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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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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强步兵师野战阵地攻防战斗演习作战会议于午饭前结束。二十七师一团上校团长沈东阳被单独留下,召进了军长办公室。

王铁山面带含蓄的微笑,站在巨大的作战挂图左侧,手中的金属指挥棒在图上划了一条遒劲的曲线——那是沈东阳部的作战地带。

“明白我的意思吗?”

“军长,对于任务我很清楚。”

王铁山笑了笑说:“沈东阳,我想你清楚的恐怕不仅仅是这次演习的任务。我知道,你对于战例一直是有着浓厚兴趣的。你有没有从这次进攻演习的方案里看出一些别的什么东西,譬如说……一个故事,一个虽然发生在过去岁月里但是又始终活跃在我们、或者说是始终活跃在你我心中的故事?”

沈东阳正襟危坐在军长对面的沙发上,目光落在挂图上军长刚刚划过的那一块,绷紧的脸腮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军长,我没有想那么多。我的职责决定我只能从演习的角度进入情况。”

王铁山又笑了。放下手中的指挥棒,移动硕大的身躯,隆重地坐进写字台后的高背皮椅子里,两手向沈东阳微微摊开。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你对不起的是本军长,对不起我对你的赏识。如果你不敢说实话,那又对不起你的老丈人,对不起他老先生对你的厚望。好了,我这个当军长的也不跟你兜圈子了,你不说我说,这次演习的背景,就是本部历史上的某一次真实的战斗。你看,你并不感到惊讶嘛。你是胸有成竹嘛。”

沈东阳不安地站起身子:“可是军长……”话到此处,沈东阳又缄口了。

“有话直说,我王铁山手下没有吞吞吐吐的团长。”

“是的,我看出来了这里面的匠心,但我不明白军长这样做是想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的。”

“是吗,你会不明白?”王铁山夸张地意外了一下,嘿嘿一声冷笑,“那好,我来告诉你。”王铁山离开高背皮椅,背起手踱到铝合金窗前,把宽大的身躯交给秋天的阳光,肩章上立即反溅出几束耀眼的亮光。屋子里的光线却暗淡了,王铁山的后背几乎挡住了窗外的全部原野。

沈东阳重新坐下,冷静地等待王铁山道破天机。

“前几年下面部队有一种说法,说是你的岳父大人严泽光在活着的时候没有斗过我,便给我安了一个绊子,选择了一个得意门生当女婿,精心培养,临死前还授以锦囊妙计,势必要把一段早已做过结论的历史扳回来。这话你听说了吗?”

“军长,这是对严泽光人格的贬低,完全是有人不怀好意造的谣。”

“哦,你也认为是造谣?”

王铁山扭过头来,盯着沈东阳,像是细细地琢磨一张作战地图,“你能肯定这是造谣吗?”

沈东阳的脑门上沁出了汗珠,咬紧牙关说:“我能肯定是造谣。军长,严泽光已经去世了,您也没有必要对这些谣言较真了。”

王铁山仍然不动声色地逼视着沈东阳的眼睛,看得沈东阳心里直发毛。

“是啊,你的岳父这一手的确很高。人总是要老的嘛。如果说较真的话,我自愧不是他的对手,甚至不是你的对手。再过一年,也许半年,不,也许更快,我就可能要从这个位置上下台。而你,三十六岁的团长,来日方长啊……”

沈东阳霍然起立,“军长,严泽光是一个正派的军人,不是……政客。”

王铁山勃然变色,目光旋转着逼向沈东阳,“那么,在你的眼里我是什么人?”

“您是我们集团军的军长。”

“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军长,您今天留下我,难道就是为了……你们老一辈之间虽然在有些问题上有过争论,可那都不是品质的原因啊!你们曾经情同手足生死与共,你们都是我极为尊敬甚至崇拜的楷模……军长,一万多部队即将投入演习,我们都满怀信心要在您的麾下千展身手,这也是您精心等待了几年的机会。可是我真的有点不明白,在这个时候,您为什么偏偏要对那一段不愉快的历史纠缠不放?”

沈东阳的话说得诚恳而又不卑不亢。

王铁山略作沉吟,脸色稍微松弛了一些,坐下去,手抚脑门,一轻一重地拍了几下,“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告诉你,我老了,知道什么叫老了吗?认死理就是老了。我真的成了一个力不从心的老头了。这将是我组织的最后一次演习,我必须把心里的疙瘩解开。军区和总部批准了这次演习,也就是说,他们宽容了我这个固执的老头。你我都是军人,军人心尖子上牵挂的那点东西,你应该清楚。”

沈东阳无言以对。他不能不承认,军长是对的。事实上,他早就意识到这次演习有着非同寻常的背景。受领任务时,马萨岗的地形条件和在马萨岗部署的兵力态势,以及攻防双方的行动原则,都使他深信不疑,这里面有一番苦心,这是在仿制一个历史的情节,有人要在J这块地方再现过去的一幕——双榆树战斗再一次浮出了水面。于是,这次演习对于他沈东阳来说,就有了特殊的意味。而这一切,又都安排得合情合理天衣无缝。旁观者绝对看不出破绽,知情者只有三个人——现任集团军军长的王铁山和已故的严泽光,加上他沈东阳。

王铁山用铅笔敲了敲桌面。

“我想你不会认为这是我的一时冲动。到了我这个岁数这个身份,我冲动不起来。我也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这样做,并不是对你的老丈人耿耿于怀。死都死了,我还去跟他扯什么皮呢?问题是,本人也是吃了几十年军粮的人,我不能容忍我的历史上有那么不明不白的一笔。我要赶在见上帝之前把账目算清。我怕的不是承担责任,怕的是承担那种不明不白的责任。”

“军长,既然这样,我认为我团不宜担任作为主攻的‘渡江支队’的任务,至少我本人应该回避。”

王铁山挥了挥手,“那是不可能的。第一,只有你有那个能耐运算好那道算术题;第二,也只需要你去运算;第三,你在军事学院学习期间,还专门研究过双榆树高地战斗,调研过《韩战史》,看来你对那场战斗的了解已经非常成熟了,难道你不想展示一下?”

沈东阳愣住了,此刻他还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他。

“军长,这样我就为难了。非如此不可吗?”

“把你换到我这个位置,你会改变吗?”王铁山以问作答。

沈东阳再一次语塞。

严泽光弥留之际,只有沈东阳和严丽文在场,装有双榆树战斗史料的保险柜钥匙也落在沈东阳的手里。那段日子,沈东阳守着悲痛欲绝的严丽文,把几十份史料反复咀嚼了几遍。结合《韩战史》里的另一面之辞,凭借陆军指挥学院研究生的洞察力,他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细节,也从此拥有了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但是这个秘密不能公开的。经过反复权衡,沈东阳终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违背了严泽光的意志。他没有把那份遗嘱向任何人披露,更不用说交给政治机关了。而是自己编造了一份“遗嘱”交给了政治部。

他没有想到,时隔数年,王铁山又竟然旧话重提了,而且知道了他在军事学院学习期间研究过双榆树高地战斗,调研过《韩战史》的事实。老人家的这次行动看来不是头脑发热,而是蓄谋已久。何以应对,实在是个难题。

沈东阳抬起头来,他看见王铁山的目光里有一种穷追不舍的坚定,同时也掺杂着一丝痛楚的阴影,握着竹根烟斗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

“军长,我岳父临死之前,并没有留下所谓的锦囊妙计,他交待我的是,老老实实地当好一个参谋,并且要我们这些机关人员维护您的威信。”

“那么,你为什么要假传你岳父的最后留言?”

沈东阳吃了一惊:“军长,此话从何谈起?”

“年轻人,我再次提醒你,这是可以追究法律责任的,隐瞒高级干部的遗嘱是犯罪行为,你懂吗?”

王铁山一只手扶着椅背,上体微向后仰,一根指头笃笃地敲着桌沿。“没有追究你,是因为我不想让我手下一名很有出息的军官背上复杂的历史包袱。”

沈东阳的防线被王铁山轻而易举地攻破了,他不敢再狡辩,嗫嚅地问:“军长,您是怎么知道的?”

王铁山哈哈大笑,“沈东阳,你低估了本军长。别忘了,站在你面前的人,已经在沙盘前度过了四十多个春秋,已经在战场上滚过一百多个来回。凭我的经验,他严泽光不会说出那样的话,他不是那种人,他也是心里怎么想的就会怎么说,尤其是在临死的时候。第一条,说112演习车毁人亡的事故,完全是管理责任,尤其是他作为一团的老团长,二十七师的师长,应该承担主要责任。这话也许他在心里承认,但他不会说出来,即便说出来,也言不由衷,因为当时是我在前进指挥所,他不可能认为我没有责任。第二条,说是把部队交给我他放心,这倒是真的,但是这层意思也只能藏在他心里,他不会说出来,更不用说在临死的时候了。你伪造的这份遗嘱在当时至少向上级证明了师里的班子是团结的,巩固和加速了对于我的任命。我不想对你的上述行为做出感谢的表示,我只对你的一句话很感兴趣。”

王铁山停顿一下,向沈东阳递过来一个老谋深算的微笑。

沈东阳更加紧张,目瞪口呆地看着王铁山,不知道又有什么把柄被军长抓在了手里。

“你是不是说过,本集团军内近年来有三个杰出人物,一是严泽光,二是王铁山,三是沈东阳。啊,我要感谢你啊,感谢你如此看得起我,把我的名字同你并列在一起,我感到无上光荣啊。”

沈东阳的脸顿时涨红了,先是怔怔地玩弄手中的茶杯,然后苦笑一下说:“这话是我说的,那时我才二十多岁,不知天高地厚。”

“你还说过,严泽光死了,王铁山老了,剩下的事情该由我沈东阳来办了。是不是啊?”

沈东阳大窘,语无伦次地说:“军长,我……这是开玩笑,酒后狂言。”

王铁山挥手打断了沈东阳的话头。

“说得好,我认为你为自己定了一个很高的标准,事实上这些年来你一直是向着这个目标努力的。你在一步一步地证实自己,同时也在一步一步地否定我们这些老家伙,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包括你的岳父。”

“我没有想这么多。我只是在竭力尽职。”

“不,你的野心大得很哦。”王铁山脸上又挂上了一层不轻不重的笑色,说不上是讥讽还是别的什么。“我和你岳父都是从二十七师出来的,都在师、团首长的位置长期干过。我的带兵原则是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闲无好兵。认认真真打基础,扎扎实实学大纲。到了你丈人的手里,花样别出,说我们的军官太土,行动上组织了一个‘敌后武工队’,让所有的干部从骑自行车开始,踏上现代化的征程;理论上搞了一个心理训练七大程序,让军官们成天摇头晃脑地猜心思。如今到了你的手里,听说你又在忙乎什么《临战人员心态探讨》?”

王铁山从金属文件筐里抽出一本《军事学术》杂志,拍在桌子上,“我翻了翻,基本上还是严泽光的思想在放光芒嘛。”

沈东阳微笑了一下。此时他已经充分地放松下来。尽管军长的话有些云遮雾罩的,也尽管军长脸上的表情忽冷忽热,但是他还是能够感觉出军长的善意和对于他本人的发自内心的器重。尽管军长和他的岳父严泽光之间曾经有过一段难言的历史,但是他的人格却是始终受到沈东阳的尊重和仰慕的。沈东阳揣摩,军长今天之所以把他单独留下,并非不怀好意,也并不是要对他的岳父进行指责,可能仅仅只是为了说明一个问题,就像他本人说的,因为他感到他自己老了。

沈东阳说:“军长,写这篇文章我并没有带着个人感qíng • sè彩。对于前辈的传统,我有权利继承,也有权利选择并且加以丰富。事实上,您当年规定的军官自身行政管理细则,人才首位晋升制,我们至今仍然在对照实施,只不过加了两条。现在毕竟有了许多新的问题,当然也就会出现新的思路,这一点,我是受过军长的表扬的。”

“啊是啊,我是经常要表扬你啊,可是每次我都在心里想,这个小子,又在标新立异。不能表扬他,不能让他太得意了。可是,不表扬又不行,部队的面貌摆在那里,各项训练和工作指标白纸黑字。我对你的表扬,其实有很大成分是被迫的。”王铁山狡黠地眨了眨眼,“其实你知道,我对你是提防的,我总是觉得你的那些论文带着一定程度的挑战意味,甚至是对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否定。否定是对的,可是被人否定毕竟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你说呢?”

沈东阳从心里笑了。军长能把心底藏着的那点隐私坦率地暴露出来,同时也正是对他自己人格的证明。“军长,我是按照您的思路往前走的。您说过,在新的条件下,要注重研究新的教育管理方法,更准确和深入地掌握和控制部队。所以,我们对于传统的带兵之道就要重新进行审视了。”

“这样我也就有理由认为,你的确是在一步一步地否定我。”

“我没有这样想过,但是客观上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效果。”

“哈哈,很好,我们都是君子,不说假话。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迫使我选择你担任马萨岗进攻演习的指挥员。”

“军长,我可以走了吗?”沈东阳站起身子,拎起了军帽。

“你没有使我满意,”王铁山收敛笑容,又敲了敲桌子,“你应该说你很乐意接受这个任务,并且密切配合我把那个谜底揭开。”

沈东阳沉默。片刻之后说,“我执行命令。”

沈东阳的态度使王铁山一度松弛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他眉头微蹙,注视着自己麾下这个不卑不亢并且有点倔强的小团长,心里掠过一丝愠怒。但是他很快就把这种情绪掩盖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似乎平静地对沈东阳说:“好吧,我们的任务暂时解除了。现在已经是中午了,你就到我家去吃午饭吧。这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孙芳阿姨的意思。”

王铁山说完,起身到衣架前摘下了帽子。

沈东阳踌躇了一下,“军长,我就不去了吧。”

“哦,什么意思?”王铁山已经着装完毕,沈东阳的拒绝尽管十分婉转,他还是感到了巨大的意外。要知道,一个集团军的军长要一个团长去自己的家里就餐,这不是什么请客,这差不多就是命令。而这个不是命令的命令居然遭到了拒绝。

“为什么不去?”

沈东阳立正回答:“军长,既然您已经决定要把双榆树战斗的症结搞清楚,那我只能站在我岳父的立场上提前进入状态了。我改天再去看望孙芳阿姨。”

王铁山原地伫立,盯着沈东阳那张年轻的微笑的脸庞,足足盯了十几秒钟,牙帮骨突然一阵悸动。

“你可以走了。”王铁山终于遏制住一触即发的怒火,冷冷地说。

沈东阳戴正军帽,摸了摸风纪扣,军用皮鞋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他抬臂向王铁山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转过身去,以齐步的幅度跨出了集团军军长的办公室。

2

在沈东阳迈出门槛的那一瞬间,一股难以言状的滋味向王铁山袭来。

在部属的面前,尤其是在沈东阳的面前,他一直很注意保持形象,对自己的衰老进行着顽强的抵抗。他竭力把宽阔的腰板挺直,挺出了一副凛然威严的将军风度。他知道这是一种模仿,是在咬紧牙关坚持模仿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自己。而一旦独处,他就不由自主地松散了身体的结构,身上像是有了一个气门芯,几十年的军旅生涯点点滴滴凝聚在身的那一腔豪迈的精神气,正在通过这个气门芯丝丝缕缕地往外泄漏,一种疲惫的老态势不可当地侵蚀了他的生活。

他狠狠地目送着沈东阳逐渐远去的背影,愤怒地欣赏那副充满朝气的肩膀,他甚至从内心深处滋生出一丝隐隐约约的嫉妒。沈东阳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弯处,他才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嘀咕了一句:混账!

是的,他也曾经年轻过,也曾经满怀勃勃雄心,在长江北岸,在广西剿匪,在朝鲜双榆树高地,但是他终于老了。他希望他的部属是他的忠实的执行者,同时也是他的崇拜者。

严泽光去世之后,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器重沈东阳的。他甚至觉得,沈东阳其人,不仅在性格上、气质上酷似他的过去,就连那一副板正的身躯,也像是倒回二三十年的王铁山,而且事实上也确实是他最先发现了这个思想活跃的小参谋,原谅宽容了他的缺点,并且也是在他的家里,沈东阳才同丽文认识的。然而,他却是严泽光的崇拜者和维护者。集团军军长麾下的一名势头看好的团长,却始终摆脱不了严泽光阴影的笼罩,这不能不让王铁山时时感到一种尴尬,不免要经常扪心自问,我到底是怎么啦,我究竟是怎样对不起你严泽光啦?没有嘛。你临死的时候来那么一下子是什么意思?很不磊落哦。

他理解严泽光,过去他给严泽光太多的忍让。在内心深处,他觉得他好像确实欠了严泽光什么,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从杨桃牺牲或者失踪的时候起,也许是双榆树高地战斗的过程中间,也许是第一次授衔的时候。

争争斗斗骂骂咧咧铆着劲干了几十年,但是有一条,工作上大家都是不含糊的,都没有做过推诿扯皮的事情,遇到困难两副肩膀一起顶上去。遇到开心的事儿,拎一瓶老酒两个人能喝到半夜。虽然中间不断穿插一些不愉快的情节,但毕竟还是见了坦诚。他看出来严泽光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对他的态度有些反常,可是他不认为严泽光会对他王铁山的人格进行诋毁,他依然忧心如焚地组织对严泽光的抢救,派出人员到上海北京为严泽光请专家名医。严泽光断气时他不在场,首先是严泽光不让他在场。那当口他正在同军区通话,请求派直升飞机抢运严泽光去上海。严泽光的后事也是他承办料理的,直到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严泽光最后留言的真实内容,只是从郭靖海等人的嘴里听到了片言只语。可是后来严丽文不再喊他爹爹了而是喊他王叔叔了,他才发现问题不是一般的严重。

他以最快的速度,以不可阻挡的情感的力量,重新把严丽文召唤到麾下,并且把她调回了师医院。但是严丽文同沈东阳一样,仍然矢口否认严泽光有正式的遗嘱。

后来他终于知道了。严泽光最后时刻留给他的确实是诋毁和贬低。这些年,他从来没有摆脱这种诋毁和贬低的阴影,他们像幽灵一样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发出阴森的冷笑:王铁山,你不如我,搞战术你永远不是我的对手……

真的吗?那就试试吧!

王铁山没有马上离开办公室,他收了收心,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封短信,戴上老花眼镜又看了一遍。

爹爹:

父亲已经去世了,您也上了岁数。往事倒不回来,忘记它吧。当初东阳没有真实地汇报爸爸的最后留言,是我同意的。

这件事只有我和东阳两个人知道。您别再问了,别再为此难过了。

您现在很忙,身上还有伤,您要多保重。再到军部,我会去看您的。

如果您和东阳之间真的要发生争斗,我一定是爹爹的盟军。

把信又看了一遍,王铁山的心里好受多了,但是仍然对沈东阳的不卑不亢耿耿于怀。

六菜一汤。一瓶茅台像一个红色的士兵,立正在桌子中间。

王铁山大步跨进家门,老伴孙芳向他身后看了看,小心翼翼地问:“东阳没来?”

王铁山不吭气,横了老伴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孙芳闹不明白老家伙这几天撞上了哪路神仙,成天绷着个脸,像是有谁借了他的米还给他了糠。上班之前甩了一句话,说是中午叫沈东阳过来吃饭,害得老太太和公务员忙乎了一个上午。菜做得不多,但是样样精致。岂料一番用心用力的劳动成果全都便宜了光杆司令。

老伴不喝酒,王铁山自斟自饮,三五杯下肚,就有些晕乎,自叹好汉不提当年勇,酒量看来确实大不如前。晕乎中突发奇想,想把那个躲在骨灰盒子里的老家伙拽出来,对饮半斤然后开骂。

刚到团里工作那阵子,他和严泽光都才三十挂零,一个人能喝七八两。那时候茅台价贱,一瓶才三块来钱。

“东阳也太见外了,到了家门口都不进来。不管怎么说,丽文还是我带大的嘛。”

“切点酸菜来。”王铁山沉着脸,低低地吼了一声。

这顿酒委实喝得无滋无味,王铁山呼呼啦啦扒了一碗饭喂饱肚子,便把自己关进书房,斜靠在沙发上吸烟。却又不装烟丝,怔怔地瞅着雕花的竹根烟斗发呓症。

电话铃声悠扬地唱了起来,王铁山仄身摁了一下按钮,免提电话里传来了的声音。二十七师政委郭靖海向他请示去J地域检查的出发时间。

王铁山看了看表,答复在下午两点半,然后坐到床上,拉开毛毯,想眯瞪一会儿,却又睡不着,脑子里有很多东西往上翻。

他觉得人委实是有点怪,一上年纪了,连自己的身体和思想都不听自己的指挥了。记忆力变得莫名其妙,有些事情前不久才刚刚发生过,眼下却只记得个隐隐约约。有些事情分明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可是一想起来,却历历在目,仿佛窗外正在移动的云彩。沈大夫对他说过,人上年纪了,远期记忆却反而强于近期记忆。这话他信。

想起了沈大夫就想起了杨桃。这些年来,他越来越相信杨桃没有死,而且沈大夫就是杨桃,或者与杨桃有关。这种感觉很奇妙,但他就是这么感觉。杨桃似乎就活在他和严泽光的身边,时隐时现,若即若离。他曾经有好几次动念头去找沈大夫打探虚实,但都没有如愿,一方面他怕自己的幻觉闹出了笑话。二者,即便杨桃真的活着,她自己不愿意现身,必然有她的苦衷,老都老了,那层纸不去捅破也罢,雾里看花,留个念想未尝不是好事,捅破那层纸,或许更加惆怅。

3

下午一时左右,沈东阳驱车回到了驻地,踏进家门,对迎上来的严丽文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出卖了我!”

这话还不全是开玩笑,沈东阳的脸色一本正经,语气很重。

严丽文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沈东阳说,“你爸爸要是九泉有知,没准会从棺材里坐起来,给你一耳光子。”

严丽文说,“我怎么啦?”

沈东阳说,“别装蒜。由于你的出卖,使这次演习变得复杂了,看样子是要把三十年前的双榆树战斗重新演示出来。这可是一个天大的决心啊。”

严丽文惊愕地看着沈东阳,愣了半晌才叫出声:“你们这是干什么?都过去了几十年的事情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抖落出来?”

“不是我,是你的爹爹。当然,还是你爸爸先埋下的导火索,并且由于你的出卖点燃了导火索。”

“不这样做不行吗?”

“看来是不行。否则,老爷子临死的时候不会留下那样的话,你的爹爹现在也不会这样较真。”

“这样做会出现什么结果?”

沈东阳坐下,脑袋靠在沙发的靠背上,看着天花板说:“结果无非是两种。一是以实际演示再一次证明王铁山当年的决心是正确的,是根据敌情变化采取的果断行动,而老爷子这些年来耿耿于怀是没有道理的,是无理取闹。第二种结果就要看我的了,在演习中我将结合那次战斗,找到当年王铁山留下的破绽,证明他放弃钳制擅自越位主攻仍然是错误的。对于老爷子那一个排的伤亡,他要负责。”

严丽文忧郁地说,“太严重了……何必呢,爸爸已经去世了,难道还要对他进行指责吗?爹爹也是年近花甲的人了,何必再让他去负……何必要去伤害他?”

“可是,不这样不行。这算不上是伤害。或许,军长他只是想重温过去的岁月……现在只能是看他老人家把我们指向哪里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要进攻,我是不会退却的。这不是我和他个人之间的事,我只不过是严泽光的代言人,这件事关系到两个老一辈军人的荣辱和品格,军人的原则不容许我让步,哪怕对方可以决定我前程并且是我尊敬的首长。”

严丽文沉默了。

沈东阳说,“一会儿让王奇过来,带上他的未婚妻。”

严丽文说,“干什么,这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沈东阳说,“我断定,关于我在军事学院调研《韩战史》的事情,不会是你主动向你爹爹报告的,可能是王奇窃取了我的情报。”

严丽文说,“你别疑神疑鬼,王奇那么单纯,没有你那么复杂。好汉做事好汉当,那就是我告诉爹爹的。”

沈东阳说,“我复杂?我再复杂也没有你们两家复杂。打断骨头连着筋,恩恩怨怨搞不清。”

严丽文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东阳说,“很有意思,打断骨头指的是双榆树高地战斗,从此导致两个老同志的感情骨折,当然,是骨折而没有断裂,而且有时候骨折的地方还愈合得很好。连着筋指的是情感,是女人们在维系着两个家庭的关系。这里还不仅仅指的是你,还有另外的情感血肉。”

严丽文说,“你指的是杨桃?”

沈东阳说,“应该是。”

严丽文说,“关于杨桃,你知道多少?”

沈东阳说,“比你多一点,但我不会告诉你,因为严泽光同志没有授权我出卖他的隐私。”

严丽文说,“你真是我爸爸的忠实走狗。”

沈东阳说,“你爸爸身边有你这么个叛徒,倘若没有我这个忠实走狗,那他还有什么?严泽光同志,对不起了,我没有你那么高的警惕性,没有想到你的女儿、我的妻子会把咱爷俩出卖了。不过不要紧,她出卖的是假情报,就像蒋干中计。你的忠实走狗搞起战术,仅次于您老人家,不,不次于您老人家。”

严丽文说,“你到底搞什么鬼,你难道是在利用我欺骗爹爹中你的计?”

沈东阳哈哈大笑说,“看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本团长只需要略施雕虫小技,你的叛徒立场就昭然若揭。别紧张,那封信里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只暴露了我早就关注双榆树高地战斗,如此而已,而已!”

严丽文说,“你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我爸爸了。”

沈东阳说,“那就对了,难道你希望我像你爹爹?”

当天晚上,王奇果然带着六子来到了沈东阳家。王奇的连长已经当了三年,恋爱也谈了三年,正在酝酿结婚。

沈东阳并没有追查那封信的事情,而是向王奇宣布了一项紧急命令,从即日起,陆军第二十七师一团四连进入临战准备状态,以双榆树高地战斗为基本背景,部队交给一名排长负责进行山地攻防战斗战术训练,干部集中研究战术!

王奇说,“哇,我说怎么山雨欲来风满楼呢,果然要算历史老账了。”

沈东阳说,“四连连长听命令!”

王奇咔嚓一个立正。

沈东阳说,“这次演习,你们四连在行动中担负突击队任务,在理论上要完成下列课题!我口述你记录!”

王奇从桌上抓起了一个作业夹,刷的一下打开。

沈东阳口述道:“第一,严寒条件下的双榆树高地战斗;第二,炎热条件下的双榆树高地战斗;第三,敌兵力部署明确条件下的双榆树高地战斗;第四,敌兵力部署不明确条件下的双榆树高地战斗;第五,双榆树高地战斗敌情变化预测;第六,双榆树高地战斗指挥协调容易出现的问题。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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