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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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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孩子模样出来,我还能知道理由。但是,人死了以后是不可能再变大的。我所见到的女孩子的幽灵也许都不是姐姐。所以今天从开始就想到姐姐,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心逐渐变得昂扬起来,迷惑、烦恼和恐怖好像被一阵大风吹散。是的,是这样的。

但是,要是这样的话,那他为什么还像要逃脱后面追赶而来的什么东西似地加速前进呢?

“和明,给支烟。”

高井和明像拆解炸弹似地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支烟放到他的嘴上,用打火机点着了火。

深深吸了一口,浩美流泪了。快点、快点、更快点。他踩着油门。这次一定要摆脱他。

“浩美,你的母亲没有给你讲过你死去的姐姐的一些事情吗?”和明好像要得到证实似地小声说。

“什么?什么?”

“姐姐……小时候就死去的,当时的情况能讲一讲吗?”

“还是个婴儿时,突然死去的。”

栗桥浩美叼着烟,缩了缩肩膀。

“睡觉时候死去的,不知道什么原因,所以母亲不死心,让我用了姐姐的名字。”

女孩子的名字——栗桥浩美吐出一口烟。

“我,”和明有点犹豫,“我听你母亲说起过。”

“什么?”

“你母亲上个月生病住院。”

“啊,是吗?”

“你母亲病得不厉害,只是心情比较压抑。”

栗桥浩美大声笑了起来,烟从嘴上掉了下来,但本人没有察觉,和明也没有看到,他在向窗外望。

“你母亲非常想把你姐姐从那个世界里叫回来,她很激动。”

和明虽然是笑着说的,但栗桥浩美还是发现自己又流泪了。母亲还是不能忘记姐姐,还是想让姐姐回来。我什么也不是,她要的是姐姐。

“要是姐姐那么好,我应该去那个世界和姐姐一起生活,我说过这话。”

栗桥浩美有点像在发泄,但和明非常平静地摇了摇头。

“你母亲忘不了你姐姐,不是因为爱她。”

和明用两只手掌擦了擦脸,然后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掌,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他接着说:

“你母亲很怕你姐姐,非常害怕。浩美看到姐姐的幽灵,也许和你母亲有关系。浩美从小就感觉到了母亲心中的恐惧,才会形成幽灵。”

和明两手紧握,抬起头。

“你不要吃惊。浩美的姐姐不是突然死去的,而是你母亲杀死的。你母亲用自己的手杀死了婴儿。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亲耳听到的。”

栗桥浩美眼中的山越来越大,这座山把他压倒了,像要把他压碎。

他还感觉方向盘在他的手中跳舞。

“浩美,小心!”

和明从旁边伸出胳膊,使劲按住方向盘。汽车摇摇晃晃,像要被山吸进去似的。和明抓住方向盘后转过头来对浩美说:“没事吧?”

虽然他的一只手死死抓住方向盘,但和明还是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浩美。在狭小的车里面,两个人都抓住方向盘,就像相扑比赛一样。

“啊……没事。”栗桥浩美小声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睛里含着泪。

“对不起,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这些事情,我说走嘴了。”

和明小心地观察着浩美的表情,他把手从方向盘上拿开了,脸色不太好看。

“要是回东京后再说就好了。”

“好的。”

栗桥浩美在驾驶座上坐好。好的,我可以继续开车,没关系,我对自己说,我很理智。

“你再说说吧。你怎么会知道我母亲杀死我姐姐的事情?这和我母亲住院有什么关系吗?”

但是,和明摇了摇头:“我是想说,还是以后再说吧,等回家后再说吧。”

“那可不行,有心事的话,开车容易出事,你还是讲给我听吧。”

“浩美……”

栗桥浩美又舔了舔嘴唇,为什么会这么干呢?

“绿色公路”两边的山不见了,汽车左边的视线很开阔,不远处能看见赤井市的街道了,像是用许多玩具积木搭起来的,非常漂亮。

在这种景色下,栗桥浩美放心了,他不会再被山挤压了,也不会再有被挤碎的感觉了。

“快说吧,和明,我非常想听。”

浩美催促着,高井和明又用手擦了擦脸。用两只手擦脸然后再仔细地盯着手看,这好像是他的习惯。但是,他小时候可没有这个习惯。这是在从孩子到大人的成长过程中养成这个习惯的。什么是浩美不了解的地方呢?浩美不可能完全了解和明,是的,许多事情他都不知道。正因为如此,豌豆这次策划的计划才会落空。

“那是上个月的一天。”

和明去看望栗桥寿美子,她正在床上睡觉,头放在枕头上,仰着脸,嘴半张着。

“因为她睡得很香,所以我想马上回去,当我刚想从床边离开的时候,你母亲说话了,好像在叫我。所以我就停下脚,和你母亲搭话。”

栗桥寿美子仍是仰着脸躺在床上,突然她把两只眼睛睁开了。高井和明吓了一跳,差一点逃出病房。

“你母亲两眼发红,她突然伸出手抓住我的两只胳膊,大叫起来——救救我,有人要杀我!”

和明急出了一身汗,不知道如何让栗桥寿美子安静下来,寿美子死死抓住和明,几乎把他按倒在床上。

“我说,你妈妈一定是做噩梦了,住院后环境变了,会做一些奇怪的梦的。”

寿美子像是在发泄似地自言自语。浩美在追我,浩美非常恨我,浩美要杀了我。

“我笑了笑说,浩美不可能杀他妈妈的,他不是独生子吗?也是我小时候的朋友,浩美不可能杀他妈妈的。”

像是第一次见面,寿美子仔细地看着和明,放开了被她抓住的手,抱着自己的头。然后shen • yin般地重复——你什么都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我被魔鬼折磨着。

她转过身去,对束手无措的和明讲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现在浩美的姐姐、还是个婴儿的浩美,根本不是突然死去的,而是我杀死的,用枕头捂死的。

坐在驾驶座上的栗桥浩美感到一丝冰凉的寒意,他缩紧了肩膀,好像是反射作用,他的两个膝盖也在咚咚地跳。穿着运动鞋的脚踢飞了无意中掉下来的烟,烟没有了。

“我母亲为什么要杀我姐姐?”

栗桥浩美小声地问,高井和明也小声地回答。

“现在看来,是育儿神经官能症。”

“这种病?快三十年了,一直有吗?”

“有,只不过没有起过名字而已。”高井和明说,两只眼睛显得很悲伤。

“我一直也不承认自己的视觉障碍。”他像是要批评别人似地用坚定、短促的口气说。

“现在还有好多人因为不承认自己的病而苦恼。”

生病——育儿神经官能症?但是浩美却不这么认为。他想起了母亲的祖母和一个男人为情而死的故事,而且,父亲不止一次地奚落这件已经过去的事情。

他也曾听到过熟睡中的父亲在叫,你欺骗了我,我要压住你。

说不定,父亲是在怀疑母亲?刚刚出生的长女浩美、婴儿浩美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他是不是责问过母亲?

或者,也许是父亲放弃了不要孩子。随便生下来,就随便养大吧。我不想要有着你的血统的孩子,有着和你一样yín • dàng血统的孩子。何况又是个女孩子,长大后,一定会和你一样的。

于是她变得愤怒、绝望、自暴自弃——母亲在婴儿身上为这种没有寄托的感情找到了突破口,婴儿的命。

于是用枕头让婴儿窒息而死。三十年前,一般人还不会认可母亲故意杀死自己的孩子这种事情,所以医生也认为婴儿是突然死亡。

寿美子没有说话,她没有如实交待是自己杀死婴儿的。

后来,她没受任何惩罚又生了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她用被杀死的婴儿的名字给这个孩子起了名字。

浩美。

浩美留在了这个世界上,就这样养育着。所以浩美没有死,她从来没有杀死过浩美。

从过去到现在,父母从没有说过要去出席给死去的姐姐做的法事。他还以为父母是一定要在家做的。但是,真实的情况是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要做法事。

“浩美……”和明发疯似的叫起来。

汽车从“绿色公路”上开下来,来到赤井山的二合目附近。下面全是悬崖和有点急的弯道,然后就只剩下比较平缓的下坡路了。

“和明,给我支烟。”浩美说。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脸色一定像死人一样,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是冰凉的。

和明拿出烟,放到他的嘴上,并点着了火。栗桥浩美深深地吸了口烟,然后一边咳嗽着一边向外吐。

就在这时,后视镜里,又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的眼睛。

栗桥浩美的身体僵硬了,视线离开了前面的弯道,而被吸引到了后视镜里。他不由得再次用力踩向了加速器,汽车的速度加快了。吓得和明回头看着浩美。

后视镜里又有什么东西了。

——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是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睁着两只眼睛,从后视镜里盯着栗桥浩美。

栗桥浩美热泪盈眶,手在发抖,身上很凉,脑袋也在发热。他从心底里喊出了一句话,这句话他从来没有说过,连想都没有想过。

——姐姐!

栗桥浩美喊着,两眼盯着后视镜里的两只眼睛。

——姐姐!我的姐姐!

母亲亲手杀死的可怜的婴儿。

但姐姐又是幸运的,姐姐的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我则是二十多年来,一点点,一点点被杀死的。

后视镜里的眼睛消失了。但是,远得几乎都快看不到了的凶谷的轮廓在这一瞬间又清楚地浮现出来。

栗桥浩美猛地跳了起来,着着火的烟也从嘴里掉了下来,掉到了膝盖上。

“怎么回事?”和明问。汽车来到最后一个弯道。浩美在突然一动的时候又踩了一下加速器,汽车的速度更快了。

“危险,浩美,慢点!”和明说着,又把手伸向了方向盘。

就在这时,栗桥浩美盯着的后视镜里又出现了一双眼睛,不是姐姐的眼睛,也不是岸田明美和古川鞠子的眼睛。在这迷惑的一刹那间,栗桥浩美死死盯着那双眼睛,他知道了。

接下来,栗桥浩美尖叫起来。

出现在后视镜里的是栗桥寿美子的眼睛。她盯着栗桥浩美,她把浩美当成目标。现在已经知道母亲秘密的浩美的存在,对母亲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危险。

浩美感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绝望。他的人生是应该被诅咒的,从开始到最后。诅咒的不是那些女孩子的幽灵,而是母亲本人。和我一样,女孩子的幽灵也是受害者,也是牺牲品。

浩美觉得膝盖上很烫,有一股烧焦的味道,然后就听见和明的叫嚷声。

但是,栗桥浩美仍像死人一般盯着后视镜里面的两只眼睛,好像眼睛一动就会被杀死。我也会像姐姐一样被杀死。栗桥浩美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存在,而且谁也不会听到他们的悲鸣,事实上,是父母亲手为他们挖好了坟墓。

杀死年轻女孩子是错误的,真正该杀的是自己的母亲。我不应该害怕女孩子的幽灵。我应该在更早一些时候,拉着那个女孩子的手一起逃走的。逃啊逃啊,逃到一个父母根本不会杀死他们的地方。

“浩美,烟!衬衫着火了!”

就在和明把他唤回现实世界的瞬间,栗桥浩美穿的化纤衬衫已经着起了火,并把他包围在里面。他觉得火已经烧到后脖梗了,头发也烧着了。

汽车完全失去了控制。

发生事故了。和明紧紧抓住方向盘,虽然被挡风玻璃压住了,但他还是在喊。而被火包围的栗桥浩美仍盯着后视镜。在镜子里,他能清楚地看见母亲寿美子的脸,母亲在笑,她在为栗桥浩美和幽灵一起被埋葬而高兴。

汽车撞破公路护栏,呈一条优雅的弧线从悬崖上飞了出去。

从挡风玻璃能看到的天空越来越大,那种颜色和包围着栗桥浩美的火的颜色重合在一起。

浩美听到了和明的尖叫声,也看到了放在挡风玻璃上的两只大手。

后视镜里母亲的脸,随着火焰消失了。

车子落下来了,非常平缓、更加舒适的轨道。他感到自己是和后视镜里的母亲一起去死,姐姐一定会高兴的——我报了仇。

当汽车从上面掉下来落到悬崖下面的地面时,后视镜被砸得粉碎,就在最后的一刹那间,他看见了后视镜里最后的东西。

那里面,有一双新的、笑眯眯的眼睛,那不是栗桥寿美子的眼睛。

豌豆的眼睛。

——我不会看错吧?栗桥浩美心里在叫。砸破挡风玻璃的悬崖下的岩石也把他的头砸破了。

无论任何人在临死前,都会把自己这一辈子所经历的所有事情像走马灯似地在头脑里清清楚楚地过一遍。

栗桥浩美想起来了。十三岁的夏天,炎热夏天的游泳池边,和明掉到水里面,他的头一会儿浮出水面,一会儿又沉了下去,他想爬上来。豌豆说把他救上来吧,但遭到同学们的讥笑。但是,在和明时浮时沉、快要死的一瞬间,喧闹的同学听到和明悲哀的求救声,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了。有人说了一句,别闹了,还是别闹了,他快要死了。

但是栗桥浩美不想停下来,也不能停下来。无论和明会不会被淹死,他都没有办法感到兴奋、狂喜和高兴。

就在栗桥浩美摇摇晃晃的时候,有人从背后走出来跳进游泳池,把和明救了上来。和明脸色很难看,直喘粗气,手紧抓着游泳池的边,好像很紧张。栗桥浩美很是扫兴,突然转身向淋浴间走去。他消失在同学们的视线中,但豌豆注意到了浩美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等浩美洗完澡从更衣室出来时,豌豆靠在门口等着他。他们又像平常一样,笑了起来。

——大家都在的时候这样做不好,这是战略失败。

豌豆说着,露出白白的牙齿。

栗桥浩美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别的情景。他很小的时候,抱着膝盖坐在一个漆黑的地方。哭得眼睛热乎乎的,脸也是湿的。即使他想小便,也只能忍着。这是因为如果他从这个黑暗的地方出去的话,他的母亲一定会责骂他的。

是的,小时候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生了气的寿美子经常把他关在储藏室里,储藏室的空间很小,只有半个草垫子左右,而且里面还塞满了东西。为了能待在里面,栗桥浩美只能抱着腿,缩着头,像一只圆圆的大虫子。因为空间太狭窄,呼吸很困难,所以待上三十分钟后头就会很疼。但是,只要母亲不说可以了,他是不能出来的。

为什么要被责罚?母亲为什么生气?头很疼,小便也憋不住了。可是,如果要在这儿小便的话,会招致母亲更严厉的责罚。这个时候父亲好像也在家。

记忆又飞到别的地方去了。栗桥浩美还被寿美子责罚过。坐在厨房的椅子上,低着头,脚在晃来晃去。寿美子突然说了什么,但是栗桥浩美根本没听进去。他根本不想听这些责骂的话,他想出去玩。

再长大一些——想起来了。个子长高了,力量也大了,一点儿也不害怕母亲生气了。太唠叨,简直想揍她。栗桥浩美如果能在这个家成为最强大的人,那么他就可以不听任何人的命令。没有一件能忍受的事情。

母亲还在生气地叫着。啊!太烦了,太烦了。就在这时,坐在栗桥浩美旁边正在抽烟的父亲和浩美一样生气,他突然抬起头,大声叫道,吵死了!你不要再唠叨了。

就这样,同样的事情在重复着,她从没有对孩子说过一次合适的话。父亲也在大声吼着,母亲就不说话了。你这是教育孩子吗?父亲的脸通红,他抓起浩美细小的胳膊,猛地拧过来,用正在吸着的烟头按在内侧嫩嫩的红红的皮肤上。怎么样?要这样教育孩子!好好学着点!

栗桥浩美想起来了。手腕上的那块火烫过的痕迹怎么也消不下去。因为痛恨他们,浩美要在和明的身上也留下同样的痕迹,他拿着烟的时候被长寿庵的女主人发现了,挨了一顿训。

回忆、回忆、回忆。人就是回忆,它会突然在脑海闪过。许多回忆被一层叫做皮肤的东西包着,便变成了人。由孩子长成大人,人长大了,之所以个子也长高了,只是因为其中的内容增加了。

现在,叫栗桥浩美的人的皮肤破了,包藏在里面的回忆一下子涌了出来,开始是缓缓的,后来气势汹涌。回忆全部流出来之后,栗桥浩美也就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横躺在地上。

变成这样以后,再重新做是没有用的。变成空气球的栗桥浩美,必须装入新的回忆,撑起来,才能变成新的栗桥浩美。栗桥浩美脱胎换骨了。

一定能,今天就能。因为我有一直和我在一起的、真正的亲人和朋友和明,我不用知道和明的任何事情。

和明、和明,和明还活着吗?

希望他能活着,我也想活着,重新活一次,决不会再让豌豆欺骗了。

因为有了坚强的决心,浩美的身体慢慢地有了热量,但是,这只不过是在神经中枢停止功能前最后的一个动作。

我要是死了,谁来揭穿豌豆的谎话——这是浩美最后的想法,最后涌出的回忆。栗桥浩美死了。

在汽车冲破护栏坠入悬崖的过程中,高井和明一直睁着眼睛,他看见了事情的部分经过。在一瞬间被无限拉长,就好像是精彩的慢镜头,他体会到了事故的全部过程。

和明没有系安全带,他被从挡风玻璃中摔了出去,在那一刹那,他的身体感觉到了户外的空气。眼前的天空,由蓝色变成了薄暮色,他的头慢慢地向下坠。他自己意识到了自己在往下坠。

我不会死的,和明想。我不会死在这儿,我还要带浩美回去。以后我们有许多事情需要一起解决,一起重新开始,一起重新考虑,还有需要对证的东西。

我不觉得可怕。这是因为有坚强的意志力在支持着他。我怎么会在这样的事故中死去?浩美、浩美没事吧?

在高井和明坠下的地方,有被尾气熏黑的、干枯的树枝,它们像不满足的孩子似地肩并肩站在一起组成杂树林。这些树枝缺乏力量,而且树枝都是尖尖的。

沿着一条优美的弧线,高井和明落了下来。树枝伸向天空像是在欢迎他的到来,他落到一群早熟的树枝中间。不一会儿,硬硬的树枝戳进他软软的头部肌肉里,一直戳到颈动脉。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和明还担心浩美的身体。

6

很久、很久以前的回忆。为什么今天会想起来呢?

就在栗桥浩美开车面临死亡前的瞬间,豌豆也睁开眼睛,好像在叫着谁的名字,他回头看了看客厅墙上的钟。下午四点十八分。就在这一时刻,好像约好似的,突然从记忆深处涌了上来,让人怀念的诗。

这首诗是小学六年级时写的。上国语课的时候,授课老师让学生们写的,要求在下一节课之前,写一首自己喜欢的诗,什么内容都可以。

豌豆属于那种学习很轻松的孩子。他知道,母亲经常为此而赞不绝口。

他的记忆力很好,对文章的理解力也不错。即使不听老师的讲课,他只要把书上内容看一遍就能理解。当别的孩子都在为两位数乘法和分数计算而辛苦的时候,他却不用去做这些简单的练习题,以便和同学的学习进度保持一致。

因为豌豆很会看大人的眼色,所以他一般都能马上感觉出老师现在要求做什么。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调整自己,让自己在一群人中脱颖而出,而且分寸把握得极好,非常到位。

老师也很想看一看像豌豆这样的聪明孩子会写什么样的诗。豌豆能看透这种充满老师脑海的殷切希望。他不仅聪明,而且悟性也很好。教师是这么评价他的。这个孩子写的读后感非常棒!可以在学校里巡回展览!这样的孩子一定会写出优美的诗歌。

豌豆当然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他会让老师赞扬他,并让老师高兴。不仅如此,他也非常喜欢写文章。

聪明的他非常清楚写什么样的文章能让老师高兴和同学感动。写作文需要的词汇,往周围一看,到处都是,有时还飘在天空中。把好的词汇放在一起,就成了一篇文章。有时,他看到同学们连这点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为写作文而苦恼的样子,觉得不可思议。

但写诗是第一次,它和作文不一样,写得要短,反而有点难。他想,这是第一次。

尽管如此,他拿出作文纸,想了三十分钟,就想出好词来了,豌豆一口气写了出来。

就是这首诗。

写完之后,他仔细看着诗中的用词,心里在想,我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东西,这不是一部好作品。也许老师看了以后会表扬他,但在优等生豌豆的心中还是抱有这样的担心。他本能地觉察出这种危险,于是,急忙又拿出作文纸,想再写一首新的诗。

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心里想的还是刚才写好的那首诗的一段。

豌豆放下笔,拿起写好的诗,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慢慢地撕,撕得粉碎,扔进纸篓里。

但是,这首诗的每一段每一节都无法从他的脑子里消失。

最后,他以初春小雨为题写了一首新诗。老师看了以后仍表扬了他,但是豌豆明白,这不是他希望得到的东西。

从此以后,豌豆开始讨厌诗歌,因为他知道诗是危险的东西。他也几乎都把这首诗给忘了。

为什么在长成优秀的大人之后,在这种特别时刻,突然想起它来了呢?豌豆苦笑着。

豌豆都是口头告诉浩美计划的内容的,下午,他一直在这里休息。自己要去东京,去东京,去看“长寿庵”的高井和明的家人。如果和明出卖了他们向警察报案,他会马上把和明的家人全部杀死——虽然他是这样威胁和明的,但却不想真的去做这些非常麻烦的事情。和明是个胆小鬼,不会反抗的。按浩美的说法,带着他到处乱转,一直到晚上,然后就可以顺利地在凶谷把他杀掉。所以,豌豆和浩美约好今天夜里零时前在凶谷会合。

在豌豆的心里面,他并没有在意高井和明。自从和明参与了这个计划后,故事情节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但对豌豆而言则是无关痛痒。他根本没有考虑过栗桥浩美会被和明的言行打动的可能性,或者是栗桥浩美不稳定情绪崩溃的危险性。

另一方面,他也深知和明的危险性,也理解计划的落空。这就像是一艘迎风在航道上徐徐行驶的船只。因为有和明的存在,豌豆对浩美的影响力正渐渐变弱。

但是,那又能怎么样?豌豆嘿嘿一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只有在刚发生变故时,才能看出指挥者的领导能力。所以只有在计划被打乱的时候,我才能发挥自己的本事。过去一点意思都没有,从今以后才会真正地有意思……

在他一分为二的精神世界里,时间在慢慢流逝。和明会怎么做呢?浩美会怎么做呢?今天夜里的结局会是什么?在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首诗。

啊,我现在明白了。自己小时候为什么要写那样的诗。那些都是发自内心的话。作文只是把心里的话堆砌在一起而写成,而写诗则像是在自己的心里放一面内视镜,并从中取出一部分做成标本,放在眼前。

所以写诗是危险的。

太阳落山了,天黑了,钟在转。豌豆半睡半醒,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忽然,电视里嘈杂的声音把他惊醒了。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条最新新闻,画面是赤井山和“绿色公路”。转播的记者正在解说。

这是一起交通事故,车里的两名年轻男子都已死亡,行李箱里还发现一具尸体……

他们也许就是连续诱拐shā • rén案的两名罪犯。记者报道称。

报道仅此而已,这个节目是hbs的新闻节目。他们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对给节目组打来的电话做了声音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

“根据声音鉴定,给特别报道节目打电话的应该是两个人,他们的声音测试图明显不同。这是hbs独家报道。连续诱拐shā • rén案的罪犯应该是两人以上,但目前还不能肯定在‘绿色公路’上因车祸死亡的两名男性就是打电话的两个人,目前还不能肯定。但是……”

他们好像非常兴奋,记者和播音员的脸都变得通红。

是的,故事到这儿又要变化了。

就像结成块的油在慢慢地溶化,豌豆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不久,他放声大笑,越笑声音越大。听到这笑声,就连埋在院子里的不会说话的死尸好像也被吵醒了,浑身发抖。

7

腊月到了,寒风刮起来了。

门口的自动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发出挺大的声音,每次开关,都会有夹着枯叶的寒风刮进来。

“请问,有昨天发行的《日本文献》的临时增刊号吗?”

进来的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客人,他走到柜台边问。半天了,这是第八个客人。在我住院的时候会有多少客人呢,也许会更多。塚田真一停下了正在擦地板的手,把拖把靠在墙上,伸直了腰,盯着柜台看。

“对不起!”店长道歉说。

“我们店里不卖《日本文献》杂志,有杂志的便利店大概是untshop吧。”

“是吗?”年轻男人有点遗憾地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从中午就开始找,可是书店和其他地方都卖完了。”

“是吗?你没去报亭看看吗?”

“不会有,报亭不会有的。”

“杂志发行的数量不是很少吧,平常这种杂志不是这么好卖的。”店长说,“这个是增刊号,又不是创刊号,不应该这么快就卖完吧。”

“是的。”年轻的男人说了声谢谢,什么也没买就走了。他也许还要去书店或便利店看看吧,他快步穿过了店门前的人行横道。

在商店最里面的冰柜前有一对年轻男女正一边说着话一边看冷冻食品和冰淇淋,他们好像也听到了刚才柜台边的对话,只听他们说:“《日本文献》是什么?”真一很吃惊,居然还有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是电视节目吧?”女的说。

“电视节目?”男的边看着冰柜里的东西边说。

“没说便利店里会怎么样?”

“是的,那是杂志。”

“那么好卖的东西,不买可不行,我也想要。”

“去书店看看吧?”

“去书店多麻烦,在这儿不能买吗?”

真一又拿起拖把开始干活了。刚才有一位带着孩子来买牛奶的妇女,把三瓶清凉饮料全都掉到地上了,弄得到处都是,这增加了许多额外的工作。

真一想,对别人的话道听途说,只要是流行的东西不买就不行,其实他们什么也不明白,根本没有听清谈话的内容。这样的年轻男女,与其做《日本文献》的读者,倒不如做文章选材的对象。对了,就叫“现代无忧男人和浮躁女人的最新恋爱故事”。这样的话,就连自称是报告文学专门杂志的《日本文献》也只能用一个不起眼的标题了。

自动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位扎着围裙的妇女,她也是来买《日本文献》增刊号的。店长再次表示歉意,她不高兴地走了。刚才的那两个年轻男女终于离开了冰柜,走到日用品的货架前,开着玩笑,笑个不停。真一也终于擦完地板了,他小心翼翼地拎着拖把向办公室的门口走去。

“辛苦了。”店长边说边隔着眼镜温柔地看着他。

“收拾一下吧,马上收银员就来换你了,店长,你还没有午休吧?”

大概是下午二点半吧,真一提前把午饭做完了,所以他不并在意工作时间忙着干活。

来换店长的收银员刚进门,又来了一位要买《日本文献》临时增刊号的客人,店长的回答和刚才的一样。这位客人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叔,他在附近的工厂上班,穿着一件满是油污的衣服,浑身散发出一股机油的臭味。他的烟抽完了,顺便来买。听说没有增刊号,他连说真遗憾。回工厂后听收音机吧,那里面好像也有这种节目。这位大叔说,《日本文献》临时增刊号很有意思,把那起案件罪犯的情况写得像小说一样通俗易懂。因为这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大叔,所以,真一忍不住地告诉他,这是他的一位熟人在增刊号上写的文章。这位大叔听了以后非常高兴,噢,是吗?是你哥哥的一位熟人写的,真是了不起。

前烟滋子决定把报告文学在《日本文献》上连载是在那起案件正在发生的时候。但是,就在滋子刚刚完成第一部手稿后,两名罪犯死于一起交通事故,使案件很快就结束了。编辑部召开编辑会议,决定12月1日发行一期特别报道这起连续绑架shā • rén案的临时增刊号。计划在《日本文献》上连载的滋子的报告文学也决定由临时增刊向媒体转移。

罪犯死了有一个多月时间了,不分昼夜地赶制特别节目的电视台很快也没有素材了。在这一个星期内,电视台不仅有白天的继续报道节目,还有晚上新闻节目中的十分钟左右的特别报道。一段时间过后,它们也趋于平静了。电视台又开始追踪报道别的最新新闻和丑闻事件,差不多快把那起案件忘记了。

而报纸和杂志等新闻媒体在时效性上不如电视台,为弥补这一不足,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它们详细报道了案件的整个经过,吸引了众多的读者。他们并没有对这起事件罢手。但是,报纸和周刊杂志受纸张的限制,无法把他们所掌握的所有材料都报道出来。

因此,《日本文献》选择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版临时增刊号。电视台已经不再报道这起事件,报纸杂志还没有报道完成,著名的撰稿人和报告文学作家还没有完成单行本——《日本文献》就是要利用这个空隙,满足那些还想了解案件、想让人告诉他们真相的读者的要求。

增刊号发行情况比想象的要好,这决不让人意外。社会上的所有人都希望了解两名罪犯所做的事情、他们的想法和在交通事故中死亡等准确的消息。把了解的情况加以整理,是希望别人能放心。

“《日本文献》是周刊杂志,肯定会有续集的。”

“是吗?”

“是的,听说他们要对那起案件一直追踪报道下去,是一名女记者一直在调查。”

“那可真不错,希望她能继续努力。我特别想了解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情?”

那位大叔接过烟和找的零钱向外面走去,身上散发出一股机油味。真一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谢谢光临。”

——滋子,初出茅庐。真一在想。

这个时候的滋子很忙,连在一起吃饭都很难。从过去到现在,滋子一直在照顾着昭二和真一两人,她经常去超市买来肉菜和豆腐及葱花酱汁,然后在一起吃晚饭。但是,自从发表了第一篇连载后,这个星期只有一次,前烟夫妻两人一起在厨房吃饭。这也许是为了庆祝第一篇连载的顺利发表吧。

吃饭的时候,真一对前烟夫妇过去对他的照顾表示感谢,他决定离开这座公寓。为此,他已经悄悄地找了好几家可以安排住处的工作地点。

也许他们会挽留吧,滋子可能会挽留,但昭二绝对不会挽留的。

杂志决定连载后,文章就需要进行校对,滋子躲在工作间里忙着干活,昭二和真一说起了悄悄话。

——嗳,塚田君,你不烦吗?

因为滋子也这么直接地问过真一,但昭二这样问,倒是让真一觉得很惊讶。

——不烦,有什么事情吗?真一反问了一句。昭二用他那粗大的手摸了摸脑袋,好像难以启齿似地说。

——滋子写犯罪的事情,这虽然不是塚田家的事,但毕竟是残酷和不人道的。她是一个局外人,既不是警官,也不是研究犯罪心理学的学者,也不是报纸杂志的记者,她只是个自由撰稿人,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她还是要到处调查写文章,对罪犯的情况进行各种推测。当然,我也不认为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除了滋子,今后会有许多人针对这起案件写很多的东西,这是很有必要的。这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思考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以后应该如何预防不再发生类似事情。

——是这样的。

——但是,结果……许多人读了滋子写的文章,她很有成绩,功劳也很大,也许还会有钱。这些,塚田君不烦吗?让一个既未受过伤也不烦恼的人做这样的事情不让人烦吗?随便把别人的不幸当作素材,你没有想过吗?

就像当初滋子问他时候的回答一样,真一说。

——是的,我想过。

下了决心的昭二还是一副痛苦的表情。虽说下了决心,但还不想说得如此明白。

——是的,是这样的。

——对。所以,自从滋子的文章在杂志上连载后,我就想不能在这儿住下去了。

啊,还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昭二点着头用手摸着脸。

——你因为滋子的事情生气了?

——没有,一点都没有生气,我真的很感谢她。

——但是,滋子让你住在这儿,就是因为你是第一个发现这起案件的?你是作为素材来源而被使用的。

——但也仅此而已。在我困难的时候,滋子和昭二都给了我帮助,我真应该好好谢谢你们。

真一使劲的找话说。尽管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没有一点儿犹豫,但要把自己想明白的事情解释给别人听,还是很困难的。

——就像昭二刚才说的,为了搞清楚为发生这样事情的原因和如何才能避免第二次发生相同的事情,必须要调查犯罪、研究罪犯和进行分析。所以,滋子做的事情有着很深远的意义。不仅仅是滋子,女性来做这样的事情有着更为深远的意义。因为残酷犯罪的牺牲品多数是女性。但是,过去评论或写文章的女性多是新闻工作者,那个领域的人是不是太少了?

——是不是这样的?昭二好像很是为难。

——因此,我希望滋子要努力去做。但是离得太近不太舒服,会让我想起许多事情,考虑许多事情。我有时甚至会认为,新闻工作者是不是对别人事情都很不在乎。所以,我很痛苦,滋子离我太近,我很烦。

——嗯,我也这么想。昭二说,他慢慢地点着头,回头看着滋子工作的房间。

——当然,塚田君是痛苦,而且还可以远离痛苦的事情。但是,滋子却不可能逃离烦人和痛苦的事情。如果你觉得痛苦,而且已经下定决心了,塚田君,为了不让自己痛苦,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也没有资格说。但是,塚田君,你自己是没事了,但对滋子来说却不太好,那它就是错误的。既然滋子热衷于做这种事,我们就应该让她尽情地去做。

这几句话说得尖刻而又严肃,真一不由得认真地看着昭二。昭二仍盯着滋子工作间那扇关着的门,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真一的眼光,但他似乎能看穿他的内心世界。

刚才昭二说过,大家都在考虑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以及应该如何避免再次发生类似的事情,所以,滋子的工作是必要的。对于犯罪报道,你问一百个人,一百个人会这么回答。但昭二并没有从心里真正理解这种精彩的回答。你这样想,只是为了安慰自己,但还是有许多无法理解的问题。如果把这些问题解决了,你就会比真一想得更深刻。莫名其妙的不得要领的不舒服感一消失,如果真一觉得在滋子身边照顾她的工作很痛苦,也许就很麻烦。

滋子曾经讲过,以前,她并没有发表的想法,也不会依靠什么,在她开始写有关失踪女性的报告文学的时候,昭二给了她最大的鼓励。昭二说,你能行,只有你才能写好,加油。

那个时候他的鼓励是真实的,现在变得犹豫是因为胆小的缘故吧。失踪和连环shā • rén是深度和程度都不同的两个词汇,是不可能通用的。

但是,以前勇敢地鼓励滋子的昭二和现在总感不安的昭二,哪一个是真正的昭二呢?哪一个也不是假的,哪一个也不是真的。两个而不是一个,他很苦恼。

突然,他想出来了。

——这两个人,都不要紧吧。

多余的担心。真一不再琢磨自己的想法了。如果要让心情极好的昭二评价一下滋子的报告文学的话,他一定很高兴,一定都是赞美之词。就算不能忘记刚才所说的事情,他也会把它藏在自己的心里。

这么长时间,真一从来没有和昭二谈过这件事。真一想过了,如果要对《日本文献》上的第一篇连载进行评论的话,昭二一定非常高兴,他会去书店买许多本书,发给工厂的工人。他是真的高兴,即使在真一面前也不会掩饰。很严肃地断言不能由着滋子去的他,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离开这里——这个决心越来越强烈,自己已经不应该再和前烟夫妻住在一起了。

真一把手放在收银员的柜台上,透过玻璃往外看,不知为什么,他叹了口气。自己的将来——必须考虑一下以后的事情。

门开了,真一条件反射似地说了一声“欢迎光临”,同时把眼光转向了刚进门的客人身上。

他的眼前,站的是通口惠。

8

从石井夫妇家搬到这家公寓已经有十几天了,这段时间里,真一经常梦见通口惠。睡觉时梦见,白天也会梦见,也就是所谓的白日梦。

夜里做梦的时候,无论什么情况,都是真一在逃跑,通口惠在后面追赶,没有一点变化。它真实反映了现实的残酷性,真一咬紧牙关、一身冷汗、浑身发抖地从她那里逃出来。梦醒的时候,他会猛的一下子跳起来,好像使用了紧急逃跑装置。睡醒后还觉得自己在逃跑,盖着毛毯的两只脚仍在前后摆动着。

和夜晚相比,白日梦的时间更短一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比如,在汽车站等车,汽车没有按时到站,真一后面排起了长队。真一下意识地往后一看,他居然看见通口惠站在队伍的最后面。或者,前烟滋子让他去买晚饭用的东西,他来到超市。进入宽敞的超市,一手拿着纸条,一手推着车,在超市里转。突然在一个拐角处,通口惠挡住了前面的路。

在做白日梦的时候,通口惠并不追赶真一,甚至有时她发现不了真一的存在。一定要在她只感觉到了真一存在但还没有发现的时候逃走——否则将会遭遇危险。但是,真一吸口气、眨眨眼的瞬间之后,通口惠就从汽车站队伍的最后面消失了,也不在超市的通道上。只是看错的、根本不存在的她能在真一的心中留下印象,只是幻觉而已。

不久,真一的心情变得很难过。为什么我会如此提心吊胆?为什么我要这样胆小、看到一些存在或不存在的东西?

所以,当真一发现通口惠站在便利店的柜台的前面时,他还以为这是幻觉,是一种新的白日梦,眨眨眼就会消失。

而实际上,真一停住了呼吸、像个傻子似地盯着通口惠。和记忆中的她——经常出现在真一梦中和幻觉中的她相比,今天站在眼前的少女有点胖,头发也剪短了。穿着一件白色毛衣和蓝色的牛仔裤,衣服都是新的,在店内灯光的照射下,毛衣闪闪发光。

“你好!”通口惠打着招呼,她抹的是淡红色的口红,“你去哪里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真一觉得胸口堵得慌,所以他的呼吸很不通畅,但他有一种想大叫的冲动。大叫一声,穿过柜台,打开自动门,逃到外面去,再也不要回到这里。

就在这时,刚才那两位年轻男女走近了柜台,他们把通口惠推到了一边,柜台上发出很响的一声,他们把篮筐放了上去,也许本来就是这么做的。真一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立刻清醒过来了。

那个男人有点心急似地皱着眉头看着真一,女的挽着他的胳膊也盯着真一。通口惠看了看那两个年轻人,马上退到了旁边。

真一取出篮筐里的东西,收银员开始打单。因为手指发抖,为了避免操作失误,真一慢慢地干着活。那个男人不耐烦地摇晃着身子。女孩仍抓着他,撒娇似地说,一会儿我们去那边的旅馆吧。

无论在什么样的噩梦和幻觉里,作为便利店的服务员,真一从来没有想过通口惠一动不动地观察自己。因此,今天的真一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因为是梦,所以身体不能随意乱动;因为是梦,所以他的腿在发抖。

拿着买好的东西,两位年轻人说了声“谢谢”就走出了店门。他们一走,真一又要直面噩梦了。

“好久不见了。”

通口惠说,她又回到了柜台前面。她说话的口气很轻松,就好像是一个暑假没有见面的同学在新学期的第一天见面时打招呼一样。她甚至还满面带笑。

真一低下了头,把视线固定在柜台上,他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不想说话。”真一没来得及细想,话就脱口而出了。

“但是,你必须要和我说话。”还是刚才的口气,通口惠笑着回答。

“我不想说话,我不想和你说话。”说到这里,真一不再恐惧,他生气地抬起了头,“我和你的律师说过,请你不要再追着我了。律师也说过,你这样做并不能帮助你父亲。所以,你还是回去吧,回去是为了你好。”

但令他吃惊的是,通口惠笑得声音更大了。真一第一次觉得她长得真是很漂亮。

以前,她可能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但现在的情况只能降低她的魅力,让她坐吃山空。过去一定是个漂亮女孩子。这和真一一样,只有在这种状况下,他才不是一个要逃离一个和她同龄的女孩子的胆小鬼。

但是,今天的通口惠看上去确实很漂亮,很平静。这和过去总是追着真一的她截然不同;和一边歇斯底里地哭一边追着他的女孩有着根本的不同。

对这种不同,真一有着本能的心理准备。对方的做法变了,一定要小心。

“律师没有和你说过吗?追着我是没有用的,我不会接受你的请求,不会去见你的父亲。被害人的家属不可能去和被告人见面的,连律师都这么说。”

“不是不可能的。”通口惠的口气就像是严厉的国语老师,她扬起眉训斥着真一,“你要是想去的话,一定可以见面的。”

“我不想去见面。”

通往里面办公室的门开了,店长走了出来。“你好。”通口惠打着招呼。真一看着店长,好像她是从远处来的救命的人。

店长走到柜台边,用眼神在问,发生什么事了?但是我该如何解释呢?

就在真一还没有想明白如何解释的时候,还没有尽兴的通口惠用欢快的声音问:“对不起,您就是店长吗?”

“是的,我是店长。”

“谢谢你对真一的照顾,我是他的堂妹。”

通口惠低头行礼,店长笑了。

“什么,是吗?”

她冷冷地看了看有点难为情的真一,真一的喉咙里好像塞了东西,说不出话来。

店长是前烟昭二的朋友,但是她并不知道发生在真一身上的事情,要解释的话,还必须从头说起。

“店长,其实真一是个很麻烦的孩子,”通口惠的话好像说不清楚,“他因为和父母吵架而离家出走的,我是来把他带回去的。”

“真的吗?”

店长惊讶地回头看了看真一,而真一却在看着通口惠。信口开河的她看上去很轻松,无所顾忌。

但是,她的眼睛没有变,稍离近一些看,她的眼睛没有变化。只是她没有大声地哭,大声地叫,但她的本质没有变。通口惠转过头一笑,在灯光映衬下,她的眼睛里闪着光。看到这些,真一不需要做任何解释了。

如果要在这里强行让她离开的话,不知道她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不想让店长卷到这件事情中来。

“塚田君,真是这样的吗?”

真一转过脸看了看很是担心的店长,然后迅速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今天还不能说,很复杂。对不起,现在我能回去吗?”

店长看了看大获全胜的通口惠,又看了看板着面孔的真一。

“啊……没有问题,你堂妹来接你了,回去吧。你明天还能来吗?”

“当然,明天我一定来。”

真一离开柜台回到办公室,急忙脱下便利店的制服,因为太急了,胳膊有点火辣辣地疼。通口惠站在柜台前,不知和店长在说着什么,一边说还一边笑。

真一背着小型旅行包,大步走回店里。拉着通口惠的胳膊,向自动门口走去。

“对不起了,店长。”

“实在对不起了。”通口惠还在假装可爱地演着戏,“多谢你们对真一的照顾。”

真一拽着她穿过马路拐了个弯,向和前烟钢铁工厂相反的方向走去。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有一个公园,真一想把她带到那儿去。

“轻一点,弄疼我了。”通口惠在叫。但是旁边路过的人听起来,这分明是在撒娇。娇滴滴的,在闹着玩,但真一却非常怕这样的事情。

“你不要拽着我,我跟你走,是我在找真一君,所以要拽应该是我拽着你。”

“不要叫我的名字。”

“为什么?”

“不要你叫,你就不要叫!”

快到要去的公园了,真一还是一个劲地往前走。通口惠忽然看到公园旁边有一个小的茶馆,她指着茶馆说:“哎,那个茶馆挺漂亮的,咱们去那里吧。”

真一想,让他和通口惠进那个茶馆,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喝咖啡,那还不如死了好。于是,他拒绝了这一要求。

好在公园里的人并不多,而且学校也在上课,今天没有孩子在公园里玩。真一把通口惠拽到公园里面的一个树丛旁,才把手放开。

“疼死我了。”通口惠摸了摸手腕,翻着眼看着真一,像是在发脾气似地说,“你是不是太野蛮了?”

真一的脑子嗡地一下,喉咙发干,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那里。你发疯了——不正常。脑子变糊涂了,不能接受现实了。在他坚持把头转向一边的时候,他脑子里的那根弦松了。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最后,他只说出了这几个字。

“什么打算?什么呢?”通口惠在装糊涂,“我一直在找真一君,最后我一定要找到你。”

“我说过多少回了,我没打算去见你的父亲,永远不。我不会原谅你父亲做过的事情,绝对不会原谅,你就等着你父亲被判死刑吧。”

刚一听到死刑两个字,通口惠装出来的少女形象一下子被打碎了,又变回到过去的她了。这里既没有便利店里的灯光,天又阴着,她两只眼睛里的光芒不见了,带着笑的脸在痉挛,甚至牙也露在外面。

“爸爸不会被判死刑,他是无实之罪。”

“不是无实之罪。”真一大叫着回答她,“你父亲是个shā • rén犯,他杀了我的全家。我说过一百回一千回了,你父亲为了要钱像个强盗似地进了我家,他杀了三个人!”

通口惠像是有点害怕似地眨了眨眼睛,但很快就恢复原状了。

“是的,他是杀了人,他杀了你那愚蠢的妹妹、自以为是的妈妈和无能的爸爸,他是杀了人!”

然后,她就像抓捕猎手的野兽一样猛地站了起来,尖叫着:“但是,怂恿我爸爸的是你!都是因为你的怂恿!”

真一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一动也不动。通口惠太清楚如何有效地攻击我。她的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花朵。

“我没有怂恿他。”

正在兴奋中的通口惠为了放低声音,用手按住嘴唇。

“是你,是你到处宣扬你家很有钱,父亲才会动那种念头的,你是有责任的,你必须向我父亲道歉。”

肩上的包一下子掉到了脚边,真一的头很晕。“对不起,不要那么大声音。”

通口惠也意识到形势开始朝对她绝对有利的方向发展,于是她也低下头看着真一。

“我也不想说这种话的,真的,我不想说。只是我想无论如何也要让真一君去见我父亲,所以才把话说过头了。”

她碰了碰真一的胳膊,像是在撒娇。

“去见见我父亲吧。你去见的话,一定会原谅我父亲的,那样的话,你一定会变得很快乐。其实我们都是同一悲剧的牺牲品。”

真一闭上了眼睛,眼睛里又是鲜血的颜色,这血色在搅动着他的心。

——我要杀了这家伙。

杀了她,现在就杀,不能犹豫,空手杀了她。

真一的手突然一动。他低着头盯着路面,身体一动也不动,肩膀不用动,连脚都不用往前迈一步,手,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头。这就像正在睡觉的野兽突然闻见的猎物的气味,把眼睁开了。为了找到目标,用五个手指的指尖到处摸索。只要有一根手指摸到了通口惠,其余的手指就会一起向她发起攻击……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公园前面的道路上叫他。

“塚田君!”

真一睁开了眼睛,他知道是谁在叫他。这个声音让真一从梦魇中惊醒,让他重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顺着声音回头一看,只见水野久美挥着手向这边走来。她笑得很开心,脚步也很轻快。她好像只看见了真一一个人,根本没有在意她应该能看到的通口惠。事情很清楚,她在那里等着来帮他!真一默默地鼓励着自己。

通口惠嘟着嘴笑着说:“嗨,你女朋友来了。”

水野久美刚走到公园的栅栏边,就一口气跑到真一身边,边拍手边说:“怎么回事?我去便利店找你,店长说你提前走了。”

“嗯。”真一说。他知道自己的脸还在痉挛,身体也在发抖。他也知道水野久美感觉到了这些。所以,他没有说更多的话。

“今天没什么事情的话,我们去看电影吧,怎么样?”水野久美边说边挽着真一的胳膊,连一眼都没看通口惠。

“哎,这个人,对不起了。”通口惠笑眯眯地对真一说,“你为什么不和我打招呼?我,我正在和塚田君说话,请你不要插进来。”

还没等真一反应过来,水野久美就有了回答。她一副吃惊的样子,根本不看通口惠,而是歪着脑袋对真一说:“我刚才说什么了?怎么样?走吧。你刚才一个人就一直待在这里,冷不冷?”

水野久美在演戏,她的戏里只有真一,根本没有注意到通口惠的存在。果然,她拽着真一的胳膊,向车站方向走去。

“走吧!”

“不要开玩笑!”通口惠跳起来叫着,像是要把真一拉回去。真一也躲了一下,但和他相比,水野久美的反应更快。她让真一站在后面,她挡在通口惠的前面,然后举起手,用一点都不犹豫的准确的动作,猛地向通口惠的脸上打去。

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通口惠止住呼吸,睁着两眼,呆呆地站着。苍白的脸上清楚地印着水野久美红红的手指印。

真一第一次听到水野久美用威严干脆的声音在说:“不要再缠着塚田君了,你这个愚蠢的女人。我不知道重复过多少遍了?你没有脑子吗?是不是要往里面放一些臭豆腐呀?”

真一也是第一次看见通口惠无话可说。她只是嘴唇在动,但说不出话来。脸上的手指印就像奇特的化妆一样,让她脸上的色彩更加鲜艳。

水野久美接着说:“我是塚田君的女朋友,但是在事情发生时还不是,所以,我不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但是,我知道你的父亲杀了塚田君的全家,目前案件正在审理之中。停止你的不合时宜的恶作剧吧。无论你用坏想法怎么去大吵大闹,事实是不会改变的。你不应该为你的父亲做这样的事情而高兴,你应该去问他。你谈话的对象不是塚田君,而是你的父亲。”

一口气说完后,水野久美又抓着真一的胳膊靠着他决然地走了出去。真一有种冲动,想回头看一下通口惠,但他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做。于是,他和水野久美一起往前走。

“我不会放弃的。”通口惠在叫,她的声音很弱而且还在颤抖,但真一和久美根本就没有在意她。

“我不会放弃的。你绝对有责任的,向父亲谢罪的应该是你,你的家搞得乱七八糟全是你的错。”

那些话从背后直刺真一的心,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也许他是想向水野久美解释一下刚才通口惠骂他的话。但是,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有些话以后再说吧。”她温柔地说,而且走得更快了。

后面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通口惠追了上来。“不要回头。”水野久美说。真一点了点头。他们已经走到公园的出口了。

通口惠的脚步声渐渐小了,不一会儿就听不见了,但还是听到了她扔过来的话:“我,正在卖身。”

真一旁边的水野久美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真一的步伐也乱了。但他俩像是商量好了,谁也没有停下脚步,仍然一直往前走。

“你们听到了没有?我在卖身,我已经和大叔订好了合同。如果不这样,我就无法生活,因为爸爸不在了。我已经成了大叔的玩物了。”

通口惠的声音越来越高,但说话的内容没有变化。

“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吗?每天每天,我要被肮脏的老头脱光了衣服折磨;从白天到晚上,我要把头放进他的胯裆。你们知道吗?”

真一出了一身的冷汗,水野久美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转过头悄悄地说:“真是不幸!”

通口惠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了,但真一似乎还想听下去。

两个人还在往前走,公园里外的人都在围观哭闹不止的通口惠,有的笑,有的皱起了眉头。真一觉得很内疚,好像自己在做一件很残酷的事情。他突然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真一小声说。水野久美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手,笑着说:“好了,塚田君不要道歉。”

两人从公园一直往前走,拼命地走,好像要摆脱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差不多走了一站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快餐店。他们是第一次来这家店,人很少,可能是饭菜不太好吃吧。但是,所幸的是两人所坐的桌子周围没有一位客人。

“红茶,不好喝。”水野久美端着杯子,皱着眉头说,“你想要热的吗?”

“太凉了。——没想到我们走了这么远。”

水野久美喝了一口红茶,她缩了缩脖子。

“我要向塚田君道歉,刚才那样训斥你,你一定很吃惊吧?”

真一微微一笑:“那样的水野我可是第一次见,但是——”

“但是?”

“算了,不说了。”

“不行,你说吧。”她把嘴噘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母亲不在了,但是不要紧,你要坚强起来,你身上流的是她们的血。”

水野久美有一个姐姐和妹妹,她们是关系很好的三姐妹,经常换穿西服、鞋子和使用其他装饰品。

“我的母亲和姐姐都会对态度不好的女服务员或公共汽车上的醉汉严加训斥,而妹妹则会对企图逃跑的流氓踢上几脚。”

妹妹是中学三年级学生,从小学的时候就在附近的武术馆练习柔道。所以,水野久美向刚刚开始学习护身术的妹妹学过一点。

“我不知道水野要是不来的话,事情会是什么样?”真一认真地说。但是水野久美好像不愿意谈严肃的话题,只是咯咯地笑。

“你不觉得我们是真正的朋友,拆不开的朋友?”

真一微笑着摇了摇头。

“要是原来的情况,我会杀了那个家伙。”

水野久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对不起,我说出这种讨厌的话,但这是真的,我知道发火shā • rén是怎么回事?”

“她,今天是不是说了什么?”

和平时不同,水野久美的问话看上去很认真,并有些恐惧。真一知道,她一定听见了通口惠大叫着说的那些话。是你怂恿的,我要去告发。

“噢,对不起,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别说了。”

“不,没关系,我曾想过把所有的事情都讲出来,但没有勇气。”

其实水野久美已经知道了通口惠缠着真一和一连串的故事。但是……

“水野,刚才你看到我对通口惠那样做确实很厉害,但是,你不觉得我因为怕她而逃跑很不像话吗?”

虽然真一很认真地在问,但水野久美直眨巴眼睛,一副很难认真起来的表情。

“不会有这种事情的。”

“是这样的。我是一个对自己的事情非常怯懦的家伙。”

“有一点点吧。但是,你不是向对方的律师抗议了吗,不是在努力执行行为禁止命令吗?”

“但是,我自己却从未有过一点反击,像今天你那样去做。那样的事情,我连一次都没有做过。”

不知为什么,真一发现这个时候的水野久美的表情突然缓和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为什么会这样?真一看着她的脸明白了。噢,是这样的,今天我第一次称呼她为“你”,而不是“水野君”。

“我从未像你一样去斗争,”真一继续重复着,“我很内疚,我所内疚的就是她说的是我怂恿她父亲的。”

“怎么回事?塚田君会怂恿罪犯去自己家里抢劫吗?”

“结果是这样的。”

通口惠的父亲通口秀幸的目标从来就是钱,为挽救自己快要倒闭的公司所需要的钱。

因此,他向检查官供述——当初他和他的部下两个人曾经计划抢劫银行的现钞运输车。而一般的民宅,即使进去了,也不知道家里是否有钱。

但是,现实问题是,抢劫现钞运输车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万一被抓住了,家和孩子都没有了,所以,通口他们放弃了这个计划。就在那个时候,通口的一个部下对他说,在他们住处附近的一个游戏中心,他在和一个无忧无虑的高中生一起玩游戏时,听说他父亲继承了远房叔叔的遗产,一下子成了富翁。

“不用说,那个无忧无虑的高中生一定是塚田真一了。”水野久美目不转睛地看着真一。

“是我,是我说的。”真一摇着头,“我说的遗产当然是真的,我父亲从一个已很长时间不来往的远房亲戚那里继承了除税金以外高达一千万日元的遗产。我父亲和母亲都提醒我不要在别的地方讲这件事情,我当然也会很小心。但就在那个时候,我和一个从小学时关系就很好的朋友在游戏中心玩,以为那种地方很吵,别人不会听见的,我大意了。我告诉他我父亲得到了一千万日元的遗产,准备买一辆大型的野营车,所以我和朋友、还有你暑假可以一起去旅游了。”

水野久美像是要躲避似地把眼光落到了手上,真一以前也见过她的这种表情。两人相处的一天,就是在大川公园的垃圾箱里发现女人右胳膊的那一天,当时的情形很恶心,也很残忍。但作为发现者的她——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怎么害怕。

尽管她这么说,但她仍是默默地看着真一,那眼光和今天的一样。这是她心虚的表现,也说明了她的正直和善良。真一想,要让我再找一次的话,我可能还会喜欢这个女孩。

“通口惠的理由,”真一接着说,“因为我说的那些夸口的话有可能被她那被钱所困的父亲听到,所以,塚田真一才是万恶之源。如果她父亲没有听到什么富翁的话,他也不会成为抢劫shā • rén犯。因此,与其说他是加害者,倒不如说他是受害人。”

真一喘了口气,毫不害怕地把事情一口气说完。

“我认为她说的话有点正确,只是一点点,确实正确。那种话让谁听到都不是好事,所以,我的父亲和母亲再三提醒我不要到外面去说家里有钱的事,但是我没有听从他们的忠告。其结果就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确实有责任。因此,每次通口惠找我的时候,我都觉得不应该逃避。”

水野久美端起了杯子,那红茶已经凉了,看上去很不好喝。但是,这红色的液体映衬着她神圣的表情和认真的眼神。

不知是什么运气,今天店里只有真一和她两个人,别说是其他客人,就连服务员都不见了,都到柜台里面去了。店里也没有播放音乐,所以店里显得很安静。坐在对面的水野久美感觉到自己都不再呼吸了。因此,真一在这种寂静中,可以讲一讲自己的想法。

胆小怕事的是塚田真一,这个胆小鬼。我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讲给水野久美听,我真正的意思究竟是什么。

我只是希望她能给予否定,希望她能安慰和鼓励他,说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shā • rén犯通口秀幸他们、通口惠的理由只是说说而已。把她当成朋友,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怜。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和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进行联系和沟通。塚田真一,你的心里也就还剩下只能通过同情和鼓励这种频率和外界保持联系的无线电发射机了。

“我……”

水野久美小声说,眼睛仍盯着红茶。真一吃了一惊。

“什么?”

她抬起了头,把端着的红茶杯子放了下来,然后看着真一的眼睛。

“我今天没和你约好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但是……”

真有点扫兴,她大概是要回去吧。

“我想赶快见到你,有话要跟你说。我看了《日本文献》。”

“是吗……那本杂志卖得很好。”

“我父亲的公司有人买了,他把它借回来了,我也非常想看。”

对于女儿发现死尸这件事,水野家非常关心。他们并没有让她不要再考虑它或是隐瞒什么,而是要让她把发现女尸的经历放到应该放的地方。

“滋子的材料很多,听说她访问了好多人,甚至还写了警方的情况,简直像个新闻记者。”

因为水野久美也认识前烟夫妇二人,所以和真一一样,她称前烟滋子为“滋子”。真一这么叫只是为了不把昭二和滋子搞混,而水野久美则认为如果称呼凭自己本事工作的女性为“前烟君的夫人”是不太礼貌的事情。

“滋子以前没有写过这么严肃的报告文学,这是她的第一次,所以还有许多不太清楚的东西,但这一次是个非常好的机会,她一定要更加努力。现在她的睡眠时间已经少多了。”

“要连载几回?”

“把原稿连载完。”

听滋子说,《日本文献》杂志社的社长决心要把那两个罪犯——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十年来的情况调查清楚并进行报道。

“那么说,现在连载的只是最初的一部分。”

“是的。滋子开始写的是他们死之前的事情和被害人的情况,但是,当罪犯被查明是那两个人时,文章的整个构成都有了变化。”

临时增刊号的第一期连载写的是滋子采访赤井山中被通称为“凶谷”的废墟的情况。那个地方原计划是要建一座大型医院的,后来因资金不足等原因停止施工了,剩下的地基和铁架被风吹雨淋,当地人都称为“心灵之场”,非常有名。

“绿色公路”上发生车祸的时候,他们正从赤井山下来,车行驶在前往东京方向的道路上。在发生车祸前不到一个小时,他们曾在“绿色公路”东京方向出口附近的一个加油站加油,然后驶往赤井山方向。所以,那一天的某个时候,他们曾在“绿色公路”上往返一个多小时,在回来的路上发生了车祸。

而且,他们就是在那个时间把尸体装进汽车的行李箱里的。大家都认为,汽车从“绿色公路”开往凶谷是为了寻找弃尸的地点,连警察和新闻媒体也都这么认为。但是现实情况是,他们并没有弃尸赤井山,而是放在行李箱里摔下了山。这只是采访凶谷的一种预测,但他们的真实想法是不是打算弃尸呢?

“滋子的报告文学写道,行李箱里的尸体——一位川崎的名叫木村的职员,这个人之所以被杀,是因为罪犯给电视台的特别节目打电话时,一位女评论员说他们是只会杀死女人的胆小鬼。事实也是如此。”

“准确地说,现在是无法搞清楚真实情况是什么,罪犯到底在想什么,因为他们已经死了。”

真一慎重地选择用词。因为他就这件事询问滋子时,她也是这么回答的。

“但是事实是,他们过去只杀女人,被女评论员讽刺后,才选择去杀男人,这只是推测而已。”

这位名叫木村庄司的最后一名受害人坐公司的车去冰川高原的别墅区出差,在回来的路上不幸与罪犯相遇。警察正在调查木村的脚印,但还是无法准确地判断出他是在哪儿失踪的。他的钱包和手机都没有找到,也许被扔了,也许被罪犯藏在什么地方了。

说起电话,罪犯绑架木村后还给他的夫人打过电话。这是在木村的尸体被发现后,他的夫人对警察说的。罪犯亲切地对她说:“给你的丈夫折千纸鹤吧”,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他的夫人说,木村的手很巧,纸鹤折得更棒,两个人谈恋爱就和折纸鹤有关系。罪犯就是因为了解这些情况才说“折千纸鹤”的。

对被害人家属的态度以及了解被害人的个人情况后并加以利用的手法,和日高千秋的母亲发现女儿尸体时的遭遇一样;而抢走木村身上的东西,则让人联想到古川鞠子的家属收到她的手表一事。如果没有发生车祸,罪犯还活着,说不定木村夫人也会收到亡夫的领带、手绢或手表。

和其他受害人一样,打给木村夫人的电话声音也是男孩子的变声。她正在收看hbs特别节目的女评论员挑衅罪犯的现场直播,她不会担心这种事情会和经常因工作出差的丈夫有什么关系。全日本的职员大概都是这样的,妻子也会是这样的。谁也不会想到灾难会降临到自己身上,也不愿去想。所以,在男孩子用变声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都忘记了按下电话机上的录音键,以便给对话录音。因为这实在太意外了,当电话被挂断后,她才想起应该给电话录音。因此,现在就无法将打给木村夫人的电话和打给电视台的电话进行声音比对。

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在他们死于“绿色公路”的车祸时,全日本都在呐喊,告诉我们吧,他们真的是罪犯吗?告诉我们吧!

在这起案件中,规模的大小只是模仿犯的附属品。开始时,他们要慎重准备以避开警察的眼睛。事实上,在发生车祸的一两天内,到处都在传说着,正是因为行李箱里放有“成熟男人”木村的尸体,所以不能肯定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就是杀害古川鞠子的罪犯。以shā • rén为乐的变态罪犯,不会随意改变对被害人的选择。无论电视台如何挑衅,以绑架杀害女性为乐的他们也很难突然改变自己爱好。因此,他们两个人很可能是看了hbs的节目后,想借着连环绑架shā • rén案的机会去干蠢事的得意洋洋的shā • rén犯。

文章接着写道,在栗桥浩美公寓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具少了右胳膊的、已成了一堆白骨的女尸,模仿犯的可能性没有了。光是尸体倒不让人激动,还找出了许多住在这个房间的人和连环案有牵连的确实证据。公寓里有许多照片。

今天,日本所有人都不会怀疑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两个年轻人是罪犯,但是,他们死了。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了,年轻女孩子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噩梦再也不会出现了。

前烟滋子的报告文学在两人都是罪犯的事实上又搭起了“台子”,并把大幕拉开。首先出场的是“凶谷”,然后被指责为“只会杀害女人的懦夫”,于是他们计划杀害“成熟男人”。而在按计划抛弃“成熟男人”木村庄司的尸体这一节上,滋子下了很大功夫,并考虑了舞台效果。他们出发去“凶谷”也是预先安排好的,滋子打算找个外景。在那儿他们准备搭一个合适的舞台,把木村庄司的尸体展示给大家看,他们是去现场调查了。

前烟滋子站在凶谷的废墟上开始写的,文章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那里不是一个被放弃的地方,从开始那里就是一个有准备的地方。

因为是一场舞台剧,所以有一套舞台布景,一套完整的废墟的布景,非常好。随后脚本出来了,演员们准备用命来演这个用文字写成的故事情节。

剧本完成了,在这儿开始演戏。虽然这是一场阴郁消沉的戏,但却是一件欢快的事情,是一场虽然让人厌恶但却充满真实感的戏。

可是,戏是要结束的。戏结束后,完成的舞台布景就没有用了,这是非常漂亮的废墟,不忍心破坏它。有没有人在这个废墟上写出合适的剧本?有没有人能再让这套布景活起来?

废墟在继续等待,等待合适故事情节的出现。所以,废墟决不会放弃,废墟在耐心等待。

终于,和第一部剧本一样精彩的剧本完成了,他们再一次把命放进了这片废墟。

这片废墟是为剧本而建,最初的剧本是贪婪与幻灭的故事,后一个是支配与绝望的故事。前一个讲的是儿时在此建成的设施和与之有关的钱的故事,后一个讲的是两个年轻人在这里向人们展示尸体并向人们说明现代社会不存在shā • rén戒律的故事。

前烟滋子来到凶谷,她抬头看看被雨淋得都变了色的铁架,走在肮脏的路上,坐在满是尘土的水泥地基上。11月5日的下午,在黄色的夕阳下,她在想象那两个年轻人的样子,他们在用舞台艺术家的眼光严格考察这里是不是公开木村尸体的好地方。但是,他们两个人也不会想到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会因车祸死去。

“真难受!”水野久美忽然说,“与其说难受,倒不如说是悲痛。”

读完前烟滋子的第一篇连载,真一也有同样的感触。通过第一篇连载,前烟滋子感叹说,为什么这是支配与绝望的故事?

“我也觉得很难受。”

水野久美把眼睛从真一身上移到了窗户外面:“为什么难过?”

“为什么……”

“滋子对什么感到难受?”

“啊!是这个意思。”真一使劲靠在椅背上,“当然是对受害人。”

停了一下,水野久美又反问:“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真一本能地重复了一遍,他看到水野久美的表情很僵硬,好像还有点生气。

“我觉得滋子是在为发生这样的事情而难受,是为发生这样事情的人而难受。”

“这个……”

真一无话可说。原来是这样,这只是个开头,再这么接着说下去,他一定会和她对立起来。

“是这样的。做这种事情的人毕竟是少数。”水野久美说,“这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情,但事实就是这样,也没有办法。这种犯罪今天也不是第一次,过去也不全是。战争也是因人的邪恶而起。所以,我觉得应该是为人们做了这种事情而难受。但是……”

说完,水野久美咬住了嘴唇。刚才真一的话没有说完,她就接下去了,会不会和他吵架,真一会不会受到伤害。她看上去很是迷茫。

“但是什么?”真一轻轻地问,没有任何责备,只是在催促着她。

水野久美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才看着真一,露出一丝笑意。

“有这种感觉可能还是因为我是个女的,你听了可不要生气。”

“嗯。”

“我希望滋子更难受,不光是对人,还要对被害人,还有罪犯,让他们生气发怒。不是写一个人多次犯罪,而是希望他们披头散发,举着拳头,生气地大叫。”

真一睁开了眼睛,他从来没有这种想法。确实,滋子的文章压抑而冷静,但是文章还是充分表现了对受害人的哀悼。

“对事件进行调查后写报告文学,用这种充满感情的写作方法是不是不行?”水野久美像是在安慰自己似地露出了笑容,“写如此充满感情的报告文学,是不是像个新闻工作者?我曾经和父亲母亲谈过这个问题,但是——因为是比我多读了许多书的人——两个人说。至于充满感情的报告文学,怎么说也是迎合时尚的,确实,有许多东西是迎合时尚的。两个都赞扬滋子的文章写得好,还想看下期连载。”

但是你无法理解……这句话真一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

她刚才说的,有这种感觉还是因为我自己是个女的。和真一相比,对日高千秋和古川鞠子的事情,水野久美的感受更真切些。所以,对于发生在她们身上的灾难,她才会非常生气,对罪犯无比憎恨。而同为女性的前烟滋子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从大处把握整个事件,显得非常大气。

“我想——”

水野久美的话还是有个开头,真一以为她的话已告一段落,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听了她的话,他睁开了眼睛。

“想什么?”

“对于犯罪,文章是不是都这样写的——犯罪发生以后才进行分析解释?”

“分解因数。”

“嗯,差不多。”

久美又不说话了。真一看着她长着汗毛的脸知道过一会儿她还会说些什么的。我们再说什么,不是通口惠的事情吧。

她像是下了决心一样使劲地眨了下眼睛,接着往下说:“谁——是不是可以把塚田君家的事也进行一下因数分解?”

“嗯?”

“那还是按刚才那种写法?并不是要生气责难罪犯,也不是为死去的塚田君的家人哭泣,从开始到最后,那是写那种人的愚蠢和悲哀。”

“……”

“在这一个因数分解中,通口惠是不是一个可怜的被害者?她本身并没有做坏事。他的父亲犯了罪,把家毁了,确实她的生活乱了,非常可怜。但是,她今天对塚田君所做的事情,却是十分邪恶。但无论如何,在这个因数分解中,她都是一个可怜的因子。”

水野久美说。因为她是突然来见真一的,刚才还把话题突然转移到滋子和《日本文献》上了。

“我想说的是,如果刚才是正确分析的话,那一定是一种谬论。罪恶的东西已经全部消灭,只剩下可怜的被害者。邪恶的东西也不会只从他们的心中蒙混过关。但是,这很奇怪。所以,塚田君,你不能输给通口惠所说的那些话,她的话只是她说的,她是想让塚田君承担责任。”

——是的,我要承担的不是通口惠说的那些话,我要承担起自己的悔意。

“我想,如果塚田君读了滋子的报告文学,一定会生气的,但决不会为被害人呐喊的。所以,塚田君,你站到一边去吧。”

我为什么不会生气?难道是因为我不是像水野久美一样的女性?只因为我是个男人吗?从性别角度,和多数被害者相比,人们比较容易将感情转移到罪犯一边。

不是这样的,决不是这样的。与其说愤怒、感叹人的愚蠢,真一感叹的是一种强烈的悲哀。被杀的古川鞠子、日高千秋的家人,目前还在强烈地自责,被罪恶感所困扰,被痛苦所折磨。

真一在研究失去家人这件事的原因。无论谁怎么安慰他,真一都会说,如果不是自己无意中说的话让像疯子一样找钱的通口秀吉他们听到的话,那他的父母和妹妹到现在一定还好好地活着。所以,他在责备自己。责备自己应该受到的责备,惩罚自己应该受到的惩罚。

但是真一又在想,鞠子的爷爷和母亲、日高千秋的父母会怎么想?他们不会想到会犯和真一同样的错误。鞠子的爷爷、千秋的母亲曾在不经意中说过一些不经意的话,他们说的话并没有招惹残忍的罪犯。

但是,他们现在一定会责备自己。如果这样就好了、如果那样就好了。面对已经无法挽回的局面,他们会编出一百个、一千个故事,想象可以获救的最佳时机。

这只是想想而已,但真一无法忍受。

自己确实犯了一个轻率的错误,确实应该承担一部分责任,但鞠子和千秋的遗属不可能和她一起承担。真一不只是在读滋子的报告文学时会这么想,而是在考虑事件的整个过程中都是这样想。在这一瞬间、这一时候,那个倔强的豆腐房的大叔和在葬礼上痛哭的小个子的母亲一定在责备自己如何如何鞠子就会活着、自己如何如何千秋就不会被杀害。

无论如何调查、如何报道、如何分析,都不会揭示出这些东西。

我走过去,伸出手,想说点什么。你们并没有错,而正是我的粗心大意使家人卷入了一起凶残的犯罪之中,这是我说的。和我相比,你们没有错,没有罪过,你们不用责备自己。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断言的事情,我可以干脆地说出来。

滋子写的报告文学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工作,但是,真一却是在从开始就无法实现这一意义的地方。因为这是别人的事情,他们才和滋子一起愤怒,一起呐喊。水野久美不理解,她希望愤怒和呐喊,其实她根本不明白。

大家都在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如何才能避免第二次发生类似事件?

真一在发抖,他知道“大家”包括水野久美,但是,真一、鞠子和千秋的遗属不包括在里面。

他知道,现在是久美送来的手的温暖,但过后却更加寂寞了。久美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一条很深的鸿沟,所以,她很简单地一迈,拉住了真一的手。而已经发现紧拉着手之间鸿沟的真一却再也动弹不了了。

“塚田君……”

水野久美抬起头看着真一,那眼光好像是在安慰病人。

“错了。”她说。

“啊?”

“塚田君刚才的想法是错误的。”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真一气势汹汹地说。

“我知道。”水野久美一点也不害怕地点了点头,“知道,不就是刚才我们讨论的事情吗?”

“讨论?”真一气汹汹地说,他现在已经没有刚才的感觉了,“讨论?我们?”

水野久美眨了眨眼。她的样子有点模糊了。

“我们没有讨论过,你是你,我是我。如何处理通口惠是我的问题,和你没有关系。什么事情需要和你商量?你根本无法理解我所想的问题,因为你不可能被逼到我这种境地。明白吗?”

对这个带有修辞性质的问话,水野久美非常意外地干脆地回答:“是这样的。”

然后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真一似乎没有听见。周围一片寂静,他们觉得应该有人出来给他们进行裁判。

不一会儿,真一说:“我们走吧。”

“嗯。”水野久美回答。就这样,两个人谁也不说话,真一一直把她送到离家最近的汽车站。

水野久美一个人上了车,在离开真一后大约一站地的距离,她都忍着没有哭出来。可能是过于忍耐了,神经很是紧张,等车到了可以大哭大叫的地方时,她却哭不出来了。

她想起了昨天晚上吃完饭后和姐姐的谈话了。水野久美生长于一个非常和睦的家庭中,从孩子时起到长成少女,她都会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家里人。但是,关于恋爱问题,她也只告诉了十九岁的姐姐。

从久美开始和一个叫塚田真一的少年交往时,姐姐就一直担心两个人的将来。两个人会吵架、很厉害的吵架,互相伤害,生气地分手。

——如果你的那个他能接受发生在他和他的家人身上的事情,他所受到的伤害会得到治愈,你们也会好一些。但是现在是不行了,做什么也没有用。

——我也不行吗?

——只有你是不行的,谁也不行,一般的女孩子不行。只有大人、像母亲一样的大人才能接受。要不,你就变成没头脑的女孩子,二十四小时只考虑自己的事情,也许会有办法。要像母亲一样,你又太年轻了缺乏经验,但你在我们三姐妹中是最聪明的。

姐姐劝她趁还没说不好听的话,还是赶快离开他吧。久美听了,很是生气,姐姐苦笑一下,说你要是喜欢就没有办法了,然后盖上被子睡觉了。

姐姐说得对,一双干涩的眼睛和一颗破碎的心。久美呆呆地坐着。

9

武上悦郎走出三楼的小会议室,穿过走廊,快步走下了楼梯。他腋下夹着的圆筒里装的是从9月11日大川公园事件发生后的八十天里反复绘制的地图的复印件。

进入腊月以后,连环绑架shā • rén案的联合特别搜查本部从黑东警察署二楼的训话室搬到了二楼北端的会议室。武上他们负责编辑工作,他们把桌子搬到三楼的原是资料室的小会议室里,在那儿继续工作。因为一些烦琐的小事,他一天不知要在二楼和三楼之间往返多少趟。

联合特别搜查本部于11月7日清晨召开记者招待会,正式宣布11月5日晚上死于群马县赤井山中交通事故的两个年轻人就是他们正在寻找的罪犯。记者招待会实况在全国播放,连火车站都发了号外。但是,在记者招待会刚开始的时候,普通民众的反应并不强烈。这是因为,民众对这两个年轻人的愤慨和信息量已经达到临界点,不会再有更强烈的反应了。大家认为,你们终于承认了,终于搞清楚了,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还要花时间做这样的事情。

人们已经做好准备,接受更大的刺激。那是11月5日晚上人们正在悠闲地看着电视,突然电视画面中插入字幕的时候,字幕上写着一辆行李箱里装有尸体的汽车发生坠崖事件,车里的两个年轻人当场死亡。那是在中断播放电视剧开始进行特别节目报道的播音员在继续报道的时候,播音员说,从其中一个人的住处发现了连环绑架shā • rén案被害人的遗物。暴风雨般的新闻报道瞬间偃旗息鼓,完全确认了车祸中死亡的两个人就是真正的罪犯。

从5日深夜到7日的早上的记者招待会,不断有人打电话给搜查本部,责问他们为什么没有迅速公开宣布,而是允许媒体先行报道。当然,本部也不会保持沉默,关于汽车坠崖事件和装在行李箱里尸体的身份,只要有查清的事实,他们会对外宣布的。尽管如此,他们仍很难得到社会民众的理解。

公开宣布之所以有一天的耽搁,决不是特搜本部在犹豫。在根据情况判断在赤井山中死亡的两个人是连环绑架shā • rén案的罪犯问题上,决不能有一点错误。之所以推迟公开宣布,是因为在其中一个名叫栗桥浩美的初台公寓的一个房间里发现了物证,要对这些物证进行一次确认的话,至少也要四十个小时。

武上第一次踏进栗桥浩美的房间是在正式记者招待会前两个小时,7日的黎明前。他在那里完成了鉴定搜查和现场拍照。武上之所以要去那里,是因为他要把从公寓主人和建筑公司借来的设计图和现场的室内情况进行比对,以便做成更加正确的现场检查地图。

房间在七楼,当武上坐着电梯往上去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接到赤井山事故后条崎反复说的“好像是空气清洁机”。他还想起了神崎警部默默地握着他的手小声说的一句话——“看见白骨了”。

栗桥浩美的房间里很乱,开门后,一股垃圾的臭味扑面而来,虽然鉴定班的人已经把垃圾箱里的垃圾全都带回去了,但还是有股臭味。也许这是和在这里发现的遗骨的臭味混杂在一起的缘故吧。

“说不定我的西服也会变臭的。”一同来这里的秋津看着武上的脸,皱着眉头说。

“这所公寓垃圾箱的垃圾也要全部带回警署,我去搭把手。”

秋津想打开窗户,武上制止了他。一会儿就能习惯这臭味了,这房间还能感觉到残留在房间里的人的体温。

这个单人房间大约有十个草垫子大,里面让钢管床、电视机、音响和衣柜挤得满满的,乱得连只脚都插不进去,其中只能看见一块蜜橘箱大小的地板。

秋津指着这些东西说:“这里共发现两个纸袋,一个装着女服,一个装着已变成白骨的尸体。”

武上环视周围,他在找条崎说过的空气清洁机,但是它已经被拿走,送到音响研究所对它工作的声音进行鉴定。据见过实物的秋津讲,它性能很高,价格也很贵。只是生活在这种杂乱的房间里,却放着昂贵的空气清洁机,武上觉得很像是黑色幽默。

在漫长的警察生涯中,武上见过太多的罪犯的老窝。做制服警官时,也有很多机会亲眼去看,但自从成了专门编辑后,就只能在照片上看了。

所有的老窝都给人一个共同的印象,就是特别零乱,并有一股寒意。罪犯策划的案件越是凶残,他的房间越是零乱。

发生凶残事件后,这里是被金钱或感情困扰的人的住处,当然不会有理由把这里收拾得清洁舒适。但是,给武上留下的零乱的印象却不仅仅是物质方面的。

混乱的感情就像漂在洗澡水上的灰尘一样到处漂着,并会粘满全身。武上并不太迷信,也不太相信灵魂和幽灵的存在。但是,在罪犯作案前住过的地方,总觉得有种邪恶的东西,这只是经验而已。有一位非常亲切的不动产业主曾说过——自杀者的房间、抢劫shā • rén的被害人住过的房间虽然是不幸的房间,但并不危险;真正危险的是罪犯住过的房间。

“床下面有照片和录像带。”秋津边说边蹲下身,把胳膊伸到床下面。

“塑料衣箱……高约二十厘米,两个,藏在床下的最里面。打开一看吓了一跳,里面有几盘录像带和许多照片。”

“照相机呢?”“没有找到。在栗桥浩美自己的家中也还没有发现,也许藏在别的地方了,也许是在出车祸的汽车里。在汽车坠崖时掉到车外面了,可能是掉在小树林里了,因为那里是个很陡的斜坡,所以还没有发现。”

“不管怎么说,估计很难在记者招待会开始前找到。好的,开始吧。”

武一拿出了图纸和卷尺,秋津也挽起了胳膊。可能是还没有习惯那种味道,他们用嘴巴喘着气。武上一边在想有味道的不会是他的西服,一边干着活。

干了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到走廊上休息。板着面孔的秋津抽着过滤嘴的香烟,边看手表。

“开始吧,”他把香烟吐了,“我们头上的炸弹快要爆炸了。”

武上发现,他挽起袖子的两只胳膊上淡淡地有了一层鸡皮疙瘩。

就这样,秋津说的“炸弹”在记者招待会开始后的十五分钟爆炸了。

在栗桥浩美房间里发现记录被害人情况的物证的消息在正式宣布前,就让媒体知道了,新闻也进行了报道。但是那个时候对情报要巧妙地加以控制,一直到最后说得都很模糊——正在验证的被害人的记录。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栗桥浩美房间里保留的照片和录像带里不仅有古川鞠子、日高千秋和木村庄司,还有其他女人的照片。其中一个人可以被推定为身份不明的被切掉右手的尸体已成白骨的那名女性,其他七名女性的模样也可以得到确认。

召开正式记者招待会的最大目的,当然是要公布这些内容。果然,已经开始素材大战的媒体和希望事件圆满解决的普通民众都受了很大刺激,像被人抄了脚跟翻倒在地。

还有七个人被害?她们的尸体在哪里?会不会还没有死?真是天真,这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共抓了十个人。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除了这七名找不到尸体和无法查明被害事实的女人以外,还有没有别的受害者?这七个人被害,是在古川鞠子和日高千秋之前还是之后?

最重要的是,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为什么要留下那些记录?

对这个问题,一个感伤的作家在8日的晚报上是这样写的——毁灭他人的精神,在心灵深处孕藏着自我毁灭的要求,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无意识中希望自己也要死去,并预见了它。驱使他们的是希望毁灭自我和他人的人的本能的冲动。所以,他们死后,让证据代他们讲述应该讲述的事情。因此,证据就被保留下来了。

武上用鼻子哼了一声,也许这就是文学,可以随意地写。他们把照片和录像带保存在自己的房间,仅仅是因为高兴。见到被害人生前的最后模样,会让他们想起他们带给她们的痛苦、她们对活命的恳求和掌握她们生杀大权的绝对支配感,他们通过这些物品可以很容易地随时回味这种喜悦。这非常有意思,而且他们也不会想到会被抓住关进监狱,所以,他们把照片等物证放在身边没有任何的犹豫和不安。

他们之所以是两个人,主要原因是要利用彼此的嗜好和感情。一个人是很脆弱的,尤其是作案,一个人是没有力量的。如果有个同伙的话,感情可以共鸣,变得更为强大。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就是互相产生共振,两个人一起发疯的。

这里不需要感伤,完全没有文学的东西。难道是毁灭自我和他人的本能?武上认为这是胡说八道。

如果把人的原因套用在野兽身上,就会停留在用猴毛装饰起来的深远的哲学上。如果远离犯罪作为一个旁观者是可以的,但它和现场的警察的切身感受相差很远。

武上打开二楼狭小的特搜本部的门时,突然想起了今天早上条崎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边翻的杂志,听说《日本文献》杂志的增刊号以报告文学连载的方式开始详细报道这一案件。而且他还听说秋津接受了采访,后来又拒绝了。

听说杂志卖得很火,它到底写了些什么,到底是“文学”。武上略微有点反感,但看上去还是非常冷静的。

这篇报告文学发表时,社会上对这起案件的热情已经过去了,人们看了晚报和电视,所以买杂志看连载了解事件真相的人不会太多了。不,就算人很多,也不会进行长篇连载。

尽管社会上是这样,但武上他们却还陷在这起案件中。他们和掉进地狱血池中的死者一样,必须不时地潜入池底,搞清楚事件真相和女性的身份及她们是否还活着等问题。

因为特搜本部缩小了规模,所以人员也只有原来的一半,但还是把只有训话室三分之一大的会议室挤得满满的。电话也响个不停。武上躲开了两把椅子,但还是撞上了第三把椅子,他用眼神向正在打电话的年轻同事表示歉意,向自己的桌子走去。

鸟居也在打电话,屋里吵得厉害,他用手指堵住了耳朵。他桌子旁边摆着两把椅子,一对五十岁左右的老夫妇互相搀扶着,看着正在打电话的鸟居。武上心里不舒服,尽管干了这么多年刑侦,他还是看不惯这样的事情。

规模虽然缩小了,但特搜本部仍在紧张的工作,这当然是为了那些拍了照片的女性。把她们全部找出来——这是现在最大的目标。他们正在严密搜查留下证据但已死亡的罪犯的行踪,在他们的活动范围内,很可能会发现隐藏起来的尸体。

11月1日联合特搜本部宣布缩小规模时,媒体的反响很大,抗议的电话和信件蜂拥而至。人们责问案件还没有结束,特搜本部是不是要放慢速度。虽然这次宣布给人留下了这种印象,但也不能解释。警察自己的表现越来越差。

但是,事实上他们并没有这么悠闲,但警视厅确实不能只在这起案件上投入大量的人力。所以,在查清七名女性身份问题上,只靠警视厅的力量是不够的。

记者招待会以后,也就是特搜本部公开她们的情报后不久,一名女性的身份被查清,两天后,另一个人的身份也被查清。她们分别是前桥市和田无市的女性。大家也知道了栗桥高井shā • rén团伙的动机了,但剩余五人的身份和失踪地点却无法预测。因此,与其把人员留在墨东警察署的特搜本部,还不如留下部分人员在首都圈里完成必要的工作,剩下人员轻装上阵,和关东地区的县警保持联系,加紧调查工作,这样效率会更高一些。这才是缩小特搜本部的原因。

第一个确认身份的照片上的女性是群马县前桥市的伊藤敦子,三十岁,职员,1994年3月15日前后失踪,她的失踪时间比古川鞠子还要早两年。

伊藤敦子出生在前桥市,东京短大毕业后在当地一家电子产品销售公司工作,任营业助理,工作非常认真,公司对她的评价很高。父母和两个弟弟都住在市区的家中。她喜欢养狗,每天上班前,她都要领着自己养的两只柴犬散步。

出事的那一天——1994年3月15日,非常平常的一天,敦子在带薪休假。一年前,她就开始在公司附近的学校学习绘画,兴致很高。她特别喜欢画风景画,周末经常外出写生。她从不和别人一起去,总是把绘画用具和画架放进小车里,一个人出门。15日出门时,她告诉母亲她去要涩川,那里有漂亮的采石场的遗迹,她一定要去写生。母亲给她带上了三明治便当,告诉她不管什么时候回来,一定要从那儿给家里打个电话。像这样外出写生,伊藤敦子都是早早出门,所以一般不会在目的地住宿。涩川离前桥并不远,所以敦子说晚饭前一定会回来的。

那天下午两点左右,在采石场写生的敦子还和待在家里的母亲通了电话。她说,这里的景色很漂亮,写生也很愉快,只是天气不是太好,她要在下雨前回家,以后再找机会来这里。

——简直就像被我包下来的一样,就我一个人,平时去写生,经常有人走过来指手画脚的,很是烦人,但今天非常安静,我真高兴。

虽然敦子这么说,但是母亲一想到停止作业的采石场中只有女儿一个人,就十分担心。母亲问她在哪里打的电话,她说是在离采石场约两公里的一个便利店里打的。她没带手机,母亲让她尽量早一点回来,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打过电话,而且到了深夜也没有回来。母亲一直等到第二天也就是16日的早上,她还是没有回来。于是,她母亲前往前桥警察署报案。

一开始,前桥署不认为这是一桩失踪案,而是一次事故,因为采石场并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如果不小心失足摔了下去,没有被人发现,也许她是无法行动的。根据她母亲的话,他们调查了涩川方面的石材公司,马上发现了已停止营业的公司的采石场,在离上越线涩川站往北约五公里的山中。途中,有门口摆放着绿色公用电话的便利店,据店员介绍,他记得昨天下午有一位年轻女子来买饮料,她还换零钱打电话,在结账前,她在电话里高兴地说了一会儿话。

但问题是,当他们来到采石场的时候,并没有找到伊藤敦子,也没有发现她的车。为了预防万一,怕她在难以发现的地方,听不到搜索队的声音,他们还请了石材公司的人带路,并动用了警犬,天黑了以后使用探照灯,一直搜索到半夜,但是连敦子的一根头发都没有找到。

第二天,扩大了搜索范围,不仅要找伊藤敦子本人,还要找她开的车。她一定会把车停在某个地方,如果车还在,敦子就很可能出事了;如果车不在,那这种可能性就会小一些。当然,他们也考虑了连车带人被绑架的情况,但这毕竟还是相对而言的。

敦子的车也没有找到,但是有人提供了目击情况。停车场旁边的加油站的店员说,15日下午四点半左右,在涩川站附近的计时停车场,有一位年龄服装都很像敦子的女性从停着的车里出来,前往站前的小卖店。虽然记不清楚车是不是小,但是有一点很肯定——她是一个人。伊藤敦子的打扮并不花哨,但看上去还是不到三十岁,她是个身材很高的漂亮女人。这是个男店员,他被她的美貌迷住了,不禁在想她的丈夫会是什么样子。但是他不知道敦子什么时候走出小卖店开车离开停车场的。看到漂亮女人,吹个口哨就很心满意足了。这些只能说明敦子没有在采石场发生事故,但问题是离开涩川停车场以后的她去了哪里,她是在哪里失去联系的。

一个星期后,根据线索,发现了意外的事实。据和敦子关系不错的一位女同事介绍,她过去几年一直和她的上司保持不正常关系,为此,她非常苦恼。这位有问题的上司现在其他分店工作,两人的关系也在一年前结束了。但是,这位女同事说,最近,这位上司再三表示要回来,敦子为此很是苦恼。

“敦子说,她去学画画正好是两个人分手的时候,开始是为了解闷,慢慢觉得绘画很有意思——她画画,觉得自己从噩梦中醒来,她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了。敦子,完全重新站起来了。”

伊藤敦子的父母和两个弟弟听到她和上司的不正常关系后,非常震惊。惊讶的母亲调查了敦子周围的情况,敦子把交往的过程详细地写进了日记。根据日记记载,两个人的交往是由那位上司引起的,他始终掌握着主动权。这位上司以结婚为诱饵,经常找各种借口向敦子要钱。她之所以要和他断绝关系,与其说她是无法忍受这种不正常关系的痛苦,倒不如说她发现自己被这个自私的、只为钱的男人用花言巧语欺骗了。

敦子的这位原上司引起了前桥警察署的注意。通过调查,也发现了一些不太好的情况。他借了很多钱,生活很奢华,和女孩子的关系也很乱,经常和夫人吵架,他夫人几次带着两个孩子离家出走。当掌握了这些情况后,警察认为这不是一桩失踪案件,可能是一桩潜在的shā • rén案件。伊藤敦子的父母也不能肯定女儿落入这位逼她恢复关系的男人的魔掌并送了命,把尸体藏在了什么地方。

但是,没有证据,这位有问题的上司15日全天都在公司上班,在认定敦子失踪的时间段里,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公司下班后他不在现场的证据比较零碎,但这些还不足以让他做供述。伊藤敦子的失踪案成了悬案,只有时间在流逝。

当她的父母在可能落入栗桥高井之手的七名女人的照片中发现有一张特别像伊藤敦子时,大吃了一惊。

当特搜本部决定公开女孩子的这些照片时,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在栗桥浩美房间里找到的照片都非常清楚,被拍的女孩子的模样清晰可见,但是也不能就原封不动地公开。她们都被绳子绑上,戴着手铐,被铁链锁住,没穿衣服,脸上和身上都有被施暴的痕迹。武上在整理这些照片时,就觉得她们即使没有被绑上,没有被殴打,没有半裸,只凭她们脸上的表情,也不能完全向民众公开。

她们的表情里有比绝望更悲惨的东西,那就是栗桥浩美的恶魔般的做法。

照片中的她们,除了发出不能忍受的悲鸣以外,有的人还在微笑。当然,这不是发自内心的微笑,而是被逼着装出笑脸的。多数情况下,她们都是歪着嘴在笑,虽然嘴在笑,但眼睛却像死人一样没有任何表情,脸上还能看见泪光。

她们之所以不得不睁开被打得淤血的眼睛、忍受无法忍受的痛苦、露出和恋人肩并肩拍照留念时的笑容,是因为她们相信只有这样做才能活命。如果按罪犯说的那样去做,说不定能获救。是栗桥和高井把她们引诱到这希望的边缘。

把被害人控制在手中,露出真面目后,他们之所以能从被害人的嘴里问出他们的个人情况,也是同样的原因。如果这些人让我说自己的事情,想了解我,也许还有办法;说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还能活着,还有自己的家人、恋人和朋友,他们会想办法来救她们的,不会让罪犯把她们像扔垃圾似地杀死扔掉——因为想到了这些,所以这些被害者就讲了自己的情况。

这种虚假的希望比绝望更可怕,这只不过是耍了点伎俩让绝望的效果更大一些。

最后,特搜本部采取了折中的办法,他们公开了根据照片精心绘制的肖像画。根据肖像画和推测出来的身高、体重和身体的特征,让认为她们可能是自己失踪亲人的、报名的、认为可以承受精神打击的人看真正的照片加以确认。

伊藤敦子的父母非常肯定地去看了照片,在接触栗桥和高井的个人记录前,他们已经知道那一个人就是敦子。

伊藤敦子的身份被确认以后,武上就让前桥警署负责敦子案件的刑警石田写了份报告送来,在归档前他把报告通读了一遍。他当时属于风纪课,文件还是按失踪案件完成的。对于有不正常关系的上司,报告称要另外再谈,因为还是缺少必要的证据。

他打电话和石田谈了,但他似乎不想再做什么了。他对伊藤敦子案件就这么处理感到很惊讶,但电话已经挂断了。前桥警署以不当侵害个人私生活为由对那位上司提起民事诉讼,他发牢骚说非常愚蠢。现在,伊藤敦子被栗桥和高井所杀,自己也被牵连进来弄得很难受。她的那位原上司要是能一起死的话,总比让他这么费事要好得多。

为了看照片,伊藤敦子的父母来到特搜本部,现在,他们和在鸟居桌子旁边手拉着手的中年男女一样,一点儿都不害怕。在女儿失踪的两年时间里,也许因为害怕,他们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完了。

在等待失踪者回家的过程中,绝望和希望就像邪恶的两人三足似地经常光临。一天头上都是绝望,脑子里又全是那些不吉利的照片;一天又全是希望,希望张开翅膀飞奔而来,他们好像看到女儿坐在厨房里煮咖啡。这几乎就是想象力的自家中毒。

当鸟居申请特搜本部里的被害者对策班的位置时,很多人都感到意外,武上也吃了一惊。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后,看他自己的表现就可以理解了。自从大川公园事件发生后,动作迟缓的古川鞠子的母亲陷入了错乱状态,这让鸟居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想把借的钱还了。秋津不怀好意地眯缝着眼睛,说鸟居后悔要还钱是因为他想消除影响他出名的污点。但武上则认为能想到这儿就很不简单。

武上看见鸟居终于把电话打完了,他一边和站在旁边的那对男女说了声对不起,一边把地图拿了出来。

“这是你要的地图,只要大川公园的就行了吗?”

鸟居道了谢,接过地图。

“这两位是……”武上指着那两位中年男女。

“来看看是不是半年前离开家的女儿,他们的女儿经常出入大川公园,失踪那一天就去过大川公园,所以很是担心。”

武上点了点头。总之,要让他们鼓起勇气来看照片也许还需要一段时间,但和大川公园有关的情报都很重要。武上为自己打断鸟居的电话而道歉,他离开了鸟居的桌子。自己特地到这里看是因为担心鸟居的情况,看来他还在努力,自己也就放了心。

武上往三楼的小会议室走去,正好看见条崎从对面的走廊走过来。可能是上厕所吧,他正在用手绢擦湿乎乎的手,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脸色灰灰的。

最近几天条崎看上去没有精神,这也让武上担心。他原来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看上去很老实,走路有点内八字。他被心眼不错但说话刻薄的秋津起外号叫“女孩”。但是,说他没有精神也不是太明显。负责编辑的其他同事,谁都没有发现。自从这件案子在武上的领导下开始工作以来,对同一指示和命令从不用说两遍的、善于领会的条崎居然重复犯同样的错误。让他拿四份复印件,他只拿一份;让他装订文件他却把文件放进文件夹里。这些虽然都是一些小事,但以前的条崎决不会这样的。

大家都一样,确实太累了。在地基的时候,就不能说士气很高。罪犯都死了,只剩下未被发现的被害人。剩余五人,该确认身份的没有确认,该发现尸体的还没有发现,在受伤的程度上没有变化。当然,这对遗属而言也是个很严重的错误,即使在确认事实上,意义也是很大的。但是如果说刑警的头上没有乌云那是撒谎。

“条崎,不要紧吧?”

武上和他打了个招呼,条崎一下子跳了起来,并神经质地推了推眼镜,说了声:“啊,对不起。”这很像最近年轻人的做法,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说一句“对不起”。

“是不是拉肚子了?”武上边开小会议室的门,边开门见山地问,“是不是该换一家送外卖的便利店了?”

“不,不要紧的。”

条崎说。武上也走了进去。和楼下的特搜本部的喧闹不同,这里非常安静,是极普通的机关办公室的气氛,连电话机的铃声听上去都很温柔。只有黑东警察署配备的一台老式复印机正一边吐着纸,一边发出奄奄一息的声音,这是惟一的噪声。

条崎目前正在整理集中到特搜本部的和失踪女性有关的资料。从被拍照的女性的直接线索资料到电话及寄信人不明的准确度不高的资料,都要在这里整理到一起,在此基础上,按武上的安排分门别类,输进电脑做成数据库。好在条崎用惯了电脑,他打字的水平也很高。

如果查清了剩余五名女性的身份,就没有必要再做这样的工作了。但是,现在整理收集到的情报,随时能提供帮助,也许等到别的失踪案件或shā • rén案件时,它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因此,他们向神崎警部申请,购置了一台专用电脑。在社会上还是非常关心这件的时候,在消息消失的无数男女的周围的人像今天这样回忆的时候,要尽可能多地收集情报,所以安排一个保管的地方还是不错的。

自从那次具有爆炸性效果的正式记者招待会以后,条崎一直很忙,每天不断的失踪者的名单,他们做过的事情,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怪事和寻找他们的家人的声音。武上在想,这每一个情况都要认真考虑,没有精神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但是如果那样的话,很快就会没有干劲了。其实,在最初的一个星期,条崎刚来的时候,武上就准备了另一名替换人员。只是条崎没有一点泄气的表现,仍在积极工作,所以,武上也就随他去了。可是,也就是从几天前,就像气球泄了气,他一下子变得意志消沉起来。武上难以理解,这很难用能量枯竭来解释。

继前桥的伊藤敦子之后查清身份的是住在东京都田无市的家政服务员三宅碧,她十七岁,和父母及两个姐姐住在一起。她于1993年6月1日离开自己的家。她的父母说,准确地讲,最后一次见到女儿是在6月1日的中午。她到离家不远、步行只要五分钟的父母经营的茶室要零花钱,母亲给了她两万日元,她把钱装进钱包就离开了茶室。她的父母不知道她是外出呢还是回自己家了,他们从来都不问女儿会去哪里。他们就是这样的生活,

三宅碧是个家人无法管教的孩子,能讲清楚的是她的姐姐。她从小学高年级起就对学校的功课极不认真,到中学时更是出格,染着头发化了妆戴着耳饰去学校,父母不知被多少次地请到学校。参加高中升学考试时,没有考上理想的学校,怕考不上多报几所学校也不是她的意思,结果入学后三个月就退了学,以后就在家无所事事。这就是家政服务员的真实情况。

上学时的生活习惯完全被打乱了,三宅碧的生活很快变得乱七八糟。用她大姐的话说,三宅碧每天和朋友都是玩通宵,早上才回家,太阳高高的时候开始睡觉,和父母及姐姐几乎没有话说。只是对钱特别感兴趣,整夜地打电话,吵得要死,实在没有办法。后来父亲给她买了一部手机,这样一来,她和家里人更没有话说了。即使偶尔和家里人一起吃饭,三宅碧也是不高兴,非常不高兴。但是如果在那个时候,手机一响,她马上就高高兴兴地和对方通话。和眼前的家人相比,能用藏在手掌中的小型机械进行通讯联系的对方一定离她很近。

三宅碧在外过夜是家常便饭,父母也不责怪她。她经常两三天都不回家,等到钱用完了她就会回来,父亲就费尽口舌地教育她不要浪费钱。母亲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到以前的那种母女关系。从枯燥的案卷中可以充分想象到她母亲那无奈的口气。从案卷中发现,惟一还有点亲人感情的就是她的姐姐毫不隐讳地说出对妹妹的不满。

就在这种情况下,6月1日的中午,三宅碧从茶室拿了钱离开后,家人也没有担心。但是她走了五天后,家人开始担心,觉得她应该回来了。可是,即便如此,她的父母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当然,他们也没有去找警察。

就这样,三宅碧离开家一个星期后,母亲感到了不安。她并不完全掌握三宅碧的交友情况。据三宅碧的朋友和熟人说,昨天晚上还在新宿的剧场前看到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但那个男人的真名和住址都不知道,知道的只是他的模样和常用名字,可是这样的人太多了。

母亲很苦恼,和大女儿商量后,就去了当地警察署的少年课。那里有一位刑警,一年前三宅碧在深夜的路上卷进了一场吵架伤害纠纷时,这位刑警很是照顾她。

听完她们的介绍,这位刑警劝她们写一份失踪者的搜索申请表。事实上,像三宅碧这样的情况,警察也会马上进行搜查的。但是,一个星期没有回家还是一个很危险的情况,他们会和当地及附近街道的派出所交换文书,以增加他们在巡查时发现本人的可能性。从过去她和家里的关系推断,三宅碧卷进什么案件的可能性不太大,可能她离开家后就住在朋友那里了,或者是在新宿或涩谷附近开心地玩,没有什么不好的情况而忘了回家。所以他建议目前还是不要把事情搞得太大。

“那位刑警温和亲切,他说三宅碧确实不是一个坏孩子。”

“她发现没有自己待的地方,觉得很寂寞,但是她又不知道该如何表现这种寂寞,所以就开始了荒唐的生活。等到三宅碧回来之后,爸爸妈妈和姐姐要让她本人知道,你们去警察局了,很担心她的事情。而且等她回来后还要告诉她,这次有点过分了。”

接受建议的母亲和大女儿回家以后,仍没有写搜查申请,这是因为大女儿不同意。

“从过去到现在,让那孩子搞得乱七八糟,她总是做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父母也总考虑她的事情,把我扔在一边。你们说三宅碧是个麻烦的孩子、麻烦的孩子,还是总考虑她的事情。她要是任性,你们也都听她的,而我却总是一个人。她像这样离开家,你们还是担心,等她满不在乎地回来了,难道还要用很温柔的语气告诉她你们很担心她吗?这可不是在开玩笑,过去一直是我在管她、担心她。像三宅碧这样离开家再回来,大家都说她的事情?我觉得只要大家对她冷淡一些,她才会明白。不这样做,她不会明白的。所以,我可告诉你们,如果你们写搜索申请,我就离开这个家。”

结果,他们没有写搜索申请。又过了一个月,三宅碧没有回来。半年过去了,她还是音信全无。但是因为大女儿的坚决反对而碰了钉子的父母,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心里担忧,不好提出搜索申请。没有证据也没有线索,家里人都希望她离开家以后,在市中心和朋友一起生活。

另一方面,当地少年课的刑警也知道三宅碧失踪好长时间了,他们通过曾因打架伤害事件一起被辅导的少男少女们寻找线索和三宅碧的消息,并进行了查找,但也没有太大的进展。有一个女孩子说,三宅碧在失踪前后曾多次mài • yín,主要是在新宿地区,在mài • yín期间,她好像和一个像总经理的男人联系挺多,但她也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具体情况。线索又断了。

如果不是从栗桥浩美的公寓里发现三宅碧的照片,家人还以为她只是永远离开家了。这样的话,他们也还能保持一种平稳的心态。

三宅碧的照片是很有魅力的,在她们七个人中,她的照片最多。中间还有她穿着衣服的照片,拢着头发,坐在椅子里正对着镜头拍的。所以,当看了绘画像后,她的父母和姐姐来到特搜本部时,刑警把这张照片拿给他们看了。她的父母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并问负责的刑警,她是否还活着。因为留下了这么完整的照片,所以说三宅碧一定和罪犯有关系,但是看起来又像是犯罪团伙的普通成员,不太像绑架shā • rén案的被害人。

当负责的刑警把三宅碧其他的照片拿给他们看后,他们知道这种可能性几乎不会存在。刑警用尽可能婉转的态度向他们做了解释,但这太难了。其中有一张照片是他们的女儿的下身穿着衣服,脖子上挂着狗圈,跪在地上,对着镜头的脸上全是被殴打过的痕迹。如果要是他们的成员,他们怎么可能会这样对她?

父母两人伤心地低下头哭了起来,但她的姐姐还是不相信,坚持还要看看其他的照片,这样的照片太不可信了。能让那么残忍的罪犯拍这么普通的照片,妹妹就可能是他们的同伙。这话让负责的刑警也大吃一惊。他问,你是说你的妹妹是绑架女性的罪犯的帮凶?大姐还在坚持,脸色苍白。是的,他们要想容易地绑架这么多的女人,如果同伙中有个女的,是不是就放心多了?我妹妹就是做这个工作的人。

最后,因为她的大姐的坚持,刑警把三宅碧所有的照片都让她看了,她用了三十分钟看完了照相馆制作的五本薄薄的影集。

看完之后,她就跑进警署的厕所吐了起来。

那个时间,武上正好在特搜本部里,他看见一位女警官扶着她从厕所里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后来听说了这件事,他很佩服大姐的聪明,但这种聪明并没有给她带来幸运。

不管怎么说,现在可以立起两块墓碑了,伊藤敦子和三宅碧。武上摘下老花镜,用手摸着眼镜,嘴里念叨着两个人的名字和失踪时间。

如果说三宅碧是在1993年6月失踪的话,那她要比伊藤敦子早,伊藤敦子是在1994年3月15日失踪的。根据这个情况,也无法判断剩下的五名被拍照的女性到底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武上的脑子里突然有个念头一闪,剩余的五个人会不会都在古川鞠子之前被绑架杀害的呢?

这只是推测,缺少有力的证据。但是,武上也在想,消息不明的五个人和当时情况已经查明的伊藤敦子和三宅碧共七个人,会不会是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在策划大川公园事件之前作为“练习者”的牺牲品呢?那么,所有的绑架shā • rén案都是在古川鞠子事件之前发生的。

理由之一,在收集来的照片和录像带里没有古川鞠子和日高千秋。这对于利用大川公园事件首次向社会展示的栗桥和高井而言,与其说是有个人记录意义,倒不如说他们对有趣的事情感兴趣。“有趣”当然是说他们通过绑架shā • rén向社会传递信息,给电视台打电话,引起对事件关心的人的兴趣,让警察生气。

这两个人有一种欲望,特别想把自己做的事情向社会公开,特别想看一下社会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反应。但是,要达到这个目标,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完成自己的“作品”,花费工夫,弥补不足,反复试验。对完成的“作品”要进行检验,两个人互相评价,有满意的,也有需要反省的,然后再开始下一部“作品”。就这样不断的重复,他们掌握了完成“作品”所必须的情报和技术,熟练以后就会觉得无聊,他们会有再来一次的欲望。

有兴趣写小说或画漫画和自己拍电影的人,多少都有点不自信,开始时,不太有勇气把完成的“作品”向社会公开。最初只是自我满足,只有朋友和自己能看,把这种自我满足作为动力去完成下一部“作品”。等积累了一定经验和有了自信之后,他们才会把自己创作的“作品”展示给别人。栗桥和高井的心理可能和这个差不多吧。

他们没有给伊藤敦子和三宅碧的家里打电话,也没有送过遗物,更没有向媒体透露杀害她们的消息。这些情况足可以说明,她们对栗桥和高井而言还只是“练习”。如果用“练习”这个词比较残酷的话,那可以这样说——他们把她们抓去、虐待、杀害,用这种方式保持绝对的支配力,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得到满足。

武上认为,引起人的灾难的根源只有一个,那就是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但把这种关系如此露骨地表现出来的事情却很少。追踪调查栗桥和高井的所作所为,就像在露天挖掘人类的邪恶,到处都能看到散发着腐臭味的乌黑的矿脉。他们的野心非常简单,就是要从自我满足发展为获得社会的喝彩,他们用最简单和最具破坏性的办法实现着每个正常人都应该有的正常欲望。

无论是谁,都戴着王冠坐在自我幻想这个小王国的宝座上。这个想法本身既不邪恶,也不罪恶深重。要在这个勾心斗角的现实社会中生存下去,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是坐在宝座上的国王却向往着成为专制君主,这也是任何人都会有的很自然的想法。无论是他,还是她,每天都放眼外面的世界,希望扩张领土,让住在自己建立起来的城堡都市里的臣民越来越多。以重复某种程度的“练习”之后,在自己的力量得到确认的时候,国王就会决定出手了。

但是目标是千差万别的。他和她到底要做到什么样?怎样才能满足?要建立什么规模的王国?是实行善政还是实施专制?武上认为最后的结局也许就是人生。一个女人,作为一名顺从、心地善良、性格温和的妻子,她也许就是一个男人的女王,有着幸福的人生。一个男人,如果能成为一名企业家,被作为当地人物传中的名人流传,他也许会因为成了几百个职员的国王而满足。一个女人成为一名演员,也许她会建立一个成为某个时代女人们的偶像、获得男人的向往与欲望的自我王国。一个男人,成为一名学者,潜心于研究,即使没有很多的钱,但在为世人所不知的领域里取得重要成绩,也许这就是他的王国。

人都是这么活着的。武上作为一名警察局报告书的责任编辑,也获得了周围人的好评,他也在建立自己小的王国,至少他的妻子就是他的臣民,同时,他也是妻子的臣民。人们知道这是一种危险的关系,互相压制,如果无法忍受就会移民走人。但是有一点是不会错的,那就是大家都是臣民。我们只能在幻想中存在并生活,夺取领土,联合与分裂,共同开拓,互为臣民。武上想,说人是脆弱的,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有些国王有时不需要进行谈判、交战、达成协议,也不需要进行意气相投地商量而扩大王国,留住要移民的人,强行增加臣民的数量。在实际生活中,这种国王有时会触犯法律,有时又不会触犯法律。但无论哪一种情况,他们都是具有破坏性的人。

具有破坏性的人决不会成为别人的臣民,他只想做国王,因此他很孤独。正是因为孤独,所以他们希望有绝对忠诚和绝对服从的永世臣民,有的人在生理上、有的人在精神上允许shā • rén。生理上的例子如北极地区的连环shā • rén犯,栗桥和高井不过是孤独的国王中的一员,他们身后留下了尸山和血河。

于是,他们制造了大川公园事件,以便让社会上都认可自己是那种国王。如果不在车祸中死亡,他们还会继续,这只不过是国王刚刚开始的进攻,他们得意之极。武上想,拍了照片和录像带的女人是他们过去的成绩,栗桥浩美把收有这些照片和录像带的箱子藏在自己睡觉的床下面,是不是可以说明他们已经完全忘了呢?

多数情况下,连环shā • rén犯都是单独作案,很少有两人一起做的。这样的例子美国很多,但是,在日本,本来这种连环shā • rén案就很少,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这种组合会不会是第一次呢?武上认为之所以对他们感兴趣,也就在于此。在这一点上,特搜本部全体人员的意见也非常一致。

为什么会是两个人呢?少年恶性犯罪中的多数团伙犯,虽然犯罪情节恶劣,但说到底是因为有近似暴徒的集团心理在作怪。但栗桥和高井的情况却迥然不同。“二”这个数字,是不是还隐藏着别的意思?

谁是指挥者?两个人不可能边平等地商量边进攻的,就算是迈出半步,也还有谁先迈的问题。

这两人真是奇妙的组合。从照片上看,栗桥浩美是个灵巧英俊的年轻人,与之相反,高井和明则长得又矮又胖,周围没有人说他聪明。听秋津说,不管在哪里,栗桥都是一个很引人注目的青年,也很讨女人喜欢,刚搞清楚他是罪犯的时候,看完新闻的他的女同学居然在大家面前痛哭流涕。

两人从小学时关系就很好,栗桥浩美经常是主角,高井和明则像影子似地跟着他。据他们的中学老师讲,高井和明有一段时间被栗桥浩美和他的朋友组成的团伙欺负。因为担心,他特地把高井和明叫出来,问问他的心里话,但和明的回答却让他很意外。

——浩美其实是个很寂寞的人,这一点只有我知道。现在我这样做,就是想能像原来一样和他做朋友,只有我才真正了解他。

这位任课老师认为高井和明纯朴善良但有些愚笨,听了他令人惊讶的回答后,这位老师再三劝他,说他这是非常任性的想法。但无论怎么说,高井和明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聪明与愚笨,进攻与挨打,栗桥和高井的关系就给人留下了这种印象。这样的话,要想解开谁是指挥者这个谜团就显而易见了。

为深入调查两个人少年时代的情况,神崎警部成立了特别行动组,从上个星期以来,秋津一直在那里工作。武上不仅可以看到他交上来的报告,而且还可以听他讲。秋津说,还会有许多新的情况出现,但无法马上得出结论,只从过去两个人的关系可以推断出,主犯是栗桥、从犯是高井。

神崎警部成立特别行动小组的时候,武上还不能马上理解警部的意图。对查明事情真相而言,这种方法有点太委婉了。也许神崎警部在怀疑两个人的共犯关系。

事实上,经过细致的调查,高井和明身上的疑点很多。和栗桥浩美不同,警方几乎没有找到与高井和明有关的任何物证。

首先,从案件的全过程来看,他的所作所为就站不住脚。唯一清楚的就是“银河”咖啡屋女服务员的证词。11月4日晚上八点以后,一个像栗桥浩美和一个像高井和明的男人在咖啡店会面,这家咖啡屋位于从上越新干线开车约十五分钟的高级别墅区附近。

下午六点左右,栗桥浩美先来了,坐在靠窗户的座位上。他在选座位的时候说他在等人,过一会儿还有一个人要来。在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里,他显得很着急。女服务员若无其事地观察着他。八点过后,高井和明终于来了。

在这之前的11月3日的夜里,5日在高井和明家轿车的行李箱里发现尸体的川崎公司职员木村庄司在冰川高原别墅区的某个地方失去了音信。用变声给待在家里的木村夫人打电话让她折千纸鹤是在那一天的夜里十一点左右,所以,木村应该是在打电话之前被绑架的。简单归纳一下,栗桥和高井是在3日十一点之前绑架了木村,把他关在什么地方,然后两个人去“银河”咖啡屋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3日和明还在东京,他离开东京的时间应该是第二天即11月4日下午五点左右,约三个小时后,他在“银河”咖啡屋和栗桥会面。

这天早上,高井的父亲头晕昏倒,和明开车送父亲去了医院,然后又回家取换洗的衣服。父亲看完病之后,医生同意他回家,高井家人回到家已经是中午了。高井和明家经营着一家名叫“长寿庵”的日本荞麦店,他一直帮父亲打理生意。这天因为家里出了点事,店里临时休息。高井家有一栋看上去很舒适的三层小楼,一楼是店铺,二楼和三楼是卧室。

高井和明有一个比他小三岁的妹妹,叫由美子。下面是她的证言。傍晚五点半左右,她和母亲在厨房商量晚饭的菜单,待在店里的和明走进厨房,说要出去一趟。和明没有自己专用的电话,所以找他的电话都是打到店里。由美子知道有人从外面打电话给他,可能是栗桥浩美。

高井家的人也知道栗桥和高井之间主人和仆人一样的关系。由美子对此极为不满,不止一次地让哥哥断绝和栗桥的交往。栗桥向高井借了很多的钱。

高井和明突然说要出去,看上去很慌张。所以,由美子才猜想打电话的一定是栗桥浩美。但和明没有说出去见谁,只是急急忙忙地开着自己的车走了。之后,就一直到死于赤井山中的“绿色公路”。家里人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做了什么,没有任何消息。他母亲说,高井和明从来没有像这样离开家,5日早上,她想去警察署报案。但是他的父亲不同意,让再等一天。就在这时,“绿色公路”上发生了车祸。

11月3日,高井和明一天都在家里,所以他不可能参与在冰川高原别墅区发生的木村庄司绑架案。他的家人这样说——从东京到冰川高原开车走一趟需要三小时,夜里要快一些。事实上,11月4日,高井和明是按这个时间从家到“银河”咖啡店的。但有人提出会不会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即11月3日夜里,高井和明瞒着家里人开车出去,直到第二天早上再悄悄地回来。

但是如果要在木村夫人接到罪犯电话的3日晚上十一点前赶到冰川高原参与绑架木村庄司,高井和明至少要在晚上八点前从东京出发。“长寿庵”的营业时间是晚上八点,除了家里人以外,店里的客人也可以证明这一天和明一直工作在荞麦店打烊,所以这种猜想也是不可能的。

这样一来,至少可以肯定一点,木村庄司绑架案是栗桥浩美一个人做的。他给木村夫人打电话,一个晚上都和木村在一起,直到第二天下午很晚的时候,他才把同伙高井和明叫出来。

这是不是非常奇特的共犯关系?

另外还有一个非常大的疑点。什么都不知道的高井和明在东京照顾父亲的时候,栗桥浩美和木村庄司到底在哪里?

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除了东京的初台公寓,栗桥浩美还有一个关押被害人和shā • rén的藏身之处。包括拍照等活动都是在那里进行的。

这是在目前情况下特搜本部的正式意见,发现栗桥高井的藏身之处是特搜本部目前的一个任务。在仔细搜查两个人周围地区、查清他们的社会关系和事实关系、重现案件整个过程等命令中,这个任务显得十分重要。

那么,这个藏身之处到底在哪里呢?线索有两个。

一个就是木村被绑架的地方,即冰川高原的别墅区,11月3日星期天,木村庄司告诉他夫人要去参观的地方。说不定这里就是他被罪犯绑架的地方。

那一天,木村庄司本人是下午一点左右给家里的妻子打电话的,那个时间他还没有到冰川高原的别墅区。出了离那里约六公里的收费公路的出口后,木村连吃饭带休息进了一家快餐店,并在那里给他夫人打了电话,告诉她当天的安排,这些情况,木村夫人记得特别清楚。这家快餐店公用电话的记录本上,也清楚地记着木村庄司家里的电话号码。

木村庄司有自己用的手机,但不是公司配发的,而是属于自己的私人物品。可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用的是快餐店的公用电话呢?他的妻子做了解释。

“手机的性能不是太好。”她说,“好像是电池没电了,这种地方几乎是无法充电的。”

到目前为止,警察还没有发现木村的手机。所以还无法搞清楚手机状态不好的原因,但本人没有必要为这种事撒谎。木村夫人还说,过去木村拿着手机出门的时候,也有几回因为手机没电而很不方便。所以,木村夫人劝他换一部待机时间长一些的新型手机,可是因为忙,他一直没有去买。

那天夜里十一点,罪犯给位于川崎的木村的家中打电话时,是木村的妻子接的。在对话过程中,罪犯也没有讲清楚在哪里绑架木村的。从下午一点木村本人打电话以来,他的夫人再也没有和他联系过。所以还搞不清楚他在被绑架时,究竟是不是在事先告诉她的冰川高原的别墅区。

但是,在栗桥高井死去车祸的两天后,也就是11月7日,在冰川高原别墅区以北两公里处前往新泻的一片树林里发现了木村庄司的车。这样的话,有些事实就可以查清楚了。他的车里装有一些设备,发现时,它的电源已经被切断,按下开关出现的是冰川高原东北部的地图,但车里没有发现木村庄司的手机。

这个东北部是冰川高原别墅区中海拔最高的地方,因此,作为别墅地区的开发建设比较晚。听木村夫人和他的同事介绍,木村庄司是一位非常勤勉敬业的经理,他去尚未开发的地区参观学习,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天黑以后虽然不能参观了,但木村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他也许会认为柏油路是通往回家的道路。

搜查本部认为,这一天的下午,为了新建自家住宅而去别墅区参观考察的木村,天黑后开车往回赶,他会不会在冰川高原北部的某个地方迷了路?那里没有人家,即使有,也是人烟稀少的别墅区。他的手机性能不好,无法联系,只能靠卡纳比装置开车。就在这时,他遇上了栗桥浩美。

那个时候,时间还不太晚。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栗桥浩美把木村带到自己的藏身之处后,到夜里十一点给木村夫人打电话前的这段时间里,还让木村讲了许多自己的事情。那不是一般的话,甚至包括他们恋爱的情况,然后再居心不良地给木村夫人打电话。掌握这些情况是需要一定时间的。而且要让木村讲出这些事情也是要做一些准备的。不是在行驶的车里,也不是在可能被别人发现的地方,他们到了对他们自己最安全的藏身之处。然后要让木村庄司真正明白自己的处境——换言之,必须让木村明白栗桥他们已掌握了他的生杀大权,必须要回答他们的提问——否则,木村不会轻易讲出他的事情的。

另外,在给木村夫人打电话前或后,栗桥浩美必须把木村的车开出别墅区扔到山林里。虽然那是没人的地方,但如果放一整天的话,也可能被森林巡逻队发现。他们可能是3日夜里干的。这一天,长寿庵晚上打烊后,如果高井不是有特异功能往返于东京和冰川高原的话,栗桥不可能独自完成这么多工作的。综合两个方面可知,他们的藏身之处可能就在离冰川高原北部不远的地方。

另一方面,手机的记录也可以证明这一推论。

栗桥和高井还留下了因手机被探测到的痕迹。和有线电话一样,手机也无法在瞬间查明电话号码。但是,如果在某个地方拨打的特定电话,通过调查使用的中继站,则可确定电波发射区域。如果没有这套系统,电信公司就无法向用户收取费用。

9月12日,栗桥浩美打给hbs的电话用的是练马的中继站。23日,栗桥浩美打给有马义男的电话用的是新宿西部的中继站。而新宿中继站的天线覆盖范围中包括栗桥浩美的初台公寓。而栗桥浩美家的栗桥药店和高井和明家的长寿庵则在练马中继站的范围之内。10月4日,咳嗽得很厉害的栗桥浩美也是通过这个中继站给有马义男打的电话。

10月11日,也就是古川鞠子的尸体被发现的当天下午,有马义男去辨认尸体不在家,栗桥浩美给有马豆腐店打电话。这个电话是服务员木田孝夫接的。这个电话不在东京市区内,用的是位于群马县中部的中原地区中继站。中原地区中继站的覆盖范围包括冰川高原别墅区及其周围十公里左右的森林地区。

11月1日打给hbs特别节目报道组和节目结束后打给有马义男的电话,使用的都是同一个中原地区中继站。

他们的藏身之处,可能就在这个地区。

但最麻烦的是如果开车的话,电话可以在从冰川高原到市区的三个小时内移动,而东京市区里手机的机站非常多,它们是按几公里为一个地区进行管辖的,非常复杂。而人口稀少的森林地区则不同,一部天线可以覆盖很大的地区,所以,中原地区中继站的管辖范围相当大。根据这种情况,特搜本部决定以木村庄司车载装置上地图所显示的地点为圆心,半径五十公里的范围为重点搜查范围。其中,冰川高原别墅区是重中之重。对一系列的犯罪行为而言,别墅或租用的别墅都是极好的舞台。在警方进行一间一间地毯式调查的时候,加上以登记簿为原始资料做成冰川高原别墅区建筑物的一览表,但对于这些不动产,仅靠看登记簿还是不太明白,所以还需要群马县警方协助补充更详细的资料。

只有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才能真正搞清楚栗桥和高井的共犯关系。反过来说,对于完全查清他们两人在哪里开始犯罪的、经过什么样的过程和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等问题,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至关重要。

栗桥浩美的初台公寓里隐藏着栗桥浩美灰暗的梦,就像沉入海底的水上飞机,但这里没有高井和明的踪迹。即使在进行彻底的搜查当中,也没有目击者证明高井和明来过初台的公寓。只有一位报纸配送员一份不确定的证言。他说,今年10月初,有一个年龄和体形象高井和明的男人站在栗桥的公寓前,仰着头看公寓的窗户和其他比较高的地方,这个人比较奇怪的站姿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关于高井和明,还有人证实,10月中旬,有个很像他的男人在大川公园里走来走去。他在塚田真一和水野久美发现右胳膊的垃圾箱周围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在这种大的案件中,一旦确定了嫌疑人,警方就会收集各种目击证词,必须有足够的可靠性。人的记忆容易发生变化,和谎话不同,回忆和错觉不带有内疚和罪恶感,所以很难判断其真假。搜查人员就要像老练的古董商,对顾客拿出来的物品“证言”要冷静地分辨其真假。在这种情况下,“证言”无法反映对方如何诚实和如何热心的。

武上想,初台公寓前和大川公园的目击证词都要通过严格的鉴定才能保证其可靠性。特搜本部负责高井和明的刑警还注意到了除此之外许多可信度很高的证言。这些证言都说明了表面非常老实的年轻人高井和明的心里隐藏着兽性,具有很强的刺激性。但武上个人却不这样认为。虽然他把搜查记录等装订成整齐的报告书,但武上却在想,如果他不是责任编辑,而是现场的指挥官,他一定会让打报告的人对这些证言的疑点进行重新调查的。

栗桥和高井,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们两人越发疯狂的呢?这就是他最想弄清楚的。武上想,如果把这些问题搞清楚了,整个案件就会水落石出了。

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会谈些什么?他们是不是经常活动?他们在哪里进行联络的呢?

高井和明的家人说,高井没有专用的电话,以前栗桥经常打电话来,他也到过长寿庵,但最近好像少多了。特别是大川公园事件后,11月4日,高井和明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后就出去了。如果那个电话是栗桥浩美打来的,那可是好久才打来的一个电话。另外,他的家人惟一知道的高井和明打给栗桥的电话是,10月13日栗桥的母亲寿美子从楼梯上摔下来受伤住院的时候,高井打的一个慰问电话。这个电话好像打了很长的时间。

人们很难记住家里人什么时候在哪里打的电话。但可以肯定的是,高井没有专用的电话,即使店里不开门,他用的也是店里的电话,长寿庵的电话放在很显眼的地方。高井和明如果是栗桥浩美手下的共犯,在商量事情的时候,要想不让家里人知道,是很难做到的。

栗桥浩美这边又是什么样呢?

当初,从他的尸体、出车祸的汽车里和“绿色公路”的事故现场都没有发现他的手机。特搜本部在对现场周围进行搜查的同时,也搜查了栗桥药房和栗桥在初台的公寓。

警察很快找到了一部手机,手机和专用的充电器一起放在初台的公寓里,合同书和费用申请书放在小厨房的抽屉里。

但是,无论怎么调查这部手机的通话记录,都没有发现有打给hbs、有马家、日高家和木村家的电话,但有许多电话是打给高井和明的,还有打给其他熟人的。没有发现打给关键地点的电话,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可能还有别的手机。

这就是说,栗桥用了两部手机,但是搜查本部没有找到和另一部手机有关的申请书、户头转账通知单和购货发票等。也许是栗桥随身带着,在出车祸时掉到车子外面去了。后来警察也进行了搜索,那么小的东西,真的能找到吗?

把栗桥浩美的姓名住址和全日本的移动电话通信公司的顾客登记表进行比对,警察只发现了他在初台公寓的电话号码。另一部电话的号码会不会是已经不用了,他们很可能是多次换用新号码了,每用一次再换一个新的。那么知道为这起案件购买的电话号码的人只有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了。

今后这种方法可能会改变,现在,购买这种手机不需要任何身份证明,非常容易买到。用假名字和假地址都可以购买,不可能查出栗桥浩美在哪里买的这种手机。但如果手机在的话,则可以通过检查手机本身,就可以查出保存在里面的通话记录了。

手机的信号无法查明,应该得意的栗桥为什么要在作案时用这种新式手机呢?在调查会议上大家谈了好多看法。有人说,如果自己被怀疑了,应尽快把电话处理了,更关键的是要减少能作为物证的通话记录。而武上却没有想到这么多。关键是在不小心把手机丢了或忘在什么地方的时候,要特别小心。

实际生活中经常有人把手机丢了。武上的女儿平时也不是丢三落四的人,但好像手机例外,她一年就丢了两部。他还在车站的站台上捡到过手机。在这种时候,捡到手机的人为了寻找失主的线索,就会查看保存在内置存储器上的号码和信息——这是善意的,没有丝毫侵犯别人隐私的意思。如果和自己使用的手机种类不同,不明白其操作方法,有时也会查机主登记的号码,这样也可以看到拨打和接听电话的记录。

会不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现了像hbs的电话号码了呢?

有百万分之一的危险,但栗桥浩美不会不做好准备的……

关于这起案件,还有许多令人费解的地方,搞清楚的地方并不多。武上在阅读搜查资料并进行整理的时候,有两个问题想不明白。其中之一就是在这起案件中,精心安排和随意行动交织在一起。使用新式手机,说明他们在精心安排;但给有马义男打电话炫耀却是临时性行动。

高井和明和栗桥浩美,究竟谁负责精心安排的行动?谁又负责临时性的行动呢?他们俩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关系?好像都能想明白一样,但总有像谜一样的问题从各种想象和假设中跳出来,每一次都不一样。

高井和明在这起案件中起什么样的作用?随着案件的一步步发展,他的作用有没有变化?

——或者,栗桥的同伙不是高井?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时常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但武上总摇摇头又否定了。从两人死于车祸的情况推断,高井和明不会不知道这件事。他所起的作用是个谜,但他在这起案件中起一定的作用却是不争的事实。

在发生车祸前不久,他们在“绿色公路”出口处的加油站给车加油。这一点已经从加油站的服务员和在场的客人那里得到了证实,他们的证言十分可信。其中,引起特搜本部注意的是坐在恋人开的车上、和栗桥高井他们先后进入加油站的一位二十三岁女孩提供的证词。

她不仅见过他的模样,还记得曾和他搭过话。在他男朋友向加油站的服务员问路的时候,她去了洗手间,后来又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听装咖啡,回来的途中撞上了栗桥浩美。于是她说了声“对不起”,表示道歉。那个时候,她注意到他在看她。

当刑警问她有什么印象的时候,她说:

——看上去像是药品中毒。

因为有点讨厌他,她马上回到车里,并讲给自己的男朋友听,两人立即开车出发。

——总觉得那个人在追着我们。

她看见栗桥浩美向他们的车跑过来,她边说边掉眼泪,显得很害怕。

——都快看不到加油站了,我回头一看,那个人半蹲着站在路边,有人过来的话,他就抱着胳膊,好像在安慰别人,但她不太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加油站的店长也描述了同样的场面。他看到栗桥浩美追赶一辆年轻男女乘坐的红色吉普车(确切地说,他们开的是切诺基),一直追到公路上。但是过后,他好像特别吃惊地向后退,像是要从吉普车开走的方向逃开似地转过身,高井和明挡住了他,两个人搂着走到车旁边。

——因为当时不知道两个人是这起案件的罪犯,所以也没有特别注意,但还是听到他们在说太危险了。是栗桥浩美吗?是不太胖的男人,他摇摇晃晃。另一个人的脸色不太好看,但是记得不太清楚了。

这两个人的证言都说到了“好像是药品中毒了”,这一点应引起注意。当问他们是否有“接触具体药物中毒的患者的经验”时,他们都说没有,所以他们的体会只是从电影、电视剧中看到的药物中毒者类推出来的。但是,至少在加油站时候的栗桥浩美在第三者看来,精神不太正常,这一点非常重要。而且,也许高井和明是因为这个原因去安慰保护他的。

连环shā • rén犯因shā • rén而中毒、然后精神崩溃的例子并不少见。警方也非常清楚这个规律,即超越一定阶段后,shā • rén犯会有很强烈的自杀倾向。从这个意义上讲,栗桥浩美是不是也处于这种危险的境地呢?在“绿色公路”上发生的车祸说不定就是他在这种精神状态下进行的自杀行为。

要想把这些谜团解开,关键是高井和明。特搜本部也这么认为,武上也坚信不疑。他采用的是什么方法呢?他是怎么和栗桥浩美一起疯狂的呢?

如果能找到藏身之处,一定会有答案的。其实在其他地方找不到任何东西,他们的藏身之处一定会告诉人们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关系及分工,会有许多关于案件的证据。

自11月4日被叫到冰川高原站以后的一两天里,高井和明一直和栗桥浩美一起行动并支撑着栗桥。即使单独看这一起案件,也很难发现有第三者,也不是被威胁没有办法,他知道这件事,并积极地和栗桥浩美共同行动,并成为精神已经变得脆弱的栗桥浩美的支柱。

那么,高井和明自己的目标又是什么呢?在这之前,他是什么时候和栗桥浩美一起行动的呢?是什么时间开始的呢?

武上想,无论再早,也应该在古川鞠子被绑架关押之后吧,也许还要晚一些。以前的shā • rén案可能都是栗桥浩美一个人干的。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有许多的照片。在那段时间,shā • rén并留下记录只是栗桥浩美个人的爱好。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高井和明参加进来,唤起他对挑战社会的决心,让以前只是嗜虐的兴趣向带有声明性的剧场型犯罪发展的呢?这就是武上说的“二人狂”。这种“二人狂”是像栗桥浩美这样轻薄的人的简单的脑子就可以建立起来的,实在没有办法。

如果没有对社会极深的自卑感、仇恨和排斥,他们也不会做那样的事情。只有栗桥浩美一个人,他是跨越不过去的,所以高井和明才在一起的,让他在是为了在超过吃水线以后保持平衡。

从来都没有被社会认可过,在和不在都一样,同学们轻视他,老师疏远他,少年时代就是这么过来的;后来的情况也没有好转,日常生活要靠父母照顾,像个呆子一样生活的青年。这样的他看到沉溺于shā • rén这种非正常生活的儿时朋友的另一种生活。那里描写了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无论如何要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轰炸的中心地区已经全部燃烧起来了。

“武上君,你的电话。”

有人喊他,武上猛地抬起头。正在抽着的烟的烟灰落了下来。武上边拍着像蚯蚓尸体一样长长的烟灰一边拿起了话筒。

“喂,是武上君吗?”听起来声音很熟,“好久没联系了,对不起,我是‘建筑家’。”

转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武上坐了起来,把烟掐灭了,他紧紧抓住了话筒。正在对面桌上打电脑的条崎也停下手看了看武上。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武上说,对方在笑。

“还好没说不接电话,实在是忙晕了。”

“——没办法。”

“我有兴趣,但是如果再搞成胃穿孔就太可怕了,老婆坚决反对。”

“那是当然。”

略微咳嗽了一声,“建筑师”接着说:

“就算你不同意,我也想和你见一下,把这样的事情委托给我,当然?”

“是的。”

“可以把照片也带来吗?”

“按计划已经做成了准备文件。”

“武上君,差不多就自愿退休吧,过去默默无闻做出的成绩是你全部的价值,你打算去警备公司工作吗?”

“像我这样的人,可能过不了悠闲自在的生活。”

对方笑了,有些晦涩。

“一个小时后,老地方见。”

“没问题。”

“把文件带来。”

“……”

“我想看一下资料,看看它是不是对我有用。”

“知道了。”

“你不要担心,我想了解的只是建筑物,这样可以吗?”

说完,“建筑家”把电话挂了。武上也把电话放了回去。

突然,他看到条崎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他。看到武上也在看他,条崎把头低下了。

“条崎,走,一起去散步吧。”武上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说是去散步,其实大家都知道,武上是要把现场调查案卷中的地图和图片和实物融合在一起。其实,条崎也打算这样做,只是还需要计算几个数据。武上说,准备好了拿过来。

“只是说确实想去散步,但有你想听的情况。”

条崎眨了眨眼睛。武上的妻子曾见过几次条崎,她对他的评价是“长着一副孩子刚刚睡醒的脸,这样的人很受年长的女人喜欢”。他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保护欲,这可不是当刑警的好性格。

条崎去拿来散步用的东西,武上在等他。走出墨东警察署的正门,武上点着了烟。就在这时,他想起来了,在大川公园垃圾箱里发现右胳膊的那天,他和塚田就坐在这里说话。那个时候,透过烟雾看到的是一张略显疲惫的少年的脸。

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呢?罪犯死了,案件基本结束了,那个孩子会安心了吗?

一想起这些,武上又记起了当时和那个少年谈话的时候,原想和他说、但最后也没有说的话。

因为当时无论武上怎么跟他说“你没有责任,在你家人死亡这件事上,你没有任何罪过”,他也不会听进去。武上并不直接负责这位少年家人遇害的案件,但他还是知道详细情况的。抢劫犯之所以去抢劫这位少年的家,是因为他和朋友在说家里得到了许多钱的话被罪犯听到了。正因为如此,武上才要说,“你没有责任”。在这之前,他还有一句话想说。

——你将来想当刑警吗?

与其心怀罪恶感、惧怕世界上的邪恶,还不如积极地同他们斗争。这样的话,也许会有另一种人生。武上也是早早失去了父母,孩提时决心做一名医生,他想把这种悲壮的崇高的豪气送给塚田真一。

但是,在当时情况下,他没有说出来,因为那个少年看起来非常绝望和疲惫。

“让你久等了。”

条崎跑了过来,这里还有一个很疲惫的少年。武上的内心在苦笑。

10

“刚才有一个找我的电话。”他们刚走出墨东警察署的大楼,在第一个拐弯处,武上就开始说话了。

条崎像个腼腆的恋人一样在他后边跟着。武上打算到大川公园去,在公园里转一圈再回来。这样的话时间也够了,话也能说完。

“其实,我是有事找他。”

“你还要盖房子吗?”条崎有些机械地问。

“是。”

“是吗?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以前的一位同事。”

他们来到大川公园门前的马路上,武上向公园入口处走去。

“十年前,他和我都在本厅工作,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刑警,但是他因为胃穿孔病倒了。”

“是胃穿孔吗?”

“是的。赶快住院做手术,而且这已经是他的第三次了,他的胃壁已经很薄了。他的夫人又是哭又是生气,说他这些都是因为当警察才得的,后来他就辞职了。”

“十年前……那他现在有四十岁了?”

“是的。他首先不用担心生活,夫妻两人生活,他的夫人是学校的老师,有很稳定的工作,而且他们两人也不用赡养老人。”

“这可是悠闲自在的生活。”条崎说。

“他出租房屋,基本上不太忙。”武上继续说。十字路口的绿灯亮了,他大步走了过去,条崎在后面小跑跟着。

“身体恢复以后,他变得很无聊,开始学习他以前感兴趣的东西。他喜欢建筑,小时候就想成为一名建筑家。”

“那他为什么又去当警察呢?”

“不知道,也许职业训练学校的目录里,既有警察学校又有建筑学校吧。”

条崎没有笑,只是认真地问:“是吗?”他在认真听武上说话,又好像在看头上的天空。武上有点迷惑了,他带他出来散步不是还有一个目的吗?条崎,你有什么苦恼吗?没有精神,怎么回事?

走进大川公园的大门,他们来到了公园里面。虽然这起案件的影响已经完全不存在了,但因为是冬天,人还是很少,只有风刮在身上。

武上从口袋里掏出烟,在室外抽烟感觉很好。

“经过三年的刻苦学习,他成了一级建筑师。”武上一边吐着烟,一边接着说,“但是他既没有开家事务所,也没有去别的地方找个工作。这是因为他夫人不同意,她怕他如果再卖力工作,胃又会穿孔。敢训斥丈夫‘不许上班’的老婆,我见过的也就他夫人一个。”

条崎边走边打喷嚏。

“因为他对建筑感兴趣,所以他首先为自己家重新设计了一所住宅。去庆祝乔迁新居的许多朋友都认为他很不简单,就请他为自己设计住宅。这样一来,他就有工作了,不会为生活所烦,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过得很愉快。真是让人羡慕的生活。”

“确实如此。”条崎说,态度有点冷淡。

“但是,他是个有点怪的人。”

“怪人?”

“是的。从他当刑警的时候,他就比别人更喜欢建筑。我不是和他一起出过现场吗?到了现场,与向有关人员问话和查看尸体相比,他却更仔细地观察现场和周围的建筑物。他说,和撒谎的人说的话相比,这些情报更有可信度。”

公园里一座喷泉正有气无力地喷着水,武上在喷泉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例如,我和他在本厅一起上班的时候,市区发生一起一家主妇被杀案件,案件发生在周末星期六凌晨两点左右。他的丈夫加班和应酬结束后,非常疲惫地回到家里,他发现妻子在一楼的厨房里被人用毛巾勒死。他完全慌了神,在打报警电话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二楼睡觉的、上小学的儿子却平安无事,他没有听见东西的响声和母亲的叫声。罪犯是从洗澡间旁边的杂用房里进来并逃走的,他从外面割开玻璃拉掉窗栓的。遗憾的是,屋子周围没有留下罪犯的脚印,但在屋里面,却留下了两个约二十厘米的橡胶底的脚印。

主人回家的时候,只看见厨房亮着灯。因为厨房没有窗户,从外面是看不见灯光的。主人也是打开大门后才知道妻子还没有睡觉,所以,当他看见尸体时,大吃一惊。他的妻子穿着睡衣,外面套着一件薄羊毛衫,光着脚穿着一双拖鞋。因为当时是4月底,天气还不是太凉。被害人的床上也没有躺过的痕迹。

厨房和客厅的抽屉全被打开了,书报架也倒在地上,但屋里还不是太乱。放在餐柜抽屉里的五万日元现金不见了。被当做凶器的手巾原来是放在洗脸间的。

当接到报案的警察赶到时,被害人的身体还是热的,这说明是在一两个小时前作的案。尸体也没有从厨房移动的痕迹,好像曾经打斗过,地上铺的垫子乱了,调味品和餐具掉在地上。被害人好像是要向和罪犯相反的方向逃走,她是在被打倒后用毛巾从后面勒死的。喂,条崎,你是怎么看这桩案子的?

听他一问,条崎马上回答:“盗窃犯入室盗窃时被女主人发现,然后把她杀死。”

“开始他没有打算把家里人杀死吗?”

“要是这样的话,他应该准备好凶器,就不会用洗脸间的毛巾了。罪犯以为家里人都睡觉了,但是女主人却还没睡,她在等还没有回家的丈夫。是要慰劳他呢,还是要批评他呢,不得而知。罪犯看到她后就开始紧张了,最后把她杀了。罪犯只拿走了容易找到的餐柜里的现金。他没有上楼,所以孩子没有发现他。”

“那书报架呢?”

“可能是罪犯和被害人打斗时碰倒的?不对,错了,打斗的地方是厨房,那是罪犯着急逃走时碰倒的。”

“遗憾的是,到杂物间的窗户跟前,不用经过客厅。”

条崎摘下眼镜像个孩子似地瞪大了眼睛。

“我们暂时不考虑书报架倒地的这个问题,当时,我的想法和现在你的想法一样,这是一起入室盗窃案。正好在那段时间,有同一个犯罪团伙经常在这一地区盗窃作案,这个地区被指定为重点巡查范围。”

条崎又把眼镜戴上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上笑着继续往下讲:“当然,我们也没有忘了一个原则,即在已婚女性被杀的情况下,首先要怀疑她的丈夫。而且这起案件是她丈夫第一个发现的。因此我们进行了深入调查,看他们的夫妻感情如何,有没有经济问题,案发当晚丈夫有没有可疑举动。但是,我们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他们是一对非常幸福、形影不离的夫妻,这在附近都是出了名的。就我的观察而言,那天晚上她丈夫的慌乱也没有撒谎和做作的感觉,那确实是发自内心的慌乱。所以,我们最后下了一个结论,这是经常在该地区入室盗窃的罪犯所犯的抢劫shā • rén案。

“但是,在我们中间,只有他、那个建筑师一直没有说话。后来他说,这是她丈夫作的案。

“我问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论,他说,你看看这房子就会明白了。

“为什么要建这样的房子,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的人就会把女主人杀掉。

“他说,这对夫妇是有钱人,但房子不是新建待售的而是定购的。大家都在苦笑,但我却对这位古怪的建筑师的意见非常有兴趣,所以我和他一起去给这对夫妇建房的建筑事务所进行调查。果然,我们发现了意外情况。在建这栋房子时,都是丈夫一个人提出意见并交订金的。作为被害人的妻子只是一味地赞成丈夫的意见,没有提出自己的要求和希望。而且,和建筑师也只是开始时打了招呼,后来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这就是意外的情况吗?”

“太意外了,好好想想,至少有点不正常。等你将来成了家要建自己的房子时就会明白了。”

不知道为什么,条崎低下了头。

“家不是丈夫一个人的,它也是女主人的。所以,一般来讲,无论怎么老实的女人在建房的时候都不会保持沉默的。更何况这对夫妇还是远近闻名的恩爱夫妻。丈夫不征求妻子的意见,怎么想都不对头。用建筑师的话说,她一直默默地坐在丈夫旁边,丈夫每说一句,她都像一个木偶似地点着头。”

武上用小指头夹住烟,抬起胳膊在空中画了一间房子的形状,一个三角形的屋顶。

“我决定和建筑师一起再去一次现场。在去之前,我们到公司拜访了那家主人,告诉他很抱歉,还要去家里检查一下。他一点都不烦,发自内心地笑着,然后把钥匙交给了我们。建筑师说,这家主人挺自信,好像没有人知道他是凶手一样。建筑师往屋门口一站就说,首先这家房屋太低。他接着说,这虽说是豪华的定购房屋,但它的一楼和二楼却只有便宜的新建出售房的高度,如果是不太担心费用的人建房的话,一般会把房子建得尽量地高。如果不喜欢高房子的话,完全可以建平房。但是这家房子尽管是二层建筑,但房子却是出奇地矮。建筑师说,这很能说明这家主人的心态,他要把妻子和孩子关在这座屋里,就像小鸟一样掌握在自己手中,然后再让他们窒息,慢慢地死去。”

“走进屋门,这种情况就更加清楚了。因为房子低,所以楼梯很陡,楼梯下面的客厅是那种只有房支柱的建筑风格。上了楼梯,二楼就是夫妇两人的卧室,旁边是主人的书房,在书房里对厨房的情况可以一览无遗。主人站在二楼的平台上,也可以从上面观察到在厨房里干活的女主人的情况,这就像是监狱里看守监视犯人一样。采用这种建筑方式的人家并不多见。厨房就像是舞台上的后台。比如有客人来的时候,带着客人从客厅到厨房的建筑方式有点奇怪。

“我们又进了主人的书房,书桌的正前方有一扇窗户,从那往下看,能看见杂物间的天窗。建筑师让我坐在那里,他下楼去了杂物间。我坐在书房里可以看到他的头顶。不用说,这也是监视窗。

“建筑师回来后接着说,这家的窗户都很小,这是为了不让外面的人看见里面的情况。之所以把窗户开得这么小,就是为了不让外面的任何人看见女主人的样子。后来,我们又来到主人位于一楼的车库。车库里有一扇小窗,从车库里主人放车的位置可以观察到客厅的情况。这个小窗很别致,像船上的小圆窗,看上去像是装饰窗。但是,当想到隐藏在这扇小窗里的其他意思时,我就不寒而栗。建筑师又在说。”

“——快看,这个家里所有的房间里都装有电话,洗脸间、厨房和厕所都有,甚至连楼梯的平台上也有。这决不只是为了方便才安装的电话,这些不仅仅是电话机,这是一种远距离监视器。每天,主人也许会从外面打回几个电话,也许不会打。但是,即使不打,他也要让女主人知道,我一打电话,你马上就得接,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武上又在空中画了一下房子的形状。

“我们回到房子里,环顾四周,并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和墙壁。用了两种墙纸并画了墙线,还有房间的隔墙,这些设计看上去都不错,但我突然之间想到了它的意图。建筑师介绍说,这个家到处用的都是锐角,这是一种穷追不舍的角度。这是一栋被人监视、压制的房屋,如果它是按主人的意思修建的,那这位主人会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太容易回答的问题了。”

——这是一个嫉妒心极强的暴君。shā • rén犯就是这家主人,不会是别人。

“建筑师说,只要看一看房子,就会知道住在里面的人的心态,一个人的住处能反映他的心态。shā • rén犯的家是一个样,而骗子的家又是另一种样子。他非常明白其中的道理。”

条崎扶了扶眼镜腿,看着武上。武上笑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知道从哪儿到哪儿。他也是通过观察人作为生活空间的建筑物才能明白的,但他还慎重地说这只是一个方面。可是,这些和珍贵的搜查材料有没有不同呢?他酷爱建筑,见过许多建筑物。比如和他一起散步的时候,一看见造型独特的房子,即使是根本不认识的人家,他也会按响门铃前去拜访。如果能进去观察他就进去,如果不能进去,他一定会秘密调查住在这所房子里的人。之所以说他是怪人,就是因为这些事情。”

武上用右手摸了摸太阳穴:“他的脑子里一直藏着许多东西,我们是不是要把他利用起来?”

“武上君——”条崎叫着,咳嗽着。因为一直沉默不语,所以听起来嗓音有点嘶哑。

“你是不是打算把栗桥浩美留下来的照片拿给那位建筑师看?让他找出关于他们藏身之处的线索?”

武上点了点头。

“但是,他是一位民间人士,虽然以前是你的同事,但他现在已经辞职了。”

“是的。”

“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不正式请求,而是由武上君个人请求他协助调查呢?”

武上又点了点头。

“尽管如此,你是不是还要把不能向一般人公开的照片拿给他看?还为此特地做了文件?”

条崎说完急忙低下了头,好像是怕看到武上又要点头。

“你和我讲这件事情合适吗?你就不怕我向上司报告?”

“你的上司是我。”

“除了你之外,我还有上司。”

“你想去报告吗?”武上又点着了一支烟。

“我想我有这个义务。”“混蛋!有义务,当然有义务。”

武上一边吐着烟一边干脆地说。条崎抬起头看着他。

“但是,你想去报告吗?你不想去。”

条崎的脸色很难看,好像被烟呛着了。

“你决不会去报告的,也许是你尊重我,也许是你想成为我这样的人,但这都不是理由。因为你有兴趣。你是不是想知道?你想知道建筑师要是真有独特的鉴别能力,看了照片之后,也许真能为我们一直找不到线索的栗桥浩美的藏身之处提出一些建议?所以,你不会去报告。”

“武上君,你好像能看透我的心思。”

“不好吧。”

条崎嘿嘿地笑着,好像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的孩子在笑。

“但是,你有必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吗?藏在武上一个人心里就可以了。”

“不是这么回事。要是十年前,我不会让别人知道的,但现在不行了,我已经五十多岁了。”

“为什么会这么说?”

“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突然不在了,到了我这个年龄,谁都不应该再有什么秘密了,有的话,结果一定不好,还是应该告诉年轻人。”武上又说,“正如你所说,建筑师是一个民间人士,他不会有退休年龄了。等我到那个时候也会退休。但是,如果你和建筑师脾气相投的话,在他去世之前,他是可以成为情报的一个来源的。这是不是个好主意?”

“确实如此。”条崎点了点头,“武上君,怎么样才能从那些照片上判断出他们的藏身之处呢?我虽然没有看过所有的照片,但仅从我看过的照片来说,几乎没有一张照片有可以证明拍摄地点的背景。”

关于这一点,武上也知道。栗桥浩美只是个人收藏,对于摄影,他始终是个业余爱好者,他只拍她们的特写。当然,这是因为他的目的就是给女人拍照。

尽管如此,但还是有许多照片上有作为女性背景的壁纸,她们坐的椅子的靠背向着阳面,她们被铁链锁在床架子上,在床架子旁边能看到门框,这也不是一点情报都没有。武上希望建筑师能从这些地方发现一些线索。

以前,在一起完全不同的案件中,建筑师在作为现场的一座房子的基础上,发现了让武上都大吃一惊的情况。首先,他从房间的亮度和映在地上的家具的影子推算出窗户的位置、房间的高度和窗框的大小,然后再计算出房间的大小。他还像一位魔术师一样,列举了这所房子的一些情况——它不是一套单独住宅而是一所公寓,楼高不会超过五层,从屋里能看到的支柱分析这所房子建于昭和六十二年前,至少已转卖或租赁过两回,有人家连续居住超过一年以上,其中还有一家有两名学龄前儿童。这些情况后来被证实是准确的。

“我想他会像我希望的那样,建筑师一定会从那些照片中找到线索的。”

“看了那些照片,他不会再胃穿孔吧。”条崎喘着气说,“还没有查到冲洗那些照片的照相馆吗?”

通过对以前情况的调查,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对照相都没有什么兴趣,应该不会自己冲印照片和洗相的。他们一定是拿着胶卷去照相馆花钱冲印的。

一般的照相馆注意到拿来的全是女孩子的胶卷的年轻男顾客后,会怎么处理呢?首先想到的是拒绝冲洗这种胶卷。无论给多少钱,照相馆一定会把胶卷退回去的。

从这时起,事情就会有不同的发展了。有的照相馆在发现胶卷上的内容后会向警察报告;为防止万一,有的照相馆会记下顾客的姓名和电话号码。也有的会同附近的同行联系,问他们看没看到这位男顾客,或者警告他们这名男顾客可能会去,或者会互相商量。

无论如何,如果栗桥浩美去了一般的照相馆,那么,在通过记者招待会向社会公开照片后,冲洗过照片的照相馆一定会向警察报告的——他们不会只去一家照相馆,一定会去好几家照相馆。

但是,直到现在都没有这方面的消息。还有那几本装有照片的简单的影集,都是照相馆赠送给客人的,警方也顺着这条线索进行了调查。可是,一是因为太多了,二是不知道栗桥浩美是不是在冲洗照片时得到的——说句到家的话,也许是利用自家的东西做成的,所以也没有发现线索。

现在,特搜本部考虑栗桥浩美的这么多的照片利用的是一家冲洗特殊的“危险”的照片、收费较高的照相馆,即使是外行人,也不难找到这种处理危险照片的照相馆。翻开一些花哨的杂志,你会发现上面有许多广告。当然广告上不可能写有“本店处理普通照相馆不能冲洗的照片”内容的,但你只要有心,我也会有意。

和一般照相馆不同,这种照相馆有什么问题也决不会和警方联系的,它是什么也不会说的。但是,在自己的圈子里可能会谈到这件事的,特搜本部只能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负责照片线索的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刑警,经常和武上一起喝酒,他决心在半年之内一定查出栗桥浩美去过的照相馆。

“很快就会找到的。”武上下了决心似地站了起来,“走吧,我们回去吧。”

条崎也站了起来,拍着两只手跑了起来,武上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他边走边想,等给建筑师送胶卷时,一定把条崎带上。

“这样,你就成了我的同伙了。”

“越发不能去报告了。”

“是的。”条崎摸着后脑勺。武上突然问他:“你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是为女孩子的事吗?”

武上知道,最近,条崎一直埋头于和这件大案有关的工作,连打个盹也会被梦惊醒,存在电脑里的被害女孩子凄惨的形象经常像幻觉一样浮现在脑海里。困扰着条崎的是这起案件的残酷性。今天之所以敢问他女孩子的事,是因为现在的环境不一样,他想制造一种轻松的气氛。

但是,条崎却停下来,脸唰的地一下变白了。武上也惊得停了下来,因为用力过猛,右脚踩到了左脚上。

“你怎么了?”

武上很是惊慌,条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不正常了,他急忙扶好眼镜,嘟嚷了一声没什么,急急忙忙走开了。

“哎,你等一下。”武上拉住他的胳膊,“不是环境不一样嘛,我不是要过问你的私生活,只是不忍心看你的样子,所以才问的。你到底有什么烦恼?作为上司,我在认真地问你。”

条崎又停住了脚步,一动也不动,就像一个小学生坐在教室里,害怕自己一动就会被别人看穿心思。武上笑了,但是没有说话,这种时候,他既不能表现出生气也不能表现出可怜的心情。

“其实……我去见过面。”条崎小声地说,“不,没去过,正确地说,是我吃了亏。”

难道他真地是为恋爱问题而苦恼?武上边想边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条崎的喉节在上下蠕动。在他想说什么之前,武上着急地坐了下来:“是最近的事吗?我大概在半个月前发现你的样子有点不正常,你是在这个时候见面的吗?是你喜欢人家而人家不喜欢你吗?结果见面的时候和女朋友吵架了?”

“什么女朋友,我没有女朋友。”条崎冷冷地说,“我刚被拒绝了,根本不行了。所以决定一个人独身一辈子,但是有位亲戚要我去见面,是我的大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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