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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桥浩美的第一次“shā • rén”,是在他年满十周岁生日的时候。那时候,“豌豆”就在他身旁,是“豌豆”教他shā • rén的。

“豌豆”是小学四年级那年,他家从岛根县的松江市搬到东京练马区的时候,转学到栗桥他们学校来的。从那个学期开始,他和栗桥浩美就在同一所学校上学,在同一个班,而且还是同桌。他俩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不久两人就制造了第一起“shā • rén”案。

栗桥浩美出生于1967年5月10日。“豌豆”是同年4月30日出生的,比栗桥大一点儿。栗桥浩美的家就在练马区,他和父母一起生活,从小一步也没离开过父母身边。“豌豆”可就不同了,据他自己说,从婴儿时代起他家就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在日本各地搬来搬去。

栗桥浩美非常崇拜“豌豆”有一个经常调动工作的父亲,因而也认为“豌豆”很了不起。在那个时代,父亲的工作对于孩子,特别是对于男孩子的价值观的影响是很大的。

栗桥浩美的父亲是一家小药店的老板,母亲是父亲的帮手,夫妇二人过着安稳的日子。家业是从祖辈继承下来的。

父母经营的小药店被称作“街区药房”,是一家深受周围居民欢迎的便民小药房。上年纪的老人拄着拐杖来买个膏药,在附近进行道路施工的工人就近来买瓶饮料喝,还有夜里附近公寓里谁家的孩子发烧了,买个冰袋什么的,都到这个小药店来。

在栗桥浩美上中学之前,一家人一直住在这个有着三十多年历史的木制构造的两层小楼里,其中的一部分就是店铺。房子已经很旧了,到处都看得出班驳的伤痕。栗桥浩美虽然没有见过他的祖父母,但是他们用过的各种用具,装衣服用的箱子什么的家里还有不少。这些东西塞得到处都是,不管你怎么收拾,房间也整洁不了。

栗桥浩美曾经试着把这些旧东西扔掉,可是每当这时候,就会受到父母的训斥。尽管如此,他还是偷偷地扔过一些。特别是他到“豌豆”家住的公寓去玩儿过以后,觉得家里是又破又乱。他对家里堆放的颜色发黄的旧纸箱厌恶到简直难以容忍的地步,甚至想一把火把它们全给烧了。

我家怎么就不能像“豌豆”家那样呢?为什么我家就没有沙发呢?为什么我家没有插鲜花的花瓶?我家的墙上怎么不挂绘画?干嘛把印着制药公司名称的俗不可耐的挂历挂在屋里?为什么总在客厅的角落里摞那么多纸箱子?为什么家里的厕所不是洋式的?

“豌豆”的父亲很忙,栗桥浩美星期六下午或星期日去他家玩儿的时候,他父亲总是不在家。许多时候都是去打高尔夫球了。“豌豆”的母亲总是穿长筒袜,长裙下露出脚脖子在你眼前一晃一晃的,她的上身穿着颜色漂亮的上衣或毛衣,总是微笑着招呼你。她拿出来请你吃的点心,一看就知道是在有名的店里买来的。还不止这些,“豌豆”家里到处都井井有条,桌子上铺着漂亮的桌布,柜子里摆着高价的洋酒,盘子里放着新鲜的水果。

栗桥浩美的小学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这三年期间都是和“豌豆”同班。在这期间,“豌豆”总是在说他的父亲可能马上又要调动工作,他也许会在别的地方上中学。那样,咱们就要分开了。这些话总引得栗桥浩美胡思乱想,他会不会去大阪呀?他是不是去福冈呀?要不就是去札幌吧?“豌豆”要是搬了家,以后我还能去外地找他玩儿呢。“豌豆”的母亲也对栗桥浩美说过,浩美君和我家“豌豆”这么要好,我们如果搬了家一定要来玩儿呀。这些话总是使栗桥浩美的心里产生一种向往。

栗桥浩美甚至想象在他去外地拜访“豌豆”家的时候,东京突然发生大地震,他的父母都在地震中死亡了。那样的话,就剩下他一个人,“豌豆”家一定会接纳他,让他成为“豌豆”的兄弟。

那样该多幸福啊,栗桥浩美心里想。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有另一个家,有另一种境遇,彻底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了。

现实并不像栗桥浩美想象的那样。“豌豆”和浩美进了同一所中学,是当地的一所公立中学。两人不是同班,但教室是挨着的。

在他们上中学的这年的春天,浩美听“豌豆”说,他父亲调工作的事好像有了转机,他家以后不用再搬家了,可以在东京定居下来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豌豆”很自豪,可是栗桥浩美却感到失望,他感到自己无望成为“豌豆”家的一员了,除非自己是个孤儿……

这又让他想起早就忘记了的“shā • rén”案,是他和“豌豆”两个人在十岁时干的“shā • rén”案。

那件事对于栗桥浩美来说真的是具有“shā • rén”意义的。

那天,栗桥浩美对“豌豆”说,要是我父母都死了就好了。“豌豆”听了吃惊地问:“要是你父母都死了,你可怎么办呀?”

“那有什么关系呀?”

“当然有关系了。让你的亲戚来领养你吗?还有更糟糕的呢,没准儿你还得进孤儿院呢。”

“什么?”

“没有监护人的孩子就得进孤儿院,知道吗?”

栗桥浩美吓得说:“这么说还不能杀了他们。”

听他这么一说,“豌豆”倒认真起来。一边仔细地看着栗桥浩美一边笑着说。

“你忘了小时候的事儿啦?”

栗桥浩美点点头,他知道“豌豆”指的是什么。

“咳,那次不是谁也没有真的死吗。你别瞎打比方啊。”

“豌豆”微笑着,他的笑容很可爱,极像他的母亲,加上他原本就溜儿圆的脑袋,活脱脱一粒大黄豆,这也是他“豌豆”这个绰号的由来。

“我不跟你开玩笑。”

那天夜里,栗桥浩美又做了个梦。自从十岁的时候“shā • rén”以来,从没有做过的梦。那个小女孩儿又出现在噩梦里,她来到浩美的枕边,拼命掰开浩美的嘴,想进入浩美的体内。

女孩子的手很小,冰冷柔软。她用手把浩美的嘴掰开,力气很大,比大人的劲儿还大。浩美嘴里说着是梦,是做梦,可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在她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嘴里还不停地说着,回去,回到我的身体里去。这不是你的身体,是我的。

栗桥浩美大叫着从床上跳起来,他发现自己已经被吓得尿了床。又恐惧又羞愧的他,只能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

梦里的那个女孩儿是谁呢,栗桥浩美心里清楚。梦里的女孩子和栗桥浩美的长像极为相似。

浩美的父母也知道那个女孩儿是谁,为了她,母亲至今还常常掉眼泪。

女孩子是栗桥浩美的姐姐,是栗桥家的长女,出生刚一个月就死了。两年后栗桥浩美出生了,父母把死去的姐姐的名字给了他,只是把名字中的字变了变,就是现在的栗桥浩美。

栗桥浩美的出世是栗桥夫妇的大事儿,是栗桥药房的大事儿。但是在家庭内,他的背后总是有个叫同样名字的死去的姐姐。他就是这么长大的。

把那个也叫同样名字的姐姐“杀死”,就是“豌豆”教给他的,而且很成功。但是,现在这个同名的姐姐又回来了,还要在他的生活里伴随着他。

他本想把他的梦告诉“豌豆”,但是怎么也开不了口,他怕“豌豆”会嘲笑他有病。

这时,栗桥家的房子要重新翻盖了,这事儿栗桥浩美的父母已经筹划很久了。

早就非常厌恶旧房子的栗桥浩美,对盖房的事儿喜出望外。他觉得做不成“豌豆”家的一员,能过上和“豌豆”家一样的生活也不错呀。

这一年里,房子总算重新翻盖好了,店铺也焕然一新了。但是,当栗桥浩美跟着父母从临时住处搬回新家的时候,他知道一切都没有变。祖父母的那些不值钱的东西大部分都原封不动地放进了新橱柜里,家里仍旧到处是装商品的箱子呀,库存的货物啦,堆得到处都是。栗桥药店新开张了,光顾这家小药铺的当然还是原来的那些老顾客。

栗桥浩美上初中二年级那年的暑假,发生了一件事。因为父母外出办事儿,替父母在店里值班的栗桥浩美打伤了一位老婆婆。老婆婆的两颗门牙被打断了,倒在店里的水泥地上,致使腰椎骨折。

在父母面前,在警察面前,栗桥浩美始终不开口,就是不说为什么打人。老婆婆八十七岁,已经相当糊涂了,要想从她那弄清楚被殴打的理由也十分困难。这种局面倒是对栗桥浩美有利。

商店街区的干部,区议会的议员,超市的老板都站在药店一方。那个老婆婆曾在药店附近的一家超市里拿走商品而不付账,被认为是个有问题的老人。商店街的其他商店也都曾和她发生过纠纷。所幸老婆婆一方没有提出什么要求,最后这件事被判定为老婆婆在店内自己摔倒了受的伤。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栗桥浩美心里比谁都清楚。

老婆婆接连几天来买浣肠药,他见她身上又脏又臭,实在不顺眼,就无缘无故地殴打老人,心里还想“能打死她才好呢。”

当时的真实心情,栗桥浩美只告诉了“豌豆”。或者说,只有“豌豆”能看透他的动机。

“豌豆”问过栗桥浩美,“那个老婆婆的事儿决不是什么事故吧?是你打的,对不对?”

栗桥浩美不回答。

“豌豆”笑嘻嘻地看着他,说道:“说吧,有什么关系呀。我也挺讨厌那个老太婆的。浩美,你就是想干点什么坏事儿吧?”

这个时候,栗桥浩美觉得“豌豆”并不是指责他,而是在鼓励他。

“豌豆”也从这件事儿上感觉到自己和栗桥浩美是同路人。

他们继续着亲密的关系,因为“豌豆”一直比栗桥浩美的成绩好得多,他们分别进了不同的高中和大学。虽然见面的机会少了,但却一直保持着联系。两人的命运就好像注定要被粘在一起似的,分也分不开。

不过,真正使两人分不开的是新的“shā • rén”事件。

这次可不是什么咒语,被杀死的死者也不能复活,是真正的shā • rén。

2

1994年3月1日。

练马区春日町七丁目的日本荞麦面馆“长寿庵”的店门前,并排摆放的社区商店街工会和赞助人等为祝贺新装修的面馆重新开张送来的花篮。

这一天,还是店老板高井伸胜的五十八岁生日。因为忙生意,高井老板从来都不记得给自己过生日,只有今天,他觉得自己的生日和新店开张在同一天,实在非同寻常,从心里高兴。

“长寿庵”是高井伸胜三十岁那年,租了当时在这块地上建造的木造房屋的一部分开起的店铺。现在终于通过社区信用工会的融资改装了店面,成为dú • lì的店铺了。

这个时候,春日町一带正在开始大规模宅地化,商业前景一片光明。为长寿庵出资的人大多并不是预见长寿庵有发展才投资的,而主要是因为高井伸胜的人缘好,愿意帮他一把。伸胜不善言谈,但干活特别认真,深得周围年长者的信任。

伸胜平日虽然不多说话,但是因为他待人亲和,也深受女孩子的青睐。不过伸胜也有不如意的时候。伸胜的荞麦面手艺是在名叫“胜寿庵”的小夫妻店学到的,店老板夫妇一心想让伸胜做他们的女婿,可偏偏他们的女儿看不上伸胜。店老板夫妇只好死了这份心。伸胜嘴上没说什么,可是内心却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伸胜因此辞了在“胜寿庵”的工作,这一年他二十八岁。尽管他已经具备了dú • lì开一家荞麦面馆的能力,但是由于缺乏资金,只能在“胜寿庵”老板介绍的赤坂的一家荞麦面馆打工。

这个店里有一位常客,是个在练马区一带拥有许多房地产的很有实力的老人。他很看重伸胜的能力,伸胜终于在他的资助下自己开业了。他给自己的面馆取名叫“长寿庵”。

铁皮屋顶的“长寿庵”开张不久,赤坂的那家小荞麦面馆的老板就给伸胜介绍了一个女孩子。伸胜认识这个女孩子,以前也在那家小面馆里和伸胜一起打过工,名叫文子。不久两人就结了婚。

婚后,小两口继续打理着他们的面馆。很快,他们的长子和明就出生了,三年后又有了长女由美子。人口增加了,生活也更不容易了。伸胜和文子勤勤恳恳地干活,总算使“长寿庵”越来越红火了。

就这样“长寿庵”迎来了开业十周年。又是在那位有实力的房地产老板的鼓动下,伸胜下决心买下面馆的土地和房产,他借了一大笔贷款,又拿出自己的积蓄,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不动产。那位老人也很高兴,对伸胜说,下一步的目标应该是翻建房屋了。可是不久,老人就因为在家里摔倒而住进了医院。半个月后,老人就溘然长逝了。

从此,伸胜夫妇就把翻建房屋的事儿作为目标,他们决心要把面馆经营好。

就在“长寿庵”的经营一帆风顺的时候,地价高涨的泡沫经济时期开始了。原来资助过伸胜的那位老人的继承人,把和“长寿庵”相邻的地皮卖给了一家大开发公司。从买方,也就是开发公司的角度来看,在这块地皮的一个角儿上残留着一个破旧的荞麦面馆儿,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儿。虽然开发公司很想把这一小块儿地皮也弄到手,但是伸胜丝毫不肯妥协,他不想从这块土地上搬走,因而和开发公司之间一直处于对立的状态。

终于,经济泡沫破灭了,地价一下子从高峰滑到低谷,开发公司对荞麦面馆儿这块地皮也不再感兴趣了。从老人的继承人那里买来的地皮上的大型公寓建设计划也搁置了。

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伸胜的翻建计划终于完成,重新开了业。新建的小楼是一座三层钢筋混凝土建筑,一层是店铺,二层和三层是住房,小楼就取名为“长寿庵”。本来女儿由美子主张取一个更漂亮点儿的楼名,但是在伸胜坚持下还是用了“长寿庵”这个名字。

这一天对于伸胜本人甚至对于高井一家来说都是一个美好的日子。一家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就连酷似父亲的,平日少言寡语的和明都是喜笑颜开的。从中学毕业后就开始在父亲身边学艺的和明,现在已经逐渐可以dú • lì支撑这个店铺了。

毫无疑问,“长寿庵”和高井家的未来都寄托在高井和明的身上了。

“哥哥,电话。”

由美子站在收银机旁,手里拿着粉红色的话筒,冲着厨房喊着:“是栗桥打来的。”

和明一边擦着湿手,一边绕过柜台,急忙跑过来接电话。白色的帽子边缘都被汗水浸湿了,额头上汗珠亮晶晶的。因为是翻修后的重新开业,操作间里还有许多东西没有收拾好,和明和母亲两人正在忙着搬东西,由美子也跟着忙得团团转。

看见哥哥走过来,由美子把手里的话筒递给他,低声说道:“喂,要是邀你出去可不行啊。”

和明点着头答应着。

“我可是预先提醒你了,哥哥,耳根子别那么软。”

由美子说完这些话,才把话筒交给和明。

由美子并不是开玩笑,的确是因为今天是一个特别高兴的日子,她不想让那家伙给搅和了。由美子知道打电话来的是和明小学时代的朋友栗桥浩美,她对他没有好感,准确地说,是很讨厌他。她不想让哥哥和他接近。

因为是哥哥的幼年时期的朋友,所以,由美子从小就认识栗桥。她知道,栗桥浩美是栗桥药店老板的独生子。药店离她家很近,就在沿着长寿庵门前的道路一直往北的商店街上。因为都是店老板的关系,她们的父母之间也都相识。

小的时候,由美子经常跟着哥哥和栗桥一起玩儿。坦白地说,那时候的由美子很喜欢比哥哥机灵得多的栗桥。栗桥跑得快,擅长体育运动,而和明的运动神经似乎很迟钝,连棒球队都进不了,只能可怜巴巴地坐在草地边上为别人捡捡球什么的。在学习成绩方面,和背九九表都困难的和明相比,栗桥浩美当然要优秀得多了。他的成绩在班级里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就是在年级里也是在前一百名之内的。

由美子很早就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直到现在,一直没有间断过,而且每本日记都完好地保存着。这次因为房屋翻建,在整理东西时把放在箱子里的小学时代的日记本都翻了出来,看着自己幼稚的文章和词句,由美子边看边笑。其中还有小学五年级第一学期时写的有关栗桥浩美的一段话。

“要是哥哥的体育和学习都能像栗桥哥哥那么棒该多好呀。我觉得我很喜欢栗桥哥哥。我的哥哥要是换成栗桥就好了。”

那时候的栗桥俨然是由美子心中的偶像。

翻着发黄的日记,由美子回忆起儿时的许多往事。现在看到这些文字,由美子觉得自己那时是很伤哥哥的心的,现在读起来都觉得不好意思。她曾想到要把这些日记本都处理掉,但是,最后还是因为舍不得而原封不动地留了下来。

那天晚上,她毫不隐瞒地对告诉和明,“我在日记里写了好多哥哥的坏话”,而和明却毫不在意地说:“我本来就挺笨的嘛。”

实际上,和明在小学和中学的成绩的确是不怎么样。他并不是个懒惰的孩子,性格十分耿直,只要是老师留的预习作业,他一定会完成,从来没有过忘记写作业的时候。

和明的运动能力和学业一样,在同年级的学生当中一直处于劣势状态。特别是进了中学以后,学校的体育活动项目增加了,和明的这种劣势就更加明显了。

因为这种状况,和明的母亲还为此生过气。在和明上初一的那年春天,他参加了学校的软式网球队,可是,第二学期刚一开学就收到了教练劝他退队的通知,教练说他反应太迟钝,影响其他同学的训练。他只好哭着退出了网球队。这一下可激怒了一向性情温顺的文子,她跑去找校长理论,但是,即使这样也没能使和明在同学面前硬气起来,和明反正已经退出了球队,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由美子看着自己当时写在日记里的话,脸上直发烧,满篇日记都是对哥哥的不满,嫌哥哥太笨了,现在再看觉得很对不起哥哥。

栗桥浩美当时同样也是学校软式网球队的成员,由美子的日记里也写了“栗桥君没有被通知退出网球队”。但是,当时有几名队员因为反对教练的做法,与和明一起退出了网球队,而作为哥哥的朋友的栗桥却始终装做不知道这件事。

离开网球队的和明后来又参加了学校的游泳队,游泳队的教练是个很和善的老师。在游泳队里,甚至还有很怕水的、一点儿也不会游泳而需要从零开始学习的队员。在这个队里,和明没有了自卑感,也不会像在网球队里那样遭到别人的白眼,他一点儿一点儿地学会了游泳。

学校游泳队的教练是柿崎老师,三十多岁,小个子,是个运动型身材的老师。在和明初中二年级的暑假,柿崎老师为了拜访和明的父母来到“长寿庵”。伸胜和文子对老师的到来感到很吃惊,忙着接待。而柿崎老师说的话则更让他们吃惊。老师说,和明的学业成绩和运动能力上不去,不是他的能力问题,是因为他的视力问题。老师认为和明有视觉障碍。

关于这件事儿,由美子在日记里也写了。由于柿崎老师的来访,总算让和明摆脱了愚钝的帽子,也让由美子改变了对哥哥的看法。

由美子一直在店里忙前忙后的,和明却一直在打着电话。由美子一脸不高兴地看着和明。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事儿,说了这么半天还说不完。

这部粉红色的电话机,是“长寿庵”接受顾客订餐用的电话机。和明也很清楚,知道不能长时间占用这部电话。他想快点儿结束通话,栗桥浩美那边却没完没了。

由美子生气地走到哥哥身边,故意对着话筒大声说:“哥哥,现在是店里生意最忙的时候了,快点把电话挂了吧。”

和明眼睛看着由美子,对着电话小心翼翼地说:“我现在正在干活呢,不能再和你聊了。”由美子看着他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就生气。

和明终于挂上了电话,用手擦着额头上的汗。

“真受不了。”和明冲由美子笑着说,“栗桥总是这么我行我素的,一点儿都不替别人着想。”

由美子却挖苦和明说:“那叫什么我行我素呀,那叫只顾自己不顾别人。”

“咳,就算是吧……”

和明拖着悠闲的腔调,慢吞吞地回操作间里去了。由美子还在生气地唠叨着,电话铃又响了,这回是外卖的订餐电话。

此后的一小时,店里忙得要命,外卖的订餐特别多,电话铃声一直响个不停。负责送外卖的小伙子一刻不停地跑出跑进,由美子看他实在是忙不过来了,只好时不时地自己也去帮忙送餐。正当她送完一个外卖往操作间里走的时候,看见大门口又有人进来了,她条件反射似地大声招呼道:“欢迎光临。”回头一看才看清,进来的是栗桥浩美。

“啊,是栗桥君呀!”

正在收拾角落里的一张桌子的文子,马上招呼道。

“晚上好。伯母。”栗桥笑着点头,对文子打着招呼。身上穿着春季薄面料的夹克和没有熨烫过的半短裤,右手腕上带着一个像潜水员用的大号手表,一身装扮就像是从男士流行时装杂志上复制下来的。

“店面更漂亮了嘛。”

“谢谢。”

文子满脸堆笑地应酬着。虽然,有时侯文子并不太喜欢栗桥浩美,但是不管怎么说,栗桥浩美毕竟是儿子从小到大的伙伴儿,她是看着儿子和栗桥浩美是一起长大的。

在操作间里的和明已经看见栗桥来了。由美子看见和明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但是,并没有那种见到朋友之后的喜悦。

文子笑着说:“今天可真是忙得不可开交了。”

由美子从操作间的柱子后面看着栗桥,只见他站在那儿,脸上带着微笑,没有丝毫发憷的样子。

“我买了点礼物,我是来祝贺你们的新店开张的。”

他用拇指指着外面说:“东西在车上,马上就搬下来。”

“是吗?那太感谢了。”

栗桥说着又转身走出门去。这时正好有三个公司职员模样的人一起进店来,就在这三位客人刚坐下来还没有点菜的工夫,栗桥又回来了。只见他用手捧着一盆盆栽花卉——蝴蝶兰。花卉上扎着的缎带上写着“恭贺开张大吉”。

“哇,真好看。”文子称赞着,“太漂亮了。”

栗桥正在把蝴蝶兰交给文子的时候,由美子从操作间里出来了。

“啊,由美子,好久没见了。”

栗桥满脸堆笑,用亲切的目光看着由美子说:“这回你家的店面装修得不错嘛。”

由美子没有答话,她从母亲手里接过蝴蝶兰大花盆,然后抬起头说:

“这么贵的东西,你买它干什么!”

说着把花盆朝栗桥的怀里递过去,栗桥笑着摆着手说:“别这样。”一边看着文子说:“伯母,请收下吧。”

文子为难地说:“好是好,真的是太贵了点儿。”

“这有什么不好,祝贺新开张嘛,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栗桥的目光有意从由美子生气的脸上避开了。

“和明在里面吧?我找他说句话。就耽误他五分钟。”

文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栗桥已经钻进操作间里去了,由美子站在他身后直咋舌。

文子看见由美子的脸色,责怪地说:“你别尽说些怪话……”

“妈,你总得想个办法呀,哥哥对那个人言听计从的,您知道吗?不能让哥哥总跟他黏在一起。”

“他们从小就这样。”文子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他们两人合得来,你就别瞎操心了。再说,你不是从小就认识栗桥君的吗?”

由美子还要再说什么,被母亲制止了。

这时,由美子才注意到,店里的客人都向她们母女俩投来好奇的目光。她只好把大蝴蝶兰花盆放在粉红色的电话机旁边,转身进厨房里去了。

栗桥把和明叫到操作间的一角,不停地和他说着什么。由美子从哥哥的侧脸看不出他们在谈什么。她正要上前去打断他们,突然听见父亲在喊她。

“由美子,角田大楼的外卖,人手不够了,你还不帮忙去送一下。”

听声音父亲有点儿生气了。没办法,只好照办。由美子一边答应着父亲,一边又朝哥哥那边看了一眼,栗桥和和明还在脸对脸地说着。由美子心想:“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呢?”

“由美子,快点儿!”

高井伸胜又在催了,只见他正忙着在已经做好的大碗盖饭上配着菜,看脸色是真生气了。

伸胜的喊声把由美子叫了回来,同时,也把栗桥和和明吓了一跳。栗桥朝伸胜那边看了看,他的视线正好和由美子的视线碰到了一起。不过,这时他的目光完全没有了刚才送蝴蝶兰时的亲切。

由美子遵从父亲的吩咐急忙做着去送外卖的准备。她正端着大碗往食盒里放的时候,背后传来栗桥故意提高了嗓门儿的声音“和明,那么,就拜托了”。栗桥说完转身又冲着在操作间大声说道:“伯父,您忙吧,不打搅了,我走啦。”

高井伸胜没有停下手里活儿,只是朝栗桥点了点头说:“谢谢,慢走。”

栗桥穿过店堂往外走去,由美子也急忙从操作间的出口出了店门,她想着能在正门口碰上栗桥。

栗桥的车停在店门口正前方的路边上,驾驶座的门开着,车里有人。这是一辆双座的红色跑车,看上去是辆新车,车身到处都锃光瓦亮的。

也许是栗桥带来的,在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位小姐。这个女孩儿梳着一头披肩长发,身上红色衣服的颜色和轿车车身的颜色一样。

一看见由美子出来,正要上车的栗桥站在车门口转过身来,车里女孩儿也跟着他的视线转过头,看着由美子。

栗桥满脸带笑,说:“由美子也打工呢?”

由美子两手抱着食盒站在离栗桥两米远的地方,问道:“你来找我哥哥说什么事儿?”

“我想,你一下子也说不清楚,我的意思是你别老缠着我哥哥。我哥哥的耳根子软,我讨厌你总缠着他。”

“你是说和明和我吗?”栗桥说,“干吗这么说呀?我们两人从小就总是在一起,不是吗?”

“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你就别再给我哥找麻烦了。”

“是吗?”

“你们的事儿我全知道”由美子大声说道,“你曾经把我哥哥叫出去替你付打麻将的钱。你每次叫我哥哥出去的时候,喝酒都让我哥哥掏钱。你的这些事儿我全知道。”

栗桥转过身朝着副驾驶座上的女孩儿,用眼角儿瞥了由美子一眼,说:“由美子,我和你哥哥之间的事儿用不着你来管。”

栗桥倚着车门,嬉皮笑脸地说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和明倒也一点儿也没变。不过,要挨你这么个厉害妹妹的骂,真是可怜呀!”

“我知道我哥哥就是受你欺负。”

“我怎么欺负和明啦?我和他是从小就在一起玩儿的,由美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嘛叽里呱啦地数落我们?”

栗桥指着由美子跟副驾驶座位上的女孩儿说:“她还给我写过情书呢。”

听栗桥这么一说,由美子觉得脸上直发烧,脱口说道:“你瞎说什么呢?”

“喂,你的脸红红的真可爱啊。”

栗桥和那个女孩儿都笑了起来。由美子看见女孩儿转过身去的时候那种轻蔑的眼神,不由得怒火中烧。

“我才没给你写过什么情书呢。”

“喂,由美子,你怎么变成这样啦?怪怪的。”

“怪怪的不是我,我看你才怪怪的呢。”

栗桥使劲儿耸了耸肩膀。“哇,看你这样子可真够凶的呀。”

由美子气鼓鼓地站在那儿,手里紧紧地抱着食盒。

“栗桥,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在利用我哥哥。你干的事儿我都清楚,你别想蒙我。你刚才不是说什么情书吗?你还记得你上初中二年级暑假的事儿吗?”

由美子的突然反问,让栗桥冷不防吃了一惊。倚着车门的身体不由得站直了。

“由美子,别用这么可怕的声音……”

“从那个时候起,”由美子打断了栗桥的话,接着说道,“我既不相信你也不喜欢你,而且,我根本不认为我们从小是朋友。我太了解你了,你就是剥削我哥哥。其实,我哥哥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他就是太老实了,总是受你的摆布。”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女孩儿娇声娇气地说;

“这孩子怎么回事儿?发疯了吧?”

由美子没有接她的话茬儿,接着对栗桥说:“你也不用送什么花卉盆景的,那是白费心思。你蒙得了我父母蒙不了我,你以后离我哥哥远点,听见了吗?”

由美子一个人说得起劲儿的时候,栗桥钻进了车里,把车子发动了。没等由美子把话说完就开着车走了。

只剩下由美子,抱着食盒一个人愤怒地站在寒风里。激动的情绪把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又勾了出来。那是一个夏天,是和明上初中二年级的暑假,柿崎老师……

3

柿崎老师的突然家访在长寿庵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慌乱。此时正值午后停止营业的时间,店铺仍关着门。伸胜和文子很晚才吃午饭,和明的老师在这时候来了。

柿崎老师在狭窄的里屋坐下并为自己的突然来访道歉之后,便开门见山地说:“我这次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谈谈和明的事。”此时和明已领着由美子到区里的游泳馆去了,并不在家里。

学习成绩、运动能力、朋友交往,老师对和明的事,有说不完的担心。文子绝望地心想,在她心目中这么可爱的儿子,难道老师又要责备他了吗?虽然转到游泳部才将近一年,但与在软式网球部的时候截然不同,和明不仅对俱乐部的活动感到愉快,而且有时说起来,和明都跟母亲说,柿崎老师可是一位好老师。然而儿子这么信任的老师是不是又来告状,不想要他了呢?文子一味地苦思冥想,不等老师把话说完,便嘀咕道:

“老师,和明是不是在游泳部呆不下去了?或许又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柿崎老师愣了一下,然后那张由于整天与水和阳光打交道而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摇摇头说:

“对不起,也许我特意跑来家访,让你们受惊了吧?但我今天不是为什么事才来的。和明是个好孩子,又努力又老实,我觉得真是一个好学生。”

听了这一席话,文子放心了,同时又忍不住眼泪汪汪的了。以往从未有人,有哪位老师这样评价过和明。一直光听他们说“麻烦”啦,“能力差”啦,“影响别的孩子”啦,听到的尽是不好的话。

“可是这孩子在学校里好像还是拖大家的后腿……”

文子一面把眼泪咽到肚子里,一面说。柿崎老师未等她说完,继续说:

“所以我正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你们一直观察和明的日常生活,有没有觉得过他的眼睛有什么毛病?”

文子和伸胜面面相觑,少言寡语的伸胜默默地望着妻子,歪着头。

文子说:“如果说是近视什么的话,我想没有。检查视力,一向都很好,而且听说也没有散光什么的。”

老师点了点头,说:“是,这些我也知道。但你们看和明,本来应该视力很好,可他却读不好写在复写板、黑板上的文章,而且是不是他也不擅长计算?”

文子有点伤心地点了点头,说:“在小学的时候,就总是记不住九九等于几。”

“可他并不是偷懒,而是做事非常努力。”

“的确如此,”伸胜第一次回答说,“他做作业很认真,很努力。”

“问题就在这里,”柿崎老师往前探探身子,说,“这让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看他在游泳部的活动,我觉得和明的智力一点也不低。他能听懂别人的意见,而且能够针对别人的意见提出自己的意见,比方说,清扫游泳池和修理一些工具,他会想出一些有效的分担办法,能够让大家一起分工去做。我觉得他不仅不是智力低下,而且他的判断力和想象力在一般人之上。”

文子抬起脸又望了一眼丈夫,伸胜则盯着老师的脸。他的缄默不单是少言寡语,而且整个表情都是缄默的,但现在那张板着的脸下面,似乎有了一些活动的迹象。

“我有一位当医生的朋友,”柿崎老师继续说,“上大学的时候,我和他在一个兴趣小组,但不久他就去美国搞研究了。上个月他回国后,我们才见着面。他现在不是临床医生,而是一名研究员,现在在东都医大八王子校舍的研究室,专业是视觉障碍。”

“视觉障碍?”

“对。简单地说,就是研究眼睛的异常。所以呢,我们东拉西扯的时候,他就开始谈起了非常稀奇的事,准确地说应该是在日本非常稀奇,而在美国则被看作出色的视觉障碍,甚至为此设立了专门的治疗机构的一些病例。据说,他的主要目标就是研究这种病例。”

“是……”

看着高井夫妻俩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柿崎老师微微笑了笑,说:

“我们不谈高深的专业用语了,因为我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用得准确。简单地说,这种病例就是双眼视力都高于平常人或平均值,但眼睛就是看不清,准确地说,就是不能正确地看东西。刚才我也说过,在美国二十多年前就承认存在这种病例,而且一直对它进行研究。虽然现在患者大多是孩子,但这并不是说大人就没有这种病例。兴许是因为大半即使有也没被发觉,甚至连本人也未注意到的情况下长大成人了。总之,从历史上来讲,人们最近才发现了这种功能障碍。”

文子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那么,这是一种什么眼病呢?”

“不是一种病,因为视力并没有异常。应该说,是一种‘功能异常’。”

“功能异常?”

“对。您知道我们都有两个眼球,对吧?”

“对,两个……”

“而且我们用两个眼球看东西。可是据说有一种极罕见的现象,有些人明明两个眼球都很健康,却只能用其中的一只看东西。也就是说,有一只眼睛天生就没有用过,根本不起作用。”

“那是……”伸胜故意咳嗽了一声说,“是不是得了针眼什么的,带眼罩?”

“不,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听说这种情况是,有一只眼球的视神经和控制它的那部分大脑完全停止发挥功能了,比起单是用眼罩之类的东西遮住视线的状态,会产生更加复杂的不好影响。”

柿崎老师抬起手,屈指计算起来。

“最为严重的是,有这种疾病的人认不好字的形状。比如,同样的字,他们看见的与我们看见的却不一样。他们看见的文字和数字的形状与我们所看到的不一样,所以他们记不住,也记不下来,即使记下来了,也不‘正确’。”

“有这等混账事吗?”文子欲言又止,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所以有这种病的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往往字都写得非常不工整。听说,和明字写得不好经常挨老师训斥,是吗?”

文子赶忙点了点头:“甚至他妹妹由美子都比他写得好。笔记什么的,连我这当妈的看都根本不知道他写的什么是什么东西。”

“你们父母小时候怎么样?是不是像和明一样字写得不工整?”

“我也字写得不太好。”

“但并不像和明那种程度吧?”文子说,“所以我总是觉得奇怪。就是和明怎么说呢,字差得出奇。”

柿崎老师点了点头。“还有,刚才说过的,和明算术和数学不好的事。这也是有现在说的那种眼病的人的一个特征。他们看见的数字的排列和形状与我们所看到的排列和形状不一样,所以他们自己认真地按要求去做,可结果却不一样。然而一般人很难知道,他所看到的东西和周围的人看到的东西不一样。就连有这种疾病的本人也不明白这一点。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对他来说,他认为自己所看到的是现实的东西。自己看见的字与旁边座位上的同学看见的字完全形状不一样,排列方法也不一样,他当然想都不会想到,所以有这种疾病的人,尤其是学龄期的儿童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倒霉地被认为是智能低下。”

文子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盯着柿崎老师容光焕发的脸,她终于领会到了老师的意思。

“那老师的意思是,和明也是这种症状?”

“是,我想有这种可能,”老师干脆地点了点头说,“我跟我的朋友谈起这种情况,他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我想是不是把和明带到他的大学研究室接受一次检查看看。”

听说检查,高井夫妇突然露出一种害怕的神色。老师见状慌忙说:

“虽说是检查,一点不用做什么难的事情,就是给和明看各种各样的东西,问他看见的是什么样子,让他写下来,获得一些数据。还有,我反复讲,这不是一种病。我的朋友也说得很清楚,并不是病,不用吃药、做手术加以治疗。所需要的只是一些‘训练’,使他的双眼能真正地发挥作用。”

文子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希望的光,她忍不住热泪盈眶了。

“还有,为了慎重起见,我先声明一下,”柿崎老师继续说,“这种功能障碍为什么会发生,到底是什么原因,据说现在还不清楚。只是听说基本上能够确定它不是遗传性的,而且也不是因为小时候养育得不好引起的,所以即使和明有这种功能障碍,父母也没有什么可耻的,而且也没有责任。”

文子听了这些消除顾虑的话,心情放松下来,似乎得救了一样。伸胜默默地微微点着头。

“老师,有没有跟和明谈过……”

“还没有认真谈过。只是跟他讲过,老师并不觉得你能力有问题,学习不好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并不是你的责任。还跟他说过,为这件事我可能要去见一次你的父母。”

老师又说,如果你们能理解我刚才的话,最好先由家长跟和明谈一谈。

“而且如果他想了解更详细的情况,你们就说,我会什么都跟他谈的。还有,是不是再跟家长一起商量一下,再决定是否去接受检查?我的朋友说他什么时候都可以接待,用不着客气。”

高井伸胜对大学附属医院、研究室之类权威的地方本能地感到有点害怕,缩着脖子说:“去这种地方总觉得有点害怕……眼科大夫不行吗?”

柿崎老师笑了:“很遗憾,我想这种情况,城里的医生不会管的。”

“要治疗的话,还是要去正规的地方,”文子坚强地说,“不管远不远,怕不怕,都应该去。”

然后,柿崎老师一面与伸胜夫妇交谈,一面等待和明回家。但此时正是夏天午后最热的时候,孩子泡在游泳池里轻易不会回来的。老师等了片刻,便说反正明天游泳部训练,再联系,说完就回去了。

由于傍晚五点开始营业,文子一边忙着准备,一边想着刚才的事。她感觉有了希望,心里流过一股暖流。她并不是对自己的孩子偏心眼,但她一直就觉得再没有孩子像她的孩子那样认真老实的人,所以以前无论学校说他怎样,她都能够忍受。果然她没有错。原来和明是有不为人知的障碍,而并不是这孩子不好。

就在她抑制住自己兴奋的心情,在厨房里准备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救护车的警报声,并且越来越近。

伸胜停住手里的活,抬起脸说:“出了什么事?好像就在附近。”

文子从店里出来走到大街上,只见一辆救护车从长寿庵前的马路上向商业街的方向急驰而去。刺耳的警报声即使完全与己无关,也令人感到一种不祥的感觉。

救护车开远以后,文子正要回店里,却见和明正从前面的胡同拐弯回来,脸上晒得与柿崎老师一般黑。而由美子也一样晒得像个娇小的、咖啡色的公主,与哥哥一边一个劲地、飞快地说着什么,一边回家。文子突然涌起一股对孩子的爱,大声地招呼道:“回来啦?”

两个孩子看见了文子。由美子跑过来,而和明则放大嗓门,回答说:“我们回来啦。”这个时候,又传来了警车的警报声。

警车一边闪着红灯,一边向着刚才的救护车一样的方向急驰而去。和明和由美子停住脚步,睁大了眼睛。文子走到两个孩子的身边,一起目送着警车远去。

“是商业街方向吧?”

和明说,脸上似乎有些不安,一副担心的样子。这种表情与伸胜刚才在厨房里听见救护车的警报声越来越近,停住干活,嘟哝说“好像就在附近”的时候的表情非常相似。谁受伤了呢?谁倒了呢?哪儿起火了?谁在求助呢?

这些是“大人”的反应。就像头顶上某处遥远的高空闪过猛禽的身影,领头的大雁最先听见其翅膀划过天空的声音一样,“大人”会伸长脖子倾听,看准敌人和危险在何方,并挺直脊梁保护软弱的孩子和老人。

文子这时第一次发觉,这孩子身上有些地方比他的实际年龄老成得多。一般像和明这么大的男孩子看见救护车、警车从街上急驰而去的时候,即使有些好奇,爱跟着起哄,也不会心里感到不安的。即使他们追赶救护车、警车,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会驻足路旁,露出一副担心的目光,目送警报灯远去的。

实际上,文子考虑这些的时候,由美子说:“哥,去看警车吧。”

和明笑着摇摇头说:“危险,不行的。”

“没意思。”

文子并不是现在才想起来的,她以前常常觉得和明身上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每次她都给自己解释说,这只能表示和明比别人“差,迟钝”,几乎已经习惯了。

可今天不同了,因为听了柿崎老师讲的话,文子心里已经在以前别人强加给她并已习惯了的和明的印象上添加了另一种光环。她这才发觉,以前单纯解释为“迟钝,柔弱的孩子”而别人不屑一顾的地方正是他的“老成”之处。

父母糊涂,这么一想,她心里充满了歉疚。她想,以前光在意老师说什么了,而从未听过孩子本身的想法。

“进屋吧,”文子说着牵起由美子的手,“两个人都饿了吧?”

商业街发生的事传到长寿庵的人耳朵里是在当天晚上店铺关门的时候。商业街上最大的“诚屋超市”的老板,同时又是区议会议员的高桥经理为此事直接来找伸胜。

伸胜和文子都对高桥经理的来访感到非常意外。文子心想,今天这一天光碰着意外的事了。老实说他给他们带来了麻烦,因为她本来想,店铺关门以后,与伸胜两个人把白天柿崎老师讲的话跟和明慢慢地谈一谈的,今晚她压根儿也不想让外人来打扰。

“事情有些复杂,打电话不太方便,所以我想等你们店铺关门以后再来也许比较合适。”

“啊,什么事?”伸胜也有些困惑不解地问。

“其实呢,今天商业街上发生了一场纠纷。警车来了,你们听见了吗?”

“知道……”

“那件事真的让我很头疼,所以想跟你们谈一谈。可以坐下来吗?”

关门后的店铺安静下来,高井夫妇和高桥经理隔着一张茶几相对而坐。

虽然高桥经理只比伸胜年长五岁,但头顶已经秃得很干净。也许是因为性子急吧,他的头上总是淌着汗,油光发亮。他的态度,看起来磊落大方,坦率正直,可总令人感到有些“下流”之嫌。但总归人家是生意兴隆的“诚屋超市”的经理,而且担任区里的议会议员现在也是第二任了,所以声望大抵还是有的。

长寿庵在商业街的外面,所以与商业街的活动并无直接的关系,但商业街的老板们有一个集会叫做“蓝会”,他也加入了。高桥经理当过“蓝会”的会长,而且现在实质上仍是他在负责管理。由于这种关系,伸胜当然与高桥经理见过面,而且还一起参加过慰劳旅行,又在宴会上曾同席过。可是他与“蓝会”还不至于密切到来跟他商量商业街上发生的事的那种程度,大家也还不至于依靠他。既然如此又是什么事呢?

夫妇俩感觉有些不妙。

就在高井夫妇感到不安的时候,高桥经理一面夸张地皱了皱眉头,似乎表示其实他也不愿意谈这件事,一面开始解释道:

“药店的栗桥先生,你们认识吧?商业街最北侧的那个。”

“认识。”

“大概栗桥的儿子和你家儿子是同学吧?”

伸胜看了看文子的脸,好像要她确认似的。文子点了点头。

“对,栗桥家的浩美和咱家的和明是好朋友,因为从小学的时候两个人就在一起。”

“是这样吧,因为那边也这么说。”

那边指的是栗桥药店吧?

“那么我们就言归正转了。今天下午的纠纷就是栗桥的儿子引起来的。”

文子往前探了探身子,问:“是浩美干的?他干什么了?”

高桥经理的表情好像吃着了什么酸东西似的,说:“殴打顾客了。”

伸胜慢慢地抱起胳搏,长长地出了口气。

“是不是浩美看柜台了?”

“就是呀。老妈老爸都出去了。”

“那么是一个人?”

“对呀,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老太婆来了。”

“老太婆是谁?”

“你们家没有受过害,所以不知道吧?你们听说过那个扫帚星老太婆的事吗?”

长寿庵谁都一无所知。

“不,其实呢,也许不该叫她老太婆的,但是我们太生气了。这个老太太将近九十岁了,可是没有一个照顾她的亲人,独自住在车站西侧东京都经营的住宅里面。她呢,到我们这边来买东西,可其实经常小偷小摸。”

“小偷小摸?”

“对呀。我想她本人并不是有意识地去偷,也许是因为痴呆伤心,变糊涂了。但真的很麻烦。在我们超市,有时顺手牵羊,有时当场就把面包、火腿什么的随便拆开来乱吃。牛奶、果汁之类的,也打开了就喝,实在没法处理。你提醒她几次,她也只是发愣,一脸无辜的样子。我们忍无可忍,发火了,她便害怕得惊叫起来或者号啕大哭,不知情的人看见了,以为我们在欺负一个软弱无力的老太太,真拿她没办法。结果也只好让她拿着乱弄的商品,只支付那部分赖不掉的商品的钱,即使这样她也不给你支付全部的货款。我们现在只能忍气吞声。”

这么一说,文子想起来,有一次听见那家她买蔬菜的蔬菜店的老板娘说过这种事,记得好像听说那家蔬菜店也受害过几次。

文子说起这件事,经理大声肯定说:“对!对!八百德吧?那一家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是四月份吧?老太婆在店头剥了桔子就吃,让她付了钱再吃,她装着没听见的样子想要逃走。以前八百德已经遇到过几次这种事,正憋着一肚子火呢,追上老太婆,一下子把她抓住了。结果老太婆一边嘴里胡言乱语,一边在摆着萝卜、胡萝卜的门前尿起裤子来了。这件事闹得人人皆知了。”

大概八百德损失不小。

“她尽是惹事,我们现金出纳员主任说,那个老太婆压根儿就不痴呆,只是装着痴呆的样子,白吃白拿,所以气势汹汹地威胁她,我们都给你记着账呢。”

“那今天栗桥那儿挨打的就是那位老太太吗?”

听文子这么一问,高桥经理好像才想起来今天的正事,他使劲一拍手,说:

“正是。”一下子脸色又严肃起来。

“是四点左右的时候吧。栗桥药店的旁边有一家洋货店,对吧?”

“村田开的。”

“对,对,村田服张店。”经理说得唾沫四溅,把“服装店”说成了“服张店”。

“那位村田服装店的老板娘听见栗桥药店里什么东西重重地倒地似的声音,然后听见什么人在惊叫,便三步两步赶忙跑过去。只见那个老太太倒在地上,在呜呜地哭,头上流着血,样子很吓人。商品的陈列架横倒在地上,胃药、膏药什么的撒了一地,栗桥家的儿子呢,脸色惨白地站在老太太的旁边。”

村田服装店的老板娘问栗桥浩美,究竟出了什么事?可浩美没有理睬,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不顾一切地捏紧拳头,要扑向倒在地上的老太婆。老太婆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惊叫着从地上爬着逃了出去。

“村田的老板娘你们认识吧,很胖,块头特别大,眼看不妙,连忙用身体挡住,拦住栗桥家的小家伙。可小家伙还是气势汹汹地胡来,连村田的老板娘都差点被撞出去,她只好大声呼救。附近的人都跑来,与老板娘一起拦住小家伙,把老太太救起来了。栗桥的小家伙可能相当恼火吧,看着那些大人放走了老太太,抓住自己,又要打那些大人,结果对面装订厂的老板挨了打。就在闹得不可开交的这个时候有人报了警,叫了救护车。”

文子想起了栗桥药店的浩美的样子。虽说他是和明的朋友,小的时候由美子也经常和他一起玩,照理是一个活泼好学的好孩子,不会做出那么鲁莽的事。

“浩美现在怎么样了?”

高桥经理摆了摆那双拘谨的大手,说:

“在家呢。虽说是警车也不能带走才上初中的孩子呀。可是确实有人受了伤,所以警察也不能不管,询问了半天情况。”

栗桥夫妻在警车来的时候回到家,母亲大哭大闹,又上演了一场好戏。

“警察要把浩美带走的话,我就要死了什么的,寻死觅活的。他们就跑到我这里来商量,让我设法把这件事平息下来,想办法了结这件事。我想呢,孩子嘛,训斥一顿,负担老太太的医疗费也就行了。这样老板娘也不会多说什么的吧。让我说的话,对于商业街来讲,我倒想要求政府对那位老太太想个处理的办法。”

“那是。……”

但这件事与长寿庵有什么瓜葛呢?文子的脸上和伸胜的脸上都一脸疑惑。高桥经理点了点头,用手很快地摸了摸秃头。

“那么,情况就是这样。”说完,眼睛看了看高井夫妇的脸。

“警车走了以后,我们也被叫到了栗桥药店。那个小家伙叫什么来着?”

“浩美。”

“对,对,是浩美。我们跟小家伙询问了一下情况。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然,因为对方是那个老太婆,所以我们也没有劈头盖脸地训斥浩美。我跟他讲,你的心情,我们完全能够理解。”

他说,栗桥浩美一开始什么也不说,像个石头似的一声不吭,眼睛瞪着地上。

“他太固执了,我也有点上火了。我跟他说要讲道理,不能使用暴力。这么一说,那个小家伙,啊不,浩美说,不是我打的。”

“可你想要打的时候,被拦住了,对不?”

“可我说的是,一开始动手打的不是我。”

文子慢慢地眨眨眼睛,盯着经理的脸。

“您是说,另外有别人在一起的吗?”

文子问了以后,经理停顿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是这样。”

文子这时才恍然大悟,后面的话不说也可想而知了。

经理似乎有些歉意地摸着秃头,说:“听说那正是你家的儿子。他说,高井到他家来玩,两个人一起站柜台,于是高井就打了那个老太太,打完了就逃走了。后来他也很吃惊,吵闹起来,事情发生以后他感到莫明其妙,心里直害怕就乱来了。现在只是一个劲地道歉,耷拉着个脑袋。”

文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徒然地用指尖在空中比划着。一直沉默不语的伸胜轻声开口说:

“我们孩子今天下午去游泳池了。”

“就是。”这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是孩子的声音。文子急忙回头,看见厨房里面由美子和和明正躲在一根柱子后面。

“我们去游泳池了,”由美子重复道,双眼瞪得圆圆的。

好像他们两个人在偷听大人的话。也许他们知道高桥经理的来访与白天的警车有关,就像所有孩子一样心里感到好奇吧?

由美子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睁大着眼睛,而从文子来看,和明明显有些害怕。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刚刚听说他的朋友向大人偷偷告状,自己今天在根本没在的地方做了压根儿没干的事。

伸胜这时少有地抢在文子前面开了口,训斥了孩子们:“别躲在那种地方,出来!”

“呀,你们好,突然打扰你们,对不起啦。”高桥经理也满脸堆笑地说。他的视线盯在和明的脸上。

而被盯视的和明则似乎不安地缓慢地转动眼珠,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但他的眼睛遇到文子的眼睛,便默默地有些厌烦地摇了摇头,大概就是表示,我今天根本没有去过栗桥药店,我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这一点文子也非常明白。正因为如此,尽管文子内心里有些可怜胆战心惊的和明,但有一个短暂的瞬间还是感到着急。既然什么坏事也没有做,就该态度更干脆一些,为何那么懦弱呢?

“到这边来。”文子招呼道。高桥经理看了看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这样不合适。但文子并不想避开和明继续谈下去。

“到这儿坐下来。刚才的话都听见了吧?”

文子问道,和明提心吊胆地低着头。由美子轻快地往椅子上一坐,满不在乎地答了声“嗯”,并且非常担心地看了看周围的大人。

“栗桥说和明打了老太太,是真的吗?”

文子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她知道,对由美子来说,栗桥浩美不只是“哥哥的同学”。虽说现在不了,但和明和栗桥浩美上小学的时候,由美子也一直跟着他们,所以并不只是和明和栗桥浩美是童年的朋友,而是他们三个人是竹马之交。而且以前小时候由美子对什么事都干得很出色的栗桥浩美比有些迟钝的哥哥还要亲近。

也许这种依恋现在仍留在心里吧,由美子歪着脸,似乎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困惑不解的样子,自言自语地说:

“栗桥为什么会打客人呢?而且为什么会说是哥哥干的呢?”

高桥经理打断她说:“还未必是栗桥干的呢。”

由美子马上回敬道:“是吗?可我哥也不会干的呀。我哥和我今天都没有见着栗桥。上午我们在做作业,两点钟店铺关门以后,我们去了游泳池。”

“是吗?你说的游泳池是学校的游泳池吗?”

“不,区里的游泳池,若叶镇的。”

“是吗?那么是坐汽车去的吧?是这样?”

高桥一边随着由美子的调子点点头,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和明的样子。栗桥浩美是如何说服高桥经理的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很明显,那就是经理并非只是想把他的话传给和明家,而是隐藏着疑心来的。

“这样的话,是栗桥误会了吧,你觉得怎样?叫什么来着?”

“和明。女儿叫由美子。”文子说。

“是吗?叫和明呀,”高桥经理对着和明笑容满面地说,“你怎么想呢?”

和明宽下巴的脸颊微微颤抖着,垂着头。经理似乎想要观察他的脸,他却仿佛要逃避似的,把头埋得更低了。文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说:

“对不起,和明有些认生。”

“啊!上初中二年级了,而且做生意人家的孩子,这可少见。”

高桥经理好像对和明没有什么好印象。文子捏了一把汗,心想这种活动、外向的人与反应迟钝、表达不清的孩子肯定不会投缘,尤其是这孩子是男孩子,更是这样。

“在游泳池见着哪位其他朋友了吗?”

由美子回答说:“我遇着了。”

“遇着谁了?”

“小能。田中实。一个班的。”

“是由美子与哥哥在一起的时候见着的吗?”

“不,因为当时哥哥在大人的游泳池,我们在孩子的游泳池。”

高桥经理斜眼瞥了一下和明,这时和明看着地下。

“是吗?和明是在大人的游泳池?”

“是啊,因为哥哥游得比我好。哥哥今天还教我仰泳了呢。是吧,哥?”

和明听了妹妹的问话,半天才慢吞吞地点了点头,眼睛仍然看着下面。

“所以,栗桥真奇怪,我们今天根本就没见着他。”

“由美子,别说了,”伸胜说,然后不无气恼地说,“本来我就知道,栗桥的孩子胡说八道。”

高桥经理看了看伸胜的脸色,暧昧地笑笑说:

“高井,你先别发火。”

“我并没有发火。”

“因为人家既然委托我处理这件事,我就得把事情搞清楚。有关人员的意见都得逐个地听一听。”

“那位挨打受伤的老太太说什么呢?”文子问。

“问她,不是最清楚不过的吗?挨谁打的,老太太应该知道吧,因为她是当事人。”

经理夸张地摇摇手,说:“不行,因为老太太有痴呆症。”

“那不问问看,哪里知道呢?”

“问了,可她啥也不懂。光会哇哇地说些莫明其妙的话。”

然后,用强迫命令式的口吻补充道:“所以我不是才这么辛苦地跑到这里来了吗?”

“那交给警察好了。”文子也怒火填膺地冲他说道。于是高桥经理夸张地瞪大眼睛说:

“你说得轻巧,这是哪里的话?让警察来管的话,不就影响整个商业街的形象了吗?”

文子忍不住笑了出来。“什么形象呀,太夸张了吧?又不是什么百货商场。”

反正警车来了,事情已经闹得附近都知道了。事到如今即使隐瞒也没用。硬要息事宁人的原因并不在商业街,只是在栗桥药店和浩美身上罢了。

“啊,无论是哪一个,反正是孩子干的事。我想息事宁人没什么大不了的。让我来处理好了。”

长寿庵的人谁也没有委托,高桥经理却擅自承包了,说完一拍膝盖站起身来说:“那,就这样。”

什么叫“就这样”?“无论是哪一方”到底是哪一个和哪一个?这件事本来就莫明其妙,加上这些令人生气的话,文子反而一时语塞,眼看着高桥拂袖而去,她也没有说出送客的话。

不仅是文子,全家人谁也没有跟经理说客套话。伸胜默默地抱着粗壮的肩膀,咧着嘴。由美子也略微地噘着嘴巴,不安地环视着大家的脸。和明仍然看着下面。店里没有了客人,只有一家四口,为什么会这么压抑呢,文子对此也感到很生气。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压抑呢?今天晚上本来应该谈一谈对家里,对和明来说,都很重要的话,可为什么却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突然,抱着肩膀、坐得定住了似地伸胜招呼道:“和明。”

垂着头的和明战战兢兢地抬起脸,慌慌张张地眨眨眼睛,仰视着父亲。

伸胜与儿子双目对视,然后缓慢地粗声问道:“你是不是跟栗桥吵架了?”

和明睁大眼睛,微微张着口,用力摇了摇头。

“好好回答我!”

和明惊慌失措地看着文子。母亲没有给他解围,一言不发地盯着儿子,只是用眼神说:“跟爸爸好好说。”

和明憋了半天,才回答道:“没,没有吵架。”

“那你和栗桥是朋友吧?”

和明摇了摇头,然后好像慌忙重新想了想,补充道:“对,朋友。”

“到底是不是?”

和明的神色非常张皇失措的样子,就好像大人听见孩子问“真的有神仙吗”、“人死了去哪里呢”的时候浮现的那种表情,似乎在说“其实我也不大知道,但又不好不装出一副知道的样子,也许只是用话说不清楚,其实可能还是知道的,但我自己也不大明白”。

过了片刻,和明仍然一副张皇失措的样子,回答:“朋友,我觉得是。”

伸胜放下肩膀,将那双硬邦邦的却白得吓人的大手重新放在两膝上,叹了口气。

“那样的话,栗桥为什么会把一件你没做的事赖到你头上呢?”

“就是奇怪嘛,”由美子插嘴说,“这件事就是奇怪,太荒唐了。”

“你别说话!”

由美子绷着脸闭上嘴。

“和明,你今天是为了教由美子学仰泳,一起去的区里的游泳池,对吧?”

和明点点头说:“是,去了。”

“没有去栗桥药店,对吧?”

“没去。”

“也没有见着浩美,对吧?”

“没有。”

“那么,不会打去药店的老太太了,对吧?”

和明用力地点点头,然后第一次挺直身子,抬起头来,答道:“我没有打老太太。”

伸胜也用力点了点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说:“爸爸也觉得,你不会做那种事,而且今天更不会做那种事。也就是说呢,栗桥在撒谎。可为什么你的朋友会撒谎冤枉你呢?这句话的意思你明白吧?”

和明正在犹豫的时候,由美子飞快地插嘴说:“栗桥不会撒慌。”

“由美子!”文子责备道。可由美子气鼓鼓地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哥哥,说:

“栗桥不是撒谎的人。”

伸胜没有生气,也没有露出可怕的脸色,而是微笑了一下,问由美子:“可听了刚才的话,只能认为栗桥在撒谎。由美子对这件事怎么看呢?或者你觉得不是栗桥而是哥哥在撒谎?”

由美子好像心里很焦急似地吧嗒吧嗒碰着脚:“我没有这么说呀。哥哥跟由美子一起去的游泳池嘛。一起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警车从我家前面向着商业街方向开过去了。”

“那么,哥哥说的是真话。栗桥就是在撒谎。”

“不对。”

“什么不对。”

“栗桥不是撒谎的那种人。所以我不是一开始就说这件事蹊跷嘛。”

“什么蹊跷呢?”

“这件事蹊跷。栗桥不该说出那样的话,而且首先他不会殴打老人的,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莫明其妙。”

由美子拼命地努力为栗桥辩解,而文子则在一旁看着和明的表情。妹妹说栗桥不是撒谎的那种人的瞬间,和明惊讶地睁大眼睛,瞥了一眼由美子。当时看上去好像他的内心深处什么东西骤然枯萎了。终究虽然和明个头挺大,而且略微有点肥胖,但他身体里的灵魂还非常幼小,只不过是在他那高高大大的身体这个“巢”里缩着翅膀的小鸟罢了。文子觉得,听见由美子袒护栗桥浩美的话以后,那个小鸟变得更小了,似乎想要躲进巢的深处。

“由美子呢,觉得栗桥是一个好人,”由美子对着父亲热烈地辩解说,“说是打了老太太,真的有这种事吗?我总觉得有点怪。由美子觉得蹊跷就在这个地方。”

由美子跟高桥经理说话的时候,一直说“我”,坚持自己的主张,而跟父母说话的时候却好像撒娇似的,开始称自己“由美子”。尽管如此,她无疑还是在认真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这时,文子似乎恍然大悟,注意到是不是正因为由美子喜欢和相信青梅竹马的栗桥浩美,所以和明不好说什么,一直保持着沉默呢?

刚才伸胜问他“栗桥是你的朋友吗”的时候,和明起初摇了摇头,但之后又慌忙补充说“对,朋友”。也许那也是考虑到由美子的心情才那么说的。和明和栗桥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一言难尽的、别扭的事呢?或许他们并不是大人所想的那种“朋友”,可能有什么歪曲的地方,否则为什么栗桥要冤枉和明呢?

坐在拼命袒护栗桥浩美的由美子旁边,眼看着和明笨拙地、一言不发地低着头,一种怜爱之情袭上文子的心头。她想起今晚本来一家人并不是想要谈这件事的。

“由美子,别说了,”文子打断了由美子的话,“你睡觉吧。”

“可是妈——”

“睡觉去!”

由美子求助似地看着父亲的脸,但伸胜紧紧地抱着粗壮的肩膀,一副可怕的表情,瞪着地上。由美子只好似乎不满地站起身来。

只剩下三个人,文子便开始谈起今天柿崎老师家访的事,而且把和明可能有视觉障碍的事告诉了他。和明起初垂着头,但慢慢地抬起脸,张着大嘴,热心地听着母亲的话,遇着听不懂的地方便提出反问。

“那就是说,并不是我不好?”那种表情就好像揭开了魔术的秘密似的。

文子说,详细的情况明天再谈。说完后和明去睡觉,文子便去洗澡了。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文子不知道为什么禁不住哭起来,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她不喜欢看见自己哭泣,所以眼睛离开浴室的镜子,胡乱地把水泼溅在自己的脸上。

在由美子的记忆中,在自己被赶出谈话的地方以后,过了一个多小时哥哥才上楼来。只有自己被排斥,她感到很没趣,所以好几次走到楼梯中间竖着耳朵想听听他们在谈什么事,但只能听到母亲叽叽咕咕的声音,不知道谈话的内容。

“我也不是孩子了。而且比起无论什么时候都慢慢吞吞、呆头呆脑的哥哥来,什么事我都比他明白得多。”

由美子对哥哥和明有着一种复杂的感情,那种感情由美子还不能表达出来,按她的理解能力自己也很难把握和认识。

和明是一个不行的哥哥,任何时候都是那么笨,那么蠢,那么令人泄气,紧要关头注定似的会失败。不知多少次,她一直想,这样的哥哥还不如没有的好。如果有人问她,我们不会怪你的,你老实说,你喜欢你哥吗?她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喜欢”,而且也许还会说:“没这个哥才爽呢。”

但是这真是她实际的想法吗?

幼小的由美子还搞不懂。这样让人焦急的哥哥,在业余棒球比赛中,击球从来不中,跑得慢吞吞的,仍然被垒绊倒了,引得不光对手一边的观众,连自己一边的观众也都哄然大笑,而且明明自己挨人嘲笑,却一副迟钝的表情,一边摸摸头,一边和别人一起笑起来。然而如果真的顶讨厌这样的一位哥哥的话,为什么每当看见哥哥独自对着书桌做作业的背影的时候,总会感到难过呢?而且看到哥哥给顾客找错了钱,挨骂的时候,她总会生那位顾客的气呢?

为何不能打心眼里瞧不起哥哥呢?

对了,问题就是这个。明明觉得不如没有的好,可为什么像今天这样,人家赖哥哥干了压根儿没干的事的时候,会生气呢?也许心里还是放不下哥哥的事吧?

由美子难以入睡,便穿着睡衣坐到书桌前开始写日记。她把漫无头绪的心情顺其自然地胡乱写在日记上,过了一会儿便听见上楼梯的脚步声。她急忙打开门,正好看见了和明。

“哥,怎样?”由美子冷淡地问,“栗桥的事怎样啦?”

和明抬起发红的脸看着由美子,那双小眼睛好像大象似地眨巴着,毫无睡意的样子。

“由美子,他们说你哥眼睛有毛病,”和明用异常急切地口气说,“说眼睛有毛病。”

“什么呀?!我没问这个。哥哥和栗桥的事……”

“说是眼睛有毛病。”和明重复地嘟囔了一句,进了自己的房间。

“傻瓜!”由美子骂了一句,伸头看了看楼梯下面,心想是不是再下楼,把自己的意见告诉父母。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楼下的灯熄灭了,只听见浴室那扇开关不严的拉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由美子失望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此后一星期内,就一直没有听说有关栗桥药店发生的事件和栗桥浩美从那以后怎么样了的消息,由美子整天如坐针毡。药店关着门,不知道是浩美不在家,还是在家闭门不出,反正连影子也见不着。

高桥经理也不来告诉事件的进展,长寿庵仍然照常营业,由美子不得已又回到以往一样的暑假生活中。她想了解事件的情况,又担心栗桥浩美,还想知道为什么那个栗桥要栽赃哥哥。然后谁都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每当母亲问她“去游泳吗?”,或者父亲问她“吃冰淇淋吗”,她恨不能大喊一声“人家有心情吗”。

另一方面,和明却很忙碌,似乎每天都去学校——不是游泳部训练的日子也照样——回来的时候总是兴高采烈的样子。还有的时候柿崎老师打来电话,都是文子先接电话,再交给和明,然后电话又回到文子手里,没完没了地交谈。

“是吗。检查……”

“啊,研究室放暑假……”

“是,那真是太感谢了。和明也似乎很高兴,好像得救了一样……”

电话里都说些令人费解的话。

其实这件事也引起了由美子一种难以理解的不满。父母和哥哥谁也不跟她仔细地解释。

“哥,眼睛不好,到底是怎么回事?”

由美子问和明的时候,和明解释得汗流浃背,但仍然不得要领,丝毫也说不明白。“你说一只眼睛看不见,可是什么意思呢?那样说,纯粹撒谎!你想,给你蒙上一只眼睛不是也照样走路吗?”

没办法,跑去问母亲,母亲也不直截了当地给她解释。

“其实呢,这件事比较难,你妈也弄不大明白。”文子说,只是那张脸很快活,让人感觉好像在充分享受什么似的,充满了希望。

“事情含含糊糊的,我不想告诉你。在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之前,我先不说给你听。不过,这不是一件坏事,对哥哥来说是一件极好的事。”

伸胜一如既往,仍然只是说:“问你妈去。”似乎问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由美子对此非常不满,以前从来也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三个人玩捉人游戏,成员一向是父母和由美子三个人。这三个人一直在担心和明学习不好、行动迟钝、被朋友看不起,商量怎么办。

她不能容忍父母和和明三个人玩捉人游戏,首先他们在商量什么事呢?“对哥哥来说极好的事”又是什么事呢?

一整天由美子都在家里发牢骚、发脾气、说任性的话,结果让父母训斥了一顿,心情就越发别扭了。

那天,对,就是药店事件以后第一次看见栗桥浩美是在8月15日,当时正逢盂兰盆节。长寿庵也13日、14日、15日连休三天,前两天一家人去大洗海岸玩了一趟,并住了一个晚上。最后一天大家放松一下,伸胜曾说“明天开始又要忙了,今天睡个午觉”,一早起就无所事事。文子去买东西,和明也上午就出去了,说到朋友家做作业。

由美子心情非常郁闷,既没有心情找朋友玩,也不想跟父亲呆在家里。其实在全家去旅行的大洗海岸也因为一件琐碎的事跟和明找碴,终于在回家的电车里被伸胜狠狠训斥了一顿。

由美子关系好的朋友都不在家,有些全家回家乡去了,有些旅行去了。这个时候这么没精打采的,更没有心思找那些不太亲近的朋友玩了。

思来想去,最终决定还是骑自行车去图书馆。那里有空调,凉快,而且暑假里书架阅读角和阅览室都挤满了人,但现在应该空空荡荡的了吧。

不出所料,图书馆的存车棚里只停放着平时十分之一的自行车。由美子提着装有作业习题和铅笔盒的学习袋,轻手轻脚地走进图书馆。平常挤满看杂志、看报的大人的大厅也空荡荡的,松软的沙发座位都空着。由美子跑过去,坐在那里。

由美子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电影杂志,翻了翻有些恐怖却似乎蛮有趣的侦探小说。她脱了鞋把脚放在沙发上,图书馆的管理员也没有走来责备,气氛很轻松悠闲。就在由美子阅读第二本电影杂志的最新动画片那一页的时候,只听“呯”的一声,吓得她跳了起来。

她吃惊地抬起眼睛。图书馆的管理员也从柜台探出了身子。他们都朝阅览室的门看,所以由美子也望向那边。

那里有一个人正是栗桥浩美。

他站在阅览室门前,并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与一位跟他身量差不多的、她不认识的少年在一起。而且从状况来看,刚才那么大的声音好像就是栗桥浩美或者他的同伴猛地关门的时候发出的。

柜台最边上的男管理员向着两个少年说:“你们两个关门安静一点。”

由美子以为栗桥浩美他们理所当然会说声“对不起”或者“抱歉”,但两个人对管理员的话毫不理睬,径直向书架阅读角走过去。

柜台的男管理员做了一个苦相,与旁边的女管理员小声说了几句什么之后,又往阅览室的门瞪了一眼,回去继续自己的工作。

由美子坐在大厅沙发中,看得目瞪口呆,心里怦怦乱跳。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栗桥浩美那样的态度。

确实由美子对上初中以后的栗桥浩美不甚了解,但是以前一起玩的时候,她可是对他什么都熟悉的。温柔、聪明、体育好,而且长着一双漂亮的双眼皮的大眼睛,令由美子这样的女孩子异常羡慕。连她的母亲都夸奖说:“栗桥长大了,会很英俊的。”

由美子穿上木凉鞋,向着书架阅读角走过去。只见这里也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个人,显得空空荡荡的。她不用找,便马上发现了栗桥浩美和另一位少年。

两个人背对着由美子,站在书架阅读角的顶里面。由美子看了看挂在书架上的号码牌和分领域的目录,他们站的书架是“法律”书架。

栗桥浩美正在看另一位少年手里拿着打开的、像辞典一样厚的书。那本书似乎很难读得懂,但两个人却在蔫不唧地笑着。由美子停住了脚步,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靠近他们,怎么靠近他们才是。

这时候,栗桥浩美的同伴似乎有了警惕,忽然抬起了头,那双眼睛看见了由美子。他小声跟栗桥浩美说了句什么,于是栗桥浩美也从那本辞典一般的书上抬起眼睛,发现了由美子。

由美子惊呆了,感觉自己一下子变得面红耳赤。两个人好久没有见面了,是否该先向他问好呢?

两个少年在书架前面很快地商量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栗桥浩美便向由美子走近了一步。

“不是由美子吗?和明也一起来了吧?”

栗桥浩美的声音听起来远比由美子记忆中的声音老成,就好像大人一样。

由美子急忙摇了摇头。

“咦?少见呢。因为和明一个人的话哪儿也去不了,总要跟着个妹妹的哩。”

栗桥浩美这句话并不是对由美子,而是对他的同伴说的,带着轻蔑的口气,明显不怀好意。“你好!”由美子低头向他问好后,便想离开图书馆。她突然想要逃出去了,她不喜欢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栗桥浩美。

“等等哪,由美!”栗桥浩美叫住由美子,说,“和明在干什么?”

由美子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栗桥浩美正要离开“法律”的书架,向着由美子走过来。

“他背叛我,在干什么勾当,哎?”

栗桥浩美的同伴在他的旁边一边嗤笑,一边将手上拿的辞典一样的大书“啪”的一声合上。

由美子往四周看了看,但开架式的书架之间她的左右和身后连个人影也见不着。本来这个“法律”、旁边的“化学”、后面的“人文·社会”附近的书架总是没人光顾的。

栗桥浩美鲁莽地向由美子走过来。由于地上铺着地毯——虽然一些粗鲁的人把它弄得有些地方褪色了,有些地方破了,但还完全能用——没有一点脚步声。他无声无息地、好像从书架之间挤过去一样,走到由美子身边。这个瞬间,由美子几乎突然产生了一种荒唐的妄想,一种大人看来会一笑了之的奇怪错觉。

栗桥已经死了。肯定是这样。现在眼前看见的是栗桥的幽灵,所以才没有脚步声,所以才脸色这样可怕,我害怕得要命。不然为什么我会害怕栗桥呢?

栗桥浩美的幽灵俯视着由美子,挡住了她的去路,然后揪住她夏服连衣裙的领口用力扭上去。

“和明在干什么勾当,那个迟钝的胖小子?哎?回答我!”

栗桥浩美比由美子要高大约30厘米,所以被他这样往上提着,领口勒得由美子喘不过气来,由美子连声音都喊不出来了。由美子为了松口气,能够呼吸得轻松一些,使劲地跷起脚来。在她双脚乱蹬的时候,一只木凉鞋掉了,因此身体更加失去了平衡,脖子勒得更紧了。

“哥,哥——”由美子终于说出话来。这并非要回答栗桥浩美的问题,而是极端恐怖和难受,情不自禁地顺口说出的话。

“哥?”

栗桥浩美摇晃着由美子的身体。由美子的后脑勺“呯”地一声,沉重地撞在了书架的钢架上。

“哥哥怎么啦?低能儿,却敢不听我的,臭美!我绝饶不了他!你跟和明说,就说我这么说的,听见了吗?”

一边说,一边又用力摇晃由美子的头,往书架上撞去。由美子不由得闭上了双眼。这一次发出的声音更大,眼睛里迸出了火花。

由美子睁开眼睛,眼泪夺眶而出。她的嘴唇颤抖着,眼泪顺着脸流下来,流到了嘴边。

这时,从通道方向传来了一声尖厉的责问:

“你们在干什么?”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栗桥浩美一下子松开抓住领口的手,一把将由美子推开。那双眼睛已经不再盯着由美子,而是看着传来声音的方向。泪水模糊的由美子眼睛里看见了栗桥浩美的侧脸,转眼间就不见了。他逃出去了,书本“啪”地掉在铺着地毯的地上。

“喂,你等等!”

女人的声音叫喊道,但并不像要追赶逃出去的栗桥浩美,而是马上走向了由美子。

“没事儿吗?”

由美子抬起眼睛,看见刚才坐在柜台后面的女管理员的脸。由美子本想回答“没事”,但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

栗桥浩美和那位看似他朋友的另一个男孩子早已没了踪影。

“那两个男孩子威胁你了吗?抢你的钱了吗?”

由美子摇了摇头,然后终于说出话来:“没,没有。”

“他们是初中生吧?你不认识他们吗?”

其实并非如此,但由美子还是点了点头。女管理员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由美子哭哭啼啼的脸之后,便浮现出了大人劝解吵架孩子的时候那种表情——对方不好,但你也不对。本来吵架本身就是不好。

“没受伤吗?没有什么地方疼吗?”

“没有。”

其实头一跳一跳地疼,但由美子又撒了一句谎。因为从那个女人的口气和表情来看,她的言外之意是,“受伤了的话,我可讨厌”。

“你还是小学生吧?一个人来的图书馆吗?我想还是回家的好。”

“是,我回家。”

由美子点了点低着的头。

刚才掉了的那只木凉鞋恐怕是栗桥浩美逃出去的时候踢飞的吧,滚落到了他们最初站立的“法律”书架下面。它的旁边封底朝上掉着一本辞典一样厚的书。

女管理员也注意到了,她弯腰捡起由美子的木凉鞋,送到她的脚下,并说了声:

“谢谢!”

然后,她捡起那本辞典一样的书,查了一下背面的标题和藏书号,把那本书塞进了“法律”书架第五层的最边上,便走回了柜台。

由美子心脏仍在怦怦乱跳,膝盖也在发抖。为了振作一下自己,她试着做了一次深呼吸,但那个气息也好像害怕似地发出微弱的声音。

为了消除脸上的泪痕,她咯哧咯哧地擦了擦脸。她不愿意回到家,让家里人看出她在图书馆哭的事。因为如果他们问起为什么哭了的话,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上一次那样,那样地拼命袒护栗桥,今天却说他的坏话,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她觉得那样做不对。不,即使对,父母大概也不会这么想的。也许他们只觉得由美子在胡说八道。

在图书馆厕所里洗了脸再回去吧,由美子这样想,便迈了步子。头很疼,疼得眼泪又要流出来了。

从那个地方走开两三步,她好像要再确认一次已经逃脱了可怕的事,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法律”书架。她凝视着,于是看见了刚才女管理员捡起整理的那本书、栗桥浩美的那位朋友手上拿着的、像辞典一样厚的那本书,正放在书架里,书背朝着她。是什么书呢?

她读了读标题,是“六法全书”。

幸好,白天哭的事和害怕的事隐瞒过了父母尖锐的眼睛。晚饭的时候父母也兴致勃勃,热烈地谈论着昨天玩得有意思,明年要住两宿、三宿去海水浴之类的话。尤其是母亲文子这段时间一直——柿崎老师来访以后——似乎很愉快的样子,脸色很明朗,就像少了一件操心的事一样,这一点看起来甚至有点忘乎所以了,所以由美子心想即使自己样子不正常,她也几乎不会觉察到的。

回家以后偷偷检查的时候,头的后面有一个地方用手指一碰疼得让她跳了起来。她还觉得那地方肿了。整个头都很沉重,虽然伤在后头部,但有的时候一直到鬓角都一跳一跳地疼。

即使如此,由美子对父母什么也没有说。如果他们发觉了,就辩解说“骑自行车摔的”,或者“看旁边的时候头撞在了电线杆上”,不过她不知道能不能蒙混过去。如果在辩解的时候伤心得哭起来的话,父母也许会觉得奇怪的吧。

然而她甚至害怕说出是栗桥浩美伤害了她。一旦说出口,那就成了真的了。栗桥怎么能成为那个样子呢?只要由美子默默忘记这件事,它便会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晚上八点以后,由美子正在自己的房间发呆,听见文子招呼她去洗澡的声音。

“现在哥哥洗完了,快点!”

“我今天不洗澡了。”

“说什么?不是浑身是汗吗?不能不洗澡!只是冲个淋浴也行。”

由美子慢吞吞地站起身来,用手摸了头的后面。刚碰到肿起的地方,便跳疼了一下。她想,能洗澡吗?洗了澡也许头会疼得更厉害。

正在犹豫的时候,楼下又传来了文子催促的声音。虽说放假了大家应该放松才是,但她的母亲本性是个严厉的人,无缘无故地磨磨蹭蹭不听话,她马上就会大发雷霆。没办法,由美子走出了房间。

她听见往上爬楼梯的声音。是和明。他头上蒙着浴巾,打开半袖睡衣的前面扇着。昨天一天又晒得更黑了,走进楼梯和走廊的暗处,便好像只看见他的一排牙齿了。

由美子想一言不发地把哥哥让过去,但是和明上完楼梯后站住了,略微歪着头看着由美子。

“躲开呀,”由美子说,“我要去洗澡。”

和明没有动。他好像很困惑的样子,嘴巴咕哝半天,才终于说出话来:“由美子,你今天哭了吧?”

由美子紧张地抬起头。

“从图书馆回家的路上哭了吗?”

“你凭什么这么说呀?”由美子噘起嘴来说,“你是不是傻瓜呀,哥?”

但这一次和明没有被妹妹问住。

“可我看见了,就在图书馆前面那条路上的信号灯那儿。你摸着头后面,抽抽嗒嗒地哭。”

由美子吃惊地问:“哥,你在吗?”

“对呀,因为秦野的公寓就在图书馆那边。”

秦野就是和明今天去一起玩的朋友。

“是不是与人家吵架,头挨人家打了?看着挺疼的。跟妈好好说一说,让妈上点药。”

由美子完全慌了神,什么也说不出来。确实头的伤很疼,而且过了这么久疼痛丝毫也没有消失,所以她正在担心呢。

她的头脑里一下子冒出了许多话,你管不着啦,人家的事你别随便看啦。还有一个方法,就是毫不理睬地走过去。还想骂他,哥哥傻瓜废物,我最讨厌了。

可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与脑子里所有的想法、辩解、谩骂、瞎编乱造都不一样。

“哥,”由美子问道,“你背叛栗桥了?哥,你对栗桥干了什么事?栗桥可生气可生气的了。”

“所以,我才挨打的。”说到这里眼泪又止不住唰唰地流了下来。

结果那天晚上由美子没有洗澡,因为和明把由美子带到了楼下,招呼父母说:

“有件事要商量一下。”

他这样好好地领着妹妹,这在高井家还是前所未有的事。由美子与白天遇着栗桥浩美的时候一样觉得很吃惊。后来想起来,由美子也理解这是因为哥哥得知长期以来一直折磨自己的自卑感有可能元凶是视觉障碍之后,在短暂的时间内便建立了自信,但无论如何当时还什么也不明白,因此她甚至怀疑这个哥哥是长相跟哥哥一样的生化电子人。天哪,栗桥浩美的幽灵和高井和明的生化电子人!

由美子想到了害怕的事情,便又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和明好像由美子的代言人一样,拼命地解释白天发生的事。父母吃惊地瞪着眼睛,听完他的话,便问了由美子刚刚向哥哥提出的同一个问题:

“栗桥说的你背叛了他,是怎么回事?”

和明一下子有点语塞,眨巴着那双小眼睛,鼻子下面渗出了汗珠。尽管他感觉脱胎换骨了一样,但不善自我表达、不善言辞方面与以往仍然没有变化。

他现在牵着蒙住双眼的人的手,领着那双手,让他抚摸眼前形状复杂的东西,猜这个形状复杂的东西是什么。如果不按正确的顺序,领向正确的方向,就得不到正确的答案,所以他感到很紧张。为什么呢?因为和明自己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确切地需要这个答案,因为他一个人无法解开这个谜,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形状复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个……”和明开口说。他好像在寻找需要的词,舌头在嘴里卷了片刻以后才说:

“我呢,瞧,很笨,所以……”

“你不笨!”文子马上打断他说。

“是,是,我知道。我知道,但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笨,对吧?”

文子勉强答应地点了点头。

“所以呢,我的朋友非常少。栗桥呢,非常……怎么说呢,是非常重要的朋友,对于我来说。”

“对,对。”伸胜附和道,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什么话都谈。比如我问过栗桥,我为什么这么笨,老师的话一句也听不懂?”

文子慢慢地眨眨眼睛,问道:

“栗桥说什么?”

“他说,天生的,没办法。”

文子的眼睛愤怒地瞪着。

“但他也说,你这样挺可怜的,我照顾你。因此我总是跟着栗桥,对吧?”

这一点和明说得对。

“我觉得好像没有栗桥,自己啥也干不了,所以一直想,栗桥讨厌我了的话,就不好办了。”

和明耸了耸圆乎乎的胖肩膀,缩起身体和脖子。

“所以我想栗桥说什么,我都得听。”

文子忽然明白了。以前和明一直都是这个姿态、这个表情、这个样子,家里的人甚至都早已习以为常了。这就是这孩子的风格,就是这个孩子的生活,就是认定自己必须对一样大的孩子惟命是从的那种生活。

伸胜一直沉默着,这时开口问道:“那具体是怎么回事呢?你说什么都听栗桥的。”

见父亲以提问的方式引导他说下去,和明好像放了心。他瞥了一眼父亲的脸,肯定那张脸没有生气以后,说道:“比如,栗桥忘了带东西了吧,特别是小学的时候不是经常要从家里带些无用的东西吗?”

这时似乎觉得该自己说台词了,由美子赶紧说:“你是说用来做手工的牛奶包装袋、空罐什么的,是吗?”

“对对。栗桥忘了带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就让我把带的给他,所以一直我就常常准备两份儿带到学校。”

“那你就什么也不说就把东西给他吗?”

“是。”

“因为不然就要挨打挨欺负,是吗?”

“这种事也有过,”和明老实地点了点头,“但也经常不拿我怎么样。可我也害怕他不拿我怎么样。”

文子对丈夫说:“所以这就是刚才这孩子说的嘛,除了栗桥以外他没有朋友。”

伸胜一声不响地抱着肩膀,深深地垂下头,下颚几乎贴到了胸脯。

和明见状又缩了缩身子。他想父亲在为他感到羞耻,觉得他“没出息”。

“我知道了,和明,”文子鼓励说,“你和栗桥一直是这样的一种朋友关系,对吧?”

这时伸胜冷不防地吐出一句话来,说:“这种关系哪里是什么朋友,是奴隶嘛。”

“你,”文子劝住伸胜,“现在听他说,并不是为了训斥这孩子。”

然后又朝向和明,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轻轻摇了摇。

“我都知道了。你一直这样对栗桥言听计从。这样的话,栗桥做了什么恶作剧你都替他背着,替栗桥挨老师的责骂,对吧?”

和明点了点头,眼睛匆忙地眨了眨,偷偷看着父亲的表情。

“一直这样。”

文子自言自语地重复说,似乎让自己理解这个事实。

“一直这样交往。但这次情况不同了。栗桥打了药店的顾客,闹出了事,要挨大人们训的时候,他撒谎说不是我,是高井和明干的,可你这一次不想替他背黑锅了。是这样吗?”

和明蜷缩着点了点头。

“你不用这样畏缩嘛!你并没有做坏事应该道歉,所以这一次你没有听栗桥的。这多了不起呀!”

“但正因为如此,栗桥那么生气,”由美子说,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嘀咕道,“甚至打我。”

“对!所以他说你哥是叛徒!”文子说,声音里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愤怒。

“但为什么呢?”文子凝视着和明的脸,说,“为什么这一次没有听栗桥的?为什么能有这样的勇气,那么做呢?是不是因为柿崎老师的帮助?或者因为你知道了自己成绩差,可能是因为眼睛不好,而不是你不好……”

和明抬起脸,连忙摇了摇头。

“不对。听你说我可能眼睛不好是在栗桥打顾客的事情以后的事了不是嘛!”

文子想:“啊,是嘛。”按顺序想起来,的确是这样。

“哎哟!你哥比妈记性还好了!”文子莞尔一笑,因为这件事真的令她很得意。但和明只是孱弱地回敬地笑了一下,便把视线投向了别处。然后继续道:

“话还得回到前面说起……”

“好啊,你说吧。”

“我和栗桥就像刚才说的那样,一直是朋友。但关系并非总是那么亲密。因为栗桥另外还有朋友。”

“嗯,可以理解。”

“特别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个家伙有了一个比我关系更

好——关系好,或者说经常在一起……”

“嗯,话的意思我明白。”

“明白?栗桥交了一个那,那样的新朋友。是一个转学的。”

“什么样的孩子?”

和明马上回答:“豌豆。”

“哎?”

“豌豆。”和明将手指放在两个嘴角,然后一拉,做出一副“微笑状”。

“就是豌豆标志的那个豌豆。同学说他的脸就像那个标志,所以就叫他这个诨名。听说在以前学校的时候,就这样叫他。”

“叫什么名字?”

和明说出了“豌豆”的全名,但无论是名还是姓,文子都闻所未闻。

因为是生意人家,无论怎样孩子都往往感到寂寞。正因为如此,文子下决心热心参加学校的活动,积极担任家长会负责人之类的职务。尽管如此,文子也想不起来这个名字。

“你有没有和那个孩子同过班?”

“只有小学的时候。但豌豆既不与我交往,也没来过我家。上初中以后三个人各奔东西了。不过明年三年级换班不知道会怎么样。”

“所以,我想不起来呢。”

“豌豆虽然成绩特别好,但那时候常常请假,”和明咕哝说,“什么功课都挺好的,可是……”

他的语气似乎要说“太可惜了”,弄得文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豌豆那孩子比栗桥学习还好吗?”

和明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学习全年级第一名。考试以后,名单贴出来,所以马上就知道。栗桥虽然肯定进前十名,但从没有得过第一。”

“这么说,栗桥也要对那个豌豆高看一眼了,是吧?”

“哪里,我看着简直是尊敬,”一直沉默不语的伸胜用少有的讥讽口气说,“真让人看不惯。你比他迟钝,他就瞧不起。对比他强的人,就低三下四。是吗?”

和明好像自己挨批评了似地吃了一惊,但他还是对父亲的话战战兢兢地提出了异议。

“栗桥也并不是对豌豆低三下四,只是觉得豌豆很了不起……好像很向往。因为豌豆家非常有钱。”

“有钱就那么了不起吗?”

“孩子他爸,你别跟和明纠缠了,”文子对丈夫生起气来,“就别说那些废话了。”

本来以为伸胜会发火,他却突然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

“上厕所!”

门重重地关上了。“呯”地一声,把屋里的三个人吓了一跳。

“对不起,把谈话弄成这样。”

和明默默地摇了摇头,但实际上他不知道怎么再往下说,一脸困惑的神情。

“栗桥很向往豌豆,”文子说,“说到这儿了。”

“对,对。我看起来是这样。”

“嗯,后来呢?”

突然由美子插嘴道:“那个叫豌豆的人今天在图书馆时和栗桥在一起。”

“真的?”

“嗯。他看着我挨打了。那个人肯定是这样。”

和明也点了点头。“两个人在图书馆的话,一定是这样。我也在图书馆看见过他俩。”

然后,他又小声补充一句说,所以我不怎么去图书馆。

“这么一说,那个人确实像豌豆标志。”

“是圆脸吗?”

“不是。不那么圆。要说起来的话,脸还是挺漂亮的。”

“那为什么叫他豌豆呢?”

“妈妈你见着了也就明白了,”和明说,“他的脸就是那样的。”

“是好孩子吗?”

和明低头不语。由美子摸着后脑勺说:

“他眼看着我挨栗桥欺负,却一言不发。能是好孩子吗?!”

文子叹了口气,和明也被感染了似的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后来呢?哥哥往下讲呀。有了豌豆以后,栗桥不再像以前一样欺负、瞧不起哥哥了。但也很少理你了。是这样吗?”

“是。”和明小声说。正如文子所说的那样,这是“小声的肯定”,让人觉得他想让你知道背后还有许多许多事情,意味深长。

“所以你也决定不再对栗桥言听计从了。这样这一次栗桥撒了谎,你不想再与他统一口径。是这样吗?”

“什么叫口径?”

“由美子你别说话!”

过了片刻以后,和明又回答“是”。声音越发小了。所以文子等着他,觉得他还会说下去。

但是和明沉默下来,闭着嘴巴,呆呆地望着自己眼前的空中。

没办法,文子道:“也就是说,哥哥能做到这一步,说明他也成为大人了。”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觉得,好像家庭剧一样,自己的话有点像最后陈腐的台词。

但是和明并没有反对。

“是。”声音更小了。

似乎回答的声音每小一点,和明和文子的问答之间就更加疏远。他的回答越来越含糊不清,所以文子这时心想,如果这孩子现在所看的东西,现在这孩子眼睛里浮现的东西,我也能看见的话,哪怕少活几年也愿意。

终究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她说道:“爸爸不回来了吧?是不是在厨房喝啤酒呢?”

此后过了几天,高桥经理又来了一趟长寿庵。但这一次很简单,只是来通知一声栗桥药店发生的事警察定性成了“事故”。

“老太太的家人终于找着了,两个不孝的夫妇。”

经理一边不断地用挂在脖子上的手巾擦着汗,一边不无得意地说:

“对方也后悔把痴呆的老太太弃下不管,让她一个人生活,所以也不好说出什么强硬的话来。这一点我们也明白,所以既然是孩子做出来的事,他们认真地说要打官司的话,我们也会表示我们也有说法。这样的话,他们也就软下来了。很容易就谈妥了。”

“那么,栗桥呢?”

“今天老实地呆在家里呢。”

说完,经理似乎刚刚想了起来,故意装出一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轻松口气,补充道:

“说是你儿子打的人,那是他撒谎,他正在反省。栗桥夫妇也说,这几天过来道歉。”

但是这句话并没有兑现。栗桥夫妇和浩美谁也没有来长寿庵。暑假结束,第二学期开始以后,和明上学回来,文子问:“你见着栗桥了吗?栗桥说什么了没有?”

和明听了,似乎觉得现在还谈这件事干吗?干脆地说:

“什么也不会说的。见是见着了,但仅此而已。”

“那……”

“栗桥不会向我道歉的。他不是那种人。”

“你不后悔吗?”

“没什么。习惯了。我倒更在乎检查的情况。”

终于约好第二个星期日的下午,去柿崎老师介绍的大学研究室。

“对了,妈妈也是。其他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了吧。反正与栗桥不交往好了。”

对这句话,和明没有回答,只是做了答应的样子,便马上背过身去。

文子凭着母亲的直觉又感到,和明和栗桥之间还有许多许多隐瞒的事、秘密、瓜葛。在和明回答母亲的话的背后肯定有文子还读不懂的故事。

可是……这个孩子也已经不是小孩了,不能打屁股让他坦白。剩下的事除了看情况,等他自然而然地说出来,别无他法。

那时候文子没有想到,十五年后她会对自己选择了这条稳妥的方法,没有抓住自己的孩子打他摇他逼他让他吐出实情而后悔不已。

4

1994年3月1日。

对于栗桥浩美来说,这一天是极平凡的日子。至少这天晚上八点多,准确地说晚上八点十六分四十五秒那个瞬间之前,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无聊的日子,而且本来就应该那样结束一天的。

中午起床以后,母亲告诉他,他才想起来,这一天是“长寿庵”新装修开业的日子。

“你要给高井家送贺礼。”

母亲说这句话的口气俨然在说:“你要把死猫埋到院子里”。而且那种口气好像是说,我连看都不愿看死猫,更甭提碰它了,你去吧。

“浩美,你给我买些花送过去。”她命令道。

浩美用一副刚起床的表情看着母亲。尽管栗桥寿美子只有五十三岁,外表看起来却好像超过了七十岁,这都是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患有的腰腿、肩膀、肘部关节痛的折磨,使得矮小枯瘦的整个身体奇妙地扭曲了的缘故。她本人称之为“风湿病”,跟与她亲密的人、并非那么亲密的人、连初次见面的客人,甚至对她那种不自然的姿势投以同情一瞥的人都会说:

“这种病就像活活地被拆散了一样疼痛难受。”

而一旦对方可怜她,她便会开始细致入微地讲述早晨起床的时候,越来越不中用的脊梁骨如何发出吱吱嘎嘎的郁闷的声音,想到楼上取库存的胃药,每爬一层楼梯,这两个可怜的膝盖会疼得多么厉害。过一会儿,她的听众开始皱起眉头,一脸严肃地歪着嘴角。但这并不是因为同情寿美子,而是因为不知道怎样才能快点逃离这儿而感到困惑。寿美子丝毫也注意不到这些,她仍然一边逼近突然一不小心掉入她絮絮叨叨的陷阱的对方,一边继续诉说风湿病是如何痛苦地夺去人类的尊严。

然而,栗桥浩美非常了解,寿美子至今一次没有到医院看过自己的“风湿病”,也没有找过专门的医生。而且他在心灵的某个角落,总是想着会不会有治疗风湿病方面日本最好的医生偶然出现在这个有些肮脏的药店前面。医生一眼看到寿美子,这么说:“你是日本第一的风湿病患者,到我的医院来吧。”这样的话,无论母亲如何不想去,用尽全力抵抗,他也会把绳子系在她的脖子上,把她拉过去,一直到那家医院,到那个医生的诊察室。然后,蹲守在诊察室门前,在医生给寿美子治疗的时候,一边袖手旁观地嘲笑,一边听着她的哀嚎:“大夫!我不是风湿病!如果风湿病的治疗这么痛苦的话,我就不是风湿病!”寿美子不断地喊叫的时候,他会顶住诊察室的门,不让她逃出来。

在栗桥浩美看来,母亲确实有病,但不是身体的疾病,而是头脑不正常。

“我今天出去。”栗桥浩美说道。母子俩隔着厨房的小餐桌相对而坐,母亲坐在椅子上削着苹果皮。好像父亲在站柜台。

“所以,我去不了长寿庵。”

寿美子一边沙沙地削着苹果皮,一边往上翻眼珠看了一眼儿子。

“又和那个女孩子出去吗?”

“女孩子,哪个女孩子?”

“长发的女孩呀。上次不是在店前面转来转去的吗?”

“我的女朋友可不转来转去的。她有正儿巴经的名字,你叫她名字好了。”

“你一个接一个地骗女人,我哪里有空记住她们的名字。”

说着,将削完的苹果用水果刀喀哧一声切开。她不用切菜板,而是直接用刀在盘子上切,所以发出了栗桥浩美最讨厌的金属声音。

栗桥浩美默默地俯视着母亲的头顶。为什么要削苹果呢?为什么这些家伙吃东西呢?为什么他们总是活着呢?

这么一说,他想起了自己没钱。昨天被明美缠着,给她买了手镯,搞得他身无分文了。那丫头说:“你会为了我把钱一下子用光吗?让男人为了我掏光腰包那可是我的梦想哩。”

“不管怎样吧,我还是到和明那儿去一趟。”栗桥浩美朝着母亲的头顶说道。母亲的后脑勺已经脱发了,头发很稀疏,能够看得见头皮,好像不是人一样。他觉得从头发的缝隙看得见头皮的生物实在不像样。

“那答应买花喽?”

寿美子把苹果切成四份,剜掉核,盛在盘子里。一边盛,一边拿了一片放在嘴里,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回答:

“买漂亮一点的。”

是让买漂亮一点的吧?

“钱在哪儿?”

寿美子一边嚼着苹果一边看了他一看,然后把水果刀放在桌子上,将手伸到旁边碗柜抽屉里。浩美知道,钱包放在那里边。从他小时候起,放钱包的地方就一直放在那里,从未变过。不久他就常常地从那个钱包里把钱拿走,寿美子即使发觉了,钱包的地方也没有动过,就好像默许了似的。

但那个时候——对,是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好像突然睡醒了一样,栗桥浩美恍然明白了。母亲不改变放钱包的地方既不是因为爱他,也不是因为想对他好,同样也不是因为想娇惯他,而是因为害怕他。

那天晚上,栗桥浩美第一次打了寿美子。由于不再有所顾忌,所以堂而皇之地打了一顿。母亲哭了,但并没有生气。父亲则视而不见,当时正在洗澡。那天晚上傍晚的时候他已经洗过澡了,但见事不妙又慌忙进去洗了一次。

放钱包的地方不会变。现在只有栗桥浩美才有改变它的权限。正因为如此,看着母亲从那里拿出钱来交给他,他感到很愉快。

“一张?一盆漂亮的盆花没有两万下不来。”

“用不着那么贵的。”

“还是小气!”

栗桥浩美把一万日元折叠小了,像夹香烟、铅笔似的,夹在左耳上。因为还穿着睡衣,所以只有这样做。

“出去的时候我会去一趟长寿庵的,”他说道,“尽量买个大的花盆给他。”

然后,今天从和明那里再敲诈他五万日元,他想。因为我拿着一万日元的花盆去,而且“长寿庵”也许生意不错。

寿美子没说话,正好削完了第二个苹果,接着把它切了,剜掉核,又盛在盘子里。一边盛,一边又拿了一块放进嘴里。然后拿着盘子站起来,蹒跚着向药店走去。

把苹果削了与老头儿两个人吃。但把盘子端给老头儿之前先自己把甜度最大的部分吃了。就是这样的夫妇,这样的父母。而且两个人都头脑不正常。

栗桥浩美去化妆室洗脸,一边哼着歌曲。

头脑不正常。

爸爸妈妈都是。差不多一样头脑不正常。栗桥浩美发觉这一点是在十七岁的时候。因为那年春天,给他出生以前、甚至父母结婚以前就死去了的母亲的母亲作了一次法事。从浩美看,就是外祖母的法事。

寿美子出生于千叶县东金附近的一个村子。家里一半农业,一半杂货店,两者都经营不善,只有贫穷是确定无疑的。

寿美子是次女,初中毕业后集体就业来到了东京。二十岁的时候相亲结婚以后,几乎没有回过娘家。娘家由长子继承,不再干农活,把杂货店改成了超市,好歹勉强糊口。法事由她的娘家张罗,在东金站附近的一个便宜的仪式厅的一个房间里举行。

栗桥浩美的父母都父母早丧,所以浩美从不知道祖父母、外祖父母的存在。尽管如此,则雄由于从他的父亲继承了房子和药店的生意,所以有时还谈起祖父母的事,身边也留有他们的相片。但外祖父母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这么多年来连提都没有提起过,而且他也并不觉得不谈他们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所以突然间冒出个法事——虽然是三十年忌日,或三十三年忌日,年数相当长的法事——他觉得被硬拉去参加别人的葬礼似的,极不愉快。寿美子却格外认真,觉得终于能正儿八经地做母亲的法事了,因而感到非常高兴,而且正因为如此才拽着浩美也去出席。浩美去了以后被一群虽说是亲戚却都很陌生的面孔团团围住,也只好一声不吭。

如果他坚持绝对不想去的话,想必也是可以不出席的。当时浩美已经有了能打母亲的权限,在家中称霸,所以只要给寿美子一拳头,打碎她的下巴,应该星期天就可以不去东金那么偏僻的地方了。

但是他却没有这样做。它既不想与母亲方面的亲戚伙伴会面,也并不想跟他们打招呼,只是因为这个法事引起了他一点点兴趣罢了。

为了商量法事,这一个月来寿美子给娘家打了好几次电话,娘家也打来了电话,一打就没完没了地长谈。每次打电话,则雄都牢骚满腹:“郊区电话,让那边打过来!你们娘家的法事,我没有理由付昂贵的电话费。”寿美子瞒着则雄仍在电话里长谈。

浩美从这些长谈中有意无意地听到一星半点的片断。好像在破烂儿堆里发现了闪闪发光的宝石一样,从母亲的乱七八糟的谈话中,听到了一个闪光一样的词。

情死。

到了十七岁,已经懂得“情死”这个词的意思。寿美子的母亲、浩美的连面也没有见过的外祖母似乎是殉情而死的。寿美子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压低嗓门、怕人听见的那种低声已经说明了这个词的不祥。

那么外祖母是与丈夫以外的男人一起死的吗?那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浩美突然产生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好奇心,就像屁股被火烤了一样。他用少有的温柔的声音——不过在那种声音的背后,充满了威吓,如果不回答得让他称心如意的话就要打她——问寿美子:“你的母亲是殉情自杀的吗?”

寿美子的话不得要领,好像她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仔细一审问,也难怪,寿美子的母亲死的时候寿美子才十二岁。

“听说在一个以前曾是杂货店主顾的男人家里被缢死的。”

就丈夫和孩子所知,据说寿美子的母亲在那天那个时间本来不应该在那个男人家里,而且也没有什么理由非去他家不可。

“那个男人在屋檐下上吊死了。什么遗书也没有,但肯定不是偷东西,而且我妈也就是你外祖母死后脸也是干净的。”

加之,两个人死了以后,村庄里的人——当时杂货店的周围还是个村子——之间开始议论这两个人以前关系暧昧的话。结果,人们都觉得像情死,事情就这样平息下来。

“听说那个男人是地主的亲戚,似乎本来是关西出身的,但复员回来以后家里人都在空袭中死了,房子也烧了,无家可归,只好投靠地主,来了东金,然后就一直住下来了。……听说比你外祖母小四岁。”

“复员是怎么回事?”浩美问。寿美子不悦地说:“就是战争以后回来嘛。”

“什么战争?”

“太平洋战争哪,在学校该学过吧?”

学校教战争,但学生并不好好听。然而,学校里并不教的“情死”却非常熟悉。既然是这样的话,学校还有什么意义呢?

寿美子只是讲到这个程度,所以栗桥浩美参加了外祖母的法事。他想知道,想让人告诉他,被男人缢死的外祖母长什么样?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

法事本身非常无聊。念经乏味得让人打瞌睡。第一次见面的舅舅、舅妈、表兄妹都是一副愚笨的样子,却和蔼可亲地微笑着,简直就像高井和明一样。迟钝的和明。打他踢他,他仍笑着跟在屁股后面。

“终于能正儿八经地给母亲吊丧了。”大姨也如是说。

死法归死法,听说外祖母死的当时连葬礼都难以举行。外祖母年龄大些,而且对方的男人是地主的亲戚,所以都说是外祖母诱惑才发生了那样的事。似乎那时候并非没有闲言的压力,但尽管如此寿美子的娘家没有搬出村庄,杂货店也没有关闭。只是因为没有举行“正经的”葬礼,才像缩着头躲过小阵雨一样度过了这三十多年。也许是因为村里的人对抱着三个孩子、被抛下来的可怜的浩美的外祖父都心怀恻隐之心吧。靠人家同情生活,这是浩美最为不屑的事,但无论如何正因为外祖父这样养大了寿美子,才有了今天的栗桥浩美。

而且此时浩美正兴奋不已。外祖母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操纵男人,让他神魂颠倒,并下决心一起去死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呢?

他的身上是不是也流有这种女人的血呢?

无论如何,他想要确认这件事。他想看看外祖母的脸。外祖母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

法事结束后,所有的人都向寿美子的娘家、现在的舅舅家移动,在那里围坐在摆着简单饭菜的小饭桌周围。大人们马上开始喝起酒来,令人吃惊的是寿美子也有些醉了,露出了平常在家里没见过的酒鬼的真面目。浩美心想,也许老头子知道她其实嗜酒如命,喝了酒就丑态百出,讨厌看她这样子,所以才没有出席这次法事呢?后来他知道了,这个推测猜对了一半。

眼看粗野的酒宴进行着,浩美耐心忍受着,但终于没有让他白等。大家开始热烈地谈起往事,不久便拿出了影集、装订成册的纪念照片。大家闹闹嚷嚷地开始逐个地介绍照片,时而欢叫一声“真让人怀念”,让浩美几乎头都疼了。“这是你妈七五三节的照片”啦,“你才一岁的时候,就那一次回来在这边住了一宿,那时候照的照片”啦,一张张地翻给他看,而这些事对浩美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不久寿美子便这样说道:

“可是真遗憾呢,母亲的照片连一张遗照也没有留下来。”

“听说死了以后,父亲全部扔了,烧了。”舅妈点了点头说。

浩美一下泄气了。原来没有留下外祖母的照片。我之所以这样一直忍受着这种无聊的亲戚聚会,听这群傻瓜吵吵嚷嚷,就是为了看一眼外祖母的脸,竟然……

然而,舅舅忽然蔫不唧地笑了起来。舅舅的嘴巴大得出奇,整个脸呈扁平的形状,因此从第一眼看见的时候浩美就想“像蛤蟆嘴”。这张蛤蟆嘴的脸这时满意地舒展开来,有些高兴地笑起来,说道:

“这件事,我跟你们说,我弄到了一张照片。”

于是又引起了一场吵嚷。“哪儿弄到的?”,“什么时候的照片?”,“谁拿着的?”之类的话乱成一片,这时舅舅悠悠地站起身来,从里屋拿着一张陈旧的照片回来。

“是寿美子开学典礼的时候的照片。妈妈穿着和服,寿美子背着书包,一起照的。”

“那样的照片还留着?”

“是从田崎家借来的。寿美子,你还记得吗?你以前和田崎家的富美关系好,这张照片里面富美也一起并排照的。本来就是在富美家照的照片。”

“她们家以前就有钱,”寿美子一边频频点头,一边说,“有照相机。对了对了,所以给我们照的。我们那时候要特意去千叶的照相馆,但那家在自己家里就能照相。”

远看也能看清楚照片已经发黄了。那是一张快相。栗桥浩美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从大家的手里传来传去。照片的背面留有玻璃胶纸带的痕迹,好像是从影集剥落了,或者被从影集剥下来的。相片的边破了,还留有用浆糊修补过的痕迹。

“瞧,浩美!这就是你的外祖母。”

终于寿美子这样说,把快相递到栗桥浩美的眼前。他把它拿到手里。手掌因兴奋和紧张而冒了汗。

栗桥浩美看见了照片。

屏住呼吸。

眨巴眼睛。

吐出屏住的气息。

寿美子笑道:“瞧,浩美!你这副表情这么认真……”

栗桥浩美眨了眨眼睛,反复地眨了又眨。

然而那张照片上映着的人还是没有变化。黑白照片,整个呈深棕色,从正面看,用浆糊粘贴的痕迹比从背面看的时候看得更加清楚,说明修复的家伙笨拙马虎。

本来这样的照片也丝毫没有修复的必要!

栗桥浩美咬着下嘴唇。

——简直是像头猪一样的女人。

和服上披着一件黑色的外褂。照片上的女人五短身材,脑袋很大。穿着短小的连衣裙,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牵着背着书包的女孩子的手。这就是寿美子吧。现在脸上还有小时候的面影。从小时候就长着一副混蛋脸。

在穿着和服的女人右侧还有一位身穿白领子连衣裙,同样背着书包的女孩子,这无疑便是照片的主人“田崎的富美小姐”。说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从照片来看却与寿美子相差无几。一副非常穷酸的样子。

而最重要的问题是穿着和服的女人。

栗桥浩美凝视照片,问道:

“这就是你妈吗?!”

寿美子不悦地回答:“是啊。”

简直不能相信,这样的——

大脸。惨白的脸蛋。厚嘴唇。一双小眼睛的形状宛如橡皮屑。笨拙的鼻子端坐在脸的中间,让人总觉得鼻息很重。

“这家伙跟男人情死了?”

寿美子听了浩美的问题,一边笑一边碰了他一下。

“让人讨厌了,不是?不行的,称自己的外祖母叫这家伙。”

平常的话,浩美不会被寿美子碰一下就不说话的。也许他会动手打tā • mā • de,才不管是在亲戚面前呢。因为父母脑筋都差,所以每次有什么事,不这样教训教训他们“在家里我浩美才是最了不起的”,他们马上就会忘记的。

然而现在他没有这个心情。

说这个猪一样的女人、这么丑陋的生物是我的外祖母?而且她和男人情死,她的存在长期以来在一族人之间被视为禁忌之物?

太好笑了!

“这家伙与男人情死,我不相信。”

栗桥浩美一边将照片扔到寿美子膝上,一边说道。

“说这家伙把男人逮住吃掉了,我倒会相信。”

大家鸦雀无声。那些嘴脸在栗桥浩美看来也都好像家畜的脸。

从法事回来后的一星期左右,栗桥浩美没有跟父母说过一句话。外祖母的照片、死的方式、母亲一族人对这件事的评价对于他来说都只是令人讨厌的代名词。什么“终于能够正经地做母亲的法事了”呀?

当时他觉得自己必须知道。然而,既然知道了,就必须与其妥协,加以解释,为此就需要把它深深地埋在心里头。

他也不再想上学了。不仅如此,他好几天装着上学的样子,到热闹的地方和游戏厅到处游荡,消磨时间,甚至还有一次差点老师要辅导他,他慌忙逃出来了。

现在他想说话的惟一一个人,想听听他的意见的人,就只有豌豆。但这个豌豆却不在。打电话他不在家里。无奈跟熟人打听,听说跟学校联系说,亲戚出了事什么的请了几天假。

真是雪上加霜。为什么在我糟糕的时候,他要请假呢?在我如此需要他的时候。

为了排遣内心的烦躁,他也想过是不是到“长寿庵”拿和明开玩笑。实际上他去了两次他家,但两次都扑了空,和明不在。这位竹马之交的高井和明初中毕业后没上高中,开始帮助打点家业,不再能像以前那样轻松地抓到了,而且高井家不太欢迎栗桥浩美。和明的父母虽然因为是小时候的朋友还能给陪个笑脸,但内心里对浩美却敬而远之,这一点一目了然。而和明的妹妹由美子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小时候爱慕浩美一直跟随他,可现在见了面也只是露出怒目而视的眼神。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栗桥浩美时常想。他感觉小时候,自己的父母、朋友的父母还有朋友都会给他好脸色,待他更热情,从何时开始关系变得这样生硬的呢?

栗桥浩美以前爱撒谎,但他与许多撒谎的人不同,自己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撒谎的人。不仅如此,他会常常忘记自己撒过的谎。所以他甚至觉察不到,“长寿庵”的人不再用“好脸色”欢迎他是因为初二的暑假里站柜台的时候发生的那件事,当时他想要栽赃到高井和明身上。他只感觉,“长寿庵”的高井家一下子毫无道理、毫无意义地对他变冷淡了。

他对此非常不满。

如果栗桥浩美果真聪明的话——就像平常在家中他对父母大吹大擂那样,你是最“了不起”的话,他应该能够想一想,高井家的人变冷淡了,为什么只有和明一如既往地继续和他交往呢?而且他应该注意到有必要想一想,从小就被他狠狠地欺负、敲诈、骂得一钱不值的高井和明为什么明知父母和妹妹讨厌栗桥浩美,却一直呆在他身边没有离他而去。

然而实际上栗桥浩美对这些一无所知,既没有想过,也没有发觉过。他一直深信撒谎反正也不用交税。和明不会发觉他撒谎。和明永远可以利用。不过偶尔不在家说明他最近有些狂妄起来了,得勒一勒他了。看着高井文子用笑脸告诉他和明不在,浩美一边还以同样和气的一笑一边想道。

就这样找不到人说话的一周之后,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趁着寿美子洗澡的时候,父亲完全好像遮她耳目似地悄声招呼了他一声。

当时他们在餐室里,电视里正播放着音乐节目,浩美斜着眼似看非看,一边剪着脚指甲。

寿美子总是让他不要晚上天黑了再剪指甲,但浩美却回嘴说“白天没空干这事”。于是有时候寿美子说道:“你学习的时候,妈妈给你剪。”

浩美乐得照办。一边朝着书桌,一边将赤脚伸向蹲在脚下的寿美子。这样他感到非常舒服,但第三次或者第四次的时候,他看着寿美子给他剪指甲的那副认真的表情,突然生起气来,想对着她的眼睛踢一脚。于是就在她向下蜷身的时候,猛地踢了一脚,大拇趾正好踢中了寿美子的眼睛。寿美子哇地一声逃了出去,连续十天去眼科医生那里治疗眼睛。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给他剪指甲了。没办法,他又开始自己剪指甲了,但寿美子也不再管是傍晚还是夜里了。

“你参加法事回来以后,闷闷不乐的。”父亲跟他说道。

栗桥浩美拿着指甲刀,抬起脸来。他第一次发觉,父亲脸色发青,不太健康,看起来有些浮肿。

“老爸,你哪儿身体不好吗?”他问。

“不用担心,我一直吃着肝药呢。”父亲回答。而栗桥浩美并非因为担心才问的。父母哪儿怎么不好,这与他无关。只是如果卧床不起的话,他会不方便的,所以才这么问。

父亲又瞥了一眼洗澡间,似乎他要谈的话非常不想让寿美子听见。

“我并没有怎么闷闷不乐啊。只是有些要感冒。”浩美撒了句谎。他没有说,与男人情死的外祖母长着家畜一般的嘴脸和身材,一想到自己身上流着那种女人的血就感到恶心。即使说了,这与老头子也没有关系,所以没办法。

“外祖母年轻时候的事听说了吧?”父亲小声问道。

“听说了。所以照片也没有留下来。”

“可能吧,当然的了。”

父亲说完,忽然视线离开浩美,盯着电视屏幕。一位身穿迷你短裙的偶像歌星正在演唱。

“本来我不想让你知道的。”他咕哝着说。

“我无所谓呀,以前的事嘛。”栗桥浩美撒了谎,因为他想现在这样说父亲才好开口。老头子想说什么呢?

“对不起,”父亲说,“我至今还愤愤不平。”

“什么事?”

“我与你妈相亲结婚的时候,媒人、对方的家人谁都没有告诉我,寿美子家曾经有人情死过。知道这样,谁会娶一个母亲与男人情死的那样的女人呢?是吧?”

栗桥浩美没有说话。

“我活活丢死人了,”父亲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我一生的失败。你也要对女人非常注意才好。”

说完,父亲慢吞吞地站起来,往厨房走去。发出打开冰箱门的声音。然后关上的声音。也许是喝啤酒什么的吧?浩美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等着。

可父亲没有回到房间来。浩美等得不耐烦,便站起来,去看了看厨房。

父亲在那里。他抓着水池子的边缘正蜷着身子。

“老爸?”

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看了一下他的脸,于是看见了一张哭泣的脸。父亲在哭,一边流着眼泪和鼻涕,一边抽泣着。

“他们骗了我,”父亲shen • yin似地说,“骗我,把寿美子硬推给我。寿美子家不知有多幸灾乐祸呢。长期瞒着我,要我参加法事。轻视我到什么时候才甘心呢?”

父亲呜呜地哭起来。栗桥浩美呆立着,听着他的哭声。在厨房里能够清楚地听见浴室的水声。寿美子一边哗啦哗啦地泼着水,一边哼唱着刚才电视里歌星唱的歌。

“在她娘家,寿美子也喝酒了吧?”父亲一边抽鼻涕,一边问道,“平时隐藏着,其实那家伙是个大酒鬼。我非常了解。我受骗了。”

父亲一边没完没了地叹气,一边蜷缩起身子,似乎要自己保护自己一样。但是他如此倾诉自己和自己不幸的对象却是他和那位女人之间生的儿子。

栗桥浩美仍然赤着脚,厨房的地面让他感到了寒意。父亲痛哭流涕,母亲起劲地唱着姑娘的情怀。那家畜一样的祖母情死了,谁都知道她的死一点也不干净。

这个家简直一塌糊涂!

那天夜里,栗桥浩美又做了一个噩梦。仍是那个小女孩子的梦。在梦中浓雾弥漫的陌生地方,女孩子追着他。不知逃了多久,还是追着他。一边不断地叫喊着:“还我身体”。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雾中,栗桥浩美拼命地逃跑,而女孩子的叫声在背后紧追不舍。他气喘吁吁地不停地逃跑,心想终于甩掉女孩子的声音了,便放心地停了脚步。于是他听见女孩子的声音就在他的身旁。栗桥浩美好像被射出去一样,翻身便跑,

不能被她抓住。抓住了就要被劫持了。另外那个女孩子的娇嫩却倔强的手指会按住栗桥浩美的下巴,掰开他的嘴。女孩子想要从头钻入栗桥浩美的身体,所以他喉咙堵得出不了气。

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浓雾弥漫,也看不见去向。然而女孩子却的的确确在追赶着浩美,以为逃脱了,她却绕到了前面。为什么雾不把我隐藏起来呢?为什么那个女孩子知道我在哪里呢?

“还我的身体!”

声音就在附近叫喊。浩美板着面孔逃跑。这时,脚下绊着了什么东西,一双手往前一扑,摔倒了。没有疼痛,但摔在地上时指尖碰着了什么东西。他匍匐着爬向手碰过的东西。是什么呢?在这样漫天的浓雾中,他还是第一次碰到有实体的东西。这该是什么呢?

他狠下心来使劲一伸胳膊,抓着了它,然后往面前一拉,那东西便哧溜一下滑到了他的眼前,几乎碰到了他的鼻子。

那是一具女尸。是照片上见到的外祖母的尸体。仰面朝天,头耷拉着向右歪着。脖子上勒着一根粗绳,翻着白眼,半张的嘴中伸着膨胀僵硬的舌头。

栗桥浩美惊叫一声跳了起来。正要逃离这里的时候,尸体的胳膊飞快地动了一下,抓住了他的右脚踝。栗桥浩美一边吃惊地惊叫,一边想要挣脱外祖母的尸体。但是死人的力量大得惊人,他的手指像捕兽夹子一般牢牢地抓住他的脚脖子不放。

栗桥浩美拼命想拉开外祖母的手指。陷入脚脖子的手指力量大得让他觉得右脚尖麻木了。外祖母的手指像虎钳一样勒得越来越紧,快要把右脚脖子揪下来了。

栗桥浩美大喊救命,喊得嗓子发疼了。于是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雾海分裂成两半,那个女孩子一边狞笑一边站在雾海的中央。

栗桥浩美哭喊起来。

“还我身体!”女孩子满脸狞笑地说道。与此同时,女孩子的脸变形了,脸颊浮肿了一样鼓起来,眼睛像要冒出来似的,发黑的舌头从狞笑的嘴角蜷曲着伸出来。

然后女孩子的脸变成了外祖母的脸。

他吃惊地看了看脚下,看了一眼刚才被外祖母抓住的右脚踝。他的母亲在那里,蹲在他的脚下,双手抓着抱住他的右脚。而且左脚被父亲抓住,他也双手搂住栗桥浩美的左脚。父亲一边流着鼻涕一边眼珠朝上看着他。

“为什么要从我身边逃走?”母亲说。

“把寿美子硬推给我,光你自己逃走,你想得美!”父亲说,“你不能光自己逃走,那样不公平。”

栗桥浩美无计可施,只是不断地叫喊着:“救命!谁来救救我!”

“我要你还我的身体!”

女孩子说着,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两眼发光,向栗桥浩美猛扑过来。她的手指掰开了他的嘴唇,黑硬的头发用力往他的喉咙里挤进去,堵住了他的呼吸,让他无法叫喊。

这时他醒了。正如文字形容的那样,从床上一跃而起。这时眼前是一张母亲的脸。栗桥浩美又惊叫了一声。

“什么呀,睡迷糊了吗?镇静一点!”

她的手按着被窝的一端,向栗桥浩美探过身来,说道。厌烦地皱着眉。

栗桥浩美一边直发抖,一边眨着眼睛。全身冒出了冷汗。手颤抖不已。气喘吁吁。好像刚刚拼命奔跑了一样。

——对,我奔跑着,从梦中逃出来了。

那是一个梦。

“被噩梦魇住了大声叫喊,所以我不放心来看一看。”

寿美子一边用手压着蓬乱的头发,一边说道。

“别随便进他人的房间!”栗桥浩美说,声音嘶哑。

“我是他人吗?我是你的母亲!”

栗桥浩美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的脸。他感觉母亲面颊的线条越来越走样,嘴裂开,舌头肿胀发黑,变成了外祖母的脸。

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寿美子仍是那种不高兴的脸色。

“不该生男孩。”

寿美子嘟囔着骂了一声,一边站起身来。

“连养育之恩都忘了,称呼母亲他人。你也不是自己随便就能长大的,你懂吗?”

一边随便抱怨着,一边走出了房间。然后好像最后一击似地狠狠说道:

“本来想要女孩子的。如果弘美活着就好了。”说完,“呯”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剩下一个人,栗桥浩美用双手揉了揉脸。手掌因出汗滑溜溜的。

“洗个脸吧。”

他慢慢站起身来,终于挪动颤抖的双膝,走到了楼下的化妆室。他开灯看了一眼脸盆前面的镜子。

他看见了那个女孩子。浩美前面的弘美,他夭折的姐姐。

栗桥浩美吓得说不话来,向后退了一步。镜子里照着他的脸。虽然脸色苍白、眼睛浮肿,但肯定就是他的脸。

“刚才是眼睛看花了。”

他咯哧咯哧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镜子。确实镜子里的人就是他自己。

但他心里渐渐地涌起了一种不安。积在心底的淤泥在感情波浪的翻弄下飞舞起来,理应清澈见底的心灵的水开始变得像浑浊的泥水一样。然后,从那泥水里,冒出了那个女孩子,身上一边滴着淤泥,一边说:

“我在这儿。我在你的身体里面。”

对了,在那个梦的最后,那个女孩子终于进入了我身体里面。刚才危急的时候打败她了,但现在她已经进入我身体里面了。

“我在你的身体里面。我要你还我的身体!”

“我总会把这个身体劫持了。因为这个身体本来就应该是我的。”

栗桥浩美举起双手,自己掐住自己的喉咙,慢慢用力,掐自己的脖子。

呼吸难受起来,他觉得鼻子像要爆炸了一样。眼角渗出了眼泪。

他一下子没有了力气,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落在铺着冰冷的树脂薄板的化妆室地面上,落在他左右脚之间。

在这个家呆下去,我会头脑不正常的,栗桥浩美心想。

这个家彻底地不正常。妈妈不正常。老爷子也不正常。夭折的姐姐也不正常。

我是被这个家抓住的囚犯,不逃出去会变得越来越不正常的。

栗桥浩美一味地这样想着,真正“不正常”的在他自己身体里面,还是在外面,他甚至连这个也无法理解了。

“头脑不正常了。”

洗完脸,仔细整理好头发,栗桥浩美做好了出门的准备。要买一个大花盆送过去,所以必须开车去。

十七岁时那场噩梦以后,有一段时间他害怕照镜子,甚至不敢走近化妆室,也不梳头,也不刷牙,打扮得就像一个流浪儿。他一边嘲笑自己这种恐惧感太傻,一边又胡乱地忠实于这种恐惧感,就在这两种相反的力量相互角逐中,栗桥浩美度过了少年时期。

他没有把纠缠在自己身上的这个噩梦告诉大人。因为他根本不相信老师、他的亲戚。

他能吐露秘密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豌豆。那场噩梦以后,他终于跟从亲戚家回来了的豌豆取得了联系,见着了他,向他倾诉了自己的心里话,请他帮自己出出主意。“要不受头脑不正常的父母的影响,我究竟怎样做才好呢?”

豌豆一副平静的表情,呆呆地凝视着栗桥浩美的脚下,然后嘟囔说:“那就只有早点成为大人吧?”

“大人?”

“而且要抓住真正的人生。千万别继承家业!靠自己开拓自己的人生。”

“这我明白。那绝对不能继承家业。我要远走高飞。”

“上了大学以后才行。现在还不行。因为即使不上高中逃出家门,结果也干不成什么大事。你找不到工作,也没有工作的目标。”

“……那,怎么办呢?”

“学习,进好的大学。然后寄宿就行了。然后进一流企业。那样的话,就可以不管父母,自己谋生,只为自己而生活了,不是吗?”

“一流企业?”栗桥浩美用力点了点头,说道,“就像你的老爸那样,是吧?”

栗桥浩美说的是心里话。虽然他并没有见过,只是谈话里听说过豌豆的父亲,但他对他的父亲充满了尊敬和向往。因为正是由于有这个人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的支持,豌豆才会有现在享受的生活。

但是豌豆没有笑,没有高兴,也并不是害羞。那双眼睛变得更加暗淡,声音也低了下来,眼睛盯着地下。

“我的话你不要忘了。浩美的人生是属于浩美的,千万别放弃。把父母姑且当作生财的门路好了。能掠取多少就掠取多少,没用了扔掉就行了。”

“反正父母做事也是随心所欲。”最后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栗桥浩美把豌豆的劝告当作金科玉律,高中生活以后,高考也取得了成功,进入了社会上称为一流的大学。一切都如愿以偿。然后就只是享受大学生活,争取进入一流企业。

——然而,栗桥浩美此时却在这样的地方。

如今已经二十六岁了,仍无职业,住在栗桥药店的父母家里,依然照着十七岁时曾经充满恐惧和厌恶的镜子,整理头发。

本来不至于这样的。

是什么阴差阳错了呢?在哪里拐错了?

“豌豆!”栗桥浩美大声喊道。

可镜子里也不会有回答。栗桥浩美走出了化妆室。

正当他要从停车场把车开出来的时候,手机响了。栗桥浩美急忙拿起电话。

“浩美?现在忙吗?”

是岸田明美的声音。口齿不清的尖声。虽然是开始交往还不到一个月的女朋友,却非常主动地经常来接近他。就像寿美子挖苦的那样,来栗桥药店找栗桥浩美,说他不在,也在附近徘徊着等他回来,或者在附近的咖啡馆等着他。电话也一天打来好几次。明美是个美人,出手也阔绰,所以虽然觉得不好,但忙的时候确实忙。

“买的东西太多,不知道怎么办了。哎,过来接我一下吗?我在新宿的伊势丹。”

岸田明美是什么样的女人,详细的情况栗桥浩美还不了解。据她说,年龄二十岁,在上东京的女子大学,但学校的名称没有告诉浩美。

“我太矮了,连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本人说,“我想找工作肯定麻烦。”

据说老家在埼玉县川越市内。岸田明美好像与家里人关系也处得不好,从相识的时候,她就没有隐瞒这一点。

两个人初次见面是大约一个月前的事。栗桥浩美的大学朋友、一位叫神野的年轻插图画家在银座举办个人画展。栗桥浩美应邀参加时,接待处坐着一位长相俊俏、姿势优美的女孩子。那便是岸田明美。

神野从大学的时候开始立志当一名插图画家,但他是一位古怪的人,至今也没有跟谁学过画,一味地想自成一派。因为上大学的时候也是与栗桥浩美同属于经济系。

当然在绘画上富有个性、有才能的话另当别论,但遗憾的是,神野这两者一样也不具备。说老实话,他信手乱涂的漫画都不过是外行爱好而已,虽说不是太糟糕,但还不至于达到能够买卖的水平。这样的神野二十六岁时突然举办个人画展,这让内心一直轻视他的栗桥浩美变得有些心神不宁,他怀着侦察而不是祝福的心情去出席了这次画展。所以起初接待处美女的笑脸只是让他感到更加不快,因为神野的成功对于栗桥浩美来说,一点也不值得祝贺。

画廊洁白的墙壁上被过分花哨地展示的神野的作品,与大学时代一样手法拙劣、毫无妙趣,尽是些平庸之作。至少栗桥浩美这样看。陈设的作品只能让人心里嘀咕:为什么这样的家伙能举办个人画展呢?然而,寄出邀请函的本人却满面春风,一副以当红的插图画家自居的神气,跟客人应酬着。好像许多地方还送来了祝贺的鲜花。这就越发令人觉得难以理解。

那天是个人画展的开幕式,傍晚开始举行了一个小型的晚餐会。虽然栗桥浩美丝毫无意祝贺神野,但他无论如何也想确认他的成功是不是货真价实,所以也参加了这次晚餐会。神野非常高兴,安排在晚餐会的中间由几名客人致辞,也提出让栗桥说几句,回忆一下大学时代便可以了。栗桥浩美答应了,但一旦到了致辞的时候,神野向着晚会的客人们介绍说:“这位是我的朋友栗桥浩美先生。现在是众所周知的一色证券公司年轻有为的业务员”时,他还是吃了一惊。

确实,一色证券是最大的证券公司,用“众所周知”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而且栗桥浩美过去在那里就过职。那是他大学毕业以后,最初就职的一家公司。不过只呆了三个月。公司方面所说的“试用期”结束时便马上辞职不干了。

神野不知道此事。不过,这也难怪。毕业以后,他们两人的关系也只是互寄贺年卡而已。

栗桥浩美恭维神野说:“我的工作确是一件有价值的工作,但是泡沫经济以后证券公司全都趋于萧条,社会上对它的评价每况愈下,相当辛苦。”讲得添枝加叶,令人觉得滑稽有趣。然后又抬举说:“而且,无论怎样积极工作,我终究只是一名职员,而神野先生却是一位dú • lì的创作者,我非常羡慕。”神野像孩子一样信以为真地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致辞结束以后,栗桥浩美离开麦克风前面,接过服务员新上的一杯葡萄酒,走到房间的一角。这时,接待处的那位可爱的女孩子一边微笑一边走过来,用有点含糊不清的大声自我介绍说:“我叫岸田明美。”接着便开始交谈起来:“在证券公司工作,真了不起!”

栗桥浩美看着女孩子娇小、俊俏的脸蛋。化妆也很得体,一头长发像镜子一样光泽发亮。她自称是女子大学的学生,栗桥问她的专业是什么,她回答说:“英国文学。”

“但不要问我什么难的问题,因为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有。”说着举起红色的葡萄酒杯,似躲非躲的样子,哧哧笑道:

“像我这样的人脑袋真的很笨,可既然考上了你不上都不行。像栗桥先生这样真正聪明的精英看起来肯定会笑话我的吧?”

栗桥浩美不傻,他知道,这种自称“脑袋笨”的女人实际上都非常自信,而且他也知道她之所以这样主动接近,是因为她以为自己真是“一色证券年轻有为的业务员”。所以他像女人所期待的那样,笑容可掬地问:“您是神野的朋友?”或许你也想做一名插图画家?

岸田明美优美地甩动她的长发,摇了摇头。

“我只是工读,来做接待。这里的老板和我爸有点交情。”

然后又莞尔一笑,向栗桥浩美靠近一步,悄声说道:

“这个画廊的老板是个女的,她是神野的后台。”

栗桥浩美又看了一眼。然后瞥了一眼正在致辞的客人前面满面春风的神野。接着又盯着岸田明美的脸,只见她眨了眨眼睛。

“瞧!不用全说出来,你也该明白吧?”那双眼睛似乎在说。

“啊……”栗桥浩美微笑道,“那么说,神野抓住了一个好的资助商?”

“就是啊。”岸田浩美笑道,露出了洁白的门牙。栗桥浩美想,至少有五颗是假牙。有可能是小时候牙质就非常不好,否则就是曾经有一段时期想当模特或者演员。

“没有资助商的话,想必他举办不了这样气派的个人画展。”岸田明美继续说。声音很小,但口气非常坦率。

“我是神野的朋友,所以倒是愿意相信他的才能。”

“哟!是吗?”

岸田明美打量着栗桥浩美的脸。栗桥浩美心想,他看到在她怪相的背后有一丝恶意。他喜欢她。

“说谎呢,”他坦白说,“今天我来也是想,为什么神野能举办个人画展了呢?是不是什么搞错了?”

“对吧?我早就看出来了,”岸田明美亲密地说,“你的脸上写着呢。所以我才把什么都告诉你。”

“你的眼睛真尖。”

“别这么说,行吗?我很笨的。”

岸田明美一边说,一边扭捏了一下。头发碰着了他的肩膀,发出浓浓的香水味。

那一周内,栗桥浩美又去了一趟神野的个人画展。这一次是为了约岸田明美。好像她也在等着他的约会,而且觉得他来约她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天两个人一起吃了饭,然后去了栗桥浩美常去的爵士乐音乐厅。虽说是常去,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女人才去的。那个店里光是现场演奏布鲁士。每次他都会说,要想听真正的布鲁士音乐的话,在东京独此一家。女人大体上都会流露出佩服之意。然而,她们内心里并不觉得这个店和这里演奏的音乐有什么意思,这一点从她们的表情一目了然。栗桥浩美实际上也丝毫不喜欢布鲁士,因此成功地让女人对他满怀钦佩之后,最多再到这个店里来两三次。如果是摇滚乐、爵士乐、古典音乐的话,有可能女人真正爱好那种类型的音乐,或者搞不好比他懂得多,而布鲁士则这种危险非常少,所以任何时候他都能得手。

下一次约会似乎理所当然地到远郊去,顺理成章地睡了觉。岸田明美很主动,好像与他的关系令她无比快乐。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以为他是一色证券的职员,而他也尽量让她这么以为。远郊的约会也故意选择了平日。我的工作没有周六、周日,轮上补假才能休息,明美听了马上痛快地领会了,并且感到很钦佩。所以电话也是故意选择白天她以为他在上班的时间用手机打给她。“现在在两个会议中间,终于喘口气,从公司的屋顶上打呢。”

当然钱是挥金如土。虽然真正的栗桥浩美现在没有职业,但像栗桥药店这样的生意人家并不缺少每天的进款,而且他在家中大权独揽,所以能够随意地挥霍。让栗桥浩美漠然地实现他不负责任地想象的“一色证券的职员手头充裕”的奢侈愿望,并不难。

这并不是第一次。栗桥浩美有这种爱好。这种爱好就是,在凑近自己的女人面前,装扮成那个女人梦想的那种理想的杰出人物,看着实现梦想沉浸在喜悦中的女人,偷偷地大笑。

目的并不是钱。确实女人在他身上“投资”,但他也掏腰包。把女人的钱卷走,栗桥浩美连想都没有想过。那么,要问“目的是女人的身体吗”的话,他也不能无条件地点头。健康、有常识的男人遇到健康、有常识的女人的时候,会梦想什么时候能与这个女人睡觉呢?这是极其理所当然的事,而且栗桥浩美也有这种理所当然的热情,但仅此而已。他有一种特别的欲望。那就是,他想要在内心里嘲笑、大笑特笑那些错把他当作理想的杰出人物而靠近的女人们那种放纵而的愚蠢的幸福感。

大多数时候,他都着实巧妙地欺骗了女人。在他自己希望暴露真相之前被女人识破真相的事绝无仅有。女人一旦陷入他的花招以后,她自己便不知不觉地成了他的帮凶,开始自己欺骗自己,编织梦想。栗桥浩美会心地凝视着,时而弥补一下她的梦想,一边等待着时机成熟。等待着让这个梦想破灭足以给他带来快感。

这时暴露出真面目,女人一下子不会相信。因为女人完全陷入了梦想,所以看不见现实。他抓住女人摇晃,从温水中拉出来,扇她的耳光,让她清醒地看他真正的面目:只是一个游手好闲、靠勒索勉强经营小药店的父母而生活的二十六岁的男人。

这样,女人心中什么重要的东西粉碎了,他会竖起耳朵去听那种声音。那种声音如此甜美,所以栗桥浩美的耳朵里听不见女人谩骂、蔑视他的声音。而且即使他听见了这种声音,那也丝毫不会伤害他。

为什么呢,因为栗桥浩美知道,只要他想,他随时都能按他希望的形式,成为真正的“社会精英”——他的理想的“生存形式”:诸如剧本作家、记者、计算机系统工程师、从事个人进口的室内装潢公司的年轻总裁、律师,根据时间和地点,拥有各式各样的形象和职业。栗桥浩美什么都扮演过。总之就是人们会觉得他是特别人物、社会上认为“处在社会上流”的一切角色。

而且当他成为这样的人物之时,应该找到真正适合他的女人,与她一起生活。然而现在为时尚早。所以他在跟心比天高、接近他的垃圾一般的女人厮混,粉碎她们将来的幻想,以此来消磨时光。这是一种非常有趣的消遣方式,栗桥浩美觉得这种经验一定会成为他的一种财富。

栗桥浩美很聪明,他理解为了这种目的欺骗女人的时候,不能过分虚荣。所以他无论冒充什么样的人物欺骗女人的时候,并不隐瞒自己出生于一个经营小药店的家庭,父母基本上是没有教养、没有思想的人。而且他总给女人一种印象,栗桥浩美正因为这样的出身,所以要往上爬,往上发展。这种方法比起为了欺骗普通的女人而吹嘘自己是资本家的儿子、企业家的继承人,效果远远可靠得多。

“这种国家是自由的,人人都有机会。我就是范本。而且我是开辟你的人生的希望,是你的白马王子。”

栗桥浩美对着手机的话筒,尽量发出温柔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休假的呢?”

岸田明美撒娇似地笑道:“但是你不是说了吗?下次补假在家里慢慢歇一歇。不过为了我你会出来接一趟吧?”

然后稍隔片刻后温柔地说:“那我想见你嘛。”

这时他做出一副热恋她的样子,而她现在扮演着跟他撒娇、任意支使他的可爱的恋人。为什么呢?因为他这样说过:与她两个人一起,就能只想她,而忘掉工作的疲劳。

“啊,行哪。”栗桥浩美笑道,“真拿你没办法。”

挂断电话以后,他仍笑了一会儿。不久的将来,粉碎岸田明美的美梦的时候,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呢?

在新宿站东口把岸田明美接上车后,栗桥浩美把车向青山方向开去。明美在杂志上发现的一家漂亮的饭馆在青山二条。他想午饭有些晚了,就在那里吃吧。

岸田明美提着五个纸袋子,上面都印着百货商场和名牌商店的名字。上车以后,一边笑一边说道:

“我是喜欢浪费,你别生气。因为不光是我的东西,也有赠送给浩美的东西呢。”

听说她在川越的家很富裕。父亲广泛地经营房地产业,在当地的金融界也有相当大的影响。所以明美至今似乎完全没有手头拮据过。现在家里仍汇寄足够的生活补贴,她要求栗桥浩美“阔绰”,同时她自己花钱也很大方。

“真没办法,明美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他也用笑脸应答道,“与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工薪阶层交往,真的行吗?”

“又说这个。”

这是两个人之间经常发生的舌战。当然,岸田明美一点也不认为栗桥浩美是“微不足道的工薪阶层”。无论多有钱,自己的父亲不过是乡下的房地产商罢了,而她心目中的“栗桥浩美”却是一流大学毕业的一色证券的职员。这种交锋俨然已经成了语言的游戏。

栗桥浩美在这种无聊的舌战中感到双重喜悦。一个是她对他的朴素的尊敬。另一个是自己天衣无缝地把她欺骗到了这种程度。

“我今天买了礼物,所以今天你要请我吃一顿豪华的晚餐。”

汽车在信号灯前停了下来,岸田明美朝车窗外的行人卖弄地甩了甩漂亮的头发,傲慢地抬起下巴,一边说道。“瞧!看我们。天生的一对。如诗如画的伴侣。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我们的组合与你们层次不同。对不起了!”

这时栗桥浩美才想起来拿盆花去长寿庵祝贺的事。接到明美的电话以后,把这事早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终于谈到钱,所以才想起来现在他腰包里的钱是用来买盆花的钱,今天本来是想着要用盆花作为交换跟和明勒索五万日元的。

也就是说,现在的栗桥浩美已经是囊中羞涩了。

这段时间,栗桥浩美的买卖本身已经露出穷气了。不开处方首先让客人望而止步,而且附近又开了一家大型药房连锁店,以前勉强维系的命脉也切断了。小瓶装保健药水、消化药之类的小商品突然卖不动了。无论怎样努力,栗桥药店也无力与大药房的廉价经商方法相抗衡,所以这已经无计可施了。

大体上现在的“药店”给人的印象与十年以前大不一样了。开处方的店是“药房”,否则大型的都是“药物和化妆品”,那里的好主顾不是慢性疲劳的工薪阶层和担心孩子腹痛的母亲们,而是女学生和年轻的女职员。

栗桥药店却什么也不是。以前比现在还能跟父母好好谈一谈的时候,浩美逐个地问过他们,为什么不开处方?父亲是药剂师,所以想干的话是能够办到的,可为什么不干呢?

于是两个人都在对方不在的时候这样回答。“开处方,万一出了事故什么的,就糟糕了。”

“你父亲靠不住。”母亲则说。

“能交给你母亲吗?发生事故的事我可不干。”

然后,两个人都说:“你当药剂师,重整家业好了。”但是他没有选择药物系,而进了经济系。

栗桥药店每况愈下。尽管如此浩美还是从那里毫不留情地吸取着能够吸取的养分,可是最近越来越捉襟见肘了。

所以要靠和明。不,“靠”这个词不配用在那家伙身上,因为那家伙只是为了被我利用而存在的。

虽然他也在利用面向工薪阶层的高利贷和信贷卡小额放款,但与无利息又不催债的和明这样的傻瓜钱包相比,终究不能随心所欲。而且和明也没有用钱的地方,所以他也不会感觉为难。任何时候,他都给他钱,而且也不怎么厌烦。

“顺序搞错了。”

栗桥浩美瞥了一眼坐在一旁、似乎心满意足地挺起胸脯的岸田明美,心想。本来应该在去接明美之前经过长寿庵的,那样的话什么问题也不会有的,但为什么把盆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就怪明美的电话。就因为这家伙催他了。想到这里,栗桥浩美不由得火冒三丈,猛地踩了一脚油门,差一点撞着走在前面的车,岸田明美吓得大叫一声,抓住了车门。

“小心!危险!”

栗桥浩美仍然怒气未消,所以没有回答。他盯着前面车子的车牌,把浑身的力气用在握着方向盘的手上。他气得咬牙切齿。如果现在手中抓的不是方向盘,而是岸日明美纤细的脖子的话,他也不会松劲,而且那样也许会惬意得多。

可是,这种愤怒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很快就过去了。浩美最近经常出现这种情况。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而生气,在瞬间的愤怒之后又冷静下来。

而且,“最近经常出现”的不只是这一种情况。他接到明美电话的时候,忘记了花的事,也忘记了没有向和明要钱手头很紧的情况,就赶快来接明美了——和突然生气相比,这样的事情更会经常发生。

这也就是说,栗桥浩美正沉浸在岸田明美对他的幻想之中,并被这种幻想所包围。对这种情况,他自己很是担心。他自认为自己是一色证券很能干的职员,是社会有用的人才,是一名出色的男人。这是非常严重的自以为是,和许多药物中毒的病人一样,栗桥浩美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哎,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栗桥浩美开口说话了。

“什么事?”

“我刚才突然想起来了,今天是我好朋友家里的新店开业的日子。”

“也是开药店的吗?”

“不是,是荞麦店。”

“啊,这挺有意思的。”

虽然他不知道荞麦店有什么好笑的,但因为明美在呵呵地笑,栗桥浩美也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的好朋友是个很出色的继承人,高中都没上就去荞麦店实习了,现在,他和父亲两个人经营这家荞麦店。”

“真了不起。”

在明美的价值观中,像荞麦店这种地方是不配用“了不起”这种字眼的,但她还是很大方地说了出来,就好像童话里的女王在赞美善良的劳动者的面包房一样。

“我想买点东西去祝贺一下,可以吗?只是要先回我们家附近。你、你肚子饿吗?”

“我不太饿,好吧,那我白天就陪着你吧,如果晚饭不错的话,我就毫无怨言了。”

“谢谢。”

虽然她很喜欢吃东西,但当你问她饿不饿的时候,她不会回答饿了。这就是明美。难道年轻女孩子都是这个样子吗?

“买什么东西好呢?还是花吗?”

他们把车开回了练马方向。栗桥浩美边开车边问。

“可以啊,送花很合适,也很气派。”

“送蝴蝶兰吗?”

“可以,它很合适。”

“可是,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他也接受不了的,这样反而不太好。”

“是吗?”

“一万日元左右怎么样?”

明美笑着耸了耸肩。“不去市中心,而是去你家附近买的话,能买到这个价钱的蝴蝶兰吗?青山也不行吧。”

“我知道了。”栗桥浩美说,他不由得笑了。“我觉得差不多。”

“那个店叫什么名字?”

“长寿庵。”

“长寿庵!”明美有点夸张地笑了。

“很古典,很有意思!好吧,就一万日元,五千日元也行呀。日本是不是正在上映《长寿庵老板》这部电影,我想去看。”

浩美的心中再次涌上来一股怒气,这一次他又紧紧地抓住了方向盘。栗桥浩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他没有意识到,明美笑话长寿庵,其实她也是在笑话栗桥浩美本人的出身,所以他才生气的。

可是,他有怒气。即使沉浸在幻想中,当有人笑话他的时候,他也是知道的。可是,对于应该反击的笑话他的对方的脸,从来没有清晰地映在心情沉闷的栗桥浩美的脑海中。

和平常一样,浩美很容易地从和明那里拿到了钱。这家伙说浩美什么时候来都行,他在店里上班的时候也是随身带着钱包的。这样做太危险了,所以浩美都是命令他把钱存在卡上,但不管怎么做,傻瓜就是傻瓜。

还不错,在明美去花店买花的时候给和明打了个电话,今天准备要八万日元。和明说过,他刚发了工资。

“又和她在一起?”他问了一句多余的话。

“别罗嗦,和你有什么关系。”

“总是撒谎不太好。”

栗桥浩美严肃地盯着和明——高井和明的脸,又圆又大的脸。和明小时候只是一个胖子,但长大了,变成了一个油光光的胖子。虽然他自己说,不讨厌胖,只要结实就行。但胖子就是胖子,胖子也有很多种类。

“不是我想和你说那些话的。”

高井和明眨着他那双小眼睛。

“我也是在担心。”

“你担心什么?”

“被女孩子骗了可就不好了,浩美,你刚上班,还是应该好好工作。”

和这么亲切的话语比起来,和说话时拉着他右手的和明胖胖的温暖的手比起来,和这种忠告的口气比起来,这句“浩美”一下子触动了浩美的心。像你这种胖胖的废物根本没有资格叫我“浩美”!

就像马上要喷出来的岩浆一样,一股怒气一下子就涌到了浩美的头顶。栗桥浩美突然抖了抖肩膀,抬起右手就要向和明打去。就在这时,他发现有人过来了。

和明急忙回过头,是妹妹由美子站在那里。浩美的身体也一下子僵硬了。

那股怒气蒸发了,他笑了。他刚想和由美子打招呼,长寿庵的厨房里传来叫由美子赶快过去的声音。因为声音太大,浩美被吓了一跳,好在又把这种危险的瞬间熬过去了。栗桥浩美非常有礼貌地问了声好,然后拍拍和明的肩膀离开了。

可是,就在他快要上车的时候,由美子追了过来。因为他感觉到了一种痛恨的目光,所以浩美转过头去。她目光尖锐,一身送外卖的打扮,蠢蠢地站在那里。

“噢,由美子,好好干。”

栗桥浩美笑着说,但由美子没有回答。突然之间,栗桥浩美发现她在急急忙忙地往左右看。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原来是在看他的车,和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岸田明美。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车子的颜色和明美的超短裙是一种颜色,鲜红鲜红的。女孩子总爱观察奇怪的地方。

高井由美子气势汹汹地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你不要再接近我哥哥,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栗桥浩美没有把她当回事。由美子曾经给我写过情书,很久很久以前,还是孩子的时候,在我还什么都不是的时候。听到这话,由美子生气地反驳着他,岸田明美想这么做,实在是心术不正,她把由美子当成一个神经病和傻瓜了。

栗桥浩美没有理睬由美子就开车走了。从反光镜里还能看到捧着送外卖的盒子站在那里的由美子,当汽车拐了一个弯以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简直就像点着灯的幽灵。

“哎,”岸田明美说,“刚才那个女孩,真是奇怪啊。”

“就像你说的那样,是个神经病。我是她的初恋情人,但我从没把她当成恋人。”

岸田明美认真地看着前面。“我可不想再去那个长寿庵。”

“啊,今天的感觉不太好。”

“你以前的朋友不喜欢我。”

“我知道。”

岸田明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又看着前面小声地说:“浩美,把我介绍给你大学同学或公司的朋友吧。”

栗桥浩美紧紧抓住了方向盘。

从长寿庵出来之后,岸田明美一直不太高兴,就算在青山的餐馆里吃饭,还是不高兴。栗桥浩美也很着急,他想把她扔下自己回去。

吃饭的时候,为了讨好她,浩美非常客气,问她为什么还在生气。明美说,她讨厌像脏脏的荞麦店这样寒酸的地方。长寿庵重新装修过,刚刚开业,决不是很脏的地方。可是在明美的价值观中,像街道上的荞麦店无论怎么收拾一律都是“寒酸”的。

通过岸田明美,栗桥浩美也发现了自己内心的双重人格。被明美瞧不起的寒酸的长寿庵也代表着他的成长环境,他非常反感她这种愚蠢的想法。但同时,他也有同感,他也瞧不起,自己也能理解她的这种厌恶。明美经常炫耀自己家的富裕,暗地里瞧不起在东京只不过是个乡下人的自己,为了消除这种耻辱对栗桥浩美——准确地说是她对栗桥浩美所抱的幻想,他被这两种想法包围着,被分成了两个部分。

我们很相似。

可是,明美所花的钱不是她自己挣来的,而是她那有名望的父母给的。而支撑栗桥浩美虚荣心的资金则来自于被他和明美都瞧不起的长寿庵的高井和明。

吃着撒满了调味汁、像是用莴苣、黄瓜等做成的非常漂亮的沙拉时,栗桥浩美闭上了眼睛。我在这里做什么?这个女孩子对我有什么用?

——“豌豆”。

如果是“豌豆”,他会怎么做呢?

要是“豌豆”,他是不是不会陷入这种境地之中?要是“豌豆”,他是不是一定会找一位更聪明的女孩子?

要是“豌豆”,他是不是根本不会把自己伪装成两个人?

“哎,浩美。”

岸田明美疲惫地一边搅着咖啡一边说。

“浩美,你相信幽灵吗?”

栗桥浩美使劲地眨着眼睛,心不在焉地吃着菜,他的前面放着一只漂亮的咖啡杯。他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她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呢?

“唉,你相信幽灵的存在和心灵的照片吗?”明美又问了一遍。她把身子往这边靠了靠,有一股香水的味道。

“你说什么?”栗桥浩美说。

在和岸田明美聊天的时候,有时也会像这样不知道聊天的话题。这主要是因为栗桥浩美有一个毛病,即有时会陷入自己的沉思中,也许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听清明美在说什么。

“上个星期,我有个朋友去了南纪的避暑旅馆,啊,是和代,高濑和代,你还记得吗?前两天我和她一起吃了饭。”因为自己根本没有打算记住明美朋友的名字和模样,所以浩美一点也不记得,但他还是很暧昧地点点头。

“在那家旅馆,她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她要去看幽灵,去听奇怪的声音,去看灵魂到处乱跑,被铁链紧紧锁住——我吓得浑身发抖,但她却很得意忘形。”

“这么可怕的想法,她怎么还会得意忘形呢?”

“啊,可能是这种灵感太强烈了吧。”明美理所当然地说。在她的心里,“灵感很强”就是一种很高级的东西。

“和代的话,有一半一定都是编出来的。”

明美把右手放在桌子上,她那涂得红红的指甲在闪着光。

“看你说得这么高兴,有什么想法吗?”

“有什么呢?”

“所以……”

明美抬起头看着栗桥浩美。

“所以,浩美相信幽灵吗?你不想去看看吗?”

栗桥浩美拿着咖啡杯,干脆地说:“我不想看。”

“为什么?”

“因为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

“为什么?”

“如果真的有幽灵的话,那东京应该到处都是。我说得不对吗?在这家店门前的马路上就应该有幽灵,因为三个月前这里因交通事故死过人,我看到人行道上摆了花和线香。”

明美急忙打断了他的话。

“我说的不是这种情况,不是像交通事故这样很平常的情况,而是像shā • rén案啦、一家人的自杀啦,还有因为男女关系被杀的女人啦,像这些人的幽灵如果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不会很奇怪吧。”

栗桥浩美目不转睛地看着岸田明美。

“今天夜里,你准备住在哪里?”

明美不由得笑了。“你不想去住吗?就这样回家,约会结束?”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想把我带到会出现这种幽灵的有名旅馆去,是不是?”

岸田明美托着腮,嘿嘿地笑了。

“那当然!浩美真是太聪明了。”

“胡说八道。”

“为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我做过很多调查了。”

她在手包中翻什么东西。

“我有许多关于东京心灵之场的资料。”

她拿出了一些剪报。栗桥浩美冷冷地说:“你所谓的心灵之场大部分都是你不喜欢的肮脏的地方?什么倒闭的废弃工厂啦,或者是自杀的简易旅馆啦。你想去那种地方吗?”

“我当然不会去那种地方。”

明美很得意地将剪报递给浩美,好像是周刊杂志的黑白图片页。

“你看看这个,这是一个名叫凶谷的地方,那里只会建综合医院和高级公寓,但因为泡沫经济的崩溃,计划都无法实施,现在只剩下地基和一些钢架。”

栗桥浩美把她递过来的剪报拿了过来。确实,整整一页,全都是由冰冷的铁架子组成的大楼的照片。

这个地方位于群马县赤井市东北部的赤井山中。这一页的文字说明很短,有明美讲的那些事情,文章还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片人工废墟被年轻人称为“凶谷”并成了他们约会的好地方,另外,因为这个地方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传说着这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幽灵,还有好多人来这里参观。文章多少带着一点讽刺的意思。

还有一张剪报,第二张剪报上是一对夫妇以黑暗为背景,站在凶谷里抱着右手拍的纪念照片。这是一个感觉很不好的地方,但这对夫妇却很高兴,没有丝毫的恐惧。

“最近,这里已经变成了首都圈内很有名的心灵之场了。”

明美特地强调了“首都圈”三个字,这个词总是出现在她日常的言语中。

“我没有能看到,听说电视上还有过这种节目。一个有神灵能力的女性到这个地方来,她感到了一种很强烈的灵感,站都站不住,因心情很难受而倒下。她像个自动书记员似地写下了男人的名字,并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后来经过调查,一位负责开发这里的管理人员认为开发计划的失败是自己的责任,他留下遗书在凶谷上吊自杀了。”

栗桥浩美看着剪报,没有吭声。他在看那两个脸挨脸靠在一起的那一对夫妇的脸。

简直就是傻瓜,没有一点理智,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能活着?大家为什么还会心安理得地让这种人活着?

——大家——大家是谁?

我无法忍受。

岸田明美又热情洋溢地说:“还有呐,那位在凶谷说出分手的话的女人边哭边跑到了路上,后来被车压死了。她没有想到会和他分别,从此以后,这里就会出现她的幽灵。更有意思的是,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她以为自己是来接他的,所以她要一个一个地看来这里参观的男人的脸。即使是夫妻两人一起来的,她也只是看那个男的脸。像这样,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摇一摇——”

栗桥浩美抬起了头,正在模仿幽灵动作的明美也闭上了嘴巴。

“去这种地方干什么?”

岸田明美看着他。然后,她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啊?像这种题目和故事,像这样因泡沫经济而使开发计划遭遇挫折的情况在日本比比皆是,全都成了不良债权。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也成为日本经济一个非常严峻的课题。一位出色的成年人怎么会有脸说因为这个而想去看看幽灵?”

岸田明美还在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不知什么原因,她的脸变得很苍白。

“我误会你了。”栗桥浩美继续说,他好像生气了。

开始的时候,他的确很生气。在他说“去这种地方干什么”的时候,他真的生气了。正因如此,他说话的语气才比较和蔼。可是,就在他观察明美对他这种态度的反应的那一瞬间,这种怒气一下子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厚的兴趣,他反而变得很愉快了。因为他知道,这是抓住岸田明美——让她更屈服、比以前更依靠他,让他能更完全地控制她的绝好的机会。

“我误会你了。”栗桥浩美又强调了一遍。周围桌子上的客人也都开始注意这边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不认为你是那种没有理智的女性。是的,自杀的那位管理人员的幽灵出现是很有意思,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编出来的故事。可是,即使它是真的,我也不会觉得有意思。因为计划失败而自杀的那个男人太有职业人的骨气了,可是,他死得其所,但其他人实在太可怜了。你认为呢?”

岸田明美的嘴唇开始颤抖,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旁边桌子上的客人也在认真地盯着她。

“看见幽灵就是灵感很强吗?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感觉太好了?去见被铁链子锁着的幽灵就那么重要吗?这是不是可以证明人们感性的丰富和心地的善良呢?我可不是开玩笑,这是一个误会!”

岸田明美的眼泪辟辟啪啪地掉了下来。

“如果你那位叫做和代的朋友以这种低级的事情而感到自豪的话,你应该清楚地告诉她,这种事情有什么价值吗?人的生命和能够活下去更加重要。如果你能反驳朋友那些狂妄的话的话,你还会想去找什么心灵之场吗?我非常讨厌这种事情,这是人类最低级的想法。”

很愤怒的样子,栗桥浩美不再说话了,只是呼呼地喘着气。这也是他想好的内容。他声音很响地拿起咖啡杯,一口气把咖啡喝完了。

岸田明美还在不停地抽泣,因为睫毛油已经溶化了,所以眼泪也变成黑色的了。旁边桌子上的客人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转过头来看着她。

“我,我……”明美断断续续地小声说。

“我——从来没有惹爸爸生过气。”

她所谓的爸爸是自己的父亲呢,还是指别的男人。栗桥浩美想问问她,但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如果问这种问题的话,那就有转移话题的危险。现在,不能破坏栗桥浩美为岸田明美的人性而愤怒的模式,也不能改变他作为她的男朋友的这种关系。

“好了……对不起,都是我的不好。”

岸田明美哭着低下了头。

“实在对不起,浩美说的都是对的,对不起。你是不是讨厌我了?是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了?”

她用手捂住脸哭出声来了。栗桥浩美把杯子放回盘子里,低下头,忍不住想笑。

“我们为这样的事情吵架是不是很傻?”他温柔地说。

“不是吵架,是我被你训了,不是吵架。”

岸田明美一直都很顺从,她睁开的眼睛里有一种快要死的目光。

栗桥浩美满足了。

“好了,就这样吧,别再哭了。”

他说着又把目光落到了那张剪报上。

“你还想去那里吗?”

要从她意想不到的地方进行攻击——这也是控制像岸田明美这种女孩子的必要的手段。

岸田明美猛地抬起了头,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这个嘛……你不喜欢、我,为什么?你还在生气啊?我不想去那种地方了,我不会再说带你去那里的话了。”

栗桥浩美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去看看泡沫经济的痕迹,我也希望你能明白。还有一个错误,这个废墟已经存在了——这个社会是很严峻的,我正生活在这个社会之中。”

可以说一些自吹自擂的话,虽然心里不愿意,但结果却是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这一手对已经被哄好的岸田明美这样的女孩子也是很有效的。

果然,她高兴地笑了。

“谢谢你,浩美。”

从来没有去过群马县赤井市,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地名。他们按照地图看了看地点和路线,翻过一座山有一个小山游园地,所以还是觉得距离挺远的。

他们在青山餐馆耽搁了太长的时间,如果现在就去群马的话,天黑前恐怕赶不回来。他们又在杂志上找了一家住宿的旅馆,并打电话进行了预约。因为很着急,他们只能选择沿途交通比较便利的旅馆,而不太可能满足岸田明美所要求的那种高级旅馆,但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什么怨言了。栗桥浩美没想到用这种方法说服她,并击中了她的要害,因此,在钱方面她也帮了很大的忙。

就在他用手机联系的时候,明美担心地小声问。

“明天,公司不要紧吧?”

栗桥浩美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谎话“业务实在太忙了。”今天虽然不是周末,他之所以还能从早上就和明美约会,那是他撒谎说今天是补上个周末的休息。

其实,他根本没有固定的单位也没有工作,整天无所事事,可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快要露出马脚了。他不由得打了冷战。

“没办法,明天我还要去拜访一位客户,公司中午给我打过电话。”

他笑着对明美说。

“那怎么办呢?”

“那,只能撒谎了。”

“我无所谓的,今天晚上就不要着急去群马——”

突然之间,又有一股怒气涌了上来,栗桥浩美的头很热。

刚才她在说什么?你说了那些无聊的话之后就没事了?你居然不感谢我顺着你,为什么要那么说?

就在这时,栗桥浩美看到停在路上的一辆汽车的驾驶座上放着一张关东附近各县的路线图。他手指用力想去拿那张地图,但地图一下子歪了。那股怒气已经涌到指尖上了,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说。

“那我们就不去了?”

岸田明美坐在副驾驶座上,稍稍离开了他,缩着身子靠在车窗上,低着头。她看到了栗桥浩美那拿着地图微微颤抖的手指。

栗桥浩美又说了一遍,这一次的语气比上一次要坚决一些。

“那,我们就不去了?”

岸田明美没有动,她抬起头微笑着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回答。她一直就是这样——浩美生气也好,坚持也好,我就笑眯眯地坐在旁边,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决——

栗桥浩美又问了第三遍。只有这一遍,他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焦虑。

“明美,那这样的话,我把你送回家吧?”

栗桥浩美的手指使劲地戳了一下地图。比纸更坚硬的东西——也许是圆珠笔,也许是钢笔——也许是我的手指。

他的手指上有一股力量,像是能把这些东西折断。

岸田明美第一次觉得栗桥浩美的可怕。不,对男人的这种恐惧感,这完完全全是第一次。

对她而言,男人通常是很容易控制的,很温柔,很简单,很有意思,而且还是可以利用的。男人对女人而言是不可缺少的东西,没有男人在身边的女人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有一个可以使唤的男人在自己的身边就是她的人生目的。

因此,她当然不会害怕男人,可如今,她看到了栗桥浩美的可怕——令人恐惧的另一面。

如果岸田明美以前曾经害怕过男人,体验过对男人的恐惧,她也许就能发现此时此刻坐在她身边的栗桥浩美所表现出来的恐惧和以前男人的可怕是不同的。男人的可怕也是男人本质的一部分,因此,它和自己所喜欢的男人永远的温柔及对自己的娇宠是合而为一的。

可是,栗桥浩美对岸田明美所表现出来的可怕却和这些有着根本性的不同,这不是男人的可怕,也不是因为男人心情不好而让人产生的恐惧。

如果她是一个有经验的女孩子,也许她能感觉到这些,她会说“唉,我还是回家吧”。然后回到家,边洗澡边再一次冷静地重新考虑一下这个名叫栗桥浩美的男人。这个男人很危险,他不是一个只会生气的男人,他的确很有魅力,但也有一些很奇怪的地方,我的本能——不是一个女的本能,而是出于一个人的本能会这样想的。

这就是生存的本能。

可是,过去从来不了解男人可怕的岸田明美无法分辨栗桥浩美给她带来的恐惧和男人应该有的可怕。在她的生存本能发现警报之前,她被这种恐惧打垮了,屈服了,如今她只想着如何去讨好对方。

“嗯——,我不想回家。”她说,“好不容易安排好了旅馆,我想和你在一起,走吧。”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颤抖。栗桥浩美从地图上抬起来头,看着她。不是直接地看着她,而是从车视镜中看着她。

当她发现他在看着自己的时候,岸田明美也抬起了头。两个人四目相对。

栗桥浩美先笑了,为了迎合他的笑,岸田明美也笑了。

就在这时,有一个女人从车前穿过。这辆醒目的车子里有一对同样醒目的年轻人,这边自然也把她的目光吸引了过来。看着岸田明美的笑脸,她突然想到。

——这个女孩是不是一直在哭啊。

有时会有这样的人的。虽然自己在笑,看上去却像是在哭,长得虽然很漂亮,她就是这种表情。不过也仅此而已,对这两个年轻人,她也没有想得更多。

岸田明美并没有意识会给不认识的人留下这种印象,她仍然在笑。栗桥浩美把脸转了过去,一直在笑,直到车子发动起来。他用态度表示“好了,不要再笑了”,像一条忠实的狗。

路上没有多少车,出发后两个小时左右,他们两人的车就到了进入赤井山的“绿色公路”的入口处。

在开车的过程中,栗桥浩美说了很多话,简直就是喋喋不休,而且还不停地反问着岸田明美。他又说到了在青山餐馆里谈论的话题,特别是对明美的朋友和代所体验过的心灵现象,更是刨根问底。而且在她的每一次回答中,他总是像找碴似地提出问题责问她。

——你为什么会相信和代所说的话呢?

——她听到有女人在没有人的走廊上哭吗?真的没人吗?她怎么确认这一点的?

——她怎么去调查那里有一名自杀的女人的?调查得来的资料可靠吗?

——你相信心灵现象,也相信有灵魂,你觉得这两者是一回事吗?为什么?

——你从刚才一直轻松地说着幽灵幽灵,你觉得幽灵和灵魂是同一种东西吗?

岸田明美觉得很累,好几次,她都不想再说了,她不想被这样追问下去。原来她就是一个很好强的女孩子,对方一个劲地责问她,这让她难以忍受。

但是,她虽然话说得吞吞吐吐,却还在拼命地迎合着他。她不想再看他像刚才那样生气,那不是平常的生气。浩美是因为我在青山餐馆里说的那些话而不愉快的,他应该生气。可是,如果他再像刚才那要生气的话,我一定会怕得要死——

说完心灵现象之后,栗桥浩美又开始谈论泡沫经济的后遗症。他所说的大部分内容,岸田明美是不可能理解的。她只是觉得这好像是报纸的经济专栏里说过的话。

上高中的时候,她曾在家里进行过勤工俭学。父亲让她把报纸和杂志上的有关报道剪下来,做成一份剪报。因为让办事员做的话会有许多错误,所以父亲就请她来做。作为报酬,父亲给了她令人难以置信的巨额零用钱。对岸田明美而言,劳动就是这样的。

她所收集的都是经济杂志和房地产界的报纸的相关报道,别说内容,她连标题都不理解。而如今,在栗桥浩美的滔滔不绝中,好像也夹杂了许多她曾见过的词汇。另外还有一些最近头条新闻以及主持人表情严肃地谈论的一些词汇——

如果岸田明美是个充满现实感的女孩,这个时候,她只要听听他的演讲,就能多多少少地看出栗桥浩美的内心世界。因为这个人,虽然很骄傲,但他所谈论的不过是在重复报纸杂志和电视上的内容。

可是,她却做不到。她对这个现实社会的评价标准还无法识别栗桥浩美的无知,除了漂亮外表之外真正的内心世界。

在“绿色公路”的入口处,车子开进了一家加油站。栗桥浩美和服务员说话的时候,明美去了洗手间。厕所很干净,但还是有没有打扫干净的地方,可能是油污的缘故吧,洗手间的镜子模模糊糊的。因此,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镜子里自己那模模糊糊的脸。

当她一个人走进洗手间的时候,岸田明美觉得很累。看着自己模模糊糊的脸,她想到了回家。不是回东京自己一个人住的公寓,而是回山越的父母家。她心里很着急,她想见到自己的爸爸妈妈。

这也是一种本能的警告。想爸爸妈妈就说明了她还像个孩子,非常脆弱。她是个弱者,她现在处在一种危险之中。她的本能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栗桥浩美很危险——和那个男人,至少现在不能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我是不是应该回家呢?她在想。

如果在加油站,可以打电话叫出租车。因为不用担心回家的路,因此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和浩美吵架。周围还有服务员,如果他生气想打她的时候,他们一定会过来劝阻的,她就可以逃走了。

真烦人。岸田明美想。浩美这样威胁、责备和虐待我,我为什么必须忍受?我太失望了,没想到他是这样的男人,他为什么会如此地纠缠不休?

太可怕了,现在,我可以和他说清楚之后就离开,我已经不想和你交往了——

对我而言,除了你之外,对我更温柔、把我当成公主一样重要的男人到处都是!

明美对着那面模糊的镜子微微一笑。明美,一定要有自信。

她走出厕所往汽车的方向一看,栗桥浩美正靠在车子上和一位服务员说着话。那是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她穿着一件蓝色上衣,一条超短裙和一双长筒靴,很有魅力。明美马上进行了对比,噢——她的脚比我的脚漂亮,但脸又怎么样了?

栗桥浩美也是一副很随便的样子,他的两只手插在夹克的口袋里,正笑眯眯地和女服务员说着话。女服务员也夹杂着体态和手势,正在热情地和他说着话。

“真的很高兴,那天晚上我都没睡着觉。”女服务员说。

“是吗,要是换了我,我也会兴奋的。”

两个人好像很谈得来。明美就站在旁边,栗桥浩美都没有注意到她,那位女服务员也无视她的存在。

“你们在说什么?”明美问。

栗桥浩美斜着眼看她,那表情好像在说,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我们在谈格莱·马奇。”

这是个什么人?她想这么问,但她也知道答案一定会让她生气的。就在明美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位女服务员插话了:

“他是纽约的一位画家,是现代流行艺术的第一人。”

“噢,是嘛。”明美只好笑了笑。

“听说今年一月刚刚开馆的赤井市美术馆买过他的作品。”

这位女服务员做了一个动作。

“真是激动人心!我一直在欢迎他的会场外面等着,我还和他握了手。”

栗桥浩美像是见到一件很可爱的东西似地看着女服务员的脸,她也脸红红地看着他。

“怎么会谈起他来了?”

“是那张宣传画。”栗桥浩美用下巴指了指加油机旁边贴着的一张宣传画。标题是“现代流行艺术——格莱·马奇的世界”。在明美看来,这张宣传画中间的那幅画,只是为了能盖住那些被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像是那位叫什么马奇的画家画的。

“在这附近,很少有男人会关心这个的。”

“是吗?我可是格莱·马莱的崇拜者,下次美术馆开馆的时候一定来看看。”

来的话,可以叫上你吗?话都不用说,浩美很亲热地笑着。女服务员也和他挨得很近。

岸田明美生气了,这不是因为栗桥浩美而生气的,她是生这位不知羞耻地接受属于别的女人的男人的乡下姑娘的气。

“快走吧,我太冷了。”

她拉着栗桥浩美的右手,离开了那位女服务员。对栗桥浩美的不满,在这颗充满对抗的心里已经暂时消失了。

最后的退路也断了,在这一瞬间,岸田明美的命运就决定了。再往后,她只是在等待那颗已经被安装完毕的定时炸弹爆炸了。

5

——只听女人的一声惨叫。

芦原君惠一下子跳了起来。因为使用的年头已经很长,她的床有些松了,床也发出了一声抗议的响声。除此之外,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另外,还有叫她起床的闹钟的嘀哒嘀哒声。明天有早练习,所以闹钟被定在了早上六点钟。如果迟到的话,又要被三年级的学生盯着,那可不得了。一定要在六点钟起床,一定不能睡过头了,她把闹钟放在了床边的桌子上。发出银光的指针现在正指着午夜十二点零五分。

——梦,做了一个梦。

君惠颤抖着喘了口气,两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她感觉很冷,膝盖在毛毯下也在发抖。3月1日——不,已经过了五分钟了,是3月2日了——但在关东北部地区还不是春天。虽然冬天刮得很猛烈的干燥的风正在慢慢地变弱,可气温还是很低,有的时候,早上甚至还会飘起雪花。

可是,她手脚冰冷并不是天气的缘故,而是因为刚才做的那个梦。

君惠坐在床上,没有开灯,竖着耳朵在听家里各种东西的声音。

四周静悄悄的,爸爸妈妈好像都睡着了。不知为什么,君惠有点失望,感到有点不太满意。我的家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我的同学离家出走下落不明,可爸爸妈妈却能心安理得地睡着觉,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她很不高兴,像个孩子似地噘起了嘴。

嘉浦舞衣的妈妈是昨天晚上八点多打的电话。因为舞衣还没有回家,她很担心正在到处寻找,她想问问在不在君惠家。

接电话的是君惠的妈妈。她说,舞衣没有来过芦原家。舞衣的妈妈想问问君惠知不知道舞衣还能去哪里。君惠的妈妈拿着电话,不太情愿地叫了声君惠。

当时,君惠正在客厅看电视剧。舞衣妈妈的电话让她大吃一惊,她小声对用手捂着话筒的母亲说,我和嘉浦的关系不是不好,但也不是特别得好,因此,即使嘉浦去了别人家,我也不知道的。

君惠的妈妈对舞衣的母亲说,我家女儿不知道。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要我说的话,”妈妈不高兴地说,“一个中学生,到了晚上八点还不回家到处溜达,有这样女儿的家庭一定有问题。”

可是,嘉浦舞衣就是这样的女儿,嘉浦家也是这样的人家。正因如此,连君惠也感到“大吃一惊”。舞衣到了晚上八点还没有回家,她的那位妈妈还会担心地到处找她。

君惠所了解的嘉浦舞衣,是中学三年级学生——新学期开学才是三年级学生,也就是所谓的三年级新生,她十四岁,很喜欢晚上出去玩。舞衣个子不高但打扮得很时髦,光看她的长相,像个小学生。可是走近了仔细观察,头发染成茶色,戴着耳饰,声音有点沙哑,说话不是太清楚,总之她是个打扮很花哨的女孩。

因此,无论是校内还是校外,她都很有人缘。因为有人缘,所以她只要稍稍用点小手腕,就会有人和她一起晚上出去玩,钱也不会成问题。君惠曾无意中听说,她经常去比赤井山还要远的小山市玩,每个月还会去几次东京。当然,她不是坐火车去玩的,都是她的那些大学生或高中生男朋友开车或骑车带她去玩。她过着这样的生活,所以她上学经常迟到,或旷课。嘉浦舞衣就是这样一个女孩。

“你家里人也不生气吗?”

君惠曾经这么问过她。舞衣斜着眼十分干脆地回答说:

“我母亲当然不会生气,因为她自己就喜欢做任性的事情。”

原来如此啊。君惠想。

可是,即使父母不关心,学校的老师们不会也是这样吧。可在君惠看来,对舞衣的行为,好像学校也没有当成大问题。其中的理由只能解释为舞衣太有魅力了吧。男老师们一定也发现了舞衣的花哨,其中一定也有人对她很感兴趣,因此,通常情况下会被训斥一顿的迟到和无故旷课,发生在舞衣身上的话就是可以原谅的事情了——

事实上,这是君惠想得太多了。学校对舞衣的行为也很头疼,从她上一年级的时候就进行过家访,并多次对她进行辅导。可是,起关键作用的家长却从来都不在家,她本人也不答应,即使开了门也只是一味地听着,什么也不说,仍然不改变自己的行为。学校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只能这样了。嘉浦家认为“义务教育嘛,只要差不多一定是可以毕业的”,根本不当回事;而学校方面则认为“义务教育嘛,必须收这样的学生,我们也很难受”。正因为双方的这种态度,才造成了嘉浦舞衣目前的生活状况。

舞衣不会晚上八点就回家的。对这了如指掌的舞衣的母亲却到处打电话找女儿——实在有点奇怪。

除了惊讶以外,君惠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既然这样的话,你怎么能和这样的孩子关系不错呢?”

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母亲问君惠。君惠有点慌了。

“你别说了,我们的关系也不是那么好的,可我们从一年级的时候就是同学,第二学期调换座位,她成了我的同桌,有时会说说话,或者借我的笔记看,仅此而已。”

君惠也是从这个时候才知道了舞衣的生活和学习情况的,而且都是舞衣自己得意洋洋地告诉她的。上个星期去了原宿,住在旅馆里啦;啊,对了,这是去那里买的钥匙圈,送给你的礼物。

舞衣是个很大方的女孩子,至少这也是她的一个优点。是的,那个时候舞衣送给自己的钥匙圈,君惠都必须藏起来,免得让妈妈发现。

妈妈的盘问是很严厉的。

“她母亲怎么会知道你的电话号码的?”

“看看名单不就知道了。”

君惠并没有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舞衣,她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情,也不记得她问过自己。因为舞衣也不是喜欢交女朋友的女孩子。

也许是舞衣的母亲看名单时按照线索打电话才知道的。可就算是这样的话,在嘉浦家,对舞衣漠不关心的家人竟如此慌张,一定是出什么事情了。

舞衣怎么了呢?出什么事了吗?现在正是播放每周她喜欢看的电视剧的时间,可不知为什么,君惠的心情很郁闷,电视剧没有看完就走了。如果她再长大一些的话,如果她的词汇再丰富一点的话,这个时候她的感觉——舞衣是不是出事了?

这种心情可以用心惊肉跳来形容。

嘉浦舞衣不是君惠的朋友,她们是同学。因为舞衣的生活中有许多让君惠好奇的地方,所以,从另一方面看,她也很羡慕舞衣。

可是这种羡慕必须在“另一方面”的前提之下。这是因为目前生活在都市中的女中学生都非常清楚舞衣的生活方式一定会有危险的,如果这样继续下去的话,她一定会遇到麻烦的——不,女孩子的危险不是主动的,而是被动的。

大概两个小时之后,电话又响了。君惠已经准备睡觉了,但听到电话后,她还是跑下了楼。这个时候,在大宫市经营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君惠的父亲也回来了,是他接的电话。

电话还是舞衣的母亲打来的。她说舞衣还没有回家,自己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有点惊慌失措。莫名其妙的父亲把电话递给了母亲。

母亲很沉着地听舞衣的母亲说话。原来舞衣不是早就出去了,而是在七点左右和母亲吵了一架,然后生气地离家出走了。也就是说她一直是在家里的。

“你们吵架的时候舞衣的父亲在家吗?”

君惠的母亲问。舞衣的母亲回答说:

“和舞衣吵架前,我刚刚下班回来,一回家就开始吵架。”

她没有提到舞衣的父亲。因为她不说,君惠的母亲又追问了一句:

“舞衣的父亲怎么想的?他知道舞衣离家出走了吗?”

这问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君惠的母亲只是想确认一下舞衣的父亲是否知道这件事。如果她父亲在的话,不会如此惊慌,她想和他谈谈。舞衣的母亲因兴奋而说话太快,她无法和舞衣的母亲谈话。

可是,可能是解释了什么吧,舞衣的母亲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声嚷道:

“你为什么总是问我丈夫的事情?我丈夫怎么了?你对我的丈夫这么有兴趣吗?”

芦原君惠的母亲哑口无言。因为是太吃惊了,她拿着电话呆呆地站在那里。站在旁边的君惠的父亲也惊讶地看着她。就在这时,电话里还能听到舞衣母亲的叫骂声。

“我不会允许你对别人的丈夫暗送秋波的!你听到了吗?我想你也没有这个胆量!”

从客厅的门缝里,君惠看到父母面面相觑。即使是君惠站的这个地方,也能听到电话里的叫骂声。虽然叫骂的内容听不大清楚,但能够明白对方正在破口大骂。

君惠母亲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父亲什么也没说,从她手上拿过了电话。然后,他用对待客户的那种非常客气的口气说:

“对不起,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再见。”

他把电话挂断了。

君惠的母亲呆呆地嘀咕着:“她母亲怎么会这样?虽然担心自己离家出走的女儿,可为什么要说我对她丈夫暗送秋波呢?”

“唉,她的脑子一定有问题。”父亲安慰说。

君惠想起来了。一年级的时候——刚刚调换座位和舞衣成为同桌,当第一次听说舞衣夜不归宿的时候,她非常吃惊,情不自禁地说:

“我要是这样的话,父亲一定会揍我的。”

舞衣笑着说:

“我爸爸才不会打我的,他是我的奴隶。”

“爸爸很喜欢我,所以才会经常着急。”

舞衣所说的“爸爸”指的是她的母亲。母亲也是“爸爸”,而父亲则是“奴隶”。是这么说的——是的,是这么说的。她撇着嘴,像个大人似地把手放在脖子上。

“我的爸爸不是真的爸爸,只是因为方便才这么叫的。”

——方便。

君惠来到父母身边,她好像很害怕,想得到父母的安慰。

“嘉浦曾说过我的父亲不是真正的父亲。”君惠说,“怎么会——她说这话时,我觉得很奇怪。”

和母亲吵架,离家出走。舞衣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就这样,芦原君惠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呆了几个小时。刚才噩梦里听到的那个女人的惨叫,大概就是嘉浦舞衣的惨叫声。可是芦原家都在安静地睡着觉,从那之后再没有电话打进来。

也许舞衣冷静下来后已经回家了。即使没有回家,那也是舞衣的事情,自己没必要如此担心。今天舞衣母亲慌慌张张打听舞衣的下落只是因为吵架的缘故,仅此而已。不会有什么不安的感觉,应该现实点。她并不是和自己关系很亲密的同学?那不都是别人家的事情吗?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可怕呢?我怎么会在梦中听到惨叫声呢?

让芦原君惠害怕的是动物的一种直感,这是脆弱的孩子的一种透视力,可怕的敌人想做坏事时藏在一个可怕的地方。无论别人怎么看,无论环境怎么不同,嘉浦舞衣和君惠都还是孩子,君惠已经预感到了发生在朋友身上的灾难。

这种预感并没有错。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离家出走的嘉浦舞衣此时此刻正在赤井山中,她正在凶谷中看着附近的一对车前灯。好了,我得救了。我可以坐那辆车离开这里,如果是一位热心的男司机,要的钱也不会多。我可以和他做朋友——她在这么想着。

可是,离凶谷越来越近的那辆车里,坐的是栗桥浩美和岸田明美。

6

——还是回家好。

当看到黑暗的前方被称作凶谷的建到一半的残骸时,岸田明美这样想着。不应该来这里的,今天为什么总是觉得别扭呢?

天很黑,没有月亮。横穿赤井山的“绿色公路”是一条新铺的道路,确实很漂亮。可是,这种新的道路铺在半途而废的赤井山中,就像在病入膏肓的病人体内安上了一根人造血管,很不和谐。走在这条路上,给人一种十分强烈的不现实感。这也让明美感到不安。

从能看到凶谷时候起,栗桥浩美突然不说话了。离开加油站后,他就莫名其妙地给明美讲起了现代艺术,说格莱·马奇的绘画多么出色。可是,现在,就像汽车换了自动档似地,他一声不吭地操纵着方向盘。

“哎……浩美。”

岸田明美小声地叫他。

“这个地方感觉不太好,我不想下车,我们直接开过去吧。”

浩美要是担心的话就好了,他要是直接通过这个阴森森的地方到旅馆和我睡觉就好了——她尽可能地用甜甜的声音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浩美根本就没有向她这边看一眼。

凶谷越来越近了。正是因为越来越近了,岸田明美才觉得大楼在向她逼来。建到一半的铁架子已经有四五层楼高了——不,也许还要高吧。它们就像人的灰灰白白、细细的骨架,在阴森森的树林和大山中,还有漆黑的夜空,它们都好像在向明美逼来——

在这没有月光的黑夜里,没有其他任何的灯光,可她为什么能看见这座大楼呢?为什么会看得如此清楚呢?

这就是因为幽灵吧——明美想。因为这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凶谷这个名字也不是太好听,这里就是黄泉吧。

“浩美,回去吧,我想回去。”

岸田明美大声叫道。就在这时,汽车从“绿色公路”拐下来,开上了前往凶谷的一条窄窄的斜坡。

栗桥浩美鬼迷心窍了。

他的心情很不好。他觉得很冷,从离开加油站时开始,他的两边太阳穴就疼得厉害。时常折磨他的偏头疼又发作了。如果不管它的话就会越来越疼,头就像被一根铁圈圈住一样疼得更加厉害了。他开始大口呼气,他知道该怎么办。他随身带着非常有效的头疼药。

可是,就在他看到凶谷的那一瞬间,头不疼了。他好像不再关心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下子兴奋起来了。

——我知道这个地方,一定知道,大概知道吧,以前我见过好几次这里的景色。

他在开车前往凶谷的过程中一直在这么想。虽然明美在旁边说着什么,但他根本没有理睬。我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呢?我在哪里见过的呢?他不停地自言自语,汽车来到了大楼旁边。

当他停下车,站在凶谷的土地上的时候,栗桥浩美的身体在颤抖。

毫无疑问,他的那种漠然开始改变了。原来如此,我知道这个地方。在很大的露天的地基上竖着冷冰冰的铁架子。远远看去,这个铁架子就像是人的骨架,白乎乎的。可当你走近的时候,周围更黑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见过这种景色。

凶谷大楼的地面上,有许多来这里参观的人留下的垃圾和废弃物,非常脏,就像是赏花过后的情形。初春的寒风把这座垃圾山吹得乱七八糟,它不时地把它们刮成一堆,又不时地把它们吹得到处都是。

带有尘土气息的夜风吹在栗桥浩美的脸上,风很大,迷了眼睛,他使劲地眨着眼睛。就在这时,没想到有一大滴眼泪从眼角流到了脸上。

——我哭了。

栗桥浩美大吃一惊。我为什么要哭?

不一会儿,他就找到答案了。我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见过这个地方?我为什么会知道这里呢?

——这里很像我梦里见过的一个地方。

那个梦。有一个小女孩边叫“还我的身体”边在后面追过来,无论他怎么跑,怎么不回头,她还是不停地追着。梦中的栗桥浩美跑累了,脚不听使唤,摔倒在地,于是,那个女孩追上他了。虽然她很小,可她用一种可怕的力量扳开了他的嘴,就在他吓得拼命挣扎的时候,他觉得她的头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在那个梦里,栗桥浩美一直在哭。他一边哭,一边跑,一边逃,还不停地回头看一看那个女孩是不是已经追上来了。他哭着摔倒了地上,被她抓住了。他哭着和她拼命地厮打,试图摆脱她。

眼泪。这个刚才看见凶谷时流过的眼泪不知在梦里流了多少回。

这片钢铁的废墟,也是我梦里见过的地方,我知道这片废墟。

“哎,浩美。”

岸田明美在叫他,从他的背后不远的地方。栗桥浩美没有回头,他一直仰起头闭着眼睛。

“我很冷,咱们还是回去吧。”冷——确实如此,耳朵都快被冻掉了。

尽管如此,栗桥浩美还是一动不动,他闭着眼睛,大口地呼气和吸气。这里就是梦里见到的那片钢铁墓地,确实有如此想象的地方。

一直缠着我的那个梦的地方。

他已经明白了,梦里那个追他的女孩就是出生没几天就死了的姐姐“弘美”,他已经完全清楚了。姐姐死了之后的自己一直还活着,自己继承了姐姐的名字。

可是姐姐并不这么想。她认为是他盗用了自己的名字,夺走了自己的人生,夺走了她的生路——不,是栗桥浩美认为姐姐会这么想的。他沉浸在对姐姐的思念之中,父母从来没有考虑过还活着的正在成长的弟弟的内心世界,他们就是在栗桥浩美的这种想象中把他培养成人的。

——如果姐姐活着的话,她一定是个比我还要好的孩子。

——姐姐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为什么姐姐会死了呢?而我却很健康地成长着。

——别人说数死去的孩子的年纪是没有用的,可是,他还是想数,因为姐姐是个非常好的孩子。

无论他央求什么事,母亲总是训斥一顿并拒绝他。那些钱放在哪里了?她会买许多女孩穿的漂亮衣服,一边看着衣服一边叹气——

栗桥浩美睁开了眼睛。他看到高高的铁架上挂着的一块塑料布在飘来飘去,就像一个小小的幽灵。

我一直是姐姐的替身——我一定是被当成不完全的替身而被抚养成人的,所以我害怕姐姐。我一想到姐姐会不会生气就会不寒而栗,所以会在梦中看到她在追我。

而那个梦的舞台就是这片废墟,就是这片建到一半就停工的钢铁墓地。

栗桥浩美想着,慢慢他开始理解了。可能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看过和这里一样的被废弃的建筑工地。尽管否认它的存在,但它还是继续存在着,这种让人难受的地方。

而且它和我一样,我用幼小的心灵感受到了。

正因如此,梦见姐姐追我的那个地方就是这片废墟。我终于明白了。我明白了梦的出发点。

可这里是个实实在在的地方,这里没有一直拼命追我的那个女孩子,当然也不会有,因为这不是梦。我找到了那个梦醒之后仍然感觉不好的地方,这样的话我一定会从噩梦中解脱出来吗?今天夜里是不是这种夜晚呢?

栗桥浩美微微一笑,然后他一下子把头转了过来。在凶谷大楼铁架子的里面——这座大楼如果能建成的话,一定会是一楼大厅的宽敞的水泥广场,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动,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个活动的东西好像是一个人影。

一个女孩子。

栗桥浩美下车往大楼走去的时候,岸田明美也从车里出来了。因为太冷了,她用两只手抱住身体,她看了看周围,想找一个能挡挡风的地方。可脚底下太黑了,而且坑洼不平的,全是垃圾。穿着漂亮皮鞋的她一下子也动不了了,她咂了咂嘴又回到车子那儿去了。

就在车里等着吗?可是如果自己这么任性的话,那浩美一定会说是为了你才来这里的,他又会生气的。这也是很可怕的。

汽车仪表盘的盒子里装有一个手电筒。明美拿出来打开了,圆圆的灯光很弱,照在地面上,虽然不能指望这点灯光,但总比没有强。

明美拿着电筒又来到了大楼边。栗桥浩美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来的地方,因为他是背朝着这边的,所以,明美根本看不清楚他在看什么和他正在做什么。她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但他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岸田明美有点想哭,嘴唇在发抖。她用手电筒照着脚下,从栗桥浩美的后面走过去,向凶谷大楼的左边走去——那里有一片树丛,好像可以挡风。她只能在那里等着好像正在欣赏附近景色的浩美满意为止。

夜风刮起来了,有一片肮脏的纸片似的东西刮到了她穿着长筒袜的小腿上,明美急忙把这张纸片弄下去。这是一张白底红字的小酒馆的广告,从这可以看出来这里参观的人的档次,简直太惨了。

栗桥浩美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岸田明美害怕周围的黑暗,因寒风而颤抖,她觉得自己快要被黑暗所吞没,她像抓着救命稻草似地紧紧握着手电筒。她想去找一个能够挡风的地方,于是向着树丛走去。可在那里,她发现地面上有一个很大的坑。

那个坑的直径大约有两米,她慢慢走过去用手电筒一照,坑里有许多瓶子、易拉罐和塑料袋,堆满了垃圾。这里好像是一个垃圾场。

要是稍不留神滑下去可就糟了。就在她想悄悄地改变方向离开这里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呼吸也停止了。她屏着气,身体被冻僵了,只能睁着眼睛。

“不用吧,用不着这么害怕吧!”

一个女孩的声音,很近,虽然只是一个黑黑的人影,但明美还是能感觉出来,那是一个比自己还要矮的人。

明美突然拿出手电筒向那个人影照去,因为晃眼,那个人影抬起手挡住了光线。

“行了,你别照了,我又不是幽灵。”

明美的手在颤抖。仔细一看,确实,它既不是幽灵也不是人影,而是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穿着一件毛衣,一条短运动裤,长长的腿,穿着一双短袜,脚上穿着一双鞋底很厚的长筒靴。

“你、在这里干什么?”

岸田明美赶紧走过去抓住她的右手。等到了近处一看,这是一个漂亮得让人吃惊的女孩子。长得小巧玲珑,没有一点孩子气。头发很长,用一根发带绑着。当头发随着风而飘动的时候,还会传来一股很廉价的香水味。

“你不会想做什么事吧,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啊,这可是个垃圾坑。”

她的话说得不太清楚,还带有一种独特的语气,明美很是反感。都是女孩子,用不着这种甜甜的声音。

“你是个孩子,管得倒挺宽的,我做什么用不着你来管。”

女孩子傻傻地笑了。

“你是来参观凶谷的?那边的车是你的吗?”

明美气乎乎地说:“不是我的,是我男朋友的车。”

“啊,是吗?我可有救了,我可以搭你们的车吗?我们去哪里都行。”

明美又有点像大人似地通情达理了,自己怎么看也有点像大人,而这个女孩子怎么看也还像个中学生。在这种夜晚,只在外面溜达已经有问题了,如果再让她搭车,那就太不妥当了。

那个女孩子聪明地抢着说话,她耸了耸肩:

“我,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女。”她说,“我没有带钱出来,因为以前我和我的男朋友曾经来过这里,所以我就搭便车来这里了,到了之后,我用手机给他打电话,可他好像已经睡觉了,没有接电话。所以我想去一个好一点的地方。你们来了,我可有救了。”

没有人答应能满足她的愿望。明美被她这种少女的轻浮吓了一跳。

“我虽然是个大人,但也不能只听你说说就让你搭车,你得说清楚你的姓名和住址,这样的话我才能送你回家,否则我就把你带到派出所去。”

这个女孩挑衅似地抬起头,离开了明美。

“那好吧,那座楼底下站着的那个男人是不是你的他啊?我可以去求他,和你这种神经病的女人相比,男人一定会喜欢我的。”

还没等生气的明美回答,那个女孩已经绕过垃圾坑向大楼走去。她确实很熟悉这个地方,就是在这样的黑夜里,她走得很轻松,也没有被绊倒。

岸田明美没有办法,只能靠着手电筒,气乎乎地向栗桥浩美这边走过来。当她从树丛中走出来,来到一片视线开阔的地方时,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栗桥浩美的一声惨叫。

岸田明美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对面传来的声音到底是不是栗桥浩美在叫——她的直觉告诉她是他在叫,可理智却告诉她不是这样的。浩美为什么会惨叫呢?

就在她慢慢往前走的时候,那位狂妄的少女也没了踪影。她不小心往前迈了一步,又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腿。手里的电筒也掉了,在地上跳了好几下就不亮了。因为疼痛和生气,她不由得开口骂了一句,明美捡起了电筒,可能是哪里摔坏了吧,电筒怎么也亮不了了。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了栗桥浩美的声音。

“明美、明美吗?”

从声音上听,他好像比刚才离自己更近了。可让她惊讶的是,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在颤抖。

“我在这里,你看见了吗?在一棵大树附近,太黑了,我得小心点。”

不一会儿,从凶谷大楼的方向,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栗桥浩美的影子也离明美越来越近了。好像是在拖着脚走路,脚步很犹豫。明美的右腿也因为刚才被碰了一下而感到很疼,她护着腿向他靠过去。

黑暗。可是这是可以分辨的黑暗。也许是比凶谷大楼还要黑的树丛里的黑暗,也许是最黑暗的垃圾坑。直到这时,岸田明美才发现,虽然凶谷大楼一带没有一点灯光,但“绿色公路”上的照明灯的灯光在某种程度上也能照到这里。

这让她想起来了,这里离“绿色公路”并不是太远,这让她恢复了元气,有了精神。因为不再害怕了,她想赶快离开这种地方,这才是最正经的事情。

“浩美,我们还是赶快回到车里吧,我被碰得到处青一块紫一块的。”

她说着把电筒扔到了地上,明美走到栗桥浩美的影子旁边,试探着抓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冰凉冰凉的,就像这黑夜一样。

靠着“绿色公路”那微弱的灯光,岸田明美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发现了栗桥浩美的脸上湿乎乎的。看到他的眼泪后,她又用了几秒钟来理解这件事。

——浩美,你哭了?

“怎么……回事?”

岸田明美抓着他的手,稍稍弯下腰,抬起头看着他。

栗桥浩美还在小声地抽泣着。

“怎么了……浩美,坚强——”

话还没有说完,明美就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就在她看着他的时候,栗桥浩美的眼睛里又流出了新的眼泪,从脸上流了下去。开始是明美使劲抓着的他的手,现在竟成了他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

栗桥浩美也靠了过来,与其说是要抱住她,还不如说是想让她抱住自己,紧紧地抱住。

“她还在追我。”他语无伦次地说,“我,害怕。”

明美想说点什么,结果只是吐了口气,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耳闻目睹的事情是她第一次碰到。

——简直就像个孩子。

现在的明美周围没有小孩子,她所能想象到的孩子就是自己或自己朋友小时候的样子。而现在的栗桥浩美,和看完恐怖电影或漫画、半夜做梦哭醒了、要爸爸妈妈领着上厕所的自己一模一样。

可是有一点,栗桥浩美是个真正的大人了,是个男人。而且就在不久前,他还是个向她耀武扬威的男人。

“太可怕了……我要被抓住了。”

栗桥浩美想紧紧地抱住明美,明美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把他的手松开了。

“怎么回事?浩美,你在和我开玩笑吧?你为什么——哭成这样!”

明美放手之后,栗桥浩美的身体摇晃起来。被放开的手一动不动地抬着,一双泪眼看着明美。从那双眼睛里能看出他因受了伤害而走投无路,岸田明美有点毛骨悚然。

“浩美,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怎么回事!你别再演戏了!你不要再逼我了!”

叫着叫着,她自己也快要哭出声了。她觉得自己的腿也在颤抖。

“太可怕了,快来救救我。”栗桥浩美小声说。他又想抱着她,明美又向后退了一步,她拼命地摇着手,不想让栗桥浩美抓住。

“妈妈,救救我。”栗桥浩美说。他又一次拼命地要抓住明美,“妈妈,我什么坏事也没做,你不要来抓我。”

岸田明美尖叫一声:“讨厌!”

“妈妈……我怕。”

“讨厌!放开!浩美,放开!请你正常一些!”

因为被抓住了右手,岸田明美哭喊着,怕再被他抓着。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终于甩开了栗桥浩美的手。

明美逃出来了,可惊慌失措的她连周围的黑暗都看不见了。为了能离栗桥浩美远一点,她突然跑了起来。穿过树丛,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着。

跑着跑着——她一脚踏空了。

这里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垃圾坑——在明白这个情况之前,岸田明美的身体像是飘在空中,在那一瞬间,她的脚在动,似乎是在用意志力反抗着引力,然后就掉了下去。

掉到了垃圾坑里。

栗桥浩美还在做梦。

就在这时,栗桥浩美明白了这个由混凝土和钢铁组成的废墟很像他做噩梦的地方,他不想呆在这里。明白过来的他成了一个现实中的人,他认为还是尽快离开这里的好。这里虽然和噩梦里的那个地方很相像,但和噩梦不同。这是因为这里没有那个女孩——没有那个拼命追他要夺走他的身体的那个女孩子。

他的心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让那个女孩非常痛苦的自己的少年时代,女孩正在怨恨他,她固执地想夺走他的身体,自己重新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他就是在自己一个人和她的苦斗中成长,更残酷的是那个女孩——想得到她死去的姐姐的父母从来没有想过和他站在一起。

我必须要在与死者的战斗中才能长大,我不会有普通孩子的幸福——栗桥浩美边想边抬头看着黑暗中的凶谷大楼。

就在这时,有一个女孩出现了。

太突然了。从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哎,你好。”

甜甜的声音。栗桥浩美吓了一跳,这不是明美的声音。还有谁?

他把身体转了过来。在这一瞬间,不仅是他的身体,他的心也在变。

栗桥浩美看见了那个女孩,她也看见了他。在“绿色公路”照明灯远远的灯光里,两个人的身影就像是光明与黑暗进行折衷后而形成的暧昧的幻觉。

这个少女就是刚才和岸田明美说话的那个口齿不清的嘉浦舞衣,中学二年级学生。她的长相、谈吐和想法都让人感觉到她是那种把自己看得比家庭和学校都重要的女孩。

舞衣看到的是个英俊的年轻男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个子很高,长相也还可以,如果不是这种情况和他约会会是更幸运的一件事。可是再想想看,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有一辆可以搭乘的便车,这种好事——确实是件好事——比起平常和这家伙约会也许要好得多。

栗桥浩美看到的是一个少女,脸白白的,打扮得像个手工制品,嘴唇红红的,眼睛圆圆的,笑眯眯地看着他像是要说什么,从嘴唇的缝隙中还能看到她的舌头。

不是少女,对他而言,她就是那个女孩子。在噩梦的废墟上,那个女孩子还是在等着他——

嘉浦舞衣向栗桥浩美这边跑过来。“救救我!太可怕了!”

她伸出两手想要抱住栗桥浩美。年轻男人经常对少女做这样的事情,而且会很高兴,因为我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少女。

“对不起,我可以搭你的车回去吗?可以吧?我都快要被吓死了!”

舞衣撒着娇向栗桥浩美跑过来,当她碰到他的身体的时候,她的脸感觉出了他穿的这件夹克的质地相当不错。

可他却粗暴地推开了她。

舞衣跌跌撞撞地摔在了地上。

因为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所以她根本没有精神准备。舞衣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尾骨疼得她都说不出话来,只是喘着粗气,抬头看着这位对她如此粗暴的男人的影子。

栗桥浩美的身体开始颤抖。

他碰到女孩的手了,她也碰到他了,那只右手绕在他的身体上像要把他捆住。还有一股甜甜的头发味,他张大了嘴拼命地吸着,这种头发的香味。

黑暗,废墟和长得很白的女孩。

——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你干什么,是不是太过分了!”

舞衣终于能说话了,她在他的背后叫道,栗桥浩美向右转过身逃走了——

垃圾坑的臭味。

岸田明美仰着头摔在里面,天上没有星星,不,可能有星星,可是她的眼睛不时地发花,根本就看不清楚。

即使这么躺在这里,她也不知道垃圾坑里有什么东西,她也看不见。她所感觉到的就是有一个尖尖的东西戳着她的背——这是明美从空中摔下来的时候就戳到了她的背部,她的背骨断了。这是什么东西?是金属管吗?还是木头?

对于背部的疼痛,她并不感到奇怪,可能是背骨断了的缘故吧,她确实听到了卡嚓一声。现在,她觉得手脚冰凉,而且脖子上有硬邦邦的垃圾,她只是对这些感到恶心。

——赶快来救我。

尽管她想开口叫人,可是她的嘴巴张不开,只能发出沙沙的声音。附近有人吗?

啊,是浩美。她看到浩美正在往下看。

岸田明美想叫他,可就在这时,她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太难受了,太可怕了,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她拼命地想说出来。她的嘴半张着,伸出了舌头,口水从嘴角流了下来,可明美都没有意识到这些。

我要死了,快来救救我。

栗桥浩美蹲在她的旁边,摸着她的脸,然后又一下子把手拿开了。因为他把手伸过去的时候感觉出她的脸上都是口水。

把栗桥浩美的手弄脏的明美的口水里还混有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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