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4)
王奇说,“这都是团长以上的战术课题,我又不是团长,你让我搞这个不是为难为我吗?”
沈东阳说,“你知道什么是连长吗?”
王奇说,“知道,比排长大,比营长小。”
沈东阳说,“知道怎么当连长吗?”
王奇说,“说来话长。”
沈东阳说,“我给你长话短说。踩着排长的肩膀,拽住营长的小腿,看着团长的屁股,这就是连长。”
严丽文说,“你教他什么,什么叫看着团长的屁股?”
沈东阳说,“看着团长屁股下面的交椅。一个连长,至少应该有团长的眼光,才能当营长。难道你想永远当连长?”
王奇啪的一个敬礼说,“明白了!”
沈东阳说,“现在还有一个问题,这次演习,虽然是军事行动,但是也有个人感情在里面。今天这个阵容有意思,我先问同志们一个问题。王奇你先说,你愿意背叛你爸爸吗?”
王奇凸起眼珠子说,“我为什么要背叛我爸爸,我又不是神经病。”
沈东阳说,“好。”又问石晓颖,“你呢?”
石晓颖说,“我当然不会背叛我爸爸。”
沈东阳再问严丽文,“你?”
严丽文说,“我拒绝回答。”
沈东阳踱起了步子说,“现在阵线已经基本清楚了。前几年在我们二十七师流传着‘严支队’‘王支队’的说法,好像是我们二十七师有两个体系。我们从理论上假设这种说法成立或者大致成立,那么今天‘严支队’和‘王支队’的后代就基本到齐了。王奇同志不愿意背叛你爸爸,你自然就在‘王支队’的序列了,严丽文同志拒绝回答我的问题,不是否认就是默认,那么她也在‘王支队’的序列。现在,严泽光同志英年早逝了,石得法同志光荣离休了,众所周知,在理论上我就是‘严支队’的第二代掌门人了。石晓颖同志不愿意背叛她爸爸,那她就是我的同盟了。”
王奇说,“啊,原来是这样。那我跟你叫板,我不是自找麻烦吗?”
沈东阳说,“照你这么说,我跟你爸爸叫板,我不更是自找麻烦吗?这是从学术上分野,不是在政治立场和阶级感情上。从现在开始,无论是‘严支队’也好,‘王支队’也好,都要实事求是,客观公正。”
王奇问,“要不要宣誓?”
沈东阳说,“算了。吃了饭就进入情况。‘王支队’的战术理论分析由王奇负责,‘严支队’的战术理论分析由沈东阳负责。我们就分别担任严泽光和王铁山吧,进入状态,才能找到感觉。”
4
沈东阳很快就进入角色了,几乎整夜未眠。
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比二千五百时N-9073号演习中马萨岗的地形沙盘。这是他亲手制作的,安在他的书房内。
沈东阳在寻找所有的可能,放大历史的任何一个细节。尤其是对于严泽光给他留下的那张原始的草图,更是不遗余力地反复研读。
他现在已经理清了一个思路,从错综纷乱的现象中首先选择了一个突破口,那就是——实地会不会存在一个隐蔽的通道?如果这个假想成立,双榆树战斗就构成了这样一种态势:敌人的所谓四点环形分布纯属虚构,至少有五分之四的兵力实际上都使用在双榆树主峰上,而且全部放弃表面阵地。但是即使这样,也还有个问题:二号高地之敌运动至主峰东部,是在王铁山营转向无名高地之前还是之后。如果是之前,那就证明王铁山从主峰反斜面扑上去是正确的行动;如果是之后,则可以认为严泽光在主峰东部所遇到的强敌是从王铁山眼皮底下放过来的。这个问题就是战斗前期是非的分水线。
双榆树高地战斗乃至整个朝鲜战争结束后,几十年来,王铁山和郭靖海等人都一口咬定,二号高地上的敌人是在他转向无名高地之前就不见了踪影,他是在失去了打击对象之后才迫至双榆树主峰的。
严泽光虽然很少正面表态,但是严泽光的代言人石得法则坚持认为,王铁山的说法是荒谬的。二号高地之敌既没有插翅,也不可能遁土,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从王铁山的眼皮底下穿过去,一定是潜伏在某处,待王铁山转移进攻目标之后,才跨越公路踏上主峰的。
各执一词,莫衷一是。症结是双方的根据似乎都不是很充分,这就给沈东阳提供了可为的余地。沈东阳跳出怪圈假设了另外两种可能。一是二号至双榆树主峰东部有一条地下通道,如果这个假设成立,则对王铁山有利,说明敌人确实是在他转移之前就调整了部署。第二种可能是敌人玩了一个十分巧妙的战术动作,让王铁山上了一当,这种可能就会为严泽光洗刷耻辱。沈东阳希望第二种可能成立,他似乎看见了严泽光临死之前那双绝望的眼睛正向他播放欣慰的笑容。
直到夜已经深了,沈东阳的目光还在二号高地、无名高地和双榆树之间的三角地带上久久盘旋,并且在三角地域外围进行周密的搜索。
倏然,他的灵感被三角地带缘外的一个符号擦亮了。
在坐标(X56,Y72)的位置上,他发现了一段南北走向的河流,消失在金刚峰下。他激动地继续往北寻找,在坐标(X83,Y70)的地方,终于又找到一段河流的标记,从形状和趋势上看,这条河流极有可能是从双榆树以北的千佛岭穿出去,向西北延伸的。这个发现就像一颗星星,在他的思维里闪烁起来。把这些断断续续的河流标记联系起来想,就不难看出,这条河流贯穿了整个双榆树山区,而恰好在二号高地北侧转入地下,过了二号,就是无名高地与双榆树之间的峡谷。
似乎可以这样认为,这条穿山越谷的河流就是一条隐蔽的通道。当年,严泽光和王铁山的对手就是从这条通道上运动的。
可是,这样一来,王铁山的观点就被证实了,沈东阳于是又陷入到新的窘境之中。
5
王铁山也在积极地准备着。
演习地域是王铁山亲自敲定的,来自一次从军区开会的途中,他坐在直升机上往下瞭望,突然发现一块很有特点的地物地貌。回到军里之后,他让作训处送来那块地域的地图,惊讶地发现,这正是当年严泽光准备搞112号演习的地带,即马萨岗。这个发现又让他吃了一惊,原来早在七年前严泽光就有推演双榆树高地战斗的想法,看来真的是死不瞑目。
按照预定计划,演习于作战会议一个月之后拉开帷幕,虽然进入雨季,但王铁山指示,不能降低标准,一切按照实战要求实施。
七月十五日,细雨霏霏,集团军导调部在北山安营扎寨。
王铁山巍然伫立在烟雨笼罩的峰顶上,手持十倍望远镜,向演习地域俯视。嵌进视野的,是一片浑沌的氤氲,下方依次铺垫着村庄、河流和连接雾霭的林带。山头上撑起一片帐篷,导演部全班人马均在泥泞中忙碌。
警卫员拎着雨衣站在他的身后,几次想走近,却始终不敢。
“军长,进帐篷吧,这雨看来是越下越大了。”跟随导演部行动的二十七师政委郭靖海走近王铁山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王铁山喔了一声,依然纹丝不动。他的两腿挺直,上身略向后仰,握着望远镜的双手像是一副机械的支杆。雨水汇成若干溪流,从钢盔上落下,溅在失去光泽的肩膀上,再往下,浸湿了迷彩服,斑驳的图案全部成了黑色,衬出一张雕刻般冷峻的脸膛。
电台的呼叫声和嘀嘀哒哒的信号宛若一首澎湃的旋律,在雨空里交错飞扬。山下,十几路车炮像是刚刚出笼的长蛇,在弥漫的雨雾里蜿蜒爬行,轰轰隆隆的声音经久不息。另有几队步兵冒雨跋涉,出没在山涧小路上。进行曲的歌声和加油的口号此起彼伏,在透湿的山洼里滚动。
王铁山贪婪地欣赏着每一个细节,眼前的一切都使他感到一种切肤的痛快,些许小雨丝毫不能减退鼓荡在胸腔里的亢奋。这时候他甚至有一点得意,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算老,似乎年轻了十岁二十岁。
他想走下山去,跟在一支队伍的后面,走上十里二十里地。他自信不会比那些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们腿软。皇甫战役那次,他们穿着棉衣,戴着棉帽,一天一夜走了二百九十华里,可以说逢山过山逢水过水。那时候打仗全凭腿杆子硬。连女同志也不含糊,一边行军还一边搞鼓动,那副热气腾腾的干劲很能激发战斗力。
雨点越下越大,望远镜的镜面上终于汪洋一片。
三十年前的那天也是个阴天。
那天晌午时分,他带领本连九十六个人,从玉姚圩子出发,沿沙陀公路插进,越过野马川,直奔毛田坝,去援助严泽光的剿匪工作队。就是那天,他领略了什么叫从容不迫,什么叫大将风度。严泽光的胸有成竹使严峻的敌情在顷刻间变得不堪一击。那就是著名的毛田坝连环伏击战。他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小他一岁的严泽光确实表现出了战术天才。
可是后来就出现了“抢媳妇”的一幕,杨桃向左,杨桃向右的喧哗,至今在耳畔回荡。多少年后王铁山反省,严泽光的话不是没有道理,那天当严泽光端着酒碗大声宣布“杨桃是我的啦”的时候,杨桃最初表现的只是害羞和不知所措,但是杨桃并没有反对,杨桃或许在心里正在做着决定,或许正在等待事情进一步发展,可是就在这时候,他也端着酒碗上去了。他没想到竟是他把事情搞砸了,搞得杨桃骑虎难下,只好挥泪而去。可是他不能不上去,搞砸了是对的,因为他也爱杨桃。那时候年轻气盛,可以为爱情拔刀相向,他没有错。严泽光后来甚至把杨桃牺牲或者说失踪的责任也算在他的头上,没有道理!
往事如烟啊……
王铁山放下望远镜转身向帐篷走去。
老了,看来真是老了,那年他才二十多岁,却是老革命了,已经是身经百战的指挥员了。吃的盐不比别人的多,却把五十岁的人生滋味都提前经历了。如今的二十岁呢?他下意识地向警卫员看了一眼,咽下了一句话:嘴边的胡子还是软的,娃娃一个嘛。
作战处长走进帐篷,报告各演习部队的行军情况。
王铁山掂起一根红蓝铅笔,对作战处长说:“通知‘渡江支队’,在凤凰寨宿营,烤干衣服,十九时前进入休息。”
作战处长面带难色:“军长,那明天的行军……”
“发电报给汽车营,让他们派一个排连夜赶到凤凰寨,交给‘渡江支队’使用。明天全部摩托化开进。”
作战处长踌躇了一下,茫然地看了看军长,无声地退出帐篷。
王铁山展开图囊,将目光放在马萨岗上,视界里出现了两个叠影——马萨岗——双榆树,双榆树——马萨岗。他把手指按在马萨岗上,织满青筋的手背立即涨成紫色。在他的感觉中像是摸到了一座朝鲜的山峰,摸到了双榆树山顶上的针叶杉,触到了一页揪心的记忆。
手有些抖,僵硬的指头沿着马萨岗的山脊往下滑,滑到高芭山,这个地方就象征着那场战斗中的重要高地,也就是严泽光至死不忘的二号高地。
是的,当时我委实解释不清二号之敌失踪之谜,但是凭借战斗经验,我判断他们一定会在双榆树主峰出现。他们首先给了我一个假象,在我向二号投入兵力之后,他们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双榆树的正面,而你却不容置疑地让我对付这座空山,让我守住无名高地。如今,你想必是弄清楚了二号上的敌人是怎样到达主峰的了,我也知道了。再提这件事情能说明什么呢?说明你当时确实没有错?说明我王铁山确实是为了争功?不,你说明不了,战斗决心不是数学题,我不可能把所有的答案都解出来才去战斗,时间不容许,情况不容许,我是凭借我的战斗经验果断采取行动的。就像吃饭,我未必要先搞清楚这碗饭是从哪里来的,但是这并不影响我把它吃掉。
王铁山躺在行军床上,脑子里乱糟糟的,辗转难以人眠,他把一双老眼落在意念中的那块山地里,又从心底发出一声痛苦的shen • yin:双榆树啊双榆树,你可是把我们老哥俩折腾苦啰。
6
翌日雨收天晴。沈东阳的“渡江支队”分成四路向马萨岗挺进。部队经过一夜休整,精神面貌大为改观。沈东阳谢绝了汽车营的援助,二十六辆解放牌卡车到达凤凰寨之后,又迅速掉头回去交差了。军长的意思沈东阳明白,军长是想让他的部队兵肥马壮地演好他赋予他们的角色,正是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沈东阳才谢绝了汽车的援助。他现在已经进入角色了,他也在寻找历史的感觉。而在双榆树的战斗中,部队全部是徒步的。
对于作战来说,手是辅助的,脚才是重要的。行军是决定战斗胜利的根本条件。这话是著名军事家苏沃洛夫说的,也是尚未著名的未来军事家沈东阳说的。
这次演习地域覆盖了方圆六十多公里,动用了直升飞机和装甲坦克、高炮、地炮等重型武器,唯有马萨岗攻防战斗呈特殊状态,排除了一切现代化的配备,一色的轻武器。炮是82毫米无座力迫击炮,枪是轻重机枪加冲锋枪和半自动步枪,甚至还动用了毛驴和骡马,完全是老式常规战争的架式。
时值仲秋,士兵却一律携带冬季着装。沈东阳一度跟随王奇的四连行动,坚持自己背背包徒步行军,并且抢了一支冲锋枪横在背包上面。沿途经常超越队伍,立于路旁某一高处,大声吆喝鼓动,就像当年挥着驳壳枪的老八路老解放。这种热烈的氛围使他领略到了古典的新鲜。
十一时,部队到达距离指定地区二十里的水舀镇。在这里,沈东阳见到了严丽文。师野战救护所就安扎在这里。
沈东阳让作战参谋发出信号,全团大休息,打火造饭,烧水烫脚。吃饭的时候,严丽文来了。
严丽文的脸色有些忧郁,分手时吞吞吐吐地对沈东阳说:“东阳,你们演习就是演习,可别把过去杂七杂八的事情搅和进去。军长身体不好,腰上还有弹片,你不能惹他生气。”
沈东阳说:“那是当然的。问题是这老头有点捉摸不透,现在火气越来越大了。”
严丽文说:“不管怎么说,你得小心点。”停了停又说,“遇到别扭的时候,你得让着他点。”
沈东阳说:“你这是孩子话。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当然得小心。他是军长啊。我又不是傻瓜,我才不会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呢。”
严丽文没有在“渡江支队”吃饭,关切地交待几句就走了。她后脚刚走,王铁山前脚就到了,只带了一个警卫员。
沈东阳暗暗吃惊:军长也是徒步行军。
“沈团长,给碗饭吃。我可是饿坏了。”王铁山进了团部的人堆里,一屁股坐下来,大喘粗气。
沈东阳看了看快要见底的菜盆,又看了看王铁山染霜的双鬓,突然滋生出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于心大为不忍。“这……不大合适吧……张参谋,到对面的馆子里给军长炒几个热菜。”
王铁山挥手制止了。“胡闹,少将军长坐在那种馆子里成何体统?要的就是你们的行军饭。”
“军长,我是怕饭硬,您……”
“别小看人。要是夹生了,你亲手给我重新做,还得扣你们的分。”
王铁山不由分说,端起沈东阳刚刚盛满的大碗,夹起一撮炒芹菜,嚼了几口,笑了,“哈,还是老传统,盐多下饭,腿上有劲。”
沈东阳也笑了笑,取下军用水壶,拧开盖子递过去:“军长,来一口。”
“怎么,你也好这一口?”
“这是丽文给您准备的。她怕山上夜寒,潮气大,特意要我背过来,本来想等上山才给您的。”
“哦,”王铁山迅速收敛了笑容,伸手接过水壶,在手上掂了掂,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好酒,纯正的茅台。这酒怕有三十年了,放在有些星饭店里,可以挣老外两千美元。这想必还是你岳父留下的老底子吧?”
沈东阳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只有两瓶。还有一瓶在干休所,我岳母说等这次演习结束,她要请您到家里去。”
王铁山的手停在了胸前,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看沈东阳,很长时间才收回目光,举起水壶,先是抿了一点咂摸几下,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好香的美酒。”接着便仰起脖子大灌一口。
“这酒,可不是一般的酒啊。妞妞如此有心……好吧,还交给你背着,山上用。”
十二时,军号嘹亮,部队拔营继续开进。
王铁山跟随沈东阳的团指挥所前进。
走在山路上,沈东阳突然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他想也许他把军长的意图理解偏了。也许王铁山并不是要解决一个历史遗留的问题,而是……显然,他们那一代人就要彻底地退出战争的舞台了,他是要在新的一代的面前,最后一次检阅自己的过去和价值,在这一点上,他甚至同严泽光一样倔强。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双榆树战斗作为背景呢?
山路狭窄,只能成一线纵队行进。
王铁山在前,沈东阳在后。
王铁山的步子迈得很大,腰杆也挺得很硬朗,特大号迷彩服下沿系一条黄牛皮子弹链,腰侧缀着一柄五九式shǒu • qiāng,头上压着一顶两斤多重的钢盔,显得很精神,颇有几分名将风采。
部队进了邙山,羊肠小道更加崎岖,不断有枝桠挂绊裤管。阳光被树阴遮掩了大半,视野阴暗潮湿。林子渐深,坡度渐陡,几乎直立成了八十度的钝角。尺把宽的石板路面忽左忽右,盘旋曲折,险象丛生。
沈东阳疾步追上王铁山,折了一截树棍递了过去:“军长,拄着点,小心摔倒。”
王铁山接过去,拄了几步,感觉良好,却又在突然间稳稳地立住了。
沈东阳举目望去,竟发现王铁山的肩膀有些异样地颤抖,似乎在控制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
“什么意思?”
果然,王铁山猛回头,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冷光,低沉地吼了一声。
“军长,您年纪大了,不比我们……”
沈东阳把话说了半截,又猛然刹车。他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真是错上加错,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军长,丽文说您腰部负过伤……”
王铁山没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沈东阳,肌肉松弛的脸部悸动出一团紫红色的愠怒。对视了一阵子,王铁山举起双手擎起棍抬起一条腿,出其不意地往膝盖上用力砸了下去。
一声脆响之后,棍子断成两截,被王铁山扬手扔到山下。
王铁山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过身体,大步向山顶迈去。
沈东阳目瞪口呆。
不是屈辱,也不是悲哀。他突然涌上一阵冲动,他想追上去对王铁山说:行了军长,您犯不着这样,您当真要去揭开双榆树之谜吗?没有必要了,您犯不着跟一个已故的人较真,更犯不着跟我这样的后辈较真儿。军长,您当真老了,您已经老得敏感而又脆弱了。您真的该歇一歇了,您就放手让我们干吧,您就坐在藤椅上听新闻晒太阳吧,一杯绿茶一根香烟,您悠哉游哉地闭目养神吧。给我一个团一个师,您就静静地等着我们给您扛旗子吧。
可是,这话沈东阳只敢在心里想,他是不敢说出口的。
7
“渡江支队”全部潜入邙山浓荫蔽日的老林里。
越往深处走,光线越加暗淡。头一天落下的雨水还滞留在绵厚的植被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腐烂气息。尺把宽的石阶山路盘旋扭曲,铺满了深褐色的落叶,一脚踩下去,便挤出几片水渍,向四处溅射。
王铁山渐渐觉得气喘不匀。海拔增高,气压降低,耳朵里总是有个东西在不停地叫。到了山顶,听觉几乎完全失效。心里一阵苦笑。娘的,不服老行吗?好汉不提当年勇。看看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就是二十年前那个王铁山的模仿者,一副精神抖擞起来容易,可是你能一直抖擞下去吗?他感到一阵内疚,有点对不起沈东阳。人家和你较的不是这个劲儿,给你一根棍子那是尊重你保护你,至少说对你的身体还是负责的。你敏感什么?神经质嘛。老了就是老了,走不动了就是走不动,这有什么掩饰的?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有这一天?
莫名其妙。
他把步子停了下来。自从他把沈东阳递给他的那根善意的棍子折断并且抛弃之后,沈东阳一直跟在身后,垂头不语。即使向后传达指示,声调也明显压抑了许多。他想等沈东阳赶上来,寻找一个恰当的机会和方式,挽回自己的失态。正剧还没有上演,他不能让他的主要演员在精神上产生被压抑的感觉。
稍微休息了一下,王铁山觉得腰腿酸胀,四肢神经都有活动超量而引发的悸动。但是很快,又有一种奇异的亢奋充斥了胸腔。邙山的古树参天,灌木错杂。弥漫在树梢林缝里的潮湿,使他在突然间体验到一种记忆犹新的亲切,他似乎看见了另外一座潮湿的山峦。就是那一次,他和严泽光发生了第一次大规模的争吵,甚至还动了拳脚。
那是杨桃牺牲后的第十天的下午,王铁山带一个排在金津湾搜山被围,身上两处挂彩。严泽光率工作队扑上来后,命令两名战士将王铁山架下去。
王铁山在那时候已经打红了眼,死活不肯撤走,并用shǒu • qiāng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扬言要死也要死在金津湾,谁敢上前他就搂火。
严泽光先是冷冷地看了王铁山一眼,突然一拳打在他的小腹上,在他弯腰的刹那间,四个战士一拥而上,杀猪般地把他扛了下去。
严泽光指挥二十多人,顶住了余曾于匪部的三次冲锋,掩护伤员和老百姓向月亮坝转移。
增援部队赶到后,王铁山又缠着绷带跟了过来,几路人马合力击溃了余曾于匪军。待收复金津湾后,却到处找不到了严泽光,最后还是王铁山在山腰的石坎里发现了动静。
那当口严泽光正拖着一条伤腿,龇牙咧嘴地往外爬。王铁山走上前去,二话没说,先踢了严泽光一脚,然后包住了他的伤口,再然后扛上就走。
王铁山说:“这下两清了,谁也不欠谁。”
严泽光说:“我那一拳下手太重,你这一脚没咋使劲。”
王铁山笑笑说:“你干嘛下手那么狠,你不是怕我先走一步去找杨桃吧?”
严泽光也笑了,说:“是啊,我刚跟杨桃拉上手,又被你来给搅和了。”
王铁山说:“刚才那阵子,我真想拼掉算球了。桃子就是死在他们的手里。”
严泽光说:“要拼命也该是我先拼。杨桃是我的,我拼比你拼得更有道理。”
王铁山说:“你还以为杨桃是你的小媳妇儿?我说她是我的小媳妇儿呢。不信你问她自己,咱俩她更喜欢谁?”
两个人都笑了。笑得心里一阵疼痛,笑着笑着就哑了,两个人做起了同一件事,两个人都无声地哭了。严泽光的泪水从脸膛上滚下来,落在王铁山的脖子上:“歇歇吧,你也伤得不轻。”
王铁山说:“不碍事,我只擦了一点皮。”
严泽光说:“别逞能了,看你绷带又红了,喊担架来。”
王铁山说:“没几步就到了,别喊了。哥俩好一阵子没这么在一起说话了。”
严泽光说:“要是杨桃还活着就好了,咱俩到救护所闹个明白,看看她到底爱谁……”
“军长,要不要坐一会儿?”
王铁山从南方的十万大山里走出来,回头一看,见沈东阳已经赶到身后了。
“哦,不用。走吧。”王铁山稳住神,又撩起长腿。走了一截,摘下钢盔和shǒu • qiāng递给沈东阳,笑着说:“团长给军长背枪,不失身份吧?”
沈东阳愣了一下,立即明白了军长的用意,想必军长刚刚经历了一场心灵的反省,这个动作意味着军长向他传过来的一个友好的信号。
沈东阳微笑,“无上光荣。”
王铁山则笑得意味深长:“这就对了。即使我不是军长,你替背枪也是天经地义的。丽文至少要算是我的半个女儿,我自然也就差不多算是你的半个老丈人了。”
“这我知道,军长是丽文的爹爹啊!”
“跟你说句不客气的话,丽文过了一岁,你岳父岳母就没怎么管过她。就像一只猫咪,一上班就扔给王奇他妈算完事。你不主动送回去,那两口子就绝对不会主动来领,人家那是放心得很。那时候我们都在团里工作。你老丈人在家里是个甩手掌柜,养足了精神扯我的皮。为了炮营跟十里铺的官司,他指着我的鼻子嚷:王铁山,我要向上级机关反映你。你看,反映就反映呗,你干吗要对我说呢?这不是威胁吗?”
“我认为严师长的坦率也是很可贵的。”
“那是。说句粗话,当兵的汉子十有bā • jiǔ是一根肠子通到屁股眼,都是直来直去。他总是看不惯我王铁山。也就不过多了几滴墨水,却总自以为自己是个文化人,像他妈个知识分子。后来到师里工作,咱俩的位置调了个个,我王铁山没有那么多心眼……”
“军长,我认为你们在二十七师是配合最好的正副手。”
王铁山说,“对头。你发现一个规律没有?凡是我王铁山在他手下,给他当副手,天下是太平的,部队也是嗷嗷叫的。为什么?我王铁山甘当下手。但是只要我先进步一步,高他一头,让他给我当下级,那是千难万难。”
沈东阳说,“这个我注意到了。”
王铁山说,“两个人长期在一起工作,要说没有一点磕磕绊绊的事情,那不现实。吃饭还硌牙嘛。但是我心里坦然,都是为了把部队带好。我王铁山就是吃了聪明药也算计不到,他老兄到死还给我留了这么一手……哦,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自我标榜?”
“不,其实你们两个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王铁山站住了,看着沈东阳,眼神里有赞许,有喜悦。王铁山说,“是啊,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个比方好。”
沈东阳说,“骨头也没有打断,只是因为某种误会而造成了感情的骨折,这种骨折又由于有了深厚的情谊、爱情和两家扯不断的联系而经常处于良好的愈合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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