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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不是我不愿意(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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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车厢边站着,跳得快,只擦伤了一点皮。而车里的那些老少爷们,死了几个,残

了不少。这样的事,后来又发生过几次。天放才渐渐相信,大来跟他亲娘一样,是

真能预知些什么的。他又喜又怕。他悄悄问大来,是你娘来跟你说了些啥吧?大来

摇摇头。天放问,你真知道那天要翻车?大来摇摇头。天放问,那你干吗不让我走,

干吗要哭?大来直愣愣地看着父亲,他也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只知

道,在那一刻,心里就像猫抓的一样,就好像有人在把他向父亲身边推过去,有人

要他去紧紧拽住父亲。他害怕。后来村里埋葬了那些死者。活着的人,受了伤的人,

一起拥到天放家,要找大来,讯问那天的事。天放全家怕他们又要像处置大来娘那

样处置大来,便死活不让他们见大来。天放爹抱着自己的这个长孙,躲到一个很远

很深的地窖里,藏进一个腌鱼桶。浑不见天日地藏了三个月。整天搂着大来,胆战

心凉地嘟哝:“稽首三界尊,皈依十方佛,我今发宏愿,持此金刚经,上报四重恩,

下济三涂苦……”三个月后,老人头发全白了。从此也不吃荤了。再不愿在屋里住,

只肯待在那个老支队长留在老宅门前大树上的木板棚里。从此他怕见村里的人。在

以后的三年中,他甚至都不敢让大来离开他的视野。他愿意住在树上,也是因为这

样能看得远些,能把村里人的一举一动都看清了,怕他们再举起四十八把火把四十

八根钢叉,跟着四十八个老汉,来包抄肖家。那三个月后,大来也变了。他不再黑。

不再圆。他忽然像爷爷那样,长得高大漂亮白净,像父亲那样固执、有力。他把妈

妈留给他的,全藏进了心里。从那以后,他再没在任何人面前透露过他所能预知的

一切。随着年龄的增长,周围给他的烦恼越来越多,他能预知的事也越来越少。爹

打他打得越狠,他所能预知的也越少。渐渐地,即便在天放眼前,他也不再说什么

了。更多的时间,坐在宅院后头那高高的干草垛上,搂住自己的双膝,把那已经很

有些男子模样的下巴搁在渐渐粗壮起来的膝盖头上,远远地看着地平线上那些浑圆

的起伏,那道棕黄的灰黯。身边常放着一两本书。别人以为他在草垛上看书。其实

他没看。看书他花不了那么些时间。他能同时看三本或五本书。过目都不忘。他很

容易就把这些人写的东西看得透透的,记得牢牢的了。他觉得怎么也看不透的,便

是地平线上那种空阔幽远凝固的散淡和灰黯和浑圆和起伏……最近这几年,他只跟

天放说过一件事。他说他常去大裂谷,因为喜欢那里近似蓝色的一股氤氲。也喜欢

西边陡立的岩石的狰狞。磷峋。喜欢四百万年前那场造地运动所拉出的那道山岩褶

皱曲线。它们或灰或黑或棕红或褐黄,仿佛斑马的条纹,裸露在岩表,婉蜒起伏,

随着山体的走向,在山腰间延伸多少公里。他常常从那些褶皱线中间听到shen • yin。他

常常在大裂谷中央,听到水的轰鸣。听到磅礴,听到波涛起落。听到女人孩子挣扎

哭喊。听到枪声。听到神庙的塌坍。听到一颗子弹。十几个男人的不服。听到所有

的水一落千丈,无影无踪。甚至觉得自己也被卷进了那个大水跌入口里。肖天放曾

明确地问过儿子,假如我要走大裂谷这条天然大渠,引阿伦古湖水,你说能成吗?

儿子说,爹,这么简单的事,你怎么想不通,水根本出不了大裂谷。它走不出去。

尚月国那年就是跟水一起消失在大裂谷里的。

“那它们到底去了哪儿?”天放紧着追问。

“我想,过去它们把尚月国带到哪儿去了,今天还会往那儿去的。”

“你能找到那个跌入口吗?”大放粗声粗气追问。

大来想了半天,摇摇头说:“这不是我做得到的事。我看不见它……”

肖天放对朱贵铃说完这些,天便大明。湖面上聚集弥漫着或浓或淡的雾气。湖

水像完全冷却但又没有凝结的铅或锡的溶液,开始骚动,不安地拍击小木船的底部。

小木船失修,底部有些漏水。这一会儿工夫在舱底积起的水,已浸到朱贵铃的鞋面

上来了。他感到冷。因为潮湿的雾,也因潮湿的鞋。但他没动弹,只是用胳膊肘夹

紧了自己早已肥胖起来的上身,将信将疑地打量着肖天放。而肖天放却因为叙说的

激奋、这一会儿哆哆嗦嗦地怎么也卷不起一支英合烟来。

“你不信我说的?”肖天放见他不做声,便问。

朱贵铃不置可否。他没法确定,判断。他掏出一盒锡纸精装的“恒大”烟,递

给肖天放。肖天放一把夺过烟,叫道:“哦,你们这些家伙……”

这时,在他们身后忽然有响声,朱贵铃以为惊动了水鸭群。他忙抓起船头的那

枝猎枪,带着一个老军人特有的机敏和冲动。他动作快,肖天放的动作比他更快,

他一把抓住枪管,叫道:“别开枪!”但枪声已经响了。子弹从压低了的枪管里,

射入灰亮的湖水。朱贵铃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许他开枪。他看见肖天放低低地伏在潮

湿的船舷边上,惊惶地回头张望着身后那一片正急剧摇晃起来的苇丛。脸上的专注、

渴望,使他全部的肌肉块都在抽搐地跳动、鼓凸。那瞪大了的小眼睛热辣辣地灼烧。

扁平的脸盘瞬间变成了一块鼓满了小丘和土包的山前平原。身后并没有惊起的水鸟,

那响声是突起的风在摇动苇丛。而苇丛的上空,风的漩涡中心,正由下而上地冒出

两大团黑云,应和着呼呼的风声,越来越膨胀,越来越松软,越来越宽广,升得也

越来越高,最后,肖天放不得不站立起来,仰着头来追寻它们。朱贵铃连声追问: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肖天放不回答。那两团黑云很快覆盖了大半个湖面,

天色突然又阴暗下来。风越来越湿重。在没有被黑云覆盖住的那些地方却仍然十分

豁亮。这半边却下起冰凉的暴雨来了。云层里不断响起似远又近的闷雷声。朱贵铃

担心这条被他们这两个宽身躯的男人占领下本来就显得窄小的破船,很快就会被雨

水灌满而沉没。在云层的压迫和狂风的刺激中,湖面越发显得动荡、狰狞,深不见

底。他慌张地摘下帽子,狂乱地从船舱里往外舀水,并焦急万分地对仍呆立在那儿

的肖天放大声嚷叫道:“你还傻站着干啥呢?快往回划!”肖天放没理会他,只是

生硬地回答道:“别嚷嚷!”雨停的时候,船舱里几乎灌满水了。在沉重的负荷下,

船舷已经快要和水面持平。筋疲力尽又十分寒冷的朱贵铃,一动也不敢动地望着已

颓然坐下的肖天放。肖天放毫不在乎地把两条腿插在船舱的腥水中,手里还捏着那

盒完全湿透了的“恒大”烟。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重重地舒出口长气,对朱贵铃说

:“那是大来他亲娘……听见我在说她的宝贝儿子了,就出来见见我们……可你还

不相信我说的。不相信我的儿子。告诉你,不管你们有多大能耐,我说阿伦古湖走

不出大裂谷去,就是走不出去!”

这一天,朱贵铃再没出招待所他那间屋的门。脱下了湿衣服,在滚烫的花椒水

里泡去了骨节眼儿里所有的寒气之后,没穿肖天放让玉娟给他拿来的那一身于衣服。

他自己还带了一套衬衣衬裤。然后裹上毛毯,坐在专为他生起的火炉旁,寻思了一

整天。大概到傍晚光景,将到未到掌灯时分,他打了个电话,把肖大放叫到自己房

间里,支吾了好半天,最后要肖天放保证,绝对不再和第二个人说今早在小船上说

过的事。在没有得到他首肯的情况下,绝不再对第二个人说阿伦古湖水走不出大裂

谷去那样的话。

“干啥呢?”肖天放疑惑,狡黠地眯起眼打量着此时此刻显得非常急迫的朱贵

铃。

“你别管。”朱贵铃心虚。

“哦,拿出力巴团兄弟的架势来了。可你从来都不是力巴团。力巴团没要过你。

‘指挥长’……”

“没人跟你开逗!”朱贵铃忽然间显得底气不够似的,涨起了他那张皮肤早已

变得粗厚的脸,喘急道,“提条件吧……你想要什么……”

“干吗这样啊?好像咱们在做一笔什么买卖似的……”

“好了,别耍嘴皮子了。你肖天放不是要嘴皮子的人。扛着竹竿儿进城门,别

绕弯!”

“好,不绕弯。把我儿子调出那个‘骑兵连’!给他另安排个好去处……别跟

他透露,是我要你们这么干的。”

“提干、入党?”

“你把我想得太没劲儿了。提干入党算个鸟?!你掰掰指头算一算,我肖家现

在有多少个干部和党员。假如只要提干入党,假如我儿子只想提干入党,我还用得

着来求你吗?老天,那天在老满堡,你让我看了一张什么样的冷面孔。我真没想到

你还会有今天,倒过头来求我这个瘸腿肖天放……”

“你tā • mā • de岂止是瘸腿肖天放,简直是魔鬼肖天放!”朱贵铃受不了他的挖苦,

也嚷了起来。

“哈哈,说得好,魔鬼肖天放。那咱们还往下说不说了,还谈不谈那个条件了?”

‘你狗日的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了?“朱贵铃叫道。

‘怎么样?“肖天放重重地重复,突然苦笑了,放低了声音,’怎么样……我

还能把你怎么样……我还能把你们怎么样!你说我还能把你们怎么样了?”他又吼

叫起来。

朱贵针不做声了。

肖天放也不做声了。

他俩好像早就想冲着个什么人这样撕心裂肺地嚷上一嚷了。现在嚷出来了,终

于痛快些了。朱贵铃先软了下来,起身去给肖天放沏茶,自嘲道:“操!真是一对

老小孩儿……说吧,你到底要我们替你做什么?”

肖天放没让朱贵铃替他沏茶。暖瓶也早让在屋里捂了一整天的朱贵铃喝空了。

“我求你……”他语调沉重。

“别再这么跟我开逗。现在不是你求我……”

“我求你!”肖天放再次打断朱贵铃的话,抬起头,恳切而痛心地望着朱贵铃,

说出了下面这样一段使朱贵铃完全料想不到的话:“求你把我儿子带在身边,求你

把你肚子里喝的所有的墨水都倒给我儿子,求你把你在那什么皇家学院学的那些学

问都教给我儿子……大来……我的大来的确跟别人家的娃娃不一样。收他做学生,

你不会后悔的。现在我只有求你了……求你了……我要他有学问有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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