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3/3)
“我还是要去。我载亘去嘛。可以吧,爸爸妈妈?”
乔佐妈垂下了头。乔佐爸说道:“假如龙王允许的话。”
“什么呀!”
亘转头仰望龙王。龙王一直耷拉着的眼皮睁开了一点儿,看着乔佐。
“乔佐啊,不是轻易的战斗哩。”
“是,我知道。”
“我感觉到,就在此时,已接近封印解开的时刻。危机正在迫近。魔族很可怕,很厉害。你还是想跟『旅客』通去吗?”
乔佐浑身一颤,答道:
“亘救回了我的生命,我要跟他走!”
“好吧。”龙王的眼皮又耷拉下来,说道,“火龙身为守护神,一旦与『旅客』结缘了,后代的宿命也就如此了。”
龙王昏睡般的眯缝眼望过来,亘分明感受到一道强力的目光。
“『旅行』啊,让乔佐来帮你,有可能的话,你要把他送回龙岛。”
一定、一定!亘握紧拳头发誓。
“愿你所向无敌,愿命运女神保佑你!”
众龙附和着龙王的话,声浪很快变成响彻洞窟的有力的祈祷声。
四十八毁灭皇都
『七大支柱』编队如候鸟般飞行,有力的翅膀顺着海岸上的气流。领头的龙脖子上坐着卡茨,搭载亘三人的乔佐排在最后,为了不掉队而奋力振翅。
目标是北方统一帝国皇都索列布里亚,龙王说,常暗之镜安放在索列布里亚的中心——皇帝居城。
“统一帝国的皇帝为了保护常暗之镜,不仅仅使用了封印之冠,恐怕还有其他魔法措施,安置地点也严格保密,不为人知。外来者不能直接下手。但是,『旅客』啊,假如你的朋友,另一名『旅客』是出色的魔导士,一定能解开那道魔法。当他找到常暗之镜安放之处,就要接近常暗之镜时,正是制止他的唯一好时机。”
龙们疾速飞行,稍不小心就会摔下。亘抱紧乔佐后背,心里头希望:快呀,再快点!飞到美鹤所在的地方!
开始看得见北大陆的地平线了。风平浪静的大海和大地的颜色,都与南大陆一样广阔,恬静,只有天空的色调像冻结起来似的显得很薄,是因为切身感受到的严寒吗?
“那……那是什么?”
飞在前头的卡茨指着遥远的前方喊道。
几道黑色烟柱升上天空。
“是皇都索列布里亚的方向。”『七大支柱』齐声说道。
“是大火!发生了火灾!”
『七大支柱』飞得更快了,不久,大家眼里开始呈现难以置信的景象。巨大的要塞城市——大墙环护下的百万人口城市索列布里亚发生了异常变化,城门已烧毁,从中逃出的人群远看如同一队小蚂蚁。城墙内拥挤着各式各样屋顶的城楼,正升腾起尘埃和黑烟。
“怎么回事呢?这是怎么啦!”
卡茨咒骂着,探出身子,头发纷乱。龙们伸开翼展,开始俯冲下降,随着距离接近,皇都索列布里亚展现在亘的眼底。
整片建筑物倒塌,烈焰肆虐。黑烟笼罩,阻断人群的退路。这头是城墙崩掉一段,那头是住房倒下一片。震耳欲聋的声响和热风中,夹杂着人们凄惨的哭叫声。
“究竟是……”
亘从乔佐的翼端伸出脑袋,俯视视界不能尽收的广阔的索列布里亚,他赫然发现了几个庞然大物——没错,是人的外形——不过,比人大得多,比龙还大……灰色的东西在横行霸道。
那是——什么?简直就像石头造的机器人。
圆头,宽肩,粗腿粗臂,动着无骨的手脚。它每踏出一步,便房倒屋塌,路上的人趴倒一片躲避。刚换一口气工夫,倒塌的建筑物便冒出火苗。被大火追赶,盲目逃窜的人群又处于那巨蹄的践踏之下。叫声哭声混杂,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掩盖了一切。
“这是戈列姆!”
基·基玛庞大的身体颤抖着喊道。他和亘一样目瞪口呆地俯视着地面的情景。
“戈列姆?”
“是魔导士制造的石头巨人!制造它们的魔导士是它们的主人,可以随意操纵它们。”
“我听说……过有这种东西。”米娜脸色苍白,颤声说。
“难以置信,竟然是真的。”
“我也是。可此刻它们就在这里横冲直撞!”
石头巨人的脸平板面无表情,看不出鼻子眼睛的痕迹。它们故乱破坏前进,不时机械地左顾右盼一下。难看的两只手几乎没有手的形状,只是石块而已,石臂劈砍着,带着轰然的脚步声一路破房毁屋。
“是美鹤。”浓烟刺眼,亘流着泪水,“美鹤制造戈列姆,操纵着它们!”
他要破坏索列布里亚。美鹤在哪里?
乔佐身边“呼”地窜起火柱。乔佐受热浪直接冲击,一下失去平衡,右翼几乎刮到建築物残骸。米娜差点被甩下,发出惊呼。
“有多小石头巨人?数不清哩!”
“看那边!数量还在不断增加呢!”
戈列姆遍布全城,东西南北,每个方向都有。任意破坏,肆虐之后,有的甚至互相碰撞,对打起来,即使打掉了胳膊或者缺了半个脑袋,它们照样毫无感觉地左冲右突,正如龙们叫喊的那样,从破烂,混乱的街巷里,东一具西一具地,新的戈列姆带着轰鸣声冒出来,挥舞着两只手,接二连三。
“快干掉它呀!打呀!”米娜叫着,捶得乔佐后背“咚咚”响。
“我们怎么办呢?”乔佐带着哭泣说道,他张口想喷吐火焰,亘慌忙抱紧乔佐的脖子。
“不行!喷火的话,街上的人也会中招!”
龙们降下高度,左右盘旋,巨翼的影子投在地面上,看得见鲜红的火焰,看见头顶上飞来飞去的龙,索列布里亚的居民惊慌地四散逃开。但是,前面等待他们的是戈列姆。
“救命啊,救命啊!”
“妈妈,你在哪里?”
因超低空飞行,亘耳中已能辨别一声声悲惨的叫喊。乔佐刚刚掠过一所三角顶的房子,一名年轻男子抱着烟囱求救。“乔佐,回来!”亘反射般喊道,向烟囱伸出手。年轻男子转动着恐惧的眼睛,还是松开一只抱烟囱的手,伸向亘。手指和手指在接近,再近一点点,亘的手就可以抓住年轻男子的手腕了——正当这样想时,走近来的戈列姆一下撞击,三角屋顶随即倒塌,烟囱缓缓倾侧,年轻男子目瞪口呆,抱着在空中画个半圆倒下去的烟囱,在接下来的一瞬间消失在地面的瓦砾堆里。
在轰然而起的尘土中,亘茫然地大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旅客』啊,镇静点。它们似乎是冲皇宫而去的。”
身边飞过的『七大支柱』之一向亘喊话。卡茨骑在上面,她手执拿手的黑皮鞭,叉腿站立在龙脖上。
“看仔细,亘!”
戈列姆们围成一个圆圈,围绕着索列布里亚继续着破坏性挺进。随着它们的前进,圆圈在缩小,这个圆圈的中心,是皇都索列布里亚的核心——ru白色的大宫殿。
“那是皇帝的居城,水晶宫!”卡茨一只手但在嘴边,大声喊道,以免被火灾引起的强升气流刮走声音,“你的朋友美鹤一边蹂蹒皇都,一边攻击水晶宫!”
“戈列姆操纵者若远离它们,就控制不了。他一定在附近。”『七大支柱』说道,“我们设法拖延一下戈列姆的步伐吧,期间你去找出叫美鹤的‘旅客’朋友。只要击败戈列姆的操纵者,戈列姆们就会归于泥土!”
“明,明白!”
亘模仿卡茨站立在乔佐背上。很快,他就被强风吹得摇晃起来,被烟呛的直咳。基·基玛为亘做盾,米娜则紧紧抱住亘的腰。
“美鹤!美鹤,你在哪里?”
乔佐擦着瓦砾山飞,在戈列姆们的鼻尖上掠过。他咬牙控制着翅膀,避开戈列姆砸来的拳头。亘继续呼唤着美鹤。
“美鹤!”
此时,亘透过烟尘,看见步步迫近水晶宫的戈列姆圆阵的一角——美鹤伫立在一头戈列姆的肩头!他一手按戈列姆头顶,一手持魔导杖,漆黑的法衣迎风飘飘。
“在那边!”
亘手一指,乔佐直飞去。美鹤的身姿迅速拉近。当近在眼前时,亘毫不迟疑地从乔佐身上纵身一跃,跳到美鹤站立的戈列姆肩上。
“亘,小心!”
亘因惯性差点从戈列姆肩上栽下来时,传来了米娜担心的呼喊。
亘好不容易站直了,一旁是美鹤事不关己的,近乎冷漠的目光,一如在学校走廊偶遇那次。就这样,夹着其实是块大石头的戈列姆的脑袋,戈列姆两肩上的‘旅客’视线汇合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
美鹤悠悠问道。多小有那么一点儿自鸣得意,不过,也多小有一点儿吃惊——对于亘追踪而来。
“那你又在这儿干什么呢。”
“你都看见了。”美鹤两手一摊,“很好玩吧?”
亘觉得双膝在哆嗦。不是恐惧,是愤怒。
“好玩?就这样?这种情况?”
“皇帝陛下的神圣的皇都索列布里亚。”美鹤拿腔拿调地说:“坚如磬石的都城也太不堪一击啦。”
身边的一具戈列姆撞垮了一所大房子。从倾倒的建筑物中,撞击使一件东西像魔术般直飞起来,掠过空中掉下。亘没有看错的话,那是一只大灶,连着一人合抱的大锅飞起来。
戈列姆们带来的破坏和它们庞大的躯体移动时的振动,几乎使人站立不稳。而美鹤竟满不在乎,拥着魔导杖,双手抱胳膊。
“这样的破坏和屠杀有何意义?得马上停止。求你了,快停止!”
“意义?说道意义,有啊。很大很大的意义。”美鹤说道。他的头发也粘了许多瓦砾中蹦出的碎石,尘埃,“因为非这样做不可,就做了。”
“为了宝玉到手?”想解开常暗之镜的封引吧?
美鹤的表情这才有了变化:“你连这个也知道?”
“假如解开常暗之镜,魔族攻进来的话,明白会发生多么严重的问题吗?就在北大陆,三百年前……”
“我知道。”美鹤打断他的话。亘张口结舌。
“你——知道?”
“噢。第一代皇帝为收拾讨厌的蛮族,打算借助魔族的力量。据说立竿见影。”
亘一下子光火:“什么立竿见影!如果没有龙族赶来,幻界可能就毁灭了!”
美鹤烟幕迷眼般地眯起眼,望一眼在戈列姆群中飞来飞去的七头火龙。
“是他们吗?你何时跟龙搭上关系的呀?”
“那无关紧要。是他们告诉我的。三百年前,解开封引只是短暂的一刻。但是,危险极了。现在你要做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应该是吧。”
“那是为什么?”
美鹤所乘的戈列姆,可算作司令部吧。它自身纹丝不动站着,任凭周围呼天抢地。不过,由于地面摇摇晃晃,热风劲刮,亘无法越过它的大脑袋,接近美鹤。
击倒操纵它们的魔导士,戈列姆便归于泥土。打败美鹤,这场惨剧便告结束。然而,亘拔不出勇者之剑——握剑柄的右手抖个不停。
美鹤定定注视着亘的动静。在他身后不远处,又一座大屋倒塌下来。
“你好像还不大清醒嘛。”
美鹤说道,一副没脾气的腔调,仿佛说:如此简单的计算题都做不出来?
“在所诺港听过吧?你来幻界,是为了跟这里的人交朋友?是为保卫幻界和平而来?”
跟心中想回忆起在加萨拉与卡茨的对话。我必须说明,即便是朋友,错了就是错了。
“不,我是为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来幻界的。不过,我不认为为此就不择手段。不能那么想的。”
美鹤摆出平时那个姿态——在现世的学校,神社,亘见到他时都是这副模样,双肩略缩,下巴微翘,眼看别处。
“我能。所以我干了。”
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错了。”
亘只能小声说出来,仿佛自己也非常可怜。也许声音被噪声掩盖,传不到美鹤耳中。
“美鹤你错了。不能干这种事。皇都索列布里亚的人们也都是活人,不由我们生杀予夺。”
美鹤猛一回头:“那是作为高地卫士的意见吗?”
在亘回答之前,美鹤轻轻踏一下戈列姆的肩头。
“这家伙是什么做的,你知道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他想问什么呢?
“是,是岩石吧?就是用魔法制造的戈列姆吧?”
“对。是我用泥土和岩石捏合制作的虚拟生命。但材料不仅是泥土和岩石。”
美鹤说,自己需要作为“素材”的人。
“每一具戈列姆都要用一个人。无论魔法多棒,这一点没办法。你以为我是怎么弄成的?这样大的数目哩。”
亘无法从美鹤脸上移开视线。他在说什么事情啊?普普通通的语气,表情像在听一堂不感兴趣的课。
亘硬是挪开视线,眺望此刻陷于烟云火海的皇都,戈列姆的数目数不胜数。这些原本都是人?把他们都变成了戈列姆?
“窥看了『常暗之镜』,人就变成了『虚幻』,是没有灵魂的空壳。皇帝一族不时按自己的方便,把人弄成『虚幻』。他们强迫人家看常暗之镜,把人弄做『虚幻』,做仆人使唤,或者在边地劳作。对政治犯和犯罪的人也如法炮制。比起在监狱收容改造,这样做更爽快嘛。”
“……真的?”
“亲耳听公主说的,不会有假吧。现在,这些‘虚幻’。”美鹤补充道。
“作为制作戈列姆的素材,人是不可缺少的。可是,人有灵魂。无论多么低下的奴隶,也有灵魂。所以,原样的人实在做不了言听计从的戈列姆。太罗嗦啦。可是,在这里就简单啦。那边闲逛的‘虚幻’,原本就没有灵魂。最适合作为素材。”
美鹤盯视着脸色发青、无话可说的亘,说道:“你说我在做残酷的事情。不过,制造‘虚幻’的并不是我哩,是皇帝。作为高地卫士,你怎么看?觉得难以容忍吗?如果是,这种皇帝治下的皇城,毁了它岂不是很好?索列布里亚的市民也都——不,全体北方统一帝国的国民都同样有罪。他们默许了一代代皇帝的所作所为,有时甚至给予支持。因为对他们有好处,或者因为他们要自保。这种家伙理应受到惩罚。你作为高地卫士,觉得如何?”
视线模糊,是因为烟雾。头脑混乱,是由于不停的振动。耳朵几乎听不见,是因为毁灭中的索列布里亚悲怆的哀鸣。
哪一方是对的?什么是正义?
“你说要爱惜幻界。可这个帝国并不比南大陆的联邦国家美妙。南大陆该谢我才对吧。我消除了北方侵略进攻的危险。”美鹤缩一下脖子,笑道,“皇都变成这副模样,即便造了动力船,也不是向南方跳起战火的时候吧。”
亘没等感情上作出反应,身体一歪就要扑向美鹤。
就在此时——
突然迸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笼罩了地面、天空。飞来飞去的龙和戈列姆的巨大身躯变成了显眼的黑影。
亘反射般弯下腰,以手护眼。迸发的白光和产生时一样一瞬间便消失了。
“很好。”美鹤点着头。
亘抬器头。白光虽然消失了,但周围的情景似乎有了某些变化。明亮。与太阳不同的其他的光源——
是皇帝的居城水晶宫。整座雄伟的城堡,从中央尖塔到稳固的台基石,甚至延伸出去的装饰性翼廊,仿佛都用水晶雕琢而成,因内侧透射的光而熠熠生辉。
“皇都的崩塌,”美鹤仰望着光辉灿烂的水晶宫,说道,“也就是结界消失。”
“就这么回事儿”——美鹤简单的说一句,“刷”的挥一下魔导杖。他的身影从亘前消失了。
这是瞬间移动的魔法。美鹤前往水晶宫!
四十九镜厅
“亘,这边!”
乔佐呼啸着飞向呆立的亘身边。米娜伸出两条手臂。
在美鹤消失仅隔了一瞬间的空白,迄今起着司令部作用的戈列姆,便挥动双臂加入战斗行列。亘向侧面跃出去,抓住米娜的手。戈列姆的拳头仅以毫厘只差没有击中乔治的翅膀。乔佐一时失去平衡,但仍惊险的避开攻击,飞升起来。
“美鹤呢?”
卡茨搭乘的龙追上了乔佐。龙们的身体映着逐步吞噬索列布里亚的火焰红光。卡茨的脸被烟灰弄得漆黑。
“到、到水晶宫去了……”
“追呀!可不能磨蹭啦!”
卡茨抓牢龙角,俯低身体。人龙合为一体,龙收起翼,直向着水晶宫滑翔而去。
“乔佐,可以吗?”
“看我的!”乔治咬紧牙关,紧跟其后。但他已伤痕累累,可能是伤痕累累,可能是烧伤的原因吧,鳞片东掉一片西掉一片。
包围索列布里亚的戈列姆们依然朝着水晶宫缩小包围圈。亘回头望去,一眼可见索列布里亚已变成壮观的瓦砾场,野火四窜,迷宫般狭小空间里,有人迷失了方向不知所措,亘对周围飞翔的龙大声呼喊。
“请把皇都的人带离水晶宫,引到城墙外面去!”
“明白!”
走在前头的卡茨和龙,看上去只有亘的拳头大小了。他们如同一颗红色的陨石,向着水晶宫笔直落下去。
这时,亘感觉到“气”,似乎只能说是魔法的气息,在托利安卡魔医院、在所诺港,美鹤驱动大风魔法时的那种气流。
“卡茨女士,当心!”
在亘叫喊的瞬间,水晶宫的轮廓似被阳光包围般整个一歪,紧接着的瞬间,以宫城深处的一点为中心,升起一股巨大的龙卷风。急流般的旋风呈涡形,画着螺旋迅速膨胀,亘眼看着搭乘卡茨的龙直接受到袭击,如同被扼杀般突然进入失速状态。
“危险……”
乔佐也被龙卷风外缘的风弹开。亘的声音消失在空中。他如同洗衣机里的小手帕,咕噜咕噜旋转,不辨上下左右,被甩到远远的天边。
基·基玛和米娜的喊声里,还夹杂着乔佐的惊叫。天空和地面,都像拼花般视界转换。甚至连巨大的戈列姆们,也被龙卷风刮得踉踉跄跄。倒塌的建筑物瓦砾飞舞起来,将要倒塌的建筑物被刮走。石砌的房子完完整整一栋栋漂浮到天空中,如同玩魔术,一点点地分解着,然后被刮走。也许是着火的望台吧,隐约看得见内部柱子结构的巨大火球,在无奈被吹走的乔佐上方飞过,撞在城门旁的城墙上,和火花一起消失。
“抓紧!”
乔治喊道,几乎要哭出来了,基·基玛一只手抓住米娜,一只手吊在乔佐的翼上。
“亘,加油啊!”
亘双手抱住乔佐伸出来的脚。他腰部以下在空中晃悠,往下,坠落。快速逼近地面。坠落,再坠落……
就像被一只大手捞起一样,亘的视界掠过地面上升了。是乔佐恢复状态了。广阔天空,实在是危险万分,过于可怕了吧,乔佐发出狗吠般的哭声,同时吐出一团火。
“在哩,乔佐!”
一看,才知道已经被刮到城墙边上了。龙们也在龙卷风外围拼命扇着翼,亘数了一下“七大支柱”:一头、两头、——都在。卡茨平安无事吗?在哪里?
“卡茨女士!”
喊声也被风吹散了。
“我在这里,在这里呢!”
卡茨的龙也许是伤了一只翅膀,飞得很吃力,在比亘他们还低的地方摇摇晃晃。乔佐降下高度。亘爬到龙头,在乔佐的大脑袋上探出身子,看见乔佐眼泪盈眶。
“可、可怕呀!”乔佐说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是大风魔法哩。美鹤为了不让我们靠近,用龙卷风罩住水晶宫。”
亘拼命抚摸着乔佐的头。他一不留神,自己也几乎哭起来了。
乔佐好不容易保持平衡,与卡茨的龙并排飞行这才发现卡茨也受了伤。她浑身焦黑,因右眼下方开了口子在流血,只有那里的黑灰被冲开了。
“畜生那可就无法接近了!”
她紧握鞭子的手也有血迹。
“有什么办法可以对付那种魔法?”
“我的力量不行。”亘拼命喘气,“只有使用瞬间移动魔法了。试试看!”
卡茨说着,轻轻一跃,跳过来落到乔佐身上。
“好,走吧。”卡茨用力抓住亘的手腕。
“走——去哪里?”
“一起去啊!我抓住你,也能瞬间移动吧?”
亘回头看看基·基玛和米娜。米娜摇晃着要站起来。
“亘——”
“美鹤由我和卡茨女士来想办法对付。所以,这边就拜托了,好吗?
米娜的青灰色眸子里,映照着此刻染红皇都上空的火光。
“明、明白。”
“小心呀,”基·基玛成跪立姿势,“好吧,乔佐,等亘他们用魔法消失之后,我们就巡视皇都,从上空引导走投无路的人!”
乔佐伸翼振翅,应声:“噢!”
亘拔出勇者之剑。用心,集中精神,回想在加萨拉做瞬间移动时的情况。应该行得通,一定行。水晶宫,前往水晶宫。
集中三颗宝玉的力量。
亘闭目念动咒语,身体突然变轻。视野一片光明,火焰的热和风力之大,都感觉不到了。是魔法的炮弹发射向空中,上升,上升,划一条弧线飞过空中,掠过戈列姆头顶、皇都索列布里亚上空,向着水晶宫——
“啪”,返回到现实。亘漂在空中。和卡茨一道。二人飞在空中。脚底下,壮观的水晶宫在迫近。宽阔的露台,有装饰的岗楼环绕的石扶手。中央尖塔反射着亮晃晃的阳光。
就那么一瞬间,在露台各处,在通往城堡内部的拱门后,看得见倒下的骑士们。血、血、血,到处鲜血飞迸。为什么那种地方只扔着银白的头盔?为什么另一处又只丢下铁靴?七零八落。骑士们躯体支离破碎的死了,是死在大风魔法的利刃下??
“降落啦!”卡茨喊道。二人像石头一样掉下来。下面是一摊摊血迹的石露台。
但是,正当此时——
“别碍我事!”
美鹤的声音震动。亘的眼底一闪亮。正要着地的身体像撞在看不见的墙壁上弹开来。魔法与魔法激斗之下,围绕亘的世界扭曲,爆发了。
卡茨发出愤怒的尖叫,抓住亘的手腕!
“咚”一声响,二人掉下来。是落在地面上,腰部着地,脑袋晕乎乎的。
“这,这里是……”
卡茨筋疲力尽的坐着,环顾四周。亘双手抱头,双目紧闭,想止住天旋地转的视野。
稍后,亘抬头,睁开眼睛,终于还有一点距离,但闪亮的尖塔和城堡,比在皇都时看得真切。可见从城堡的几个窗户里,冒出来几缕轻烟。
“这里……是庭园啊。”卡茨发出沮丧的声音。
好多个美丽的庭园围绕着水晶宫。二人降落到其中一个庭园来了。由粗俗的石基支撑的亭榭和炮台遗迹。这里是“战胜庭园”,是美鹤会见索菲公主的那个园子。亘当然不可能知道。
“好安静啊。”卡茨站起来。心烦的拭去流入右眼的血,“连一个骑士都没有。”
“都进入大风魔法里面了。”
亘想站起身,但膝头像散掉一样。卡茨搀住了他。
“那,这里是什么是也——”
卡茨刚要说出“没有发生”,中途闭上了嘴。庭园一团糟,强风的痕迹触目皆是:倾倒的树木、散落的花瓣、垮塌的栅栏。
树丛后倒着两名卫兵似的人,手脚摊开。他们身上流出的血染黑了一片砂土。
龙卷风外围的风刮过时,在城堡周围的人们被它镰刀般的利刃断送了生命。
“刚才没有看见吗?”亘问卡茨,“我们曾有一次飞近城堡的露台。仅仅一瞬间,我看见了城堡内的情况。骑士的脑袋掉在地上,到处是飞迸的血迹。在城堡内,风过的瞬间也发生了和这里一样的事情。”
美鹤要直取封印之冠,阻挡去路者,——无论是骑士还是官员,毫不留情地以大风魔法之刃砍杀。
亘背向城堡,四下里眺望皇都。大风魔法扇起的巨型风圈完全包住宽广的水晶宫。烧毁索列布里亚的大火,像鲜红的极光一样摇摆着,肆虐在大风范围外。
“为什么不能直接降落在露台上呢?”
“被美鹤反推出来了。那家伙知道我搞瞬间移动,用魔法把我们弹开了。”
亘一说话,嘴角便哆嗦。卡茨脚下滴落一滴滴血。
“卡茨女士,得处理伤口。流血很厉害。”
“这点伤不算什么。”
虽然说得强硬,但血几乎已模糊了右眼。
“再试一次。还行吗?”
“你问谁?”
卡茨理一理皮鞭,扎牢腰间,然后握紧亘的手腕。
亘闭眼。用不着太担心,以我拥有的三颗宝玉之力,飞向封印之冠——隐藏宝玉的地方。不是以我的意志,而是以宝玉的意志为引导。
“拜托了,带我去吧。”亘喃喃道,“这次看你了!”
亘和卡茨的身影从“战胜庭园”消失了。
变为无,化为光,时间停止,掠过天空——
这次下落的时间很长。是头朝下还是脚朝下?两手无意识地在空中划动。
亘和卡茨茫茫然地着地了。卡茨的脚比落下的冲击慢一拍,“咚”地砸在亘后背上。
有两三秒工夫,二人背过气去了。清醒过来时,亘趴倒在滑溜溜的地板上。怎么回事,如此苍白,透明的地板?迪拉·鲁贝西·怎么跟那冰封的城市如此相像……
亘一惊,双臂一使劲支撑起身体,一下子看清楚了。
这是一个大圆柱绕的厅。每一根圆柱上都有人的浮雕:头戴宝冠、身披沉重的法衣。这不是历代皇帝的像吗——亘正这样想时,看见了美鹤。
他孤零零地站在大厅中央。
这是一个四处苍白、透明的大厅。美鹤的魔导士黑袍,映照在脚下地板,高高的天花、圆柱间光滑的壁面。镜子——这是放射出苍白、洁净的光的镜子。
这是一个镜厅。
“亘、亘。”
卡茨的视线被美鹤所吸引,被美鹤和他完美的侧脸所仰望的东西吸引。
长暗之镜。
长暗之镜安置在大厅北端,左右夹着两根圆柱。直径超过亘的身高,是无可挑剔的完美的圆形。镜子略为倾斜,竖立着朝向上方,镜子里是——
黑暗。
充满了黑暗。黑暗一直满溢至银白色圆边上,无声无息地煮沸着,翻滚沸腾。
轻轻一晃——美鹤跨出一步,接近常暗之镜。此时,亘注意到了:常暗之镜台座处画着小小的星形图案。图案中央是一个简单的环,带有波纹,图案上方放置着嵌有宝玉的宝冠。
是封印之冠和黑暗宝玉。
黑暗宝玉也和常暗之镜内充满黑暗一样,闪烁着漆黑之色。
美鹤抬眼望向封印之冠,又向前迈出一大步。这时,迄今躲在他身影里的人的模样,跃入亘的眼帘。
是一个女孩子。优雅的白色长裙,编好、带着装饰的黑发。他侧坐在地上,把倒在地上的一个人的头抱在膝上。
那——不就是皇帝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本人吗?他那带刺绣的豪华长袍,破烂不堪,手脚完全失去力气,耷拉在地上。
少女满脸泪痕。仔细看,她的长袍沾满了血。是她的血?或者是皇帝的血?
“美、美鹤先生。”
女孩子颤声喊着美鹤。但是美鹤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仿佛被封印之冠和黑暗宝玉迷住了。
那少女的脸——亘觉得似曾相识。亘用因为瞬间移动而昏沉沉的脑袋思考:她像某个人,是谁呢——
“别缠者我。”美鹤说道。他虽然脸仍朝着正面,但声音是冲着亘而来。
“这可是长暗之镜。”
像回应美鹤的话一样,满溢至镜边的黑暗喧哗起来。
“而它,就是最后的宝玉、我所需要的黑暗宝玉。”
美鹤缓缓弯下腰,单膝跪下,手伸向宝冠。
“求求你,不要动它、不要!”白裙少女放声大哭,恳求道,“求求你了,不要解开常暗之镜的封印。”
少女身体一晃,皇帝头颅从膝上滑落,发出难听的“咕咚”一声。纯粹一件物体而已——他已经死了。
未等亘有任何动作,卡茨已拔出鞭子扑向美鹤。她的靴子后跟一蹬地面猛跃起来。黑发飘扬、双肩后剪。
美鹤依然正眼也不望一下,只将握魔导杖的手随意向卡茨一指。仅仅这一下子,卡茨便像球一样在空中弹回超过亘头顶飞开去。
“我叫你别捣乱。”
卡茨shen • yin着。亘拔出勇者之剑,迅速射出魔法弹。美鹤一挥魔导杖,魔法弹变成了火花,火星子溅向周围壁面。
“住手!”
亘举起剑冲上前去。他在光滑的地面奔跑。接下来的瞬间,他有无奈地被弹飞,他前滚翻地画了一道弧线,飞过大厅,脑袋着地摔在白裙少女身旁。
“解开长暗之镜的封印回发生什么事,用不着你现在教我我也知道。”
美鹤的视线终于落在亘身上。他的目光在笑。他嘴角扭歪的样子,之前从未见过。
“为什么?”少女抽抽搭搭地哭着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是‘旅客’呀,公主。”美鹤俯视着少女,答道,“只要这最后一颗黑暗宝玉到手,前往命运之塔的道路便敞开了。我就是为此来到‘幻界’的。你要我说几遍才满意?”
卡茨欠起身,拼命想摆开挥鞭的架势,她的视野模模糊糊,焦点时准时不准。猛摔在地板的撞击是手脚都像是分了家。亘用尽力气才用勇者之剑支撑住身体。卡茨也同样吧,过于焦急,没抓住皮鞭。他流血更严重了,满脸鲜红。
“为了改变命运?”少女的脸颊上落下泪珠,问美鹤道。
“没错。”美鹤语气温和。那一刹那,他眸子里闪过对少女的一种亲情,“索菲公主,请允许我把您身边那个毫无道理地弄歪的幸福天平扶回正确的位置。”
谜语一般的话。少女哀痛的表情有增添了困惑。
这张脸——的确像某个人。我认识她。
记忆的片断降临亘触手可及之处。
“是小姑。”他情不自禁地说道,“是美鹤的小姑。她跟小姑好像好像!”
我也只是二十三岁。我承受不了啊,这种事。她含泪那喃喃道——
美鹤目光锐利地回望亘。
太不公平的命运。飞来横祸。就为了改变它,才跋涉在幻界之中。
怎样才能制止命运?谁有制止它的权利?亘心中只有一瞬间,却是无可挽回的一瞬间,产生了莫大的动摇。
美鹤伸手去触摸封引之冠,然后轻轻捧起。那动作是从未有国的轻柔,恐怕比触摸自己魂魄是还要庄重。
“住手!”
亘的喊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引起回声。美鹤一手持宝冠,一手我魔导杖。他终于完成“旅客”使命了,他猛地将魔导杖向空中一举,念动咒语。
“最后一次尽朋友之谊了。走,快逃吧!”
轰然卷起的大风,把亘等人罩住。双脚离地,身体悬空。亘拼命划动双手,紧紧抓住身边少女的白裙。
“抓牢!”
大厅一瞬间消失无踪。
五十分手
烈火焚城、土崩瓦解的皇都索列布里亚,死者以被吞噬。少数侥幸者的行列,正从溃塌的城墙缺口,像伤口淌血一样向外流动。
皇都中央是静寂无声的水晶宫。
此刻,塔尖升起一道光柱,直指苍穹,向上,向天空,远离污浊的地面。
这就是前往命运之塔的道路,只有收集齐全五颗宝玉的“旅客”才能踏上这条通道。
黑袍披身的美鹤冲上光柱。谁都无法妨碍他,任何人都不能阻拦他的去路。
活下来的人仰天抬头,遥望着光柱。不一会儿,冲上光柱的小小黑影被苍天吸收一样消失了。
与此同时,风止了,龙卷风消失。拥挤在索列布里亚的戈列姆们一下子停止了动作。
极小的振动从内部撼动戈列姆们。驱动它们的美鹤的魔力开关关闭了。它们在自己搅动的漫天尘土中沉默了。
戈列姆们开始重返泥土,它们像海浪冲刷堆沙之城般瓦解,混于瓦砾中,踪迹全无。
当戈列姆们消失,在它们待的地方只留下了泥土和岩石碎片的小山时,除了火焰仍执拗地舔噬着皇都的废墟,没有活动的东西了。曾经熊熊燃烧的烈焰,也渐渐丧失了力气,变成一截红红的舌头,带者饥饿一摇一摆地爬动着,探寻何处有可供吞噬之物。
一场破坏生涯盛宴之后的空虚——
但是,人们不久边感觉到脚下开始震动。类似脚步声的轰鸣来自地底,如波浪般气势汹汹地迫近。
水晶宫又一次放射出名副其实的、硬质的光芒。光芒一消失,城堡的形状开始变化。四角突出的屋顶垮塌。正门的拱形歪斜。尖塔倾侧。露台扭曲。
人们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原以为再置身何种险景都已不足为奇。冲击超过了接受的极限。沉默的人群,心灵麻木得身边失去至亲都仿佛是遥远的事了,现在却被眼前呈现的光景震撼。
水晶宫在瓦解。并不仅仅是坍塌瓦解。在它的内部——城堡深处,知情者明白那时皇帝宝座所在的房子——以那一点为中心,正在收缩起来。ru白色的巨石之城,被收叠起来,被吸收掉。无数的窗户,是无声惨叫的嘴巴。水晶宫被吞噬。
仅仅数十秒钟,水晶宫从地面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从刚才城堡被吸收的中心点,冒起一股浓黑色的烟雾。烟雾像微小的鸟群蠢动着扩大,眼看着笼罩了原先水晶宫所占的空间。
黑雾的天空中,勾画出一对漆黑的翼。翼缓缓扑动,浮起,将地面沉睡的某个东西带往上空??
是常暗之镜
出现在天空中的常暗之镜,看起来如同并悬着的另一个太阳。它与仍斜照着废墟的太阳相反,是一个充满黑暗的、异样的太阳,其中孕育着无限的黑暗。
常暗之镜的表面喧哗着,仿佛从漫长的封印中解放出来,不胜惊喜。同时,它开始倾斜出黑色的洪流。
此时,在鲁鲁德国营天文台的研究室里,帕克桑博士挂着夹鼻眼睛,目光落在一本厚书上。他孤零零地坐在他习惯的木头靴子上,在周围埋头工作的弟子们说话声中,小手中的小羽毛营笔飞快蠕动着,正要解读意味深长的一段话。
突然,像被人敲了以下似的,博士抬起了视线。他一下子脸色煞白。
“怎么啦。博士?”罗美察觉到了,问老师。
帕克桑博士张口结舌,目光游移着望向窗外。
“不、不行。”博士喃喃道。未等罗美抱住他,他以从木靴子上滚落下来。
“空中飞人马戏团”滞留在加萨拉,他们是在舒顶格骑士团的戒严令下来到这里的,此刻正为傍晚的公演忙碌着。在吉尔首长被捕、警备所失去控制的加萨拉,不但进出受到限制,连在镇上走动也受限制。人们都垂头丧气、忐忑不安。卜卜荷团长打算利用有限的时间和材料,尽量表演开心的节目,为加萨拉的人们鼓鼓劲。
团长正在知道帕克等人练特级,一名团员慌慌张张来找他。
“老婆婆说,请团长马上过去。”
团长感到诧异,匆匆前往老婆婆的帐篷。团长撩起垂帘探头一看,见老婆婆坐在占卦的水晶球前,眯缝着双眼。
“老婆婆,怎么啦?”团长这一问,老婆婆睁开眼睛。
“封印已被解开。”老婆婆的瞳仁里,映照着水晶的微光。她的声音带着颤动,“那时常暗之镜啊。噢噢,魔族来了!”
与此同时,在龙岛上,龙王从洞窟的裂缝仰望着针雾笼罩的天空。他看见了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印记。
恐惧和决心的震撼掠过龙王老迈的躯体。
“你们大家。”
龙王缓缓站起来。
“封印被解开了。常暗之镜出现在地面上。战斗的时刻到了。现在来祈祷女神保佑我们的钢翼、保卫幻界吧!”
龙们愤怒、叹息、义无顾反的咆哮从岛上轰然迸发,隔海连针雾也被震撼。
这是——在哪里?
脸颊紧贴着地面。尘土的气味。
亘睁开眼睛。平坦的地面,摆在眼前、沾满泥土的两只手。不过,右手还紧握着勇者之剑。
用肘部支撑着,抬起头。身边躺着那位白裙少女。她像摔坏的人偶似的趴着,一只靴子掉了,裙子脏得面目全非,像亘一样一身尘土。
他们被美鹤从水晶宫的镜厅弹开了。亘尝试跪立起来。视线打者旋转,他腿一软跌坐地上。亘晃一晃脑袋,再次跪立起来。
索列布里亚的城墙隐约可见。被弹飞至如此远的地方,实在难以置信。环顾周围,是零散的树林子。草原上植被干枯,暴露出地面,
处处是突出来的岩石。
寒冷。北大陆的风扑面而来。但这是自然风。
水晶宫怎么样了?美鹤怎么样了?在我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看不见卡茨的身影。她被弹飞到那里去了?
白裙少女痛苦地shen • yin起来,手脚动了一下。亘拐着脚跑过去,扶起她。
“挺住啊。还好吗?”
少女茫然地睁开眼睛,费了老大的劲儿,目光才聚焦在亘的脸上。
“这、这是哪里?”
“是在索列布里亚附近。不过,是在没有路的树林和草丛中间。”
美鹤在最后一刻喊道:“逃命吧!”那是怎么回事?
“常暗之镜??”
亘向皇都索列布里亚方向一望,倒吸一口凉气。那些黑雾是什么?哄哄然蠢动着,聚焦在索列布里亚上空。
龙们还在索列布里亚上空飞来飞去。他们在与黑雾搏斗——被黑雾缠身,眼看着一头龙抵敌不住地掉在地面上。
亘不顾一切地向索列布里亚冲去,他将勇者之剑发射魔法弹。
“乔佐、乔佐!你在哪里?”
连发数弹之后,低空处出现了一个鲜红的点。是乔佐,正向这边飞来,疾速而来。在他身后,一团黑雾紧迫不舍。
“乔佐!我在这里!”
亘挥舞双手跑边喊,但紧接着的瞬间,他愕然地停下了脚步。随着乔佐接近,追逐他的雾团呈现出面目。
是翼。它们长着漆黑的翼,多不胜数!一个个大如成年人,手脚长着尖利的勾爪,骨瘦如柴的躯体,全身无一不是漆黑。
这些家伙就是魔族吗?
“亘!”
乔佐直飞过来,高度降至贴着地面。
“上来、上来、快上来!”
亘在要撞上乔佐翅膀的前一刻,向乔佐身上一个鱼跃,触到乔佐的同时,抱紧了翼根。猛烈的冲劲让乔佐身体摇晃起来,龙脚差一点触地。
“把她、把她也带上!”
白裙少女仍精疲力尽竭地坐在原处。亘探出身子,当乔佐擦着她飞过时,双手把她抱起。
少女的上半身靠在乔佐背上。此时,追上来的一头魔族伸出丑陋的手抓了少女一只脚,向前倾倒的亘与魔族打了个照面。
是骸骨,黑透骨髓的骸骨。“耶耶”笑着的骷髅头,该有眼睛处空着两个洞,该有嘴唇处爆突出异样煞白的两排牙齿。一只只手指头与其说是皮包骨,简直就是骨头本身。骸骨一边扑翼,一边发出金属刮擦的尖声。被抓住脚的少女被猛一拉,回头望去,这才发现了魔族,发出厉声惨叫。亘一只手拉着她,拧着身子举起勇者之剑,照准魔族脏兮兮的肋骨处捅下去。魔族发出呕吐似的沙哑声,放开了少女的脚。亘把少女拉到乔佐背上,对仍要紧迫不放的魔族再砍一剑。
“乔佐,上升!甩开它们!”
乔佐猛地爬开。他的尾巴尖在伤心沼泽被亘削去了,长度有点儿不三不四,此刻被两头魔族咬住不放。亘挥舞勇者之剑将其斩落,然后向后面的魔族群发射魔法弹。光弹一命中,魔族们哇哇怪叫着炸了群。拉开了一点距离。
“乔佐,喷火!”
乔佐一张翼,扭头向着魔族群,喝一声:“亘趴下!”
烈炎奔流着向亘侧脸窜过,被直接击中的魔族成了火球,带者一股烟坠落。大群魔族畏缩着退开去。
“乔佐,大伙儿在哪里?”
“米娜和基?基玛和头领们在一起。”乔佐狂喘着,“我累坏了,要摔下去了。亘,该怎么办呀?”
“七大支柱”的龙们仍在索列布里亚上空。刚才眼看着一头龙掉下来了,是怎么回事?
乔佐精疲力竭,身上各处流血,眼中含着泪水,飞得也不平稳,时高时低。
白裙少女因过于恐惧而全身僵硬,只有嘴角在哆嗦,发不出声音。
“乔佐,带上着女孩到那片林子去!”亘指向右前方一片葱郁的树林,“降落在树林里,可以避开魔族。在我和大伙儿回合之前,你们在那里别动,好吗?”
乔佐泪水扑簌簌而下。“噢、噢。亘,对不起,你要怎么办?”
“我没事。好,快躲起来。”
亘再次向勇者之剑祈求:到米娜的火龙背上!
瞬间移动成功了。亘一回过神,自己落在“七大支柱”之一的龙背上,这龙头头顶戴了一顶类似鸡冠的帽子。米娜紧抱着这头龙的脖梗子,发觉亘回来了,一跃而起扑了过来。
“米娜,受伤了吗?”
“没事,我没事!”
米娜脸色发青地笑着。
“看那里,亘,快看!”
亘望过去,只见有一对巨翼的长暗之镜飘在空中。从镜里涌出黑色的魔族军团,永不枯竭的罪恶之泉。恶魔军团覆盖了索列布里亚的上空,向东南西北飞去。
飞向整个幻界。
搭乘亘等人的火龙族长勇敢地尝试冲击长暗之镜。他喷吐烈焰,猛力振翅,击落冲上来的魔族们。但是魔族多得数不胜数。
“这样赢不了。接近不了长暗之镜!”
龙族长一甩强韧的长脖子,把扑上来的魔族抖落。
“先躲开吧。寡不敌众。保护下面的人不要被魔族伤害,叫他们逃金树林里去。我们也躲进森林!”
“真遗憾!”
龙族长龇牙怒吼着,不断地吐出大火球逼退魔族们,然后改变了飞行方向。亘站在他背上,用尽力气喊道:
“大家往森林跑!快撤退!这样下去都完蛋!”
“亘!”
靠近来的龙的背上站着基·基玛,他抡着大斧,哑着嗓子大声应道。来到这里第一次听见他如此无精打采的声音。基·基玛身后,搭载着几个受了伤的索列布里亚人。基?基玛挺身保护瑟缩的伤员,斩落死缠不放、飞扑上来的魔族,嘴里头恶狠狠地骂道:
“你们这些废物!就这样收拾你们!这样、这样、就这样!”
“哎呀!”一声衰嚎,一头魔族被从头劈成两半,但仔细一看,基?基玛的肩头和上臂都伤痕斑斑。
“去森林!快到树林里去!”
“明白!”
满眼无尽的魔族飞来飞去,遮天蔽日。亘边飞边呼喊着卡茨的名字。一头又一头撤出来的龙背上,看不见她的身影。
亘焦虑万分地扫视着,担心自己视而不见。镇定,要镇定!亘用魔法弹击退扑上来的魔族,米娜给龙指示方向。
嘿,前方瓦砾沟中看见了卡茨挥鞭的身影。她在掩护索列布里亚的人。一个倒下了,另一个蹲着,都是孩子!
“卡茨女士,我们来了!”
龙一边滑翔前去,一边由亘发射魔法弹助阵。卡茨冲上瓦砾堆,一边跃下一边挥鞭狂抽。由四面八方涌来的魔族遇上卡茨的鞭子,纷纷头破翼折。
龙低空悬停,亘一跃跳到卡茨身旁。米娜敏捷地将尾巴绕紧龙翼,倒悬着身子伸出双手抱起一个孩子,一骨碌返身将孩子送到龙身上。接着又一个。
“孩子没事了,拉上来啦。”
听了米娜的话,亘回头对卡茨说:“卡茨女士快走!”
“我把这一片收拾掉再说!”
卡茨“刷”地平抡皮鞭,将前面的魔族扫倒在地。她的右眼已完全血肉模糊,而且左手也不行了,几乎动不了。可能被美鹤施魔法从镜厅弹飞时受了重伤。
“交给我!您快登上龙背!”
亘揪住卡茨马甲后背猛一拉。
“干什么!”
“快上龙背!”
亘用勇者之剑对付龇齿咧嘴扑上来的魔族。龙族长喷出烈焰,逼退面前的魔族群。
卡茨为攀上龙背,把鞭柄衔在嘴里。左手用不了,她用一制手拉器身体。亘驱开魔族的同时,全身冷汗淋漓。
“挺住,卡茨女士!抓紧!”
米娜拉住卡茨的手。此时,米娜身后的孩子们发出了惊叫。两头魔族从死角偷爬上龙背,露出脸来。
“米娜,看身后!”
卡茨大叫一声,皮鞭从嘴边掉下。她已来不及捡起,一跃而上龙背,徒手扑向魔族。一头魔族被她踢翻,滚下龙背;另一头扭成一团。魔族被卡茨推开,但仍龇呀咧嘴,利用一瞬间的空子,咬住了她的脖梗子。鲜红鲜红的血“噗”地喷出。
“混帐,竟敢胡来!”
卡茨大怒,右手掐住魔族的脖子。米娜也猛踢魔族,用爪子狠抓它的脸。卡茨失去平衡仰倒,魔族更是把身体压上去。
“色鬼!”
卡茨大喝一声,凭一只右手拧断了魔族的脖子,把骷髅头揪在受里。无头的魔族躯体从龙身上滑落地下。亘向逼近龙周围的魔族群连法魔法弹,然后一跃跳上龙背。
“好了,起飞!”
龙腾空而起。米娜搂紧两个哭叫的孩子。亘爬近仰倒着的卡茨身旁。
卡茨仍抓着揪下的魔族脑袋。她把那骷髅提到面前看一眼,“呸”地骂一句“瞧你那邋遢相!”扬手甩了出去。
“敢吻我的脖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卡茨脖子上的伤口很深,血流如注。亘脱下外套,团起来按住伤口。沾满尘土、烟屑、汗水的外套被鲜红浸染变色。与此同时,卡茨的脸颊变得苍白。
“没事,别那副表情。”
卡茨说着,笑了一下。她带着无所畏惧的笑容,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七大支柱”已变成了五头龙。乔佐侧躺着,睡着了,呼吸颇为不易的样子。
亘等人避入的这片树林里,也有索列布里亚的人在藏身。救回了多少人呢——只能数出二三十人而已。其他地方也有逃出来的人吧。
拥有百万人口的要塞城市,半日间成了这个样子。
无人身上不带伤。既有连坐也不易的人,也有茫然望天,谁搭化都不理的人。一些孩子在哄其他哭着的孩子。
即便要处理一下伤口也没有药。龙们浑身创伤,只好舔伤口止血。他们伏地放松脖子和双翼,闭目休息。
黄昏已过,夜幕降临只有细如丝线的月牙是光源。树林里笼罩着深海般般的宁静和令人动作迟钝的、水压般沉重的哀伤。
北大陆的针叶树在寒气中紧挨着并肩而立,披一身深绿色的尖叶子。只从上空俯视的话,与南大陆丰饶的森林景色相比,北大陆的树林缺少色彩和趣味,显得冷漠疏远。但是,此时此刻枝枝杈杈的树林,却给人尽展双臂,庇护众人的感觉。仿佛寒冷之国的沉默哨兵,以其怀抱掩藏起逃难而来的人们,若无其事地、沉静地面对天空。
魔族振翅飞过树林上空的声音时而传来,但那是零散的,它们的进攻似已终止。那些异形怪物们在黑夜里不便行动吗?它们需要休息吗?或者,它们隐身于黑暗中,窥测着行动时机吗?
“休息好恢复力气之后,暂时返回龙岛吧。”
龙族长们向亘建议道。
“封印被解开时,龙王一定一察觉,作好了战斗准备。也许已有伙伴向这边出发了。”
“总而言之,目前寡不敌众,不能成事啊。”
米娜和基·基玛到伤员中跑了一圈。返过来的米娜说,当中有人对地形比较了解。
“他说附近有水源。穿过树林往西的话,有一座岩山,隐藏在那里的洞窟,应该比这里更为安全。可以设想大伙儿黎明前转到那里去吗?”
若要移动,且不说理由,时机上以此时为宜——魔族已沉静下来。说不定这是树林里的人们活下来的唯一机会。
“对呀。把这里的人平安送到洞窟里后,我们也返回龙岛,还得回南大陆。必须尽早报告消息,让大家做好迎击魔族的准备啊。”
亘对基·基玛的话表示同意。不过,他心底里怀疑是否来得及。算了,管它呢。即便来得及,又将如何?即便集中整个南大陆的高低卫士,集中所有舒丁格骑士团,就可以跟魔族一决胜负吗?
一切都完了——这句话在口腔里震荡。没能守住长暗之镜的封印,失败了。
一切都结束了吧。亘背倚树干,感觉绝望从内部渗透全身。
丢下一切,逃吧。真想挖个地洞藏起来。无论怎么做,都已经没时间了。
输给美鹤了,这回是决定性的失败。
“哎——”
有人小心翼翼地打招呼。亘一抬头,见是一位小个子老人看着他。老人衣衫褴褛,头发烧糊了。
“有什么事吗?”
“那边的、您的伙伴——”
老人回头望望另一边的草丛。卡茨躺在树下杂草上。
“她说请您过去。”
亘手扶树干,挣扎着站起来。他身体晃了一下,老人扶了他一把。
“谢、谢谢。”
“哪里哪里。您能走吗?”
亘自己也身负无数小伤。左脚?一跳一跳地疼,是扭伤了吧。
老人压低声音说:“我虽然不是医生,但年轻时曾在帝国军队任卫生兵,大致能明白伤员的情况。”
亘望着老人。
“您的伙伴情况不好。照此下去,大概……”
亘不禁拉住老人的手,停住脚步。老人无言,轻轻拍着亘的手背,安慰他。
“想想办法吧,我很想救活她呀。”
“伤太重了,出血过多。无法可想啊。她本人似乎也察觉了。”
所以才叫亘过去?
只要可能,都不想面对着一幕。不想知道。亘本已拖着腿,步履迟缓。
即便如此,一步一步地,卡茨躺在杂草上的身影呈现在眼前。
她身上盖一件不知谁人的衬衣。伤口处扎着撕开衣服作的绷带。身边有一位老妇人看护着她。
“这是内人。”老人说道,“全靠你们,我们才能逃到这里来。”
卡茨睁着双眼。她眼珠子一动,看着亘。仅此就几乎让亘哭出来。
“你,没事吧?”是卡茨一向的口吻,但有气无力。
“噢,我还行。”亘说着,挤出笨拙的笑容。
“您也是呀。虽然中了招,不过会好的。”
“呵呵。”卡茨被逗乐似的笑了,“这个嘛……这回倒像是不行了,我自己明白。”
淡淡的语气。不仅仅是身体衰弱,她很平静。她永远是——即便是一动不动之时,即便只是坐在警备所的椅子上,她都是热血奔腾。她本应是那样的人啊。此刻她沉静了。
“别说泄气的话呀。”
亘有意岔开她的话头。
“休息一晚就有精神了。我们返回龙岛,料理好伤口。明白?忍耐一下而已。”
卡茨挣开她手指的手,抬起这只手,抚着亘的脸。
“抱歉啦。”她和蔼地喃喃道。
“我说了那么勉强你的话,把你带来这种地方。可是,却成不了任何事。”
“不是您的错。”
亘无法控制声音的哆嗦,眼底发热。
“事到如今,先离开的我……看来没有资格请你原谅了……”
“您别说这样的话!”
卡茨微笑着,望着亘,缓缓地抚摩着他的脸颊。
听见踏草而来的脚步声,亘以为是米娜,扭头一看,是那位白裙少女。她双手抱肩站在一旁。
“皇帝,死了吧?”卡茨声音沙哑。
“噢。”
皇帝倒在美鹤身边,在常暗之镜的镜厅。的确已经死了。
白裙少女在亘身后低着头。
“可是,我的计划……不能说是成功了。而且丢了皮鞭。”
卡茨的手指朱墨着亘的脸。那种柔滑的触感。她的手是如此温柔,如此漂亮,原先竟一无所知。
“说不定,我也许犯了天大的……错误。不单是这一次。一直、一直、好多次。”
亘想说“不是的”,但没有开口。她不是对亘说话。她是对心中的另一个热说话。她望着远方,心里已经回到了南大陆。也许她耳畔听见了令人怀念的、加萨拉镇的喧哗。
“卡茨女士是我的警备所长官。”亘说着,把自己的手按在卡茨手上,“她是杰出的高地卫士。他尽忠职守,一直都是幻界的护法卫士。”
卡茨微笑道:“谢谢。”
“亘,你要想方设法……活下去,不能死。”
亘点点头,眼泪夺眶而出。
“因为,你的旅途还没有结束。”
“不能放弃!”卡茨说道。话尾已近于喘息声,几乎听不见了。
刚才的老人和护理卡茨的老妇人并排跪地,几乎听不见了。
“我们夫妇是你们救助的索列布里亚人。您听得见吗?”
卡茨微微动了一下头,将视线转向他们的脸。
“您将被女神召唤,至再次投生时止,将成为照耀幻界的光。”
卡茨闭上眼睛,做一次深呼吸之后,用沙哑的声音喃喃道:“噢,我已经准备好了。”
“在离开地面之前,您想做赎罪的祈祷吗?如果需要,我们想协助您。”
卡茨点头。他嘴唇嚅动,似乎是说“拜托了”,但没有变成声音。
老人托起卡茨的一只手,然后自己一手按胸口。老妇人也一样一制手按在胸口,空着的另一只手抚慰似的放在卡茨额头。
“我们,神赐之子,此刻将远离尘土,重归于神。”
平静的祈祷之声从老人口中汩汩而出。
“我先祖根源只清净之光啊,引领她吧。照亮这位上路者晦暗不明的脚下吧。迎接她去除污秽、洁净无暇之魂到上天吧。”
老妇人抚好卡茨的乱发。
“孩子啊、地上之子啊,你忏悔曾经违逆神的意志吗?”
卡次闭着双眼,下颚一动,微微点头。
“你忏悔与人争执口角、为虚伪愚昧心动、屡犯人子之罪吗?”
第三次——卡茨点了头。老人也予以回应,鼓励地用力点头。
“你已深深忏悔,在次赦免地上的你的罪。安心吧,人子啊。永远的光与和平将围绕蒙召的你。维斯纳·埃斯达·菏里西亚。人子寿命有限,而生命永恒。”
从卡茨眼中淌下一串泪水流到眼角,落入黑发之中。
在亘手中,那只曾抚摸亘脸颊的、卡茨的手一下子失去了气力。
卡茨咽了气。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思,虽伤痕斑斑仍如睡眠般安详。
老人的眼泪湿润了。老妇人哭着,一直轻柔地抚着卡茨的额头。亘也跟着他们的祈祷声,喃喃道:
晚安,人子啊。晚安。
五十一“旅客之路”
不想看别人的眼泪,也不想被人看见自己流泪。亘独自不行到树林的出口,在树丛后面躲过月牙的目光,防声大哭了一小会儿。
心如刚洗过的湿衣衫,虽然两手拼命要绞干,但泪水总是……而出。好沉重好难受,几乎难以支持,却无法中途放弃。
究竟悲从何来?
和离家出走的父亲在公园里再见面是,确实很伤心。妈妈和哪个叫理香字的女人吵架、自己逃离现场、藏到床底时,非常悲痛。之后,“路”伯伯找来了,他想要安慰自己,却大哭起来,当时伤痛得以为如此悲伤在也不会有了。
对。自己是因为已经讨厌了悲伤,要改变命运,才来到了幻界。可在这个幻界,令人心碎的伤痛,此刻是这样让自己防声哭泣。
既然如此,当初什么都不干不更好吗?在现世默默忍受,结果是一样的吗?无论到哪里,悲伤都随之而来。无论经过多少时间,悲伤都不消失,心只有一颗,与生俱来,既不能替换,也无从修理。说不上来自何方,补充的只是悲伤而已吗?它们都储存在心中的某个角落吧。
亘哭了一阵,呼吸难受起来。他两手环抱着树干,把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静待呼吸平复。
——我的命运。
尝试改变,又遇到新的悲伤。如果要改变它,前面又有什么等待着自己呢?
——该改变的、该改变的,是我的、我的……
——究竟是什么?
在这要被魔族荡平的幻界一角,我该怎么办?
轻轻的脚步声踏草而来。亘抬起头,慌忙用手背擦拭眼睛。
是米娜。她也脸带泪痕。
“你在这里呀。”
大概怕一出声又因此而抽噎起来吧。米娜只是小声招呼道,仿佛是在叹息中加一点发音而已。
“噢。”
“我也……也想卡茨女士告别了。”
米娜的眸子是黑夜森林的颜色,亘心想,此刻我的眼睛一定也是同样的颜色吧。我们失去卡茨的伤痛,一切已失败告终的败北感,森林都帮我们掩饰了,让我们在彼此眼中看不出来。
“大家呢?”
“在休息呢。”
“那就好了。”
亘突然想借故离开。
“在送索列布里亚的人到洞窟之前,我去侦察一下,也许还有幸存的人,把他们撇下太可怜了。”
米娜摇头:“没有其他人了。”
“可是,得确认才行啊。”
“你说去侦察,到那里为止?返回皇都太危险了。”
“我回很小心……”
话为说完,基·基玛庞大的影子悄然出现在米娜背后。他一张冻僵的脸尽显疲态。蜥蜴般的水人族皮肤上,看的见类似皱纹的东西,他本不该有的。
亘心想,卡茨的热情永远给予我们鼓励。能做到这一点的人绝无仅有。没有人能够取代她。
但是。基·基玛有话说。
“你们在说侦察?那,我也去。”
耳朵好尖。亘吁了一口气。
“我想回到皇都城们一带看看。也许有走不动的人。”
“那倒是。”
基·基玛伸手握住背上的大斧柄,卸下大斧。他瞥一眼米娜,说道:“我们是高地卫士,即便在北大陆,我们的任务也没有改变。”
米娜垂着头。
基·基玛又说:“要是卡茨,肯定会这么干。她会说,去看看有没有人来不及逃出。所以,我……”
霎时间米娜泪水盈眶。基?基玛把他的大手掌放在她肩头。
“你怎么样?留在这里警戒,也是不错的。”
“我们一起去。”米娜毅然昂起头,说道。与此同时,几滴泪水滚下她脸颊,晶亮晶亮。
“好吧,我们小心出发。虽然现在很安静,但魔族有翼,不清楚它们回从哪边警戒,我们得挑黑暗处走,低下头。”
“基·基玛目标最明显,个头太大。”
“我知道、我知道。”
月光微弱的光,在亘三人观察周围是露头,在三人藏身灌木或草丛时闪入云后,一片晦暗,似乎是有意为之。仿佛说,虽然帮不上忙,至少站在你们一边。
皇都崩塌的城墙本身,似变成了一排巨石海浪,划一条弯曲的线。崩塌造成了奇特的再生。亘一爬动的速度接近城墙,看看这个情景,他甚至觉得,皇都一开头就是一这副模样设计的。
“看不见常暗之镜。”
米娜眯着眼睛,喃喃道。
“它应该是漂浮在那片天空——原先水晶宫所在之处。”
的确如米娜说的。也许连月牙也不愿意照出那种晦气东西。
“隐藏在黑暗之中吧?”
四周飘荡着焦糊味。火熄灭了,夜风中感觉不到热气。只是冷飕飕的,夹杂着令人恶心的恶臭。
恶臭的原因之一,是尸臭吧。瓦砾山之下,火灾的废墟之下,有多少遗骸呢?
美鹤一人便夺去了数不清的人的生命。他明知会这样,却一意孤行,不择手段。
刷拉刷拉,脚下的枯草发出声响。
“因为被美鹤弹飞而昏倒,所以我没有看见。”
亘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基·基玛和米娜止住脚步。
“没有看见什么?”
“刚才听索列布里亚的人说了,常暗之镜现身之前,从水晶宫的中央尖塔,比值地向天上升器一道光柱,说是看起来像柱子,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冲上去了。”
米娜逃避般背转身,望向树林。已经走出好远了。草丛和灌木,在夜风下摇曳。
“那——你们俩看见了吗?”
基·基玛迈出步子,在亘前头观察了周围之后,答道:
“我看见了。”
“噢,是这样。”
“看上去的确就像升天了。”
基·基玛说完,像要甩掉什么东西似的挥一挥斧子。
“虽然是这样,还是不知道美鹤是否已顺利抵达命运之塔。要我是女神,就拒绝这种家伙。教训他:把幻界弄成这样,就为了一己之愿?”
这句话刺激了亘的记忆片段。萨卡瓦乡下的长老说过,未必跑得快的人,便先抵达命运之塔。
此时此地回想起来,也许只是徒然的安慰而已。
亘抬头眺望夜空。网一样透明的薄云,在月牙前缓缓流过。
然后,那红红地闪亮的北方凶星,它还在那里,没有消失。“哈涅拉”没有结束,因为人柱尚未确定。
事到如今,那是更为残酷的拖延。
突然,米娜压低声音喊起来:
“是谁?在那边的是谁?”
亘和基·基玛都摆好架势,回头望去。亘拔出勇者之剑。
在三人身后,离基·基玛的步幅不到十步之处,长着一棵寒酸、扭曲的树。树的阴影里露出了瑟缩的白色裙……
“是那女孩。”亘用手按住基·基玛,向白裙喊道,“你在干什么?”
少女露出惊慌的面孔,她双手掩口蹲在那里。亘跑到她身边。
“为什么离开树林跟着我们?”
“你、你们是去皇都吧?”
少女浑身哆嗦着。她一身连衣裙,抵挡不住寒冷。牙齿在格格发抖。
“带上我吧。也许——城里有幸存的人。”
亘犹豫了一瞬间之后,脱下自己的上衣递给少女。要给她披上的话,她比亘高太多了。
“我们先到城墙附近看看而已。如果没有可能进入城里,就只能放弃。”
“就那样也好。”
少女一边哆嗦着,一边把亘的上衣披在肩上。虽有绅士之风,但只剩一件衬衣的亘这下子却有冻僵之虞。
“在树林里听大家说了吗?水晶宫已消失了,被常暗之镜吞没了吧。城堡里的人不可能幸存了吧。”
少女发青的脸颊因寒冷、恐惧和孤独起了鸡皮疙瘩。不过,当亘返回基·基玛和米娜中间时,她也跟着迈步。
四个人的小队,米娜走在最后。她一直注视着白裙少女,米娜边走边从后搭话。
“你,是城堡里的人?”
少女有点畏缩,没有答话。
“好昂贵的裙子。你是贵族?”
还是沉默。也许感觉到米娜的问题尖酸带刺吧。
“是身份高贵的人吧,不能说?皇都一塌糊涂时,皇帝的军队怎么了?此刻在哪里?不打算保卫人民?”
未等亘来调停,基·基玛插话道:“戈列姆肆虐时,我看见城堡里出来几队骑士哩。不过,一点也抗衡不了,马上被粉碎了。即使有剩下守城的部队,在常暗之镜出现时,也都……”
米娜紧逼不放。
“那么,其他军队呢?北方皇帝直属的‘西格德拉’呢?在哪里?在干什么?你知道吗?”
由在镜厅所见的情景,亘一察觉少女的身份。这个人大概是皇帝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的女儿,称公主比较准确吧。
而且,她长着与美鹤在现世、不幸的年轻小姑一模一样的面孔。
正如亘遭遇了与爸爸和理香字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美鹤也邂逅了自己现世亲人的分身。美鹤离去时给公主丢下的话,亘还是不解其意。倾斜得太过分的幸福天平?这是什么意思?亘在伤心沼泽遇见了婚外情男女,他们以相同理由做出了与现世爸爸与理香子做的事,不过,不存在哪一方幸福或不幸的事。美鹤在美鹤的幻界见到了什么人?听说了什么?是如何考虑的呢?
“‘西格德拉’不是军队。”公主终于回答了,声音有气无力,“所以,在这种时候??”
“——不起作用?哼。”
米娜快快地插嘴,嗤之以鼻。
公主嘴唇发抖,缩着身子,像要躲进基·基玛身影里似的。
“守城的近卫骑士团如果像这位先生所说,应该是早早被全歼了。亚扎将军率领的帝国军精锐部队不凑巧离开了索列布里亚。也许此刻正急驰增援这里。但若在途中遭遇魔族,一定会展开战斗??”
“你想说,他们会为保卫人民开战?”米娜语带刻薄,“等索列布里亚毁灭才开战?等皇帝死了才开战?今后,谁来管治统一帝国?谁给帝国军队下命令?”
以血统而言,这位公主理应继承这个位置。
“别说了,米娜。”
基·基玛委婉地劝道。
“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现在算了吧。”
“什么算了?我只是提问题而已。”
“我是说,就别问了。你大声说话,要惊动魔族啦。”
城墙残骸呈现在眼前。它挡在前方,妨碍了视线。有城门的地方应更靠东面——因为连着大路,所以马上就能明白了吧。但是,他们不想贸然出现在类似大道的开阔之地。
“不好攀爬过去吧。我们沿城墙走一阵,找找能进去的地方。”
这回是基·基玛断后,亘走在最前头,公主紧跟在亘身后。也许因为这一点,从米娜身上对她发出的敌意,连夜间的寒风都被驱逐,直达至亘那里。
“刚才……为卡茨女士祈祷的那对夫妇。”
米娜开口道。基·基玛和亘正从瓦砾隙间窥探、倾听,寻找人的动静,米娜却似乎忘记了自己的任务。那张苦思冥想的小脸盯紧了公主苗条的背影。
“说是约十年前,儿子们带着孙子逃亡到南方去了。而他们夫妇也一直在寻找男逃的机会。因此我明白了,那祈祷词是女神祈祷的一段。因此并非北方老神教信徒念诵的,所以自己曾觉得奇怪。”
“跟我家一样。”米娜的声音一下子低了很多。
“生活在统一帝国的人们,即便有幸住在皇都索列布里亚,也是很艰难的。春风得意的,只是皇帝一族和向他们献媚的人。国民都在受苦。这次还雪上加霜,连常暗之镜的封印都解开了,不但北大陆,连整个幻界也处在危急中。这破皇帝,真实屁事不顶!事到如今,自己逃之夭夭,藏起来了吧?”
公主忍无可忍地回头对米娜说:“父亲死了!”
“我市加玛·阿格利亚七世的女儿索菲。”
少女哆嗦,仍毅然正面对着基·基玛和米娜,看着他们二人。
“我是皇位继承人。此刻父亲亡故了,保卫国民、指挥军队的责任,就在我身上。”
事情大出意外,米娜张口结舌。不过,她立即摆开架势,眼中斗志更旺。
“既然如此,你在这里干什么!马上干你该干的事!”
亘站到二人中间。
“别争了。”
“可是!”
“那样说话,不像米娜你呀。”
仿佛浇了一盆冷水,米娜的表情没有那么张扬了,眼中的怒火消失了。
“即便贵为公主,这时也是孤身一人啦。无能为力也是没办法。不是吗?”
基·基玛小声附和着。米娜粗鲁地一转身,尾巴尖打在亘的侧腹。
基·基玛抬头望向如波浪起伏的城墙残骸。
“不如说说,我们走到何处为止?我还是觉得进里面去有危险。”
“能不能爬上去看看里面?窥探一下也好。”
“这么高的地方不行。找个塌得更厉害的地方吧。”
四人又沿着城墙走,不一会儿,传来萧萧风声,瞬间还以为是人的哭声,但侧耳倾听,似是风鸣。
“声音奇特。也许什么地方形成了风洞吧。”
是那个吗——基·基玛指着前方。曾经崩塌下来的瓦砾在前面形成一个山包。烧焦的残柱如剩饭中的鱼骨,支棱着叉出来。也许因此而形成空隙,风从中吹过。
“踩着那些枝杈能爬过去吗?”
走近去试爬,一下子就垮下来了,仿佛在爬一个大沙堆。
“好奇怪呀……”
如果是房子或建筑物的残骸,应该更结实点吧。咦,这些沙土和碎岩的团块——
亘猛然省悟:是戈列姆。这一座山是一头戈列姆,是它被解除魔法之后不再动弹的遗骸。
美鹤的话清晰地回响起来:没一头戈列姆,需要一人做“素材”。破坏了皇都的石头巨人,原本也是被美鹤利用的牺牲者而已。
“亘,”米娜拉拉亘的袖口,”那里头……有什么东西在闪吗?”
仔细观察米娜指示的方向,在戈列姆穷途末路的砂土块隙间,的确有小小的光在闪亮。
说不定有人?不,不可能。迟疑之间,亘伸手去摸勇者之剑的剑柄时,那个光点更加闪亮,照着他的脸。
光点悄然浮起,向亘而来。
确定无疑。亘这回镇定地拔剑在手,举到齐眼的高度。
藏身宝玉中的精灵的声音,在亘心中说道:
——在漫长的牢狱中,我一直孤独地等待。“旅客”啊。
亘面前展开了一道洁白的光帏。帷幕打开,飘然出现一名高个男子,他身着银白色长袍袖,以同色的薄纱拢发。
第四颗宝玉。如此万般无奈的状况之下,在无底的绝望之中,宝玉却没有抛弃亘。
——我是尊崇人类真诚、掌管互畏友爱的信义精灵。在北方大地上,虽有热血之士,而互相敬重的正道却久已被遗忘。我被冻土埋没、被岩石拥抱、被强制入眠。
苯向精灵表示敬意,他单膝跪地,仰起脸。
——不要轻易豁出性命。不要轻易夺走性命。有信义处,就有亲情连同宽恕;有宽恕处,才有难得的真正平等。陷于私欲、追求安乐、偏离为人之道是轻易之事。人们软弱,许多人不知不觉就走错路。然而,鼓吹“万人堕落处乃天堂”之说,是极大的虚假安慰。“旅客”啊,;凭着信,宽恕阻挡你前进道路的人吧。但是,如果那个人的步调违背了真,你就凭着义阻拦他。
第四颗宝玉飘然降临,收纳在勇者之剑的剑锷。勇者之剑霎时闪亮一下,强力的波动传到亘身上。
“这、这是……”
基·基喘息般深呼吸,徐徐匍伏地面,垂下头。
“是宝玉的指引!”
然后他蹦跳起身,双手抱起亘,高举起来。
“看见了?看见了吧?女神等着你呢!旅行并没有结束!”
那样拼杀之后,他怎么还有那么大劲?亘被晃了几下,几乎头晕眼花。
“明、明白了,基·基玛!放我下来!”
连卡茨死时也强忍着的泪水濡湿了基?基玛的脸颊。大块头水人族的眼泪是如此温暖,一瞬间击退了北大陆寒冷的夜风和魔族的不详气息。
“你也是‘旅客’?”
索菲公主盯着亘,瞳仁震惊得几乎无法聚焦。
“是的。美鹤和我——来自现世的同一地方。我们是朋友。”
“那么,你也是一命运之塔为目标?要追随美鹤先生而去?”
高昂的情绪突然冷却下来。
要前往命运之塔、还缺一颗宝玉。勇者之剑尚未完工。
美鹤的最后一颗宝玉是黑暗宝玉,收藏在水晶宫的镜厅。那么,亘的最后一颗宝玉在哪里呢?还有时间去寻找它吗?
风鸣又萧萧……
米娜猛一惊,竖起耳朵。
“这是什么声音?”
哔噜噜噜噜……
“这次不是风声,是什么东西的叫声。”
各人做好戒备,确定这个奇怪声音的方向。众人环顾四周:城墙上?瓦砾对面?黑黝黝的远方草原?
疾风穿空。
振翅声已近在眼前。眨眼之间,一制洁白的鸟轻轻降落在亘左肩上。
“喂喂,不必慌张。”鸟儿红嘴一动,说道。
“这、这、这——鸟怎么回事?”
米娜一时忘记了环境,发出一声惊叫。索菲躲到张口结舌的基?基玛身后。
“是我啦,是我。”
鸟儿应声道,同时“噗”地笼罩在白色烟幕中。亘不禁向后一跃闪避。
跟前站着拉奥导师。
足足几秒种之间,没有人说话。拉奥导师也一脸严肃地沉默着,好像在等人先开口。
万籁俱寂。
“怎么了?不说话?”
亘突然地张了几下嘴巴。拉奥导师把长眉撑起有拉下,说道,“我难得登场,也不动动心思搞一下气氛吗?”
“搞、搞、搞气氛?”
语气完全相反,因为心情完全相反。
亘等人一齐开了口:
“拉奥导师大人!为什么来到这里?”
“指引‘旅客’的导师大人,就是这位老爷爷?”
索菲则无言。
拉奥导师举杖,“笃”地敲一下亘的头。
“你问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因为你喊我,所以我才来的嘛。每事的话,我就回了。”
“我、我喊您了?”
“喊了吧?不是挺想知道你的最后一颗宝玉在哪里吗?”
就这么一句话,松弛下来的心情又激动了——倒不是拉奥导师期待的“气氛”,而是紧张。
“您会告诉我?”
亘的声音走了调。心脏颠倒过来又复位,却仍不肯平静下来。
“如果你还有心思继续旅行,就告诉你。”导师不慌不忙地说着,向黑夜的远方瞥一眼,“不赶紧的话,魔族一嗅出你们的气息了。不能太悠闲了哩。”
亘突然回到现实之中,后背掠过一道寒气。
“告诉我吧!求求你!”
拉奥导师定定地看着亘的脸。明明是他说要赶紧!亘回想起在看们人村落首次见到导师时的情景。那时候,导师也是这个样子,把亘置于看不见的平上,一副估算斤两的眼神。
不,跟那时不一样。此刻导师的目光更加严峻。是平的种类不一样了。因为亘变得分量更重了?因为以前的平不能使用了?
“你,还要追赶美鹤吗?”
“咦?”
“我问你:打算追踪美鹤,与他对峙吗?”
亘回望米娜的脸,仰头看看基·基玛的眼睛,然后终于答复道:“是。之前我一直是这么做的。”
“之后,回跟之前原因不一样。”
拉奥导师说着,杖头“咚”地顿一下地面。
“原因就是,你的第五颗宝玉——将勇者之剑变成降魔之剑的最后一颗宝玉——也是黑暗宝玉。即使有两位‘旅客’,最后的宝玉还是只有一颗。”
那么,不是已经得不到了吗?因为美鹤已走在前头了。如此重大的事情,为何不早告诉我?
拉奥导师已读出了亘反问的心思。他又用手杖轻轻捅一下亘,和在“尝试洞窟”一样。
“对我这个看门人,你不能摆出那样没礼貌的面孔。不错,最后一颗宝玉现在是在美鹤手上。也就是说,你要拿到它,就要从美鹤受上夺取。明白吗?要夺取咯。”
迄今虽曾与美鹤抢时间,但没有争过宝玉。没有跟他正抢过任何东西。
“我必须跟美鹤战斗,我必须战胜他。”
你能赢他——有人说话了。最初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因为第一次听见如此激昂的声音。
是米娜。她的眸子映着月光,晶亮晶亮。
“能赢的。你能赢他。一定赢。所以,一定要去。”
着信心来自何方?亘气馁的心在收缩。站在那头戈列姆身上对决时,自己在美鹤面前无论如何也不能拔剑。连驳倒对方也做不到。
米娜没有看见那一幕啊,她没有看见软弱的我吧。
“赢不了也要去,必须去。没有这样的决心,我不会打开道路。”
拉奥导师说话了,亘抬起了头,导师的眼睛、是老爷爷的眼睛——睡眠惺忪无精打采。可那目光为何直刺我的心?
导师虽已闭上了嘴,但询问之声可闻。
——你去命运之塔求什么?此时此刻,你最想达成的愿望是什么?
我最想达成的愿望?
卡茨的话清晰可闻,仿佛此刻她就在身边。你是高地卫士,发过誓要保卫幻界的和平。如果你毁弃这个誓言,你就没有资格佩带火龙护腕。
亘的目光落在左手腕上的护腕,他用手指头轻轻触摸它一下。
现在我最希望达成的愿望?
抓到导师发问的意思了。明白自己在追寻什么了。
不明白才是奇怪的。因为这是不可能错的、唯一的路啊。
不过,选择这条路的话,不能再改变。这样行吗?不会后悔?
这次旅行的目的实现了吗?
将慈悲和睿智、勇气和信义集中在这把剑上。
应该改变的不是我的命运——
——是我自己。
亘正视导师的双眼。
“我要去。我要追上美鹤,一定把黑暗宝玉拿过来。我必须前往命运之塔。导师大人,请为我打开道路。”
五十二亘独闯前路
一道光柱直上夜空。
连月牙也仿佛受了惊,更加眯缝着眼。云彩的移动也放慢了脚步。只有北方凶星事不关己地、冷静地泛着红光。
亘面前有一个清净的光环。踏出一步,便能进去了,进入拉奥导师为自己开辟的道路。
导师退到一旁,倚杖而立,静观亘的举动。
“那么,要去了?”
亘点点头,然后,回头看米娜和基·基玛。
二人超越种族、超越年龄、超越性别,只为是“亘的朋友”而走到一起。脸上是完全一样的表情。
虽然已接近无限期分别,但在微笑的一点上,与分手不同。
“你一个人去啊?”
米娜问道。亘不禁笑了一下。
“哦。只有这回,无论你如何发火、如何闹,都不能带你一起去了。”
“我,有那么发火、闹过吗?”
“不对,米娜是教训我。”
“我也常挨训。”基·基玛认真地说,“不过,我感觉米娜总是对的。”
“我也那么看。”
亘交替看看二人,觉得时候已到。这不是出发,是告别。从此以后是自己一人了。无论什么结果在等待,此时此刻必须与伙伴们分手了。
亘伸手握住二人的手,原想说声”谢谢“,但临时又放弃了。还早!感谢二人并道别,必须是我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之后。
即便这番感谢和惜别在也不能一语言直接传达。
在这里,该说、可说的只有一句话。
“我出发了。”
突然,米娜扑了上来,紧紧拥抱亘。她全身颤抖。
“多加小心,好吗?要小心啊。”
亘也抱紧了米娜温暖、柔软的身体。基·基玛走上前,把二人紧紧拥在自己胸前。
基?基玛没有说话。他在哭泣,小小一滴眼泪落在庞大的身躯上。
“对不起,帮不上你。”
“不,那不对。”亘“·”地敲一下基·基玛的前胸,“在我抵达命运之塔、如愿以尝之前,大家不是还有为保卫幻界而战的使命吗?我们从现在起各自完成不同的任务。那也是互相支持的事情。”
米娜瞪大了泪眼,说道:“亘……你,对女神要求什么……”
亘微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仿佛不让她全说出来:“那是秘密。看我的吧,米娜。”
亘从二人的拥抱中松开,端正姿势。
“基·基玛!”
“哎,在!”
“对与水人族来说,我还是‘幸运的标志’吗?”
“噢噢,当然是啊!”
亘笑得更灿烂了:“好,那么,我授予基·基玛幸运。我要他在任何战斗中战无不胜。”
基·基玛握紧双拳:“交给我吧!凡是我看见的、我这双手够得着的,我要把他们保护到底,不受魔族侵害!”
索菲公主独自远离亘等人,冷清而孤独。但是,当亘望向她时,她突然说话了:“请原谅我。”她勾着手指,垂着头,“是我告诉美鹤先生黑暗宝玉之处,我说出了解开隐匿常暗之镜似的封印就可以接近宝玉的事。结果就是——这个样子。”
因心中充满苦恼和伤痛,她声音沙哑。越倾诉,说出来的冲动越是煎熬着她。
“根本就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子。我只是——只是想安慰美鹤先生。他被留在水晶宫里,是那么伤心、寂寞,我不忍心袖手旁观。”
拉奥导师缓缓开口道:“美鹤欺骗你啦。他利用你了吧。”
索菲激烈地摇着头:“我不觉得是这样。不过、不过,结果是一样的。我不明白他的想法。我是自作聪明,以为理解他而已,其实,我一点也不明白!”
亘没有打算宽慰、安抚她,只是说了这样的话:“你跟美鹤在现世的小姑长得好像。”
拉奥导师应该明白这句谜一样的话的意思。亘抬头望导师瘦削的脸庞,导师静静地点头。幻界放映着走过那里的“旅客”的心思,改变自己的面貌。
“我见到美鹤的话,一定告诉他你被伤害了。具体经过如何,我们不知道。不过,你很伤心是确定的。他必须知道你的丧父之痛,我觉得。”
索菲双手掩脸。
亘笑着又一次轻柔地拉拉米娜和基·基玛的手,然后什么也没说,迈步踏入光环之中。
令人目眩。
光柱升器,高不可测、远不可测。最初什么也看不见。但就在心脏怦怦乱跳之中,出现了通往天上的阶梯。是产生与光、由光形成的阶梯。
攀登上去。一步、又一步。不久便跑起来,呼吸急促,亘已不再回头张望。
亘和美鹤当时一样,既不停留也不迟疑,一个劲地向上冲。云彩落在脚下,超越了月亮,一副不理不睬模样的北方凶星也抛到脑后。亘的背影越来越小。
亘消失在遥远的夜空。
“他走了。”
米娜的自言自语随风飘散。
“从此分别了吧。”
“不,不会的。”基·基玛摇摇头,“你忘了亘说的?我门出发去完成各自的使命。虽然天各一方,但不是从此不相间。”
但是,仿佛失去了支撑似的,米娜开始心慌意乱:“那是骗人的!嘴上怎么说都行。可我们已经见不到亘了。不论他发生什么是,我们连知道都不可能了!”
拉奥导师走向米娜,说道:“猫族姑娘呀,你真是那么想吗?”
光环的轮廓开始模糊。仿佛从下开始溶入黑夜似的消失。
“如果亘抵达命运之塔,向女神提出的愿望如愿以尝的话,你一定会知道的。亘不是跟你说好了吗?”
“说好了?”
看我的吧,米娜。
那么说,亘还会——米娜和基·基玛抬头仰望天空中残余的、光柱的最后光环。
“好啦,幻界的孩子们,走吧,考验正等待着你们呢。”
当二人因拉奥导师的话而省悟时,导师已消失无踪。和他出现时一样突然,只留下鸟儿微小的振翅声。
五十三可以取回的东西
这样奔跑、登高,却疑点也不累,虽然气喘吁吁,但心情振奋、精神抖数。
亘在光柱里一门心思向上猛冲,亮晃晃的梯级快速流过脚下。
终于来到一个宽阔的空间。亘停住脚步,调整呼吸。
我来到天上了吗?
亮度没变,只是白晃晃的雾在周围流过伸出手拂一下,雾乱了,并且围绕着手,在指尖和手掌上留下柔软的感触。
头顶上被烟雾笼罩。脚下也弥漫着雾,连自己的脚趾头也看不见。一走动,便似徜徉在雾的小河里,带起微波涟漪。什么都看不见,空无一人。置身无边的广漠,却有一丝温暖的安心感,心跳也平复下来。
突然,从某个高处传来了鸟儿的鸣啭。
——来者何人?
亘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来者可是勇者?
拜访拉奥导师的看门人村落时,曾听过同样的鸟鸣。
——来者何人?
这回是从后方传来的。亘猛回头,向流动的雾对面答道。
“我的名字叫亘。我在幻界旅行,收集了四颗宝玉,在拉奥导师指点下来到这里。”
看不见的鸟儿在雾中七嘴八舌起来:
——亘、亘。
——来到此地的亘。
——带着勇者之剑。
——欢迎你,亘
——亘,来的太好啦。
彷佛鸟儿的声音是个讯号,开始雾退天晴了。烟雾升腾,被天空吸收消失。视界随之大开。
亘屏住气息。
他站在天上一个全新世界的入口。
是个水晶之城。一切都透明、晶亮,宽阔无比。无数建筑物挤满的城市。一间间屋檐相接,屋顶倾斜,窗户大开,简值就是一块极品水晶矿雕刻成的巨型城市模型。
在亘的正前方远处,以蔚蓝、静谧的天空为背景,立着一座美丽的塔,令人联想到站姿优雅的贵妇人。有美的高塔诞生于水晶之中,以水晶之都为裙摆,塔尖是个祈祷的人形,合掌对着天上之天。
那才是命运之塔。
在那顶上——合掌的手指尖上,命运女神在等待。
好一会儿,亘仰望宝塔,连眨巴眼都忘记了。它美的难以靠近,但亲切的造型又召唤着亘,哎,过来这里。这里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迈步,开始慢慢走。亘的身影在对面的水晶房子、身边墙壁、脚下的水晶路,纷纷映出无数个分身。分身也和亘一起前进。
在城里走不多久,亘察觉了。会想起来了,这种房子的屋顶似曾相识,这个街角我见过。
啊啊,这里是令人怀念的加萨拉镇。而那边一连串平屋顶,不就是提亚兹赫云镇一排排的房子吗?一旦察觉,亘便不顾一切地跑起来。那边呢?右手边前方,是一排小巧的房子,与看门人村的,拉奥导师住处一样。那座仓库吊着折断的雨水管——是所诺港。有马奇巴的马棚。远处与鲁鲁德天文台一摸一样的建筑物,环绕着读星人的学校。连那座不祥的托利安卡魔医院,经透明水晶美化,竟也漂亮得令人入迷。
天上的这个城市,是把亘迄今的村、镇集中起来,组合重现。不同之处只是由水晶造成,除亘以外别无他人。
要穿越这个水晶城市,要再现亘自己的旅行线路。
提亚兹赫云的房子墙壁上,映着亘。回忆起来与莎拉说话的情景。走在令人想起所诺港的斜坡上,联想起海风的气味。哎阿,这里是利利斯的砖匠大道!范伦工作室的门依然紧闭。
道路就一条,不会走错。亘肃穆地走在充满回忆的水晶物体上。越走越深入城市里面,但却没有稍稍接近命运之塔一些。无论何时抬头,孤傲的宝塔充满视界,与亘之间的距离保持不变。
从小小的天桥下通过,前方变成了提亚兹赫云独特的『通道房子』。待人亲切的镇长带亘第一次通过这里时,因房子没有家具,亘莫明其妙。一连串只为通过而修建的房间。
穿过一个房间,再进入下一个,又进入一个。如此这般,来到莎拉的母亲萨达来病床前探视——
那里不是病房,只是个空旷的方形房间。不,有些东西,在房间一角,立着烛台似的东西。
是鸟笼。赫然悬挂着一只水晶鸟笼。
一只洁白的小鸟侧着小脑袋停在横木上。亘走近去,轻轻摸一下笼边。
小鸟大小如金丝雀,双翼纯白,没有一根杂毛,溜圆的瞳仁是令人心醉的海;蓝色。
吱吱吱……小鸟鸣叫起来,飞到亘手指触摸的地方来它定定看着亘,歪着脖子,又振翅这次是想停在亘的手指上
“想出笼子吗?”
“吱吱吱”,小鸟应道。它是在回答。
“好,放你出来。等一下。”
鸟笼门口挂着一把亘的指甲大小的搭扣,用指尖一按,小门无声地打开了。白色小鸟轻轻一飞,停在小门上。接着向上一蹿,绕着亘的头顶转圈子飞,然后若无其事的降落在亘的右肩上。
亘微微吃了一惊,向后一退。他几乎感觉不到小鸟的重量,但小鸟的体温留在肩头上。
就在此时——小鸟瞳仁的深处展开了一幅幻景。
是现世的情形。亘站在夜深的幽灵大厦前面。出现了大松父子的脸,他们身边有轮椅,上面坐的……坐的是……
大松香织。
黑色的瞳仁。她的目光聚集在某件东西上,但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一个真正漂亮的女孩,皮肤光滑、头发黑亮,说不了话,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小鸟一振翅,幻景消失了。小鸟的眼珠看着亘。
这只白色小鸟——是大松香织的心吗?
“你一直在这里吗?”
亘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试着摸一下小鸟的小脑袋。
“你被禁闭在这里吗?”
小鸟被亘抚着头,闭上眼睛。
“就是那么回事儿,香织姑娘的心离开了身体,被囚禁在这里了。
就连“为什么“的疑问也搁下了,被解放的小鸟的喜悦传递到亘的心上。这样已足够。
“那就跟我一起走吧。一起回到现世。”
亘右肩载着白色小鸟,开始迈步。然而进入下一个房间,里面又有鸟笼。又有一只小鸟被禁闭起来!
这只小鸟是纯黑的,连鸟喙也是黑色,只有眼珠是红色。
亘呆立片刻,思考起来:这次是谁的心?
黑色小鸟张开嘴,用出格的沙哑声“嘎”地叫起来。它还只有金丝雀般大,叫声却跟大鸟一样。
像开关“啪地打开了一样,识别的灯亮了。啊啊,原来如此!
“是石冈!是石冈健儿。”
在幽灵大厦里面,石冈和他的伙伴打了美鹤,美鹤召唤了巴尔巴洛奈——据说其后石冈便丢了魂。对,大松香织也一样。
“原来在这里。”
亘急急打开鸟笼。黑色小鸟像子弹般窜出,在方形的房间里绕着飞,往墙壁上,天花板乱撞。黑色的羽毛飘落下来。
“嗨,这样子行不通,到这里来。”
亘示意左肩。黑色小鸟飞到亘头顶,拨乱了头发,“嘎!嘎!”它大叫几声,好不容易才站到他左肩上。
“很费事啊。”亘不禁都嚷道,黑色小鸟冷不防啄一下亘的耳朵,“好痛!别乱来啊。”
亘忍不住笑出来,真的是石冈。
“再不老实,不带你回去。”
黑色小鸟无精打采地眨巴眨巴眼。亘小心地抚着它,感觉到它在哆嗦。
“经历过可怕的事了吧。”
它的瞳仁深处一瞬间又重现了现世发生的事情。是美鹤,他咬紧牙关,面色涨红,注视着自己唤来的、漆黑的巴尔巴尔洛奈。石冈健儿畏缩着,脸上变得皱巴巴。
“没事啦。你也一起回去吧。”
命运之塔下面的水晶之城里,禁闭着两个本该属于现世的灵魂。此刻,它们就站在亘的两边肩头上。
再往前走,穿过了提亚兹赫云的建筑物,来到利利斯的住宅区。亘会想起,由帕姆所长带领着参观这里时,利利斯根深蒂固的歧视非安卡族人的偏见,让他心情恶劣。
来到小公园似的广场。有长椅鹤栽植的花草树木。这里也是利利斯吧,全都变成了水晶,就连树丛中开着的一朵花儿也是。
亘无意中看了一眼脚下,停下来。
有图案,微微地闪烁着。水晶地面似乎被尖硬之物刻画过,越看轮廓越清楚。
可以从这里返回现世?对阿,已经得到了第四颗宝玉。
不过,现在只有亘一个人,带着真实之镜碎片的米娜不在身边。尽管如此,当踏上图案时,仍会产生光的通道吗?
吱吱吱——白色小鸟再右耳旁鸣叫,对亘说话呢。
“啊啊,是吗?原来是这样。”
亘点点头:“可以让你们先回去,对吧?”
在城市的尽头处,与美鹤的对决等待着自己。必胜——虽然非胜不可,但输了呢?虽然想都不愿想,可输掉呢?跟随亘的两只小鸟,又要被抛弃在这个城市里。
那么,去见谁呢?亘已时间无多。就在这一会儿,魔族的进攻可能已遍及整个幻界了。细节且不说了,紧急找到一个可以摆脱两只小鸟的人——
亘面露喜色。哎呀呀,一直忘了他。肯定要生我气了。
阿克,我的好友,我现世最铁的朋友。就去他那里!
现世似是黄昏。
阿克在二楼的房间里,面桌而坐。两脚晃悠着。桌上摊开着教科书和笔记本,但他似乎并不在用功。他在托腮沉思。
看得见窗外的暮色,和暗红色晚霞的最后一抹光彩。阿克妈似乎已收回晾晒衣物,晾衣处空空如也,飘荡着闷热的空气。
楼梯下传来“小村”酒馆忙碌的声响。
“来了,来了,生啤两瓶!”
是阿克妈的声音。哇,还是很有干劲!亘面带笑容。
亘走出光的通道,来到阿克身后。有一小会儿,他望着想念的好朋友晒得乌黑的颈脖子。暑假天天都泡泳池了吧。
“阿克。”
亘喊了一声,但阿克并没有马上回头。阿克频频晃荡着腿,陷入沉思。
“阿克。”
亘又喊了一声,把手放在他的肩头。
阿克从椅上蹦起。因为势头太猛,亘向后踉跄几步。
阿克的眼睛成了两颗错季节的像子,滴溜溜地瞪着,张口结舌。
“抱歉吓着你了。”
一听见亘的声音,阿克的脸顿时没了血色。晒德这么黑的脸,脸色还是会变的。
“三,三谷。”
他反复念叨着:“三谷?你是三谷?”
“对呀,是我。”亘答道。
阿克扑过来拥抱亘。亘自己也没想到会哭了出来。
“你怎么啦?在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去哪里了?”
阿克抓住亘的手腕摇晃着,连珠炮似的发问。
“那、那是……”
“我多担心啊!真是担心死了啊!我爸妈也担心,去找你妈,可是,可是……”
语无伦次的阿克流下眼泪。
“对不起,阿克。现在没有时间详细说这件事。”
:“咦?咦?你说什么?”
“哎,阿克。”这回是亘抓住阿克的双手,“我有事求你。这两只小鸟——”
这两只扑动着双翅,努力站稳在亘的肩头。爪子抠进皮肤里,有点儿针扎似的疼痛。
“可以帮我从窗口放掉它们吗?那样就行,这事只能托给你。可以帮我吗?”
阿克目光游移,并不是因为突发性的流泪,他要昏厥过去了。
“阿克,挺住啊。”
阿克的脖子摇摇晃晃,问起话来颠三倒四:“你是弄了一副怪模样吗?”
亘笑了:“对。”
“那是扮角色吗?‘浪漫新格斯顿·萨加’吧?”
“就是吧。以后跟你说,我正式回来后,都告诉你,但现在很急,抱歉抱歉。”
亘先轻柔地捧起白色小鸟,递给阿克。喜欢动物的阿克一定莫名其妙吧,不过,他可比亘更擅长照料小鸟。
“在哪儿抓的,这鸟?”
“它被人抓走了,我们来救它。”
阿克的手也晒得很黑,只有指甲粉红色。阿克用这只手轻抚小鸟,喃喃道:“我实在做梦吗?”
“你这么想也行。打开窗,快。”
阿克像个梦游患者,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往前走,右手背上托着白色的小鸟,左手小心的大开连着晒衣台的窗户。
他轻轻伸出手臂,白色小鸟扇了几下翅膀,“啪”地飞起来。小鸟略过晒衣台的扶手,消失在夜空之中。
“还有这只。”
亘递上黑色小鸟。小鸟挣扎着,不肯停在阿克的手指上,却去啄阿克的脑袋。
“咋回事啊,这小子!”
阿克慌忙用手遮挡,猛然用力抓住小鸟。
“哇!小心点,捏死它啦。”
亘觉得太滑稽了。
“不过,给它一点厉害看看也好。这小子迄今也烦得我们够呛。”
“这只鸟吗?烦我们?”
阿克得眼珠子又滴溜溜转起来。
“是啊,不过,还是放掉它吧。”
黑色小鸟笨拙地拍打翅膀,撞一下晒衣台扶手,又停一下衣竿,是在狼狈。阿克隔窗探出身子,挥动两手把小鸟赶飞。
黑色小鸟终于飞走了。
“这样行了?”
“噢。”
亘松了一口气,心情爽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味着小村家阿克房间的熟悉气味。
“三谷……”
阿克“哧溜”地吸一下鼻涕。
“谢谢啦。咳,我得走了。”
光的通道深处传来了钟声。
“‘走’?去哪里?你是怎么回事呀?”
对不起,现在只能说这些。亘重新下了决心。即便为了向阿克解释,为了告诉他幻界冒险的一切,我也非回来不可。
“不用太长时间,我就能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告诉你,等到那个时候把吧。”
亘退向光的通道。阿克一瞬间要伸手抓住亘,但那只手无力地垂下来。
“三谷!”
跑回光的通道期间,一直听见阿克的呼喊。
回到图案上时,还是只身水晶之城。亘又回到彻底的孤独之中。
好吧,走。去见美鹤。
五十四决斗
亘走到幻界村镇粘贴画似的水晶之都,不久来到一片无边的废墟。
是皇都索列布里亚。
崩他的城墙,倾倒的房屋。断垣残壁的瓦砾之中,混杂着戈列姆的残骸。因为都是水晶之物,残柱断面,缺瓦的屋顶等等折射的光芒,反而形成比迄今经过的任何一个城镇都美丽的景观,令人匪夷所思。
若通过水晶造型加以抽象化,废墟就成了最美的景观。亘虽然没有对这一点出言讽刺,但颇为伤感。地面的索列布里亚的毁灭和那场战斗的严酷结果,在亘心中上未能简单变成一件及以往事。即使透明水晶重担了瓦砾善的惨状,却不能减弱当时亲历的恐惧,愤怒和悲伤。
地面上,此刻米娜和基·基玛在干什么?平安返回龙岛了吗?在南大陆,已经察觉魔族要入侵了吗?
亘低头跑起来。跑啊跑啊,一直跑,突然,一件庞然大物赫然挡在眼前。
差点儿撞个正着。亘一边喘息,一边仰望那个障碍物。
是一扇大门。大概是水晶宫的大门吧。索列布里亚的仿制品没有保留任何原来的东西,只有正中间通向皇帝居城的两扇大门坐镇。
一瞬间,亘想起了要御扉。不过,这里的规模小多了,与望不到顶的,巨大的要御扉相比,这里指属袖珍版。
左右两边门扉中央的浮雕,大概是皇帝一族的徽章吧。周围是纤细的图案,看来是众星运行的图案,搭配着剑与盾,骑士与龙以及宝冠的图案。
无论是退还是拉,大门纹丝不动。走到尽头了。
看看四周。晶亮的瓦砾海洋中,完全看不见捷径似的地方。不通过这道门,就不能前进。
得攀爬过去?滑溜溜的没有抓手。必须设法打开大门。
这是怎么回事嘛。
亘绕着头徘徊。生气之余,朝大门提了两脚。
哎哟哟,痛!亘蹲下身子捂着脚趾头,却发现门扉前的地面上,有一些模糊的图案似的东西。
形状类似形成光的通道的纹路。不过这个就小多了,大小比现世的下水到入口还小两圈。
一个,两……共数了五个,并排成半圆形。
亘试着向其中一个图纹踏上一只脚。
一下子,亘的心中产生了喜悦,耳中迸发出笑声。谁在笑?这是什么?亘大吃一惊缩回脚,笑声于是消失,喜悦之情消失无踪。
再试一次,还是出现同样现象。于是,亘在旁边的图纹上尝试。这一会他勃然大怒,同样,以脱离图纹,怒气便消失了。
再旁边一个。一踏上第三个图纹,心中充满悲凉。踏上第四个,当场开心得蹦跳起来。
第五个图纹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亘小心地保持与五个图纹的距离,抱着胳膊思索。
喜怒哀乐。一个图纹一种心情。
他眼前一亮。
哦,是看门人的村落,拉奥导师所住的小屋!拉奥倒是说过,愤怒小屋就发怒,悲凉小屋就伤心,笑的小屋便露出笑容,不能以一己的心情影响来访的“旅客”。
就跟那个一样吧?这是在暗示:在承载喜怒哀乐的各个图纹上,带着你与之相应的情感吧。
喜,亘双脚站在的一个图纹上,闭上眼睛,心中追寻在幻界邂逅的高兴事。
浮现出基·基玛的面容。离开看门人村落,在广阔的草原上第一次偶遇他的情形。
“喂!喂!那边的人!”
他精神十足地打招呼。他扬尘疾驰的达鲁巴巴车。告诉自己吃桑果过多会坏肚子。
然后,当知道亘是“旅客”时无所顾忌的狂喜。“旅客”对我们水人族而言,是幸运的标志啊!他抱起亘,庞大的身躯蹦蹦跳跳。这是基·基玛的喜悦,毫无疑问也是亘来到幻界第一次感受到的喜悦之情。在令人担心的旅途之始,一下子让亘心里亮堂起来。
“刷”一下,脚下的图纹消失了。亘眨眨眼,与此同时,从水晶宫的大门那边,传来什么东西“嘎啦”地脱落似的声音。
是说已过第一关吧。
其次是怒。一踏上图纹,不费事便怒气冲冲。两名安卡族少年欺骗米娜,让她协助偷窃,还潜入米娜休息的诊所,威胁她。一想起那个情景便光火,当时,自己为保护米娜,不顾一切地从诊所窗户跳进去。
“刷”。图纹消失。有传来“嘎啦”的声音。
第三个。悲伤呢?喜怒哀乐的“哀”。完全不用细想。还历历在目,伤口仍在流血的记忆。是卡茨的死。到最后一刻,他还安慰,鼓励自己——那只手温柔地扶着自己脸颊的触感。
第三个图纹也消失了。亘转到第四个图纹上。
乐。呵呵,多的数不过来。在达鲁巴巴车上听米娜唱歌。在萨卡瓦乡下与水人们欢宴。在旅馆围坐吃美味的饭。就连小休时东拉西扯的闲话,全都妙不可言。
在那些事情当中,亘回想在马奇巴镇郊外观看“高空飞人马戏团”表演时的情形。总是活蹦乱跳的米娜,在舞台上才真正大显身手。与帕克搭档表演的种种特技,令人窒息般的高空翻筋斗。完场时,米娜撒花高歌一曲,她那张本已熟悉不过的脸,亘难为情地看得出了神。他鼓掌把手都拍痛了。
会想起来,悲也好喜也好,都是合伙伴们一起度过的。
“刷”。第四个图纹也消失了。第四次传来“嘎啦”声,原先关闭的大门响起振动亘五脏六腑的厚重声音,从里侧徐徐打开。
成功了!
亘紧握拳头,但常情不自禁的蹦跳起来。试解一下谜,题目很简单吧。
不过,还剩下第五个图纹。
为谨慎起见,再次踏上这个图纹。还是没有任何感觉。这只是为了迷惑自己的圈套吗?
大门又已经打开了……
亘虽心存疑虑,又想起自己已时间无多。亘向门内迈步走去,心中忐忑不安。
仅仅通过大门的期间,周围变暗一下,几步之遥而已。不过,视界再次明亮起来时,周围情景大变。
这里是伤心沼泽。
以水晶重现的伤心沼泽全景。平滑的水面。其下并不是静谧,而是隐含阴郁的不安。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水中有怪鱼凯伦藏身,露出锯齿般的牙齿,等待着猎物。湿地周围长满茂盛的草,不小心靠近了,尖尖的叶片会刺伤人的手。走得不稳倒在沼泽地上,身体就会被湿地冻僵。而且伤心沼泽里满满的黑水,可麻痹人的身体,使人动弹不得,是可怕的毒水。
要我走过沼泽吗……
亘小心翼翼地试着迈出一步,沼泽水面实实在在地承接住他的脚,像冰封般结实。没错,无论怎么像,这里终究是水晶仿制品。不过,亘还是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谁知道隐含蓝光的沼泽水下,怪鱼凯伦是否仍在逡巡呢?也许这水晶水面随时一裂开,蹦出凯伦来哩。
没事没事,不会的。笨拙地往前走了好一会儿,亘终于有了确信。赶紧走完,到了对岸便可了事。
在地面上的伤心沼泽,自己被可怕的幻觉攫住。实在无法忘怀。从亘身上分出另一个亘,杀害了与父亲和父亲的情人相貌一摸一样的一对男女——雅哥姆和莉莉·恩娜。而这另一个亘,则被死于亘手中的黑衣女子的亲生婴儿穷追不舍。
那也是沼泽毒水造成的吗?邂逅与爸爸和理香子一摸一样的人,而他们在幻界也作出了与爸爸和理香子一样的举动,同样振振有词地说着只顾自己的道理。是这样的冲击造成了心灵的空隙,使黑水渗透进来,产生了那样的幻觉。原以为没有机会再见伤心沼泽了,却不料要以这样的方式再次通过。
赶快走完吧。闭上心中的眼睛不去想起萨达米和莎拉的脸。婴儿爬行着述说对亘的怨恨,无论亘怎么逃都甩不掉的记忆,也不要再翻出来。
为了甩掉已回忆起来的事情,亘停住脚步,用力晃一晃头。他正好来到沼泽中间的地方。
这里若是地面上真正的伤心沼泽,实在不堪入目。而这样子由湿地和繁茂的草丛上镶边,伤心沼泽的形状看起来,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圆。
突然,亘想到一件奇怪的事。这岂不像是一个圆形舞台吗?自己宛如唯一的演员,站在这个舞台上。
观众呢?是阴郁的湿地空气和晦暗的草丛吗?很不起眼嘛。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呼喊声。
“旅客”啊。
亘立即做出戒备架势。
小小年纪的“旅客”亘啊。
是一个无生命。无感情的声音。如果水晶开口说话,一定是这种声音吧。
如果你真想来到我的膝下,你必须亲身证明,你是一个勇者。
我的膝下?那么,这是命运女神的声音?
如同启明星将野地里玩耍的孩子交回母亲手上,将分隔开的灵魂,将彷徨的人召唤回故乡吧。带回到你的身边吧。
要我带回什么?要我证明什么?
女神的声音发出宣言,没有给亘迟疑的时间;
来,跨越吧!
呆立的亘看见了。
从伤心沼泽对岸有东西接近这里。
一个小小的人影。步行而来。一步又一步,确实无疑。他的走路姿势似曾相识。头的形状,肩的角度——见惯的,有点令人生畏的身影。
因为那是镜子反射的像。
势另一个亘。
脱去了上衣,麻腰带上挟着剑,就连旧鞋跟的磨损程度也一摸一样。
不同的只有表情。无所畏惧地咬着嘴唇,两只炯炯发光的眼睛。突兀的颛骨和瘦削的脸……哎呀呀,仔细看,胸前的衬衣上飞溅着点点血迹。
这是在伤心沼泽的幻觉里出现的亘的模样。shā • rén,杀婴的亘的模样。
那些应该势幻觉。不是真实的。是一个噩梦。没有发生过。是假的,假的,假的!
亘哆嗦着一点点倒退。另一个亘则步步进逼。到了彼此近得连脸上睫毛的影子都看得一清二楚时,另一个亘以果决的动作一下抽出勇者之剑。
另一个亘开口说话了。冲口而出的,实在伤心沼泽追逐亘的那个婴儿的声音。
“shā • rén犯,我等候多时了。”
亘不寒而粟,马上明白了:这个再现的沼泽并非舞台。决不是那么回事儿。
是决斗场。亘必须在这里战斗,与阻挡去路的另一个亘,幻觉的分身战斗。
跨越吧!
另一个亘的脚踏入沼泽。
什么都不想。连用手去摸勇者之剑也做不到。紧接着的一瞬间,分身迫近了,他手中的勇者之剑在亘的下巴划过。亘吓瘫了,后仰倒下,身体顺势滑开。
连调整的方向也不成,只是向前滑行,手脚乱舞挣扎时,撞在抢得先机的分身脚上,停住了。剑眼看着直接扎下来。亘含混地惊呼一声,向旁边滚开。分身的剑尖插在沼泽表面,水晶碎片四溅。
亘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这时分身已在身后。剑刺过来带起的风,仅此便锐利得几乎要削去亘的耳朵。鲜血飞溅。
连痛都感觉不到了。脸颊上有血珠子的温暖感,衬衣溅上点点红色,亘和分身,分身和亘,谁为主谁为从,谁是本体谁是镜像,在亘因混乱和恐惧而飞旋的脑海里,连自己也分不清了。
亘正要逃走,被分身一把揪住衬衣后背。亘被扯回去的瞬间,就势将体重压向分身,二人相撞倒下。
分身和亘拉扯着一起倒下,压在一起时,亘惊愕地发现分身的身体冰冷。这家伙是什么?冰做的?
虽有实体,虽能动作,却并非生物,也不是幽灵。
分身抬起手腕,用剑柄猛砸亘的头。亘正要站起来,被打得眼冒金星,步履踉跄。
“我杀了你!”
分身用亘的声音,用亘的措辞咒骂着。骂声众包含的憎恨,让亘浑身打颤。
亘抓住勇者之剑。他说不出话,只是心中祈愿:飞!
启动了瞬间移动魔法,眨眼之间被送到沼泽边上。亘背部着地,他挣扎着站起来。
他终于能够拔剑了。膝盖以下哆嗦着,几乎站不稳。手颤抖着,耸动双肩狂喘。
分身站在沼泽中央,很爽的样子若人生气。坏笑也没有消失。“嘿嘿”地几乎笑裂了嘴。我为何会笑成那副模样的?
“你,你……”
亘口吃吃地说话。他两手紧握勇者之剑,不是准备战斗。他小心抱紧勇者之剑,如同抓住救生索。
“你不是我。才不是我呢。你并不存在。你是幻觉!”
亘射出魔法弹。分身轻轻地避开拖着一道道发光轨迹飞过来的魔法弹。最后一颗光弹被分身的勇者之剑拨开,像盲目的流星一样飞过沼泽上空。
“你是幻觉!”
亘用尽力气喊道,向分身冲击。分身也向他冲过来。
就在以为剑尖要刺中分身时,分身纵身一跃,一只脚才在亘握剑的手上,从亘头顶跃过。
糟糕,腹背受敌!亘刚冒出这个念头,后背以挨了狠狠一脚,向前摔了个嘴啃泥。
真是闪电速度!照这样可奈何不了他。亘现在连哆嗦也打不动了,取而代之的是绝望,无力感和恐惧。接下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怎么做才能打得过他?
结界!
总之要隐身。亘强忍着气喘,念起咒语。即使不结界,亘已剧烈心跳而为持结界就更加重负荷,他的心脏和肺发出惨叫。
亘的身影一消失,分身便一手叉腰一手提勇者之剑,眯着眼露出满意的微笑。
亘隐身结界,一步一步移动。如果能这样接近分身,猛刺他一剑就好了。
体能在消耗。憋闷得眼球几乎爆出。脑子里一片空白。意识仿佛飞得没了踪影。
原先戏弄人似的,无所谓地站立着的分身,背向着亘。因为自己已隐形了嘛,亘心想,千载难逢的机会。加油,加油啊!
还有三步,两步。还有一步,剑尖便够得着分身的后背。
亘举剑之时,分身一回身,满脸坏笑。
“白费劲!”
随着嘲弄的话,利剑疾刺过来。亘双手紧握勇者之剑高举,胸口全无防护,被分身的剑深深刺中。
亘一下子张开了嘴,憋住的一口气泄露出来。他两手仍高举着,目光缓缓落在刺中自己的剑上。
鲜血慢慢渗出,染红衬衣。分身的勇者之剑插入亘的胸膛,没入剑柄。
感觉不到疼痛。只不过,好冷。仿佛分身的剑尖刺中了亘的心脏,冰凉的分身把寒气直接灌入亘体内。
我要死了。
很没劲儿的结论。在这里败给自己的分身,流血而死。
力气消逝,两膝跪地。膝头抵着沼泽水面,亘瘫坐下来。双臂垂下,虽仍握住勇者之剑,但剑尖无力地耸拉在两膝之间。
利剑从胸膛的伤口处粗鲁地抽出。反作用力使亘“咚”地歪倒下来。
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使分身。最初是小的打颤,不久便忍耐不住的捂住腹部笑弯了腰。
“可怜的家伙,可悲的家伙。你要完蛋啦。”
分身一转身,背向亘,开始走回对岸。他轻快的步伐舞蹈般拾级而上。
他一只手握着勇者之剑,剑尖滴下亘的鲜血。
亘。
嵌在亘的勇者之剑上的宝玉在呼唤。
要挺住啊,亘。
回忆起女神的声音吧。
不能打。
那分身就是你自己。
回忆女神的话吧。
亘拼命伸手去,要在淡薄起来的意识中,在滑落黑暗深渊之前,抓住意识清醒的边缘。
召唤回来吧。
召唤那分离的灵魂,那彷徨的人。
那充满仇恨的,亘的分身。
在伤心沼泽看见的幻影。那是亘的一部分。当时,亘的确憎恨像父亲的男人和父亲情人的女人,以及他们要生下来的婴儿。然后,自己亲手杀了他们。
只是,自己不去面对这一事实而已。
召唤回来吧。
召唤那分离的灵魂。
召唤那仇恨之余夺人性命的分身?
对,没错。因为那就是亘。
抬起头,嘴角淌着血,用不上力。啊啊,周围已是血海。
不过,亘仍支起手肘,撑起身体。宝玉们在呼唤:亘,亘,你不能死。你不能放弃。
你不能丢下你的分身孤零零不管。认可他吧,接受他吧。
好不容易在沼泽边坐下来。分身几乎要消失在对岸湿地繁茂的草从中了。
“喂!”
亘呼喊道。他集中余下的全部力气喊出声来。
分身站住了,随即回头,像蛇改变身体朝向一样轻灵。
“我还……没有输给你哩。”
亘的话让分身脸上的一丝笑容消失。分身把剑一横,一边冲上来一边自得地高叫道:领受吧!
接近了。疾风般的速度。剑尖闪亮。
亘闭目,向分身平静地摊开两手。吸一口气。又是鲜血喷溅。
但是亘没有畏缩。他向分身呼吁。心情平静。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因为只是召唤他回来而已。
召唤从自己身上分离的灵魂。
来呀,归来吧!
分身撞在亘身上,一瞬间消失无踪。他被吸收到亘里面,与亘成为一体。
分身带来的冲击波“哗”地弄乱了亘的头发。冲力使亘仰面倒下。
伤心沼泽恢复平静。
一睁开眼,亘正躺成一个“大”字,仰望着天上的天空。身体下面,感觉得到伤心沼泽水面坚硬的触感。
轻轻抬手摸一下胸口。衬衣干爽。仰起脖子看看,找不到一处伤口。
血泊也消失了。
试站起来。两腿有力地支撑着自己。
我活着。
笑容浮现在亘的脸上。温暖的感激冲刷着身体内部。把一只手按在胸口,感觉着心脏的跳动。
自伤心沼泽分别以来,一直出走在外的亘的“憎恨”归来了,终于返回故乡——亘自身了。
亘终于理解了。为了来这个决斗场,必须通过大门。作为打开大门的钥匙的五个图纹,除喜怒哀乐四个之外,没有任何反应的第五个图纹原来是“憎恨”。
一直以来,亘都远远避开。自己欺骗自己说:那不是我的东西。
因为不希望承认自己憎恨爸爸的事实。因为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自己有那样的心情。自己欺骗自己。
不过,这个谎言产生了充满“憎恨”的分身,独来独往。
“欢迎回家。”
亘对着自己的心亲切地喃喃自语。
他一声叹息,站起来,声音里带着震颤。把勇者之剑放在腰间。
这时,亘六一到流过的雾气。刚才还没有雾的呀,从哪里冒出来的呢?雾完全覆盖了伤心沼泽的水面。雾潮乎乎,如同微微闪亮,悄然下坠的眼泪。
亘瞪圆了双眼。
在伤心沼泽中央,流动的雾中,遗下一件黑袍。皱巴巴的法衣。法衣一角露出靴尖。一头乱发出现了。
是美鹤。
亘冲上去。如同在梦中奔跑一样,总是不能前进。两腿在光滑的水晶上面不听使唤。亘心急如焚,两手划动雾气,如同游泳。
“美鹤!”
亘边喊边扑出去,跃向倒地的美鹤。最初毫无感觉。两手只是搅动着雾,没有接触倒任何东西。虽然的确看得见黑袍,却像要抓住一个影子。
“美鹤,美鹤!”
亘边喊边摸索。此时,美鹤的实体清晰起来了。原来只是映像的模样,现在有了血肉。聚焦成形了。
不久,亘双手抱起了美鹤。
美鹤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他满脸伤痕,手臂无力垂下。两腿胡乱伸着。左脚踝扭向奇怪的方向,可能骨折了。
“美鹤,挺住呀。美鹤!”
亘晃一下美鹤的身体,从黑袍底下滚出折成两段的魔导杖。
这张没有血色的脸,这具瘫软无力的身体,被可怜地折断的魔导杖,比亘手臂中美鹤的惨相更使亘确信摆在眼前的事实。
美鹤败了。
美鹤也在对他而言的伤心沼泽里,与自己的分身大战。美鹤战败了。
“美鹤……”
事到如今,亘也明白了。虽然是不想知道的事,但他无可逃避,明白过来了。
美鹤那独行的憎恨,成长得比美鹤自身远为强大。所以,美鹤已不能将他召唤回来。憎恨打败了美鹤真身。
我管它幻界会怎样?
能去命运之塔就行。
为此不惜采取人和手段。
坚定的决心。坚强的意志。赋予“旅客”的宝玉之力产生的强大魔力,美鹤在旅途中运用自如。伤害了许多人,破坏了城镇,留下了叹息,最后,终至解开常暗之镜的封印。
原以为那都是美鹤所为。不仅是亘,美鹤也是那样想的。但真实却不一样。破坏也好,杀气也好,践踏他人的,毫无顾忌的傲慢也好,都不是美鹤的东西。
是背负着美鹤的憎恨的分身所为。只是由于这些憎恨实在与美鹤的心情太相同了,不,是因为美鹤欺骗自己:自己只有憎恨,除此之外一概不需要,所以,不知不觉中,美鹤已区别不出憎恨的分身与自己本身了。
像亘最初做过的那样,美鹤也想要击败自己的分身吧。但是,那只能是自己打败自己。
亘严重冷不防掉下眼泪,滴在美鹤瘦削的下巴上。
美鹤眼皮颤动,睁开眼睛。
亘说不出话,用尽力气强忍着不哭出来。
美鹤的黑眼珠费了不小工夫,才忍住痛苦集中起意识,好不容易聚焦在亘脸上。
“是……你吗?”
亘点头。不住地点着头。每低一下头都落下眼泪。
“你怎么啦?”
与其就像被老师罚留堂,发牢骚一样。这就是美鹤的风格。
“都来到这里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真不像话。”
美鹤声音沙哑,原以为他只剩下一口气。他的目光向着天空。
“看得见命运之塔了的。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却……”
亘说,不能说话了。亘抱着他,很清楚美鹤的身体已受重创,没有办法恢复了。
“三谷,”美鹤说道。亘看着他,窥看着另一名“旅客”澄澈的瞳仁。
“那些地方不对头?我在什么地方做错了?”
并不是跑得快就先抵达命运之塔。萨卡瓦乡下的长老这样说过。面对那片所列不利亚的废墟,基·基玛也鼓励自己,女神还等待着你。
“不论亘去哪里,我都跟着,决不让他孤独一人。我已经决定了。”说过这番话,并顽固的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米娜,终于要分手时,紧紧拥抱着亘,祈祷般念叨着:小心呀,一定得小心。
我有伙伴们。照亮我前路的光在保佑我。
可美鹤是单身一人,孤独的旅行。即使他走岔了路,也没有人告诉他。
即使美鹤愿意这样,也是太不幸了。岂不是太残酷的结果吗?
“对不起。”此刻我只能这样说。不是要请求原谅,而是让自己认识到,没有和美鹤在一起走是犯了大错。即便这样做违抗拉奥导师的指示。
“你为什么道歉?”
美鹤想笑。想做出对亘不屑的,好强的笑容。
“你赢啦。高兴点吧。哭什么?一直到最后的最后,你……真的是好好先生啊。”
“什么‘最后’,别,别那样说。”
“我不撒谎。”
美鹤突然变得亲切起来。
“我输了。要死在这里。没能改变命运。”
他小声喃喃道:自作自受吧。美和肯定也和亘一样洞察这一切。
“可我,曾想去命运之塔。”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无论做什么,都想去。
“我知道。亘说道,“即使其他人都不明白,我明白,美鹤。”
美鹤闭上眼睛,面露微笑。
“你走吧。带上宝玉,丢下我,走吧。”
“不,不行。我不要丢下你一个人。”
“笨蛋,别黏黏糊糊的。”
美鹤的身体痉挛起来,呼吸困难,急促。
“……我自己待着,就行。”
不是赌气。只因他是美鹤,直至最后一刻,都要保持美鹤的风格。
即使赴死。
亘尽量不晃动美鹤的身体,轻柔,小心地在伤心沼泽放下美鹤。美鹤失去支撑,闭目躺在地上,看起来越发接近死亡。
亘已经无能为力。美鹤希望独自待着。
就在此时,亘心中浮现另一个情景:与卡茨分手时,在那寂静的树林里——
“美鹤。”
“什么事?”
“最后可以让我为你祈祷吗?”
“什么祈祷……不必。”
“我希望你让我做。”
美鹤睁开眼睛。瞳仁捕捉住亘。求求你,亘说道。
“噢,看你喜欢吧。”
亘伸出右手,拉起美鹤的手。他的左手按在美鹤额头上。
记得祈祷词吗?
亘隐约记得。
“我们是神赐之子。此刻即将离开地上尘芥,来到您的身边。”
美鹤又闭上了眼睛。亘抚着他的额。
“我们先祖之源——清净之光啊。引导这位踏上旅途的人吧。”
亘紧握美鹤的手,十指相扣。
“小小子啊,地上之子啊。你忏悔违背神的意旨吗?”
亘嘴唇颤抖,语不成声。话一旦说出,咽喉深处便发热。他拼命控制住自己:不能又哭出来!中间停顿。
只听见亘纷乱的呼吸声。漫长的沉默。这时,美鹤的嘴角动了。
“是。”他说道。他回应了祈祷词,说“是”,“我忏悔”。
亘热泪盈眶。他压抑着呜咽,继续祈祷词。“你忏悔犯了多种人子之罪:时而争执,时而口角,做出虚伪之事,为愚味所蒙蔽吗?”
仅仅稍停一下,美鹤便答“是”。
“你忏悔听信谎言,顺从一己之欲,违背女神赐予人子的荣光吗?”
“……是。”
再也抑制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你已忏悔,你地上的罪已被赦免。人子啊,安心吧。蒙召的你将被永恒之光环绕。”
泪水潸然而下。亘一边哭一边结束祈祷。
“维斯纳·埃斯达·荷里西亚。人子寿命有限,而生命永恒。”
美鹤瘦削的双颊缓缓地绽开微笑。
“最后的……”
“嗯?”
“维斯纳·埃斯达·荷里西亚。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亘摇摇头。
“它的意思……‘直到再次相遇’啊……”
美鹤喃喃道,双目紧闭。
“再见。”
这是第几次说“再见”?
这次是真正的永别。
美鹤的身影渐渐模糊。雾气又聚集了,将他慢慢笼罩,他仿佛被拥抱起来。美鹤融入雾气之中。与此同时,雾气亮度渐增,将美鹤的生命吸收,净化。
亘无言流泪,跪着,注视着美鹤的轮廓变的模糊稀薄,此时,他留意到一道光从头顶上方缓缓射来。是巴掌大的,手电筒似的光。光圈闪耀着淡淡的,如同一只伸出的手,极温馨地降临溶入雾气中的美鹤。
美鹤也察觉到那道光了。他处于雾中的头动了一下,脸稍稍抬起。似在睡眠中的眼脸微微张开,小小的光圈像窥看他的眼眸似的温柔地照射着。
这道光——这是——这是,说不定……
一瞬间的洞察,让亘不禁屏住气息,他感到自己的嘴角微笑。创伤的心顿时充满了喜悦和宽慰。
人似了之后会变光。变成光照射地上。直至不久转生之时。
这道光一定是美鹤的妹妹,此刻美鹤年幼的妹妹来到他的身旁。那个他无论如何也想带他回到现世的妹妹,他祈求即使命运扭曲也想挽回他的生命的妹妹。
前来迎接他。
美鹤也明白了。他浅浅微笑着。无力的手指向着小光圈移动,仿佛要去牵小妹妹的手。
“和哥哥一起走?”
亘对光圈小声说道。金色的光一瞬间闪烁一下,仿佛在点头。
未及,美鹤的身影完全消失了,变成了一团光灿灿的雾。金色小光圈将它围绕,引导着它,开始静静地上升。
亘跪立着,摊开手掌像守护一只无力地振翅的小鸟,目送兄妹的光魂向着上天飞升,再飞升。
当一切完结时,覆盖伤心沼泽的雾也消失了。最后一刻泪珠从亘下巴滴落。
亘捡起脚下的魔导杖,杖头的宝玉闪烁着淡紫色光。不一会儿,宝玉出现了一点,两点,三点,四点——四个光点,升上高空,仿佛追随美鹤而去。
最后剩下的一个光点漂浮在亘齐眼高的地方。亘拔出勇者之剑。
勇者啊,黑暗也好光明也好,都与你同在。
黑暗宝玉深藏的力量对亘窃窃私语。
最后一颗宝玉收纳到勇者之剑剑锷星纹上。
强大的能量剑身冲向剑尖,通过亘的手臂直抵心头,给予亘力量。
勇者之剑收集到五颗宝玉,完成了“降魔之剑”。
亘扬起脸。渡过伤心沼泽时,他明白那里将出现什么。
命运之塔敞开胸怀,静静地召唤他:一道螺旋阶梯的入口呈现在眼前,阶梯长长地延续,直达天顶。
五十五命运之塔
沿中间空洞的巨塔壁面,一条螺旋阶楼无尽地扶摇直上,幅度仅容亘一人走动。
亘回想起在科学图鉴上见过的某种dna双重螺旋模型。这里的阶梯虽然只是单重的,但当高得令人目眩时,看起来便恍如二重,三重,越看越像。
命运之塔也像迄今经过的城镇粘贴画一样,以内部放射蓝光的通透水晶造成。没有扶手的阶梯处处透明,一不留神就几乎失去距离感。亘右手摸着壁面向上登攀,以免弄错时失足摔下。
虽属冷光,接触起来却微温。亘望一眼,上面映着自己的脸。
不……不仅是亘的脸。它的旁边,水晶壁面的深处,有一张笑脸?
是妈妈。亘停住脚步,妈妈的模样映在上面。
比现在的妈妈年轻,发型不同。她穿着粉色毛衣,抱着婴儿笑。婴儿?是谁?
是我。我自己。脖子刚竖得稳的哺ru婴儿。小手要摸妈妈的下颚。“看不见看不见,来啦!”婴儿让人逗弄着,乐不可支。
上面几级的壁面上,隐约浮现别的映像,开始动起来。亘跑上去。这次是谁?是爸爸。在夏日的公共游泳池里。正要教亘游泳。他伸出双手握住亘的手,鼓励亘双脚打水,弄得水花四溅。爸爸满满后退,——对啦,再加把劲就能横渡泳池啦。亘,加油!
往昔的映像连续不断地呈现在壁面上。仿佛是一间专为亘一人预备的上映回忆片段的电影院。亘视线无法离开壁面,眼盯着一个又一个映像,登上螺旋阶梯。
不久出现了阿克。他穿着和亘一式的幼儿园服,肩挎黄色书包。坐不安生的阿克捉弄亘,挨了他妈妈训斥。记得这个情景。在幼儿园入园仪式后,就在幼儿园大门处拍的纪念照。
重现的昔日旧事。
雨天的远足。运动会的盒饭。冬日里,钻进阿克家的暖炉一起做作业。拾了小猫带回家,遭到“家里养不了”的训斥,抽泣着去公园里丢弃,抱着个纸板箱。那天晚上爸爸回来晚了,他同意了亘的想法:“如果亘能够正经照料小猫,养着也行。”于是二人一起到公园里寻找。可是,装小猫的纸板箱已经不见了。当时,爸爸背着亘,说:有人拾去啦,放心吧。
因为总是淘气,被妈妈禁闭在阳台,呜呜地哭。患感冒转为肺炎,半夜被急救车送入医院。当时的情景变成了鲜明映像不断呈现。看护自己的妈妈脸色苍白。阿克和他的妈妈一起来探病。阿姨不住地道歉,说我家小子壮得像头牛,连累亘哥儿受苦了。对了,是雨天踢足球闯的祸。
在公寓楼中庭和爸爸玩投棒球练习。正遇上妈妈手提购物袋走过。亘接过爸爸投出的球,说声“让我试试”,一下就仍飞了。打破了一层靠后的住宅的玻璃窗。三人点头哈腰地上门道歉,一向被爸爸取笑的妈妈这回生气了一整天。爸爸和亘避开妈妈的视线悄悄地打眼色,好辛苦才忍住没有爆笑……
亘才活了十一年多一点点,那些岁月里已经挤满如此多的回忆。人心真是神奇,无底的储物箱。什么都能装下,可以随时取出。
继续登上阶梯,出现了美鹤。在神社见面时候那副板着的面孔。他一副大人口吻地对亘说:“这是神社的范围。”
咦,看见了神主爷爷的身影。亘向神主爷爷越说越激昂,然后拎起书包跑出来。对了,那是自己说“真的有神吗?如果真有,都白吃饭的吗!”的时候吧?
看见了。是美鹤小姑的脸。记得她手腕上戴着细细的银手镯。他虽然担心美鹤的安全,却像个迷路小姑娘一样束手无策。如此看来,的确很像索菲公主。
命运之塔通透的壁面,还映出了“路”伯伯的身影。是在千叶奶奶家院子里一起放烟花时的情景。“路”伯伯久经日晒置身黑夜中,几乎搞不清他在哪里。只是他“嘿”地一笑时,两列结实,雪白的牙齿悠悠浮动着,亘被这怪模样笑弯了腰。此刻都几乎忍不住要笑起来。
可接下来的映像里,“路”伯伯的脸歪了。他在召唤躲入床底下的亘。他喊道:“出来呀。”唤起了亘心中的痛楚。我那时候,让“路”伯伯如此悲伤啊……
谁在上面摇摇晃晃?是亘。亘紧紧抓住巨鸟族的后襟,危险万分地悬吊着。那时对幻界知之不多,是亘置身螺丝头狼的老巢——不归沙漠时的情景。
基·基玛坐在驭座。达鲁巴巴车奔驰在草原上。亘坐在基·基玛身边,车子眼看就要把他晃跌下来。亘也在阶梯上疾跑,追赶着壁面上奔驰的,回忆中的达鲁巴巴车。
此时,壁面突然变暗。不是黑暗,只是无数漆黑的东西在蠢动,飞来飞去。
是遮天蔽日的魔族群。丑恶的脸上尖牙暴突,令人想到骷髅,仿佛连咔嚓咔嚓的勾爪碰擦声也清晰可闻。
这是——此时幻界的情景。
因恐惧和憎恶,亘两手无力地垂吊着,茫然地要退离壁面,靴跟踩在阶梯边上,身子猛一晃,一瞬间回过神来。
不知不觉已登上如此高度。命运之塔的入口已不可见。俯视下界,遥远朦胧,只有微微吹上来的风,说明了之间的空间和距离。
跟重新开始登塔。再现记忆的映像也伴随着他向上走。
是加萨拉镇。四处的家具,木桶,酒桶之类构建成难看的街垒。瞭望台上站着值班员,神色紧张地仰望着天空。舒丁格骑士团冲过大街,最前头的是伦美尔队长。
环绕加萨拉的草原远方,出现了一大团黑云。眼看着黑云越发膨胀,接近而来。队长们拔剑。松明同时点燃。基·基玛叉腿站在屋顶上,持斧戒备。米娜,那就是米娜。她引导老人和孩子们躲避到安全的地下室。
壁面摇晃,映像模糊。咦,这次出现了龙岛。众火龙从龙首状火山岛起飞。火红的身体,燃烧着斗志,喷吐着灼焦天空般的火焰,突入“嘎嘎”怪叫声窜动着的魔族军团之中。
在所诺镇,人们驾船逃往海中。被美鹤的魔法破坏的街市上,魔族如丑陋的蚂蚁般聚于一处。每一条船连船头都是人,人,人,爆满!
跟所了解的,怀念的幻界村镇,遭到魔族的侵略。此刻,就在这一瞬间,
这个村,那个镇,都进行着无望取胜的殊死战斗。命运之塔的壁面,将这一事实推至亘眼前。
得赶紧!亘的心被漫长持续的战斗牵挂着,脚下仍在螺旋阶梯上冲刺。
突然,阶梯中断了。这里是终点?是塔顶?
来到那个连接幻界和现世的图案的大厅。星形顶点闪烁着各不相同的色调。亘来到大厅中央。
星形图案顶部指示着一个形态优美的拱门。仔细一看,这是一个模拟人手合掌形状的拱门。这里是接合部,通过这里,即可前往女神所在?
刚要迈步走向拱门,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亘。”
是一个甜甜的声音。女孩子的喊声。亘瞬间身子一僵,随即回头望去。
她究竟从何而来?星形图案顶端站着一名少女。
“亘,终于见到你啦。”
亘记得这个声音。它多次对自己说话。无论是在现世,还是来到幻界之后。亘之前认为这甜甜声音的说话人是妖精。不过,亘并没有忘记,就是这个友善可爱的声音,曾在萨卡瓦乡下的波涛声中,挑唆亘“推翻女神”。
是敌是友?这个不明正身,不明目的,一直纠缠亘的声音——
亘吃惊之余,连眨眼都忘记了,它屏息看着少女的面孔。
因为这少女酷似大松香织。
纤细的手脚,苗条的颈脖,大大的黑瞳。美丽的脸上微笑可人。
“我等得很值得呀。太棒啦!我相信既是你,一定能走到这一步。”
少女亲切地说着,走近来。亘警惕地后提,和她保持距离。
少女止住脚步。她像新勾的,曲线很美的眉毛抬了抬。
“怎么啦,怕成那个样子?”
亘从各种问题里挑了一个,抛出去:“你是谁?”
“我?”少女两手一摊,一副搞笑的样子。
“这模样——你不喜欢?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哩。”
她手捏裙裾,单膝轻屈弯一弯腰。如同盛装出席舞会的少女,向跳第一只舞的舞伴致意一样。可这里并不是舞会的会场。少女也没有穿礼服。亘隐约记得,这是第一次在大松大厦前相遇时香织穿的服饰,是整洁的初中女生日常打扮。现世的香织就这副模样坐在轮椅上。她的瞳仁失去了焦点,连周围有什么人都察觉不到。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香织的魂被禁闭在这天上的水晶之城里,直至不久前亘才解放了它。
眼前的大松香织轻盈地旋转一圈给亘看。裙裾飘起,圆圆的膝头雪白。亘第一次看到这种举止。
是在太像香织,却绝对不是香织。她是谁?
真身是什么?
“你跟我说过好多次话吧?”
少女高兴地窃笑着,害羞起来:“你真记得呀?好开心哟。”
“不可能忘记。”
最初觉得喜欢,也感觉可靠。一心以为她是妖精。但是,现在完全不同。
“你目的何在?为什么接近我?你想让我怎么样?”
“你的话很情绪化嘛。”
“当然。”亘紧握拳头,“你装成香织的样子出现,真是恶心!”
“哎呀,你讨厌啊?可你心上总有这女孩子呀。你不是总在呼她吗?”
是这样?总在乎香织?我?不可能的。我忘记了——或者,只是没有意识到而已?
“被夺走的无暇之魂。”
少女随即敛容正身,宣布似的念诵:
“无辜受到伤害,被扭曲命运的牺牲者。对了,和你同样身世的,现世的这位少女……”
所以,总把香织放在心上。
亘做出戒备,调整呼吸。一直成谜的声音终于现身了,尽管是假借他人,无论她多么敏锐地读解亘的心思,脸上浮现出多么甜蜜的笑容,她绝不是亘一类人。
“再问一次。”亘加重了与其。
“你目的何在?还想挑拨我推翻女神吗?”
少女像忍受寒冷般抱紧自己苗条的身体。浅浅的笑容尚未从她脸上消失。
“你想知道?”
“对,我想知道。”
“想我说出来?无论如何都要?”
“无论如何都要。”
“那么,你得作出保证。”
黑色的瞳仁在燃烧。
“你得保证:即便看了我的真身,也不能讨厌我。你得保证:不会只是看了我的模样,就疏远我。”
她的化听来并不是恳求,而是带着威胁的味道。少女不等亘回答,缓缓地伏下脸。
少女的身体开始快速收缩,香织的模样迅速消失。亘瞪膛目而视,发觉刚才少女站立的地方,只遗下一个小小的,扭去了的圆形影子。
那影子伸出滑溜溜,黑糊糊的手,粗细如原木。先是右边,然后是左边。团扇似的手掌在空中软塌塌地挥动。不是人的手,虽然形状相似,但那难看的指尖吸盘,决不是人手有的。
伸出的两手往地板一撑,好像要做俯卧撑的样子。
“这是我的脸。”
从影子里头扬起一个鼓眼的脑袋。
亘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后退几步。
“这是我真正的脸。不合你意?”
只有甜甜的声音依然如故。但是,发出这个声音的是——
一只大癞蛤蟆。张大的嘴巴,两只鼓突的眼睛,青绿的肌肤上,浮现点点难看的疙瘩。
“怎么啦?回答我呀。”
癞蛤蟆继续说着,手上再一用力,全身从影子里脱出。粗大的后腿沉重地耷拉到地上。覆盖全身的斑驳图案,颜色和形状,都让亘联想起某样东西。
魔族的模样——有翼的骸骨。这样一只巨蛙,以魔族的模样作为身上花纹。
这就是妖精的正身吗!
“大吃一惊的样子啊,可爱的亘。”
癞蛤蟆说道。咽喉出的皮肤松垮垮,颤动不止。
“好歹这是你要的答案,是你所追寻的真实。好啦,仔细看吧。这可是我的真模样。”
“你……”
“拉奥导师没有把我的存在告诉你吗?在这幻界里,有我在回味你在现世遭遇的相同噩运,相同悲哀?”
我的名字叫奄巴,巨蛙继续说道。在少女甜甜的声音里,像不和谐似的混杂了粗野沙哑的成分。
“当初幻界诞生时,我被创始女神割弃,视为无用之物,是要仍掉的所有负因素的化身。”
负因素的集合体——
“年纪小小的‘旅客’啊,你既已抵达此地,应已明白‘负因素’的意思了吧。‘负因素’,就是所有对这世界贪地无厌的东西:渴望美而不得的丑,企求幸运而不得的不幸,要求平等而不得的不平等。追求无法满足的东西,痛悔无法做到的事情,这一切的愤怒和欲望,就是我的真实模样。”
亘定定地望着奄巴大人,一边步步后退,一边摇头。
“我不明白!”
“不,你该明白!”
在不和谐的声音中,粗鄙沙哑的部分取得胜利。这才是奄巴大人的真实声音。
“可怜的人子啊,我知道你在现世遭遇不幸。所以,我才亲近你。就因为我知道,你即将被不合理的命运摆布,你会诅咒现世的面貌前来幻界。”
的确,那个甜甜的声音第一向亘搭话时,亘还对爸爸和田中理香子的是一无所知,过着安稳的日子。那时亘做梦也没有想到,日常生活的某处地方已经出现了破绽。
“你,你真的好可怜。所以那时我想帮你。”
突然,奄巴大人的声音恢复了甜甜的少女之声。那个听过好多次的,令人愉快的声音。
“不要!”亘喊道,“不要用那种声音对我说话!”
奄巴大人开始笑了。由玉珠滚动似的声音,变回原来的真实声音。不久,她张开大口,一串哄笑从中冒出。
“你该明白,为什么一些人得天独厚,另一些不幸?为什么只有你被双亲失和所苦?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其他孩子?你肯定生气。你就该愤怒地祈求推翻这种不公平!
亘只是继续摇头。奄巴“咚”向前迈出一步,逼近亘。
“”渴求他人有自己无的东西,为得不到而生气:痛恨从自己身上夺走拿去给他人的东西,因渴望和嫉妒而怒火中烧。那才是人的本性。说来,原本‘负因素’也和真实之镜一样,打碎后散落于整个幻界,变成一片一片轻薄无害的碎片,在人海中找到安身之地。然而,愚蠢的人不愿接受‘负因素’为其自身一部分,试图远离它。将‘负因素’的存在作为不该有的东西,视而不见。人们还要模仿创始女神所为,企图驱逐‘负因素’!”
说话声音如同吠叫。
“无处可去而彷徨的‘负因素’无奈只好堕入魔界。然而,魔界赋予‘负因素’力量,产生了我的化身。于是我返回到幻界。”
原来奄巴也来自魔界?来自那个仇恨,嫉妒幻界,一有空子就要吞食一切的黑暗世界。
“既如此,我要找人。对于原本居于人们心中的我而言,人们的心,是我的故乡。”
奄巴大人侧着大而无当的头,窥探亘的瞳仁。
“你,不也曾对我很友善吗?你应该没有忘记,我曾经帮助过你吧?”
亘无法抑制地哆嗦着。是恐惧还是悲伤?若是悲伤,为何悲伤?心里明白却无法言喻。牙齿打架。拼命晃脑袋,双眼紧闭,握拳。
“我不知道你的真身。也不知道你的目的。”
“我的真身?”奄巴大人小声喃喃道,“那就是你。因为你身上的‘负因素’也是我的一部分。你之所以能够和我对话,看到我的真正样子,只因我存在于你身上。”
亘身上的‘负因素’。
从没有意识到。没有从容思考的余地。但‘负因素’确实存在。这是理所当然的——在希求改变命运的心愿中,有着悲惨的呼喊:为什么只有我这样倒霉?
与憎恨变成分身独自走开一样,不知不觉间,亘身上的‘负因素’呼喊着奄巴大人。所有‘负因素’的化身接近了亘的心。
“来,睁开眼。推翻那个使你如此伤痛的现世吧。改变你一人的命运,是多么微小的愿望啊。此刻既已来到命运之塔,你能够亲手抓住你所企望的世界了。”
那么,退掉悲苦的命运,制造一个自己随心所欲的世界?
“那也是你的愿望?”
对亘的提问,奄巴大人深为首肯。
“那才是我的胜利!是所有‘负因素’的胜利!”
恶狠狠的语言和黑浊的舌头从要滴下黏液的嘴巴窜入窜出。
“我追求我的世界。在我追求的世界里,我就是神,所有对我避之不及的东西,都要跪倒在我膝下。”
目的就是这样?所以她要劝导亘,鼓动亘,甚至挑拨亘去推翻女神……
“‘旅客’啊,现在我问你一句话:你希望推翻创始女神,和我一起君临这座命运之塔吗?你希望自己一手掌握幻界和现世吗?”
亘虽然怕得发抖,却毫不迟疑。
“不希望。”
回答得声音没有任何哆嗦。意志力战胜了掠过身体的寒战。
“你的期待错了。”
奄巴大人的大嘴张得更大,几乎占了半张脸,她自得地一笑,喉间咕噜咕噜作响。
“乖孩子‘旅客’啊,你明白我在给你最后的机会吗?你只需在这里答应我,你就不是向女神下跪,而是坐在命运之塔的顶点。”
“我不愿意。”亘大声说道,“我不会站在你一边。”
奄巴大人眨眨眼,吐出舌头,舔过了整张脸。
“多愚蠢的选择啊。”
她挪动青肿的手,滑溜溜地接近亘。亘闪身避开。
“为什么?为什么拒绝我?因为样子丑吗?长相这种空的东西,对你而言,难道比神的宝座更重要吗?”
“不。”亘摇摇头,“不是因为你丑。是因为你打算欺骗我。”
如果一开头挑明就好了。让我看见真面目就好了。如果正式说明“丑”的化身的苦处就好了。若能够这样互相理解了也许就能够携手一起攀登这里。
对于亘的话,奄巴大嘴一张说道:“嘴巴上说得轻巧!如果我一开始就用这副模样接近你,你连听都不要听我的话就逃掉了!”
“我的确很吃惊啊。不过,如果能够更早,更早就听取你的真话,感觉到那些想法的分量,我不会逃的。”
“你撒谎!”
严把大人一口咬定,两手拍打地面。
“背叛我的‘旅客’啊,你的气数已尽!你心中有数好了,此刻你落在我手里,化为魔界尘埃,就是你最好的下场!”
奄巴大人一边怒吼,一边抬起怪诞的巨体,向亘猛扑过来。覆盖她濡湿皮肤的魔族形状图纹,仿佛有生命似的乱动起来。
亘拔出勇者之剑,向旁一跃避过,转到奄巴大人的侧面。
剑尖迸射光芒,一瞬间亘感到目眩。如此耀眼!而且,剑身轻如羽毛。
奄巴大人扭过身子,张开大口呼出腥臭气味。突如其来的吹起令亘踉跄几步,几乎窒息。他的脸和手脚都像火灼般辣辣地痛。严巴喷毒气!
“迄今为止,你都是这样诱惑‘旅客’的吗?”
亘翻滚在地,边起身边喊道。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着同样的话,再命运之塔的这个地方,挡住‘旅客’们的去路吗?”
这是多么徒劳的反复呵!是令人痛心的,错误的历史吧。
“你真实可悲!”
“卑微的人,还要来怜悯我吗!”
被奄巴大人猛力一击,亘弹到另一侧。呼吸困难。连睁着眼也难受。照此下去,可要被它毒倒了。
“你的小命尘埃不如,让我一口吞掉你吧!”
长舌头像活物似的挪动着着,“刷”地腾空飞过来,想要卷住亘的身体。亘一挥勇者之剑,奄巴大人“嗷”发出一声惨叫。
直到此时,亘才知道了真相。登塔见女神,为何需要降魔之剑。就为了拒绝这个魔头的诱惑,他会挡住旅行的终点。
也是为了跨过‘负因素’——奄巴唠叨着:假如具备了改变命运的资格,不如索性夺过女神的宝座,完全按自己的意愿重建各个世界好了。这就是最后的考验。
既如此,没有什么可怕的。亘一跃冲到奄巴大人跟前,叉腿仗剑而立。
“你赢不了我。你不可能战胜这把剑”
严巴大人发出兽类的shen • yin,皮肤上的魔族图纹乱七八糟。
“别盛气凌人!”
毒气带着咒骂一起喷吐出来。
“心灵不能沟通之下,你一再重复错误,现在正是改正的时候。奄巴大人。”
勇者之剑——“降魔之剑”强有力地闪烁。
“你已无处可去!既回不了魔界,也不能随意逗留,这个幻界才是你待的地方。和创世时一样,你要变成尘埃回归人群之中!”
亘冲向怒骂着扑上来的奄巴大人,降魔之剑直指奄巴大人眉心——燃烧着怨恨的两眼中间。
有刺中的感觉,剑深深地刺入。奄巴大人的惨叫声震天动地。
一瞬间,奄巴大人如太阳般眩目地闪耀起来。闪光中,覆盖皮肤的魔族图纹再临终的痛苦中扭动。
接着,奄巴大人爆炸了。化为无数尘埃飞散,如同漫天飘飘的小雪。原形已无迹可寻。溶入空气中,消逝。
只有哀鸣尾音,长长地拖到最后。
亘收剑入鞘,用一只手拭去额汗。
“谢谢。”
没有寻找听众,这句话自然就从嘴里冒出来。
亘横穿大厅,站到星形图案的顶点闪烁之处,从最后的合掌形拱门中间穿过。
五十六亘的心愿
又是一段长长的阶梯。但这次并不是螺旋式攀升,而是在每一个拐弯平台折返上升。
终点出现了。
周围展现的并不是塔内的情景。映现昔日情况的壁面也消失了。浅蓝色的空间如黎明前的天空,悠悠悬浮着透明的阶梯和终点——圆形的女神宝座,简直是置身宇宙。浮在空中的阶梯勾画出未知的星座形状。
跑上去,跑啊。在视界力,女神之座在接近,看得见女神之座中心,有一个默然端坐的身影。亘做好心理准备。怦怦跳的心深处,已下定不可动摇的决心。
终于——登上最后一段阶梯的时刻来到了。
女神之座。
在水晶圆盘中央,坐着一名少女。她身子纯白裙子,长裾优雅下垂。她双目俯视,双手恭谨地置于膝上。长发整齐地盘结于头顶,从耳垂到下颚,颈脖的优美线条。整个苗条的身体笼罩于清净的光环中。
少女一抬头,一楼黑发从曲线柔和的白净额头垂下。
竟然又是大松香织。
“亘。”少女呼唤道。她樱唇微启,面带喜色。
“你终于来到了。这里是你旅行的终点。你已经抵达啦——命运之塔的顶点。”
亘一时驻足不前,既不想后退,也怯于上前。他感觉混乱。
夜袭明白亘内心的动摇吧,大松香织端正的连庞光彩照人。
“和奄巴大人一样,我这幅姿容也是借用的。从存在于你心中的现世人们中,我借用了这位少女的外貌。不过,我和奄巴大人不一样。既没有要算计你,也没有打算害你。请放心吧。”
我视命运女神。
虽然少女的声音,却充满凛然的威严。
“为什么……”亘发出声音。仿佛自己的魂魄已经溶化,变成水银般凝滞沉重,坠积在脚跟处。这样一来,才好不容易系留住要轻轻飘走的身体。
“为什么……是香织呢?”
女神又露出微笑:“答案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奄巴大人已经说过了吧?”
“因为我,”亘一只手按在胸口,“一直把香织放在心上吗?”
女神点头:“因为她也跟你一样,天真幼小的灵魂被残酷的命运伤害,视一名牺牲者。你通过完成这次旅行,在拯救你自己的同时,也企望拯救所有和你一样受苦的人。这就成为你的目的。”女神温和地问,“你没有察觉吗?”
“那些牺牲者中,也包括美鹤吗?”
“当然包括。因为他也存在于你身上。”
从一开始——女神喃喃自语般补充道。亘听不清楚。
“现在,如果你说出你心中的愿望,我可以让你如愿以偿。我在这里,就为了这件事,明白吗?”
我明白——回答的声音跑调了。亘脸热身颤。
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实现我的愿望的时刻。
“请到这边来。”
命运女神吩咐道。
“请拉着我的手,说出你的愿望。把你的愿望传递到我手上。”
少女纤细柔和的手臂,大松香织的手臂,向亘伸过来。
完美的宁静降临了。多么纯净,惬意的沉默啊。只有亘终于镇静下来的呼吸声,细数着时间逝去。
一下,二下,三下,呼吸连着心跳。活着的亘,身在此地的亘。
所有不再这里的人们。
亘向前迈出一步,一动起来,就是一个流动过程。不曾学习过这套做法。即便拉奥导师也不曾指示,见到女神应如此这般。而亘却自然地做了:跪在女神膝下,右手恭敬地托起女神的手,左手放在胸口,垂头。
“我的……心愿……”
“你的心愿是什么?”
温柔的催促声抚着亘的头发。
把心愿……说出来。
从远未察觉这就是自己的真正愿望之前,亘的心早已在顽强地等待着这一刻。所以,要说的话仿佛是开头便以确定的一样,没有丝毫迟疑和障碍便已现成,从亘内心流泻出来。
“女神大人,请以您的力量击碎常暗之镜。让常暗之镜也如真实之镜一样,变成人手一块的小碎片,遍撒人间。请求您了,毁掉常暗之镜吧。我希望以此断绝魔界入侵之路,拯救幻界。”
在亘手中,女神暂的手指一动不动。
“那就是你的心愿吗?”
“对。”
“你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愿吗?”
“是的,我明白。”
我让你如愿以偿的机会,只有一次,并没有第二次。
“我知道。”
“你不会后悔吗?实现这个愿望的话,你在现世的命运,就一成不变了。你来到幻界,以命运之塔为目标,克服了许许多多艰难困苦,真的就是为了实现你刚才所说的心愿吗?”
女神提出疑问,仿佛一圈圈轻柔的布把亘卷起来。亘用心灵去承受这一切。
“行吗?就得了幻界,便救不了你自己了。”
亘扬起脸。微笑从女神美丽的脸庞消失了,她带着严肃,真挚的表情,黑眸子定定地注视着亘。
“不,那不一样。女神大人,如果幻界得救,我也得救了。”
女神缓缓地侧过头。
“你来这里之前,看过了幻界的悲惨状况。你看见了袭击你旅行伙伴的魔族群。所以,现在只有这件事深深铭刻在你心中,你就觉得救助伙伴们,保卫幻界,是超过一切的大事吧。但是,亘,你想想吧。你已无须返回现世。你一回去,就会清醒过来。你就要面对并咀嚼与在幻界极不相同的,围绕你的残酷命运,你岂不要顿足后悔了吗?那时悔之晚矣。”
连跟自己都颇为吃惊——他可以对女神微笑了。
“正如您所说,我最初为了改变自己在现世的命运,来到幻界。即使开始旅行后,我也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要前往命运之塔,改正在现世的不合理命运。”
不过,现在不同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亘看的很清楚。
“那是我想错了。是我错了,女神大人,因为这个幻界就是我的幻界。我在幻界旅行过了。与此同时,我是边旅行边创造了幻界。我的幻界。”
从魔族手中保卫这个幻界,纯粹是亘保卫自己的心灵。
“若返回现世,等待我的艰辛命运,将与我离开那里时一成不变吧。这我很清楚。不过,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与来幻界前的我与现在的我不一样了。”
“你是说,你变的强大了?”
亘摇摇头,继续说道:“我不认为我变的强大了。现世的我,是个不能独自活下去的孩子。所以,只能为艰辛的命运哭泣。因为自己软弱无力。”
现在也是这样。一个人什么也做不来。因寂寞而哭泣,因恐惧而哆嗦。害怕被夺走重要的东西,害怕受伤。
“来访幻界之前,我在现世悲伤欲绝,以为一生中再没有更伤心的事了。心想再没有这么憎恨人的了,再没有比这更不幸的了,所以,就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在幻界旅行中,我遇到了许许多多快乐的事情。遇上了很棒的人。开心事之多,有时几乎要忘记旅行的目的。但另一方面,毕竟也有过悲愤天鹰的事情,恐惧得要死得事情。我因悲伤而哭泣,放声大哭。我因恐惧而发抖,也曾害怕得站立不住。可我不能逃走。因为我希望继续旅行。因为我想抵达命运之塔。
此刻我终于抵达了,就明白了:幻界之旅,意义并不在于抵达命运之塔这一终点线。这次旅行本身,对我而言是不可替代的东西。这次旅行教育了我。凭借女神之力得以改变命运,终究只限于一时而已。今后,我也像经历许多快乐和幸福一样,也要遭遇许多不幸和悲伤吧。那是不可避免的。况且也不可能每次遇上悲伤或不幸,就要求改变命运。
钻进自己房间床底哭泣时,心想这么痛的饮泣再不会有了吧。可是,亘为卡茨的死而哭。送别美鹤时,亘哭了。
别离,丧失,受伤害,今后也将反复出现吧。无论多小次想改变命运,从中逃脱,被改变的命运前头,以及那命运中的丧失和别离都等待着你。
有快乐就有悲伤。有幸福就有不幸。
“幻界之旅给了我许多快乐和悲伤,由此让我明白了这一点。告诉我不可徒劳地依赖改变命运,以致失去重要的东西。真正的东西,存在于连女神之力都不可改变的东西之中。能够改变的,只有我,我如果不开拓,改变自己的命运,无论经过多小时间,我都只是在同一地方反复同样的事情,终其一生而已。”
正因为这样,亘要保卫亘的幻界。不能让亘的幻界覆没于因憎恨而产生的魔族手上。
“对力量薄弱的我——我们而言,不可能以自己的力量击败魔族。照此下去,幻界要被魔族吞噬掉了吧。所以,求求您。请拯救我的幻界。请让我的幻界远离憎恨,请给它一个未来。请给我的伙伴们一个未来!”
亘说毕闭上嘴,注视着女神的脸,女神眼脸微微颤动,令人觉得她马上就会瞪大眼睛,回视着亘了吧。
可女神还是紧闭双眼。女神交给亘手中的白暂的手,也没有传递出任何情感,如同人偶的手一样没有动静。
“即便在此清除了来自魔界的进攻,幻界未必就有未来。”
女神说着,缓缓的摇摇头。
“你也很清楚吧。北方统一帝国和南方联合国家,不可能轻易就和解。争执将会持续。根除种族歧视也是很难的。尽管如此,你仍想为幻界的人们,将足以改变自己现世命运的唯一机会让出来吗?”
亘没有任何犹豫不决。
“是的,我希望这样。”
争执不休的不明智也好,心中只有自己的狭隘也好,只顾的眼前快乐的心急也好——包括所有这一切,就是亘的幻界。
因为这些就是亘本身。
“即便再犯错误,救退回来重新思考,活下去,拼命地活下去,重新开拓自己的道路,这才有意义。求求您,把这个机会给予我的幻界吧。”
亘的心很平静。要对女神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他胸中已不再翻腾。得以沉浸再卸下重担般的安详寂静中。
亘再一次深深地低下头。
不久,感觉到女神闲雅的手指用力握住了亘的手。
“我知道了。”
女神向前倾身,抚着亘的脸颊,让他抬起脸。微笑回到女神脸上了,围绕女神的光环令人目眩。
“批准你的请求。站起来吧。”
亘起身,来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
“把你的剑,你所完成的‘降魔之剑’给我。”
亘从腰间解下剑,双手捧着递给女神。
女神轻盈无声地站起来。
“请看脚下。”
亘看脚下,吃了一惊。女神座的正圆形呈现出映像。
曾为水晶宫的地方,有一面常暗之镜,在漆黑的雾翼支撑下悬浮着。从它溢出黑暗的边缘,接连不断地涌出魔族军团。即便只是映像,也令人触目惊心。亘慢慢后退,目光却不能脱离映像。
女神一手拨出降魔之剑,一手挽起纯白的裙裾,向前走去。她双手平伸,恭恭敬敬捧起降魔之剑,置于脚下映现的常暗之镜正上方。
“‘旅客’亘啊,此刻,从命运之塔,将你找到的答案归还地上。”
女神将降魔之剑剑尖朝下,轻轻放手。剑落下。穿过女神宝座下坠,坠向幻界,朝着常暗之镜。
那一瞬间——
君临昔日皇都索列布里亚中心的常暗之镜,为从中汹涌而出的魔族而瑟瑟发抖的人们看见了——
一道光从天而降。是笔直落下的光剑。光芒拖着尾,一闪而过将天空分为两半。
光剑被吸入常暗之镜中。
承托着常暗之镜的漆黑雾翼大力振翅。踉跄般在空中划动了一下,两下,然后开始从边缘消失。失去承托的常暗之镜倾斜了,仿佛要将漫溢的黑暗倾倒到地上,这时,镜中心如闪电般掠过光的龟裂,仿佛要将黑暗拨开。
常暗之镜开裂了。二变四,四变八,炸裂引来炸裂,碎裂下去,粉碎下去,化为微尘。
正要冲出常暗之镜的魔族群,在镜子损毁的同时撤回魔界,支支棱棱地乱伸出来的手或翼,一瞬间化为黑色尘埃。
无论是北大陆还是南大陆,在常暗之镜粉碎的瞬间,遮天蔽日袭向村镇街巷的魔族们,如同被巨人之手扼烂一样,发出爆炸似的声音,瞬间化为黑尘。举起雾气要迎击魔族的人,要逃离魔族的人,因恐惧而号哭的人,眼看着眨眼间就杀到的对手消失了。眼看着追逐着自己的魔鬼化身消失了,惊叫号哭声戛然而止,人们目瞪口呆,魔族残渣化作黑尘,“刷”地从头洒下来。
人们面面相觑,个个一脸黑垢。
消失了。彻底消失了。魔族没有了。
不一会儿,爆发出欢呼声。
此时的加萨拉镇,基·基玛在警备所房顶上,正要对付扑上来的三个魔族。一个要来抓他的头,一个要来咬他的喉,一个要扑到他的背上。米娜手握平底煎锅从旅馆厨房冲出,赶来支缓以一敌三的基·基玛。
“滚开!讨厌的家伙!基·基玛,要挺住!”
“好磨人的家伙哩!”
伤痕斑斑的基·基玛依然斗志昂扬,用他突出的牙齿轻易就咬下魔族的手指。
“我怎么可能输给你们呢!”
一个魔族被基·基玛甩到地上,米娜用平底煎锅“砰”地恨敲一下。
一瞬间——那家伙消失了。
全都消失了。数不清的,袭击加萨拉镇的魔族们消失无踪。基·基玛和米娜披一身黑尘呆立着。
“这,是什么?”
基·基玛正要回答米娜的问题,一块乌黑的魔族残渣钻进嘴里,他“呸!”地把它吐掉,才说出话来。
二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仰望天空。仰望更高的天空,天上的命运之塔。
“是亘……”
舒丁格骑士团的骑士们正拼死守卫着加萨拉镇大门。体弱的老人和孩子们避往镇地下室。奋力击退这次攻势,在下一次攻击到来之前,必须让他们逃往安全的岩场或树林。为此,必须死守大门。
有骑士丢下折断的剑,挥舞松明应战。在街垒的背后,躺着身披甲胄,力竭身亡的战士。铠甲和头盔滚落一旁。
“不要怕!顶回去!”
队长的声音激励着部下。无人不带伤。魔族人数,力量占优势,一名又一名骑士倒下。
“队长,危险!”
伦美尔队长连斩数名魔族,他抬手要去擦拭流入眼中的汗水,魔族趁这微小空隙向他猛扑。队长背后遇袭踉跄几步,冲过来要帮忙的骑士被俯冲下来的魔族撞翻,摔倒在街垒上。魔族群一阵喧嚣,夸耀般刮响利爪,满天扑动不祥的双翼,震耳欲聋。
“队长!”
骑士挣扎着从街垒站起,因用力过猛甩脱了头盔,头,脸一下子暴露了,骤然开阔的视野里,只看见漫天黑尘。
这是什么?
魔族群消失了。仿佛整个加萨拉镇,不,整个幻界的村和镇,同时进行了烟囱大扫除,煤屑漫天飞舞。
不是煤屑——这是魔族的残骸。
骑士们突如其来的胜利难以置信。担心着队长安全的骑士发狂般用双手扒开街垒。
“队长,队长!”
找不到了。队长踪影全无。幸存的骑士伙伴们个个黑尘遮面。银盔银甲也不成样子。众人无言地仰望天空,目光逡巡着,挥手赶开漂浮的尘屑——刚才对战的魔族就在那里。
人人鼻头,额头漆黑。个个像滑稽演员。不过,浴血拼杀的决绝表情,正慢慢缓和下来。
结束了吗?结束了。如同开始时一样突如其来。
有人开始念女神的祈祷辞。众人随即附和。
不过,看不见伦美尔队长的身影。撞向街垒前一瞬间,骑士脑海里烙下了亲眼所见的情景:魔族啃咬着队长没有防护的颈项,喷出的鲜血染红了魔族的獠牙。
魔族消失了。各处都又骑士们开始发出喜悦之声,胜利的欢呼呐喊传来了。然而,他仍在搜寻伦美尔队长。
魔族消失了。不过伦美尔队长也消失无踪。
亘平静地看着常暗之镜化为尘,魔族化为灰,被幻界的风一刮,纷纷扬扬散入整个北大陆,南大陆原有的人群之中。
皇都索列布里亚恢复了蓝天。亘看清楚后望女神。
女神面带微笑。
亘也带着笑容。
亘再次捧起女神的手,单膝跪下。
“蒙女神允准我的心愿,衷心感谢。”
突然,本该只是借姿现身的女神,似乎完全变成了少女之身,她轻盈地躬身屈膝,双手扶起了亘。
“谢谢。”
用香织的声音——噢噢,这一定时大松香织的声音——一句轻声细语,使亘的心松弛下来。他忘记了礼仪,抛掉了害羞,也忘记了对方是命运女神——以紧紧的拥抱回报香织。
好长时间,就这样相拥。在女神温暖的手臂上,亘加上许许多多人的温暖。妈妈。米娜。基·基玛的肩膀。卡茨抚过脸颊的手指。在最后的祈祷时紧握过的美鹤的手。
“‘旅客’啊,返回现世的时刻已到。”女神轻柔地推推亘的肩头,劝说道。
“是。”
“由来路返回吧。退下女神之座,走下阶梯,拉奥导师会等着你。”
亘站起身,理一理乱了的衣服。女神用指头梳理一下他的头发。
“再见,亘。”
亘向那温柔的笑脸用力点点头,兴奋的思绪未能化为言辞,他转身离去。
亘觉得心中空荡荡。
虽然很开心,虽然安心得飘飘然,但好伤心,分离好难过,而这一切感情,感觉好像不属于自己。
一步一步,一级一级往下走,仿佛腾云驾雾,轻飘飘,睁着两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在蓝蓝得虚空中游向前。
所以他没有立即察觉,直至垂下的视线里出现满是泥污的银靴,直至“咔嚓,咔嚓”的脚步声传入耳鼓。
在下一个拐弯平台,站着伦美尔队长。
他望望已发现自己的亘,点一点头,又缓缓地走上阶梯。走近来。
银盔夹在腋下,金发粘结了血和泥,变得乱而硬,甲胄的胸板上,有无数长长的抓伤。步伐疲乏沉重,右肩略低,脖颈上有个大伤口,凝着快干的血。
“……队长先生您……为何来到这里?”
伦美尔队长攀上亘所在的拐弯平台,停下。
“为什么来到命运之塔?”
伦美尔队长眨一下眼睛,轻轻呼一口气,答道:“因为握以获选。”
不明白意思。亘的心刚刚卸下重负。
“被选中了。作为半身,作为人柱。”浑厚的声音继续说。
“我将与另一名人柱。剩下的半身一起,变为冥王,重新布置‘大光边界’。在今后漫长的一千年,将起着守护幻界生命的重大作用。”
人柱——哈捏拉。
“另,另一个人呢?半身?”
伦美尔队长将大手板放在亘肩头,手上戴的手套已损坏,弄脏了。
“泥完成了旅行。既然如此,答案自明。”
是美鹤吗?
“我要上去到女神身边。在这里遇见泥太好了。若能获得为离开幻界的‘旅客’送行的特权,做人柱也不坏。”
伦美尔队长嘴角微微一翘,向亘笑笑。
失去了的感觉,仿佛通过伦美尔队长搁在肩上的手的感触被唤醒过来,脚下也有力了。心中的焦点对好了。
“不能哭。”
被抢了先手。伦美尔队长的蓝眼睛严肃地注视着亘。
“这不是令人悲痛的事。所以,你不能哭。”
因为发不出声,亘抿着嘴,只是点点头。
“是泥为我们打碎了常暗之镜吧?”
亘又点点头。
“谢谢。我代表幻界的所有人,为你献上感谢之辞。”
亘的心想起了该说的话。虽然有许多想说的话,但该在这里说的话冲口而出。
“队,队长先生。”
不能哭。
“我——我,没有保护好卡茨女士。我让她死去了。”
队长眉毛一扬,有垂下视线。
“是吗?”
“她保护了索列布里亚的孩子。仓促之间……卡茨女士的皮鞭丢了,但她还是徒手迎击魔族。”
“很像她。”
亘点点头,为了压抑住涌上来的呜咽。
“在幻界,人死了变成光。”
“噢,我知道。基·基玛告诉过我。”
“是吗?那么,不久就要转生也知道?”
“对。”
队长的眼角变得柔和,笑容重现。
“我会看护着魔界——他转生后下一次生命度过的地方。这也不坏。越来越好了嘛。”
这不是硬充好汉。
“但愿千年之后我完成任务,化为光,然后转生时,与已多次转生的她待在同一个地方。因为我跟她的争论还没有了结。”
逞强。
“骑士我并不想争论。”
队长扬一扬下巴,简短地笑一笑。
“你走吧。让我为你送行。”
亘没有坑拒。他应一声,突然盯着队长。
“勇敢的‘旅客’啊。”
伦美尔队长紧握置于胸前,行骑士礼。
“愿现世的你,也蒙命运女神保佑。”
“谢谢。”
亘回一个骑士礼,迈步。他感到队长的视线推着他的后背。
所以,他没有回头。
走完阶梯,见拉奥导师站立一旁,他双手扶杖,仿佛等待亘出门办点小事就回来——就那么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那就走吧。”
他只说这么一句,先迈开了步子。
伤心沼泽也好,村镇的透明粘贴画也好,都消失无踪。亘只望着导师的后背默默地走,走在浮在宇宙的广漠空间,如同通往女神之座的阶梯。脚下有没有路?就连这一点也不明白。
心又重回空白状态。
咬御扉出现了。顶上云遮雾绕——现世与幻界的巨大边界。
从这里走过仿佛已是千年旧事。
距大门稍远,拉奥导师便止住脚步。他歪着头,仔细打量亘的脸。
“降魔之剑,已还给女神了?”
“是的。”
“那么,吧‘旅客’证明——垂饰还给我吧。”
亘摘下垂饰,轻轻放在导师枯瘦的手掌上。导师把它放入怀中。
“你的旅行很精彩。”
“对。”
“你走的路饰你的,任何人都拿不走。”
“对。”
长须摇晃,也许导师在笑。不过,只是极短时间,之前那位苦口婆心的老爷爷拉奥导师,像是换了一个人。
因为我要回去了。因为我已经不是幻界的人了。必须想到,自己和拉奥导师之间有了不可逾越的格阂。
导师瘦如枯枝的手放在亘的头顶。“生于现世的小小人子啊。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吧。祝愿你现世的旅行,也像这次精彩的旅行吧。”
“好。”亘应声道,仰望着拉奥导师。
“导师大人,我有事相求。”
导师眉毛一扬,问道:“事已至今,尚有何求?”
亘摘下火龙护腕,递给它。
“我想把它……交回。他们看见它,就会放心,知道我已平安结束旅行,返回现世。”
见拉奥导师脸一沉,皱纹纵横,亘有点儿慌了。
“不好办吗?很过分吗?”
“事情并不难。但是,即使不做这事,你旅途的伙伴们,也想很明白你已达到目的,返回现世啦。”
“不过我还是想交给他们,求您了。”
亘郑重行礼,拉奥导师不为所动。
头上传来了带着叹息的声音:“哎,算啦,接受吧。那就是所谓的心意吧。”
亘从心底里感激。
“咦,”拉奥导师仰望头顶,意外地说道:“噢,从这里可以,看得见。”
亘追踪着导师的视线,抬眼望。
广漠的空中,高处有一块闪亮的光幕,优美的裙裾飘忽着,拖拽而过。仿佛满眼是放射的极光。柔滑的曲线温和地抚着天空,如同母亲的手指轻抚幼子头顶。
“这是新的‘大光边界’。”拉奥导师平静地说。
保护幻界的光幕,以自此辉耀千年的新鲜光明荡涤天空,眼看着远去。
“你明白无误地看见,‘哈捏拉’结束了。”
亘点头,伸手紧握拉奥导师的手。无言地紧握着。
然后一旋踵,仰望要御扉。
要御扉无声地打开。下一位‘旅客’将带着怎样痛切的愿望来访。
“亘,”导师喊道。“你不久就会忘掉幻界。忘掉这次旅行。但是,真实会留存心中。”
“真实……”
亘抓住的,旅行的结论。
“你,只在离开时获得真实。”
拉奥导师庄重地说,往旁边一退,仿佛让开道路。
“回去吧,‘旅客’啊。你有义务作为一个现世的孩子活下去。”
亘一步一步向前走,迈着永不回头的步伐。要御扉迎接了亘。
什么事情在现世等待着自己?在现世感受如何?今后在现世如何生活下去?
一切都视亘的心思而定。
来这里时,亘是一个人。现在不是一个人,大家在一起。有美鹤,有卡茨,还有米娜和基·基玛。
命运女神的美丽形象,也在心中。
在鲁鲁德国营天文台,帕克桑博士拘谨地坐在木靴子上面。木靴子放在最上一层的研究室窗边,罗美陪伴在旁。
“博士。”罗美招呼道。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不过,你且等一下。”
博士在想,我那些不肖弟子们都在兢兢业业观测吗?
“渐渐消失啦。”
博士没有回答罗美的话。二人沉默地注视着天空。
过了一会儿,博士开腔了:“要御扉也到关闭的时候了。”
说话的同时,博士“哈秋”地打了个特大喷嚏。罗美慌忙揪住博士的衣领,以免他跌下木靴,甚或摔出窗口。
靠近加萨拉镇边上,“空中飞人马戏团”支起大帐篷,打算作为临时医院兼避难所。
诊所医生忙个不停,只恨分身乏术。刚才高举平底锅战斗的米娜,此刻承担护士的责任,和医生一起,在伤员中间奔忙。
她害怕安静下来后会思索问题,他只想忙碌眼前的事情,但愿接连发生的紧急情况缠住自己不放。那边孩子在哭。这边伤员在shen • yin。绷带有吗?药品呢?
“米娜!”
卜卜荷团长在大帐篷入口处喊道。
“到这边来。听说老婆婆在找你。”
米娜钻过伤员的行列,时而从他们腿上跨过,终于来到团长身边。
“真希望有三头六臂。老婆婆有急事吗?”
“你自己去问她吧。”
卜卜荷团长目光温柔。
“然后你歇一下,即便只是做一个深呼吸的工夫。别一副只认一条道的眼神。”
米娜出了帐篷。
老婆婆在靠近大帐篷处摆开了小桌小椅,桌上放置了水晶球,自成一格。这里与周围的喧闹截然分开,如果只看老婆婆的背影,就好像幻界也好加萨拉也好,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忙碌之中,已值黄昏时刻。暗红色的天幕展开在头顶上。魔族可惜的翅膀,连影子,碎片都没了踪迹。
亘救了我们。他求了女神,击退了魔族。
(看我的吧,米娜。)
在崩塌的索列布里亚城墙边,亘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那是他的诺言。他履行了。
可亘的心愿呢?亘的旅行,这样结束也行吗?曾经坚决不去想的疑问,总是不肯罢休地一再涌现心头。
于是米娜自责起来,而压倒一切,最让她心弦颤动的念头是——已经见不到亘了吗?
就是这样一种哀伤。骑士只是我的任性。因为亘是现世的人。因为亘是‘旅客’。
老婆婆听见米娜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她拱起的背部更圆了。
“噢,来了啊。”老婆婆摸摸光滑的水晶球,再将手伸向米娜,“不用水晶球都能看见了。来帮婆婆一把。”
米娜握住老婆婆的手,老婆婆带她远离大帐篷,然后抬头仰望。
“哎,看吧。”
米娜照她说的做。然而美丽的夜空并不能让米娜的眸子生辉。
“老婆婆,什么也没有啊。就是一片天空而已。”
“开始消失了。”
老婆婆指向天空的某一点。
一个扎眼的红色亮点,总是能看见的,不想看也能看见。对于米娜来说,它的光芒有时比魔族更加可恨。
北方凶星的光亮在减弱。眼看着被吸收到夜空之中。
“哈捏拉”偶像终结。
幻界的下一个千年要开始了。
人们在看它。大家目送着它,直到最后。
在伤心沼泽,辛·申西摘下眼镜,“砰砰”地敲几下酸胀的肩膀。在提亚兹赫云,看门人停下清扫魔族残骸的手,仰望天空。陪在萨达米床边的莎拉,把小手指搭在窗框上。
众火龙摇摇返回龙岛。受了伤的乔佐自在地钻过父母亲中间,看看岩缝间露出的天空。
索菲公主终于与亚扎将军的部队汇合,她在驻地撩起沉甸甸的帐篷,看着天空。她的脑海里呈现处美鹤在水晶宫的寂寞神色。
在曾经是托利安卡魔医院的修罗树林,缓缓的夜风吹过横卧的树木,小动物们住前窜。在赶路的达鲁巴巴车的驭座,水人们仰望傍晚的天空。
“哈捏拉”结束了。
“大光边界”已重新设置。女神的统治啊,千秋万代。
米娜,米娜!这回是帕克在喊。米娜一回头,帕克在大帐篷边上蹦跳着。基·基玛和他在一起,但脸色疲惫,伤感,粗犷的身体看起来缩小了一圈。
米娜心中忐忑。
“帕克,怎么啦?”
基·基玛抬起大手挠挠头,有点儿尴尬,想为自己那副表情感到羞愧。帕克轻松地翻一个筋斗,跑向米娜。
“刚才飞来一只白色小鸟。”
“白色小鸟?”
“噢。停在俺肩上啦。以为它站在肩上,却又没有了,然后有这个东西落在手上。”
帕克大开手掌。
掌心里是一个火龙护腕。
是亘的护腕。米娜一下子抬手掩住嘴。
“这是见过面的,米娜的朋友戴的护腕吧?是高地卫士的护腕吧?”
“是亘的。”基·基玛说道,“她是向我们道别。亘平安地到达命运之塔了。他见了女神,挽救了我们幻界。然后回去了——回到他的世界。为了告诉我梦这些情况,他留下了火龙护腕才走。”
“明知是这样,明知是值得欢庆的事,可为何自己这么伤心呀?”基·基玛说道,然后一个劲儿地擦脸。
米娜拿起护腕,把它贴着脸颊,眼泪夺眶而出。
“米娜,你为什么哭?为什么要哭呀?”
帕克慌了。米娜缓缓地屈膝蹲下,双手捂脸。
亘走了,离开了幻界。
旅行结束了。
“应该说什么好呢?”
基·基玛眼睛湿润。大个子水人族全身都在哭泣。
“这个时候该怎么说?还是‘再见’吧?我们还没有向亘说‘再见’吧?”
米娜紧紧抱着基·基玛。
“我就是不说‘再见’!”
帕克这回一转身,倔强地嘟起嘴来说:
“米娜,你不是教过我吗?你教过我们的呀。你说分手时不可以说‘再见’。”
米娜擦去眼泪,抬起头说:“是吗?那我有没有教帕克,这时候应该说什么?”
帕克自豪地挺胸答道:“要说:多多保重!”
米娜和基·基玛对视一下,微笑了,带着泪痕的笑脸映着夕阳。
“对呀,这一句正合适。”
黑下来的加萨拉镇夜空之上,北方凶星已完全消失了踪影。夜幕上,群星马上要熠熠闪亮了。为了装扮夜空,为了让幻界温柔入眠。
米娜和基·基玛紧紧拥抱着仰望天,各自在心中念叨着。亘一定能够听见的。
我们的‘旅客’。我们旅行的伙伴。亘,像你为我们做的那样,我们也祝愿你幸福。
多多保重。
终章
浓烈的煤气味儿。
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了。飞过了极远的距离。亘带着这势头跳起来。
是在自己房间。堆着笔记本和参考书的学习桌。弹簧稍微不济的座椅上,放着妈妈缝制的格子座垫。铁书架上摆着字典和科学杂志。书背后有游戏的攻略手册和漫画书,还藏着他的秘密钱盒,里面存着为购买《浪漫新格斯顿·萨加3》而攒起来的零花钱。
是我的房间。我的家。
可是,煤气味儿刺鼻。空调停了,这气味混杂在夏夜混浊的空气里,令人难受且危险。
煤气泄漏的警笛声开始尖锐的响起。
亘一下撩起被子,从床上一跃而起。
“妈妈!”
亘大喊着冲进居室。母亲寝室的门开着。从厨房透出强烈的煤气味。妈妈有意打开门,让煤气容易灌入自己房间。
憋住气进入厨房,想去开灯,触到开光时猛然醒悟:不能开灯,危险!出现火花会引起爆炸。他缩回手,摸索着找到煤气栓,用力一下子拧紧。
然后返回起居室,打开所有窗子。呱嗒呱嗒的冲进母亲的寝室,看见妈妈昏睡中的脸苍白,憔悴。妈妈仰面躺着,头枕了枕头。虽然只盖了夏天的薄被,却几乎显示不出被子下身体曲线,短短时间救瘦下来了。因为难过,因为伤心。
可是,不要死。想死是不对的。
寝室窗帘很重,不好对付,心急如焚的亘拉不开。亘飞扑过去悬吊在窗帘布上,“哧溜”一声连同窗帘滚落地上,缠在一起。不过,亘心中发出欢呼。他挣扎站起来,打开窗户。
来得及!妈妈安全了,我救的!我可以救妈妈!
从幻界返回现世,正是这个节骨眼上。是美鹤最初帮助亘的这个节骨眼上,美鹤最初帮助了亘。
煤氣煤气味儿稀薄多了。不过,亘还是万分小心,身体与墙壁盒家具左碰右撞之下,穿过了漆黑的房间和走廊,冲出家门口。邻居会闻声起床吗?
“对不起,请借我电话!对不起,我是邻居三谷!我要叫急救车。请借一下电话!”
现世的这个夜晚,月亮没有出来。公共走廊的荧光灯静观亘的奋斗。
“路”伯伯从千叶的家驱车赶来。凌晨之时,二人并坐在急救室外的走廊。
医生说,因为发现得早,情况还好。
“在患者恢复意识之前,还要小心观察。不过,没有生命危险了。小朋友,是你的功劳。”
医生很年轻。急救车从急救入口直入时,他还是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不过,他一看见担架,随即振作起来。医生和高地卫士都一样,亘心想。
亘也看了医生。眼睛刺痛吗?不。感觉胸闷吗?一点也不。头痛吗?不痛。
我没事。可以在这里等妈妈醒来吗?
然后救跟伯父二人一直这样坐着。走廊长椅是为成年人设计的,靠里一坐,亘的脚就吊起来了,晃悠悠。我可是个出色的高地卫士,怎么会坐得像个小孩?
想起来了。我已经不是高地卫士,也没有勇者之剑了,宝玉的力量也消失了。
我又是三谷亘了。
“城市煤气死不了人的吧。”
“路”伯伯突如其来嘟哝一句。他耷拉着两肩,大手垂在两腿之间。
这句话曾经听过的。对了,是美鹤这样说的。城市煤气死不了人哩。不过爆炸起来就不得了。
美鹤——他已经不在了。真的不在了吗?没有返回现世?
“亘,不困吗?”
“路”伯伯问道。因长着髭须,下巴和嘴巴周围青黑色。双眼皮下的眼睛伤感地眨动着。
跟沮丧时的基·基玛一样。大个子,婆婆心,都一样。
“我不困,没关系。”
“撑不住的话,靠在伯父身上睡也行。”
“噢。”
虽然布雷,但突然被无法控制的强烈情感吞没了,跟靠在伯父身上,伯父伸出手臂搅住亘的身体。
好一会儿,就这样不作声。
“对不起呀。”伯父说道。“大人的任性尽让你难受。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
沙哑颤抖的声音,伯父的心在身体里面哭泣,那哭声没有带出泪水,混杂在伯父没有泪容的,大人的声音里。
“伯父。”
“嗯?”
“我,见过伯父了吧?”
伯父转过头,从上窥探亘的脸。
“从何说起?”
伯父疲惫青肿的脸茫然若失,他真的摸不着头脑。
啊,对了,得到第二颗宝玉时,我穿过光的通道返回现世时,来到妈妈住院的房间,要离开的时候,伯父来了。所以,那些都是今后要发生的事情。
可是,我已经返回现世了,所以,那些事情已经不会发生。
时光已返回。在幻界度过的时间,并没有作为现世的时间计算。这一点终于产生了实在的感觉。返回“煤气之夜”的节骨眼,就是这么一回事。
若是这样,有更牵挂的事情。芦川美鹤在哪里?大松香织怎么样?说来,还有那个石冈健儿……
伯父用厚实的手掌摸着脸。亘想安慰伯父。我已经没事了——亘想让伯父直到超过“没事”意思的“没事”。
可是,亘不知从何说起。一下子甚至有想哭的冲动。虽然不是悲伤,但拥有了大得毫无办法的感情,就会哭出来。因为亘还是个孩子。
因为亘已不是勇者。
亘舒缓地倚着伯父,整个人靠着。伯父的身体温暖,有洗液的香气。
“伯父。”
“嗯?”
“我一放心,就有点想睡了。可以睡吗?”
“当然可以啦。”
亘闭上眼睛。一进入浅睡,立即进入梦乡。是乘坐达鲁巴巴车的梦,驭座上有基·基玛,正用劲头十足的声音催促达鲁巴巴。
这时流下了眼泪。返回现世终于流出的泪水,带着令人怀念的味道。
等到天亮最终也没能见到妈妈,亘和伯父暂且回家。
早餐用麦当劳搞定。早晨的麦当劳店空空如也,一名坐在吸烟区的西服男子边读报边吐烟圈,烟雾飘到吞咽薄饼的亘身边。
“亘。”
“噢?”
伯父一手端着塑料咖啡杯,微侧着头。
“什么事?”
伯父将杯子放回托盘,为难似的皱着眉头。
“你,嗯。”
“噢。”
“你好像一下子坚强了。”
虽然是平静的口吻,却包含着惊讶。伯父看亘的目光里,包含着“观察”的因素。
亘微笑起来。心中像温水漫溢一样,感觉温情和感激以及不可名状的闪光之物在扩展。
并不是“一下子坚强了”啊,伯父。我一直在旅行,刚回来的。
“我觉得妈妈活着,真是太好了。”亘说道,“不能死呀,对吧?”
伯父点点头,代替了“是的”。他的眼睛湿润了。
学校已放暑假。去学校也见不到人。亘直接前往芦川美鹤和小姑的公寓楼。
早上,管理员正往堆放点运送垃圾。亘通过自动门跑进大堂时,他并不理会,到亘气喘喘地走出来时,他停下手上的活儿,奇怪地望着亘。
“什么事,小朋友?”
“那个,那个……”
芦川的名牌没有了。信箱的那个门牌号上,挂的是一个崭新,雪白的名牌。
“请问,芦川一家搬走了吗?”
“芦川?”
“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跟我这么大的男孩的家庭。我跟那孩子是朋友。”
管理员以手扶额思索起来。噢噢,他拍一下脑门儿说道。
“搬走啦。”
“什么时候?”
“就是最近。学校开始放暑假那天吧。”
“您看见他们二人走的吗?是两个人吗?有那男孩子吗?”
管理员对亘的追问招架不住了。不过他好歹是个老练的大人,马上以攻为守,反过来瞪着亘。
“你问这些干什么?你要跟他是朋友,不是早该知道了吗?”
“你说实话,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咦,你好像见过的嘛。”——管理员两手插在腰间,开始要动用他的权威时,跟已无影无踪了。
该问谁?虽然想早点见阿克,但他不熟悉芦川。
找宫原。宫原佑太郎。他们同为尖子生,宫原与芦川很铁。还是同一班的。噢,宫原家在哪里?
宫原佑太郎在旧木房子的园子里,正和弟弟妹妹一起照料牵牛花和向日葵。走路摇摇晃晃的妹妹拿着一把可爱的红色喷壶。宫原正为长得比他还高的向日葵加支撑的木杠。
跟手搭在庭院的铁棚上,打声招呼:早上好。宫原猛然回头,似乎颇为吃惊。
“咦,不是三谷吗。早上好——一大早要干什么?”
宫原也走到铁棚边来,跟磨磨蹭蹭地找理由。宫原的弟妹对亘不感兴趣,正兴高采烈地数着盛开的牵牛花。
“哎,那个——宫原。你知道芦川的情况吗?”
“芦川?我们班的?”
宫原随口应了一句。对了!芦川在,芦川美鹤在的。
“那家伙怎么啦?”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在哪里?”宫原眨巴着眼睛,“搬走啦。”
哎呀呀,还是那个回答。
“不是转校生吗?又搬家了?”
“噢。实在是折腾。不过家里有事,也没有办法吧。”
满不在乎的口吻。
“没错……芦川这人,你看怎么样?”
宫原这才莫明其妙起来,他仔细看亘的脸,上下打量,仿佛自己是跟一个打扮成三谷亘的宇宙人对话。
“你要问他是怎么样的人……”
然后笑了起来。
“奇怪。不过三谷不认识芦川吧?不同班嘛。”
“我们上同一个补习班。”
“是吗?可是,没说过话吧?那家伙不爱说话。”
芦川家发生的事情引起议论了吧?母亲们议论纷纷吧?与石冈健儿事件加在一起,芦川没被当成“问题儿童”,吗?
很想问。可是,看来怎么问都不会答到点子上。
亘归来的现世上,亘所知道的芦川美鹤已不存在。没有了。
已消失无踪,仿佛当初就不存在。
“三谷,”宫原喊道。这回他把一只手搭在铁棚上,搁在亘的手旁边。
“那个呀。”
他话刚出口,弟弟大嚷起来:“哥哥!真由美捣乱,我数不了牵牛花!”
小妹妹“哇”地哭起来。宫原在亘和弟妹之间迟疑不决:是做哥哥好,还是顾着亘这位朋友呢?
“小不点儿在哭呢。”亘催促道。
“哦,哦。”
宫原从铁棚收回手,身体转向弟妹。此时又有点迟疑,快快地说出一句话,仿佛在未改主意之前一吐为快。
“同学的妈妈爱闲聊。”
“噢?”
“暑假前有过家长会,还有好打听的阿姨,所以我妈说了一点……”
宫原想说什么,亘明白了。一瞬间他想,开煤气自杀未遂的事情已传开了吗?实在太快了吧。宫原妈妈听说的,应该是之前的传言吧。
亘住的公寓楼里虽然没有同班同学,但有同年级的孩子。大概是他们或他们的家长有所听闻,传说开来的吧。
千叶奶奶的嗓门也实在太大了。
“说是你家出了大事?”
“噢。”亘坦率地点头。对方是可以放心交往的人。而亘也变得坚强了,足以呼和地接受事实了。
“我家妈,你看。”宫原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下方,“因为父亲再婚,所以乱七八糟的。”
妹妹的大哭止住了。两人在牵牛花根部蹲下来,好像在挖掘什么。
“我也……觉得很烦。那阵子。”
“噢,我明白。”
宫原现出笑脸:“可现在也不太坏。妹妹弟弟都挺可爱,虽然很吵。”
这回是弟弟哭起来。他被小不点儿用红色喷壶击中了。
“噢。”亘说道。他胸口热乎乎的,说不出更多话来。
所以嘛,宫原自己弄得自己有点狼狈,“那个什么……怎么说呢?”
加油吧。他说道,因为我到了正确的话而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噢。”
哥哥,哥哥!弟妹同时放声大哭。宫原“来啦来啦!”连声跑过去,还是一副不亦乐乎的样子。
嘿,牵牛花究竟开了几朵呢?
回家路上,亘脑海心头一片空白,想到的只是芦川美鹤不在所造成的空白和宫原给予的温暖。
所以,连走在哪里也没有意识到。从马路另一边,阿克边打着哈欠边走过来。脖子上挂着广播体操的出席卡。亘却视而不见——到反应过来还有时间差。
“早上早哇……好。”
阿克向亘挥手。他想说的似乎是“早上好”。
亘停下脚步,定在那里注视着阿克。
小村君,记得转校生芦川美鹤吗?
“什么?一大早在这里干什么?广播体操不在这边做吧?”
“阿克。”
“什么嘛?”
阿克下巴一收:用功啊,三谷,大清早的。
“你帮我放飞小鸟,谢谢。”
“嗯?”
无须看清阿克的反应了。那件事也是没有发生过的了。从时态来看,那也是未来才发生的。
“没什么。”亘笑了。
“还没洗脸吧?应该是没睡觉吧?”
在亘回答“没错”之前,阿克精明的脑瓜子“骨碌骨碌”转起来:
“莫非是,”阿克显出忧虑的神色,“家里出了什么事?你爸爸吗?”
不能瞒阿克。不过,也不要此时此刻说出来,让他担心,等再平静些再说吧。
“阿克。”
“啊?”
“六年级的石冈怎么样了?”
“石冈健儿?那家伙?”
“对。”亘字斟句的,“他没有……丧失记忆?他下落不明,好不容易找到之后,好像丢了魂似的?”
阿克靠近来擦看亘的脸。然后凑上前,把手放在亘鼻尖晃一晃。
“看得见吗?这是多小?”
“当然知道。”亘大笑起来,但阿克并没有停下。
“你昨晚之所以没睡,是在玩《侦探梅德乌斯系列之委托人消失》吧作为推理冒险游戏,被誉为该系列最高杰作。据说一着迷肯定熬通宵。三谷君,快醒醒吧。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失踪啦。”
亘笑疼了肚子。阿克揪住亘,一边摇晃一边嘴里喊“三谷三谷挺住啊”,一边笑一边继续摇。
“石冈没有失踪哩,也没有丧失记忆。不过,听说他最近变得老实了。也许有人抓住那家伙,把他教训了一顿。”
听见这些已经足够。
当天午后,医院来了电话。那时千叶奶奶已经来了,但只有亘和“路”伯伯二人去了医院。
进入妈妈病床时,亘请伯父在走廊等待。
妈妈哭了。亘也哭了。妈妈道歉,亘也道歉。
二人终于止住了泪泉时,重要的话才从妈妈嘴里汩汩而出。
“昏迷的时候,妈妈一直……在做梦。”
“什么梦?”
亘只看一下妈妈的瞳仁,便便明白了。因为那梦的碎片依然残留。
“是个不可思议的梦。是另一个世界的梦……跟你喜欢的电视游戏一摸一样。你在里头旅行,为锻炼自己成为勇者而旅行。你和一个大个子蜥蜴人男子,一个猫耳朵女子一起快乐地旅行。”
“妈妈,您记得是怎样的旅行吗?”
如果不记得,让我告诉您。毫无保留地告诉您。可能还有我从此此旅行带回来的收获。
“记得,我都记得。”妈妈说道:“亘,你是个出色的勇者。”
“那么,妈妈。”亘说道,“我们不必担心什么了。”
与其叹息已失去的东西,折磨自己,我们可以珍重此刻的自己。
“即使爸爸……不会来?”妈妈小声问。
“噢。”亘点点头,“因为世界照样存在嘛。”
我的幻界,我的现世。
妈妈的瞳仁里,看上去叠印了米娜的蓝灰色眸子,到最后一刻仍激励亘的“赫兰卡茨”的瞳仁也隐约出现,还映现了伦美尔队长的蓝色瞳仁,队长行骑士之礼为亘送行。
妈妈紧紧拥抱了亘。
数日后。
妈妈出院了。她和亘二人要前往千叶的奶奶家暂住。奶奶虽觉别扭,说“邦子真正想去的该是小田原的娘家吧”。但听妈妈说“求您了,想和奶奶从容谈谈以后的事”,便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脸缓和下来,兴冲冲先回去了。
爸爸也回来了几次电话。妈妈说了很长时间,不过,已经不再又哭又喊了。
“对不住邦子啊。”
奶奶的这种说法偶尔传入耳中。
首先得告诉阿克。如果阿克的父母允许,阿克稍后也来千叶老家玩。“路”伯伯说,待整个暑假都可以。
“作为交换,二位得好好帮我干活。”
阿克当然是高兴极了。
“‘路’伯伯难对付哩,要斗‘劈西瓜’。”
“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切西瓜。蒙眼持棒的不是一个人,是所有人。”
“嘿嘿嘿!”
要离开阿克家时,亘想邀阿克去一个地方。他没有勇气独自前往。
可到了“拜拜”时,亘下定决心,自己一个人去。
然后,他迈向大松先生的幽灵大厦。
那个地方怎么样了呢?至今没有勇气亲眼看一看。大概什么也没有变吧。没有理由改变。不过,很怕确认这一点。在建中搁置的钢筋结构,在褪色的蓝色防水布包裹下矗立着。
“建筑计划公告”的牌歪了,化了水的字有点模糊。如果看到这样一副情景,真的,真的一切斗结束了。
——魔法解开了。
好怕真实地感受到这一点。
所以亘慢慢走。视线不自觉地低垂下来。
不过,听见有声音。
是重型机械的轰鸣。亘一抬头,看见推土机和吊车正在幽灵大厦前的路上忙碌。
防水布已拆开,幽灵大厦裸现。吊车的吊臂前端,挂着锈蚀的钢筋。
幽灵大厦正在拆卸。亘跑起来。
那条铁阶梯,亘遇见拉奥导师的地方,引导亘走向邀御扉的通道——正被拆离大楼本体,缓慢地移开,运走。亘注视着这一切时,有人从后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哎,三谷君。”
亘一回头,见大松社长笑嘻嘻地俯视着自己。
“您好。”
“吓一跳了吧?”社长朝着正要解体的钢筋结构挥一下手。
“废掉了呢。”
“对。雨打日晒的,完全损坏啦,干脆拆掉重建吧。资金终于筹到了,这回可要建一栋很棒的大楼。”
幽灵大厦要从地上消失了。
视界略感模糊。重型机械的吼声掩盖了亘的叹息。
再见。
此时,大松社长突然走向一旁,俯身,向一个人亲切地附耳说话。亘发觉有人藏身社长另一侧,被社长遮住了。
“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
社长高兴地笑道,手绕过“那人”肩头。
“三谷君是以前见过的,你可能记不得了。”
是大松香织。
她没有坐轮椅。苗条,漂亮的腿,及膝的无袖连衣裙,洁白的肌肤白得耀眼。扎成马尾的辫子乌亮,反射着夏日强烈的日照。
“最近她身体情况好起来了。”
大松社长像触摸珍宝一样轻抚香织的肩头。
“今天也想散散步,就出来了。哎,香织,说‘您好!’”
少女着迷似的凝视着亘。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虽记得说过话,内容却忘掉了。
努力回想仍抓不住头绪,不过我确实认识你。她乌黑的瞳仁这样说。
虽然记忆很稀薄。
“我……”
灵魂已回到你身上,的的确确已经回到你身上了。
站在我这边肩头的白色小鸟。
“我曾经偷偷钻进这栋大楼里,摔了一大跤。结果在社长家里护理一番。”
亘一回过神,嘴里滔滔不绝起来。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
大松社长笑了:“对对对,有过这事。”
亘目不转睛地看着大松香织。香织也凝视着亘。
“您好。”她说道。
把你的降魔之剑给我。是那时的声音。将苗条的手伸向亘——当时就是那样。
那只手臂激励着将要离开幻界的亘。亲切地拥抱着亘。这些,决不会忘记。
你曾是我的命运女神。
“初次见面打招呼嘛。三谷君,对吧。”
大松香织回头仰望父亲,笑容灿烂。那笑脸比盛夏的太阳还要明亮,映照着大松社长的脸。
“您好。”亘也说道。
维斯纳·埃斯达·荷里西亚。
直到再次相见。
在幻界,在现世。
人子寿命有限,而生命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