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大逃亡(1/2)
一
醉酒男女的说笑声此起彼伏,酒馆内一片嘈杂。
才刚入夜不久,店里就已坐满了面目熏红的酒客。厅堂的女服务生们刚刚还领到了满座奖金,我们厨房的员工却享受不到这种福利待遇,这是哪门子工种歧视?我已经不满很久了,下回一定要找老板娘——我的母亲——讨个说法。
店里的客人全是些年轻人,店员也一样。厅堂的员工除了母亲,其余都是来打工的学生。厨房里最年长的是我,下来是我家三弟,再下来则是两个打工的高中生。要不是母亲拉高了平均水平,店里的人均年龄就只有十来岁,简直和校园庆典上的模拟餐厅一样。
其实店里的年龄状况并非一直如此,我刚来的时候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年长厨师,可他后来辞职了。为什么会辞职呢?原因出在我身上。
他身材胖墩墩的,皮肤偏白,说话语速非常快。平时不管多忙,订单堆得再高,只要打工的女孩一凑近,他就丢下手里的工作,兴高采烈地开始闲聊,我对此忍无可忍。
“忙的时候就别和服务生聊天了吧。”我禁不住抱怨了一句。
他正一脸傻笑地在和女孩子聊,听到的瞬间,立即横眉怒目瞪向我,大吼一声:“老子不干了!”然后从厨房飞奔而出。
我的劝告和他的怒吼间隔不到一秒。我从未见过火气来得如此迅猛的人,当场就愣住了,而他此后再也没回店里露面。
在那之后,厨房就只剩下年轻人来打理。没有专业的厨师,我们只好看着总部送来的食谱边学边做,但客人倒不减反增。这世道有问题,绝对有问题。恐怕谁也不在乎饭菜的味道,全是冲着厅堂的打工妹们来的。说来从未有人抱怨过饭菜难吃,他们嚼得那么起劲,难道尝不出一点味道吗?自打开始在这儿工作,我对人的味觉彻底失去了信心。
店内一坐满,订单便如潮水般涌来,厨房忙得像过节一样。但只要能设法杀出重围,后面就轻松了,只需处理似乎是客人一开始忘了点、零零星星想起来的追加菜品。
望着厅堂员工满手端着玻璃杯,应接不暇的样子,我呆站着开始琢磨今天该在网站上更新什么内容。这时,名叫亮介的打工高中生过来和我聊起了天。
“瞧那家伙,正问小岛要电话号码呢,脸皮真厚。”
他指的那个学生打扮的年轻客人正在勾搭女店员,而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收下了客人给的白色便条。
“哇,她还真要了!今天下班之后肯定会打电话过去。”
“关我什么事。”
“绝对会!那个臭女人,碰上的男人但凡长得有点颜色,她就什么都不顾了。”亮介恨恨地咬着大拇指甲说道。他才十六岁,上高二,我来之前他就在这里打工了。
他的发型和眉毛都模仿时下流行的音乐家,整得干净漂亮,然而同外表不同,他对女人根本没有抵抗力,总是被厅堂的女孩们调戏,回到厨房再发牢骚。
前不久那个叫小岛的带他出去一玩,亮介就彻底醉心于她了。以前亮介还说她的坏话,骂小岛丑、胖,最近却感慨:“你说她怎么那么可爱呀!”好笑极了。他单纯的性格估计也是遭女性戏弄的原因之一。到了关键时刻他却被巧妙地打发,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亮介好像丝毫不觉得在店里工作累,每天他都值班。他穿着校服前来上班,换上店里的工作服,一干就干到晚上。胖厨师刚走的时候,他连续工作了一个多月,给店里帮了大忙。他还说今后自己想一直在这里打工。
听到他如此钟意这家餐馆,我很高兴,但心中五味杂陈。这家店年底就要关闭了,而他对此尚不知情。
这家酒馆原本就是父亲的副业,而他本人现在则已失常,终日四处乱逛,游手好闲。等父母离婚手续办理完毕,我们撒手走人,这家店就只得关张大吉了。
其实生意这么兴隆,我们不是不能占着店面继续经营,这样生活也应该能过得比较宽裕。
然而,全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提出这个方案。
母亲想要尽早开始新的人生,我们三兄弟也都年轻力壮。谁愿意在这家以打工妹为卖点的酒馆当一辈子服务生啊。
何况只要店还开着,我们就必须继续偿还父亲的事业借贷。而且,要是父亲在我们快忘记前嫌的时候冷不丁跑回店里,提出和好如初,我会恼火不已。诚然,我也想趁这大好机会全家一起丢掉这家店,把业务和负债统统推给玩乐成性的父亲,然后开溜。家里其他人怎么想我不清楚,至少我是有这种报复心理的。
再说了,我不认为目前店里的盛况能维持多久。有朝一日客人们清醒过来,开始认真品尝我们做的味同嚼蜡的饭菜,这家店也就完蛋了,前途一片黑暗。所以就该趁现在能赚多少赚多少,存上一笔钱再走人。这不单是感情用事,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明智的决定。
总而言之,出于这些因素,店铺关张、变卖家里的房子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母亲和弟弟们已经开始做之后的准备,我也没时间磨蹭了,得早点定下来新的住处。全家离散已经近在眼前。
十一月已临近尾声,是时候贴些通告来告知店铺即将关门了。员工们理应事先得到通知,可眼看关门日期已经迫近,我们还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们。
问题在于,我们因为家庭纠纷要放弃经营的这件事,究竟该怎么说明?这和在网络日记上插科打诨,给素昧平生的人讲故事决然不同。网络上哪怕再不幸的事也能写进文章,可面对面地说明时,不管用什么样的表述都很难引人发笑,即便最后亮介笑了,我也会很窝火。
一边想着这些,我一边听着亮介对小岛的埋怨。
最后直到下班我也没能说出口。酒馆收档前客人没再点菜,亮介就先回去了。我独自留下收拾厨房,完工后和厅堂的员工打过招呼,便从店里离开了。明天休息,走出大门时我如释重负。
我居住的废弃事务所就在酒馆二层,但回去之前,我要先到母亲和弟弟们的住处洗个澡。这所我大学之前一直生活的dú • lì式住宅位于酒馆的斜对面,隔了一条马路。客厅透出的灯光映得夜空闪闪发亮。
三弟已经回去了吗?我疑惑着跨进门槛,见到的不是三弟,而是二弟在客厅里看电视,我十分惊讶。
上次见到他已经是多久之前了啊?父亲离家出走后,二弟一直缩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我知道他住在这里,但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哟。”我打起招呼。
“嗯。”他头也不回,盯着电视答道。
我对他完全无法理解。曾经见过一次他蜗居的房间:屋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床毛毯、一台cd播放机和一对哑铃。以前还要杂乱得多,我和他一起看赛马的那台电视也不知道丢哪儿了,八成是被处理掉了吧。
cd机中放着一盘玛丽莲·曼森3的专辑。没见到其他的cd,恐怕他整天都在听这个。唱片的封面上画着一排像是用来施巫术的人偶,令人毛骨悚然。
或许他呆在房间里的时候,每天都一边听这盘碟,一边举哑铃锻炼膂力。二弟过去一直参与体育运动,长期服用蛋白饮品。现在是不是也喝着蛋白,在房间里锻炼肌肉呢?
可再怎么说,他都过得比我奔放、朋克得多。我对自己法外狂徒般的生活窃窃得意,见到这些时,我为自己感到羞耻。
不得不说,二弟拥有一片独属的世界。记得有一天深夜,我看见他在车里狼吞虎咽地吃狗粮。那大概是早春时死去的那条狗遗留的。想到为它送终、埋葬的正是二弟,我想他的行为应该是某种吊唁仪式。他有着外人很难窥察的独到想法。
而眼前这个弟弟正在像普通人一样笑呵呵地看着综艺节目,我感到相当稀奇。我经过他身旁时,他回过了胡子拉碴的脸庞。
“下班了?”他问道。
“嗯。”我回答。
对话进行不下去,他正打算离席时,我叫住了他。说起来,他终日窝在屋里,可能还不知道这间房子将被变卖吧?
果不其然,我说完,他瞪大了眼睛,明显慌了神。这也没办法,本来他还能把自己关在屋里以躲避世间喧嚣,现在连房子本身都要被拿去抵债了。
“那、那悟哥你怎么打算?”他向我问道,狼狈得像一只被夺去了贝壳的寄居蟹。
“我考虑了这份工作结束后的打算,在做一些准备。其他人也一样,就剩你没有任何安排了。房子没了,以后你要怎么办?”
听到我的话,他无言伫立了半晌,接着愁眉苦脸,像shen • yin一般痛苦地说道:
“那我去上学吧。”
他说要寄宿在认识的医师家里,上所职业学校。听说母亲很早就这么劝他,可他总不答应,为此母亲没少抱怨。
“真的?”
他似乎已平复了情绪,奋力点头作为回答,从表情看来也并非敷衍了事。他本来就不像我和三弟一样话多、想到什么说什么,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会开口,所以应该能说到做到。知道了他的这份决心,仍在酒馆工作的母亲肯定会高兴不已吧。
原来要想治好孩子闭门不出的病症,只需变卖房子、全家离散就好。是不是该把这门秘方教给那些苦于同样问题的家庭呢?
一边想着,我一边向澡堂走去。
第二天,到了下午我才缓缓睁眼。
虽说是假期,我并没有出去玩的计划。尽管从小到大都住在这附近,但我与中学时代的朋友已彻底断了关系,退学回来后,和大学的熟人也再无联络。回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像样地玩一回了。每天工作结束,闲暇之余就是上网。然而我对这样的生活却没有丝毫不满。
我已经醒来,但仍窝在睡袋中,呆想着关于诺斯德拉达姆斯大预言的事。
恐怖大王从天而降,人类将在1999年7月灭亡——诸如此类的预言曾盛极一时。
许多新书出版、节目上映,顶着高贵头衔的学者和神秘学专家探讨恐怖大王的真身究竟是什么。而等到关键的七月结束,便没有话题可炒了。就这样,人类又安然无恙地度过了一年。
先前那么大的骚动如同虚假的一般,没有人谈论预言的事了。要不是刚睡醒,混乱的大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来,恐怕我也会忘得一干二净吧。
话说回来,天上下来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毁灭人类?这也太荒诞无稽了吧。再怎么说也不是现代人会相信的东西,小时候的我似乎还当真了,可那都怪大人们在一本正经地谈论啊。
于是我算了算预言的末日那天自己的年龄,深信自己会在二十一岁死去。不过当时觉得能活那么久也足够了,毕竟年纪太小,二十多岁的未来太过遥远,几乎没有现实感。
而现在,我已年满二十一,过完年很快就二十二了。谈何活够,我还什么都没做呢,真烦心。
虽说七月已过,要是天上还能降下来点什么该多好。不要恐怖大王,来些更好的东西。比如大伙最爱的女高中生怎么样?穿着校服的可爱女高中生们噼里啪啦地摔在马路上,爆出红浆。孩子们看到了瑟瑟发抖,嚎啕大哭。我打上一把特制的伞,穿着黑色的橡胶长靴,在鲜红的大街上漫步。艳阳高照,七零八落的肉体随即开始腐烂,空气中弥漫着腥臭。天空的蔚蓝与地面的血红交相辉映,惬意极了。
正在我迷迷糊糊神游之时,有人推门进来了。
妈呀,小偷!我赶忙起身,站在那里的却是父亲。不是别人,是我的父亲。我险些大叫出声,惊愕程度不亚于发现内衣小偷。
我与父亲阔别已一年有余。看到自己的大儿子在这种地方像流浪汉一样睡觉,他也同样诧异不已。
“你来干什么?”我一步开口。
“你说你退学了?怎么自作主张退了呢,学费那么贵……”父亲嘟哝着说道。他的态度从没有如此含混过,是因为现在有了自知之明吗?然而我对他低声下气的样子十分看不顺眼。
“自作主张?你以为这怪谁!”
其实要说原因,究其根本还是我没有心思学习,一直在窥伺退学的机会,结果恰好闹出了这桩问题,便趁着这天赐良机主动退了学。论责任还是在我自己身上。保守地来说,称父亲是共犯比较恰当,但我对他实在火大,便把责任都推给了他。
父亲没有作任何辩解,令我泄气。他茫然的视线摇摆不定,接着像是为了躲开我,跑到了架子边开始翻箱倒柜。
“我在找文件,房产档案,你见过吗?”他的话像是在找借口。
“我怎么知道。”
方才很失态地大喊了起来,我有反省。这次尽管压低了声调,语气中的厌恶却仍难以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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