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4)
一
河田大尉蹲在月亮岭西边的冈峦上,擎着望远镜向六百米以外的一座山岭作梳篦式搜索。中午的阳光很亮,从树林里溅出幻影般的光晕,使视野扑朔迷离,给观察带来了一些不便。
河田这次带特别小分队潜入中间地带,是执行一项绝密的任务。最近一段时间,陆安州内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让松冈大佐坐卧不安。一会儿是日军官兵被刺,一会儿是“皇协军”内出现逃兵,一会儿抗日宣传品《阵线报》和《告陆安州抗日军民书》出现在驻屯军司令部的大门口,一会儿在淠水河岸的某个树根下发现了“满洲国”“亲善团”成员的脑袋。到了上个月,陆安州驻屯军征集的四百万斤粮食,在向武汉前线秘密运送途中被劫走,日军和“皇协军”共有一百多人丧生。
有时候松冈会登上城南的摩青塔,远眺西北方向的天茱山。那里苍岭莽莽,一溜黛色的山脊线在天幕下画出了嶙峋的轮廓,暮色苍茫中,烟云朦胧。在松冈的视野里,那往往是升腾的杀气,在白昼的掩盖下,向四周,向陆安州城内咄咄逼近。
现在,松冈对于自己一手经营的“亲善”工作又开始信心不足了。他利用了中国人,怎么就能确保中国人不在利用他呢?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是中国人的思维,他一个日本军官都明白的道理,中国人又怎能不明白?
松冈向原信和董矸石等人布置,近期就搞一次模拟作战,对“皇协军”军官进行心理测试。然而这项工作还没有展开,一个更让人心惊肉跳的事情发生了。
近日,日军江淮派遣军谍报机关获悉一份绝密情报。去年秋天,国军苏鲁皖战区委任的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沈轩辕,并非如当时情报显示的那样,在赴任途中毙命。而是已然潜入陆安州境内,站稳了脚跟,伺机进行破坏活动。此人很有可能就潜藏在陆安州城区,甚至就在松冈身边。
这份情报让松冈惊出一身冷汗。
松冈并不怀疑这份情报的可信程度。事实上松冈对于当初沈轩辕已被击毙的情报倒是一直存疑,只不过随着陆安州“亲善怀柔”工作的成功进行,粮食征集任务的顺利完成,内心的担忧被表面的繁荣暂时冲淡了。这份情报出现之后,松冈闭门不出,连原信都没有通气,独自苦思冥想。他想把自己的脑子清理一下,首先让自己的直感发挥作用。
松冈把周围的中国人全都放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首先认为,最值得怀疑的就是夏侯舒城。每每想起夏侯舒城,松冈就不禁想到了古井坊议事堂那个面壁的矮杌,想象夏侯舒城盘腿坐在那个矮杌上,面对一面空空如也的墙壁,长时间一动不动、一副入定的样子。那是一只沉默的狮子,一只蓄势待发的卧虎。松冈并不认为那面墙上一无所有。对于寻常的人来说,那的确是一面只有岁月痕迹的空墙。但是,只要坐在它面前的是一个爱国者,那面墙壁就是锦绣河山;只要坐在它面前的是一个有志之士,那面墙壁就是黄钟大吕;只要坐在它面前的是一位将军,那面墙壁就是千军万马和战略态势。
这天上午,松冈越揣摩,越觉得夏侯舒城就是所谓的沈轩辕,他差点儿就传令原信去捉拿夏侯舒城了。但是到了中午,松冈对自己说,且慢,不能轻举妄动,不能犯了疑邻盗斧的错误。后来松冈稳住了自己,决定再分析分析别人看看。
松冈第二个怀疑的是方索瓦,因为方索瓦同夏侯舒城一样,尽管来历说得清楚,但是离家若干年后突然出现,这若干年里有许多说不清楚的空隙。但是他很快就把方索瓦排除了,不仅因为有方索瓦父亲的遗言,而是因为方索瓦那句堪称经典的、从而为许多“皇协”人员引为行为依据的话——苛政猛于虎,天下一盘沙。这是一个抗日分子所不可能得出的、也不可能说出口的至理名言。
那么接下来就该是董矸石了。松冈很快就把董矸石排除在外了,因为董矸石是从“满洲国”过来的,在攻枣儿庄的时候就作为“亲善团团长”跟随松冈联队行动,表现也十分卖力。
在思路触到宫临济的时候,松冈觉得可能性不大,因为宫临济是在攻破淮北宿阳之后、攻打陆安州之前被“皇军”收编的,在时间上较之国民党苏鲁皖战区的任命较早,而且此人卑琐,根本看不出肩负重任的气质,松冈从心眼儿里看不起他。
但是,松冈的脑子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也许,也许这一切都是伪装,中国人韬光养晦的功夫是日本人难望项背的,卧薪尝胆,kua • xia之辱,说的都是中国人。既然是受命于危难之中,必然有过人的毅力和伪装的技巧。想想吧,为了隐瞒身份,他不惜装疯卖傻,居然说“日本的李白这个”,居然向“日本的李白”举大拇指,居然把中国的李白比划成小拇指,难道他真的不知道李白是怎么回事?那是不可能的。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闹出那样的笑话?只能是一个解释,那就是装傻,麻痹“皇军”的神经,让“皇军”轻视他,从而转移注意力。再有,为什么最近“皇军”老是遭到狙击而“皇协军”皮毛无损?表面上看,这很像是抗日武装搞的“反间计”,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谁能担保这个“反间计”就不是宫临济搞的?他故意把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然后可怜巴巴地向“皇军”喊冤,让“皇军”轻而易举地就识破这是抗日分子的反间计,从而增加对他的信任。还有,就算他在攻打陆安州之前就被“皇军”收编了,但是谁能担保那不是在此之前下的功夫?中国人的渗透工作往往是未雨绸缪,而且极其隐蔽,哪能说临时抱佛脚呢?
最大的可能,往往就隐藏在看似不可能之中。在战争学里,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规律。
这天直到下午,松冈的直感还是不能确定。最后脑子就有点乱了,看谁像,谁就像;看谁不像,谁就不像;说像,就有像的理由;说不像,又有不像的依据。但是这次过滤,又使松冈坚定了一个决心,那就是这些人不管是不是沈轩辕,反正都有疑点,待“皇军”完成征粮任务之后,除了再次被证明、或者被江淮派遣军确认的可靠之人,其余的可以全部解决掉。松冈决定早作准备。在这个问题上,松冈信奉“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掉一个”的原则。但是,眼下他不能这样做。尽管他们不可信,但是他仍然需要他们维持表面的稳定,因为他需要他们搞粮食。粮食啊粮食,让松冈大佐错过了多少shā • rén的机会啊!
到了晚上,松冈的思路豁然开朗,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也很可悲——为什么老是把眼光盯在身边这些中国人的身上呢?那个姓沈的分明是来指挥陆安州抗日武装的,没有绝对可靠的通道,他是不会主动到你身边活动的。无论如何,敌对双方司令官天天照面,破绽难免,他恐怕不至于那么愚蠢吧,抑或说不会那么大智大勇吧?有很大可能他已经进入天茱山了,在那里指点江山。
晚上,松冈传令原信来见,向他出示了江淮派遣军的情报,然后问原信有何高见。原信说,“这个人如果在天茱山,那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如果在陆安州城内,也不一定在身边。但是有一件事情可以做,那就是全面监视。”
松冈说,“千万小心,不露痕迹,以免打草惊蛇,逼虎伤人。”
原信说,“哈依!”
此后不久,大约过了半个月,江淮派遣军又发来一份情报,声称在天茱山腹地的原始老林里,发现了一个军事基地,至少集结了一千人的精锐武装,而且很有可能是训练特殊军事人员,这支秘密武装的用途不明。派遣军长官石原次郎对此非常震惊,命令松冈迅速派人查清,解除心头大患。
松冈和原信一致认为,如果这个情报属实,那么必定是沈轩辕在此厉兵秣马,其屯师练兵的最终目的,只能解释是对付松冈联队了。
河田大尉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率领小分队进入天茱山的,任务性质十分明确:猎捕沈轩辕。
二
二等兵岩下感到自己实在很不走运。他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对生活已经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他的那个铁器厂开得正红火,小日子过得正舒坦,呼啦一下卢沟桥打响了,呼啦一下关东军南下了,呼啦一下兵力需要补充了。第一年他的弟弟就在中国战死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就来了一张命令,通知他到千叶蒿兵役站报到。没办法,他只能关闭铁器厂,遣散工人,告别妻子千代叶子,丢下正在读书的一对儿女,一肚皮牢骚又一脸庄严地登上了军舰。军舰先是把他们送到中国东北,在那里训练了三个月,然后就分配到了松冈联队丰泽大队,一路上打打杀杀地来到了江淮。
作为一个富有生活经验而严重缺乏作战经验的上了年纪的新兵,岩下并不清楚天皇陛下为什么要跟中国打仗,说实话,他对天皇没有什么印象,甚至没有什么好感。因为他听说大正天皇是个弱智,昭和天皇是个招牌,真正主张打仗的是那些军队的高层,他们利用天皇的威力约束人心。
从心里讲岩下不相信天皇真有天照大神的威力,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就用不着他们这些士兵背着行囊魂不守舍地来打仗了。天皇说句话就可以把中国灭了,那不就什么都解决了?还用得着在这里夹着大小便连续埋伏几个昼夜吗?但是,嘀咕归嘀咕,他还是不敢说出来。不仅是有人在身边的时候不敢说,就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也不敢说。因为军队里流传天皇是“现人神”的说法,是活在人间的神仙,无所不知,无所不在,无所不至,无所不能。既然他不能确定天皇的神力是真的,当然也就不能确定天皇的神力是假的,还是少说为妙。因为天皇太伟大了,所以士兵就太渺小了,渺小到就连生命也无足轻重的地步,随时可以奉献出去。
岩下不知道河田大尉和松井中尉在望远镜里都看到了些什么,对此他同样不感兴趣。他不希望河田大尉看到他要看到的东西,因为那就意味着他们又要行动,又要猫着腰拎着枪去冒险,搞得不好就会踩上地雷,轻者断腿,重则丧命。无论是断腿还是丧命,都是岩下极其不情愿的。虽然说铁器厂暂时关闭了,但是只要能活着回去,还可以重新开张,红红的炉火会把日子映照得热气腾腾,千代叶子还会一如既往地把床铺焐得暖暖的。
那可真是个好女人啊,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她说话的声音是那样柔和,她的皮肤是那样的白嫩。在家同千代叶子睡在一起的时候,在他被幸福的海洋包围的时候,在她发出美妙的shen • yin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天皇啊?她的温热柔软的肚皮就是他的祖国,她就是他的天皇。他不知道为什么要为天皇效忠,这种效忠对于一个铁器店的老板有什么实际意义。但他宁肯为千代叶子效忠,因为她让他觉得生活实在,觉得生命有意义,觉得炉火边榻榻米上的日子充满了阳光。
他不想在这里像贼一样的窝藏,他更不想去跟那些压根儿不认识、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的敌人作战。他估计他的敌人也都是他这个年龄上下的人,他们也希望吃上好的食物,娶上好的女人。夜里,他们应该呆在自己女人的身边而不是在这里挨蚊虫叮咬。
“岩下二等兵,胡思乱想什么?”
身边传来一声严肃的喝问。声音来自下士官荒木冈原。岩下头皮一麻,“刷”地一声从地上弹起,笔直站立,瞪眼挺胸——“曹长阁下,二等兵岩下没有胡思乱想。”
“混蛋!蹲下!”
“是,蹲下!”
岩下蹲下了,调动起全部精力集中在眼睛上,向远处作眺望状。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现在已经是午后了,太阳从正面斜着落下来,灼得眼睛生疼。荒木冈原猫着腰向岩下挨过来,伸手甩了他一个嘴巴,厉声命令:“摘下钢盔,看不见太阳反光吗?难道你想暴露目标吗?”
岩下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钢盔摘掉,露出头发稀疏的头顶,精瘦的脸部也从阴影下袒露出来,门牙显得更加突出。岩下的样子确实不好看,荒木冈原之所以特别厌恶他,大约与他的丑陋长相也有关系。荒木冈原曾经气愤地说过,“哪里像皇国皇民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只饿了半年的猴子,有损‘皇军’体面。”
荒木冈原是一个性情暴戾的曹长,打起仗来很凶猛,军事技术过硬,打过很多恶仗没有死掉,因此对天皇更加忠心耿耿。他把他历经恶战而安然无恙归功于天皇的庇佑,他要求手下的士兵像他一样临战毫无怯意,如入无人之境地向前冲锋——混蛋,跟着我,跟着我,天皇陛下在看着我们哪!向前向前,为着天皇陛下,冲啊!这是荒木冈原在战斗中经常呐喊的口号。
对于荒木冈原,岩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荒木冈原不愧是皇国优秀的士兵。荒木冈原似乎很少想个人的事情,尽管他才是一个下士官,但是他认为他的每一个行动都是秉承天皇的旨意,为了实现东亚共荣的远大目标。
昭和十三年八月,“皇军”打下陆安州之后,许多官兵涌到街面上抢东西捉女人,荒木冈原的班也出动了。但是荒木冈原只允许他们搬运对于作战有用的军事物资,对于银元和烟酒一概抛弃,更不用说女人了。岩下对荒木冈原的举动感到不能理解。“皇军”出国作战,时日已久,背井离乡,在异国的土地上,死亡随时降临,今天正行走的活人便有可能是明天的尸体。士兵们都很饥渴,拼命地吃,拼命地喝,有了好东西拼命地用。对于女人,更是争先恐后,甚至到了不管肥瘦大小的地步。在占领陆安州之后,大队长丰泽少佐为了显示天皇的恩惠和战争的好处,犒劳士兵,不顾松冈大佐的禁令,悄悄地给部队轮流放了三天假,分批到陆安州外围镇埠狂欢。狂欢的主要内容就是搞女人,“又搞了一个”和“又搞了一次”成了心灵的最大的安慰。通过搞女人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以搞的人数和次数来提高有限生命的质量。
当时整个大队几乎都浸泡在杂乱无章和匆匆忙忙的性生活里,士兵们多数是穿街走巷捕捉民间妇女,还有一部分人凭票去“服务站”排泄,很难找到没有搞过女人的士兵,就连岩下这样老实巴交并且深爱妻子的人,也随大流去了一次朝鲜人的“服务站”。但是,唯独没有见荒木冈原光顾过“服务站”,更别说强xx中国民女了。“皇协军”团长马甫金手下一名中队长给河田中队送来了七名jì • nǚ,河田指令其中一名看起来有点姿色的,一个上午由荒木冈原享用。但是荒木冈原破天荒地没有执行这道命令,而是把机会让给了弟兄们,岩下也因此得以在中国第二次过上了性生活。当然,质量是很差的,不过勉强排忧解闷而已。一个月后,河田中队出现了十六个xìng • bìng患者。荒木冈原咆哮着把那个送来jì • nǚ的“皇协军”中队长抓到河田面前,噼里啪啦地打了十几个耳光子。要不是河田担心把事情闹大,那次就把那个倒霉的“皇协军”中队长枪毙了。
按照松冈大佐和原信的判断,如果沈轩辕当真还活在人间,如果那个所谓的军事基地果真存在的话,他们应该是在安丰县同梅山县的结合部。图上显示那里至少有五百多平方公里的老林子,山高林密,阒无人迹,如果能够找到一条通道,就是个隐身的好地方。
原信另外绘制了一个老林子的地形图,从隐贤集西北方的八里河开始,向西至丁家集、洪家集、仓房、王店、乌龙集等十几个集镇村庄,环绕老林子。河田大尉的路线则是在这条环线的内侧,不是大路不走走小路的问题,也不是小路不走走山路的问题,他必须始终同道路——凡是有人走过留下痕迹的线路保持一公里以上的距离,潜入老林子,在其边缘做不规则椭圆形运动,查找进山的通道,并埋伏等待尾随进出人员。
第一个潜伏点在月亮岭西边,这个地方在松冈看来是重点的重点,因为这是从陆安州和安丰方向进山的口子。但是这里始终没有人员进出。第三天上午,河田终于对这个角度失去了信心,带着小分队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到白塔畈东南方一座树林茂密的山冈上,此时他的视野已经抵近新四军天茱山抗日根据地了。不久,他就惊喜地从望远镜里捕捉到了目标——几个时隐时现的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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