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3)
王铁山脸红了一下说,“嘿嘿,让我老婆来看病。”
沈湾说,“别蒙我,这里的规矩,老婆老公都要看。”
王铁山说,“那你也看了?”
沈湾的脸一下灰了,骂骂咧咧地说,“妈的,说是我的问题,睾……蛋收缩,恐怕是在恒甫的雪地里冻的。你也得抓紧看看,没准睾蛋也被冻出了问题。咱们师有不少人睾蛋都出了问题。”
王铁山想起来了,师机关传出一个笑话,说的就是沈湾不能生育的事情。沈湾自己给自己解嘲,编过一个顺口溜:“年近四十精力衰,发动半天才起来,好不容易爬上去,咳嗽一声滚下来。”
王铁山说,“沈科长,你可别咒我啊,我还想传宗接代呢。”
沈湾说,“哪个不想传宗接代啊,可那是你说了算的吗?”
王铁山说,“恒甫战役中我穿的是狗皮裤头,我睾蛋没有问题。”
沈湾惊讶地问,“真的?你从哪里弄的狗皮裤头?”
王铁山哈哈一笑说,“我骗你的。”
两人正在扯淡,旁边的贾护士不高兴了,说:“你们解放军怎么回事,见面就说个没完,快去看病吧。”
王铁山也不高兴了说,“你这个同志怎么回事,还没有看你怎么知道我有病?”
贾护士被问住了,笑笑说,“你有理。不跟你斗嘴了,走吧。”
王铁山向沈湾挥挥手,沈湾说,“祝贺你啊,千万别像我一样,也被看出个睾蛋收缩。”
王铁山自信地说,“放心吧,不会的。”
后来走到一个房间,王铁山跟着贾护士,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去了又缩回来了,还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明明白白地看见了,这间诊室的门上写着“妇科(3)”。
贾护士进去之后,见王铁山没有跟上来,公事公办地喊道,“王营长。”
王铁山正在耳热心跳,猛然听喝,一个激灵,应声而答,“到!”
坐在通道里的几个待诊的女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王铁山。
贾护士又喊,“王营长你请进。”
王铁山犹犹豫豫,彷彷徨徨,探头探脑,气短心虚地说,“这,这合适吗?”
贾护士只好出来解释说,现在相州市还没有专门的男性诊所,但是我们新请来的一位妇科专家,对于男性不育症的研究造诣颇深。今天是星期天,专门开设了男性门诊。
王铁山听得疑疑惑惑,但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走进房间,才发现里面坐着一个女人,戴的口罩比刚才那个贾护士戴的还大,把下眼皮都快遮住了,两边脸好像还有点不对称。大夫很注意地看了王铁山一眼,眼神有点异样,但是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指了指旁边的凳子说,“坐。”
王铁山块头太大,凳子太小,只能坐下王铁山的半个屁股。王铁山把半个屁股悬在空中,紧张地看着大夫。
大夫问诊,什么都问,比如性生活是否和谐,多少时间过一次性生活,性生活当中有什么感觉,射xx精量大不大,等等。
王铁山似懂非懂,隐约知道大夫问的都是“那个”方面的问题,如实回答实在是太难启齿了,不回答吧显然不行,便结结巴巴一一道来。有些环节,他想含蓄一点,但是大夫追问得十分具体,只好往真里说,一会儿就汗流浃背。
女大夫是中医,问诊完了又给他把脉,诊断完毕,又对贾护士说,“去把林司药请来。”
不多一会儿又过来一个女的,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按照沈大夫的吩咐,过来给王铁山把脉。
王铁山紧张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自己出了毛病。心里一慌,神情就有点恍惚,恍惚中突然眼睛被刺了一下,觉得哪个地方好像有一道强光向他射来,举目四望,还是妇科诊所。
那个叫林司药的给王铁山把完脉,避开王铁山,低声跟沈大夫交流了几句,便离开了。
7
林司药一走,沈大夫对贾护士说,“把他带到仪器室。”
这间诊室屋里有屋,王铁山跟着贾护士,钻进里屋,光线有点暗,王铁山的心里才稍稍踏实了点。刚刚踏实了一点,却又被贾护士吓了一跳。贾护士说,“王营长,请把裤子脱掉。”
王铁山的头皮刷地一紧,稀里糊涂地问,“脱外面的还是里面的?”
贾护士扑哧一笑说,“外面的不脱下,里面的能脱吗?”
王铁山僵住了,像根木桩,僵了半天才说,“算了,这个病咱不看了。”
贾护土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要不是王雅歌说你是战斗英雄,我们还不会专门为你一个人开机器呢。我跟你说,这可是为最可爱的人开的特例哦。”
王铁山梦游般地说,“算了,你让我走吧。”
贾护士说,“太可笑了,你这个人。”
这时候听见外面的沈大夫说,“你去把他的爱人请过来。”
贾护士出去一趟,不仅把孙芳领了过来,而且把王雅歌也领了过来。王雅歌见到王铁山就训,说:“老王你简直是农民,是封建主义分子。”
王铁山说,“她们让我脱裤子,这不是……这不是让我露丑吗?我不能脱。我除了在我老婆面前脱过裤子,没有在任何女人面前脱过裤子。”
王雅歌声音很高地训斥道,“你王铁山死都不怕,还怕脱裤子?今天来看病,可是我跑了好几趟才预约上的。这个裤子你脱也得脱,不脱也得脱。”
王铁山被王雅歌训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问孙芳,“你说,这个裤子咱脱不脱?”
孙芳见王雅歌动气,对王铁山说,“那就听雅歌姐的,脱吧。”
王铁山这才视死如归地说,“那好,叫咱脱,咱就脱!”
王雅歌说,“听大夫的话,叫你咋办你就咋办。现在你就是战士,大夫和护士就是指挥员,服从命令听指挥,听清楚了没有。”
王铁山腰杆一硬说,“是,服从命令听指挥!”
王雅歌说,“那好,我们在外面等你。”
后来检查的结果是,王铁山没有问题,问题还是出在孙芳的身上,输卵管狭窄。大夫交代说,“这个病不是不能治疗,但是很难治。可以做手术,但是目前我们国家只有北京和上海的几家大医院有设备,治愈率也不是百分之百。最好的办法是先用中医调养。妇科病,中医既能治标,也能治本。我给你开个方子,到药房配几剂先调调。”
到了药房,那个林司药倒是很细致,在天平上过药,一丝不苟。王雅歌对孙芳说,“中医就是这样,用什么药,怎么用,什么时候用,都有讲究,要过细。”
孙芳心里有点忐忑,因为她文化程度不高,很多东西记不住。
离开人民医院,王铁山擦着脑门上的汗说,“王雅歌同志,你可是把我害苦了,出尽了洋相,还弄了个冤假错案。”
王雅歌说,“你这个认识不对。不检查,你怎么知道是冤假错案?检查了,水落石出,就可以对症下药你说是不是?”
王铁山说,“那是,那是。”
王雅歌说,“两个人的事,两个人都要负责,说清楚了一个,另外一个也就能够说说清楚了,你说是不是?”
王铁山说,“那是,那是。”
走在路上,直到扑扑通通的心平静下来,王铁山才想起来刚才在妇科诊室里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紧张中好像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可是那是什么呢?他一直没有搞明白。
当天回到家里,王雅歌把王铁山在医院里的表现跟严泽光说了,说:“哎呀,你没见他那个样子,一听说要脱裤子,恨不得两手捂住皮带,好像谁稀罕他那玩意儿似的。”
严泽光微笑,不咸不淡地说,“他那个人,心理不健康。”
王雅歌说,“连军官都这么封建,能不土吗?”
严泽光说,“也不是都封建吧?像你这样的女军官就很不封建嘛。风风火火地带着一个男人去检查他那玩意儿,可歌可泣啊。”
王雅歌说,“别那么酸。我看心理不健康的是你。我告诉你,医生在工作的时候,眼睛里只有病人,没有男人女人。”
8
王铁山同沈湾见面有三次,一次是潜山攻防战斗中,他负伤了,沈湾也负伤了,两个人同住一个救护所。沈湾那人挺风趣,爱讲笑话。有一次他说他过去在河南一个日军占领城市搞侦察,化妆成一个富商,结果被一个小偷盯上了。那天那个小偷跟了他一天,后来他明明知道小偷把他的东西偷走了,也不吭气,假装没看见。结果到了后半夜,小偷又摸到他住的旅馆里,气愤地指责他说,“穷光蛋就穷光蛋吧,还愣充财主。今天跟了你一天,啥也没整着,你说咋办吧?”沈湾说,“咦唏,你这个小偷还挺不赖,偷东西还有理了,你说咋办吧?”小偷说,“在俺们平原省会,但凡冒充财主的不外有两种,一种是放飞鸽的骗子,一种是八路军。”沈湾说,“咦唏,你这个小偷还真不简单,还能看人识相呢,你说咋办吧?”小偷说,“shā • rén偿命,欠钱还钱。俺一天没吃没喝跟着你,总不能让俺空手回家吧。你身上有啥,多少给点吧。”沈湾说,“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我就是穷光蛋,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那小偷也不示弱,说:“你们八路军打日本,俺老百姓举手赞成,可是你们太穷了,穷得连小偷都跟着受罪。”沈湾说,“为什么要当小偷呢,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跟我当八路搞地下抗战吧。你这身功夫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当小偷被人打死了活该,搞抗战牺牲了还是英雄。”那小偷想了想说,“你说的有点道理,俺们两个赌一把,你身上有钱没?”沈湾亮了两块洋钱说,“俺还能一毛不拔吗?”小偷说,“那好,今晚就赌你这两块洋钱,俺要是偷走了,就拿着这两块洋钱远走高飞了,俺要是偷不走,俺就跟着你搞抗战。”
沈湾那天给王铁山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气色很好,很自得的样子。王铁山问,“那后来呢?”沈湾说,“后来嘛,没有后来了。”王铁山住院住得身上快长毛了,天天缠着沈湾问后来,沈湾就是不说,后来的故事就变成悬念了。
王铁山第二次见沈湾就是在相州市人民医院的妇科病房里,沈湾说他的睾蛋在朝鲜战场上被冻坏了,显然也是去检查生育问题的。
现在,王铁山第三次见到沈湾,沈湾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沈湾是在给特务连演练攻城攀登的过程中失足摔死的。说起来沈湾还是老革命,师范毕业生,抗战时期参军的,跟一团政委刘界河是同学。战争年代出生人死,那么艰苦都活下来了,到了和平时期,却在训练中摔死了,很可惜。上级给沈湾定性为革命烈士,这是二十七师从朝鲜战场回来之后产生的第一个烈士,所以追悼会相当隆重,连以上干部都参加了。王铁山第一次看见刘界河抹眼泪,就是在沈湾的追悼会上。
沈湾的追悼会开得很隆重,师长贾宏生在致悼词的时候泣不成声,历数沈湾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各个战争时期的贡献。贾宏生是真正的老革命,是一九三九年参加八路军的,后来搞阶段划分,他差点儿就成了红军,据说沈湾曾经救过贾宏生的命。
参加完沈湾的追悼会之后,回到团里,就开始搞安全教育,检查安全隐患。子弹一律统一保管,训练一律统一组织,动枪动炮次数减少,实弹射击批准权限升级。除了团里的巡逻队,连队站岗基本上背空枪,把干部们的shǒu • qiāng都收起来统一保管。
收枪的时候,严泽光非常恼火,找到刘界河说,“我觉得团里的做法有点不对劲。”
刘界河不紧不慢地反问,“哪里不对劲了?”
严泽光说,“也不能因为沈湾同志牺牲了,大家就全龟缩起来了。你没看师长致悼词的时候哭得后背都是一抖一抖的,说明沈湾同志的牺牲重于泰山。可是团里回来却一味地布置总结教训,检查安全。好像沈湾同志是个反面教材似的。沈湾同志不是烈士吗?”
刘界河反问,“难道你也想当烈士吗?”
严泽光说,“我不想当烈士,但是我们不能当没有枪的营长。”
刘界河说,“烈士是烈士,教训是教训,两码事。营长归营长,没枪归没枪,还是两码事。”
严泽光说,“你把我的枪都收了,我当个营长,屁股后面别个空枪套子,成何体统?”
刘界河说,“你要想背真枪,就去当巡逻队长。”
严泽光说,“一九五六年冬天我就是营长,现在已经是一九六三年了,我已经当了七年营长,你还想降我的级让我当连长?”
刘界河说,“你嫌进步慢吗?我们革命军人不讲职务高低,能上能下。你还真有打江山坐天下的思想啊?”
严泽光不吭气,心里想,唱高调谁不会。让我去当团首长,你来当这个营长你痛快吗?
刘界河又说,“你掰着指头算算,你进步已经不算慢了。你参军半年就是排长,一年半就是连长,三年半就是连长兼工作队队长。和平时期嘛,不打仗了你还老想升官?”
严泽光说,“我不是说要升官,我是说我们不能因噎废食,不能因为沈湾同志牺牲了,你们团首长就让我们这些营长背空枪套子,难道我们是特务吗?连我们都不信任了,那你们信任谁?”
刘界河脸一沉说,“什么我们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变成我们你们的了。你看看我背的是什么?”刘界河说着把腰间的皮带解下来,递给严泽光。
严泽光傻眼了,刘界河的枪套里,满满当当塞着红绸子。
刘界河说,“tā • mā • de,不打仗了,什么毛病都出来了。你们这些鸟人,只能打天下,就是不能坐江山!”
严泽光灰溜溜地说,“政委批评得对,我有错误,对于收枪思想上转不过弯。”
刘界河说,“行啦,也别假检讨了。你通知王铁山同志,今晚跟我去看一个人。”
严泽光问,“谁?”
刘界河说,“看来还得狠狠地学习保密规则。”
王铁山和严泽光都没有想到,刘界河要他们陪着去看望的,竟然是沈湾的遗孀,还让王铁山和严泽光分别买了一些红糖、肥皂什么的。
9
当天晚上,刘界河带着他们坐上团里那辆老掉牙的苏式嘎斯小车,快到师部家属院的时候,刘界河说,“沈湾同志虽然跟我是同学,但是你们过去也认识,算是故交吧。我今天让你们买点东西,也不算敲竹杠,主要是给你们一个受教育的机会,一定要尽快实现从战争状态到和平时期的转变。给你们说一句绝密的话,沈湾同志虽然被授予烈士称号,但他的死确实是不应该,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把自己当成是毛头小伙子,说三天不摸枪他就手痒,十天不搞擒拿格斗就难受,半夜里不做几次俯卧撑就睡不着觉。特务连训练,有一个参谋管着足够了,他非要逞能,去给人家露两手。这下好了,他成了烈士,倒是很体面,老婆孩子却遭殃了。”
一直开到师部家属院大门口。进了沈湾的家,王铁山和严泽光这才知道,沈湾原来不是河南人,而是东北人,他那一口河南话,全是在河南省搞地下工作时候学的,沈湾把一口地道的河南话也当作了地下工作的资本。
沈湾的老婆姓杨,叫杨体仁,是东北齐齐哈尔人。见这三个人进来,倒也平静,淡淡地打了个招呼,便张罗着要倒开水。刘界河说,“别忙乎了,这是我们团的一营长和二营长,都是老沈的战友,过来看看你和孩子。”
沈湾的老婆说,“谢谢两位营长。”
刘界河问,“都准备好了吗?”
沈湾的老婆说,“都准备好了。”
沈湾的老婆便向屋里喊,“津津,津津,出来见叔叔。”
刘界河说,“在做作业吧,算了。”
话音刚落,便见里屋出来一个女孩,大约六七岁,还戴着红领巾,向几位叔叔行了个少先队礼,打了一声招呼,“叔叔好!”
王铁山和严泽光眼睛落在孩子的身上,心里很是凄凉。王铁山说,“好孩子,要坚强。”
津津说,“嗯。”
刘界河又对沈湾的老婆说,“回到老家,有什么困难,就给老战友们写信。”
沈湾的老婆说,“谢谢他刘叔。老沈命薄,却有一帮好战友。组织上和战友们把啥都想到了,没啥愁的了。”
几个人没滋没味地说了一阵话,大家心情都不好受。出了沈湾家门,刘界河说,“都看见了吧,孩子刚刚小学二年级,她爸爸就成为烈士了。她妈妈不愿意留在相州市,只好回齐齐哈尔了。”
王铁山和严泽光都不说话。
刘界河又说,“这个老沈啊,个人逞英雄主义,撇下孤儿寡母的,真是不负责任。”
王铁山和严泽光还是不吭气。
刘界河说,“我去师医院,要不让车子把你们送回去?”
王铁山和严泽光赶紧说,“政委你坐车吧,我们俩五公里越野。”
刘界河说,“那好。严泽光同志,再也不要提枪套的事情了。”
严泽光说,“再也不提了。”
刘界河的车子呜的一下开走了。王铁山和严泽光看得有些发呆。严泽光说,“刘政委什么意思,抓我们开一个现场会?我就是对收枪提出了不同意见,未必就像老沈那样也想当烈士。”
王铁山说,“血的教训,确实值得引以为鉴。”
严泽光说,“我就想不通,为什么一人得病,全体吃药。看现在这阵势,训练很难正常开展了,往后部队啥事不做,就做一件事情,防事故。”
两人说着话往回走,走着走着,王铁山突然一惊一乍地说,“咦,不对呀!”
严泽光说,“怎么啦?魂丢了?”
王铁山想了想说,“魂倒是没丢,不过倒是好像真的丢了什么。”
说着,转身就往沈湾家走。
严泽光说,“你屁股挨上板凳就没动窝,能丢什么东西?”
王铁山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转过来,摸摸口袋说,“是啊,啥也没拉下。可是我怎么感觉就像丢了东西似的。”
严泽光说,“是丢了,东西没丢,把人丢了,死了一个沈湾,全tā • mā • de被事故吓破了胆!”
王铁山说,“你有没有发现那个孩子有点眼熟?”
严泽光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孩子嘛,大同小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