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2/3)
约祖亚着往下说,他很激动,语气断断续续,好像他自己也不想听清说出的话。
“他们来了——有好几一一百人。——很多人跟着他们。——他们双手沾满了鲜血——他们杀了成千上万的人——我们东边、所有的人。——他们去过我们那个城了……”
他的话让一声女人的尖叫打断,尖叫也难以止住滚滚而落的泪水。一个女人,还很年轻,新婚不久,向他奔过去。
“您在哪里?!——我父母呢?我兄妹呢?他们出事了?”
他冲她低下头,声音在抽泣。轻轻地,像是在安慰,对她:“他们再也看不到人类的苦难了。”
又是一片静寂,绝对的静寂……对死亡的恐惧这个可怕的幽灵置身于他们中间,使他们颤抖……他们中谁都有亲人在那个城里丧生。
这时,族长开始断断续续地唱起古老而庄严的安魂曲,泪水流淌在他银色的胡须里,沙哑的声音不听使唤。众人随着唱起来,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唱,他们只是机械地跟着哼,对歌词和曲子其实一无所知,他们人人都在思念自己的亲人。歌声越来越有力,呼吸越来越深沉,想压抑喷涌而出的情感越越吃力,言语越越混乱,终于人人都陷入茫然无措的疯狂的痛苦之中。无限的痛苦兄弟般地拥抱了所有的人,这种痛苦,言语无法形容。
沉沉的静寂……
只是偶尔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低低的抽泣……
约祖亚那沉重而压抑的声音接着响起来:
“他们都见上帝去了,一个也没逃出来。只有我自己按照上帝的旨意逃了出来……”
“谢天谢地”,众人怀着本能的虔诚之心喃喃了一句。这话从这些心如死灰、吓得发抖的人嘴里道出来,听来就像老掉了牙的陈词滥调。
“我出门去了,回城很晚,犹太城那时已满是烧杀抢掠……没人认得我,我本该逃——但我不由自主地奔向我的住处,去找我的同胞,到那些纷纷倒在挥舞的拳头下的同胞中间去。突然有个人骑马过来打我——他打偏了,在马上晃了几晃。刹那间,求生的欲望——使我们困于哀伤和痛苦的不可名状的枷锁——袭上心头——我一阵冲动,增添了勇气和力量,把那人掀下马去,自己跨上马,冲进一望无垠的原野,冲进沉沉的夜色,向你们奔来。我骑了一天一夜。”
他停了半晌。接着口气坚决地说:“不用多说了!先看看,咱们怎么办?”
众人异口同声:
“逃走!”——“我们只能逃走!”——“逃到波兰去!”
这是大家知道的惟一出路,这是用滥了的、不太光彩却又无法替代的弱者反抗强者的斗争方式。谁也想不到抗争。犹太人该起而奋争或是为自己辩护?这在他们眼中显得滑稽可笑、不可理喻,他们身处的时代久已不是玛喀比的时代,而是昔日埃及的犹太人曾面临的奴役时代,先辈们给这个民族烙上了软弱及奴性这永久的印记.这烙印千百年时间的潮水无法冲刷掉。
逃跑吧j
有人试探性地提出,也许可以求助于公民保护权,得到的回应却是一阵冷笑。受奴役者将自己的幸与不幸不是归因于自身,便是归因于上帝,对第三者不再抱任何奢望。
于是人们开始讨论细节问题。这些男人原本将聚敛钱财视为生活的惟一目的,他们,幸福和权力是在财富中达到顶峰的。此刻却达成共识:为了快些逃走,不必斤斤计较。即便是亏本,也要把所有家当变卖,折成现金。要设法搞到车辆、马匹和御寒的必需品。对死亡的恐惧使民族固有的特性片刻间土崩瓦解。同样,众人也将各自的个性熔铸成惟一的愿望。每张苍白、倦怠的脸上都流露着同一个念头。
当晨曦洒满大地时,一切都已谈妥,决定下来。
这个曾经周游世界、习惯于迁徙的民族,顺应了目前形势的沉重逼迫,最终的决定作出后重又响起祈祷的喃喃声。
每个人都在尽自己的那份职责。
雪花在光洁的街道上筑起高高的壁垒,在它的浅吟低唱声中,些许叹息声逝去了……
随着逃亡者最后一辆车驶出城,巨大的城门隆隆地关上了
天上的月光虽然微弱暗淡,却映得无数飘飞的雪花泛起晶莹的银光,雪花不是躲进衣襟里,便是绕着喘粗气的马鼻子亮晶晶地上下飞舞,还要惹得那吃力地从厚厚的积雪中犁出道路的车轮吱呀作响。
车子里传出窃窃私语。女人们在哀怨地悄声诉说各自想家的心情,故乡的小城仍清晰而自信地浮现在她们眼前;孩子们清脆的童音在东问西问,刨根究底,渐渐地他们不吱声了,变得怪僻起来,最终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男人们声音洪亮,正忧心忡忡地计议未来,喃喃地祈祷,他们的声音淹没了孩子们悦耳的童音。所有人都紧紧拥在一起,因为他们意识到彼此的处境休戚相关,也因为对寒冷本能的恐惧。寒气卷着冰冷的气息不漏过一点点缝隙,钻入车内,车夫的手冻僵了。
第一辆车停下来了。
其他的车也随着停下来。人们光着头从游动的帐篷里探出去,看停车的究竟。族长在前面下了车,于是大家纷纷下车,他们明白为什么停了下来。
他们离城还不远;透过纷纷扬扬的白雪,仍依稀可见塔楼像只威胁的手,从辽阔的平原上伸出来,塔尖闪动着一丝微光,恍若手上的戒指的宝石在熠熠发光。
这里白茫茫一片,平滑如镜,颇似结了冰的海面。只是标界树偶尔标示出几处均匀的、小小的突起。那下面是他们的亲人,他们被驱逐到这里,寂寥孤独有如整个民族,在远离故土的地方寻到了安宁的永恒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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