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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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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昏暗的房间里,蓝子正坐在椅子上,双肘支撑着椅背。她把下巴垫在交叠的手臂上微笑着。这个身影已经有些朦胧了。

“小蓝。”

我呼唤她,蓝子的嘴唇动了,可是我却什么都听不见。

虽然不感到悲伤,可是泪水就是止不住涌了出来。

稍微冷靜下来之后,我给骏哥打了个电话。尽管已经这种时间,但他马上就接听了。

“对不起这么晚。”

『没什么,刚才我正想到早上再睡呢。』

骏哥心情好像很好,我松了一口气。

『这样啊,太好了。』

我把刚才想起来的事全都告诉他,骏哥只说了上面一句感想。

我想告诉骏哥的就只有这些,其他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抱歉,那我就挂了……”

我正想结束通话,这时——

『啊啊,对了……』

骏哥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打断了我。

『直之,你知道么?今年的雪非常厚哦。堆积了很多之后,我们也像以前那样一起盖雪屋吧,把麻衣也叫上。』

“骏哥,姐姐她……”

『啊啊,对了。原来是这样!她已经死了对吧。其他人真的好可怜啊。为什么会死呢?不过就算死了也不能排挤她啊,直之不这样认为吗?』

不等我回答,骏哥便继续说道:

『直之,等雪积了很多之后,我们也像以前那样一起盖屋吧,把麻衣也叫上。』

他的口气很轻快,在我还没搞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高兴的时候,通话就已经结束了。

这便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一句话。

八天过后,骏哥死了。

骏哥死了以后,舅母的例行电话便中断了。

大概每天都伤心得没心思理我了吧。虽然我觉得她很可怜,可是这样一来我也就不用再为蓝子和医院的事寻找借口,说实话反倒是轻松了许多。

今年的初雪和去年一样,在十二月到来之前就漫天飞舞了。

不知是积雪之后外面的人变少了还是厚厚的积雪吸收了各种声响,街上一片宁静。雪积得越多街上越安静。

和骏哥所说的一样,今年下了很多的雪。看来今年会是个非常安静的冬天吧。

我每天都踏着雪走向学校。请假休息的唯有接到噩耗和葬礼那两天而已。

不知为什么身体非常沉重。假日也是,整天躺在床上,醒过来后依旧接着睡。

就这样全靠自己的心情支配行为一直躺在床上,不仅身体变得像一滩烂泥,连心也仿佛陷入泥沼之中一样。因为不想再重复家人死掉时的生活方式,所以我决定早起。

家事比以前做得更加勤快,房间由于仔细清扫一直保持清洁,就连料理也不惜花费时间亲手炮制。

我必须更加努力才行。尽管有时看到姐姐和蓝子的身影,我却并不在意。虽然大家都死掉了,可是我还活着,活着就必须努力去奋斗。

骏哥是自杀的。

他自己注she药物,就像睡着了一样。在他身旁有被注射器压着的遗书,依据这个判明他是自己选择了死亡的道路。

遗书上只有一些类似如何处理所有物之类的简洁文字,并没有任何写给亲人的消息,我觉得这封遗书很像是骏哥的风格。

因为自杀使用的药物是很难入手的东西,再加上他本人出奇的经历,在很多电视新闻和报纸媒体上都可以看到骏哥自杀的报道。他的学历,平时所说过的话,以及毕业文集什么的都出现在画面上,被人任意附上一些胡乱的评论。为什么连这些都要曝光?我的心情有些复杂。

原本担心这样下去大家都会变得不正常,可是骏哥的事件马上就被世上各种各样的不幸新闻所掩盖了。只是在得知药物是从学校的实验室入手后,引起了一些对学校管理体制的批判,仅此而已。

关于自己的心情,骏哥并没有留下任何记录。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寻死。不过就算有留下,大概所有人也无法理解其中真正的含义吧。因为他的精神世界非常复杂,言语中充满了嘲讽和晦涩的信息。

我没有觉得不可思议,也没有因为他的死感到震惊。或许是我心里的某处似乎已经预感到了,又或许是我已经习惯了这种事。

可是我并不认为自己的心很残酷。死掉的不只是骏哥,每一个人都会死,总有一天我也会。也许会是以骏哥又或者是小野田同学那样的方式离开。

谁也不知道这一天究竟会在何时降临,只能确定时间在一点一点减少。我觉得把时间花费在悲伤上非常浪费,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于是我想起了画画。

第二幅画最终还是画得乱七八糟,在前两天宣告作废。我已经决定要继续画第三幅了。

还有一个月,一年就要结束。寒假即将到来了,不知能不能在年内完成呢?我希望以此为一个分水岭。

从画架上取下失败作,重新钉上新买的画布。已经是第三张了,便宜的画架被钉得吱吱作响。

正值第二学期期考试开始之时,学校的授课时间变短了。如此省出的时间,我没有学习而是全用在了画画上。尽管如此,我却还是画不好。果然,不论如何画笔都不会随心所欲地动作啊。画面上所出现的幼稚图案让我自己都不忍心去看。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的心越来越焦急,变得有些躁了。经常被粗使用的刮刀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更加锐利,最终画布划破了。

一瞬间我的怒火涌了上来,手握刮刀朝着画布划去。可是刮刀却撞到画架上弹了起来,画架随之倒下。倒的时候顺带着笔洗一起,让挥发性油墨洒了一地。

石油的味道充满了整个房间,我慌忙拿起毛巾擦拭,忽然发现上面沾上了红色的东西。不知何时我的手指破了。

好久没有受过伤了,我一边想着“啊啊,这就是疼痛的感觉啊”一边整理房间。

期考试就要结束,教室里充斥着寒假的相关话题。

有的要去滑雪旅行,有的要打工赚钱,有的要上补习班忙得什么也干不了,同学们正交换着悲喜交加的话题。

我没有参与任何一个对话,在自己的座位上准备下一场考试。

“大家都说最近的你特别不合群啊。”

大岛君来同我搭话。

“虽然以前也差不多,不过最近越来越严重了。虽然佐方也许很忙啦,不过我觉得偶尔去玩一下会比较好哦。”

然后大岛君有了去玩的提议。

“谢谢你的邀请,可是我现在没有这个心情。”

虽然很抱歉,不过我只得拒绝他了。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可是至少元旦要一起去初诣吧。一年之计在于始不是吗?”

“抱歉,今年不去了。”

听到我的道歉,大岛君叹了一口气。

“虽然被拒绝倒是没什么,可是最近的你有些钻牛角尖,连我这个朋友都看不下去了。所以说佐方……”

他刚要说些什么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大岛君只能不甘地回到座位上。

考试结束以后,我在大岛君跑来搭话之前逃出了教室。

虽然我很理解大岛君的心情,可是现在对我来说真的不是时候。有很多事是无法全部说给别人听的。

外面正在下雪,太阳透过云层的间隙将飞舞的雪花照射得闪闪发亮,眼前一片梦境一般的美丽景象。

呵出的气变成了白雾。我拉起围巾遮住脸,朝家的方向走去。

考试结束之后寒假马上来临。

这一天我在中午时清醒,磨磨蹭蹭地从床上爬起来,脚步有些蹒跚。去厕所发现排出的都不是固态物质,想来最近没吃过什么正经的东西。

放寒假以来我虽然一直专心于作画,可是过程却步履艰难。因为太不顺利,连站在画布前都让我感到有些害怕了。

想到这样下去永远都无法完成,于是我决定底稿完成之前都不吃东西。保持空腹状态会分泌一种脑内物质,这样会提高集中力,画画也会变得更加容易了。

可是,尽管我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还是一点儿都画不出来。意识到的时候发现绝食一直在持续,掰手指头数数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也难怪我这样浑身无力。

不管怎么样,这样下去似乎不太妙,我对身体的无力升起一股危机感。

家里虽然有玉米片和即食拉面,可是看到它们我却提不起食欲。想着要吃点关东煮什么的,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拿外出的大衣。

几天没吃饭的人怎么能在这样的风雪天气里跑出门呢?想到这里我觉得有些挫败。

穿着大衣在房间里来回磨蹭,每天的时间都在碌碌无为中度过了,这让我越来越急噪。现在我所做的,只是让失败的画布不断增加而已。

这样下去不太可能在年内完成画作,过完今年就到正月了。今次的正月即使什么事都不做也必须去和一直照顾我的舅舅和舅母打声招呼才行。再次开学之后,我又没有画画的时间了。

啊啊,果然还是有些进展之后再去吃饭比较好吧。要按时完成画作,不然新学期开始我又会变回一个普通的学生了。

于是我放弃了进食。站起来时不经意间看到了桌上的小瓶。

那是放着蝴蝶翅膀的瓶子,现在看来那是骏哥留给我的遗物了。

我伸出手打开盖子,闻到了一股味道。

虽然拿到这个瓶子也有一定的时间了,可是这种味道却一点儿都没有减弱。

我想直接看到那光芒便取出一片翅膀。恐怕,在它活着的时候这是右后翅吧。根部还捎带着一点身体的残片。

看着翅膀上的大眼睛图案时,我突然很想尝试一下骏哥所说的那个传说的效果。经过奇妙的体验之后,或许能有什么画画的灵感也说不定。

我用指甲折向翅膀的前端,因为已经经过干燥,所以立刻就折断了。我把指尖上的附着品放到舌头上,然后一口吞下。

空空如也的胃袋因为异物的侵入起了反应。

骏哥曾说过这有产生幻觉的效果,所以我恼中所想的都是经常在电视里看到的那种视野不断扭曲的情景,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一会儿也是一样。

太失望了,我叹了口气。是因为分量不够么?可是,我不想再继续吃下去了。

我把剩下的翅膀收回瓶子里放到桌上。

坐在画架前。

果然还是太饿了吧,连握着笔的手都在颤斗。有些心悸,开始头晕目眩起来。

刚才曾吃过一些砂糖,可是头脑只清醒了一瞬的时间。坐在画架前抬起手臂,一条意想不到的线条就此诞生。这种偏离预期的行为造成一些不同的效果,也许会很有趣,想到这里我决定继续同这种状态搏斗。不过,并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其他人看到这种样子也许会觉得很有趣吧。一个人要死不活的臉上浮现出认真的表情坐在画布前,可是笔下却只是那种稚嫩拙劣的线条。客观地想象着自己的样子,我不禁笑了出来。

笑着喘息的时候,我发现虽然身处室内,眼前还是出现了一团白雾。啊啊,忘记开暖气了。或许,身体不断哆嗦并不是肚子饿的缘故。

温度太低导致颜料都挤不出来。这种状态下搞不好连排便都会受阻,这可是个不得了的问题。这个房间里没有空调,于是我按下了卤素暖炉的开关。

在炉边温暖了双手之后,我再次回到画布前。

我在画法上做了一些调整,放弃用木炭打稿,而是用浅色的颜料盖住素描,直接在画布上上色。

想起小时候的那位老师的话,我放弃一点一点进行设计,而是试着利用颜色的调和和道具的触感来绘画。确实,似乎这种方法比较适合我。

说起来,小时候那位老师所教的知识,有很多一直记在脑子里,这一定是因为小的时候没有任何年龄相仿的朋友吧。

关于老师的葬礼,我记得当时自己只想着保持正坐的姿势,腿都麻了。因为那个时候老师的太太一直很沉稳地微笑着,所以我也不觉得悲伤。绘画教室的孩子们来了很多,有的孩子中途无聊开始玩了起来。那似乎是一个春日吧,还记得柔和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的样子。

老师一定想象不到,十年之后的我会这样忍受着饥饿和寒冷拼死作画吧。就连我也想象不到。对小时候的我来说,画画明明是那样快乐的一件事。

想起过去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变得平和起来,画画的感觉也来了。果然我不保持明快的心情就画不出来呢,要更加快乐才行。

就在我再次执笔靠近画布的时候——

“小直。”

一个鲜明的声音在呼唤我。

“别把自己关在这么狭窄的地方,大家都在等你呢。”

转过身,姐姐正站在房间的入口看着我。

她身穿学校的制服,裙子下纯白的长筒袜白得有些刺眼。一和我的视线相对后,她马上闭上了嘴。这是姐姐希望别人听她的话时的表情。

最近一直是矇胧状态,今天怎么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了呢?而且她所说的内容我全都听得很清楚。

“麻衣。”

另一个声音在呼唤姐姐。客厅里有人,而且这个声音我还很熟悉。

对了,姐姐刚才说“大家”,也就是说——

我放下笔走出了房间。果然妈妈在那里。她穿着围裙站在桌子一旁,身影和姐姐的一样鲜明。这样看来即使说他们还活着我也会相信的。

妈妈一脸困扰地看着我。

“你怎么捡了只狗?我不是早就告诉你,没法照顾不能养的么!?”

妈妈的声音也和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正在我疑惑的时候,身后咣当响了一声。转头看去,一只像拖把一样的长毛中型犬的两只脚正抵在玻璃门上,使劲摇着尾巴。它的舌头垂下去,呼出几团白色的哈气。

这只狗我有印象。

“真是的,怎么捡这么大一只回来啊?”

妈妈很是受不了。

“有什么关系?我很喜欢狗啊。”

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的姐姐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来。她用指尖轻敲玻璃,狗想舔她的手,却怎么样舔不到,表情很是郁闷。

“呐,小直,让它进来吧。下了雪好像很冷的样子。”

姐姐回头说道。

“不行,会把家里弄脏的。”

妈妈立刻表示反对。

“没关系啦,不会弄脏的。”

姐姐不满地皱着眉。

我打开玻璃门,伴随着外面的冷风一起,狗兴奋地冲进了房间,它使劲扒在我的腰间。

狗的身体很温暖,就好像是真的一样。我伸手摸摸它的头。

它的毛有种高级绒毯一样的柔软感触,看上去很健康。狗舔着我摸向它下巴的手,于是我的手上沾满了带有狗体温的唾液。

“真可爱。”

姐姐高兴地抚摸着狗的后背。

“呐,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抬头问我。

“名字?”

“没有起么?为什么不起名啊?多可怜啊。”

姐姐好像很生气。

“可是……”

我遇到它的时候。这只狗已经死了。

我正想这么说——

“把狗放进来无所谓,不过赶紧把门关上吧,好冷啊。”

沙发上的爸爸突然说道。

“怎么把狗放进来啊。正要吃饭呢……”

妈妈叹了口气。

不知何时桌上已摆好了各种料理。有青椒肉丝,炖海藻,猪肉蔬菜锅和烧鱼。这都是我家的经典料理。

“快吃吧。你不是饿了么?”

听了妈妈的话我坐了下来。

料理上冒着热气和香气,我伸筷子去夹猪肉蔬菜锅里面的牛蒡。含在嘴里有脆生生的触感,已经一年没有吃过的熟悉味道在嘴中充斥着。

吞掉以后开始夹别的菜,发现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只不过,怎么吃也不觉得饱,就像吃进去的都是空气一样。实际上就是这样吧,这根本不是现实。

窗外也是平时的雪景,刚才受伤的手还一抽一抽地疼痛。也许是开着窗的缘故,房间里的空气有些冻人。这似乎也不是梦。而且,我能看到被骏哥称为是“僵尸”,而我却不知道叫什么才好的那种东西。

这么真实的应该只有蓝子才对。为什么大家一下子都变成这样了呢?刚才摸到狗时,觉得和真的没什么两样,除了没有饱胀感之外吃的料理也和真的一样。

我有做过什么平时没做过的事么?

想着,我记起刚才吃蝴蝶翅膀的事了。是因为那个的缘故么?

家人们都在谈笑,和困惑的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似乎在说着北海道旅行的话题。明明他们的声音和表情都是那么清楚和鲜明,可是我却搞不明白他们所说的内容。也许是因为我不记得北海道旅行的事了吧。

听到庞啪嗒啪嗒的杂音,原来是狗在玩拖鞋,不停地翻过来翻过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站在那里,这时背后有人拍我的肩膀。

我惊讶地回过头去,原来是蓝子站在那里。

“怎么样,高兴吗?”

她一边说一边微笑,我被她的表情牵引,机械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醒来,本以为昨天的事是个梦,可是看到瓶子里的翅膀确实有一角折断了。看来,至少我吃掉那个应该是现实吧。

我试着再吃掉一些,这样一来果然厨房那里出现了妈妈清晰的身影。昨天的所有事都是现实。而且果然,发生这种事的原因就是那些蝴蝶翅膀。

我站在那里看着妈妈忙碌的样子。

“早饭想吃什么?“

她问我。

我什么也不想吃。而且,爸爸和姐姐到哪里去了?妈妈说她也不知道。

“年末大家都很忙吧。”

他们有什么事好忙么?难道要在哪里开死人的联欢会不成?尽管觉得难以置信,不过也无从确认了。

总之,我和他们崭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早上起来吃一点蝴蝶翅膀的碎片,然后下楼吃早餐。有时有人在,有时并没有人出现。

如果有人,大家继续交换着支离破碎的谈笑,一起看电视,顺便观察他们都在做些什么。有时候也会吵架,就和他们还活着的时候一样。

就这样,不知不觉到了第二年,我终于想起完全忘在脑后的画。因为这种变化,我突然迷失掉了自己的生活节奏。这可不行,我必须赶紧画画了。

“你在画什么?”

我坐在画架前,这时蓝子颇感兴趣地询问道。

这时的我已经放弃了最初想画的东西,开始试图改变一下主题。之前的主题经历了各种失败,让我感到十分疲惫。我决定画一些让人感到快乐的东西。本来我就喜欢一些轻松快乐的事,希望每天都可以这样生活下去。和女朋友约会,成为销售员,拥有私家车,一年一度温泉旅行,养只大狗,这些都是我的梦想。

即使不能全部拥有,只有其中几样我也满足了。

“对了,画裸女好了。”

“裸女?你要画谁啊?”

“就画小蓝吧。能不能给我当模特啊?快脱吧。”

我开玩笑地说道。

可是蓝子却回答“好啊”,马上开始脱衣服了。

她把毛衣脱下来扔到地板上,裙子从腿上滑下。露出越来越多裸露的肌肤,身体柔美的曲线以及胸部的突起。终于她的手伸向了内衣。

一开始我觉得很有趣,到了这时赶忙惊讶地制止蓝子的动作。

“最开始就不要让人家脱嘛。”

她嘀咕着,就这样保持着笑脸在空气中消失了。

已经看不见了。房间里恢复了寂静,翅膀的效果消失了。

我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拿颜料一旁放着翅膀的小瓶。为了在每次效果消失的时候能尽快继续下去,我就把它放在自己的手边。

四枚翅膀已经用掉了两枚,第三枚也差不多过半了。

消耗的节奏真的很快。我试过很多次终于掌握了适当的分量,这样下去不到一个月就会全部用完了。

最近我考虑翅膀剩余量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如果用完的话,蓝子、姐姐和父母又会变回以前那种虚无的存在。好不容易变热闹的世界又将远离我了。

我想起被禁闭的一人世界,惊得浑身汗毛竖起。

尽管有些吵闹,可还是大家都在比较好,偶尔听不到爸爸的话会让我觉得不安。即便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可对我来说却是必要的。其他地方不管哪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所,让我觉得非常痛苦。

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无法维持更长的时间了。总有一天肯定会落到小野田同学的那种下场。在她被带走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现在想起来,早晚我都会面临超越自己界限的一天,我在心底一直是如此确信的。从我很小家人都没死掉的时候起就有这种感觉。

之前的我一直拒绝承认这个答案,可是现在为什么又能如此坦率地承认呢?我不明白。我没有怎么抵抗就接受了这个结论。

之后我将会去另一个地方吧。不论哪里都好,真希望可以早日到达。我想起满溢出来的水,留到最低点的状态才是最平和的。只要我忍耐着,肯定会落到我该去的地方的。只不过,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我有些害怕做一些具体的想象。

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在画布上。看着那洁白的画布,我的心情好像在上面显现出来,又立即消失无踪了。只要我把这些想法捕捉下来定格在画面上,之后不管去向何方,都会留下在这里存在过的证明。

在我呆呆想着的时候,突然有什么飞到画布上停了下来。

那是闪烁着蓝色光芒的大蝴蝶。展开的翅膀上浮现出美女眼睛一样的图案,那双眼睛一直盯着我。

真是令人不舒服的目光。仿佛被轻视了一样,明明是幻象来着。

我伸手去抓蝴蝶,它呼扇着翅膀,散发出一种荷尔蒙的香甜气息。

用两手抓住它向左右扯去,翅膀断掉了。没想到会这么容易扯断,吓了一跳的我任凭那连带着身体的翅膀落在地板上。蝴蝶想飞,可是只剩下三片翅膀,不管怎么尝试都无法成功。

另一只手上拿着扯下来的那片翅膀。这片翅膀很大,有了它效果还会持续很久吧。我把它一股脑塞进嘴里,口里充满了鳞片,咬碎的时候有种自己是青蛙的错觉。啊啊,真是好蠢啊,吃了幻象中的蝴蝶又有什么用呢。

和着果汁咽下去,这样做以后突然平静了下来。今天什么也不要想吧。好久没有去外面吃过饭了吧。对了,在太阳落山变得更加寒冷之前赶紧去餐馆吃点奶油烤菜什么的吧。好久也没有吃过正经人类吃的食物了。

于是我走出了工作室,妈妈在客厅里。

她一边哼着歌一边擦着桌子。

我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身影。

真不可思议,这是为什么呢?翅膀的效果明明已经消失了啊。

进入新年之后马上就是骏哥的断七祭了,我和舅舅他们一起去安葬骨灰。(编者注:断七,死者去世四十九天的日子,按古例需进行法事)

考虑到他的死因,仪式只请来了至亲,参加的除了我和舅舅夫妇之外只剩和尚了。

天空布满了灰色的阴霾,随时都有可能下雪。

清扫过留在墓上的积雪,把骨灰放在里面。盖上石盖,搭好墓碑。

墓碑写着密密麻麻的瘦体字,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在我仔细看墓碑的时候,舅母已经在特定地点摆上了花和香,和尚大师开始诵经。听着他没有抑扬顿挫的平淡声音,我突然觉得很想睡觉。

骏哥对这种宗教事宜一贯采取嘲讽的态度,要是他还活着肯定会苦笑出来吧。可是,既然死了就没有任性的空间了,难怪人们总说死人没有说话权呢。

这已经是第三次看到向刻着川澄的墓碑中放入遗骨了。外祖父去世的时候,外祖母去世的时候,还有就是这一次。

安葬外祖父的时候我还小所以记不太清。外祖母去世的时候我是个小学生,所以还记得一点。对于第一次参加这种仪式的我来说,一切都是那么新奇,让我充满了好奇心。

那是正值春夏交替的时节,绿色的草木已经萌发出枝叶。骏哥站在我的身边,不时拍着无法安静下来的我的肩膀。来了很多远亲,骏哥也比平时更加严肃。即使是这种场合,只要他愿意一样可以表现得很完美。

完成安葬的一系列仪式之后,大家一起在寺庙附近的餐馆吃饭。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贵的和风料理店。舅舅点了餐后,料理被装在小小的托盘上按顺序端上来。

“亲人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真的好寂寞啊。我们死了的话,只能麻烦小直帮我们处理后事了。真对不起啊。”

舅母说着苦笑起来,可是那笑容却太过不自然,想来她还没有摆脱悲伤的阴影吧。失去孩子的父母所承受的一定是一种无法想象的痛楚。

虽然我有些在意舅母的心情,可是却无法真实地体会和共感。这种事,也许只要尝试过一次就会知道了吧。

寡言的舅舅静静地吃着料理。他拿筷子的姿势很有特点,我有时候会想这么正经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习惯呢。

舅母和我交谈,话题不外乎平日的生活和最近成为话题的新闻,可是不管哪个话题都无法维持很久,餐桌上马上又恢复了沉寂。

本来我就不太喜欢吃饭,最近更是如此。吃了几口便没有食欲,开始觉得有些恶心了。

难得吃到这么高级的料理,可是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好吃。在我看来,桌上摆着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尸体。沾着酱油的尸体,被放在汤里煮过的尸体。

我忍着呕吐感继续吃,可是看到白身鱼海带卷的时候终子达到了界限。含在嘴里,生鱼的感觉让我恶心得不得了。口腔里全是粘腻的死亡气息。

囫囵吞枣咽下去后,我再也吃不下去了。每个盘子的东西都让我感到恶心。吃了这些之后,在我眼里周围的人也开始变得诡异起来。

在家明明连昆虫都能平静地吃下去,为什么会这样呢?

好不容易有人请吃高级料理,现在放下筷子只会让人觉得奇怪。我为了蒙混过去便把筷子伸向萝卜配菜,萝卜还好,被水泡过很久味道变得很淡,还可以下咽。

“直之。”

正在我为了吃东西费尽心思的时候,舅舅喊了我的名字。本以为是我的所作所为被他发现,可是看来并非如此。

“虽然现在说有些不太适合,不过,你愿意正式成为我家的养子么?”

“养子,吗?”

我说道,舅舅点了点头。

我惊讶地看向舅母那边,她也同样用点头回应了我。

“即使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也像之前一样没有关系。所以,你不用考虑什么特别的事。你想继续住在现在的家里也行,虽然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没什么好处。”

“老公,你怎么这么说呢……”

听到舅母劝阻,舅舅苦笑着重新说道:

“我们已经是所剩无几的血亲了,全家人应该在一起生活互相扶持比较好吧?”

“怎么样?小直,你讨厌舅舅和舅母吗?”

舅母擦了擦嘴角说道。她手边的海带卷已经一个也不剩了。吃得还真快,说起来舅母的确喜欢吃乌贼或章鱼这种东西。

而舅舅那边所有的盘子里都有剩下。他以前一贯吃什么都会剩下一口,我很早就注意到了这点,其中应该是有什么理由吧。

“是啊,这么突然你恐怕很难接受吧。”

我忘了回话,于是舅母一边看着我一边笑着说。

“可是不要误会,我们在骏太郎出事之前就已经有这种想法了。虽然不能说他的事没有任何影响,可是这绝对不是我们一时冲动的想法。”

“哈……”

对我来说怎么样都无所谓。

“请你仔细考虑一下吧。直之最近好像很累,再想这样的事也许很麻烦,可是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舅舅和舅母仔细向我说明这件事,一边说一边继续吃着。

一脸认真说着这么严肃的话题,即使吃到嘴里也感觉不到好吃或者难吃了吧。还是说,他们是集中精神在说话上,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只是机械地进行动作呢。

比起谈话的內容,我更在意这件事。

吃饭的过程中,太阳从云层中露出脸来,照得街道上闪着银白色的光芒。

与想要送我回家的舅舅和舅母告别后,我踏着雪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被大家踩过无数次的雪坚固得像冰一样,我不喜欢这种脚下滑滑的感觉。比起这个,我更喜欢去踩那些没有人踩过的地方。只不过那样的话,雪水会渗到鞋里冻伤脚趾。到底要选哪边呢?真让入觉得进退两难。

为了折中我只得变换着位置去踩,慢慢地向前走着。

吃饭的时间比想象的长,让我感到有些疲倦。舅舅他们明明说让我慢慢考虑的,可是我稍一走神马上就催促我集中。

我其实不太愿意谈论这个话题,结果因为嫌太麻烦,就顺口说随他们高兴就好。

我这样痛快的反应超出了他们的预想,他们看上去很惊讶。明明是自己提出来的,有什么可惊讶的啊。

他们询问到底是三月升上三年级的时候办还是等到高中毕业,我便说什么时候都可以。

一片云采又遮住了太阳,天空立时变得昏暗起来。一暗下来,周围便更加寒冷了。

骏哥死掉的时候在想着什么呢?那个人总是什么都考虑得很全面。他应该想过自己死掉之后,被留下的人该怎么办吧。他一定也想象到,我会成为舅舅他们孩子的事吧。

回到家里,妈妈和姐姐都在,两个人一起亲密地做着什么。走近一看,桌上摆着烤炉的架子,上面并排放着很多红薯,她们正用刷毛往上面涂蛋黄。

一到秋天她们经常这么做。我很喜欢用炉子烤之前,把红薯和生奶油混在一起的那个状态,以前经常会偷吃。

在她们两个人身边飞着几只蝴蝶,其中一只落在红薯上。两个人好像都没有发觉。

“麻衣,小直回来了。为什么表情这么伤心呢?”

“一定是想到骏太郎一个人待在冰冷的坟墓里,所以很难过吧。”

“什么,骏太郎死了?”

“不知道啊,对了妈妈,你是不是涂太多了?”

“是么?我觉得刚刚好啊。烤完一定会有浓郁的汁液呢。骏太郎也真可怜,居然死掉了。”

“是吗?”

“应该是吧。”

“我说妈妈,比起这个,我更在意小直的想法。他总觉得我们都死掉了是幻觉呢,真让人觉得悲哀啊。”

“是啊。麻衣,你是不是涂得太少了?”

“可以了,涂太多的话,蛋黄多可怜啊。”

蛋黄蛋黄蛋黄,我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的房间里也有蝴蝶在嬉戏。桌上,床上,书架上,都落着休息的蝴蝶。

地板上满是蝴蝶的尸体,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我用脚踢开创造出适当的空间,坐到了椅子上。

头一次看到蝴蝶的第二天早上,蝴蝶变成了两只。弄死之后数量越来越多。为了慰藉自己的心灵扯下翅膀,结果蝴蝶每天都在增加。它们根本不逃跑,弄死它们实在过于简单。就这样,现在的数量多得让我连数都数不过来了。

为什么幻象的翅膀会有和真翅膀相同的功效呢?幻象中的蝴蝶不断增加,所以瓶導里的翅膀也就不会减少,不必再担心库存不够的事了。

看来我终于成功了,在自己心灵內側永远可以重复创造出新的循环。

就这样持续吃掉不断增加的翅膀,继续和我的家人一起生活。我不再需要依靠外界,仿佛只靠自己的排泄物就可以维生,变成了安倍公房书中可能出现的那种生命体。这样的感觉很平和,我决定在死前继续留在同样的地点。(编者注:安倍公房,超现实主义文学大师)

待着待着,胸口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虽然很想吐,但是现在装在肚子里的是舅舅请的高级料理,吐出来似乎有些可惜。

我趴倒在桌上,眼前落着一只蝴蝶。伸手一握,手上全是挤烂蝴蝶流出的体液。

“真惨啊。”

回头一看,骏哥正坐在床上笑。

“我想找你来搭雪屋,看来似乎不太可行了。”

他皱了皱眉。

“呐,直之。是不是下大雪了,我所说的没错吧?这样下去降雪将会不断持续,这个家马上就会被埋住。到那时候,你就会被活埋了,必须要注意点才行。”

骏哥的黑色外套上还沾着薄薄一层雪。

“被雪埋了会怎样呢。肉一直放在冷冻库里会变成干燥的灰色吧?人是不是也会被冻的硬邦邦的呢?”

我的脸贴着桌面,看着一脸兴奋说个不停的骏哥。他这么精神真是太好了。尽管他和以前一样,总是在信口胡说。

“如果是这样你要往哪里逃呢?不是无路可逃了吗?没有的,天国也好地狱也好都是不存在的。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呢?很痛苦吧?”

骏哥皱着眉头环视房间四周。

“话说回来这个家里还真是恶心,就像是在你的内脏里一样。”

这时我醒了过来。

我睡在白色的被子里,头顶上是白色的天花板。四面墙壁也是纯白的,房间里的男性和女性都着纯白的衣服。我虽然不讨厌白色,可是如此泛滥会让人有种病态的错觉。只有窗户外映出了湛蓝的天空,于是我转头看去,太阳在天空的另一头闪耀着。

“你终于醒了。”

距离最近的中年男人对我说道,我见过那张脸,鼻子上有个非常大的瘊子。他伸出手指问我有几只,我回答说两只他轻轻点了点头。虽然他满意了,可是我还是不明所以。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医院。”

我的家人呢?

“在等你清醒,我这就去叫他们。”

大家都好么?

“当然了,受伤的只有你一个人。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故,不过还是受了伤,只能说太不幸了。”

这也许是对我的惩罚吧。

“惩罚?”

嗯,在旅行中我实在是过于人性。旅馆的人说有种外国山上涌出的泉水让我们喝,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姐姐虽然也不信可还是强忍着喝下去了。只有我一直反抗,所以被赶了出来,不得不提早回家。爸爸妈妈也很生气吧。

因为我做了很多坏事,所以才会受到惩罚的吧。

然后我告诉他们我做了个很诡异的梦。梦里大家都遭遇事故死掉了。我孤身一人在无人的宅子里生活了一年以上,是个非常漫长的梦。

我能看到已经死掉的家人,而且还被告知自己青梅竹马的女孩是架空的存在,更有甚者,关系非常亲密的表哥还自杀死掉了。

“真的很难懂啊。”

不知是不是我的说明很差劲,医生歪了歪头。

“总之忘记这个梦吧。”

听了他的话,我点点头。

终于,在护士的陪伴下,妈妈和姐姐走了进来。

“麻衣,小直醒过来了。可是,他的表情为什么这么悲伤。”

妈妈看着我对姐姐说道。

“因为想到我们在冰冷的坟墓里,所以觉得很难过吧。”

“我们已经死了么?”

“不知道呢,对了妈妈,你是不是涂太多了呢?”

“是么?我觉得刚刚好啊。烤完一定会有浓郁的汁液呢。”

这时我醒了过来。

有些目眩,所以我伸手按住脑袋。啊啊真难受,嘴里有股鱼腥味。

“没事吧?”

舅母问,我回答没事。舅舅和舅母正一脸严肃地坐在我面前。这是我家的客厅,他们两个人来找我谈养子的事情。电灯在他们的脸上落下明暗交织的斑驳。舅舅掏出香烟,马上注意到没有烟灰缸而停止了动作。我想起骏哥也经常这样做,果然是父子俩。

舅舅说道:

“我再问一遍,你愿意成为我们的养子么?不会给直之造成任何不便,这完全是出于善意的决定。”

“没错。”

舅母点头称是。

“这段时间,我们家不是刚换了高档车么?那是从直之的存款里拿的钱。”

“没错。”

“可是呢,我们已经不想这样偷偷摸摸了。我们想堂堂真正地花直之那笔保险金。”

“没错,舅母还想去海外旅行呢。”

“我们的目的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希望你不要误会啊。”

“没错,千万别误会。”

“所以直之,成为我们家的孩子吧?对你来说没什么坏处啊。”

这时我醒了过来。

我睡在学校硬邦邦的桌子上,手肘觉得有些酸痛。

教室里没有其他人。是午休?还是放学了?窗外一片浅灰,不知是阴天还是太阳落山的缘故。

不管怎么样先回家吧,我把文具放进书包里,这时大岛君跑来对我说道:

“佐方,你知道么?小野田同学似乎已经成了废人。有人看到她和家人一起在街上走的样子。”

这样啊。

“那时候她一直呆呆的,就好象什么都看不见一样,仿佛是另一个人了。那就是治疗的效果吗?”

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我看电视上的记录片里曾经演过。

“果然是这样,多可怜啊。现在除了特殊日子好像都不能离开医院。没有人照看根本无法过正常生活。秀才落到这种地步,还真是可怜啊。”

大岛君虽然嘴里说着可怜,可是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什么意思?”

我从以前就想问了,你说小野田同学很可怜,可是真的只有这样么?

“哎?还有什么?”

你难道没有罪恶感么?

“我不明白,请你说清楚。”

去年大岛君接受小野田同学的告白和她交往了一阵。在那时候小野田同学曾悄悄找我来商量,你不知道吧?

“什么,才没有交往呢。”

大岛君对喜欢自己的女孩子还真是过分啊。当时我也惊讶极了。因为大岛君喜欢新井老师,所以跟小野田同学只是玩玩而已。

小野田同学会变成那样都是大岛君的缘故。她的自尊心很高,而且很喜欢大岛君,所以没对任何人说过真相。我认为她即使现在也不会说出来的。

“才、才不是那么回事呢。”

怎么会不是呢。不过无所谓,我也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只不过你是个很过分的人,所以才能平静地对其他人做出很过分的事。你只要自己明白就可以了,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严厉,不过这可是非常重要的事。

“我完全不明白,那种事……”

我认为小野田同学也不恨你,或者应该说她根本无法做到这点。因为她不是一天到晚都昏昏沉沉的么?所以对我来说怎么都无所谓,毕竟她本人都没有怨恨嘛。

“才不是这么回事,佐方所说的根本就是一派胡言!”

别这么激动,吓了我一跳。我说啊,我并没有在责备你哦,毕竟我自己也不是多正经的人,大岛君又是我重要的朋友。平时不怎么说这种事,果然一说就让你不高兴了。只不过,说了以后我觉得轻松多了。之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说,要是等到人类灭亡再说就什么意义都没有了。能说出来真的太好了,感觉肩上的担子被卸下来了。

“都说不是那样的了!真的不是那样的!”

哪里有错?

“佐方看到的都是奇怪的东西,都是不正确的。”:

不正确的东西?

“没错,这就是构造色,是你的头脑有问题。”

这时我醒了过来。

出了一身汗,刚才做过的梦已经记不清了。

看了看时钟,刚刚零点,我钻进被子里的时候差不多是十一点左右,看来我刚睡着不久就醒了过来。

走出房间,我看见蓝子正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喝东西。她手里拿的正是前一阵跟岳母一起去东京浅草时买回来的江户切子杯。我很喜欢东京的东西,也很喜欢雷。谁让我是乡下人呢。我说想要这个杯子的时候蓝子明明嫌贵,可是现在看来她相当喜欢。(编者注:江户切子,东京的一种玻璃加工技术;雷,一种糯米似的点心)

察觉到我的出现,她转过头来,我说你一个人喝小酒呢啊,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想尝尝老公的老家送来的梅酒。结果一尝真的很好喝,不知不觉间就……亲爱的,你也要喝么?”

我点点头,蓝子站了起来。

我脱下睡觉时被汗湿的睡衣,找出一件T恤衫换了上来。那是蓝子和朋友的太太一起出去玩时买回来的纪念品——印有游乐园吉祥物图案的T恤。

“别拿这个当睡衣啊。”

拿着另一个杯子回来的蓝子皱紧眉头,这种衣服让我平时怎么穿出去呢。

“我觉得很可爱啊。”

蓝子很不满,可是对于快三十的男人来说,衣服上并不需要可爱的元素啊。

“亲爱的,你总是糟蹋我送的礼物。给!”

有些不高兴的蓝子粗鲁地将杯子塞给我,里面的冰块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可是我并没有糟蹋这件T恤,如果真的糟蹋的话是不会用来作睡衣穿的。本来,蓝子选礼物的感觉就有些奇怪,之前不也收到过那种不解开谜题铃声就停不下来的闹钟么?况且我这个人不会睡懒觉,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醒来,从一开始就不需要闹钟这种东西。

蓝子自己的衣服明明那么普通,为什么要给我选这么奇怪的呢?一定是想象着我收到时惊讶的表情觉得很有趣,其他的什么都没想就买下了吧。她从小就是这种性格,只不过已经长成大人了,真希望她能理解实用性这种特性的美好之处啊。

我这样想,却什么都没说。要是说出来她肯定会更加生气,还是趁她下次心情好的时候再说吧。

然后,我喝了一口梅酒。那是拥有上等甘甜口感的,好喝的梅酒。

“似乎使用了和三盆呢,姑姑在梅酒上年年下了很大的功夫,她的追求完美这点跟你很像。”(译者注:和三盆,日产精制糖,中国产的精制糖称为“唐三盆”,为了与之对照称为“和三盆”)

一定是因为闲的吧。

“你是家里的长男,那时应该住在家里比较好,她一定很寂寞啊。”

蓝子说的也许是对的,可是我一真在父母身边生活,因此觉得自己有些被宠坏了,出了社会要扭转一下自己天真的想法。所以离开父母自己生活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必要的步骤。而且,我也想有更多的二人世界的时间。

“出了这么多汗,还是开着空调睡比较好吧。”

蓝子拣起我脱下的衣服说道。

可是我要是开着空调睡第二天身体一定会觉得非常疲倦,我可不想这样做。

“把温度调高一点就好了嘛,这样我也能舒坦些。配合你实在是太热了,搞得我天天睡眠不足。”

我真的不知道,一直害你在忍耐么?真是抱歉,我郑重地点点头。

“啊,梅酒已经没了?喝得还真快啊,还要一杯么?”

难得有雅兴,就再来一杯吧。你也陪我一起么?

“倒是没什么,明天的工作不要紧么?”

喝点儿梅酒不会醉的。

说着我也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喝着妈妈酿的梅酒。

只不过梅酒也是种烧酒,酒精浓度很高。一杯一杯下肚,两个人都有些微醺了。

我感到眼前有些晕眩,身体软软的。蓝子的脸颊上染上了粉红色,原本就垂着的双眼更加迷离了。

“呼。”

她舒了一口气,靠向我的身体。我收紧手臂,抱住她柔软的肩膀。

电视里在播很久以前的剧集。是我们两个人小时候很喜欢的西部片。讲述精悍的枪手主人公和拥有与他匹敌魅力的反派之间亦敌亦友的热血故事。

最终回怎么样了来着?他们和好了么?其中一个死掉了么?一点都没有记忆了。

现在正在播的是中期左右的剧情,我和蓝子凭着记忆预想后面的情节,不过,因为两个人都猜得很离谱结果一起捧腹大笑起来。自信满满的猜测居然会错得离谱,可见记忆这种东西本身就不可靠。

剧情正要进行到尾声的时候,梅酒已经喝完了。

“还想着慢慢品味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没了。”

蓝子一脸遗憾地说。

“没办法啊,好东西总是很快就没了。而且这梅酒真的很好喝,一点要向妈妈道谢才行。”

“我已经送了回礼了。”

“太好了,可是我也得表示表示才行。要趁现在尽一下孝心。”

“是啊。”

“嗯。”

蓝子点点头,将玻璃杯放到桌子上,把脸埋进了我的胸口。她低声说道:

“呐,我们真的很幸福啊。”

我无言地点点头。

“现实中也能这样就好了。”

谁知道呢?

电视里的影片正迎来最后一幕,出现了夕阳把天空染红的景象。

每次看夕阳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怎么会如此渺小呢?小的时候看起来明明很大来着。

紧盯着屏幕,有种自己被吸收进去的错觉,就这样被太阳吞噬,我们还能去哪里呢?

“呐,你在看什么?”

姐姐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告诉她我在看太阳。

“你的眼睛不难受么?好像乌鸦一样哦。”

她一脸惊讶地说。

除了骏哥之外我最喜欢的就是姐姐了,因为她一直都很温柔。

所以,就算觉得自己也许再也回不了家害怕得想哭,我也一直在忍耐,盯着太阳拼命制止眼泪流出来。如果我哭出来那只不过更显得软弱,姐姐会更加困扰的。

和姐姐一起去公园玩,回到家门口,准备取回邮件进家门的时候,不知为何只有我家的信箱附近围着一群苍蝇,信箱口还露出了类似茶色毛发的东西。

我和姐姐面面相觑,两个人都想到了同样的事。

“怎么办?”

姐姐很害怕。

“打开吧。”

“诶,可是……”

“这比什么都没看到地在那里乱想好多了。越想越害怕,也许真看到了就觉得没什么了。”

我们用一只手捂住脸防止苍蝇飞进鼻子,然后飞快打开了信箱的门。果然,一只猫的尸体落下来砸在水泥地上,发出厚实的响声。大量苍蝇从信箱里飞出了,在周围盘旋。

我想起大人们曾经说过,最近这种恶作剧特别流行。猫咪全身都是血,大大小小的伤口布满全身。

回过头来,姐姐正睁大双眼一动不动地用两手捂着嘴。看到这里,我觉得生气极了,为什么非要做这么过分的事?

总之,赶紧收拾干净才是当务之急。我拿来了铲子,把尸体埋进比较松软的土地里。虽然姐姐一开始害怕得不得了,不过她还是马上跑来帮忙。埋的时候也有很多苍蝇在我的脸前和手臂周围绕来绕去。

即使处理完尸体,信箱那里还是留有很多血迹,有苍蝇在乱飞。我借来了水管,把水引了出来。

那个时候,隔壁的信箱也被水喷到了,正好被刚回来的同一栋楼的大婶看到。

然后我们被妈妈骂了。因为不想怪到猫的头上,所以我什么都没说。虽然不知道姐姐是怎么想的,不过她也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要生气呢?我只不过是处理尸体留下的血迹而已,血迹明明都被我清洗干净了啊。

紧盯着血一样鲜红的光芒,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被染上了这个颜色一样。整个世界都像在番茄酱里煮过似的。

姐姐累得要命,抱着双腿蹲在地上。妈妈替她扎好的黄色蝴蝶结在她头上随风摇荡着。

刚才她从书包里拿出竖笛吹了吹,现在握在右手中。

看到一直很有活力的姐姐这个样子,我觉得她非常可怜。

于是我抬头看向太阳。

之前骏哥告诉我,太阳在天空之外。

天空之外似乎被称为宇宙。而宇宙呢,是无穷无尽的。地球只是在无尽宇宙的一个角落里,绕着太阳一圈一圈运转。居然绕着同一个地方来回转,我觉得还真是无聊。

然后呢,宇宙里有很多和地球一样的星星。有光亮,有河流,有高山。

面向黄昏的红色天空,已经可以隐约看到星星在闪耀了。那光芒是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发出来的么?骏哥说,那是穷尽我的一生也无法到达的遥远地方。

那么遥远的星球上,也住着像蚂蚁一样微笑的生物么?百科全书上说,蚂蚁虽小却有各种各样复杂的构造和机能。遥远星球上的蚂蚁也是由触角、四肢以及各个细微的部分组成的么?

宇宙无边无止,我却无法想象,拥有机密复杂构造的万物都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也许在谁都看不到的地方,这些规则会产生一些混乱。也许世界的尽头所住的蚂蚁,有些什么细微的地方被自然界所忽略,出现了不合道理的现象也说不定。

可是,骏哥却说没有这种事,整个世界的万物都逃不过法則的制约。

是这样么?这么宽广的地方,却没有任何遗漏,没有任何例外,这真的可能么?如果是真的的话,我也属于这个范围么?心灵也好身体也好,这所有的一切被创造时都是按照正确的方法和步骤进行的么?

有一张看不见的网覆蓋了整个世界,自己也被排在了某一个角落里,想到这样的状况我觉得非常不爽。

我不明白什么是绝对的正确。这里本来就是世界的一个角落,每天有些超越常理的事情发生才比较适合,而且也很有趣。骏哥所说的,就好像是被人一刻不停地监视一样,一点儿都没有意思。我认为,会这么做的只有神经质和脑子出了毛病的人。

“你在想什么?”

姐姐看着我。

我没有回话。因为经常在想完全没关系的事而被人责备,所以我现在说不出口。

姐姐没有等我的回话,而是接着说道:

“刚才那只猫被小直埋起来,一定会很幸福的。你知道什么是幸福么?那是很重要的事哦。”

我知道她是担心我才这么说的,心里觉得有些歉疚。

“世上的一切都很容易坏掉啊。”

我不经意间说出刚才所想的事。说完之后,看向有些吃惊的姐姐,她好像没有生气呢,只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于是我接着说道:

“骏哥说,这个世上连所有微小的东西都是被正确地创造出来的。可是如果他说的是对的话,这些不是都很容易就坏掉了么?手表什么的,只要少个齿轮不就没法运作了么?”

姐姐看上去很困惑,但是我的话她不是不懂。

姐姐想了想,突然站了起来。

“说起来,我也听说过。”

姐姐很高兴地说。

“这个世界其实全部都是蝴蝶的梦。”

“蝴蝶?”

“是啊,那些小小的蝴蝶,谁都不会回头看一眼。只不过这种蝴蝶才是真正美丽的蝴蝶。它停在叶子上睡觉,所做的梦就是整个世界。这是中国古代的一位伟人说的。”

姐姐一边回想一边说。

“然后,蝴蝶醒过来以后,世界就全部消失了。”

“全部?指的是所有的全部?”

“全部当然就是全部了。世界的全部。因为只是个梦嘛。小直所说的一定是这个意思吧。”

“是么。”

总觉得这和我想说的不一样,可是我却什么都没说。

“一定是这样的。然后,蝴蝶醒过来之后梦境就会崩坏,在梦中的我们也会跟着一起消失。”

姐姐偷看我的表情。

“所有一切都像音乐一样,有一天醒过来后,竖笛的声音停止,大家都会死掉了。呐,小直,你希望这样子么?”

姐姐直视着我。不知何时,她长长的头发正随风飘舞着。

“什么都不要说哦,最好安静一些。千万不要把蝴蝶吵醒了。”

然后姐姐把食指抵在嘴唇上,轻轻地笑了。

终章

明明充满几近窒息的腐朽气息,空气却透明得令人恐惧。

墙壁上,天花板上,地板上,椅子上,窗帘上,到处都是蝴蝶,把整个房间染成了蓝色。蝴蝶的翅膀一边开阖一边变换着颜色,看上去墙壁在一胀一缩,就好像整个家都在呼吸一样。

这种有些甜味的腐臭是荷尔蒙的味道。荷尔蒙是充满生命力的生殖味道。这些蝴蝶要生殖做什么?不觉得空虛么?

紫萍个美梦,我觉得很愉悦。保持这种心情好好画画吧。

从床上爬起来,蹒跚的步伐发出粗暴的脚步声,蝴蝶们一齐飞舞起来。整个视野仿佛被蓝色的雪片覆盖,充满幻想的蓝色闪耀着光芒将我包围起来。在蓝色之中,可以看到长睫毛的眼睛。那是没有感情的冰冷眼神。无数双眼皮的眼睛在我的周围呼扇着狂舞,仿佛在演奏一曲眼睛的空中圆舞曲一样。

我吓了一跳,不禁叫出声来。告诉自己别紧张,这些只不过是蝴蝶翅膀上的图案而已,哪只眼睛都没有在看我。

心跳个不停,我伸出手捂住胸口。自己手掌的温度传递到了胸部。这样激动的情绪也不错,就保持这样去画画吧,一定会有好作品产生的。

我等着蝴蝶回归平靜,之后蹑手蹑脚地下到一楼。

打开客厅的大门,果然那里也被蝴蝶覆满了。就像是一个会呼吸的蓝与黑的世界一样。

在桌子旁边有三个人,大概是我的家人吧,可是他们身上也落着很多蝴蝶,看不出来哪个是哪个。

“没事吧?”

我有些担心地问,可是没有反应。也许是站着睡着了吧。

庭院里也有蝴蝶驻留。那一定是狗吧。在雪中唯有狗所在的地方有一群蝴蝶像花朵一般绽放,完全丧失了季节感。

赶跑桌上的蝴蝶,我拿出超市买的关东煮。因为很饿便直接吃了一口,可是感觉满嘴酸味便立刻吐了出来。

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味觉有些奇怪,不过很快就意识到恐怕是食物变质了。也许是过了期的关东煮吧,我对于日期的感觉已经完全丧失了,所以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买回来的。好像是这几天,又好象是十天以前了。

吃到坏掉的东西,令我丧失了食欲。其实也无所谓,反正家里也没有其他能吃的东西了。

最近我对于进食几乎抱着憎恶一样的感情,只有在极其必要的情况下才会吃东西。我明明已经不再吃蝴蝶的翅膀却还可以看到这些东西,大概是房间里那群蝴蝶在乱飞的缘故吧。飞着飞着总有些物质会飘落下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误食室內灰尘吧。而且“室内灰尘”这个词一般都是中上层阶级的太太们爱用的词汇,我平时是不用的。

外出很麻烦,于是我放弃了进食开始进行绘画作业。

坐在椅子上,脱下沾满踩烂蝴蝶体液的袜子。我一下子觉得舒爽起来,接着进行各种道具的准备。

手边的台子上摆着笔和刮刀,用亚麻油和松脂油混合调制,在调色盘上加入可能用到的颜色。看惯了蝴蝶翅膀蓝色的我,现在不管看什么朴素的颜色都觉得很鲜艳。为这种事情就觉得感动,那么整日生活在黑白世界的人突然某日看到色彩斑斓的景象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准备好所有道具之后,我变换了画架的角度。这样就可看到画架另一面的客厅了。

“要画什么呢?”

蓝子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要画这幅景色。”

“景色?姑姑,麻衣?就这样?”

“咦?是妈妈和姐姐么?哪个是哪个?”

我指着客厅说道。

“是哪个有分别么?”

我歪歪头,放弃了继续追问。

“这次呢,我想把所看到的东西完全按照真实情况记录下来。之前我想画已经失去的东西,所以总也画不好。果然,不管心里是不是记得,失去的东西也已经找不回来了。所以现在看到的东西必须现在画出来才可以。”

“是这样么?”

“是啊,而且,你不觉得这幅景象很不错么?”

蓝子好像对我所说的斗点都不理解的样子。

“我觉得你还是算了吧,对人家说你看到这些,人家搞不好会以为你有病呢。之后你再翻回头看看,也许自己都觉得很恶心。”

“反正我就是看得到啊,没有办法,就这样好了。”

“小直还真是个质朴的青年。这个梦不是很快就要结束了么?这样不就得了,还执着些什么呢?”

蓝子很不可思议地说着。

“有什么不好。”

我拿起画笔。

“大家不都是很自顾自么。我稍微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又不会遭天谴。”

“你还真有兴致啊。”

蓝子受不了地苦笑着。

“比起这些,快看。空气真的很通透啊,这样的现象还是头一次出现。是不是我视力变好了?这样的感觉只有我才能感受到么?”

蓝子没有回话,只是微笑着。

然后我开始画画了。运笔非常流畅,就好像之前辛苦地一笔笔画画都是虚假的一样。

没等油料干透,我就不断往上涂抹各种颜料。即使产生什么偏离预期的颜色也毫不在意。很快就逐渐表现出画面的梗概,之后,我注意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也就是如何去表现蝴蝶翅膀的颜色。

我使用这些颜料根本无法表现出这种只要稍微改变方向就会产生颜色变换的不安定感。

“……干脆把真的东西加进来怎么样,用蝴蝶的翅膀……”

“这样可行么?”

听到我的自言自语蓝子反问道。

“当然喽。这在美术上叫拼贴。有人曾说过,在只用颜料搭建出来的概念世界里加入具体的元素,这样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更加宽广。”

“小直不是不喜欢这种么?”

“现在这种时候我想把能想到的方法都尝试一下。之后视成果再决定。”

“你还要割破手指么?”

“必要的话会的。不过现在可不会割,因为没有必要嘛。你当我傻了不成?没有必要时我是不会做奇怪的事的。”

然后我捡起落在地板上的蝴蝶尸体,把翅膀摘了下来。弄成适当的大小之后涂上油,贴在覆满大部分画面的蓝色之上。

“怎么样?”

在蓝色的颜料之上,鳞片放出了暗钝的光芒。

画面如我所想的一样,我高兴地询问着对方。

“总觉得很奇怪。”

蓝子沉着一张脸。

“我明白小蓝说的,我也不太喜欢。只不过,我觉得这是一种可行的方法。”

“其实,整张画都让我觉得恶心。”

“又说这个啊。”

然后,我正要捡起另一只翅膀的时候,突然觉得肚子很痛。也许是刚才过期的东西让我吃坏了肚子吧。

去厕所吐出一些水状物让我轻松了不少,之后回到画布前时,发现刚才粘上的翅膀不见了。

我有些疑惑,不过仔细想想觉得没什么。这房间里群集的蝴蝶其实都是我的世界的居民,似乎没办法把它们固定在画布上。

我还真是粗心啊,还以为好不容易找到了很好的方法呢。这下我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想着想着,对讲机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是谁呢?应该没有人来拜访我吧。

“一定是新井老师吧。”

“为什么新井老师会……?”

“新学期开始了也没有去上学不是么?手机上也有很多来电记录啊。”

老师穿着白色的大衣,看上去就像融入了背后的雪景中一样。

“我听说你新学期开始后一直没来学校,所以来看一看。”

老师解释着,呼出的气都变成了一股股白雾。她好像一点儿都没变,还是一副紧张兮气的样子。这么久没见过外人,连我都有些紧张了。

“请进。”

于是老师一脸严肃地脱掉长靴。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身高要比我矮上很多。她平时一直在穿高跟的靴子。

迎进客厅之后招待老师坐在沙发上,我开始还怕满屋的蝴蝶被老师看到,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去厨房倒茶,穿过搭成家人形状的蝶群之间,一旁的蝴蝶朝我的脸飞来,我挥手将它们赶走。

“你在干什么?”

果然,老师担心的询问声响了起来。

“有苍蝇。大冬天的它们都躲在什么地方啊。”

我尽量不让老师看到我的表情,找了一干托辞。

准备好许久未使用过的红茶道具回到沙发一旁,蓝子正坐在老师身旁笑得很开心的样子。看到她的表情,我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老师真的很漂亮呢,身上还有股香味真让人心动啊。”

一边无视蓝子的话,我一边帮老师倒茶。

蓝子真是的,这种时候干嘛跟我搭话啊。

“你是一个人住么?事故之后一直这样?”

我对蓝子的态度感到有些生气,这时老师突然问道。

“啊,是的。”

“啊啊,我一直以为你和亲戚一起住呢。居然一个人住在这么空旷的家……”

老师有些不安地四处环视,然后看着我。

“穿这么少真的没事么?”

“也没有很少啊……啊啊。”

她不说我还没注意到。

我正穿着当睡衣用的长袖T恤以及运动服的裤子。

虽然这不是特别寒冷时的穿着,不过房间里有暖气所以没什公关系。话说回来,在这间没有开空调的房间里空气像冰一样冻人,老师还穿着厚厚的大衣呢。

我一直没意识到房间里的温度,真是糊涂啊。

“啊,对不起。”

我慌忙打开空调和暖风机的开关。

“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忘了……”

老师有些疑惑。

“这种深冬时节居然会忘记开空调,真是个脑子诡异的家伙啊,好恐怖——老师一定这么想吧,其实我也这么认为哦。”

老师身旁的蓝子突然理所当然地说道。

“我一直集中在画画上。”

我说。

“原来并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老师似乎是认同了。

说起来,我对学校说了什么来着?应该说谎称身体不舒服什么的一直请假吧。

我还记得前几天觉得要联络一下,于是躺在床上打电话的事。只不过,所说的內容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似乎说了身体不舒服,其他还说过什么吗?由于变成了舅舅家的养子,姓氏也改变了,记得还想问问学校需要办什么样的手续呢,不知道我问了没有?

我到底跟学校说了什么,这个问题可没法向老师求证。

而且,最近我确实有些不在状态。很久没有像这样和其他人直接对话了,想表现得平常一点真的很辛苦啊。

变成一个人以后,已经不在意很多小事了。可是别人却不这样认为,所以必须合乎一定常理才可以方便别人的理解。

说实话真的好麻烦啊,我真希望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是这样老师便理解不了,会造成她的混乱。

果然,我实在不擅长做这种事啊。

“什么擅长不擅长的都是借口。大家都很努力哦。”

蓝子一边说一边笑。

我在心里责备着她,随手为自己的杯子里也倒上一杯红茶。

我虽然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于是,老师代替我开口。

“那,你没上学的时候一直在画画么?”

“也不是一直啦……”

“那你在做什么?请了这么多天假……”

每天睡了醒醒了睡,还做了很多很多的梦。

在梦里做了很多事情,大概其中有几件是现实里也做过的吧,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看到的也都是一些梦一样的景致。现在想想到底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已经区分不清了。

最麻烦的要数吃饭了。想着必须要吃点东西便吃了一些,可是每次似乎都是在做梦,醒来以后肚子总是空空如也。这样的事重复了太多次我都有些受不了了。

总之,眼前像走马观花一样,没有连续性的“现在”不停移转。总是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在这里了。

但是,这件事可不能说给老师听。

“也没干什么,不好意思让您担心了。”

总之我老老实实地鞠躬致歉。

“你说出真相就好了嘛。”

蓝子很好笑地说道。

“就说你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对学校的事完全提不起兴趣,全部说出来不就好了。老师也许会理解你的。”

蓝子还真是话多。我虽然很想反驳,可是却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声。她一定是为了让我出丑才故意挑拨我的。

“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老师很担心地说。

“我没事。”

我斩钉截铁地说,之后又陷入了沉默。似乎我的语气有些过于冷漠,她一定认为我是个不合作的学生吧。

“老师也知道你在说谎哦。因为小直没说真话所以觉得很伤心也说不定呢。”

蓝子又在说有的没的了。

“还是说了吧,总说些一眼就会被看穿的谎言,别人的耐心很快就用尽喽。”

一直以来我总是给她添麻烦,所以这样就好了。我在心底这样说道。

“都已经到了最后,让自己轻松一点吧。”

听到这句话我看向蓝子,可是对方好像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了。她只是很无聊地站起来,朝房间里面走去。

“佐方君。”

老师终于抬起头看着我。

“真对不起,是我过分担心了,还跑到你家里来。”

她一脸不安地窥探着我的表情。

被笼罩在这样的视线中,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应对,最终笑了起来。

“您不用在意,是我的不好。”

这个答案让老师的脸上露出少许失望的表情,我没有在意继续说道:

“新年到来之后,我想了很多。您也许已经知道了,我的表哥前一段时间死了。说实话我就是在烦恼这件事……不过,已经没关系了。我想我很快就能到学校去的。到那时候,也会参加社团活动的。”

听完我说出刚刚编出的理由,老师把杯子放在桌上,说道:

“原来如此。对不起,你明明需要一个人静下来思考,我却跑来做些多余的事。”

“这没有什么。”

听了我的话,老师的表情阴沉了起来,这时,我有种什么东西完全被断绝了的错觉。

“不过,这样就好。”

老师点点头。

“那,我差不多也该……”

她站了起来。

“今天打扰了”,老师深深鞠了一躬。“没什么,我才要谢谢您”,我也低下了头。

“啊~啊。”

身后传来了蓝子受不了的叹气声。

再开始接着画的时候,我发现房间的景象同刚才有所不同。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家人们不见了,客厅里哪都没有他们的身影。

“一定变成这些蝴蝶其中的一只了吧。”

看见我在房间中寻找,于是蓝子这样说道。

“大家变成蝴蝶?真的?”

“嗯。”

“真是诡异啊。也就是说,变不回来了么?就这样变成蝴蝶直到死么?”

“我可不知道。他们不在了你很寂寞?”

“有点儿。不过算了。不在了才比较正常。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因为区分不出他们了。而且,我其实希望他们能待到我完成这幅画的时候呢。”

我叹了一口气。

“算了吧,总是要配合任性的小直,大家都好可怜啊。”

“什么人性啊。我可没拜托过他们啊。”

“你要是心里没有期望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蓝子笑了起来。

我一点都不觉得有趣,转而问她别的问题。

“所以说,小蓝也会变成其中一只蝴蝶么?”

“才不要,我最讨厌昆虫了。”

蓝子干脆地回答。

“那么我呢?”

“你也会变成蝴蝶的,到时候也认不出哪个是你了。”

“又开我玩笑啊。可是,就算真的如此,我也不会觉得吃惊了。因为世上总有各种各样的事嘛。”

“然后你就一直在这个家里被我喂养。因为我很讨厌蝴蝶,说不定弄不清哪只是小直,误将你踩死了呢。”

“反正都变成蝴蝶了,随便怎么样都好。”

“啊哈哈哈哈。”

我无视笑得很开心的蓝子拿起画笔。

“呐,小直。这要是全都是梦该怎么办啊?”

我正要开始画画,突然听蓝子说道。

“什么?”

“飞机坠毁的时候,你的身体被夹在昏暗的机体之中,内脏被挤破,血流不止,已经没救了。风声中混杂着小女孩哭着喊妈妈的声音。你听到之后觉得很可怜,但是一声都发不出来。这时,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只不过,究竟是她越来越虚弱还是你的意识越来越混沌呢?谁也说不清楚。终于被关在了没有声音的黑暗之中。你在那里做了一个梦。是死前的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这就是,现在的我所感受到的一切么?”

“嗯,如果是这样的话怎么办?”

“如果是这样,我真的有些受打击。不过也没有办法啊。”

我一直盯着即将完成的画面。

“不管怎么样,我只是想要完成这个。”

“真遗憾啊。”

蓝子说完这句话就消失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大量的蝴蝶。不论蓝子想说什么我都不在意。反正只要看到我想要看的东西就好了。

我在安静下来的房间里继续作画。也许是跟别人说了一会儿话的缘故,一开始感觉有些奇怪,不过马上又恢复了之前顺利作画时的情绪。状态很好,只有耳朵深处有种嗡嗡的声音,四周很静。就保持着这样的感觉直到完成吧。

刚才用了虚假的蝴蝶翅膀所以失败了,不过这次肯定没有问题。我回房间拿出小瓶打开盖子,取出最后一片翅膀。把这个用在这幅画上吧。这样,一切都完成了。

回想起来,这还真是漫长的作业啊。从秋天开始经历了各种各样的思想错误,浪费了不知多少画布。这段时间我身边也发生了很多的事。真的很多很多。不过,现在就要结束了。

完成这幅画之后要做什么?我稍事考虑,可是根本想不出来自己想要做什么。画完以后会想得到么?又或者,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呢?无论如何,我不先完成这幅画就无法前进。

在用掉最后一片翅膀之前,我闻了闻它的味道。骏哥从地球另一侧带回来的那种香气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点点的甜味而已。

像刚才一样保持翅膀的原貌,活用翅膀的原始形状。我觉得这样才比较适合。

我用画笔粘上油,将它涂在蓝色的翅膀上。

这时候,翅膀的光泽逐渐消失,最终变换成了茶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啊对了,真正的翅膀是不能沾到油的。鱗片表面所进行的复杂反射,在油的作用下失去了效力。构造色的结构被破坏了。

油蔓延到整个翅膀的时候,它就变为了皱皱巴巴枯叶一样的颜色。

已经没有光辉了。

很不可思议地,我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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