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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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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书商阴阳师以极为苦涩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我还很困,但不知为何,却在一大清早就醒了过来。走廊上发生了一阵小骚动,可能是那些声响吵醒我的。

骚动的根源似乎是榎木津,但其实我不晓得到底是不是。总而言之,传进我耳中的噪音是榎木津的叫声。

“哇哈哈哈,小鸟这个大笨蛋!这不是给逃了吗,怎么可能装得进那种东西里嘛!”

“唔,可这是水桶啊。”

“装不进水桶里的啦!”

“没有那种老鼠的啦。”

“有,就是有!”

似乎有人在走廊上东奔西跑,剧烈的振动甚至传进被窝里来了。我受不了,决定去走廊。但可能是更衣花了些时间,走廊上已经没有人了。

无可奈何,我走下楼梯,前往大厅探察。

大厅里有掌柜和三名女佣,还有久远寺老人、今川和鸟口,以及榎木津。

“噢,是小关。你总算起来啦?我可是起了个大早在捉老鼠呢!很羡慕吧!”

“捉老鼠?”

“什么都咬,实在没办法。”

“咬?”

“你还没睡醒吗?你这只赖床猴。”

榎木津大步走过来。这种时候,我毫无疑问地一定会被戳。我假装向久远寺老人和今川打招呼,闪开身体,迅速移动到鸟口身边。

“早安。那个,老鼠是……”

——又是老鼠吗?

“在说些什么呢?”

榎木津扑了个空,就这样跑掉了。今川目瞪口呆地半张着嘴。

“哦,关口,好像从两三天前啊,是庭院发现尸体的那天吗?是吧,今川?对,从那天开始,老鼠就冒了出来。”

久远寺老人说道,转向女佣们。

“都过了好几天了,破坏却完全没有减少。我是个老头子,早上醒得早,所以今早在柜台和厨房监看,结果看到了。看到这——么大的老鼠。”

老人张开双手,约有猫或狗那么大。

鸟口说:“没有那么大的老鼠啦。要是有的话,一定相当老了。可是那些老鼠几天前才开始出现,突然长那么大的话,就是妖陆了。”

“可是我也看见了,虽然只有看到尾巴,可是有这么长呢。”

女佣——我记得是叫阿鹭——以两手的食指比画长度。

约有一尺长吧。如果是真的,那真是非常大的老鼠。

“哼!所以我从昨天开始,就为了击退这些老鼠而奋斗啊!”榎木津说着,再次走过来。

我本能地靠向久远寺老人。

老人收起下巴,斜着身子望着榎木津说:“关口,你能不能帮我说他几句?这个侦探一点都不肯工作。比起shā • rén事件,似乎觉得捉老鼠更有趣。对了……”

老人突然转身看我:“一问之下,你昨天似乎也遇到相当不得了的事呢。”

“哦,还好啦……”

我无从答起。

眼前死了一个人,当然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我从今川那儿听说了,可是没想到竟然又有人被杀了哪……”

久远寺老人的表情一瞬间转为严肃。我认为谈论人的死亡——特别是shā • rén事件的时候,这是理所当然的表情。但是老人像要甩开这份肃穆似的接着说:“所以我叫他快去,但他就是这副德性,完全不肯行动。关口,你能不能替我鞭策一下他?”

“哦……”

话虽如此……

要是这个格格不入的男子闯入那座充满闭塞感的牢槛当中,究竟会变得如何?久远寺老人似乎对他寄予全面的信赖,但是就算榎木津人早就在míng • huì寺里,能否阻止第二宗shā • rén事件也很难说。因为动机及一切仍不明朗,为何第二名被害人会是泰全老师?这只有凶手……

——榎木津会知道吗?

只有他才会知道——或许。不过事到如今,我不认为局外人——而且是这么吵闹的一个人——还进得了现场。虽然是事后诸葛,但我觉得能够勉强完成采访,已经是件超乎常识的事了。

问题人物的侦探高声说道:“我想要看那个老鼠妖怪,因为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老鼠呢。逃跑的老鼠大得要命哪!小关,你也很想看吧?”

榎木津从背后狠狠地捶了我一记。

“很痛诶。那种东西我才不想看哩。说起来,榎兄,你昨天不是已经接受久远寺医生的委托了吗?那就得工作啊。昨天的话还好,但今天你已经进不去míng • huì寺喽。”

“为什么?”

“因为míng • huì寺变成命案现场了啊,才不会放榎兄这种不庄重的人进去呢。”

“我哪里不庄重了?”

“明、明明就很不庄重啊,说是大不敬也行。这家仙石楼也算是发现尸体的现场,不管怎么说,有人在这里过世,你的态度应该再矜重一些才对吧?而且你还是个侦探哩。”

“哈!”榎木津对我投以不屑的眼神,“那要怎样?只要一脸凝重,不苟言笑,死人就会复活,凶手就会悔改自首吗?不谈论沉重深远的主题,就没资格登上shā • rén事件的舞台剧吗?噢!多么大时代的想法啊!说起来,这里头有哪一个人是为死了的和尚感到悲伤的?要是有死掉和尚的亲兄弟还是恋人在附近,我也会吐个几句悼文的!噢,请节哀顺变呀……”

“就算只有一点关系,也算是一种缘分吧。今川先生也是……”

说到这里,我偷瞄了一眼今川,古董商还是一样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他与被害人大西和尚、那个……”

“真蠢啊,小关。要是你喜欢哭哭啼啼的,要我哭给你看也行。要生气要哭泣是我们活人的自由,跟死掉的人毫无关系嘛。而且未必笑就代表对往生者不敬哟。真正的敬意,才不是老掉牙的眼泪!而且我也知道和尚很伟大。光是剃光头发,每天念经,就已经够伟大的了。我很尊敬他们。”

“你扯到哪里去了?我们不是在谈这个啦。我是在说像榎兄这样的人,现在已经没法子进入现场了。”

“不必担心!我是侦探,所以没问题!小关,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个世界被选为侦探这个角色吧?”

“那种事我才不知道哩。”

“哈!因为所谓侦探就是神明啊!喏,走吧,左文字先生!喂,大骨,带路。”

榎木津突然一脸严肃地指向今川。

被那张英气凛然的脸毅然决然地吩咐,木讷的古董商似乎陷入狼狈。

“我……要带路吗?”

“当然啦,顶着那张怪脸说那什么话。小关是个超级健忘的作家,小鸟又是个容易迷路的年轻人,剩下的不就只有你了吗?喏,快走!”

榎木津“哇——哇——”地嚷嚷着,大步走了出去。

今川略微驼背,望向我这里:“到底会变得怎样呢?”

他一脸悲惨地说完后,小跑步跟了上去。

“唔,不愧是关口,巧妙地说动了他。”

久远寺老人说道,摇晃我的肩膀两三次,尾随上去。就在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我似乎点燃了榎木津的干劲。

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了。

鸟口在一旁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老师,难道这就叫天落馒头猫造化?”

“不是猫,是狗。不过就像你说的,天落馒头狗造化。碍事者消失了,这不是很好吗?话说回来,刑警们怎么了?”

昨晚应该有三名左右的刑警在这里。

“哦,他们不到五点,就全部出发去míng • huì寺了。听说鉴识人员一早就会过去。现在还在这里的只有益田先生和两三名警官而已。哦,来了。”

和榎木津交替似的,以益田为首,敦子和饭洼小姐也进入大厅。

我自以为醒得很早,但似乎是最后一个才起床的。

饭洼后面跟着京极堂。

益田说着什么。

“那么……不过中禅寺先生也有工作要做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关口老师,早安。”

在我睡觉时发生了什么事吗?京极堂已经打算要插手干预事件了吗?

“喂,京极堂,你要做什么?迫于情势,你打算干预事件了是吗?”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有我的事要办,要说几次你才会懂?我正拜托益田,等会儿让我跟常信和尚稍微谈一谈,我有事想请教他。”

“跟常信和尚?益田,可以吗?”

“当然了,说个话也不会怎么样,所以我许可了。而且你们又不是嫌疑犯,这话只能在这里说,菅原兄好像在怀疑常信和尚呢。哈哈哈,没有大人在,我可以畅所欲言了。”

“益田,随便把那种事泄露给一般民众,可是个大问题,是侵害人权。严守搜查上的秘密是警官的原则吧?”

京极堂以他一贯的口吻说,但益田似乎觉得自己被狠狠地斥责了。

“对、对不起,我、我这人就是嘴巴太不牢靠。”

“我了解。”鸟口用力点头。

常信和尚僵直地坐在别馆的坐垫上。

他背对着壁龛。

不是坐禅的姿势,而是跪坐。

常信和尚穿着那身华丽的袈裟,紧抿双唇,睁大眼睛。缩着脖子。

壁龛上摆着花瓶,里面插着像是梅花的枝桠。

背后挂着水墨画的挂轴。

在它的前方,míng • huì寺的典座全身僵硬地坐着。

益田坐在右侧。

京极堂坐在正面,我和敦子并坐在他后面。

鸟口与饭洼待在纸门外面。

常信一语不发,也没有打招呼。

我想常信可能搞不清楚状况,益田究竟是怎么对他说明的?

不,京极堂究竟是用什么说词说服益田的?老实说,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我们为何会列席这种场面。

京极堂行礼之后说:“敢问是míng • huì寺典座知事、桑田常信师父?”

态度殷勤有礼。

“没、没错,贫僧就是桑田。”

“初次见面,我叫中禅寺秋彦,在武藏野经营一家旧书店。后面的敦子是舍妹,听闻她前日及昨日给贵寺添了许多麻烦,首先请容我代她致歉。”

“呃、不。”

“其实我昨天就想前往贵寺拜访,但是抵达这家仙石楼后,获知凶讯,进退不得。”

“虽然不知您有何贵干,但现在……纵然去了也无法如愿以偿吧。”

“是的,因此才在这里……”

房间并不是很温暖,常信的脸上却冒出汗珠。

“警方说常信师父的性命受到威胁,因为危险,所以我增加了同席人数。若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担心常信师父会感到不安。”

“不安?”

“即便是虚静恬淡、则天去私的佛家师家,面临攸关性命之大事,亦另当别论。像我这种来历不明的初识之人,也不能随便信任吧?”

“呃、这……”

“生死事大,请珍重性命。”

常信深深吸了一口气,像要吞进去似的憋住,接着边徐徐吐气边说:“您想……知道什么?”

“是的,其实不为其他,我想知道míng • huì寺物主的所在。”

“物主?这……”

京极堂伸手制止。“贵寺的情况我已经听说了。当然那是根据已故的大西泰全老师对我身后的两位所说的情报,而我并没有足够的材料判断真实与否。因此我所知道的贵寺状况,是以老师并未作出虚伪的申告为前提。”

“泰全老师……并没有说谎。”

“我也这么认为。”

“那么,您的问题本身就令人费解。míng • huì寺——那座寺院是由来自各宗各派的……”

“我请教的并非贵寺之宗派宗门。禅原本是佛心宗[注一],质问宗派是毫无意义的吧。我所请教的,是常信师父是否知晓大正的大地震之后,连同寺院一同买下那块土地的人是谁。虽然我已经有所获悉,但还是想请教常信师父。”

“贫僧并不知道。”

“我明白了。那么请容我换个问题,啊……贵寺里是否藏有进入昭和时代之后所撰写的禅籍?”

“这……也不是没有,但是各人拥有多少就……像过世的泰全老师几乎从不下山,我想他应该也无法随意取得书籍。”

“那是指每一位僧侣各自的藏书吗?那么有没有寺院共同的书库呢?”

“没有。虽然有经藏,但只收藏了平日所使用的教典。”

“这样啊……”

尽管回答一如预期,却还是遗憾万分——京极堂的口气听起来像这样。

这个旧书商究竟想知道什么?京极堂与míng • huì寺有关的工作——是那座埋没的仓库吗?怎么可能?难道说那座仓库是míng • huì寺的仓库吗?不可能有这种事。太远了。在箱根众多的寺院当中,míng • huì寺的位置应该是最难利用那座仓库的才对。

“我明白了。那么果然还是只有直接会见物主一途了,换言之——必须尽快解决……”

京极堂在对谈中转为自言自语般的语气,略低着头,双手交抱。接着他突然抬头:“话说回来,常信师父。”

京极堂说道,身体稍微往前探出。

相反,常信略微后退。

“关于禅,我只略知一二,是个没有信仰的人。只是现在因为生意上的关系,必须经手禅方面的书籍,因而感到相当棘手,所以我想趁机讨教一下……常信师父是曹洞宗吧?”

“是的。”

“既然能够成为典座知事,想必已有相当深厚的道行了。”

“没那回事。”

“但是典座古来便是只有道心[注二]的师僧、发心[注三]的高士才能够担任的职务,绝非马虎之人能够胜任的职位。”

“贫僧是不得已才接任典座的。说来丢脸,但贫僧在míng • huì寺当中,评价不甚优异。典座的位置恰好空缺,而在余下的云水当中,贫僧是资格最老的,只是这样而已,不过是依照年功选派罢了。”

注一:佛心宗即为禅宗之别称,典故出于《楞伽经》中的“佛语心为宗”。

注二:佛家语,指立志求佛道之心。

注三:即发菩提心。救济众生,求往生净土、成佛之心。

“你前天曾说,前任的典座生病了是吧?”

益田这么一补充,常信便极为不悦地微微点头。

“唔……是的。贫僧前一任的典座知事,是比贫僧晚六年才入山的。虽然较我年长,但也代表他所获得的评价比贫僧更高吧。”

“评价啊……”京极堂的口气很微妙。

常信不知为何有些着了慌,说出辩解般的话来:“唔,在大众一如的僧堂里,评价高低这种说法极为不恰当哪,也可以说是拔群无益。”

“什么意思?”益田问京极堂。

“所谓大众,指的是众多云水。众人齐心合一,行动一致,就叫做大众一如。在这当中,即使只有一个人脱颖而出,也不会有任何益处,则称为拔群无益,对吧,师父?”

“完全没错。”

“但是大家老是一样的话,永远都不能培养出优秀的和尚呀。有了突出的英杰,再追赶超越,才能够有所进步不是吗?对不对。关口老师?”益田向我征求同意。

这名年轻的刑警似乎有动不动就离题的毛病,不过这也证明了这名青年脑筋动得快,而且个性认真。像我不管听什么,都只觉得“这样啊”,囫囵吞枣,摄取的情报不会立刻就化为血肉。我需要花上许多时间,才能够发现情报与自身想法的差异。

也不能就这么默默不语,我胡乱搪塞打马虎眼:“那是因为我们习惯了资本主义的竞争社会,才会这么觉得啊,益田。”

听起来很像这么一回事,但其实这并非深思之后的发言。

然而常信点了两下头:“所言甚是。修行并非竞争,并不是以悟道为最终目的,竞争谁第一个到达。所以打扫的人打扫,做饭的人做饭,一行三昧,心无旁骛地进行被吩咐的作务,这便是吾等云水的修行。这并不仅限于寺院当中,在这个社会也是一样的。不管是什么样的职业,若是欠缺,社会就无法成立。尽十方界真实人体,凡百皆是真理,一个人的努力便是对全体的服务。贫僧被赋予典座这个大任之后,也一心努力修行,并无半分怨言。”

“哦,总觉得格局一下子就变得好大,似懂非懂的……这话是很符合道德啦。”

“这并非道德。”

“是吗?可是你说没有怨言,但是就不会对被指定的职务有所不满吗?或许桑田师父你对料理不以为苦,但是里头也有人不擅长料理吧。没有选择职业的自由吗?”

“没有。那种不叫自由,个性并非显露在那种事情上的。”

“这样吗?不过我觉得尊重个人的性向和嗜好才是正确的呢。”

“益田,你把目的与手段分开来看,才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对这些人而言,那是不可区分的。不过你要这么想,也是你的自由。”

京极堂说,驳回益田的意见。

确实——像我,也认为劳动是为了完成目的的手段。所谓目的,也就是赚钱,或是过好日子这一类的事,而它有时候并非与劳动直接连结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劳动的报酬能够实现目的,人是为了求回报才工作的。

但是也有人不计金钱、名誉,喜欢工作本身,或把工作当成人生价值。然而仔细分析,就知道那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喜欢工作的人。说穿了是先有满足自己的嗜好欲望这样的目的,而劳动本身则纯粹是为了满足那种欲望的手段。劳动所带来的快乐取代了报酬,如此罢了。

就算将其代换为社会贡献、自我实现等高尚一些的说法,结果也是一样的。目的还是目的,与手段乖离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但若是为了工作而工作,无论是擦地或淘米,都同样是动手,以动作来说,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这些暂且不论……”京极堂修正大幅偏离的轨道。

不过他早就知道会有人这样插嘴了吧。挑选同席者的绝对不是益田,而是京极堂。那么这些人选全都是经过计算的。虽然我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什么,但这个人总是万无一失,滴水不漏。

“临济与曹洞的修行是不一样的吧。”策士旧书商接着这么说。

“无论哪一宗,修行就是修行。”常信回答,“若论不同,每一个人都不同,若说相同,每一个人都相同吧。方才你说禅原本是佛心宗,质问宗派是毫无意义的,就像你这番话所说的吧。”

“说的没错,”京极堂佩服地点头,“我非常明白常信师父的意思。即便是同一宗门,修行也是各自不同吧。只是在外行人看来,临济与曹洞看起来入口是不同的。虽然教义的确是非常相似,但同处一堂修行,不会产生许多障碍吗?从文献资料上来看,两宗在历史上也曾经有过相当激烈的对立,当中甚至有几近痛骂的文章。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部分,使得两宗如此势不两立。”

常信缓缓拱起右肩。

“历史上并没有那么多严重的抗争。当然,若是深信所信,秉持真挚的态度修行,有时候也会在无法妥协的部分彼此对立。因为凡是禅僧,参禅时皆是付出全心全力、赌上全部人生,所以也会发生谩骂对方之类的事吧。例如说,曹洞宗现在被称为默照禅。或如此自称,但那原本是一种唾骂。是南宋初期,中国临济宗的大慧宗杲,诽谤同样是中国曹洞宗的宏智正觉所说的话。意思是说他不探讨公案,只是坐着,毫无一点用处。但是听了这番话的宏智和尚写了《默照录》,述说默照禅才是正道。亦即收下谤言,将之转化为赞赏。而相反,他把大意的禅揶揄为看话禅。也就是只会绞尽脑汁思考公案,也不坐禅,是只会耍嘴皮子的禅的意思。但是现在看话禅被拿来形容临济的禅风,是一个正面的词汇。换言之,这并非争论哪一方正确的胜负,只是不同罢了。”

“所以说,禅风不同的云水聚集在一起,有可能大众一如吗?”

“这……”常信微微地咬住下唇,“不能,只能这么说吧。”

“我想也是,想必常信师父经历了相当多的辛劳。如果是对方错误的话,还能够予以纠正,但是对方也并不是错误,所以无从纠正。根据益田的话,监院慈行和尚是临济宗。之前过世的是了稔和尚吧?了稔和尚也是临济宗的吗?”

“是的,那一位是……”

“尽是破夏的破戒僧吗……?”

“在贫僧眼中看来就是如此。曹洞、临济、黄檗全都不同,不同是好事。但是了稔师父那种做法,我无法容许。的确,不管是坐是起,修行就是修行。可是如果说因此就可以为所欲为的话,我无法接受。若说发财是修行的话,那赚钱也是修行,连犯邪淫戒都是修行,这简直比市井无赖更糟糕。”

“但是泰全老师认为这样就好?”

“老师是个心胸宽阔的人。不过以老师的禅风来看,原本应该会与了稔师父彼此对立的。而且了稔师父他贬低老师的禅,说那是没用的分别禅。老师听到他这么说,却也只说没错。”

“哦,是这样吗……?”

益田把脸转向我和敦子,伤脑筋似的把眉毛垂成八字形,眨了两三次眼睛。

“但是我听泰全老师的口气,他似乎相当看重了稔和尚呢。”

“老师他……或许是因为了稔师父过世了,所以才这么说的吧。就算不是多了不起的僧侣,只要过世,老师都会赠与相当夸大的谥号,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常信那张青黑色的脸略微歪曲了。

京极堂深感同情地说道:“原来如此,了稔和尚的行止竟是如此荒唐……”

“不,我并不想说死人的坏话,只是,”常信的脸颊有些潮红地说,“除了参加早课之外,他根本是我行我素,真正是拔群无益。如果随心所欲就能够修行的话,谁都不愿意修行了。就连在家的禅师,也知道要遵守戒律。他那个样子,根本就没有出家的意义。的确不是只要遵守戒律就好,但也不表示可以不必遵守,遑论那不应遵守的态度算什么!一面喝酒吃肉,一面揶揄认真修行之人,尽管如此,却说他才是真正悟道之人,简直就是外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非常了解……”

以京极堂而言,这番应和极有同情心。

“嘴巴上爱怎么说都行,是吗?”

“是的。了稔师父瞧不起公案,说强词夺理,会陷入道理的地狱。但他又斥责只管打坐的人,说昏睡个什么劲。他说的没错,只注重精巧细致的公案解答,对修行或许完全没有帮助,同时只是呆坐,或许也不能说是修行。但是仔细想想,了稔师父自己也是一样。他只是恣意妄为地不断破戒,然后强词夺理地将之正当化罢了。了稔师父的行动以禅僧来说,确实是无法理解,但是将那些无法理解的行动冠以煞有介事的道理,和绞尽脑汁想出机智的公案解答没有两样。而且说到他平日的行止,根本是比躺着睡觉更恶劣。”

“所以,常信师父觉得他因此才会被杀的吗?”

“怎、怎么可能?不,老实说,贫僧一开始也这么认为。那个人问题重重,所以贫僧……”

常信说到这里,顾虑到益田,暂时顿了一下。

“了稔师父将míng • huì寺里发现的书画古董全都卖掉了——这事警方也知道吧?”

益田以平常的态度轻松地回答:“听说了。可是听说那也是因为……呃,禅与艺术无关,所以卖了也没关系之类的理由。”

“这……修行与艺术确实无关。只是,禅师制作物品,也算是一种修行。同样,观看也是一种修行。不,纵然与修行无关,但将其抛售换取金钱,是否能说是一件值得嘉许的事?只要让原有的东西保持原状就行了。因为把它换算成金钱,才会产生艺术、古董这些多余的价值。东西还在寺院里的时候,只是普通的香炉、普通的纸片,但是一旦交到业者手中,顿时就成了要价几万几十万、莫名其妙的东西了。所以艺术性这种头衔,不是存在于东西本身,而是处理它的行为。因此……”

常信握紧拳头。“那个时候,这件事也引发了问题。”

“那个时候?”

“贫僧与佑贤师父进入míng • huì寺,是在十八年前,季节一样约是此时。当时míng • huì寺里只有老师、贯首以及了稔师父,云水也只有十人左右。我们入山之后,人数也随之增加,所以便着手修缮破损的建筑物,加以打扫,总之便是进行兼具作务的调查。”

“哦……对了,你们原本是来调查的嘛。”

“没错。一开始估计只要一年左右就能够查出结果,然后就可以下山,所以我们鼓足了干劲。”

“老师说,那时候发现了很多东西呢。”

“是发现了很多书画古董之类的东西。”

“无法从那些东西查出寺院的来历吗?”京极堂突然厉声质问。口气和刚才那种和善的样子大相迳庭,“赞之类的文字,应该会写到一些东西吧?”

“当然,只是知道名字的作品很少。就算有认识的署名,也不晓得是不是真迹,那些东西全都看不出年代。修行僧里没有人能够鉴定,所以这事便交给了了稔师父。结果……”

“他把东西给卖了?”

益田扬声。京极堂没有再继续追问这个问题。

“对。卖了个好价钱,所以物品的年代久远,本身也相当珍贵,因此这座寺院应该相当古老吧——了稔师父这么说。还说就拿这些钱来更换榻榻米吧。那个时候,了稔师父喝得烂醉。”

“原来如此,他就是这种人啊。”

“没错。我们大失所望,然后……起了相当大的争执。一开始泰全老师也愤慨不已。我不知道老师究竟是如何向各位说明的。但老师似乎相当爱好书画之类作品。”

从泰全老师的话所想像的了稔像,与现在常信所述说的了稔像之间有着巨大的落差。但是并不能说有哪一方在说谎。两边说的都是同样一件事,其中的差异正是——彼此无法兼容的部分吗?我无法判断。

“那个时候,针对究竟该如何处置了稔师父的问题,我们也谈论了很多次。为了了稔师父,贫僧与佑贤师父两个曹洞组,和泰全老师及觉丹禅师彼此对峙。但是这并非谈了就会有结果的事。那个时候,了稔师父把自己比喻成猫。”

“猫?这次是猫吗?”

益田用没出息的眼神看我。

“是‘南泉斩猫’吗?”

京极堂说。益田当然反问:“什么是南泉三猫?”

“益田,那是一则有名的公案。那么,了稔和尚如何譬喻呢?”

“了稔师父这么说了……”

——两方为了贫僧僵持不下,恰如东西两堂争猫儿。道不得即斩乎?此处无南泉普愿,亦无头戴草鞋之赵州,如何?

“他这么说。”

“听不懂。完全不懂。”

益田一片混乱。京极堂劝慰似的说道:“益田,了稔和尚的话是有来历的。”

“是……公案吗?姑且说给我听听吧。”

京极堂窥探了一下常信,说“由我来说明蛮怪的哪”。但是益田再次请求,朋友便不甚情愿地说明那则公案。

“有一次,一名叫南泉的高僧的弟子们为了一只猫而争论。此时南泉和尚走过来,说:‘你们现在当场说出合乎佛法的话来,否则我就斩了这只猫。’弟子们答不出话来,于是南泉便斩杀了猫。”

“杀了猫?高僧吗?”

“他杀了猫。然后黄昏时分,弟子赵州回来,南泉告诉他这件事,问:‘若是你会怎么做?’结果赵州把草鞋摆到头上,匆匆走出了房间。看到这一幕,南泉懊悔地说:‘若是当时赵州人在现场,我就不必斩猫了。”’

“这反而更教人一头雾水了,那种反应简直是疯了嘛。”

“不用懂没关系。总之那个时候,了稔和尚将自己比喻成猫,质问:这场审判,若是得不出合于佛法的意见,就要把我杀掉吗?但是这里既没有负责shā • rén的南泉,也没有头戴草鞋的赵州哟?你们要怎么做?”

“正是如此。别说是贫僧了,没有任何人答得出来。结果泰全老师就原谅他了。佑贤师父自此之后,也停止继续追究。而后,了稔师父依然继续相同的行径,但是再也没有任何人说话了。之后直到监院更迭为止,了稔师父似乎都持续着那种买卖行为。”

益田问道:“你前几天说了稔和尚一开始就在那个位置,那是指从你入山时开始,了稔和尚就是监院的意思吗?”

“哦,有些不一样。贫僧说的那个位置,指的是财务管理、与教团联络、修缮建筑物等,一手担当由所谓四知事来处理的职务。我听说了稔师父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些工作才入山的。”

“换句话说,他是为了独力承揽一般庶务而来到míng • huì寺的吗?”

“是的,据说是泰全老师邀请他来的。调查需要人手,只要有人来,就需要负责这些事务的人。所以了稔师父一开始就是以知事、而觉丹禅师则是以贯首的身份进入míng • huì寺的。”

“哦,可是照道理讲,由泰全老师来担任贯首也可以吧?”

“关于这部分,我不太清楚。贫僧入山的时候,泰全老师才七十左右,不过……对,老师一开始是在库院担任类似典座的职务。”

“典座?做料理吗?”

“是的。原本禅寺的组织,是以知事和头首建立起来的。知事掌管会计和管理,而头首负责修行实务。头首分为首座、书记、藏主、知客、知殿、知浴六役。头首称西班,知事则称东班。但是这个制度根据寺院的规模和宗派而异。míng • huì寺就如同各位所知道的,是宗派混合的寺院,因此一开始实行得并不顺利。我记得是在昭和十四年的时候,才固定为现在这种形式。原本由了稔师父一手负责的庶务分派给其他人,直岁是佑贤师父、典座是泰全老师、贫僧担任维那,了稔师父则成了监院。”

“那是因为云水的人数增加,才整顿组织吗?”

“也不是这样,这……是啊,与其说是人数增加,我想míng • huì寺开始接受入门僧这一点应该是更重要的因素。在那之前,只有各自带来的侍僧,所以不需要组织。第一次有暂到进入míng • huì寺,是昭和十三年,我记得那个时候来了五个人。”

“咦?呃……昭和十三年,不是慈行和尚入山的那一年吗?”

益田翻着记事本。“嗯,果然没错。”

“是的,慈行师父也是那一年入山的僧侣之一。他当时才十三岁左右——所以慈行师父和贫僧等人不同,不是其他寺院派来的僧侣,而是在míng • huì寺长大的僧侣。”

慈行等于是在这座山里成为僧侣的吗?

他在那座寺院学习佛法,在那栋建筑物坐禅……

在那座——牢槛当中……

“看来贫僧作了太多不必要的说明……”

常信窥看益田的脸色,自行修正话题。

“之后历经数次转任,结果慈行师父当上了监院。那个时候,了稔师父的事再度引发了问题。慈行师父同样地与了稔师父激烈地对立,所以贫僧与佑贤师父便将‘南泉斩猫’的事告诉慈行师父,结果……”

“怎么样?”

常信青黑色的脸变得更加苍白。

“慈行师父说:‘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杀了他?”’

“这太偏激了吧。”

“慈行师父当时这么说……”

——即便无法如赵州和尚那般高明而机智地解决,应当也能够像南泉禅师般将其斩杀吧?应该杀了他的。

“那个时候,贫僧感到毛骨悚然。慈行师父不是在说笑,他是发自真心的。”

“可是,猫跟人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

“不管是shā • rén还是杀猫,只要犯了杀生戒,都同样要下地狱。南泉禅师明知道这一点而杀了猫。换言之,他用赌上生死的觉悟来向弟子说法,只要是被尊为师家、禅家之人,都应当要有这样的觉悟吧——当时我以为慈行师父那番话是这个意思。”

常信说到这里,把脸从正面转向左侧,垂头丧气似的看着榻榻米。只是这样一点小动作,就让禅僧独特的威严荡然无存了。

“听到了稔师父遇害时,老实说,贫僧想起了那时的事。说我完全没想过,是骗人的。”

“那么,常信师父,你认为是慈行和尚杀了了稔和尚吗?”

“不是,我不是在怀疑慈行师父个人……”

常信的语尾变得含糊不清。

京极堂质问:“慈行和尚当上监院,是什么时候的事?”

“战争的时候。年轻的僧侣接二连三出征,贫僧等人带来的中坚僧侣全都战死了。所以原本担任首座的慈行师父被任命为监院,战后也兼任知客。”

“所谓首座——是修行僧的首席呢。”

“唔,是的。他是个优秀的学僧。”

“但是战争的时候,慈行和尚应该才十九、二十岁左右,这算是相当了不起的拔擢呢。”

“其他的僧侣更年经,否则就是经验不足。”

“原来如此。那么常信师父,在míng • huì寺长大的慈行和尚,究竟算是何种法系呢?”

“法系?这是什么意思?……”

“míng • huì寺是混合宗派,我只是好奇,在这当中长大的话,究竟会成为什么宗派呢?听说慈行和尚是临济僧吧?那么他是泰全老师的弟子,或是了稔和尚的弟子吗?”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现在每一位知事都被交付几名云水,指导他们修行。但是慈行师父入山时,暂到也是来自于各派,各有各的寺系法系。慈行师父在本山也有一位名叫慧行大师的师父。慈行师父是由那位大师剃度,也是大师引荐到míng • huì寺来的。慧行大师是泰全老师的师兄,当时一年会过来一两次,但是在战祸中亡故了。至于慧行大师究竟是何法系,贫僧也不太记得,不过……是啊,慈行师父似乎特别尊敬所谓应灯关中的一支,尤其是其中的白隐禅师。”

益田插嘴:“不好意思一直打断,什么是应灯关?”

京极堂回答:“益田,所谓应灯关,是从大应国师南浦绍明、大灯国师宗峰妙超、无相大师关山慧玄当中各取应、灯、关三字为名的临济宗法系。”

“那有什么特殊吗?”

“我不明白你说的特殊是什么意思,不过……也不算特殊吧。”

益田以有些严肃的口吻说道:“对于没有学问的警官来说,禅的一切都是特殊的。这三四天来一直接触到禅,让我陷入一种好像渐渐懂了的错觉,但其实还是不了解。前天听了泰全老师的话,我觉得好像懂了一些,但是现在听了常信师父的话,又完全不懂了。明明是发生在同一座寺院的事件,却没办法用一个统一的价值观来明快地说明。这如果是发生在企业内的犯罪,就算关系人再多,也不会混乱成这样。虽然个人的思想或志向各自不同,但例如说动机是利益的话,不管背后拥有什么样的思想,一样都还是以利益为目的。但是这次的事件,不管听到什么都是一头雾水。这简直没办法办案嘛。”

“是啊。似乎乱成了一团,警方也该知道一下禅宗概略的历史会比较好吧。”京极堂说道,摸了摸下巴。

“是啊,请教教我吧。搜查动不动就陷入瓶颈,进退不得啊。只因为不懂基础,不晓得白费了多少心血。泰全老师的话虽然简单易懂,但其实有一半是我靠想像来填补的。”

这一点我也是相同。

“平常遇到这种状况时,我们还是会学习……”益田接着说。“警官也不光只是会摆架子的。必须解决发生在特殊环境下的事件时,我们也会看看书,听听与犯罪没有直接关系的话,努力去理解。但是在这里却连这也办不到,该怎么说……时间的流速有些不同啊。”年轻刑警伤脑筋地说。

“和尚们很忙,事件迫切的发展又让我们无法悠闲地去询问倾听,所以……呃,这种机会难得,怎么样呢?能不能教我一些禅的事呢?”

益田看着京极堂。

“你是在对我说吗?我可是个门外汉。在常信师父这样的禅师面前,由我来说明是找错对象了,而且我也没那么狂妄……”

“不,这我明白。可是就算直接请教桑田先生,我也不认为我能够理解。不是他讲得太难,而是我太无知,就连提问也不知道要怎么问。若是不请造诣深奥的民间人士来口译的话……”

“口译?”

“贫僧是修行僧,并非历史学者。从目前为止的对话来看,贫僧认为您似乎善于说明。”常信这么说。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推托的,既然常信师父都这么说了,就容我僭越吧。而且协助警察是一般民众的义务呢。常信师父或许会感到无聊,不过我若是有说错的地方,还请指正。”

京极堂说道,转过身体,望向我和敦子。

看到那张脸,我立刻知道这种发展也是他所安排的。这个人很难对付,只是,我还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接着,讲学唐突地开始了。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禅极为表面的历史。更深的部分,不是能够简单说明清楚的。不,就算不简单,也不能说明,禅是不能够以语言说明的。所以我不是在说禅,只是在陈述关于禅的历史,请各位理解。我想,也只能从用不着说明的地方开始说明吧。禅最早是……”

益田立刻插嘴:“是达摩吧?泰全老师也这么说。”

这的确是事实,前天泰全曾这么说过。

但是京极堂扬起了单边眉毛:“益田,不可以胡说八道。禅最早是由释迦创始的啊。禅是佛教,这是当然的吧。”

“什么?要追溯到那么远啊?”

“当然啦,这是释迦晚年在灵鹫山上说法时的事。只有那一天。释迦什么也没有说,他默默地拈了一枝开在附近的一种叫做金婆罗华的花朵示众。弟子们大多都不明所以,只有一个叫做摩诃迦叶的弟子破颜微笑。释迦见状,说道:‘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付嘱摩诃迦叶’——也就是把语言不能说、文字不能写的教法,全部传给摩诃迦叶之意。这叫做拈花微笑。这就是禅的起始,对吧?”

常信默默地点头。

“就这样,摩诃迦叶继承了释迦的衣钵。从这位摩诃迦叶开始,无法以语言传授的教法——衣钵传给了弟子阿傩,再传给阿傩的弟子,如此传承了二十七代,经过千年,总算传到了第二十八代弟子——达摩。达摩在印度的禅里,是第二十八祖。之后达摩远渡中国,传播了禅。亦即在中国,达摩是传禅者,是中国禅的开祖。”

“怎么,原来最早还是释迦啊……”益田露出奇怪的表情。“不是达摩想出来的啊?”

“但是菩提达摩在某种意义上,也的确是禅的始祖。延续到现在禅的基础,是达摩所奠定的。据说从释迦继承的‘不立文字’与‘教外别传’,再加上‘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所谓‘禅的四圣句’,便是达摩所提出的。不过这其实好像是唐代才创立的词句,说是达摩提出的实在是难以置信……”

“词句本身虽然可能是后世编纂出来的,但那的确是菩提达摩之心吧。以心传心,是后世的人记下了传承的心。”

常信说道,京极堂点头。

“或许是呢。不管怎么样,在那个时代,禅是以衣钵相传的形式继承的。亦即一个师父与一个弟子,就像把杯中的水移到另一杯似的,衣钵——道法被继承下来。从达摩之后传承了六回,在那段期间,禅一直受到打压,对吧?”

“在那个时代,佛教本身在中国似乎是受到弹压的。”常信简短地回答。

“是啊。但是在第六代,也就是六祖的时候发生了问题。禅在那时分裂为两边。”

“一子相传发生了继承人之争吗?”

“你的比喻有点怪,不过就是如此。五祖弘忍有许多弟子,当中最优秀的是一个叫大通神秀的人,他就像我们今天所说的精英分子。这位神秀本来应该会成为六祖,但是这个位置却被意料之外的伏兵给夺走了,那就是大鉴慧能。”

“发生了什么抗争吗?”

“没有。慧能是个樵夫,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是个没有学问的人。在弘忍七百多名弟子当中,也是阶层最低的捣米小僧。但是不知为何,他却一下子继承了道法。然而主流派也不可能善罢甘休,慧能继承了衣钵以后,便逃向了南方。关于这一点,虽然实际上并不是逃亡,不过这样说比较简单明了,就当做是这样吧。”

“为什么是南方?”

“或许因为慧能原本是广东省新州人吧。广东一带在当时算是蛮荒之地,是文化沙漠,但是慧能却在那里扎根,以乡下为中心开始传教。另一方面,神秀以京城——长安及洛阳为中心活动,一时拥有绝大的势力,然而最后却断绝了。慧能的禅被称为南宗禅,相对的神秀的禅被称为北宗禅。”

“分为南北了吗?”

“但是他们并未自称北宗吧?”常信说。

“是啊。称之为北,是由慧能这边来看是北边,但神秀并没有把自己看成是北边的认知,而且对于相信自己才是正统的人而言,既没有南也没有北吧。但是北宗断绝了。这与其说是教义上的问题,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安史之乱等战乱引起社会动荡,失去了支持者吧。与主张渐悟的北宗禅不同,南宗禅提倡顿悟。相对于以贵族为中心的北方,南方是以农民为中心——在这样的架构下。最后南宗幸存下来,决定了胜负。结果促使中国佛教由教学佛教转为实践佛教。”

京极堂转头望向我这里。

我不由自主地缩起脖子。

总觉得京极堂的话让我有点在意。

但是为何会在意那么久远的过去历史,我还是不明白。

益田开口道:“原来如此,北与南的支持基盘不同呢。贵族与上流阶级中心和农民与下流阶级中心,该说是都市型与农村型呢。还是中央与地方……不过依附中央的类型确实禁不起zhèng • biàn呢。所以北方才会衰弱……但是在教义或修行等方面,南北也不一样吗?”

“是啊。北宗禅是持续修行,慢慢地逐渐悟道;但南宗禅悟道时,是一下子就领悟的。”

“就算不修行也是吗?”

“没那回事。南宗的悟——顿悟,与逐渐地、徐徐地到达领悟阶段的北宗相比较,容易给人‘马上就领悟’的印象。但顿悟的‘顿’字,并非指时间上的经过,反倒是指根基于彻底的现实肯定的脱落的悟,是这样的悟……”

“但是最初提倡顿悟的不是道生吗?那么……”

常信从我们不了解的次元提出异议。京极堂回答他的问题:“是啊,是《二谛论》吗?还是《佛性当有论》呢?——那么立即悟道这样的解释也是妥当的。总之在宗教的立场上,顿悟比渐悟的次元要来得高这样的看法普遍存在于社会……”

“哦,教义上也是南方大获全胜呢。”

“对。但是若说禅宗的历史就此收束为一,也并非如此。六祖慧能也有几名弟子,要从当中选出一个人来继承七祖的时候,又发生了问题。对吧,常信师父?”

应答的常信似乎冷静了一些。“在曹洞,七祖是青原行思。关于这个问题,以及六祖究竟是谁的论议,在若干文献中亦有记载……”

“北宗的普寂禅师也自称七祖,状况似乎相当混乱。听说南宗的神会提出异议,宣称他才是七祖。在《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里,普寂与神会两边都被列为七祖。”

“您知道得真清楚,这些事连贫僧都不晓得……”

“只是读白纸黑字的话,只要是识字的人都办得到。我是卖书的,这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但是北宗禅衰退之后,南宗当中,反神会派里头也出现了认同青原为七祖的动向。其后更出现了一派,推举另一名高徒南岳怀让为七祖。但是仔细想想,这些根本无所谓,因为最后慧能的弟子当中,对后世影响最深的只有青原与南岳两人而已。亦即视这两名为七祖,或根本没有七祖,其实都是一样的。在这里,南宗禅又分裂为两派了。”

“分成那个……青原跟南岳?”

益田的发音一副就是他不知道汉字怎么写的样子。

“对,不期然地,南宗也分成了青原系与南岳系。南岳系里,马祖道一、百丈慧海等名僧辈出。而这些更分成两支,其一是沩仰宗,另一支则因为临济义玄的出现,开花结果为临济宗。”

“哦,总算出现听过的名字了。”

益田发出松了一口气的声音,我也是同样的心情。但是仔细想想,就在短短数日前,连临济义玄也是我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另一方面,青原系——以曹洞宗来看,应该也有人认为它才是本流——出现了云门宗、法眼宗这两宗,更有继承洞山良价、曹山本寂的法系所诞生的,取曹山之曹、洞山之洞而成的曹洞宗。”

“原来如此!”益田击掌,“所以这边才会说青原是七祖吧?曹洞宗是青原系的嘛。”

“是啊。就这样,中国禅——特别是南宗,在唐代甚至被称为五家七宗,席卷了中国佛教界。”

沉默了一阵子的敦子发言:“所谓五家,是沩仰、临济、云门、法眼及曹洞对吧?七宗指的又是什么呢?”

“这五家之中,临济宗更分出黄龙派与杨岐派。加上这两派,就成了七个。临、云、沩、曹、法为五纬,加杨岐黄龙之五派,犹成太阳太阴之七曜……”后半可能是某些文献的引用,但我还是不知道是什么。京极堂说到这里,正襟危坐。

“接下来,总算要说到本朝的禅了。一般认为,最早将禅带进日本的是天台僧荣西禅师。他两度入宋,在天台山学习临济宗黄龙派的禅,并将之带回。但是禅并非立刻就在日本扎根。禅受到天台宗排挤,遭遇到相当大的困难。不过禅宗彻底贯彻亲近幕府的态度,以和其他宗派并存为目标,因此一直没有断绝。内容也是顾虑到真言与天台的兼修禅。话虽如此,禅就是禅。荣西禅师的评价之所以两极化,也是起因于他对权势妥协的态度,但若非如此,可能就没有今日的禅了,所以应该给予正面评价才对。但是同一时期,有人以不同于荣西的形式进行禅的传教活动,那就是大日房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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