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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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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在河田望远镜十字线上的,不是什么秘密军事基地,那几个下河洗澡的人,是新四军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的几个女兵——田红叶、罗雨、晋薪等人,一向老成持重的王凌霄也在其中。

自从天茱山开展学文化活动以来,王凌霄比过去活跃多了,似乎焕发了青春。她教会了霍英山认写三百个字,霍英山二话不说,命令冯存满原封不动地把这三百个字学去了。冯存满的专职教员是支队医院的军医罗雨,罗雨正在犯难之际,王凌霄就把“拆字教学法”传授给她,一试,果然大不一样。这件事情后来还受到彭伊枫的高度赞扬。

渐渐地,王凌霄觉得自己已经融入到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了,跟他们有了情感上的沟通。

这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啊!政府没有给他们发枪,只发了一次子弹,每人三发。还有一车本来准备运到南方的军需物资,因为陆安州失陷被阻隔在天茱山,政府把这一车物资发给了他们,每人一件短裤,每人一双草鞋。他们就穿着这条短裤和草鞋,参加了战斗,履行着保卫国家和民族的职责。这个国家给予他们的实在太少了,而要求他们的实在太多了。但是,他们没有气馁,他们仍然自得其乐,仍然接到命令就穿着草鞋和短裤,揣着一枝破枪出发了。

王凌霄不得不承认,他们是一群奇特的人,甚至是超凡的人。尽管他们多数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根本不知道人类应该拥有怎样的生活,但他们就是这样心甘情愿地活着。

虽然外部环境改善了许多,但是王凌霄在天茱山还是有许多不适应的地方。首先是洗澡问题。作为一个在名城养尊处优的知识女性,她很难想象,人怎么能够不洗澡,怎么能够把一件脏衣服长期穿在身上。尤其是女人,尤其是豆蔻年华的女人,正开放着,正美丽着,也在新陈代谢着。每当训练或者排练结束,带着一身散发酸味的汗潮,她就觉得身上像是被裹了一层密不透风的异物,让每个汗毛孔堵塞。要是来了月经,那情形更糟,几天不洗,她就担心会从自己的身体里泄露出恶臭,别人会把她看成是一团腐肉。她想,在来月经的日子里,要是长期不洗澡,也许她会窒息的。在物资严重匮乏的日子里,有一次她曾经亲眼看见过田红叶用晒干的玉米叶子当草纸垫在身下,半天行军下来,田红叶的两条大腿鲜血淋淋。那时候她就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这个国家连一卷像样的草纸都不能满足她,而只能让她用晒干的玉米叶子,她为什么还要为这个国家效力呢?有了这个想法,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是啊,太异端了,没有比这更异端的了。也许,当初铸成那样的错误,就是因为自己的异端?

天茱山天气潮湿,一天训练授课或者演出下来,浑身臭汗,加上苍蝇、蚊子、跳蚤、臭虫在身上或身边钻来飞去,先是长了痱子,后来就生了疮,流出了脓水,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没有办法,王凌霄就动员女兵队队长田红叶去报告彭主任。田红叶不想报告,说要抗日就不能娇气。王凌霄说,“这不是什么娇气不娇气的问题,而是生理问题。我们女同志情况特殊,都要注意卫生。否则的话,鬼子没有消灭,我们自己倒让疾病给消灭了。”后来田红叶就去报告了彭伊枫,彭伊枫倒是很明白,自责了一通说,“王凌霄说得有道理,我们打日本,作战不怕死,但不等于糟践自己,我们新四军的女同志要活得体体面面漂漂亮亮。”

彭伊枫又把这件事情报告了霍英山,霍英山也觉得应该给女同志一个洗澡的条件。天茱山有的是柴草,也有木材可以做大澡桶,足以让女兵们洗个够。所以在众多的抗日根据地里,天茱山有组织的给女兵烧热水洗澡就算开了个先例。

没想到一个冬天洗下来,女兵们洗出滋味来了,也洗出野心来了。有一天晋薪鬼鬼祟祟地告诉王凌霄,她在野外写生,发现了一个天然的好澡堂子,好像是温泉,水很热乎。

王凌霄没有表态,跟晋薪说,你可以把这个发现告诉田红叶。晋薪跟田红叶说了,田红叶说,抽空领我去看看。

后来几个女兵偷偷摸摸出来侦察几次,发现这里果然是绝妙的天然浴池,四周有崇山峻岭遮避,头顶有阳光笼罩,河水清澈见底,圆滑的鹅卵石铺在河床上,宝石一般熠熠闪光。姑娘们的想象力就长了翅膀,日本人的温泉浴她们有所耳闻,骊山杨贵妃的华清池更是早就心驰神往的故事。姑娘们禁不住这美妙的诱惑,终于在一个温馨的下午,羞羞答答你推我搡地下水了。第一次还心慌意乱如同惊弓之鸟,洗了几次,有了经验,也就觉得不过如此,留下一个人在岸上警戒,其余的人便天经地义地徜徉在大自然慷慨的恩赐之中。这在兵荒马乱的战争缝隙里,也算是江淮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暗藏的一道美丽的风景。

徜徉在杜家老楼西北山坳这个映照阳光的河潭里,王凌霄第一次有了机会一览无余地检查和证实自己的美丽。在这个河潭里,她注意看过同伴们的身体。田红叶虽然身材不错,但是田红叶的脸盘子比较大;罗雨要好看一些,但是罗雨过于纤秀,像是个玉人儿,缺少健康的美感;晋薪年龄小,虽然是青春期,但是由于营养不良,女性的性征还不是很明显,哪里都是小小的。还有几个来自乡村的女孩,基本上还没有褪掉土气。比来比去,王凌霄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自己是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最有魅力的女子。虽然年龄大一点,但作为一个女人,却是刚刚成熟。

常常,在山涧河潭沐浴的时候,在清洗污浊和净化心灵的同时,王凌霄的心里也会涌上一层淡淡的惆怅。这样美好的年华,这样饱满的身体,本来都应该属于他的,可是他在哪里呢?冥冥之中他是在欣赏她还是在怨恨她?

河田带着小分队昼伏夜行,以淠水河西北的杜家老楼为中心,以一千到两千公尺为半径,在天茱山东北部差不多画了一个半圆,最终到达茶岭。在图上测量,从茶岭站立点到目标的直线距离七百二十公尺,仍然属于半观察死角,但可以看见一段河面,还可以看见山坡上隐隐约约的一段羊肠小道。

果然,在到达茶岭的第二天下午,目标再次出现了,这次是三个,白点现在已经放大成人影的轮廓了。而且在白色的轮廓出现之前,荒木冈原还曾经在一段细细的山间小道上发现了运动目标,像是几棵缓缓移动的小树,然后在河面上就出现了几片白色的花朵。

这个情况最初让荒木冈原有点儿失望,凭着他对于人体的有限了解,他很快就看出那几个人好像是女人。他把焦距再次调整了一下,拉近看那几个模糊的人体,再推远看形态,这样两相对照,更像女人了。但他仍然不能确认,于是又让岩下二等兵看。

这是进入天茱山潜伏以来岩下第一次受到荒木冈原的重用,而且是扎扎实实的美差,以至于岩下都有些受宠若惊了。在河田中队,岩下是众所周知的色鬼,不管打仗不打仗,老是惦记着女人。甚至无耻地向士兵们描述他同千代叶子zuò • ài的细节,描述女人的身体和高xdx潮时期的状态,寻求意淫的满足。

岩下扑在望远镜上,脖颈子立马就伸长了,哈着的脊背还一耸一耸的,像是随时准备扑出去,喉结也在不停地滚动,像是咕咕咚咚地吞咽什么。荒木冈原在后面照岩下的屁股踢了一脚,喝道,“看清楚了没有,到底是不是女人?”岩下结结巴巴地说,“像是,像是,我再观察一会儿。”荒木冈原又向岩下的屁股踹了一脚,这一脚比较重,岩下就晃了一下栽倒了,望远镜也摔在地上。岩下迅速爬起来,虽然弯着腰,但上体仍然保持立正姿势,两只手在裤线处贴得笔直,目光炯炯地报告,“下士官阁下,看清楚了,是女人!”

荒木冈原在向河田报告的时候,加上了自己的判断:一、从时间上看,这几个目标一般在午后阳光最强的时候出现;二、目标出现的时候一般是结伙而行,通过这两条就基本上可以判断是对方武装人员下河洗澡;三、凭感觉像是女性,而且是知识女性,因为农妇是不可能这样浪漫的。

但是荒木冈原说,这不是秘密军事基地。这可能是天茱山抗日武装的指挥机关,至少也是团一级指挥机关。

河田激动起来了,荒木冈原的报告再一次点燃了他积蓄已久的欲望。他认为荒木冈原的判断有着无可非议的正确性。即便不是秘密军事基地,只要是抗日武装的指挥机关,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总比空着手回陆安州强吧。荒木冈原报告完毕之后,河田盯着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面部肌肉痉挛了几下,突然一拳打在荒木冈原的肩膀上,说,“干吧,天皇陛下在看着我们呐!”

荒木冈原原地伫立,盯着河田大尉说,“阁下,这是改变任务性质的行为,是否应该得到松冈大佐阁下的批准?”

河田大尉阴沉着脸,看着荒木冈原,捏捏鼻子说,“好吧,荒木下士官,请你记录发报内容——鉴于天茱山林密路险,至今未能寻觅向纵深挺进之通道。在外围盘桓七天,物资殆尽,体力损耗较大。今发现抗日武装指挥机关,请求批准破袭。此任务完成后,返回陆安州休整,再度进山。”

不久,松冈大佐回电,指令:“尔等仍以遂行侦察秘密军事基地之任务为要,破袭敌指挥机关非当务之急,宜在充分方便安全条件下方可考虑实施。此事可为可不为,河田大尉相机行事,确保顺利撤出,为再寻捷径侦察敌秘密军事基地奠定基础。”

河田大尉接到这份指令,欣喜若狂,说,“这下好了,这样就可以喘一口气了,至少一个月不会被蛇咬死,而且不至于无功而返。解决谁都是解决,公开的也好,秘密的也好,反正都是抗日分子。干吧!”

然后就叫来小队长松井中尉,开始制定行动计划。

记忆中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痛快了。穿了一冬的棉衣外面是油腻,里面是泥垢,就差没长虱子了。听过路的干部说,延安的干部冬天身上生虱子,天气好的时候,中央领导同大伙一样,坐在院子外面晒太阳捉虱子。这种事情王凌霄没有亲眼见过,想想都起鸡皮疙瘩。

一泓泉水清澈透明,掬在手上,就像捧着一颗太阳。阳光在手心里晃动、破碎,从指缝里溢出,就变成了一串珍珠,滚落在平坦柔软的小腹上再泼洒到洁白的大腿上。那种感觉痒酥酥的,像一只轻柔的手指滑过,让人有一种异样的迷醉。

女孩子们钻进水里之后,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贴身的内衣脱了下来,充当毛巾,嬉闹追逐的时候,把内衣挡在隐秘处,自欺欺人地掩盖着自己的青春。女孩子们是快乐的,在长期的艰苦岁月里,她们穿着劣质的粗布军衣,宽大而样式单一,鼓鼓囊囊的,安全感多是来自于丑陋。但是,女孩子们又是爱美的,也许在多数时间里她们不知道自己是爱美的,也不知道自己是美的。一旦给她们机会,解除那身盔甲似的外壳,她们就像发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样发现了自己。她们赤裸裸地把自己隐蔽在透明的泉水里,互相打量着,低头审视着,她们惊慌了,她们被自己的美丽弄得疑神疑鬼。为了证实这不是幻觉,她们还没心没肺地发起战争,你推我一下,我泼你一把。青草一样新鲜的女孩子在清莹的温泉水中,在茂密的山林里,头上顶着明媚的阳光,就像营造了一个人间仙境。她们都有些晕眩了,都有些忘乎所以了。

王凌霄没有完全赤裸,她不习惯在这些女孩子面前赤身luǒ • tǐ。尽管青春并没有离她远去,但是在感觉上,她觉得她和她们不是一代人,她是一个老同志。跟罗雨和晋薪那样的女孩子在一起,她仍然得保持老大姐的风度。

这泓泉水是从天茱山主峰渗出来的,可是山上怎么会有水呢?她记得他曾经说过,山有多高,水有多高。说这话的时候,她仰着下巴,看着翠绿的青山和山顶上那一轮旋转的烈日,那答案像是从天上得来的。

自从参加革命之后,能够无拘无束地放心大胆地洗澡,这是第二次。第一次就是在川陕旺苍红四军驻地的那座山上,那一次是他们分手两个多月后的重逢。他告诉她,他是在通县的总部学习,后来她知道他是悄悄地返回他的家乡为部队筹集物资去了,回到陆安州当了两个月的老板。他给她带来了洋胰子和香水,还有一身旗袍和一些保护皮肤用的蛤蜊油。她惊喜地说他,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红军干部,居然还有这样浪漫的儿女情长。他严肃地说,“这是必须的。革命不仅仅是硝烟战火,革命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们的女人们更加滋润更加漂亮。”他说,“残酷的战争破坏了很多美好的东西,孩子们失去了读书的机会,老人们提心吊胆,女人们蓬头垢面,这些都是违背人道的。可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说,“为了子孙后代,我们这些人必须作出牺牲。如果我们不能美好,那就让我们为美好而战斗吧!”

路是川陕山间的碎石小路。他后来让他的警卫排长带队到山下等他,然后把她抱上马背,驮着她冲上了对面的山冈。马蹄踏在碎石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她坐在他的胸前,几乎能够听到他胸膛里发出的隆隆的声音。那时候她觉得一切不复存在,蓝天,丽日,白云,青山,绿水……幸福的热浪从他的胸腔里发出,透过两个人的粗布军装,带着他的体温,烘烤着她的后背。她根本就没有察觉,她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大汗淋漓。那天真是个热天,南方山林骄阳似火,心里也燃着一盆火。

后来他们就看见了那条山沟里的小河,就像天茱山上这泓温泉一样深藏在大山的褶皱里,淙淙流淌。她很奇怪,在这高出平地几百公尺的山峦里,怎么会有小河?他仰脸沉思了一会儿就告诉她,山有多高,水有多高。

她说真想跳到河里洗个澡,身上都长壳了。

他扭过脸来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为什么不呢?”

她吃了一惊,“就在这儿,光天化日之下?”

他说,“这儿有什么不好呢?光天化日之下怕什么?又不是当强盗!”

她咯咯地笑了说,“你真敢想,一个红军女干部,你让我在大白天里在山里脱衣服,简直,简直……”她笑得有点喘不过气了。

他说,“简直什么?红军女干部也是人啊,三个月不能放开手脚洗个澡,就靠一条毛巾偷偷摸摸地擦,我无论是作为首长还是作为你的未婚爱人,都深感惭愧,更感到心疼。我要是你,我就跳下去,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她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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