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大逃亡(2/2)
说到底,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讨厌父亲。他年轻时非常粗暴,学了一身武术与格斗技巧,体格健壮,屡屡把幼小的我殴打至吐血。从钱包里偷钱便会挨打,态度稍有忤逆也会挨打,尽管确实是我的不对,可令我愤慨的是他对弟弟们却从不施暴,唯独对我,无论在家在外,甚至当着外人的面都打。
拜过于频繁的殴打所赐,我非常容易流鼻血,上小学时经常会流。为此我还落得了恶名——“那家伙一天到晚满脑子都是女人,真下流”——尽管多半确实没错。更可恨的是,每次打完之后,父亲总会面露忧色,似乎隐隐有些悔恨。殴打的疼痛我早已忘记,但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伤我最深的反而正是这幅表情。他难道不知道克制一下悔意,不要当场表现出来吗?我怎么是这么一个蠢货的儿子。
我还有不少其他理由讨厌他。比如说,我带回来的动物无一幸免于他的虐待,令我很不快。
他曾用鱼钩把我的猫割得浑身是血,也曾把我在狗窝里一只一只亲手接生的幼犬,第二天便活埋在了河边。据在场的弟弟说,当时土里传出小狗汪汪的哀鸣,父亲一次又一次地踩踏地面,直至哭号消失。小狗们出生的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当时我深信它们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因而也深受打击。
啊,不停吐恨水的我真恶心。公平起见,来回想一下我犯的过错吧:在小学教室里乱扔椅子;好奇灭火器里面装的东西,结果喷得走廊里到处都是;天天都被老师叫家长。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孩子嘛!
出了家门,只有杂务工婆婆站在我这边,她经常给我点心吃。其他大人都对我深恶痛绝。我也自知做了坏事,害怕父母会趁睡觉的时候把我杀掉,每晚睡前都会把书桌搬到门前死死堵住,铺盖底下再藏一把菜刀。那时的我是个时刻提心吊胆、令人恶心的小学生。
到头来,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外人大概也会评价有其父必有其子吧。所言极是,我只得颔首。
远离家庭开始一个人生活后,我也隐隐约约意识到了这个不察觉反而更好的问题——我确实很像父亲。同为一丘之貉,我却还如此讨厌他,我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话虽如此,让我对他立即产生好感也很难。人类的感情从来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理清的东西,更何况我还是个人渣呢?
我的心中一直回荡着一股无名火,尤其是今天,父亲战战兢兢的奇怪态度让我极其不快。
他又没有shā • rén,有必要这么害怕吗?虽然不该由我说,但他犯的过错也没什么大不了。无非毁掉了一个家庭而已,他就吓成这样,真丢人。鸡毛蒜皮的小事,少在这儿摆寒酸。一看见他蜷缩的背影我就来气。他脖子上的黑痣惹得我心烦,运动外套的褶子也令我恼火。我想让他赶紧滚出我的休息之处,一秒也不许多待,可说了无数遍,他都装作在找文件,不愿离开。
“悟呀,别喊了,有什么想说的,咱们好好谈呗。”
尽管嘴上这么说,父亲的视线却飘忽不定,不愿正视我的眼睛。
事已至此,他还是不打算与我直面吗?
怒火涌上心头,我攥紧拳头,几乎不由自主地打在了父亲脸上。他吓了一跳,却并不打算还击,仅仅在狼狈地颤抖。我的身体比过去被他肆意殴打时已经强壮了不少,但单拼力气恐怕还是他更胜一筹,可他为什么不还手呢?
哦,原来如此,我们的立场完全颠倒过来了。在过去,父亲永远是对的,犯错、违反家规的永远是我,无论规矩本身是对是错。不管挨了多少打,受了多重的伤,该反省的人从一开始便注定是我。而现在,我们对调了处境。
如今,父亲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恶人,他本人也接受了这一点,想必母亲和弟弟们也会支持我打他吧。即便使用暴力不对,这种道德因素也不足以逆转加害者与被害者的立场。其实对我来说,事发前我就已厌恶了他很久,动用暴力无非是顺水推舟,然而谁也不会非议,连身为被害者的父亲都无法违抗。原来如此,这就是举着“名正言顺”这杆大旗的恐怖之处啊!
我震惊极了,这是以前我无法想象的。原本被全家人厌弃的古怪长男,在这一年内竟然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过去甚至正常谈话都不可能。而我相比以前也没什么长进,不知为何得到了大家的信赖,害得我最近也不得不承担起长子应尽的责任。这就是所谓的家贫出孝子啊,周围人逼出来的孝子。我并没有尽孝悌的打算,一点也没有,只是因为父亲实在太差劲了。要不是他犯下了这样的错,离家出走的恐怕就是我了吧,至少我是这么打算的。结果却颠倒过来了,轻易得如同山中猴王交接一样。想不到俄狄浦斯情结——儿子想要取代父亲的欲望——会如此完整地投映在我身上。这无意识中表现的心理实在残酷。多么荒唐,多么悲凉。唉,说真的,我根本不希望情况变成这样。
父亲惊恐万状,呆滞的视线摇摆不定。泪水快要从眼中溢出,我很想擦掉来遮掩,可此时一旦侧开脸庞,一切就都前功尽弃了。我直直地瞪着父亲,任由泪滴从脸上滑落。
这可能是我自小学以来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流泪。父亲一面偷偷瞟向我,一面拉来了一把钢管椅,是看见我毫无征兆突然哭了出来,他有些不知所措吗?我清楚自己十分可笑,然而现实如此,我也没有办法。我对自己的行为一星半点也无法理解,父亲,你肯定也一样吧。
他取出了烟,却没找到打火机,只好又收了回去。
“悟呀,一起去吃顿饭吗?”他问道。
我没有答应,而是一脚踹开了正打算坐下的父亲。
他失去平衡,翻倒在地上,撞翻了背后的电热壶。热水洒了一片,散发着白色的蒸汽。“烫!烫!好烫!”父亲丢人地哀嚎,满地打滚。
我呆住了,没想到会做到这个地步,险些脱口道歉。但父亲受的伤好像没有他的举动那般夸张,我赶忙将到嘴边的话咽下。
我无言地望着他。父亲慢慢爬了起来,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揉着通红的手指,慌张向门口走去。
“你怎么就成了人渣啊!”对着他的背影,我声嘶力竭地吼道。
“我也不想变成这样啊!”
父亲的语气出乎意料得动情,几近哭喊。他不敢让我看到他的脸孔,飞奔出了房间。将来我恐怕也会成为这样的人吧。
虚脱了半晌后,我抓起钱包去了赛马场。顺道吃的路边摊荞麦面异常美味。好不容易跑一趟,我却没有半点赌意,赛了一圈就回去了。一到家我立马打开电脑,给读者们写起回信。随后又花了两小时在日记里写道自己喜欢荞麦面,真希望以后顿顿都吃荞麦面,写完便睡下了。
二
大包厢正面的卡拉ok大屏前,松井正弓着腰欢唱横滨银蝇4的歌。我本以为她是个温和的人,没想到却如此喜欢叛逆题材的歌曲。她已经连唱三首银蝇的歌了,看上去却仍不打算放下麦克风。她长发披散,酒后的脸上泛着红晕,身材上挺下翘,腰肢纤细,没想到她曲线还蛮不错。要是我装醉摸一把的话,会不会尝到一记粉拳呢?
其他的女孩都坐在各处谈笑。对面的亮介又在和小岛低声说些什么。三弟则在对厨房里最年轻的佐竹慷慨陈词。
母亲收到了厅堂员工们送的花束,感动得流下眼泪。她生日时好像也收到了一台咖啡机作为礼物。没想到她虽然冷淡,倒很受打工的年轻人们爱戴。另一方面,我身边则空无一人,看来我确实不受欢迎,这也在意料之中。
昨天是我们酒馆最后的营业日,今天则是年终联欢兼散伙宴。宴会场在二楼,也就是我住的那层。会场大厅的餐桌上堆满了我们厨房员工忙了一下午准备的生鱼片、沙拉、油炸食品等等。
不必多说,摆菜的自然是店里的服务员。身着便装的她们看上去就像一群打扮花哨、净会使唤人的大小姐,可当她们干起活来,每一次行动都非常利索,这景象真是奇妙。话说她们也太能干了吧?店里每天人山人海,却只安排最低限度的人手,也难怪她们会锻炼得这么厉害。我看着她们,为她们出乎意料的精干深感惊讶。以前觉得她们只顾讨好男宾,工作全都敷衍了事,实在是抱歉。
在我感慨之时,斜前方的三弟仍在对佐竹滔滔不绝。他似乎已经喝高,眼睛都直了。从小以来一直有人说三弟和我很像,我应该没他那么粗鲁才对。
“悟哥,喝点什么吗?”看到我在寂寞地吞云吐雾,一位名叫江幡的女孩过来搭话。
啊,终于有人找我说话了!我一抬头,眼前是一张灿烂得可怕的笑脸。我对她的笑容没有意见,见她开心也很好,而令我无比在意的是:咦?她原来长的是这样吗?
握着我递来的扎啤杯,她向我说起一大堆闲话,但她的脸庞实在令我好奇不已,聊天的内容左耳进右耳出。要说具体在意的部位,主要是眼睛和鼻子。她的眼睛变得硕大无比,鼻梁也直得出奇。虽然有无数的地方想要指点,但总觉得后果有些恐怖,不敢说出口。聊了一阵后,她终于放我走了。我如释重负,刚叹完一口气,亮介又凑过来了。
“悟哥你听我讲啊,那个biǎo • zǐ,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像傍上别的男人了!真是过分!”
亮介依然是平时的亮介,一如既往地说着小岛的坏话。
“你见到江幡了吗?她的脸不得了啊,看着跟图坦卡蒙5似的。”
“你说江幡?她做整形手术了。”他满不在乎地说道。
“哦,她是不是整了眼睛和鼻子?”
“对,你不知道?”
这件事最近几天似乎成了厅堂的那群女孩间的热点话题,而我毫不知情。不过这样一来就解释得通了:原来她是想显摆自己新整好的容貌,才会如此亲昵地来找我搭话。她投入了大笔本就不高的工资,想必现在开心得不得了吧。
尽管已经搞清了原委,但端着酒回来的江幡一笑起来,我还是难以保持镇静,心里发慌。在脸上动刀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到底是什么驱使的她整容呢?以前反而还更可爱一些。
在我心不在焉地应答期间,她对我失去了兴趣,跑去找三弟和佐竹他们,结果把那边的气氛也搞得很僵。或许她期望的仅仅是得到更多的爱、更亲近大家,现在反而所有人都躲着她,真可怜。我回想起了过去看的电影《弗兰肯斯坦》6,不禁怅然。
宴会的最后,我们全体照了张相,之后便散席了。厨房的伙计们之后要去附近的店里喝第二轮,但我已经灌了不少酒,便推辞了,他们也没有强拉我去。亮介和佐竹向我低头道别:“辛苦了,再见。”
“辛苦了”,回过礼,我走下了楼梯。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吧,恐怕一生都见不到了。
回到母亲家中,我从冰箱中取出水壶里冷藏好的麦茶,滋润被烟酒伤到的喉咙。二弟理应在家,可屋里鸦雀无声,房间被寂静笼罩。
这气氛甚是怀念。紧张感在死寂中油然而生,令人不敢松懈。小时候在这紧绷的空气中,我每一次呼吸都提心吊胆。多少年过去,如今已大不相同,可为什么与往昔分毫不差的氛围会一直萦绕在这里呢?难道是某种诅咒吗?
无论怎样,不久之后这所屋子就不再属于我们家了,到时候会被银行竞拍,以一个极其低廉的价格交到别人手上。今后生活在此处的人会呼吸着和原来相同的空气吗?还是说这里将变得焕然一新,充满幸福与灿烂呢?
初中时买的仙人球依然放在窗边。电视旁的小盒子里收纳了死去的那条狗的项圈。那条狗表面上是我三岁时捡回来的,实际上带它来的却是父亲。父亲谎称是我闹着无论如何都想要这条狗,劝母亲留下了它。结果时至今日,父亲的谎言依然是我们两人间的秘密,所有人都相信是我捡的那条狗。
我拿起项圈闻了闻,一股动物的味道。握项圈的手指上沾了些黏糊的脂肪,缠着黑毛。这是狗的体毛,是它活着的时候在脖颈上沙沙摇曳的体毛。它是条温顺的狗,无论何时,只要看见家里的亲人,它就会摇着尾巴一路小跑到身边。年老力衰后也依然如此,一见到我便甩开饲料,一瘸一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高兴地抬头望着我,哧哧喘着粗气对我笑。狗这种动物,为什么这么温顺啊?
就在家里被父亲的事搅得鸡犬不宁的时候,它悄悄死去了。我没有见到它的遗体,大概是葬在某处了吧。它现在应该是在泥土中一点点化为白骨,或许还有蚯蚓从它的眼窝里钻进钻出。蚯蚓们不知道这条狗是我从小养大的,不会知道。
放在这盒子里肯定会被人丢掉,我叠好项圈,收进了口袋。
就这样,旧年过去,新年到来。年份都变了,人也要跟着改变。我决定趁着新年期间,移居至新的住处。
清晨,街上十分冷清。我穿着羽绒服,双手插兜,盯着自己呼出的白雾。这时,远处一辆卡车开来,停在了我眼前。驾驶窗打开,逆野探出了脸。
这位皮肤偏白、头发睡得有些乱的男青年是我自高中以来的朋友,碰巧他最近和我一样大学退学,迫于一些情况需要从家里搬出去,便决定和我一起合租。
他的大件行李似乎去年已经搬入了新居,只有几件随身行李孤零零地扔在货台角落。他借到的恐怕是普通驾照能开的最大的车,有这么大的容量就没必要跑第二趟了。
我们将我独居时用的床和家电从仓库里搬出,堆在了货台上。逆野干活时一言不发,连我的必杀笑话都无法逗笑他。认识了这么久,他一直是个无趣的家伙。
而后,直到搬运结束,全家也没有一个人睡醒。招呼都不打,我这是在乘夜逃跑吗。不对,都已经是大早上了。也罢,这样就好。
我虽然有驾照,但没自信能驾驭这么大的车,便把方向盘交给了逆野。由于是正月,大街上空无一物,车子在清爽的晨光中风驰电掣般疾驶。
啊哈,终于离开那个家了!这次比高中毕业开始独居时要彻底得多。终于甩掉那些从小就对我死缠不放的人和事啦!终于从三流中产阶级的家庭内战当中解放啦!打死我也不想再和那些蠢事扯上关系了。今后我将走向社会,开始我自己真正的人生,开始大展宏图!一想到这些,我心里轻松快活,飘飘欲仙。
“对了,新住处开通isdn7了吗?”
“还没吧,放完年初的三天假应该很快就能开。”
与我高昂的兴致正相反,逆野板着面孔,时不时还松开抓方向盘的手去挠鼻子,似乎是有些痒。
“那就没法上网了啊。真难受,我还有邮件没回呢。是个女孩子发来的,她也有个人网站,访问量好像还不少,前一阵还发照片,说自己过去是网络偶像呢。人家可是偶像啊!网络偶像!吓坏了吧?这样的人怎么会看我的网站,还发邮件过来?她还自称是我的粉丝。”
“呵,是吗。”
“不过她已经不干了,现在正在经营一个满是学术气息的网站。最近热潮已经消退,网络偶像也少了一大批,估计都转行了吧。唉,我还蛮喜欢的。怎么说呢,感觉她们大势已去了,网络偶像有些地方和冲锋队8挺相似的。对了,最近我把网站的‘日记猿人’和‘read!’9标签去掉后,访问量反而增加了。一开始要是没有它们就没人看,真奇怪。”
“是吗。”
“是啊。小心,那辆车好像要出来。”我指向正打算从角落里驶出的淡蓝色汽车,逆野放慢了速度,让它先行。
“好啊,安全驾驶,我再支持不过了,没有人比我更希望长命百岁……对了,我买了你之前说特别好玩的那个游戏。”
“《帝国时代2》10?”
“对,就是那个。反正还没连网,找到活儿干之前也闲得慌,到了家咱们建个局域网玩呗。买来之后我还一次都没玩过呢!之前一直忙工作去了。我抽根烟不介意吧?算了,不能把车里搞得乌烟瘴气的……话说车真少啊!新年刚到就搬家也是傻得可以,正常人肯定会悠闲得多——全家老小聚在一起,喝个满面通红,满不情愿地给亲戚家的孩子发红包……真是的,街上跑的怎么全是货运卡车。你看马路,掉色掉得这么厉害,都是过年害的。今年叫做千禧年、千年纪,知道吗?这么值得纪念的新年居然在给别人搬行李,物流运输真是个倒霉行当。对了,我打个岔,你退学以后怎么办呀?经济这么萧条,一穷二白地走进社会,前途可是一片黑暗,不觉得太仓促了吗?人生已经完蛋喽。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哈哈。管他呢!今天天气真棒,照进前窗的阳光有股说不上来的暖和。完了,这下我要变健康了。好兆头!真难得。人生在世要是没有幸运眷顾,干什么都不会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