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操纵(1/3)
1.
邦宏背靠窗户,面带冷笑,目光之中感觉不到丝毫为对方着想的色彩。奈美惠也曾不止一次地思考过,究竟要用怎样的教育方法,才能塑造出如此冷酷无情的人,此时此地,她的脑海中不由再次浮现出这个疑问。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邦宏撇了撇嘴,“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这里可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离开?如果必须有人离开的话,那也不是我,而是其他人——喂,是这样吧,奈美惠小姐?”他转头看着奈美惠。
奈美惠低下头,她不想和这个男人的目光遇上。
“奈美惠也没有非得离开的理由。”幸正嗓音沙哑地说道。他坐在轮椅上,恶狠狠地瞪着亲生儿子。
然而邦宏却未对他的这种目光表现出丝毫的畏惧,只是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是吗?那么我也就更不必离开了。你们有意见的话,就去找律师商量,怎么样?我告诉你们,不管哪个律师都会说一样的话,我有权在这个家里住下去。”
“不是说过,该给你的都会给你吗?”
邦宏哼了一声:“你还能给我什么?除了这个家之外,您哪里还有什么像样的财产?”
“少说风凉话,你以为是谁把家里给闹腾到这个地步的?”
“我不过是行使了一下个人权利罢了。反正等你一死,这些东西就全都归我了,提前拿来用用又有什么不可?”
“你这小子……”幸正手杖杵地,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不料一个踉跄,靠到了身后的书架上。
奈美惠叫了声“爸爸”,跑过去,扶他坐回在轮椅上。
“我劝你别硬来。小心脑血管破裂,到时候就怕你坐轮椅都动不了。”
“用不着你管。”幸正的肩膀激烈地起伏着,“我今天来,是要带走上次那些东西。”
“随便。那些破烂玩意儿,拿回去又有什么用?”
“与你无关。快去把东西拿来。”说着幸正抬头看了看奈美惠,“抱歉,你跟那小子去一趟吧。那些东西对我而言很宝贵,不想被他糟蹋。”
尽管不大情愿,但奈美惠还是点了点头。她心里很清楚,那些东西对他而言,的确很重要。
“一点也不信任我。”邦宏咂咂舌,转身走出了房间,奈美惠跟了上去。
两人来到走廊上,走进了旁边的屋里。邦宏平日把这间房当做卧室用,屋里面还放着一张双人床,奈美惠尽可能不去看那张床。
邦宏打开柜子,从里面拖出一只纸箱来:“东西应该就在里头。那老头似乎不大喜欢我碰他的东西,你来清点一下吧。”
奈美惠蹲下身子,检查了一下纸箱里的东西。
纸箱里装的是瓶中船。威士忌的酒瓶里装的帆船模型。船的大小自然大过瓶口。帆船是先把部件放入瓶中,之后再用镊子组装。
瓶中丨共有三只船,全部由幸正亲自制作。
“可以了。”奈美惠说着合上了纸箱。
邦宏忽然从身后一把抱住她。奈美惠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叫出声来。她不想让幸正听到。
“你干吗?”她小声说道。
“你叫就叫好了,反正那老头也是无能为力。现在就让他知道咱们俩的关系也不坏,你说呢?”
“开什么玩笑!”奈美惠挣脱了他的双臂。
“奈美惠,”邻屋传来幸正的声音,“还没有找到吗?”
“找到了,我这就拿过来。”奈美惠抱起纸箱,扭头背对着邦宏走出了房间。
幸正已经操作着轮椅来到走廊上,一脸诧异地看着她:“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没什么,是这些吧?”她让幸正看看纸箱里的东西。
“就是这些,那我们回去吧。”幸正把纸箱放在了自己的膝上。
邦宏从屋里走了出来,靠着墙说道:“听说今晚你要把你的那些学生叫到家来开个派对?”
“谁告诉你的?”
“常来推销酒的那个家伙。这种事你恐怕还是得跟我说一声吧?”
“跟你有关系吗?”
“大有关系。要是主屋那边太吵的话,可是会影响到我的。”
“今天过来的都是些知书达理的大人,别把人都看得跟自己一样。”
“要是你们吵到我的话,我就往你们屋里扔爆竹。”
“爆竹?还跟个孩子似的。对了,你那只擅自停在池塘里的皮划艇,町内会的人已经来找我抱怨过了。说是要有小孩子跳上去,可要出危险的,要你赶紧收拾起来。要是你不会收,我就会和町内会的人说,让他们随意拖走好了。”
“如果他们这么做的话,应该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吧?”邦宏气势汹汹地说道。
“如果不想被人没收你那些玩具的话,那就把它们都收拾好——走吧,奈美惠。”
奈美惠推着轮椅,走出了玄关。前边有几层楼梯,得花很大的劲才能过去。但是坐在轮椅上的幸正应该更加吃力,可是他并没有半句怨言。事到如今他才开始后悔,早知道在别门的入口处修上一道供轮椅出入用的缓坡就好了。
“不必在意那小子。”幸正说道,“他在这样闹下去,迟早有一天会遭天谴。”
奈美惠默默点头。幸正身为科学家,竟然会说出“天谴”这样的字眼,实在是罕见。
“现在几点了?”
“唔,”她掏出了手机,“五点刚过。”
“那也差不多该动手准备一下了啊。”
“等回到主屋后就开始准备。不过真的合适吗,就做些铁板烧?感觉似乎有点像是在偷工减料。”
“没关系的。那些家伙从以前就是只要肉和啤酒就心满意足。”
“可您说的是学生时代的事吧?如今他们可全部都年近四十了,估计有不少人的嘴巴都已经养刁了吧?”
“没事。虽然他们当中确实有个人对味道斤斤计较,但也不是真的什么内行,不过是喜欢强词夺理罢了。”
奈美惠明白幸正所说的人是谁,她吃吃地笑道:“您是说汤川老师吧?”
“那小子可是切个菜也要搬一大套理论出来。”幸正的肩膀轻轻晃动起来。
“对了,汤川老师打电话过来,说是会晚点到。”
“晚点到?来还是要来的吧?”
“说是虽然会晚点到,但一定会来的。还说他今晚已经在车站前面的商务旅馆预定好了房间,一定会陪您喝个一醉方休呢。”
“是吗?我等着他。听说他最近都没有发表什么像样的论文了,我还要好好教训教训他呢。”
幸正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兴奋。奈美惠知道,他对待学生的方针从来就是越有出息管得越严。
友勇幸正曾经在帝都大学执掌过教鞭,职称是助理教授。至于他为什么没能成为教授,奈美惠无从知晓,她只听已故的母亲说过,因为他研究的课题古老又不出风头,很少有同学拿来做毕业论文。
不过他在学生当中似乎倒也颇有人望。据说他喜欢助人为乐,即使对方是其他研究所的学生,他也不会吝啬帮忙,有时候甚至还会为了学生的就业问题四处奔走。所以直到今天,他依然会收到许多贺年卡。
而今晚聚集而来的,正是这些学生中幸正最喜欢的几个得意门生。尽管他们分别来自不同研究室,但相互之间却极为投缘,据说还时常相邀畅饮。他们至今仍以几年一次的频率在都内聚餐,而今年则是由幸正提议,让他们到自己家里来相聚一堂。
“啊呀,这东西可真是漂亮啊。您还能做出这么精美的东西来,哪儿还有什么问题啊?”这名姓安田的男子双手把瓶中船举到与眼睛齐高。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发福,脸也变宽了。
“话虽如此,可岁月不饶人。你知道做这东西花了我多少时间?整整三个月,而且其间几乎一天都没有停过。换作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我三天就能完成,当然还能做得更好些呢。”幸正的目光从围坐在铁板边的三个学生脸上扫过,奈美惠觉得他的声音比平日更加洪亮有劲。
“老师的手从来就很灵巧啊。”那个姓井村的男子说道。今天来的其他人都穿了西装,唯独他穿的是便装。听说他如今经营一所培训学校。
“就是就是,在元器件焊接方面,您是所向无敌的。”说这话的是那个姓冈部的男子,啤酒已经喝得他整张脸通红。
“因为当时的助理教授全都是要给人打下手的啊。”幸正苦笑道,“你们最近有没有亲手制作过什么呢?”
“没有。”三人纷纷摇头。
“顶多也就是通过邮购买来的组装式货架之类的东西吧。”安田边想边说道。
“我要说做的也就净是些文件类了,比方说计划书啦成绩单什么的。”井村说道。
“我也是啥都没做过。算是彻底和物理断绝缘分了啊。”冈部双手抱胸说道。
“你当时学的可是宇宙物理学。一旦毕业,自然就用不上了嘛。”安田嘲讽道,“不过物理专业毕业的去了出版社工作,这算啥事嘛。”
“我当时是想创办一本科学杂志。可没想到如今的世道早已远离理科,科学杂志只好停刊了。别光顾着说我,你自己还不是进了体育用品厂工作。我问你,你用上你擅长的分子物理学知识了吗?”
“怎么可能用得上嘛。那些东西早在毕业的时候忘得一干二净了。”
幸正眯起眼睛,看着三个人爽朗的相视笑谈。他平日里就常说,就算把自己所学的知识都给忘记了,当时的那种体验也必定会在其他方面发挥着作用。或许他的学生也正是明白了这一点,才会当着他的面毫无拘束地侃侃而谈。
“到头来,运用上了大学所学知识的人,就只有汤川一个了啊。”
听了井村的话,其余两人也表示赞同点头。
“总而言之,那家伙可真是无所不学的啊。”安田说道。
“甚至连速溶咖啡的历史都调查过。说是自己尝试制作之后才发现到底还是买来比较合算。”
“说起来,汤川那家伙可真够迟的啊。”井村看了看表,“都已经八点多了。”
“哦,已经这么晚了啊。”幸正回应道,“我先暂时离开一会,等汤川君来了之后,再和大家痛饮吧。”
“您尽管去休息。我们不会客气的。”冈部说道。
奈美惠推着轮椅走到走廊上,幸正说道:“就到这里吧。”
“那些家伙估计还不敢擅自开冰箱。没事的,我自己能行。”说罢,幸正自己转动朝着走廊深处去了。那边有部家用电梯,乘电梯不但可以上到二楼,下了电梯,从那里通往卧室的路也是无障碍设计。通过训练,他已经能够dú • lì从轮椅上躺到床上去。
看着他上了电梯之后,奈美惠起身回到起居室里。
“康复治疗的情况如何?”安田问道,“记得上次来拜访时,看他独自行走还很吃力的。”
其余两人也一脸认真地望着她,刚才的那种兴高采烈一扫而空。
“拄着拐杖,倒还能勉强站起来,不过再进一步就办不到了。”
“是吗?”井村叹了口气。
“还以为康复治疗能够起到点作用。”
“不过我觉得他已经恢复过来了。毕竟他都能制作出这么复杂的东西来了。”安田扭头看了一眼那些瓶中船,“‘金属魔术师’依然健在啊。”
“金属魔术师?”奈美惠问道。
“是老师他在职时的绰号,从他的研究内容得来的。”
听过安田的解释,她也只能回答一句“原来是这样”,因为她根本就不清楚幸正当年是搞哪方面的研究。
安田站起身来,推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地方真不错,青草芳香,感觉不像是在东京。”
“就算打开玻璃门,汽车尾气也不会吹进屋里来,感觉真是不错啊。”井村也说道。
“推门见池塘,真有情趣,哦?”冈部像是发现了什么,伸长脖子看了看,最后转头问奈美惠,“那栋建筑是什么?”
他的手所指的正是别屋。听到奈美惠的回答,他无限感慨地点着头。
“那边亮着灯,有谁住在里面吗”
“呃,那个,是爸爸的长子……”
“老师的?呃,那就是说……”
“喂。”井村一脸严肃地瞪了冈部一眼。
“哎?啊,啊,是是,我知道了。”冈部缩了缩脖子,离开了窗边。
“我去给几位拿些啤酒来。”奈美惠起身走向厨房,就听背后井村他们斥责冈部“混蛋”的骂声。看来,他们很清楚这家里的复杂情况。
奈美惠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放在托盘上,回到了起居室中。
“虽然老师还在休息,可我们还是趁兴干上一杯?奈美惠小姐也一起来吧。”
在安田的劝诱下,奈美惠也拿起了酒杯,冈部立刻往杯中倒上了酒。
“那么,我们几个友永前助理教授和汤川助理教授,不对,他现在是副教授了吧,尽管两位真正的学者不在,我们也还是能干杯的。干杯!”
就在几个人随着安田说了声“干杯”,酒杯碰到一起的时候,窗外传来了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不知为何,这声音令奈美惠心头震颤。
几个人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冈部一个箭步冲上了阳台,奈美惠也紧随其后。
紧接着,别屋那边腾起了烟。
“起火了!”冈部说道,“快,快打电话。”
井村掏出手机,一脸严肃地贴近了耳朵。就在他正要开口说话时,别屋那边再次发出了响声。
烟更浓了,终于窜起了火苗。
“那街区根本听都没听说过。说是街区,其实根本就不是住宅区、办公区的那种区,完全就是郊区的区。真是的,这时候总会让人感觉东京真是大,实在是太大了,结果闹得我们非得这么深更半夜地跑到这种离都内一个多小时地方来。看看,都快十二点了。”
副驾驶座上的草薙连珠炮似的不停地说着,看来心情很糟糕。难得今天能够早点下班,可是就在他准备出去逛逛夜市的时候电话响起来,也难怪他心里不爽。正打算放松一下的时候被电话骚扰的人也并非只有你一个,我也一样,内海薰心想。她本来也打算一边品尝红酒,一边看DVD。
“这也是没办法的啦。因为这件事可不仅仅是纵火,还有shā • rén的嫌疑。”
“这我知道。正因为如此,这件事才不能交给所辖属的人去办,非得有总厅的人出面。这也没什么,可问题是,为什么偏偏让我们上啊?不,你就认命吧,你是新来的,倒霉的差事肯定轮到你,我可不一样啊。”
薰肚子里也有气,忍不住想回敬他一句:要不你也尝尝深更半夜被叫出来开车,而且还整天被当新人欺压的滋味?
“光派新人去的话,感觉有点不放心嘛。”
“谁不放心?不就是那老头吗?不就是间宫老头吗?他就是打算先派我们打头阵,等听过我们的报告后,明天早上再慢悠悠地过来。啊,真是气人,还以为今晚终于可以悠闲地喝上一杯了呢。”草薙挺了挺靠在座椅上的背,“对了,你刚才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是纵火?”
“因为从烧毁的废墟中发现了尸体。”
“不是也有因为起火而被烧死的可能吗?”
“事情可没那么简单。现场发现的尸体是被人拿刀杀死的。听说是亏得灭火灭得及时,尸体才没有受到太大损伤。”
“是这样啊。那么不管怎么看,这都是蓄意shā • rén。”
薰从眼角捕捉到草薙垂头丧气的样子。
“麻烦了啊。要是把搜查本部设到这种乡下地方来的话,我们可就没法行动了。这鬼地方看来连家咖啡馆都没有啊。”
他说的一点都没错,越往前走就越黑暗。光靠头灯感觉不踏实,于是薰把防雾灯也打开了。
不久,前方骤然明亮起来。光亮的来源,就是前方停着的许多消防车了。
不知是因为夜太深的缘故,还是因为附近原本就没有多少人居住,火灾现场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凑热闹人群。
现场虽然耸立着几栋房屋,但却完全看不到划分地界的围墙。房屋的左侧聚集着一群人,消防员和警察正在用塑料布和带子把周围给围起来。
一名身材瘦小的男子跑到两人身旁,听过草薙的自我介绍之后,对方显露出有些紧张的模样,他自称是所辖属的搜查员,姓小井土。
“死亡人员只有一名吗?”草薙问道。
“只有一名。遗体已经送往警署去了,解剖估计要等到明天。”
“说得也是。”草薙扭头望了望薰。
“现场查证是否已经结束?”薰试探着问道。
“还没有。今晚光是灭火就够呛的了。天色黑暗,恐怕还要下雨,消防那边的人也说要等到明天才能进行详细的现场查证。”
也对,这判断还算稳妥。但是这样一来,他们俩又是为了什么这么深更半夜地赶来呢?
“烧毁的是间怎样的房屋?”草薙问道。
小井土立正站好之后,掏出了随身手册:“是一户姓友永的人家。据说烧毁的是他家的别屋。”
“别屋?那就是说——”草薙抬头望了望右首的大屋子,“这边的就是主屋了?”
“是的。”小井土点了点头。
据说被害人叫做友永邦宏,独自一个人居住在别屋中。
“主屋里住的是谁?”
“呃,这个……”小井土看了看手册,“是被害人的父亲和……呃,这算是什么关系呢?说是他女儿……又感觉不太对。”
“怎么?”草薙问。
“这个嘛,其中的关系有点复杂。是被害人的父亲和他父亲的私生女,今晚还有他父亲的三位学生。不对,应该是四名。似乎是因为聚会而来。”
薰从“学生”这个词判断这位父亲的职业可能是教师。
“他们现在还在主屋里吗?”草薙问道。
“不,四名学生中的三人已经回去了,说是明天早上还要上班,今晚无论如何都要赶回家去,要是再耽搁下去,就赶不上末班电车。”
“其他人呢?”
“正在待命。”
“可以找他们问问情况吗?”
“我想应该没问题。”
“那我们就先去找他们问一下情况好了。麻烦你带一下路吧。”
“是,好的。请走这边。”
薰和草薙跟着小井土去了主屋。
主屋的玄关前,挂着一块写着“友永”二字的门牌。尽管是一间木结构日式房屋,大门却是西式的。小井土按下门旁的对讲门铃,和屋里人说了两句。
没过多久,房门打开了,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瘦瘦高高的女子出现在门口。她把一头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
小井土向她介绍了一下草薙和薰。
“能请你像刚才那样向他们二位再讲述一遍情况吗?”
“嗯,好的。那就请几位先进屋里来吧。”这女子一脸严肃地望着薰和草薙说。
草薙说了句“打扰了”,便开始脱鞋子,薰跟着照做。小井土说他还有事和消防人员商量,没进屋就直接离开了。
在往里走的路上,草薙向这名女子请教姓名。她停下脚步,自我介绍说名叫新藤奈美惠。当她拨起垂下的额发时,左手上的戒指随之一闪。
“我是母亲带过来的,她大约十年前就过世了。”
“啊,是这么回事啊。但您的姓似乎和您的父亲不同?”草薙说道。
“母亲和我是在二十三年前到这个家来的,但父亲和母亲一直没有正式结婚,所以我和母亲都一直姓新藤,尽管母亲对外自称姓友永。”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呃,有个问题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们两位后来为什么一直没有入籍呢?”
奈美惠听了,微微一笑,看看草薙,又看看薰,然后说:“原因很简单,我们没法入籍,因为父亲的户籍上已经娶妻了。”
“啊……原来如此。”说着,草薙把背一挺,点头道,“明白了。那么,能麻烦您带我们去见一下另外几位吗?”
“好的,请这边走。”奈美惠再次迈开了步。
草薙悄悄瞥了薰一眼,拿眼神说明他已经嗅到了些什么。薰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一言不发地对他轻轻点点头。
在约有二十迭大的起居室里等待他们的是一家之主友永幸正,友永坐在轮椅上,一脸的沉痛。
“深夜打搅,十分抱歉。”草薙低头行了一礼,“虽然估计您刚才应该也已经跟这边的消防员和警察说过了,但我们还想请您再跟我们复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就请您先从当时目击到的情况说起吧。”
“啊,这个嘛,其实我并没有目击到起火的那一瞬间。”友永说道。
“当时父亲他感觉有点累,正在卧室里休息。”奈美惠从旁补充道。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周围忽然变得嘈杂起来,我这才想到去看看窗外,于是就看到别屋那边已经烧起来了。”
“当时您在哪里呢?”草薙问奈美惠。
“我当时和几位客人在这里,突然之间就听到外面传来了响声。”
“响声?什么响声?”
“我想应该是玻璃碎裂的声音吧。当时几位客人也是这么说的。”
“当时是几点呢?”
“记得应该是八点多吧。”
“你们现在跑来问案发时间,有什么意义吗?”背后冷不防地响起说话声,而且还是薰听到过的声音。
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只见他今晚穿了一身平日极少穿的西服。
“汤川老师。”薰低声说道。
“汤川,你怎么会在这儿?”草薙略显狼狈地来回望了望汤川和友永。
“你们认识?”友永向汤川问道。
“他也是帝都大学出身,只不过是社会学系的。当时我和他都参加了羽毛球部。”说着,汤川在友永身旁坐了下来。
“是吗,这可还真是够巧的啊。汤川,看来这位刑警先生并不知道你在这里啊。”
“我还真是不知道,真是太巧了。”草薙说着直勾勾盯着汤川的脸。
“每次出现这样的巧合,我首先都会习惯性地去怀疑这样的偶然中是否潜藏着什么必然,但是唯独这一次,看来是没有这个必要了。”汤川把目光从草薙脸上移到了薰脸上,轻轻点了下头,薰也回以点头致意。
“呃,如此看来,友永先生您应该也是大学里面的老师吧?”
面对草薙的询问,友永点了点头,说:“曾经是。我以前是帝都大学理工学院的助理教授。”他又补充说,“是万年助理教授。”
“原来是这样一回事啊。”草薙恍然大悟似的说道,接着又看了汤川一眼,问他,“刚才你说我问案发时间毫无意义,这话倒底是什么意思?”
汤川耸一耸肩,回答说:“因为相关情况早已记录在案了。当时我的几位朋友目击到了火灾发生的那一瞬间,之后就立刻报了警。也就是说,你只要去查消防局和警方的记录,你就不会只得到八点多之类的含糊答案,而是能够掌握到更为精确的案发时间。保险起见,我已经向打电话报警的那位朋友问过了他手机上记录的通话时间,当时是八点十三分。”
“我知道了。我会参考你的建议。”草薙板着脸说。
薰把八点十三分这一数字记到了手册上。
“你当时并没有目击到吧?”草薙问。
“我到这里的时候,灭火行动正好结束,而之前暂时出门避难的友永老师他们也已经回到了这里。因为当时我的几位朋友还在,所以我就向他们询问了一下详细情况。因此呢——”汤川跷起了二郎腿,抬头望着草薙和薰,“今晚的事你们就来问我好了。偶尔有警察来找我听取情况,感觉到也不坏。”
汤川的确从他的朋友那里打听到了相当详细的情况,对亏于此,薰和草薙才能对今晚发生的事情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但草薙并不打算在打听到有关火灾的情况后就把事情给了结掉。
“去世的是老师您的儿子吧?请问他生前是做什么工作呢?”
听到这问题,友永不禁皱起眉摇了摇头:“那小子什么工作都没做,整天游手好闲。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说来真是惭愧。”
儿子才刚刚死去,没想到做父亲的便说出如此辛辣的话语,这令薰不由得停下记录的手,盯着友永那张满是皱纹的脸看。
草薙也和薰一样,一副稍感吃惊的模样。见状,友永哼了一声:“两位想必感到有些意外吧。我这个做父亲的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其中另有隐情?”
友永看了奈美惠一眼,又把目光转到草薙身上,奈美惠低头坐在稍远的椅子上。
“你们反正迟早要调查到我家的内部情况,我不如趁现在把情况都告诉两位好了。我这女儿的母亲十年前过世了,她生前并非我正式的妻子。”
“这事我们刚才听说了,说老师您另有妻室,是吧?”
友永点了点头:“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经人介绍,我和一个女子相亲结婚了。虽然没过多久我们就生下了一个孩子,但我和妻子两人却是在合不来。最后尽管闹到了两地分居的地步,但却一直没办理正式的离婚手续。数年之后,我就和这个孩子的母亲相遇了。她的名字叫做‘育江’,‘抚育’的‘育’,‘江户’的‘江’,姓新藤。”
“当时您儿子跟了您妻子?”
“是的。我妻子离开家的时候,那小子才刚满一岁。”
“您难道就从未有过和您太太离婚、和新藤育江女士结婚的想法吗?”
“当然有过,可我妻子一直不肯答应离婚。她毕竟带着孩子,所以大概是不想放弃我要支付给她生活费吧。育江当时也说不入籍也没关系,所以这事就一直拖了下来。”
听过友永的叙述,薰不禁觉得这事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么,请问后来为什么只有您儿子一个人搬过来呢?”草薙问道。
“两年前,我的妻子也死了,没过多久那小子就跑到这里来了,说他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让我帮他想想办法,满不在乎地净说些男人说不出口的脏话。”
“所以您就让他在别屋那边住下了?”
友永点点头,叹了口气:“虽然已经有近三十年没见了,但儿子毕竟是儿子。幸好我这里还有间别屋,所以就答应让他在那边住下来。不过我附加了只让他住一年的条件,要他在此期间尽快找份工作,自己另外想办法找个住的地方。”
“期限几时到期呢?”
“早就过了。可那小子非但不想离开,甚至连工作都不想找一个。嘴上说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其实他压根就不想去找。估计他是以为只要赖在这里,就一辈子吃穿不愁了吧。愚蠢透顶!他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做父亲的早就退休了。”
听着他的诉说,薰也渐渐明白了友永显得并不怎么为儿子的死感到悲伤的缘故。简而言之,友永邦宏虽然是他的儿子,但对这个家而言却是个瘟神。
汤川低头看地,静静聆听着友永的叙述。从他不见丝毫惊讶的表现来看,估计他是早已有所了解。
“情况我们已经大致了解了,感谢您能如此毫不隐瞒地告知实情。”草薙说着低头行了一礼。
“这些家丑,原本是不能外扬的,可我想,就算我不说,警方也能轻易查明,所以还不如爽快点说了。这一带的人都很清楚我家的事,彼此都是多年的老邻居了。”
“您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了?”
“是啊,多少年了呢?”友永侧着头回忆道,“毕竟我们家是在我祖父那一代就在这里住下了。而那栋别屋是我父亲为我建的。所以在邦宏来之前,我一直把那边当做读书和搞业余爱好的地方。”
“还请您允许我问一个较为敏感的问题。”草薙说道,“想必您也听说了,今晚的事情或许并非一场单纯的火灾,很可能是有人蓄意造成,而您儿子也有可能是被故意杀害的。”
“我听说了。”友永回答说。
“不知您可有线索?从使用了凶器这一点可以断定,凶手的目的并非单纯的纵火,而是想要杀害您的儿子。”
友永把两手交迭放在拄地的手杖上,侧着头说道:“刚才我和两位说过,那小子整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但其实,我也不清楚他每天是过着怎样的生活。至于他来这里之前的事情,那更是一无所知。想来也是自甘堕落,因此招致他人怨恨吧。”
“也就说您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头绪,对吧?”
“说来惭愧,尽管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那么您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呢?”
“今天白天。当时我是过去拿这些瓶中船的。”友永指了指放在一旁架子上的他那些得意作品。
“您一个人过去的?”
“不,当然是这孩子陪我一起过去的。”
“当时您和您的儿子谈过话吗?”
“说过几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而且他也有意避开我。”
“那么您当时是否察觉到了什么呢?比方说他的样子不太对劲啦,或是正在和别人通电话之类的。”
“不,看上去一切正常。”
草薙扭头看看奈美惠道:“那您呢?”
“我什么都没……”奈美惠小声应道。
草薙点点头,扭头看薰,意思是问她有什么要补充的。
“恕我冒昧,请问您的身体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薰望着友永的轮椅问道。
“你是说这个吗?呃,具体是在几年前呢?”友永说着望向奈美惠。
“是从六年前的年底开始的。”奈美惠回答道,“当时爸爸忽然倒在了浴缸里……”
“是脑梗塞,好像是年轻时酗酒过度的缘故,此外,吸烟也是原因之一。在这一点上,我倒是应该向你学学啊。”友永说着朝身边的汤川淡淡一笑。
“您连走路也相当困难吗?”薰接着问道。
“拄着拐杖倒是能够站起来,至于走路,怎么说呢,能走上个两三步吧。”
“那您的手呢?”
“左手还留有些麻痹的感觉,不过接受了康复治疗后,已经算是灵活多了。”友永说着动了动左手的手指头。
“您平时会外出走走吗?”
“这个嘛,很遗憾,我很少外出的。最近这一年里,我一直没有离开过这所房子。我出去倒也不要紧,关键是这孩子。为了我,她连出门旅行都匆匆忙忙的。虽然我也跟她说我没事,让她想上哪玩儿就上哪玩儿去。”
“这么说来,奈美惠小姐,您也一直都在家吗?”
“在我倒下之前,她曾经在出版社工作。可后来因为我变成这个样子了,她也就不得不辞去工作了。说来还真是对不住这个孩子呢。”
“不是说,让您别再这么说了吗?”奈美惠皱了皱眉,转头对薰说道,“我现在接了翻译的工作,所以也不是完全没有事做。而且翻译这事在家就能做,我自己倒是觉得比去公司上班更适合我。”
她的话听上去像是在说她对现在的生活并没有不满。
“差不多了吧?”草薙小声问薰。
“抱歉,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说着竖起食指,“奈美惠小姐的母亲是在十年前过世的,对吧?您后来就没有考虑过把奈美惠小姐收作养女吗?”
“想过,但我却无法做到。”
“为什么呢?”
“这还用说吗,要把她收作养女,需要征得配偶的同意,而我妻子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可您那位太太如今也已经过世——”
“内海君,”汤川忽然插嘴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苦衷。不到查案的必须时刻,我认为你还是不要问太深入的话题为好。”
“啊……对不起。”薰耸耸肩,低下了头。
友永和奈美惠感到尴尬,选择沉默不语地闭口不言。
薰和草薙辞别主人离开友永府,乘坐薰开来的“帕杰罗”踏上归途。汤川说他还要再陪友永他们坐一会儿。据说他已经在附近的一家商务旅馆预定了房间。
草薙掏出手机,向间宫报告了今晚打听到的情况。挂断电话之后,他长长地吐了口气。
“明早先去总厅一趟,然后来这里的辖区警署集合。说是要等解剖结果出来之后才能决定今后的调查方向,还说要让消防和鉴证科跟我们一起勘查现场。”
“总而言之,先决问题还是被害人的人际关系,对吧?”
“对。光是听他父亲讲的那些话,就感觉其中的问题不少。有调查的价值。”
“对了,您对刚才那事有什么看法?”
“刚才的什么事?”
“就是友永先生并没有把奈美惠小姐收作养女的事。或许这确实无关紧要,可汤川老师那样吹胡子瞪眼,也确实少见。”
“哦,你是说那件事啊,这我倒是能理解。”
“您认为是怎么回事?”
“你想啊,再怎么说,友永先生和奈美惠小姐都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一对男女。在奈美惠小姐的母亲去世以来的十年里,他们每天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别样的感情也是可能产生的嘛。”
“您的意思是,他们俩是男女关系?”
“我个人是这么认为的。既然不愿收作养女,那就有可能是在考虑结婚的事,汤川恐怕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才那么说的吧。虽说在平常人的眼里,一个坐轮椅的老人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的确不太般配,但男女之间的事,局外人是不会明白的。”
前方路口亮起了红光,薰踩下刹车,等车子停稳之后侧着头说道:“我认为并非男女关系。”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奈美惠小姐是另外有男朋友的。”
“男朋友?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的左手戒指上戴着戒指。”
“有吗?”
“是蒂凡尼的新款。估计是她男朋友最近送给她的。”
“那你有证据证明她的那个男朋友并非友永先生吗?”
“友永先生在最近一年里从没出过门。”
草薙不由得“啊”了一声。薰看到信号灯转绿,就把脚从刹车板上挪开了。
“那也有可能是她自己买的呀?”
薰两眼望着前方,摇了摇头:“我认为没有哪个女人会自己跑去买那款戒指。那款戒指就是专为男人送给女人而设计的。”
“哦,是这样啊。话说回来,女人对事物的观察还真是细致入微啊。”草薙用半是钦佩半是揶揄的口吻说道。
“不好吗?”
“好,对于一名刑警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长处。只不过,估计以后要是哪个男的和你结婚的话就惨了。他只要稍微一花心,一下子就能被你看穿。”
“您这是在夸奖我吧,谢谢了。”
“不用谢。”
前方出现了高速公路的标牌。
奈美惠打开起居室的壁橱,拿出一瓶干邑白兰地说:“真的只能喝一点点哦。”
“嗯,我知道,”幸正点点头,“也就今晚喝点。汤川君难得来一趟,怎么连杯酒都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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