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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神(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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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如先生所言。

如此一来,任谁都无胆尝试。

当然要敬而远之。

欲一窥可怖事物的好奇,绝非出于乐于遭逢危险、灾难、或不幸的心境。观看令人厌恶、催人作呕、令人不忍卒睹之事物的欲望,绝非出于对令人产生不快之事物的喜爱。

无人乐于观看令人厌恶之物,亦无人乐于遭逢不幸之事。

凡为人者,皆知自己不想看见或遭逢某些事物。但若能确定不祥后果可以回避,出于好奇,仍可能放胆一试。

没错。绝对无人勇于正面面对不祥异象。

顶多只敢偷窥一眼。先是略事窥探,若不愿再观看下去,便能立刻停止。是的,得先确保安全,一窥可怖事物的好奇心方可能涌现。若无法确保安全,对此就该敬而远之,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是如此。

若真能起异象,任何人均无胆尝试百物语。

但若将起异象一说若仅是传言,人们可就乐于尝试了。

若气氛真的变得过于骇人,便可就此打住,以确保安全。

没错。故此,并无人知晓真相。不过,凡人通常均视此为不可能,认为此事绝无可能发生,毕竟是毫不合理。但既然有此传说,便教人认为或许不妨一试。

此即老夫所指的佯装迷信。

是的。正是如此。

就连古人,理应也知进行百物语怪谈会绝不至于起任何异象。话虽如此,却仍有此传说。

没错。

的确是暧昧不明。

也不知究竟是虚是实。

是夜是昼。

是明是暗。

是的,正是如此模棱两可,宛如筑罗之海(注:出现在日本中世文学作品中的假想海域,据传位处日本、朝鲜、中国之间)。

百物语就是这么回事儿。

没错。故此,百物语书卷所采用之手法,便是反此道而行。

是的。最初的百物语书卷乃是咄本,即滑稽本(注:咄本为江户时代将流行笑话集结成册的书籍,亦作滑稽本)是也。

不不,老夫并未将此类书卷借给先生。

没错没错。内容多陈述幽魂现身、或妖怪出没一类奇谭,再斥之为无稽一笑置之。亦即借世间绝无此事的态度,主动将模棱两可之百物语予以推翻。

借此,读者得以宣泄心中郁闷。

没错,读来当然教人心神畅快。

发现世上既无异象,亦无鬼怪,任谁当然都要安心大笑。

是的。接下来问世的,则是反此道而行的书卷。

这可有趣了。

即便无人尝试百物语,坊间怪力乱神之巷说依然不绝于耳。有人便煞有介事地将此类传说加以详实记载,佯装此类怪谈乃真有其事。哪管此类故事是虚是实,皆拟史实撰法加以记述。没错没错,正如与次郎先生所言,若不如此撰述,读来可就不骇人了。有人便是采用此法,记述连篇百物语逸闻。

如此一来。

是的,大致上便是如此。虽知世间绝无此事而欲一笑置之,但尝试百物语,却仍可能碰上令人不寒而栗之异象,甚至可能教人丢了性命。

这传言究竟是真是假?

若果真如此,结果将是如何?

噢,除此之外,此类书卷亦以百物语为题。可见体裁乃拟古传之百物语法式,仅是改口述为笔述,如此而已。

当然,进行百物语什么也不会发生。而此类书卷中之记述,也均是难判真假。犹如摇摆于虚实之间,究竟是创作抑或实录,根本是无关紧要。

没错。

原来先生还记得。

老夫欲出版者,即此类百物语书卷是也。

此乃老夫长年之夙愿。不过……

是的,到头来还是没能如愿。多年间,老夫仅为生计随手写些人情故事、滑稽趣闻、乃至无趣至极的谈情说爱故事,最后流于倦怠,索性封笔。唉。

年纪轻轻便过起退隐生活,二十数年后,方才惊觉自己年事已高。如今,已是个如假包换的隐居者。

没错。老夫正是在年届花甲前夕封笔的。

封笔后,老夫便窝身家中,以终日阅读自己年少时之怪异见闻、或他人撰写之珍奇巷说为乐,一路活到了这把年纪。

是的。

将自己所见所闻加以记载,便成了物语。

而一切物语均为虚构,绝非事实。

而百物语——一如其名,亦是物语。

没错。

犹如于虚构与现实之间,造出一模棱两可之场域。

百物语即为以此为目的之咒术。

噢,或许有人视其为召唤妖物之法术。妖物这东西即便存在,亦是超越人智所能想象,绝非凭人之手便可操弄。故召唤妖物之手法,当然要被视为咒术。

不过。

妖怪这东西,亦属虚构。

这道理在江户是人人知晓。

无人相信妖物果真存在。

或许这番话出人意料,维新后,世人反倒较昔日更相信妖怪的确存在。噢,虽然人人坚称,鬼神之说纯属迷信,世上绝无妖怪幽魂,不过是疑心生暗鬼罢了。但这纯粹是为了不如此坚决主张,便难以理解世上无鬼神一事使然。

往昔可不是如此。

世间无鬼神的事实,可是人人皆知。

可是因古人较为诚实正直?是的,当然是较为纯朴。因此,方有荒野妖物皆止于箱根之外这句俗谚。江户人认为,唯有乡巴佬才相信世上真有鬼怪。

但实际上,乡下百姓也和江户的城里人一样,不相信世上有这些个东西。

是的。老夫当然也不认为世上真有鬼怪。

不过,多年前倒曾听闻又市先生说过以下这番话。

世间生活本是悲苦。

故此,人非得欺骗自我、并于同时欺骗他人,方能安然度日。

亦即,世间一切本是谎言。若诚心相信这些个谎言,人生终将现破绽。

话虽如此,若斥万般谎言为虚假,悲伤痛楚又将使人痛不欲生。

是的。故此——又市先生表示,唯有虽知谎言非真,但又诚心信之,人方能安稳度日。虽置身五里雾中,双眼为谎言所蔽,但仍能遨游梦中。虽明了梦境非真,仍对其深信不疑,唯有如此活于梦中,人方能安然度日——

因此,妖物之说虽为谎言,但妖物的确存在。

没错。

凡事仅需加以叙述,便将成为物语。

百物语之用意,则为借叙述连篇物语,使诸事于现实与谎言之间往返流转。

没错,不仅是移转,尚须能回返。总之,若仅能将之移至他处,却无法将之迁返,将是了无意义。

毕竟,包袱不能总是背在身上。

终究得找个地方放下。

方才,老夫亦曾提及须先确保安全。百物语能在述至九十九则时及时打住,便可供人判定此说纯属虚构。没错,若是虚构,必不至于有什么异象发生。即便真有,亦是仅于人心,实际上绝不可能发生任何怪事儿。

是的。若不能如此,这便不再是个咒术了。

没错。咒术之本意,乃供人自由操弄原属未知领域之事物。若仅能将事物移至他处却无法迁返,便称不上自由操弄了。

故此,百物语乃一将失败之可能性纳入考量的咒术。

算得上是个极为合理的咒术罢。即便无法召徕任何异象,但这绝非失败。

重要的,乃是如何执行。

没错没错。

故此,这回正马先生的判断,不愧是慧眼独具。

是的。

总之,该怎么说呢。

老夫——年少时曾浪迹诸国,于梦与现实之间、夜与昼之间频频往返,噢,不过……

想必是疲倦了罢。

或许是对梦过于恋栈,仅想于其间苟活。

是的。

到头来,沦为仅于书卷之中苟活。

老夫不乐见百物语闭幕。哪管述足百则是否将起异象,均不愿见其就此告终。故此,方才试图将之加以保留。

这便是老夫未出版百物语的理由。

只愿于物语之中频频流转。

或许,亦打算就此终老一生罢。想必就是如此。

自此,老夫便未曾离开江户。不,就连房门也几乎没踏出过半步。

没错,正是如此。

封笔后至收养小夜之间那些年里,老夫可是一步也没踏出过京桥店家内的小屋。唉,也不知是因自己生性胆小,还是不擅于做结论。

噢,就别再提老夫的事儿了。

咱们回头谈谈百物语罢。

唉。

至于稍早提及的青纸灯笼及灯芯。

两者应算得上是标准规矩罢。

是的,而且还是源自江户的规矩。应是江户的文化人所创的法式罢。

噢?

不不,这绝称不上是高尚的规矩。

百物语这游戏,并非仅限于有教之士间流传。没错。

想必在乡间,也有类似的规矩流传。于炉火旁为孩儿说故事,不也有一夜不可说太多的规矩?

没错,正是如此。

既然是说给孩儿听的,想必净是些虚构的娃儿故事罢。没错没错,大抵是民间故事。

在同一夜里叙述多则此类故事,亦被视为禁忌。

这类民间故事,应净是虚构的。如今这类故事叫做什么来着?就是寄席的高座(注:寄席中位置较高、以供艺人演出的舞台)上演出的那些个……没错,就是咄家(注:以口述落语、人情咄、芝居咄、怪谈咄等为业者,亦称落语家)所说的——

是的,就是人情咄、怪谈咄、芝居咄、落咄(注:皆为落语之类型。人情咄以世间人情为题材,怪谈咄为以鬼怪故事为题材、芝居咄为述说故事时佐以歌舞伎表演者、落咄则为以滑稽故事为题材者)一类。

所谓落语——想必原意即遗落的故事。噢?是么?事实上,落语也曾被称为民间故事。

是的。

噢?是么?

呵呵。

噢,这可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正马先生数度表示是神经过敏使然,让剑之进先生想到了累之渊(注:茨城县常总市法藏寺旁的鬼怒川沿岸一带,因三游亭圆朝的怪谈咄曾以此地为背景而闻名)?

敢问——这是何故?

噢?叫做《真景累之渊》?

这指的想必是《累之渊后日怪谈》罢,记得老夫曾听闻的是这么个书名。噢?原来如此。

这「真景」,原来是「神经」的谐音?

这可真是滑稽呀。三游亭圆朝(注:一八三九~一九○○,活跃于幕末至明治时期的知名落语家,本名出渊吉郎次。因将演说故事以白话文记录连载出版,确立了现代日文的基础,故亦被誉为近代日文鼻祖。除影响早期白话作家二叶亭四迷,此崭新文体亦间接影响于一九○四~一九○六留学日本的鲁迅,促成中国的白话文运动)果然教人佩服。

唉,圆朝的演出,可真是精彩绝伦。

噢?

是的。老夫曾观赏过好几回。安政大地震前不久圆朝先生担纲压轴那场演出,老夫也曾前去观赏。当年圆朝年岁尚轻,算得上仍是个孩儿,故并未吸引多少看官,但老夫可是甚为喜爱。《累之渊后日怪谈》,就是当年的创作。是的,内容与二代目圆生之《累草子》截然不同。当时可是博得了不少好评哩。

毕竟是怪谈,老夫当时可是引颈企盼。之后,圆朝先生又创作了诸如《镜之渊》等怪谈戏码,不愧是个实至名归的巨匠。

唉,老夫已有多年未造访寄席(注:寄席为供落语、讲谈、漫才、浪曲、奇术、音曲等平民表演艺术演出的剧场),对其近日又创了些什么戏码,可就一无知了。

噢?

不不,维新后,圆朝先生益发受人欢迎,看在老夫这老戏迷眼里,一则欢欣,一则失落,毕竟有几分自身所好已非一己所独有的感慨。唉。

似乎真是如此。据传,涩泽荣一(注:一八四○~一九三一,幕府末期曾任重臣,亦曾于明治时期任大藏官僚,任内设立第一国立银行与东京证券交易所等,后转任企业家,被誉为日本资本主义之父)先生亦是圆朝先生的戏迷。如此看来,圆朝先生似乎颇受学者贤人喜爱。至于老夫这种小人物,可就是无足轻重了。

噢?圆朝先生曾办过百物语怪谈会?

曾办过一回?是在前年么?噢,原来是大前年的事儿了?

如此说来,似乎曾见过报上报导此事。噢,记得圆朝先生搜集了不少幽灵画作。当日便是挂起其中数祯,当场办起了百物语。记得是在柳桥,是不是?没错,当然是大受欢迎。

剑之进先生,可就是忆及这件事儿?

噢。

那么,与圆朝先生是如何结识的?

噢?由揔兵卫先生居中引荐?揔兵卫先生也看戏么?

噢?原来——是透过揔兵卫先生的师父山冈大人?

可是山冈铁舟大人?唉,老夫竟然忘了,揔兵卫先生的剑术乃山冈铁舟直传。噢?老夫当然听过,此人可是鼎鼎大名的幕末三舟之一哩。

噢?圆朝先生与山冈大人,是三舟中的另一人高桥泥舟牵线结识的?

唉,还真是段奇缘呀。

山冈大人乃千代田开城(注:千代田城为江户城之别名,位于今东京都千代田区,即今之皇居。开城指幕府驻军于一八六八年未经抵抗,便将城移交明治新政府军,后易名为东京城)之大功臣,如今官拜宫内大书记官。除剑术之外,也好钻研书道,汉学、禅学之造诣更是精深。

噢,记得此人还曾兴建寺庙。就连谷中之全生庵,似乎亦为铁舟大人所建。

倒是——提到禅学,禅学与民间故事……

禅学与民间故事、山冈铁舟与三游亭圆朝,是如何撮合上的?

这问题本身就活像个禅门问答,老夫完全无法参透。不过,记得圆朝先生对禅学亦颇有钻研。噢?圆朝先生曾向铁舟大人学禅?噢,这还真是教人吃惊,完全出乎老夫意料呀。

那么。

叙述民间故事为何需要学禅?噢?圆朝曾应铁舟大人之请演出桃太郎的故事,但结果不甚理想,挫折之余,便拜其为师,向其学禅?

原来——个中还有这番缘由。

那么,揔兵卫先生已同山冈大人商谈过?

噢,原来如此。

那么……

毕竟,此事若是由良卿起的头,想必不难向山冈大人交代罢。

噢,若是如此,敢问圆朝先生是否答应了?

噢。

是么?那可就太精彩了。

想必结果将是无可挑剔。

如此一来,各位将有幸见识到名闻天下的三游亭圆朝演出怪谈。

如此机会,绝对是千载难逢。

着实教老夫钦羡不已。

先生说了什么?

尚须一人在场驱邪?

这——

噢。

且慢。

且慢,与次郎先生。

且慢且慢,噢。

或许不妨——邀一法师到场。老夫——可为先生推荐一位高僧。

是的。

斡旋之事尽管交给老夫。还请先生务必邀请这位高僧参与。

此外,可否请先生再帮老夫个忙?

先生可愿听老夫详述?

【伍】

此时,山冈百介的神情略显兴奋。

也不知有几年没如此振奋过了。

纯粹是出于偶然。一连串的偶然,似乎催得百介整个人活了过来。

某天夜里。

多年前的某天夜里。

百介曾于北林领折口岳的山腰死过一回。

当然,这死指的并非丧命。当时的景况其实是有惊无险,百介不过是扭伤了脚。即便仅是如此——也不知是何故,事发前的百介与事发后的百介,完全是判若两人。

对百介而言,那夜过后的自己,亦即如今的自己,仿佛不过是行尸走肉。相较之下,那夜之前的自己,才是活生生的自己。

御行又市——

与又市一伙人共同渡过的岁月,仅有短短数年。

在百介浑浑噩噩持续至今的八十余年人生中,这区区数年可谓甚为短暂,甚至仅称得上是一眨眼的工夫。

但在这一眨眼的工夫里,百介是活着的。

百介生于一贫困武士家庭,生后不久便为商家纳为养子。这种事儿在低阶武士家庭之间,似乎是司空见惯。但百介生性不适经商,到头来既未继承家业,亦未觅一正职,不过是扮个作家糊个口,浑浑噩噩地在诸国之间放浪。

心中未曾有任何志向。

虽说是过起退隐生活,但其家毕竟是江户城内首屈一指的大商家,即便有千万个不愿,也得照料百介的饮食起居。

故此,百介根本不愁吃穿。无须为经商与人往来,让百介从未与人有什么深厚交情。再加上与谈情说爱毫无缘份,以及毫无任何坚持固执,百介可说是活得无忧无虑。

当时,百介就是如此无为地活着。

不过是个一无是处、懒惰胆怯的窝囊废。既非武士,也非农人,亦非工匠,更不是和尚,活得虽然毫无目的,但终究是活着。

与又市就是在那段日子里相遇的,犹记是在越后的深山里。

百介忆及。

当时,又市在一栋山屋内——

——没错。

这永远忘不了。初次相遇那日,又市也玩起了百物语。

不过——那实为又市所设下的一场巧局。

在顾此失彼、教人束手无策的形势中,寻个法子做到两全其美,使一切获得完满解决,便是又市赖以糊口的手段。

凭其三寸不烂的舌灿莲花,以欺瞒、诓骗、吹捧、煽动将对手给捧上天,接着再以威胁、利诱、阿谀、奉承翻弄各种言说——此乃小股潜这诨名的由来。

只要又市鼓动唇舌耍一番诈,便能打通关节,融通八方。没错,又市正是个借罗织谎言操弄昏暗世间、以装神弄鬼为业的御行。

跟随着他,百介就这么亲身见识种种妖怪是如何诞生的,有时甚至还成了又市的帮手。只不过……

又市是个被剔除于士农工商等身分之外的角色。

阿银、治平、与德次郎亦是如此。

这些人牢牢地活在与百介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百介则不然。

百介是个毫无自觉,仅在两个世界交界处游荡的人物。

本身就是筑罗之海。

这就是百介终生未出版百物语的真正理由。在与又市一行人共度的短时期里,百介自身就是个百物语。每当见识到又市一行人如何在自己眼前设局,感觉犹如在模棱两可的筑罗大海两岸之间摆荡,异象就在其中接二连三地显现。

这些异象,充分印证了魔乃生自人心的道理。

故此。

百介曾数度考虑前往另一头的世界,但终究没能如愿。

毕竟无论如何,百介都只能是这一头的住民。这已是无可改变的事实。跨越这条线,需要莫大的觉悟,而胆怯如百介者,根本做不出这种觉悟。

事实就是如此,百介就是这么个懦弱的窝囊废。

或许又市一行人之所以自百介眼前销声匿迹,为的就是让迷迷糊糊的百介参透这个道理。即便如此,百介还是过了好一阵子才想通。

接下来,就在那晚。

在折口岳的山腰,百介亲眼目睹了两个人的死状。

这两人的死竟是如此了无意义。消极、固执、又教人伤悲。

其中一人,是这一头的住民,另一人,则是另一头的住民。

目送两人死去的,正是八咫鸦与青鹭——即又市与阿银。

此乃天狗是也。又市虽宣称死去的是天狗,但本意想必是向糊里糊涂地现身,碰巧撞见这场壮烈死斗的傻子百介询问:你可有胆如此送死?你可有这种觉悟?

不,想必又市打一开始,便不断询问百介这个问题。哪管是活在白昼还是黑夜,每个人终究要走到同一终点。堂堂正正必遇阻碍,违背伦常则愈陷愈深。兽径艰险,隘道难行,你是打算挑哪条路走?

这问题,百介也无法回答。

只不过,又市一伙所走的路,自己想必是走不来——这是百介仅有的体悟。

虽然无法定下心来在白昼的世界里规矩度日,但百介也十分确信自己无法在黑夜的世界中存活。这下百介,不,毋宁说是原本的百介,就在此时死去,但新生的百介却终究无法诞生。

既未摸索,亦未能获得新生,百介就如此浑浑噩噩地过了四十年。

除了认为如此也没什么大不了,也深感自己根本是别无他法。

时代瞬息万变。

后来,世间于喧嚣中发生剧变,原本稳如泰山的幕府土崩瓦解,武士农夫不再有别的时代随之降临。不过,这对本非武士或农夫的百介而言,根本是事不关己。

毋宁说。

对百介而言,真正的大事,其实是小夜的出现。

对如今的百介而言,小夜是个无人能取代的稀世珍宝。乃因小夜就是百介曾经活着的明证。百介感到自己真正活着的唯一一段岁月——

也就是与又市一伙一同渡过的岁月。小夜的存在,比什么都能证明那段岁月绝非虚构。对如今也不知究竟该算是生还是死,不,应说是仿佛死了,却仍在苟延残喘的百介而言,小夜是个最珍贵的宝。

百介收养小夜,是维新前不久的事儿。

犹记笹村与次郎开始奉北林藩之命定期造访百介,乃是吉原大火(注:吉原位于今东京都台东区,自一六一七至一九九六年曾为东京的妓院集中地区,从一七六八年至一八六六年间曾发生过数次大火。俗称「吉原大火」则发生于一九一一年四月九日,但此处所指应为一八六六年的火灾)那年的事儿。若百介记得没错,当时应是应庆二年。买下药研堀这栋小屋是前一年的事儿,而和田智弁差云水造访位于京桥的生驹屋,则是更早一年的事儿。依此推论,百介收养小夜乃是于元治元年,即大政奉还前三年。

当时,百介终日蛰居店内小屋中,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

突有高僧差云水来访,听闻缘由,百介心中困惑不已。

差遣云水的高僧名曰智弁禅师,乃临济寺院之贯首(注:原为天台僧最高僧职,后泛指各宗派总坛及各大寺院之总头,亦作贯主、管主),在鎌仓禅界是号极具威望的大人号。云水表示此人不仅禅学造诣极深,亦是个书画与造园的名人,常为搜集庭石走访山野。

百介完全听不出自己与这号人物究竟有何关连。

故此,起初并未严肃看待此事。

反正不过是他人之事,根本是事不关己。

智弁禅师于该年春曾造访京都时,奉人委托规划庭园,故前往山科(注:今京都市东部区名,古称山阶)一带搜寻庭石。于跋山涉水途中,智弁禅师发现了——

不是石头。

而是一具腐朽女尸,以及一个濒死女童。

此濒死女童,即为小夜。

而女尸即为其母——阿蔺。

事后,智弁禅师亲口告知百介——当时眼见两人并排而卧,原本以为俱已死亡。或许是该女先断了气,束手无策的女童再继其后死于衰弱——禅师当时似乎曾如此判断。

理由是。

女尸业已腐朽多日,看来死亡至今已有十日以上。不过……

虽然衣装残破不堪,浑身亦是伤痕满布,颇教人不忍卒睹,但看来死亡后似乎曾有人将其遗体略加整饰,不仅卧姿工整,双手叠胸,胸上还摆着一只形状怪异的刀刃。

百介原本也不知这刀刃究竟为何物,但日后根据小夜所述,方知此乃转场者(注:日本古时四处漂泊、居无定所者)特有之两刃刀,名曰山铊。

至于女童,则是宛如守护该具遗体般俯卧一旁。

或许。

这对母女是在凶险山路上遭难,母亲死了,女童不知如何是好,仅能紧守其母之遗骸,最终衰竭而死——禅师如此推测。这推论,百介也认为听似合理。

若是如此,还真是教人感伤。若女童愿意抛下其母遗骸,或许尚有可能获救。

最惹人怜的,是女童还懂得整饰其母遗体,并守在一旁哀悼。禅师满怀感伤,扶起女童身躯使其仰躺。这下……

竟发现这女童仍有微弱脉搏。

禅师一行赶紧背起女童下山,火速赶往附近的末寺(注:本寺·本山支配下的寺庙,即下院)。

禅师取消了一切行程,待小夜恢复神智为止,均随侍在侧悉心照料。

后来,禅师自小夜口中听说了其母惨遭杀害的经纬。原来,是小夜母子在山中遇袭,小夜当场失去了意识。待苏醒时,遍寻不着母亲的身影。没吃没喝地找了三日三夜,才在第四日发现其母教人不忍卒睹的遗骸。

毕竟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娃儿,光是将其母遗骸略加整饰,便已耗尽了浑身气力。饥饿、疲惫、与伤悲,已将小夜折腾得无法动弹。

闻言,禅师便连忙上奉行所通报。

不过,即使通报者是个名闻天下的高僧,官府并未认真调查此案。

理由有二。

其一——小夜母女乃漂泊山民,既非非人(注:江户时代幕藩体制下所界定的阶级之一,为最下层之贱民,依法不得从事生产性的工作,属非人头管辖,通常从事监狱、刑场之杂务,或低等民俗技艺等等),亦非乞胸(注:在民家门前或寺内、广场等地借表演乞讨的杂耍艺人),更不属于任何集团,也无身分可供调查。如此一来,岂不是欲调查也无从?

其二——现场已无遗体。救起小夜后,满腔慈悲的禅师又将其母遗体运回寺院,恭行法事、诵经凭吊。

原本以为此女若非死于意外,便是亡于饥病。一片好心,反而误了事。

禅师挟小夜之证辞,数度请求官府缉凶,到头来还是未获理睬。官府应是认为年方八岁的娃儿所述乃童言童语,岂值得采信?说来,小夜的证辞的确含糊不清,但硬是要一衰弱不堪的年幼稚女把话说得条理分明,根本是强人所难。

智弁禅师为此忿忿不平,试图同所司代等gāo • guān多方交涉,但依然无法说动官府。

在禅师悉心照料下,小夜在半个月后恢复健康。

或许是有感于缘份,或许是有感于责任,智弁禅师携小夜返回鎌仓。

后来,禅师自小夜挂在颈上的亡母遗物,即一只脏污不堪的护身符中,发现了一张陈旧的纸头。起初,这纸头让禅师大惑不解。理应是举目无亲的世间师稚女的护身符中,竟有这么张载有某人姓名居所的纸头,个中缘由,当然是教人难以理解。更何况所载之居所竟然位于江户,还是个知名的大商家。

一时似乎误判,此人或许是稚女的生父。

故此,禅师才特地遣使通报。想必是认为倘若稚女真是此人所生,总不能知情不报。由纸头上的姓名判断,此人应非武士,不过是个普通百姓。虽然身分依旧对不上,但总不至于酿成家产之争。想来,这也是个理所当然的判断。

后来,百介终于明白云水来访的本意。

只因见到云水递出一张纸头,竟是百介头一册付梓的书卷之奥付。

见之,百介已是大为震惊。此外,还在自己的笔名旁看见如下补述:

江户京桥生驹屋之山冈百介——

这下,更是惊愕不已。

百介已有数十载未踏出江户半步,亦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往来,更遑论有任何机会与山民接触。眼见别说是笔名,就连自己的本名都载于纸头上,当然是大为震惊。当年,就连生驹屋百介这名字,都没几个人听说过。当年任职于店内者亦已悉数退隐,如今就连职员都无人听说过百介这名字,更何况山冈乃自己被纳为养子前的旧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难道自己是教狐狸精给捉弄了?百介仔细端详起这张纸头。

只见一角还有如此记述:

此人足堪信赖——

若逢穷途末路,宜投靠之——

鸦——

鸦?这……

不就是又市?

这应是又市写的。

百介如此判断。

这——是一个局。错不了。倘若是又市写的,绝对是一个局。

再者,纸头上还写有投靠两字。记忆中,又市从未托付百介任何事儿,孰料这回……

详情恕难告知,但老夫与此稚女确是有缘,必将担下养育之责,百介如此回答。

云水原本以为纸头上的人物必是小夜生父,但眼见缓缓步出屋外的竟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儿,而且也没打听详情,便坚称愿收养稚女,似乎极为震惊。

总之,老夫将收养此稚女,愿立刻遣轿或马迎之,听闻百介语气如此坚决,云水表示自己应先归返,待与禅师商谈后再行连络。

犹记当日云水离去后,百介更是坐立难安。都活到这把年纪了,竟还接连数夜难以成眠。一想到又市对自己有所托付,心中自是兴奋莫名。送走那两位天狗后已过数十载,万万想不到事隔多年,自己竟然又和又市有了牵连,这简直是个晴天霹雳。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局?又市究竟要让百介做些什么?

半个月后,和田智弁禅师亲自带着小夜前来生驹屋。

看见这随禅师前来的小姑娘的模样——

百介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小夜。

生得和阿银根本是一模一样。

惨遭杀害的阿蔺,想必就是阿银之女罢。而又市所写的那张纸头,原本想必是为了阿蔺而写的。至于阿蔺与又市是什么关系,根本是无从得知,即便试图厘清,也注定是白费工夫。不过,倘若阿蔺真是阿银之女,和又市想必就多有牵连了。又市曾将记有百介住所的纸头交给阿银之女,以备有什么万一时有人可投靠,的确是不无可能——

这下,百介当场号啕大哭了起来。

并向智弁禅师陈述了一切缘由。

听闻这番解释,禅师便将小夜托给了百介。

从此,百介便在小夜相伴下过活。

——至今已有十三年,还是十四年了罢。

为此,百介迁出店内小屋赴外结庵,过起了仅有两人的日子。

百介教授小夜读写,将之视为己出抚养。长得愈大,小夜的容貌也与阿银益发酷似。不过小夜依然是小夜,而非阿银。但虽非阿银,小夜毕竟是阿银曾活在这世上的证据。而对百介而言,与小夜一同生活,也是个证明自己与阿银、又市度过的那段时日绝非虚构想象、乃是千真万确的明证。

如今。

相隔十数年。

和田禅师再度造访百介。

这些年里,双方虽曾数度书信往返,但百介一度也未与禅师照过面。虽然百介一切依旧,但禅师的地位已是益发显赫,与其面会也变得益发困难。虽然身分制度业已废撤,但人人仍得在自己的世界里过活。而百介与和田智弁正是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故此……

禅师的突如造访,着实教百介大吃一惊。

听闻来访用意后,百介更是惊讶得无法自已。

禅师表示,业已寻获杀害小夜生母的嫌犯。

起初,百介深感难以置信,但禅师却断言绝对错不了。

消息乃得自一任职于新政府的下级官员,此人于前幕府时代,曾任萨摩之密探。据此人所言,杀害小夜之母——阿蔺者,乃一与其同为萨摩密探者,名曰国枝喜左卫门。

所谓密探者,并非仅担任探子或奸细。有时,密探也得充当执行暗杀的刺客。

不,或许他们干的根本称不上暗杀。在那年头,shā • rén有时根本是稀松平常的活儿。当然,当年shā • rén亦非合法,大多得以重罪论处。但也有不少人挟着自以为是的大义名分,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

哪管是为了什么豪情壮志,shā • rén毕竟是法理难容的野蛮行为。

不过。

即便真有个有志之士,残杀山民之女哪可能是为了什么大义名分?

所言甚是,听完百介这番分析,禅师亦深表赞同,经过一番审思,复开口说道:

据传——这喜左卫门不仅对女色异常执着,还有难抑冲动的怪癖。一旦燃起怒气,立刻变得失去理智。遇女抵抗,不仅挟蛮力淫之,还要胡乱挥刀伤之——向禅师吐露实情者,亦不知该如何制止这同侪逸离常规的行止,心中满是烦恼沉痛。

果真确定是此人所为?百介问道。绝对无误,禅师回答:

论时期、场所,俱属吻合,必能断言喜左卫门正是真凶。

——若是如此……

维新后,有不少萨长(注:幕末推动维新最力的萨摩藩与长州藩,曾为倒幕势力的骨干,维新后新政府的领导阶层,多为此两藩出身,其派阀俗称萨长阀)出身之藩士为新政府所登用,其中亦不乏曾干过密探一类差事者。不过,据传喜左卫门却执意辞去。

大政奉还后,喜左卫门便出家为僧。

见此,此曾任密探之下级官员方向禅师询问,曾频频行无益之杀生者若是得度修行,是否也可能成为圣人。

或许,算得上是悔悟罢,禅师说道。

如今——喜左卫门已成一名闻天下之高僧。禅师表示虽宗派有别,亦曾听闻此人名声。关东一带相传,此僧法力甚为高强,加持祈祷至为灵验。

喜左卫门,今名国枝慧岳,于千住某真言宗之寺院担任住持。

不过。

明知此人正是真凶,亦无法将之绳之以法,禅师语带遗憾地说道。

毕竟此人一切犯行,均已是陈年往事。

就连当年的奉行所都无意愿查证,如今的警察更是不可能展开调查。即便想查,已无证据可寻。哪管几名证人指证历历,本人也不可能据实认罪。不,即便本人坦承无讳,亦无法将之逮捕治罪。如今欲报此仇,亦是无从。

即便如此,禅师仍认为应向百介通报此事。

如今,小夜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过着平稳宁静的生活,知晓此事,已是了无意义。虽知此举或许是画蛇添足,仅能于小康生活中徒增怨念,但既已厘清实情,仍欲让百介知晓,否则心中绝难踏实,高僧语带悲怆地说道。

闻言——

百介诚心致谢。

虽非出自内心,仍表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世间一切均难逃因果报应,若此人果为真凶,终将有恶报降临其身。

百介亦表示,倘若真如禅师所言,此人不敌罪孽苛责,出于惭愧而立志出家,或许便无须再深究。

但这绝非肺腑之言。

若是放任真凶逍遥法外,百介绝难苟同。

想必那张写有若逢穷途末路,可投靠百介的纸头,原本是又市为阿蔺所写的。借此,又市悄悄将阿蔺托付给百介。倘若禅师所言属实,阿蔺乃死于慧岳之手,则此人既是杀害小夜之母、亦是杀害阿银之女的真凶。

——若是如此……

究竟该如何是好?百介无意诛杀此人,即便杀了慧岳,也是于事无补。既无法让阿蔺复生,小夜亦不可能为此欢喜。但放纵凶手逍遥法外,着实教人难以甘心。

这下,百介思及一则妙计。

偶然帮了百介一把。这下,百介又委托偶然来访的与次郎代为张罗。一如又市委托百介时从未多作解释,百介这回也未向与次郎说明任何缘由。

【陆】

为筹办百物语怪谈会而造访剑之进者,乃青鹭事件之中心人物由良公房卿。不,实为其子,即儒学者由良公笃。但若欲更进一步追本溯源,或许该说是其门下之众门生。

不久前,公笃氏所开办的私塾曾有过如此一段问答。

孔子曾云子不语怪力乱神,敢问塾长对神佛是什么见解——?

世间本多奇事,怪异巷说所在多有,但人世间究竟有无鬼神——?

理所当然,公笃氏给众门生的回答,是对怪异巷说必不深究,对鬼神必敬而远之,探究有无鬼神,乃无为之举。此外,神即理,佛即慈悲,理与慈悲即便不假神佛二字,亦可论之,若以此二字论之,必失论旨而离世理——此举实与弃神无异。

孰料。

众门生虽接受了对神佛的这番解释,但尚有人坚称世间必有妖怪。

俗云有教无类,知名私塾本就是弟子众多,其中或有优秀人才,但亦不乏平庸之辈。若有一人起个头,必有两、三人起哄附和,不是据传哪儿有妖怪出没,便是据说哪个人撞见了幽魂。

公笃氏虽苦口婆心地秉理否定,但仍有门生坚持不愿信服。不巧的是,此门生乃某企业之少东,公笃氏创办私塾时,曾拜其父斥巨资大力资助,故欲斥此门生之言实属无稽,亦是难为。

故此。

此门生便提议,不妨确认世间是否真无妖怪。此提议虽幼稚荒诞,却足以教名闻天下的孝悌私塾塾长苦恼不已。

到头来——此门生进一步提议,有一名曰百物语之游戏,不妨尽可能依相传之法式行之,看看是否真有异象,或真无异象发生。这提议与其说是疯狂,毋宁说是愚蠢,想必教公笃氏至感难堪。

总之不过是个迷信,试之也无妨,问题出在正确法式无一人知晓。

既欲检证,便非得正确执行不可。故此,公笃氏便央求其父公房卿,代为向妖怪巡查矢作剑之进询问。

「不过,还真是教人不解呀。」

背靠道场床间(注:日式建筑内,座敷中地板最高,用来悬挂字画或摆放花卉饰品的空间)双手抱胸、盘腿而坐的揔兵卫高声说道。揔兵卫这下正在位于神乐坂的涩谷道场中,和与次郎相对而坐。

「老隐士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完全猜不透。想到老隐士的为人、个性,似乎是隐瞒了些什么。这提议虽是有趣,行事亦该含蓄委婉,但谈的既然是怪谈,我倒认为无须如此谨慎。若是过度拘泥于理法,反而变得不骇人了不是?」

「老隐士的本意,我也猜不透。」

与次郎只能如此回答。毕竟一白翁这番委托,的确是有点儿教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若要谈百物语,最后一则还请留给老夫叙述——老人向与次郎如此请求。

那么,计划是如何?揔兵卫问道:

「不是全让三游亭来说?」

「不,一白翁也要说一些,故圆朝师父只须说个一半就成。」

「一半?那就是五十则了。」

「五十成也不算少哩。想到师父平日多忙,即便是简短的故事,求其说个百则,想必也是强人所难。不难想象,这差事会有多累人罢?而且还得一路说到早晨,只怕要把师父给累昏了。」

「不过,师父要比想象中来得和气得多哩。据说还表示若是山冈先生所托,别说是一百则,就算是两百则也是两肋插刀,在所不辞。还恭恭敬敬地要求,这回可否不用三游亭这艺名,而是以本名出渊次郎吉的名义参加。」

「该不是教你这张脸给吓着了罢?」

揔兵卫生得这副德行,即便不吭声也够吓人。

哪有可能?揔兵卫一脸茫然地否定道:

「师父是曾说过我这长相吓人,但仅向我开个玩笑,要以我这长相编出一则怪谈罢了。」

「想必这将会是一则十分吓人的怪谈罢。总而言之,要一人独自述足百则,的确是强人所难。随着这消息愈传愈广,除了咱们俩,届时还将有近二十人参加。只要每人说个两则,就有四十则了。」

由良公笃是不可能说的,揔兵卫说道:

「此类怪力乱神的胡言乱语,此人想必是连听都不想听罢。」

「不过,公笃氏依然得在场见证,毕竟整件事儿也是因其而起的。个人是认为应由一白翁起个头,接着再由在座其他几人接下去,待圆朝师父说完后,最后再回到一白翁做个总结。」

「问题是,该在哪儿举行?」

起初的预定地,便是这小小的道场。

但一看到剑之进带来的参加者名册,揔兵卫便一口回绝了。

始料未及的是,名册上几乎都是熟悉的姓氏,这才发现公笃氏的门生似乎悉数为名门之后。而且,就连由良公房卿也将出席。

若悉数是公卿华族,岂能让大家在这道场肮脏的地板上席地而坐?

此外,名册上还有几名不知从哪儿听到风声好事之徒,似乎悉数是知名画家、戏曲作者、俳人等文化人,其中还夹杂几名报社记者。

报社记者乃是妖怪巡查那头的人脉。据说剑之进以不将之公开报导为条件,批准这些个记者参与。

爱凑热闹的家伙还真是多呀,揔兵卫感叹道:

「真不知道为何有人偏爱参加怪谈会什么的。难道以为真会有什么异象发生?」

「应是知道什么都不会发生,才想参加的罢。」

与次郎回答。这说法,其实是自一白翁那头学来的。

「若真会发生什么怪事,这些人哪可能有胆参加?」

「或许真是如此。不过,与次郎,孝悌塾那些个门生又是怎么想的?」

「哪还会怎么想?想必是根本没什么想法罢。从名册看来,悉数是出自名门大户的少爷,想必不过是打算来找个乐子消磨时间罢了。就连上私塾学习儒学,也仅是为了打发时间罢?」

这些家伙还真是惹人厌呀,揔兵卫抱怨道。

这抱怨,与次郎也同意。

怪谈这东西,与次郎其实也爱听。断言世间绝无鬼神,未免过于无趣,有时感觉世上多少还是该有些谜才好。但虽是这么想,心底还是了解这类东西应是不存在才是。

世上绝无鬼神。总感觉若不心怀如此见解,便无法明辨万事万物。即便如此,人之判断毕竟扭曲,若不尽可能辨明一切,对一切均可能误判。如此一来,即便真见到了鬼神,只怕也将难以判明。

的确惹人厌,与次郎也附和道。

「噢?想不到你也会如此抱怨?」

「当然要抱怨。揔兵卫,假设咱们坚信世上真有鬼神、也真有种种异象,对此想必就不至于有多少期待。毕竟人不可能撞见鬼神,异象也是百年难得一见。但倘若坚信世上无鬼神……」

「原来如此。若是坚信世上无鬼神,哪天遇上时可就要大惊失色了。是不是?」

原来你也是同样惹人厌呀,揔兵卫高声笑道。

此时,仿佛是为了让道场内回荡的粗野笑声传到外头似的,突然有人猛然拉开了木门。

只见正马皱着眉头、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外。

「你们这两个家伙。人家为琐事在外东奔西跑,你们却在这儿谈笑风生。瞧你们笑得如此快活,到底是在谈些什么?」

「你这假洋鬼子,跑个两间(注:以尺为长度单位、以贯为质量单位的尺贯法中之长度单位。一间约等于一.八一八二公尺)便要气喘如牛,哪可能东奔西跑了?倒是,场地是定了没有?」

定了。正马环视着道场说道:

「这地方如此难登大雅之堂,难不成要大伙儿坐这肮脏地板上?」

「嫌脏就给我站着。说罢,会场将是何处?」

「赤坂一家料亭。家父是那儿的常客,趁他们当日公休,借他们店面一用。」

「哼,到头来还不是求你爹去借来的,还说什么东奔西跑哩。」

也是费了一番苦心哪,正马挑个角落坐下说道:

「要借个地方彻夜闲聊怪谈,有哪个大好人愿意无偿提供场地?就连家父这关节都不好打通。他对公卿恨之入骨,就连由良卿的面子也派不上用场哩。」

「你是怎么向你爹解释的?」

「我可没任何隐瞒。有好事之徒欲聚众行百物语怪谈会,一个巡查朋友被迫担任干事,为此大感为难。与会者不乏名门大户,得找个适合的场地,以保体面。」

「原来还真是据实禀报。如此轻松便借到了一家料亭,有哪儿让你费苦心了?」

我可是费得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得到父亲首肯的哩,正马噘嘴说道:

「倒是,圆朝真会来么?」

「当然当然。不过是隐密前来,你可别张扬出去——」

真的会来么?揔兵卫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突然听见一个不熟悉的嗓音如此问道。

木门再度敞开,这下站在门外的,是三名蓄着胡须的男子。其中一个是剑之进,另外两人则是生面孔。一个面戴眼镜、身形矮胖、看似书生的男子步伐轻盈地走进房内,语带兴奋地问着三游亭圆朝是否真会到场。

「你、你是何许人?」

「噢,敝姓鬼原,于《假名读》担任记者。」

「假、假名读?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假名垣鲁文所创办的《假名读新闻》呀,剑之进说道。

「去年才将报名改成了这以平假名拼音的简称。这位则是《东京绘入新闻》的印南君。两人对怪谈均有浓厚兴趣,这回答应不撰写报导,只求参加。总之无须担心,这回的事儿保证不会张扬出去。但虽说无须担心……」

比起他们俩的嘴,你这大嗓门还更教人担心哩,剑之进说道。揔兵卫本想将口风一向不紧的正马好好训斥一顿,但看来自己的嗓门之大,就连房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倒是,与次郎。」

剑之进也没坐下,便朝与次郎喊道。

「噢,一切均已备妥。灯笼都张罗好了,怪谈会的进程也大抵有了个腹案。接下来,仅需决定与会者陈述的顺序——」

我没想问这个,剑之进打断与次郎说道:

「这两人均准备叙述多则怪谈,这点是毋需担心。倒是,一白翁不是指定将有一名在场驱邪的和尚?」

「可是指国枝慧岳法师?」

「没错。这慧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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