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与她的实情(3/3)
「打从国中参加马拉松到现在,我就没有运动这么久过。」
「原来是这样啊……好!等我一下。」
他先把足球收进空地的草丛里,跟著走回房间去。过了一会儿后,他拿著毛巾回来,并且把其中一条拧干过的湿毛巾丢给我。
「擦一下汗应该会舒服一点。」
他一边说道,一边自己也擦起额头。即使是宛如在万年瀑布底下冲打凈身过似的美男子,运动后还是会流汗,就像把钻石丢入火中也会燃烧起来的道理一样。这样的比喻好像怪怪的喔。
「谢啦~~」打了一声嗝后,充满胃液焦臭味的酸气撞上牙齿背面,让人不禁感到郁闷。眼睛下方受到压迫,怠惰的心提出「我想要躺下来」的主张。没办法,毕竟在一个月前,我一直过著大部分时间都躺著的生活。我一边苦笑,一边用毛巾擦拭下巴和脸部。还有耳朵背后也擦了。
「跟别人一起踢球果然很开心。」
他看似心满意足地低喃说出这般感想。
「…………………………………」
以前也有人让我觉得跟人一起玩很开心,但现在没有了。对方现在应该上课上得很快乐吧。
「抱歉,拉著你陪我踢球。」
看见我明显看得出身体不舒服的模样,他一脸沮丧的表情。唔!就算这样还是很帅。
「没关系啦,我也踢得很开心。」
球类运动就是这样,偶尔玩一下可以玩得很疯。像是桌球之类的运动特别明显。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经常和哥哥去国民运动中心借蒙上一层灰的桌球桌打足球。记得那时候我还是叫哥哥「葛格~~」呢。
听到我说很开心,他放松了紧绷的脸颊。我们彼此互相点著头发出「嗯、嗯」的声音。
不过,以我的状况来说,我是一边点头一边兼做深呼吸就是了。
在那之后,我们先回到他的房间。他是为了回房间拿钱包去吃饭,而我只是跟著他移动脚步,没什么特别用意。不过,我抱著「躺几秒钟就好」的想法,呈大字型躺在榻榻米地板的正中央。
然后,等到我再次张开眼睛时,一下子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以上。我感觉到身体变得清爽轻盈,心情却是背道而驰地变得一片混乱。我一起身,立刻和在房间角落喝茶的他对上视线。
「啊!你醒啦?」
他的这句话让我糗到最高境界。
羞愧心在背后猛力推动之下,我慌慌张张地跟著他走出公寓,来到街上。这样随随便便就跟著他走妥当吗?我忽然陷入类似第一次那天的心境之中,但恰到好处的疲劳感阻碍了我思考。别想太多,应该没事的。
如果是想要加害于我的人,不可能悠哉地踢足球踢两个小时那么久。
还有,也不可能愿意让我在房间里呼呼大睡好几个小时。我猜啦。
「你有没有想吃什么?」
「……免费的食物。」
「啊?」
「再说,我没带钱包。」
来到街上后,我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一个在他人的庇护底下生活的人,哪可能有带钱包的习惯。还有,出门也不会带手机。反正也没有人会打来。
想到这里,我立刻改变想法心想:「这好像不是什么好笑的状况喔。」
「没关系啦,我请客。而且,是我约你吃饭的。」
他亲切地做出「我是提款机」的表态。真是太感谢了。应该说,我也没有其他选择。如果特地回家拿钱包也怪怪的。
「不是啊。」
「嗯?」
「你为什么要约我?别跟我开玩笑说什么对我一见钟情喔。」
「咦?一见钟情不行喔?」
「唔!」这小子竟然给我一脸正经地瞪大眼睛!如果他说的是真心话……我想想会怎样?我会大叫。
我会「啊~~」的大叫一声,然后逃避现实。我不相信主动接近的幸福。幸福很怕人类。它怕会被人类榨个精光,最后走向绝灭。所以,不可能有喜欢亲近人类的幸福。
「那我想一想喔。」
他一脸沈思状。那举止之流畅,彷佛就快看见他的嘴里冒出薄荷叶的嫩芽。
他的嘴里冒出简单明瞭的答案,让我满脸通红。
「因为喜欢你。」
好直接的答案啊。他丢出的直球速度虽然没有哥哥那么猛烈,但笔直飞来。
「这个答案不行吗?我找不到其他什么原因耶。」
他在脸上浮现闪亮耀眼的微笑,眼角彷佛就快渗出一颗颗星砂。「呜!」我不禁畏缩地发出一声惨叫。
「而且,以我这种不擅长跟人相处的个性,怎么可能因为有什么意图而约人吃饭。」
「……嗯。」这个说法可以接受。
感觉上他跟哥哥有一点像。该形容是孤独,还是孤傲呢?无关于能力高低,一个人在某方面达到高水准时,时而会发生沟通不良的问题。
他们会疏于努力把讯号传送到位在收讯范围外的物件,因此会陷入觉得彼此距离遥远的错觉。
「我也没有几个朋友,用十根手指头都数得出来。」
「不过,女朋友的人数应该有眉毛的毛那么多吧。」
我忍不住说出挖苦的话语。他一脸感到意外的表情瞪大眼睛,但立刻露出尴尬的笑容打圆场说:
「嗯……哈哈,老实说,我出乎预料地有女人缘。」
根本在预料之中好不好!
「都不知道你那爽朗的态度背后甩掉了多少女生。」
我当自己是那群女生的代言人对他表示谴责,但没什么特别用意就是了。
「嗯……六、七个吧。」「咦?比想象中的低调喔。」「我是说每年。」「哇~~火大再加一次火大。」「不过,每个女生都没有哭哭啼啼,大家都很干脆爽快地死了心。」「喔~~这点我倒是可以体会。」
如果看见这男人表情认真地向自己道歉,女生应该会产生一种近似优越感的奇妙感觉,并因此而获得满足。如果要形容得露骨一些,或许可以说他拥有笼络人们的才华。
「刚刚的问题我反过来问你,你为什么会来我公寓?」
他要求我告知理由,那态度像在期待著什么,也像在试探,也显得坏心眼。
「我只是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金子类的值钱东西。」
我们一边交谈,一边走出大马路。忙碌穿梭的汽车噪音使得交谈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我让目光追著汽车跑。不知何物因为轮胎和地面的摩擦动作而扬起,最后飞进我的眼睛,我随之闭上眼睛。
「金子类的值钱东西……根本没有啊?」
「水壶。」至少水壶是金属做的。
对于我使出浑身解数的冷笑话,他以温和的表情接受,然后像个监护人似的回给我一个充满慈爱的微笑。可不可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不自觉地在我的伤口上撒盐巴。我不是为了搏君一笑才搞笑,所以看到人家回给我笑容会觉得火大。没办法,我这年纪就是难搞。
「我还以为你是来看我的画。」
有自信过了头?他一副难为情的模样这么补上一句后,眯起眼睛。
「你的画……我有看了一下。」虽然看了,但我不是为了想看一眼才来的。
「这是让我第二高兴的事。最高兴的事应该还是你来找我这件事。」
「…………………………………」
……不会吧?我被他爱上了?
人称帅哥丸的他会爱上我这个介于家里蹲和呕吐鬼之间的女生?
不可能。脑中立刻浮现这三个字。
不过,脑中也同时浮现另一个想法。以机率来说,也不一定是不可能的事。
车子不断从身旁的马路呼啸而过。
虽然这些车子当中会发生交通意外的可能性很低,但万一发生了,世上就会有某辆车撞伤。虽然都是机率低的存在聚在一起,但当中肯定会有某存在被选中。
假设我在一秒钟后会有一万个选项,这一万个选项被选中的机率可说低到不能再低。
就算实验性地进行一次动作,也不可能针对某个选项设法让该选项雀屏中选。
……不过,进行一次动作势必会带来某种结果。
假设得到不满意的结果是小数点三位数以下的机率,同样地,得到幸福未来的机率也会是小数点三位数以下。
所以,不论得到如何破天荒的结果,也没必要惊讶。
我试著这么告诉自己,但心脏似乎得不到什么改善效果。心脏像是把其他内脏的工作也揽在身上似的死命跳动著。
「所以,你想吃什么?」
他没有执著于自己的发言,很快地转移到下一个话题,应该说回到先前的话题。
「都可以。我是被招待的一方,没有发言权。」
「什么都可以啊……这纔是最教人头痛的答案。」
他毫不掩饰困惑的情绪,并露出苦笑。太意外了,没想到男生竟然会发出如银铃般的笑声。
我转头重新看向身旁后,发现他有些驼背,感觉跟他的身高和态度不相衬。
顺著他的视线看去,察觉到他在看什么后,一股笑意涌上我的心头。
「你在看人家的脚啊。」
「咦?」
「你想瞭解行人都穿什么鞋啊?」
我一边指向地面,一边发问后,他发出「喔」的一声用指尖轻按眼角说:
「是啊。奇怪了,我明明没有刻意要这么做。」
他微微低下头后,搔了搔头。可能也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发现我习惯用左脚踢球吧。
「对了,鞋子那幅画完成之后,你打算拿去参加什么比赛吗?」
我抱著随便问问的心态询问后,他一副被打中痛处的模样,别开视线看向右手边的住宅。
「其实呢,我曾经拿过一次很大的奖项。」
「是喔~~」
就是那幅画拿到的,呿!我试著以和平的态度接受他的话语,但还是不小心发出咋舌声。忌妒是一件丢脸的事情吗?还是企图掩饰忌妒才更丑陋?
不过,在人类社会存在著「排名」这种东西的状况下,说这些都只是废话一堆。
「咦?你不是讨厌聊画画的话题吗?」
「还不都是因为你说没有其他话题。」我这是很痛苦的抉择,你了吗?
听到我的反驳话语后,他瞪大眼睛,动作夸张地耸了耸肩说:「所言甚是。」
「欸,你叫什么名字?既然你得过奖,搞不好我以前看过也说不定。」
「现在才问名字啊,会不会晚得太离谱了……」
他笑了出来,一副为彼此如此粗心大意、如此吊儿郎当感到难以置信的模样。的确,我也有强烈的同感。
真是的,认识到现在都第几天了!我和他互相报上姓名。发现他的名字果然有点耳熟时,我忍不住发出咋舌声说:
「好巧不巧竟然是隔壁。」
「咦?什么隔壁?」
「没有啦~~没事。」
我随便敷衍说道。别看我这样,我多少还是有自尊心的。应该说,自尊心还比别人强一倍?
因为这样,我才会痛恨自己只拿得到努力奖。忽然想到好像有个人跟我一样拿过两次努力奖。好一个同病相怜啊~~
不提这些了。
不过,知道这些后,总觉得有那里不太对劲。嗯~~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连哪里不对劲都不知道是要怎办?
他和我是同时期,所以是七、八年前的事情啊。这样好像说得通,原来如此~~
还是觉得怪怪的。「……算了。」我做了自我了断。我是说抱著「管它哪里不对劲」的置之不理心态。
对于我的独角戏,他虽没有做出敬畏三分的反应,但还是歪起头。不过,他没有追究下去。
「不久的将来我打算再完成一幅画,只是……」
「只是?」
我复诵一遍他最后说出的连线词,催促他继续说下去。他含糊地笑笑,像是打算结束这个话题。
下一秒钟,他显得沙哑的自言自语声音传到我的耳中,在我的脑海里掀起微微的波纹。
「我只是很喜欢画而已。」
§
「你凭什么走在我旁边?」
「因为夜路很危险啊。」我猜啦。
「也对,夜路让你走在我旁边确实有危险的感觉。」
感到厌烦的语调和表情真的和她很搭。
联谊结束后,我和她一起走向车站。两个研究会的联谊活动并非同时结束,而是我和她其中一方配合对方在酒宴正酣时离开,才会一起漫步夜色之中。至于是哪一方配合对方开溜,就交由各位看官自行想象了。
在大楼的灯光也开始失去光量的时段,当然不希望让被跟踪狂跟踪的她(根据她本人的说法)独自回家。事实上,白天发生犯罪事件的案例比夜间还要多。虽然我曾这么听说过,但在这里就不刻意多提。我是合法的跟踪狂,所以够资格签订保护她不被其他违法跟踪狂伤害的合约。这就是我可以待在她身旁的代价,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本人却觉得我很烦。
「话说回来,真是吓了我一大跳,竟然会在那家店跟你巧遇。」
「每个跟踪狂都会这么说。明明早就在埋伏,还说什么巧遇。」
「这次是你先到那家店的耶。」
「每个跟踪狂都会这么说。问题不在于先后顺序,而是企图。」
她说第二遍时的速度特别快,说话方式听起来有种击败对方的感觉。
「是吗?」
「是啊。」
「这次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啦。」她把我的话顶回去,顺便也用手肘顶一下我的侧腰,想要为刚才报一箭之仇。我决定接受她的说法,并告诉自己她说的似乎有道理。她轻轻松松就让我的想法被覆盖过去。
她如此可靠的表现也让人欣赏不已,可以感受到她不同一面的魅力。
尽管夜已深,路上依旧人来人往。一切状况正常,感觉不出有什么可疑人物。虽不至于到形成人龙的地步,但有不少人走在和缓的下坡路,往车站的方向前进。我就读的大学位在下坡路中途会遇到的另一条坡道尽头,被盖在地理位置奇特的山丘上。而且,大学旁边还有县内规模最大的墓园紧邻。
真可惜,如果墓园换成是主题乐园,就可以随时约她去玩。
「你还记得条例吧?」
她一边注视著发出淡淡黄光的拉面店招牌,一边对著站在她正前方的我问道。
「嗯?」
「晚上一起行动其实是打x的。」
「喔,禁止条例当中确实有这项。」
毕竟那条例订得很细。感觉上我只要站在她的身旁呼吸,就会触及到某项条例。
她把视线从拉面店的招牌挪到我的脸上。她的个子不算娇小,所以不需要把下巴抬得高高的仰头看我。我松了口气地心想:「这样她的脖子就不会负担太重。」
「原来你还记得啊。害你用了就快干枯掉的宝贵脑细胞,实在让我十分过意不去。」
「别这么说。」虽然不像我的个性,但我不禁觉得害羞。「别说是不像你的个性,根本是害羞错了地方。」被吐槽了。
她是不是会读心术啊?还是我的内心想法会明显表现在脸上?
「既然你有这个知识,为什么没有付诸于行动?」
「啊?」
「你不用跟在我旁边,拉开距离不就好了?」
她瞪著我看,然后像白天那时候一样做出赶我走的手势。
我试图注视她的脸,但美发院像是要抗拒夜色似的耀眼灯光映入眼帘,看得我好刺眼。我用掌心盖住被光芒烙印过的眼球。
「走开!去旁边一点!我不会狠心到要你走到马路上去,但拜托你走到距离我一公尺左右的后面去。」
「可是,这把短刀很短,如果没有跟你保持这么近的距离,万一临时有危险我会刺不到。」
我举高原本伸进包包里的右手说道。开始在路上行走后,我一直握著包包里的短刀刀柄。从旁看来,可能会觉得我的手很像被包包吃掉了。
「……哇~~好可靠喔~~」她的语调毫无抑扬顿挫,简直就像在对嘴似的动著嘴唇。
「而且,你生气的样子也很可爱,所以我希望可以待在你身边。」
虽然她生气的样子并不罕见,也总是一副暴躁样。应该说,目前我还没有机会看到她没生气的样子。
我暗自在心中祈祷,希望有一天能够征服她的喜怒哀乐。
她重新扶好肩上的包包背带,深深叹了口气。她好像很累的样子。
「你那么喜欢被人家痛骂啊?」
「只要那是你的真心话,而且愿意对我说,我就很开心了。」
她的肩膀像是被人往后拉似的往后翻。然后,她一副想要抚平鸡皮疙瘩似的模样用掌心磨蹭上手臂,眼神犀利地瞪著我……不对,在这里应该可以用类似的形容。我的意思是,她注视著我。
她保持转头看著我的姿势,重新踏出步伐。几秒钟前她还相当有规律地摆动著双脚,但现在时而会出现错误动作,当右手往前摆的时候,右脚也跟著一起动作。
「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你确实是个厉害角色。」
她把我当成了敌手。以我的立场来说,比较想被当成热爱物件耶……跟她变成敌人是要怎么进展下去?
「我比较希望你把我当成可靠的同伴耶~~」
「不接受。我就明白跟你说好了,你根本看走眼了。」
「嗯?」
「我跟温柔的女生完全相反,所以无法回应你的任何期待。」
「……」她是在指我在鸡翅店说过的话啊。「你听到了啊。」
「是你的声音太大了。」
她一边搔抓手背,一边不屑地说道。她的脚又做出错误动作。
我们抵达地铁的入口。我个人是要在这里搭地铁回家,但她呢?她家在哪里啊?来到通往地下的阶梯前方时,她在发出微弱光芒的自动贩卖机旁停下脚步。
「你还是不要期待少得可怜的温柔,赶快回家去吧。不要装可怜地看著我,很烦耶!」
喔?原来刚才的话题还没结束啊。
「你是温柔的女生啊。」
「少来,在这种状况下,不论面对任何女生都绝对要这么说。这点我能懂,但我不懂你怎么有办法那么自信满满的样子,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
她口齿流利地说出缺乏抑扬顿挫的话语。像在学机器人说话似的说完话后,她五指并拢地挥了挥手,以手势告诉我「没有那回事」。
「只要看到我的心的结构,连百服宁也会哭著求饶。」
「呃~~既然温柔成分很少的话……就请把你的温柔只灌溉在我身上。」
「你那种好像在说动听话的说话态度让人看了很火大。」
「可是,我真的觉得你是个温柔的女生。」
「你是打算靠你那份自信走遍天下啊……你有什么根据可以这么说?」
「因为你还愿意好好面对我。」
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说不出话来,而且还被呛到了。
「一个人会做出好好面对他人的正直表现,我不觉得那个人不温柔。」
我认为不会抱著「管他去死」的心态不理人就是一种温柔的表现。应该说,面对我这种人却不会无视于我的存在,她根本就是拥有如菩萨般的慈悲心。
她一边搔抓手背,一边不悦地别过脸去。自动贩卖机的光线正好被纳入她的视野,她看似刺眼地眯起眼睛。然后,她一副感到烦躁的模样用指尖弹了一下刘海说:
「如果太苛薄对待跟踪狂,很难预料跟踪狂会做出什么离谱的举动。」
「哈哈哈,所言甚是。」
我表示赞同,并笑著炒热气氛时,她说出少了气势的话语。
真难得,她的语调显得平淡,没有点缀上愤怒的情绪。
「你如果去当教科书之类的推销员,应该可以做得很好。」
「咦?」
这是第一次有人夸奖我有这方面的天分。针对我的未来出路提供建议的指导老师都没说过这样的话。
她一副感到无力的模样放松原本僵硬的肩膀后,瞥了通往车站的阶梯一眼。「你呢?」「我要搭地铁啊。」咋舌声传来。「我也要搭。」「那就一起去吧。」「不要。」她嘴里这么说,但还是走了出去。
我们并肩走下阶梯时,她加快脚步说:「不要跟我排在一起。」我追上她说:「为什么不行?」我们彼此快步往地下走去。竞走赛在剪票口前结束,她一边上下摆动肩膀喘气,一边从包包里掏出月票。我也一边准备月票,一边观察四周状况。
四周准备回家的学生减少许多。毕竟就读夜间部的学生人数比较少。地下铁的车站内四周无人,只听得见脚步回声,对我而言,这是可以放松心情的光景。
我一边这么心想,一边让视线四周游走时,走在前头的她开口说:
「你的样子本来就很可疑了,现在还做出可疑举动是怎样?」
「我在看你的跟踪狂有没有躲在什么地方。」
「每次看到你,都会让我对跟踪狂有新的认知。近来的跟踪狂都表现得光明正大,应该不会躲起来吧。」
「以前有过具体的被害状况吗?」
「是有过包包原本放得好好的,结果被人用刀子之类的东西割得破烂。」
说著,她不知为何往我的手边看来。她先看了看右手,再看了看左手。她该不会是在想象我用那把生锈的短刀胡乱割破她的包包吧?
「嗯……」她穿过剪票口。我也跟上她的脚步穿过剪票口说:
「咦?等一下!」
「怎样?」
她回过头说道,但脚步已经比我早一步走下一层台阶。
「这么说来,那个包包应该可以当成物证吧?我是说拿给警察看。」
「……太慎重其事了吧。我无所谓啦,反正已经习惯了。重点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就没了。」
她露出苦涩的表情,一副彷佛大口吃下不合胃口的料理似的模样,含糊地低喃道。
然而,我无法以平静的态度面对这件事。
「已经习惯了……你是说对跟踪狂?」
「是啊,从很久以前就存在了。」她若无其事地坦承说道。
「同一个跟踪狂?」
「应该吧。」
「……你有没有跟周遭的人商量过?」
「没有。至少这次确实有不需要找人商量的理由,所以不需要你担心。」
她最后狠狠补上一句:「我不想被你烦!」
我一边走下通往地下铁月台的阶梯,一边心想:「既然她可以说得如此肯定,我就稍微改变一下话题的方向。」
「跟踪狂也会跟到大学里面来吗?」
「谁知道……」
她含糊地答道,没有说出明确的答案。她的视线原本停留在走下阶梯的脚边,此刻移向正前方的地面上。
「不过,可能是复数。」
「集团?」
「复数。」
她重复一遍相同字眼,那模样彷佛在说:「我的形容很恰当,不需要认同你提出的更正说法。」
「我觉得缠著我不放的人不只一个,而且最近的模式好像变得不一样。该怎么说呢……感觉好像有人轮流在跟踪我。还有一件事。你往后退三步,不要踩到我的影子。」
她说到最后加上一句命令。「哈哈哈!」我笑著敷衍,只往后退了一步。她狠狠瞪了我一眼,但没有特别追究。
「跟踪狂集团啊……相当崭新的做法喔。不对,也不算崭新吧。不过,如果对手有好几个,我怕我单枪匹马会保护不了你。」
「遇到紧急状况时你不能细胞分裂还是什么的吗?」
「嗯……如果有很多个我,你应该会精神分裂吧。」
「你很有自知之明嘛。」
她用手肘顶了我的肚子一下,在脸上挂起一抹邪笑。我有种自己变聪明瞭的感觉,而且感觉还不赖。不过,另一方面也担心著我刚刚是不是也被痛批了一顿。
走下阶梯后,她在眼前的四号月台停下脚步。对向月台上可看见三三两两看似上班族的人在等电车,但这边的月台上只有我和她两人。也是啦,毕竟我们要搭乘的是准备驶回终点站的电车。
没多久,随著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传来,电车滑进月台来。她先搭上电车,移动到没什么人的车厢,但没有坐下来,而是抓住吊环站著不动。
「我们禁止两人并肩坐在一起。」
她一边用眼神向我施压,一边解释自己的举动。
「喔。」
「搭电车的时候我跟你要背对背站著。这是规定。」
「这规定是哪里订出来的?」
「我跟你之间订出来的。」
「喔,只属于我们两人的规定啊。我喜欢。」
「是啊、是啊。」
她露出灿烂得有些诡异的笑容表示同意,我们就这样背对背抓著吊环。
我完全看不到她的模样,感觉就好像还在鸡翅店里。
咦?她不是说禁止订下只属于情侣两人的规定吗?算了,既然她没有否定,就不提了。电车缓缓加快速度驶了出去,我们的一天随著电车将迎向终点。
约莫两分钟的沈默时间流过。车窗上映出单调无趣的一片黑。隧道的墙壁颜色,配上正面对著隧道的我。我看起来有些困,眼皮往下垂著。没办法,今天午休时间时和她一起行动,所以没时间午睡。
我不确定她会在哪一站下车,所以决定早一点说出口。
「后天是星期六,要不要一起去哪里走走?」
车厢内大幅度晃动一下,空著的吊环随之一齐摇晃。她的后脑勺轻轻擦过我的背,清楚感受到她就站在背后。幸好我不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电车慢慢回稳,车厢内传来播报下一站站名的广播声,进入该站后重新发车……这样的行程反复约两站后,在即将抵达第三站之前,她纔有所反应。
「以我的价值观来说,你的这个提议被称为约会耶。」
「我也是这个打算。我们好有默契喔!」因为等了老半天纔得到回应,我不禁连语调也变得兴奋。
「答案是打x。」
「我的想法是画○耶。」
她猛地顶了我的背部一下。从触感中,我发现她的手很小。
电车又进站了。这次她应该也还没有下车。嗯~~虽说必须遵守规定,但不能回头还真是痛苦。不过,因为注意力没有分散到视野上,所以听觉相对变得敏锐。
背后传来在包包里翻找东西的声音。我听见纸张和其他物体摩擦的声音。没有人走进车厢来,电车再次关上车门驶了出去。背后有个物体任凭发车时的晃动摆布,大幅度倾向了左侧。正前方的车门窗上,映出重新抓好吊环的慌张模样。
「我太粗心了,竟然没有把约会列入禁止事项。」
她怨叹不已地说道。原来她刚刚是在确认那张列表啊。
「我把事项定得太细,结果忽略掉最基本的事项,这状况叫当局什么来著?真是蠢呆了。」
「啊!意思是你认同约会……吗?」我已经做好准备,等著无条件接受疑问句变成肯定句的瞬间。
她没有回答。取而代之地,我的肩膀上方突然冒出一张活页纸。没错,就是那张写上条例的纸张。我接过纸张,没特别想法地由上往下看过一遍。
「如果你能够安排出约会行程,但不会包含到这上面被打x的事项,那就安排看看吧。」
继昨天之后,她再次出了课题给我。
就安排看看吧!我的情绪随著心跳加快而高涨,也强势地让我在脸上浮现微笑。
§
「不对~~要叫意粉。」
「现在一般都叫义大利面吧。」
「意粉。」
「……意粉。」
这男人挺好沟通的,但也可以形容成很容易迎合别人就是了。
总之,我们来到一家义大利料理店吃意粉。这家店就在电影院附近。
我点了茄香蔬菜茄汁义大利面(因为上面写著主厨推荐)。
虽然我讨厌吃茄子,但因为不想被人知道这样的弱点,所以默默点了餐。他也跟我点了同一道菜。我们这样算是跟穿情侣装的人一样吗?不过,不是情侣装,而是情侣餐。
「你常来这里啊?」
刚纔是他主动说要光顾这家店,却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说:「我第一次来。」
「我平常住家里,所以三餐都吃家里的。」
「啊!跟我一样。我是在家里当寄生虫的鞋店工读生。」
怎么觉得这样的形容好像不太对。不过,脑中有另一个声音积极地说:「这样的形容很贴切。」
「我们是同伴啊~~」
「是啊~~」
我试著让两只手的食指指尖互碰,但彻底失败。原因是我的指甲太长了。
「高中的时候我一天到晚都在画画,所以没打过工。」
「真的喔~~这点也一样。我以前也差不多是那样~~」
食指老是没办法碰在一起。一股不耐烦的情绪在胃部深处开始翻腾。
「啊!你以前果然有在画画。」
「喔……是啊,有画过。现在就不想画了。」
刚刚不小心说错话,我只好做出最低限度的解释。对于绘画,我虽然还感到留恋以及懊悔,但已经没了意愿。因为这样,我才没有提笔画画。这是好事。
不能再把时间浪费在自我满足和无意义的行为上。如果有那么多闲时间,不如像现在这样跟帅哥丸吃饭还更有意义。
他举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然后一边摇晃冰块发出「喀隆喀隆」的声响,一边面带微笑看著我说:
「好想看你画的画喔。」
「伤脑筋耶,我一点也不想给人看。」
我也喝了一口水。这里的水喝起来比家里的自来水味道来得人工,显得单调乏味。毕竟这里就在车站附近,有可能是大都会浓度比较高才会这样吧。我们家在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就搬来这地区,当时去到餐厅吃饭,根本不会在意什么水的味道啊。
「这样啊~~好可惜。」
他以极度干脆的态度表达失望的情绪,心情低落的程度恐怕连一微米的变化量都没有。
「完全听不出来你真的觉得可惜。」
「是喔,因为我还没有死心啊。」
他用著难以捉摸的模样做出如此宣言。他的态度落落大方,虽不至于会觉得看了不爽,但心情上莫名地降温。
他也真奇怪,执著于那种烂东西根本不可能对任何人的人生带来益处。
服务生端来了义大利面,还附了面包和沙拉。我决定大口大口地吃个饱。
「大口大口。」
「你嘴巴这么说,怎么吃蔬菜吃得那么小口啊。」
干嘛说得好像很佩服的口气!根本就是一个天然的霸凌者。
「没有啦,这里没有美乃滋,所以吃起来有点辛苦。」
我刚刚试著找过,但桌上没看到装了美乃滋的容器。应该说,大部分的餐厅都不会有。
真是没礼貌!一定是卡路里害的。
「你是美乃滋爱好者啊?」
「我是loveq比。」
我死了心地重新拿叉子刺起莴苣。
我忙著对抗沙拉的过程中,他看似美味地品尝著柔软的牛角面包。
我先吃了沙拉喔~~我吃得很辛苦喔~~即使这么大声强调,也绝对不可能因此得到回报。跟某人一起展开相同作业后,觉得自己做得比较辛苦。人们在有了这样的想法后,都会忍不住期待会不会恰巧有好事发生,可以让情绪从负面转为正面。不过,那样的幸运事鲜少发生。
如果不想吃亏,一开始就要提醒自己不要陷入负面的情绪。千万不要天真地相信事后会有修复的机会。看我就知道了啊,我一直关在家里,现在对于未来也只感觉到不安。
我吃著酱汁显得特别酸的生菜,把心情的明暗对比转向偏暗的方向,就这样品尝了许久不曾被人招待的晚餐。
在那之后一切进行顺利,气氛也算是热络,我们还摊开放在桌上的选单一起批评料理的照片。直到店内的客人几乎都走光了后,我们才决定离开。
我先走出店外,交给他去买单。跟走进店内之前比起来,夜风的质感变得细致。夜风拂过肌肤时,会陷入彷佛肌肤被水滴覆盖的错觉。虽然带著些许凉意,但是个很舒服的夜晚。
「我们差不多该回家了吧。」
走出店外后,他宣告今天就此解散。
「这么快!」我试著闹一下脾气。老实说,对于要解散,我没有一丝不满的情绪。
「不是啊,时间已经晚了,我想说差不多该散会了。」
「说得也是。嗯,没错。」
要怎么让时间告一个段落似乎很难,或许现在解散正好吧。
我转过身,重新与他面对著面。「谢谢你今天陪我,还请我吃饭。」「哪里,我才应该要谢谢你,感谢你陪我踢足球。」「哪里、哪里。」
我们彼此在脸上挂起谦虚的笑容,展现出「施与受」的完美一面。「对了,最后还有一件事。」说著,他忽然僵住身子,就好像电脑当机了一样。他还正常地呼出气息,也听得到呼气声、感受得到热度,但无法发挥正常的功能,一命呜呼。
「那个~~」我试著低调地表示催促。「嗯。」他这么应了一声,却还是迟迟不肯开口。
隔了好一段时间,直到后方的自动门开启,准备离开的客人走出店外时,他纔再次开口说话。
他挺直背脊,目光不是看著我。他发楞地望著视野里的整片景象,开口说:
「你可不可以当我画画的助手?」
我有种心脏被黏答答的手直接敲了一下的感觉。视野忽然一片空白,呼吸也瞬间停住了。
「你有时间的时候再帮忙就好了。哪怕需要别人的帮忙,我也想要画画。」
他一副强烈强调自己的态度,再次做出宣言。
不过,我看不出他的举动背后有何用意。
与他人分隔、色彩浓厚的我的个人情感被深深震撼。
「我没什么可以信任的人。不过,你这个人有著正面的悠哉个性,而且性格奇妙,对于绘画也好像有很深的造诣……」
他持续在跟我说话,但我的脑袋只接收到一半的内容。
现在我光是要处理自己的事情就够忙的了。
绘画。那是被我一画之后就会失去意义的东西。
……那么,如果是当别人的助手呢?
如果是别人画画,我透过在一旁帮忙来参与绘画呢?
留恋的情绪会怎么改变?
我不想画画。
还是……
我不想画自己的画?
答案会是哪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