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全(1/2)
一、访客
“天空辽阔得让人感到悲伤呢!哥哥。”
抱着笼子,站在野花丛中的弓月仰望着天。
“只剩下我与哥哥两人相依为命后,天空看起来似乎变得更辽阔了。”
弓月手中的笼子,原为亡者持有之物品,在习俗上为了去除前人附着在物品上的意志,而刻意削掉提把。
这个笼子是母亲生前爱用的,以前母亲总用这个笼子塞满野地摘来的嫩菜,养活兄弟俩。
对於弟弟的轻语,狭野方“嗯”地简单回答。伸手摘下瞿麦。纤细的茎看似柔软;从叶与茎连结处,轻轻「啪!」地一声折断。
“……一直这样望着天空的话,因为过於遥远,连眼睛都会刺痛起来呢……这种百合,味道好香。”
弓月在笼子里装满夏末的野花。将脸埋在花中,隐藏即将落下的泪。弓月走近狭野方,缓缓以单膝跪下。
“母亲,我拿一些花回去哦……说来真奇怪,照理说应是在墓前供花,我们居然是去摘长在墓前的花朵。”
弟弟的旧衣上,有着以护符为型的各色刺鏽.将守护的心情一针针鏽进图样里的母亲,现在就躺在弟弟膝下的土里。从半年前,就安眠於此。
给母亲的符咒及供品被放置在突出的土丘上,说明了此处是最新的墓。
墓地里其他的墓均已风化,早已无人参拜;因为该来祭墓的血亲,已全都成为地下的居民。
供在墓前的花所落下的种子,让原本一向整理得很乾净的墓地,变成一片花田。
“但要是家里没有花……就觉得好灰暗、好寂寞……”
弓月颤抖着肩膀,开始传出压抑的鸣咽声。
顶着杂乱的发丝,或许是因为不曾有过朋友吧?明明已经十五岁,却仍像孩童一般的弓月。狭野方不知该如何安慰他,除了装作没有发现弟弟正在哭泣之外,什么都无法做。
冬天即将渡过之时,母亲去世。不久之后,弓月便成了一具空壳。即使魂魄还留在身体里,心思也在外徘徊,不停寻找着母亲。
到了春天花开时刻,弓月看到狭野方为了祭墓採回的三色堇,才开始回过神。
以花朵装饰家里,才终於让他回复活下去的意愿。
(母亲死於初冬,或许弓月也一直无法越过那个冬天吧!)
看向弟弟在脚边的背影,狭野方这么想着。
(为了他,现在的我能做什么呢?只要我能办得到,什么都好……但却只做了摘花这件事。搬到遥远的地方,或是寻找能陪伴他的朋友及女性都办不到。我们离不开这里,来访者……也不知究竟存不存在。)
现在村里只剩下二十岁的狭野方与弟弟弓月两个人。
从五年前,也就只剩加上母亲的三人还在此生活。
(留在这里的最后一个人,无法被埋葬於野花田中,将与房子、家具一同腐朽。那个人会是我吗?还是弓月?……若弓月成为那个人的话,就是我的过错。)
狭野方在内心呓语着,悄悄地叹息。
无法继续看着弟弟,狭野方抬高视线。
花田的那一头,是衰亡的村落。
无人居住的房屋,急速地腐朽。有如失去魂魄与心的人无法动弹一样,围炉里火神不再寄宿的房子,只有渐渐腐蚀崩坏一途。
村里尽是这样的景象。
照理来说,应将这样的房子打掉以免空气变得混杂。
但现在村民只剩兄弟俩人,再怎么样也无法全部处理。
在花田与房屋集落之间斜立着的高塔,好像随时会倒塌。在上头能够眺望最远的景色,是这个村落的象徵。昨晚的暴风雨,让它看来更加摇摇欲墬。
比森林树木高两倍的塔,自古以来从海上看来即是明显的地标,是此村落的骄傲。
越望越是感到沉重,狭野方避开早已看腻的风景,转而面向“大河”。
村落位於背向森林的山丘上,墓则散处在村庄往河边的道路两旁,山丘的斜面切进河岸。
深蓝色的水面,白色的浪头打在岸边;狭野方站立在“大河”吹来的风中。
风是乾燥的。
这是秋天接近的预兆。
今年自入夏以来,不时有暴风两来袭。时至夏末,狂暴至昨天的,是这个夏天数不清第几个,而且是最大的一个暴风雨。
花朵的根部都还满覆着雨水。
不论衣摆、袖口、外衣、还是膝下的绑足绳,不知何时都被沾湿,风吹来感到些微凉意。
“呼唤秋季的大暴风雨,自太阳西沉处而来,向河的那一端而去。动摇村落的访客,都将自河那一头来到。”
因职责所布而记下的神曲词句,自口中缓缓吐出之时……
狭野方彷彿真的目睹到访客。
(这里是灭亡、魂飞魄散的村落,来访者的魂魄亦会被削减,所慹应该不会在还活着时到来—但,那是?)
一定是看错了。
撇开视线。
但……
狭野方用自己由打猎训练而来的好眼力,再一次望向微小的人影。
“大河”—访客似乎称它为海—的浪头处,有人倒卧在那儿。
不是看错。
穿过摇晃的百合花丛间的窄路,狭野方来到山丘的陡斜面上方,再往前一步就要滚下河了。
访客是个女性,背上披着长发。
往四周看去,还有另一人,像要往斜面下而去的姿势蜷缩着。年轻的男子手中抱着大包的行李。
来拜访已毁灭的村落,还真稀罕。是因昨晚暴风雨而遇难的人吗?
“弓月,岸边有访客。我去带他们过来。”
回头向弟弟大喊后,狭野方滑下野草茂盛的斜坡。
日晒还这么强,可不能放任他们躺在那儿。
躺卧着的男与女,该先处理哪一边?狭野方的迷惘只有一下子,率先走向男方。要是敌人的话,得先确认较危险的那边。
男子外表看来与狭野方年龄相仿—应在二十岁左右。
体格强健,从凌乱的衣物下方露出的皮肤,可窥见刻划着丰富经验的伤疤。虽然失去意识,但气息尚稳定。
确认男子的平安后,往女子靠近。女子的衣物与男子一样绣着从未见过的图样;束起上衣的腰带、偏长的裙子,都是跟这村落大相迳庭的服装。
他们出身自狭野方所不知道的地方。每个地方会将各自特有的图样绣在衣物上,这是一直以来的习俗。
轻轻将手覆上肩,摇晃女子的身体。瞥见白皙的面容。
紧实的皮肤,看起来约十多岁,还是个少女。
伸手想确认这个纤细少女的脉抟时—“……!”
狭野方的心跳漏了一拍。
少女左手手指上有着刺青。
夺去全身感官的恐惧感,由脚底窜至全身。咬紧牙根,狭野方忍住晕眩。
“不知何时才会显现的宿命,真的会降临在我身上吗?会在我有生之时遇到?”
难以相信。
真正来到这瞬间之前,一直无法相信。
“这样看来,这个村落的最后一人,就是我了。弓月可以离开这里活下去。”
不经意地,眼眶发热。
弓月必须一个人离开。
(弟弟能做得到吗?愿意答应我吗?……非让他答应不可。)
已开始转动的命运之轮,无法停止。
狭野方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再伸向少女手边比较着。狭野方有记忆以来手上即有刺青,标示着他的职责。
一模一样,中央细细的弓形,外缘描绘数层。
新月的隔夜、新月与三日月之间的月亮。被称作“阴月”。比起发光的弓形,更被信仰的是阴闇的部份。
这份阴闇,孕育之后渐渐会显现出光芒的种子。
“这个女孩……流着为我命定之人的血。终於……出现了……”
狭野方咬紧下唇。就在此时……
“不准碰她!”
狭野方被一股力量拉扯倒地。
拭去眼中沙粒后瞪大眼;刚才蜷缩着的男子,使用反手拉起弓,将箭抵在狭野方的喉头。
“你打招呼的方式太过份了吧。是你的女人吗?”
男子从衣服胸襟处揪起以讽刺口气回话的狭野方。
狭野方反制男子的手腕。
男子的视线落在狭野方左手手指的瞬间,男子的眼里闪过动摇与期待交错的神色。
他低声询问。
“你看见手了吧?”
“你说那女人的手吗?看到了。你不担心她有没有事吗?”
男子恢复警觉,重新摆起架势,散发出杀气。
“不准你碰她!我知道她还活着……”
霎那间地面尖突起,发出激烈的翻动声。
恰好站立在突起处的男子被甩开。
斜坡地因暴风雨而变得松软,混了砂石的泥浆往倒坐在地的狭野方流去。
四处弹跳的碎石打在身体各处。
触手无可攀附之处,能握住的只有砂粒。
感觉这段时间特别地漫长。
地震停止的同时,狭野方倏地跳起,看向“大河”。
颜色暗沉的洪水渐渐退去。
“喂!把那女的叫醒!”
狭野方严厉地对已完全安心下来的男子说。
“快逃啊!”
“不是已经停了……”
“真正的灾难现在才要开始!我来揹她!”
“我说过不准碰她!”
“那你揹!要登上山崖。”
狭野方用下巴指晌已崩塌、土质软烂的斜坡。男子明显地表现出「不会吧?」的神情。
“不想死的话就听我的!”
男子连行李都不肯递给狭野方。
男子揹起少女,狭野方推着男子的臀部,一起往斜坡上走。才走到半路,狭野方便发现水平线上升。
“要来了!”
远处海面卷起大量白浪,立成巨大的墙壁般往这边逼近。
听到背后传来令人不舒服的声音,男子因不知措而显得焦急,拚命地爬上斜坡。一个重心不稳,男子背上倒卧着的少女从行李上滑落。
男子发出喊叫。
狭野方滑下斜坡追上少女。抓住她的手臂,提起身体抱住后,狭野方再一次往上走。
海水化成一块大岩石,带来极大的冲击。
有如断裂刀刃般的水沫,刺向足踝。
狭野方使劲抓住崖边杂草的根部,忍耐着;努力抵抗几乎要将自己连同少女一起拉下的攻势,试着将少女的身体交给另一人。
男子救起少女……以及狭野方。两人视线交会,男子一脸苍白。
“……总算没事了……”
“我碰了她,抱歉。”
狭野方不找藉口。
一行人登上山崖,总算逃到海浪不及之处。
少女躺平后渐渐回复意识。一睁眼即快速起身,惧怕地躲在男子背后,瞄向狭野方。
少女胸前悬着闪耀黑亮光芒、三日月形状的箭簇。
虽是黑色但为可透光的石材,有着可切开皮肉的锐利稜角;是狩猎时常用的弓箭的箭簇。
狭野方再一次地体认到,这个少女就是自己命定之人。
持续看着石墬令狭野方感到虚浮的死惧,他低下头。
透光的石头使用鹿角打穿;从小就听说祖先们制作此种模样箭簇的事。
但那已是遥远的过去。现在狩猎用的箭,箭簇是以不会发亮的灰或黑色石头磨制而成。其他最多听说过,以火熔化一种叫作金的石头所制成的刀刃特别锐利,仅此而已。
透光的黑石……“阴月之石”,早已是只存在於传说中的东西。
(这就是传说中的「阴月的箭簇」吗?)
比起以火熔石锻造的刀刃,更加锐利、人血与脂肪均不易附着,传说的阴月之石。
还有阴月的刺青。
狭野方默默地将自己左手伸到少女眼前。少女一瞬间瞠目结舌。
“你就是……”
少女转向男子,头一次在脸上展露情绪;但只那么一下,又恢复僵硬的脸色。被男子护在身后,少女强烈地颤栗着,紧抓住男子。
“这里就是沙南,对吧?”
“没错。”
男子向四周望了一会儿。
“村落在哪里?不会就是那个废墟吧?”
男子握紧了拳,太阳穴浮起青筋。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找不着适当的词句,只顾瞪着狭野方。
三人之间咻地划过一阵寒气。
“……啊……哥、哥哥!”
弓月跌跌撞撞地跑来,撞进狭野方的胸怀。
“好可怕哦!我害怕得不得了!”
随发抖着的弓月所指方向看去……
象徵此村落的力量与富裕,能望见最远景像的高塔,缓缓地倾垂。
背向高塔,弓月摀起双耳。
有如溺水的挣扎,亦像紧攀着天空不放一样,塔以极慢的速度倾倒。随着叽—地闷哼声,最后一根蔓绳断裂,从接合处碎落。
……嗾……靠近地面处发出低鸣,塔完全崩坍。
令人不禁「啊……」地叹了口气。
在朽坏屋子围绕的广场中央,狭野方临时设起餐桌。
叱喝惊魂未定的弓月帮忙,铺上布巾、拿出乾燥保存的食物及食器;还从储藏室取出珍藏的酒。
兄弟俩升起火,将麵饼及乾燥保存的食物放在火上烘烤。男子只是一脸不满地看着他们的动作,大打哈久,完全没有一句客套话。
少女与男子比邻而坐,仍低垂着头。凌乱的长发掩住一半的面容。
为表心意,至少该有清水。狭野方指示弓月至涌泉处汲水;村落外小溪的汲水场已因刚才的地震崩解,水质浊化。
涌泉处位於得走上一段气喘吁吁才到得了的距离。
被催促着要快些的弓月,情绪似乎有了转变。即使跑得气喘吁吁,脸上表情还是一脸舒畅。将皮制水袋递给兄长后,啪嗒一声,在布巾上坐下。
将水装进瓶里,动作总算告个段落的狭野方,自嘲地说明四周的景象:“若让你们失望,真是很对不起。这就是沙南现在的样子。要说是没落也可以。”
方才的地震,让好几座腐朽的房屋,无声无影地坍塌;即使倖存下来的也像随时会倾倒的样子,屋簷都崩落了。
房子建立於从地面往下挖掘,深到人站其中,地面约在胸口的高度;用来铺造屋簷的茅草尾端垂下,就快触及地面。
房屋崩裂后,逐渐腐朽。屋里从石造围炉里的燃灰、木造床、毛皮或草制被单地毯、至冬式器具与笼子,全都归还给大地。
狭野方再一次若无其事地,将左手手指的刺青亮给男子看。
“我的名字是狭野方。至於我的身分应该不用多说明了吧!他是我弟弟,名叫弓月。”
再怎么劝酒,男子仍是一脸不满,滴酒未沾;焦躁地揉着双膝。
少女则依旧面无表情,低着头。似乎很紧张的样子。
狭野方觉得不太对劲。若是从小即对自己的宿命有所自觉,应该不会摆出这样不成熟的态度。
还是对於与自己有关的重要对象期待过高了呢?
“听说你倒在岸边?昨天有暴风雨呢~~很不得了吧?没有被暴风雨的大浪或地震造成的海啸吞噬,真是太好了呢!”
弓月兴致高昂地向对坐的少女攀谈。第一眼见到少女就着了迷的弓月,让狭野内心感到不安。
(本来以为这傢伙还只是个孩子……)
少女一副觉得很吵杂似的,无视於弓月。目睹此景像的男子情绪更是不好,背过脸,冷淡且无礼地开口:“狭野方,这个状况,你到底打算怎样?”
言词极不礼貌,但并未露出丑态或者慌忙的样子。给人锐气且野性的印象。
依据问题,狭野方以自己亲眼见过的事实回答。
“那是快要两年前的事了。所有村民,除了母亲与我们兄弟俩外,全都移居至南方的新地去了。母亲半年前皈依尘土。就当我们是为了守护先祖的墓地留守的吧!
……这只是个毁坏、穷途末路的村落了。“
“被称为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还要繁荣的沙南,成了这副模样?”
“这里变得不再收到神的恩惠后,人们继续在此生活了五、六个世代,却仍不明白箇中原因。”
“终究连这里也……”
男子欲言又止,先是一脸苦涩,又化成愤然的表情。
「终究」两字让狭野方有些在意,但并不想提出多余的问题。
“倾听者只剩下我跟弟弟也没关系的话,请向我们诉说你们旅行的理由吧!”
狭野方出声催促,一边用眼神制止猛眨着眼的弓月的好奇心。
“啧……没办法了,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总不能空手而归吧!……旅行的理由吗?你的弟弟好像一无所知的样子。”
“是的。”
狭野方感到呼吸困难。若是他们也继承与此村落同样的传统,旅行真正的理由,只有自己、命定的少女、还有被称为守护者的人才可能被告知。
若是传统并不相同的话……狭野方想着是否该将弓月支开。
但现在状况非比寻常。村落已灭、访客到来,弓月迟早得瞭解仪式的内容。
至於是现在、抑或是再晚一些知道,并没有很大的差别。只要瞭解到仪式的传统后,弓月就要离开这里,与远居的村民会合。
不,应该说让弓月可以越早离开这里越好。既然势在必行,不如早些解决好。
男子慎重地斟酌言词,与少女交换了好几次眼神。
弓月刚注意到似的,突如其来问少女:“请问……你左手上有跟哥哥一样的刺青耶。哥哥是出生时占卜说刺来驱魔的,你的也是吗?”
这个提问当然也被当耳边风。
为了阻止弓月下一个疑问,男子向少女使颜色。
未拨起散落的浏海,搭上无表情的面容,少女发出的清亮嗓音,听起来不太真实。
“那么就让我来说明。请倾听我们的话语,连同土的神祇、风的神祇、火的精灵都一起倾受。”
如吟唱般高低起伏的音调,编织着词句。
“我被取作命定的名字早名。这位是身为守护者的兄长,蝮。来自所有山脉聚集之处、比任一个海都还要遥远的村落。我们誓言遵从宿命。”
以手势制止想说什么的弟弟,狭野方回答:“我承继你的话语。我亦誓言遵从。”
“哥哥,宿命是指什么?”
弓月忍不住靠向狭野方,拉扯衣角。
“我不确定使者是否会在我这一代出现,所以一直隐瞒你。既然人已经到来,我就告诉你。下一次使者的来访,将会间隔人一生好几倍的时间。”
所谓的宿命,即是将沙南的力量,分享给位於远处、继承同样传统的村落。在远方村落,一名女子在婴儿时期被选出为运送「被授予的力量」的使者,慎重养育成人;取名为早名,学习雕刻女神像的技术。
学成的使者,远渡重洋来到沙南,怀着祈祷的心意制作女神像,进行将此地力量转移至神像里的仪式。
我则是这个仪式的祭司。这个秘密的宿命连同阴月的刺青,从小就刻印在我身上。“
“藉由被授予的力量,能够继续守护村落。我们是极稀有的幸运儿。”
早名的手指滑过胸前箭簇。左手上有着刺青。
“这个阴月的箭簇是我身份的表徵,拥有同样刺青的人,即是我命定的对象。”
“祭司原应是代代藉由占卜决定并传承,但实际上必须参与仪式的,好几代里只有一人。我即是为了这个使命留在此处。母亲为了我留下来,而你则是因为对母亲的怀念。”
弓月眨着眼,微歪了头。似乎对谈话的内容极感兴趣。
“……我一直以为母亲及哥哥是为了守护墓地而留下;因为母亲是这样告诉我的。”
“因为这是秘密的仪式。只有少数人知情。为何必须秘密进行?直到现在仍有未解之处。刺青的事情也是,对於你及大多数的村民都以驱魔为理由告知。
自上一次的仪式结束后,已经过了与月的圆缺所需日数相同的冬天,再经过与两手手指同数的冬天。
见证过仪式的人全数归化尘土,其儿子、孙子、及曾孙亦均入土。仪式只能经由口述传承。必定会在循环的时日期满时,选备好一位祭司。而现今的祭司就是我。“
“好厉害……像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一样。哥哥真的好厉害唷!”
弓月的脸颊因激动而泛红。
就在此时,早名的兄长—蝮,突然对手及之处的杯盘敲打一阵。这样激昂的情绪表现,让狭野方感觉不自然。
“这儿才不是什么拥有永远的力量的地方呢!根本就是灭绝在即!这种地方能授与我们传说的力量吗?再说,究竟谁见证过传说了?相信那些毫无实据的传言,实在愚蠢。
……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的。我至少要让早名……我们回去吧!“
早名出声制止一脚踢开座椅的蝮。
“哥哥,大家都相信着、等着我们呢……不相信不行。一定是怀疑的念头让村落走向灭亡的。”
带着些微稚气的语调,感觉得出她的本性似乎只是个普通的少女。
“你的村落也快灭亡了吗?”
弓月的提问让早名突然想起似的又紧闭上唇,转过脸。
“什么嘛~~回答一声也不会怎样吧……”
早名索性转过身,背向低声抱怨着的弓月。弓月脸颊一阵潮红。
气氛变得令人不舒服,狭野方代为回答。
“在此地举行仪式、将女神像埋在村落的土地里;一切就能回复到原本的丰饶;所有人都不会再有所匮乏。像那样的飢荒不是常会发生的;所以是好几代才举行一次的秘密仪式。”
“嗯……我瞭解了。”
狭野方回想起,气候一年比一年寒冷,这是神的旨意吗?
森林里有果实的树无法生长,常绿树种渐渐增加,使得阳光无法照达地面,山野菜与草皮跟着消失。失去食物来源的动物们也离开了。
离不开的,只有对先灵寄宿的这片土地怀着执念的人们。在越来越长的冬天里受冻、承受着食粮不足的困苦。
(最后大家仍然无法继续忍耐下去,留下坚守职责的我,抛弃了这个村落。)
“曾是守护者的父亲,从我小时候开始一直教导的,就是要完成自己生下即被授予的职责;我不懂别种生存方式。”
“我也是一样。在任务完成之前,要一直留在这里。”
俐落地说完一句,早名严厉地瞪向蝮。蝮则将布巾全都踢乱。闹了一阵之后,不屑地说:“啧,总之我们就考虑个几天吧!早名。”
“那么,身为使者的访客,我要给你们兄妹俩食物与住所。”
一边回答着,狭野方下了决心。
即使是令人失望、粗鲁的、没礼貌的对象,既然一切命定,只能接受。
或许在早名的故乡—那个遥远彼方的土地,并非受到极高的崇敬,而是被迫授予的、令人嫌恶的职责也说不定呢!
唯一能确定的是,早名的村落也有在仪式执行前,不能让当事者以外知情的传统,一直被传承着。
今晚独处时,再把仪式的重要性及规则好好对弓月解释—包括真相或无法告知真相而编造的理由—让弓月离开这里。
不将真相坦白,是不想被任何人阻挠。
狭野方提供靠近村落外汲外场、状况最好的一间房屋,作为访客兄妹的住处及女神像制作场。
食物、水及兄弟两人存下的迆薪都运到早名的住所。早名与蝮仍是默默看着两人作准备,没有说一句话。
兄弟两人整顿好早名两人的住所后,回到家时太阳已西斜。
进入家门,升起火后,弓月一吐为快后说:“哥哥,虽然我知道这样说不太好……但他们真是不讨人喜欢的人耶,仪式的事、哥哥的职责也是头一次听到。
“真的非把「土地的力量」分给那样失礼的人不可吗?”
“规定是这样的。”
“好奇怪唷!”
“他们旅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春天就出发了吧?是赌上性命的旅程啊!光是这点就让我们不得不尊崇;我认为该尊敬他们。”
弓月用杓喝水,放下杓子的动作比以往粗鲁许多。
“还有哥哥,为了自己的职责,一直在等待着……”
“我就是为此而活的。连弓月你都瞒着,真的很抱歉……你很讨厌我吗?还是觉得很奇怪?”
弟弟缓缓地回过头。
“我没有这样想……嗯。应该说,还搞不太清楚状况吧!”
“讨厌的话,可以去投靠大家。”
“大家……?是指新的村落吗?可是生活方式完全不一样?学习锻造曲刃或金属镜子、为了食用而饲养鸡只或兽类;跟教导我们村民这些事的人一起生活、一起工作……该说是被使唤才对吧?”
弓月向狭野方逼近一步。
“我比较想留在这里。”
“这里的一切已经结束了。你若不往新的地方去,就会一直是孤独的。”
“怎么会?这里有哥哥,没有其他人在也没关系。尽快将仪式完成、送走那两个人。我想在母亲长眠的这个地方安静地过日子。”
“……总之,若是不喜欢的话,就不要跟我所做的事还有那两个人扯上关系!”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强调的,要让弓月体谅,一定得出真相。狭野方再次体认到弟弟的顽固与耿直。
不找别的说法疏远弟弟不行……但,要怎么讲才好呢?
卡嗒卡嗒!像在预告什么似的,柜上的碗盘突然大力摇晃起来。
兄弟俩整起弁备;但只那么一瞬间,又恢复宁静。
“是余震吗?”
“因为是很强的地震嘛~~大概连着几天都会有这样的小震荡吧!”
隔天一大早,东方天空的第一道曙光现身之前。
确认弓月尚在睡眠中,狭野方前往探视早名兄妹的情况。
有件事想先弄清楚。
之前好一阵子,每到破晓、天空变白的时候,空气里会飘着扑鼻的浓厚草香;现在已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叶片颜色也变深,阳光无法透射。草木枝叶越过长高峰,步向终焉。
飘着草香的时节一个,风里的湿气急速乾燥,天空变得澄净。地面则渐带寒气。
天亮时分会从叶面降下滴滴白露的时节,也很快要到来了。
靠近空屋时,所幸早名只是在门外眺望东边天色的转移,未进行朝拜。
流泄在背上的长发,微微飘动。
“比起太阳,还是月亮的光芒让你敬慕吧!”
被狭野方的搭话吓到似的,早名回过头,一面向后退了些。
早名将前发往上绑起,看起来很清爽。这次换狭野方瞠目结吞了。
早名的五官比想像中更端正美丽。瞳孔颜色深邃有力,唇色朱红。木雕的发簪上刻着各式各样的花朵及涂漆,十分赏心悦目。
昨天还以为她因放弃所以面无表情;为这个村落灭亡在即而感到失望、心情久佳。
但现在她的眼里闪耀着光芒,完全看不出有那样的心思。
胸前吊着与眼瞳同样漆黑的阴月的箭箷。随着身体的动作左右摆洫。
她果然与自己相同,对本身命定的职责拥有自觉。
狭野方如此确信。
“请容我问一件,昨晚无法在我弟弟面前开口的事。”
摆起防禦的样子,早名瞪了狭野方一眼,急忙想往屋里去。
“我们要把描述职责的话语告诉对方对吧?既然我们被教导要为任务而生,完成职责,我只知道唯有完成任务,活着才有意义。”
早名停下脚步。
“过去,没有人能与我分享「只有为命定的职责而活,活着才有意义」这件事情。要是有的话,我想也只有早名你。我一直在等你出现。”
早名无法动弹。
“……对不起,擅自把这种期待放在你身上。但事已至此,逃避宿命反而更痛苦不是吗?要是抛开职责,就有如踏上一个永无步尽、没有终点的旅程一样,不是吗?只有完成它一途,不是吗?”
轻叹一口气,早名小心翼翼地靠近。踩着有如渡独木桥似的脚步。
将胸前的阴月的箭簇举至狭野方眼前后,脸上的表情消失,用陶醉般的声音吟唱着,宣念誓言。
“我—持有早名之名者—为了将魂魄移转至女神像,将要在你—持有狭野方之名者—的手上,失去性命。”
阴月的箭箷,吸入这天最初的一丝曙光。
箭簇反映的光芒,并非反射,而是像把光线吞入,轮廓更显深刻。
“我—要杀掉持有早名之名的女子。”
“我—要被杀。”
狭野方握住她的左手,将有着刺青的手指相触。早名的手很冷。
标记shā • rén与被杀者的,阴月的刺青。
阴月是死亡与再生之神的象徵。
在黑暗中渐灭的月亮,自己从阴影中产生光芒,圆润地苏生。
“藉阴月的箭簇,流下女子的血、除去女子的魂魄;将灵魂封入女神像,永远存留。”
“我将永久地化身为女神。”
早名初次露出浅笑。
狭野方被那个笑容深深吸引。至今似乎不曾有过如此高昂、充实的情感。
身体深处都在发热。
有如在狩猎,中对着极佳猎物举起弓、架起箭,确实捕获前的那种高昂意气。
期望杀戮;藉着夺取生命,想将猎物永久的魂影、死前瞳孔的慌乱、呼吸的气息深留於心的那种兴奋之情。
从不曾被教导其他的生存方式。
一直以来如此活着,持续等待“早名”,此时狭野方好像听到了那些,没能进行杀戮即结束生涯的祖先们的声音。
那声音说着,你是幸福的。
地面又摇晃了起来。
余震仍持续着。
二、兄妹
—“我将永久化身为女神。”
蝮隐藏气息,听着早名与狭野方的对话。
(欺敌战术吗?做的好!不过,这屋子还真臭。这就是我们长途跋涉而来的报酬吗?)
半地下式的空屋,带着霉味。
似乎多年无人出入,竹编的墙壁与柱子上都覆着薄薄一层的白霉。铺在地上的布巾,掀起来一定也是一片霉菌。
昨天一进屋子就先升了火,现在已无虫子的踪影。虽然湿气未除尽,但让风吹一天,应该会好很多吧!
得让火持续燃烧,使室内乾燥才行。
(可恶~~在来的途中就从逃走的村民那边听过一些,以为已经作好足够的觉悟;一旦来到这里,仍是让人失望地要停止呼吸一样。要怎么做才能早点离开这里呢?)
胸口突然一阵刺痛。对这股痛早已习惯;这个痛提醒自己,还得继续忍耐着活下去不可。
外面传来狭野方走远的脚步声。
等到声音完全听不见后,蝮步出屋门。
早名目送着狭野方的背影。展开在妹妹视线前方的是一片废墟。瘦得不成形的亡灵们,彷彿正在那墙后忽隐忽现,只露出眼睛望向这里。
四处茂密生长的,只有具刺激性或毒性、无法食用的草叶。
“真是越看越让人不舒服的景象呀!不敢相信居然真的比我们村里还糟。一直梦想着它应该是个让人饱食、屋舍整修完好、仓库里储满食物的地方哩!”
视线仍落在废虚上的早名回答:“……一直被告知这里—沙南—是个理想国呢……旅途中经过美丽村落的时候,也以为沙南一定比那更棒……即使过着朴实的生活,有着美妙景色的村落,也都使用金制的镜子或闪亮的宝物来祭祀的不是吗?”
“这里已经没救了呢……跟我们的村落一样。”
“但是,与村民们的约定……大家的祈愿,不实现不行。”
早名紧紧地将双手握在胸前。
她下意识地将阴月的箭簇包覆在手心,右手抚摸着刺青。
“啊啊,我懂。都来到这里了,空手回去的确很不甘心。早名,你有心理准备了吗?”
早名微愠地接话:“要问几次呀?哥哥才更令人担心吧!”
“不过狭野方那傢伙,外型意外地俐落呢!想必是藉由从事打猎而有相当的锻炼吧?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
这傢伙不好解决;昨天与他互瞪时就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
不服气到让人火大。
即使以男人的眼光看来,狭野方也是个令人心手畏惧的好汉。
现在才对第一眼就这么想的自己感到窝囊、不甘心。
咬牙切齿地瞄向早名。
“你觉得如何?那傢伙。”
“如何……?和我原先期望的差不多,是个合格的对手吧!想尽快交手、杀戮的心情,跟我一样;就只有这样。那傢伙好像阴森森的,背地里另有盘算……或者说内心似乎很灰暗……因为他咄咄逼人、死脑筋的样子,令人害怕。”
早名靠近蝮。
“正如同哥哥交代的,他很可怕,所以我不会跟那兄弟俩多说无谓的话。那个弟弟……好像会把人看穿似的,很可怕。我这种直觉是很灵的。”
早名的眼瞳游移着,好像正在回想起什么似的。
这让蝮心中响起警铃。果然还是对那兄弟俩十分在意。
虽然对蝮来说,他们只是被盯上的猎物罢了。
“外表坚强、内心深沉,有时也是优点……瞧你也把头发重新梳得很整齐嘛!”
早名激动得脸都要红起来:“因为已经不用担心旅途中借宿时会被奇怪的人盯上了嘛!我想说哥哥也比较喜欢这个样子啊~~不是常常说我的眼睛很漂亮吗?”
“嗯……对,很漂亮。”
早名是自己的妹妹;同一个母亲生下的亲生妹妹……这是在决定出发时,才由母亲告知的事实。
蝮与早名初次听到时,惊讶到有一阵子反而变得像陌生人一样。
会如此地不相像,或许是因为不同父亲的关系吧?就连母亲也不明白为什么。这部分是蝮事后自己询问母亲的。
“哥哥?”
“我在想,你的眼睛很美,不像我……”
“一样啊!我们很相像的!我很高兴知道跟哥哥是血脉相连的!毕竟我们本来就很亲近了呢!”
“嗯,你也向来喊我哥哥。”
“我本来一直相信自己大地女神的子孙,并不是人类生下来的……因为大家让我这样以为。能证明我是人类,真是太好了!”
“咦,那个……是这样吗?你可是特别被珍视,食物也最优先让你吃的呢!”
“嗯……”
即使大家都填不饱肚子,也尽力提供早名最好的食粮。
两人的故乡非常贫困。以前似乎并非如此,随着寒夏与久冬的增加,森林与田野果实的生长越来越不佳。生养的小孩数量也跟着减少。
“我是大地赐予的孩子;因为是大地赐予的,所以才被授予「早名」这个名号。一直是这样被告知的嘛!”
“我成为守护者的理由也是一样的呢……「大地赐予的孩子」。”
“……咦?真的吗?我以为是占卜决定的。”
蝮原先就决定到达目的地后,再将所有的事对早名说明。
“坐着吧!吃他们给的食物也无妨。反正我们没这么多粮食;更重要的是,那两兄弟非常在意我们,恐怕会不断地接近我们吧!”
“说的也是呢!我肚子饿了。”
从屋里拿了一点食物,蝮确认那兄弟俩的屋子正飘出炊烟。
应该短时间内不会到这边来吧?从屋里抽了根去皮的粗木,与早名一同在屋子旁并肩坐在上面。
“早名已到可以瞭解真相的年纪了呢!十五岁就能应付这趟旅程,像个大人的年纪啊……我是说有关父亲的事。”
“是说哥哥的父亲吧?”
“因为村里很贫穷,偶尔有旅人来访,说些稀有的趣闻给村民听,大家也没有能做为回礼的东西。这种时候,与住宿的地方一起招待一晚的,就是女人。容貌美丽,加上丈夫因为不良於行受到村民许多照顾,因而感到愧疚而自愿献身的女人:就是我们的母亲。”
早名睁大了眼。
不作回应接着述说。一旦停下,可能就会因为羞耻心而无法继续。
“所以,我们的父亲,是否就是我称呼为父亲的那个人,是无法肯定的。至少我跟早名的父亲应该是不同人,我是这么想的。”
“我们……是兄妹吧?”
“是同母的兄妹这点可以肯定。还有同样身为「大地赐予的孩子」的这点也是。”
“「大地赐予的孩子」我好像稍微听说过,被授与早名之名的我,好像有几件规定不能够知道的事情,有关「大地赐予的孩子」这件事,让不会也是其中之一吧。”
“根源的隐世回归……村里好几十年来的习俗,只养育阴历十五前后各三天内生下的孩子。其他日子产下的婴儿,会在出生后的第一个日落之时,放入笼子或烧烤用的器具内,封盖活埋在墓地里。”
“……果然,我就一直觉得子孩子的数量过少;人数越来越少,年长者的比例增加……老年人突然减少也是同样原因吗?”
“老者们是自发性地回归根源的山里。婴儿则是会在隔日天明之时前往探视,若是在土里哭嚎着,就会将其挖出养育。以授命於大地女神的名义。我跟你都是这样的。”
“所以……”
“而且我们都是在阴月出现的夜晚出生的。在新月之日前后出生的孩子很多,在阴月的加护之下出生的婴儿并不稀奇;将这个男孩以守护者的身分养育,过不久即会有适任早名的女婴出生;能拯救全村的,就只有早名—这是在我们被挖出的同时,村里的长老们就已经决定的了。我是睽违几十年被救起的婴儿,接着就是你。与我们是不是同母手足没有关联。”
没有贴近身体,早名只是望着蝮。
她那大部份为黑色的瞳孔、形状端正的唇与眉、丰满的胸部及纤细的姛体、似乎一碰触就会将手吸住的白皙肌肤。
与母亲如出一辙。
母亲非常美丽。即便年纪很小,蝮也近乎恐怖地感受到母亲的美色与艳丽。尤其是献身之后。
但身为守护者的男子,不可侵犯身为早名的女子。因为是唯一能接近早名,以兄妹名义养育的孩子。
没错,不是非亲非故,而是“兄长”。
早名的“兄长”并非以家人身分一同生活的那种“哥哥”。
是年龄相近、最亲近的,且被早名所倾慕的男子。
蝮感觉到,即使晓得彼此血缘相连,早名的想法并没有改变。
自己也是一样,早名就是早名。
早名是不可碰触、不容污蔑;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全力守护的“妹妹”;一直以来不停地被如此教诲。
只要靠近妹妹身边,就能闻到从肌肤与发间飘出与母亲同样的微微香味;接近酸甜的气味。
早名不会成为“成熟的女人”,因为她会化身为女神。
“早名……我不想让你成为「女神」……不想失去你啊!能到达这里就已经够了吧?我们回去吧!”
早名摇了摇头。
“不行。村里的大人们无法接受。”
“只要让他们接受就行了吧?我会告诉他们仪式确实完成了。”
“不行不行,没有证据嘛!”
“一定有办法的。我不想失去的是你,跟早名的身分无关。难道你就这么想死吗?”
“这是我的宿命呀!而且在知道沙南毁灭在即之前,哥哥不是比我还有干劲吗?说你生存的意义就在这里;所以不论遇到什么危险也要继续这趟旅行。而现在我与哥哥都到达目的地了。为什么在发现沙南与预想的不同时,就变得迷惘了呢?在同一件事上态度反覆,太奇怪了吧?”
早名的态度十分认真,使得蝮再度陷入沉默,只能拳打粗木。
因为早名说得一点都没错。
大约十日前曾到达从沙南搬出的人们居住的村庄,并寻求住。
一提出带路的要求,大家脸色一变,都拒绝了。
说再也不想回到那里,那儿除了亡灵什么都没有。
比树木的生命还要更长久的在,比任一处还要丰饶的地方—被这样传颂至遥远彼方的沙南是如何转变成人类无法生存的土地?原因无人知晓。
但在这个村落,大家学习新的技术、器具制作与信仰,人们有了生存的希望。
想要生存下去,就要顺从这个村落的作法;过往即便勉强也得将之遗忘,他们一边流着泪,诉说着。
蝮因茫然失措而拖延数日未踏上旅途。
最后一段路可说是被早名硬拉着,不情愿地走来的。
没有回头是因为心中还残留一丝希望;心底某处认为,不亲眼见到的话,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在暴风雨前兆的云层始覆盖天空之埘,蝮从小船上望见远方陆地上倾斜的高塔。明明是黄昏时候,却不见一缕炊烟。
「回去吧!」那时蝮就这么想了。
避开风,在离沙南好一段距离的岸边停下船。
之后与早名许多争论以后……最终还是来到这里。
“要回去的话,哥哥一个人回去吧!我要将仪式进行到最后。我生存的意义就只有这个。
真正的活祭品—那个男人、还有伪祭品—我,会自行完成替换的仪式,也就是「化身为女神」。“
“回去?我怎么可能办得到!刚不是说明白了吗?我也是……啧!若这里没变成这样就好了……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废墟……”
“那就决定啰,要完成仪式。”
“完成仪式……你明白这个意思吧?唉!真不想思考!”
蝮深长地叹口气。已不知道往粗木上打了几次,手都发疼了。
胸口一阵阵刺痛,配合着脉搏的节奏频频而来。
卡嗒一声,感觉地面开始晃动。又是余震。
“我出去一下。”
“咦?要回去吗?”
早名突然显得不安。眼睛湿润、右手指尖抚摸着左手的刺青。
(刚刚不是还说要我自己回去?)
虽然想这么说,但蝮还是忍下。
“只是要去别的屋子,住在一起不太好吧?”
“为什么?我们可是兄妹耶?”
“……我们不曾睡在同一间房间吧!旅途中我一直注意,尽量不让你露宿在外;非不得已露宿的时候,我也不睡着。而且你完全不介意在我面前换衣服。”
“换衣服……不是从小就这样了吗?”
“总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刚才差点就疏忽大意了呢!
到底是为了什么以守护者的身分被养育成人的呢……?真不想看到这片废墟。从这屋子可以清楚看见废墟的全貌。
“连动物都不愿靠近的土地,大概不会有什么危险。要是那兄弟俩问起,说我们吵架了、或是我不喜欢这屋子都可以,随便找理由解释。听好了,你不可以与他们友好、不准跟他说话喔!”
早名理所当然似的点点头。这样就没问题了。
要在这住一段时间的话,还是找个看不见废墟、有海景的地方好点。
可以的话也不想与那兄弟俩碰面。
是因为不甘心於初见面时显露出惧怕的神态吗?
“猎物”终究是害怕着企求活命的弱者。
(都是因为地震的关系,是因为有地震才会这样……)
背向废墟,映入蝮眼底的,是能望远高塔的残骸。
勾在折断柱子上的绳子,随风飘晃着。
好似在招唤似的摇摆着。
(我累了,到那边睡好了。)
脚,与头,都好沉重。
与早名交换话语、确认彼此关系后,狭野方转身预备回家。才约百步,绕过两三个废屋就到达的距离;却才一转角,弟弟就从阴影中站起身。狭野方吓了一跳。
弟弟弓月直盯着狭野方,向前踏了一步。
(刚刚的对话都被听到了吗?)
一下子没了气势。
“哥哥,我一直在找你呢!你也不在汲水场那边。你跟早名在做什么?靠得好近哦……”
“只是打个招呼啦!关心她们是否睡得好、有没有虫出没而已。”
“这样哦。我怎么觉得她好像变漂亮了?”
“女生这样是理所当然吧!昨天是因为遇上暴风雨,而过於疲累。她很不好意思呢!”
“……有这么健谈啊?那个一脸严肃的女生。”
“不,就说了这些而已。”
狭野方体会到说谎真不是件好事。无法直视弓月;结果变得更加可疑。
“是因为疲劳啊……我想,如果她拨起浏海,笑起来会更美吧?哥哥也注意到她的眼睛了吧?”
“你……”
“咦?我说了什么奇怪的事吗?是事实嘛!虽然是与我无关的人,只是看不惯脸藏在那浏海下嘛……发尾会跑进眼里很麻烦,看起来又很灰暗。要装严肃是她的自由,只不过那个样子就更惹人厌。”
“你很介意吗?”
“没有吧?嗯……”
弓月认真地陷入思考。
“我只是觉得很稀罕,可以遇到从那么远处来访的人。没错,只是这样而已。希望下次可以遇到随和又善良的人呢~~”
弟弟转身离去。
似乎没有听到对话内容—下了如此结论后,狭野方松了一口气。
不想让弟弟知道是因为……一定会因此不再尊敬自己。
弟弟容易受伤、正义感强烈,又很体贴……有次猎山猪,要弓月给母猪致命一击埘,小猪从树丛中跑出来;光是这样就让弓月打消了将母亲猎回作为食粮的念头。优柔寡断,一对他发怒就忍不住颤抖。
要是知道自己的兄长是为了shā • rén而生的话……狭野方体认到,不让非当事者明白事实这个传统是正确的。
怎么做才能让弓月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远离这里呢?
但要是离开自己,弓月有办法好好活下去吗……?对於给母亲上坟这件事也很执着……仪式非得在这儿举行不可……不管怎么烦恼,还是找不到可行的办法。
每次夜晚降临时,都想着还有明天,把问题丢向明天而入眠。
躺平后,能很敏锐地感觉到微微摇晃地面的余震。夜里总会醒个一、两次。
过了几天,狭野方才注意到,蝮没待在屋子里;且不知何时起已在倒塌的高塔处落脚。
大概是比起较适合冬天住的、半地下化的屋子,通风良好建筑物比较好吧?再加上塔的下半部,原先是储存非主食乾燥食品用的仓库,还有残留一些。将崩坏的仓库稍作整修,勉强能遮雨,蝮似乎整天在里面游手好闲。
每天与弓月祭拜墓地时,都会顺路探望。
早名有时去找蝮,都会生气地大喊“这是怎么回事”,蝮则是用不太亲切的态度把她赶走。蝮似乎还从亯藏室偷取非饮用、消毒用的重要酒藏,拿乾货当下酒菜,大白天就喝得烂醉。
狭野方不去干涉蝮的行为;因为这个应对法是最轻松的。把这份心思转而关注早名。不与她搭话、义务性地送上最低需求的粮食,并且细心观察环境有无危险之处。
被独留在屋子里的早名,并未露出寂寞的样子;偶尔会盯着狭野方看,但终究未开口。
看得出她似乎很紧张。
(早名—不在我手下,灵魂就无法被救赎。她应是为此生存的,这是我一直被告知的事情。虽察觉不到她的恐惧,却也看不出有下决心或得知能被解放的喜悦。带有决心意味的只有嘴上说的话而已。
「肉体确实地死亡,魂魄才能存续」,她周围的人没有这样教导过她吗?
……若是这样的话,还真可怜。)
都到这地步还要让狭野方来背负教导的责任吗?而且早名也没有迷惑到忍不住想请求教诲的样子。
日子就样一天天过去。
连狭野方都不禁有一种错觉,迷惑的该不会是自己吧?
原先是放在那大包行李里的吧?不知何时早名已备齐磨好的木材、硬石制的凿子及小刀。
她从崩坏的废屋里取来材料,自己在屋子旁造了简易可避雨的工作场。
弓月则连着几天都跟在狭野方后面走……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跟着,但弓月只是默默地注视两个访客。
沉默地,未移开视线。
对早名左手的刺青、漆黑色的阴月的箭簇、与箭簇同色的瞳孔,弓月专注地看着。
狭野方意到的时候,弓月总是像这样将视线停留在定点上。
有时也将注意力放在木雕上。
早名在工作场削着木材。不必划草图线,像能确实透视并挖掘出每块木头的本质,毫无犹疑。
光是经过就能闻到木材飘出的清爽香气。是这一带没有的树种。削下的木屑四散,发出香气。
为了移入灵魂永久纳存的女神像,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每一天,弓月都从母亲墓地摘花供坟,也将花装饰在家里。
前一天枯萎的花朵,就浅埋在墓旁。若花里有种子,就能发芽、再绽放花朵吧?
母亲也都这么做。村里的人还在的时候,人们总在森林串树木倒下的阳光照耀的地方,或是森林边缘处摘下花,供在墓前,隔日埋起。
因此这里才变成一片花田。回归大地的人们使其绽放。
今天弓月照例要到花田摘花时,狭野方顺道前往探视塔那边的状况。正好看到早名走出来。
看向独自绽放的抚子花,伸出手想要摘下时,又陷入犹豫。
望着花入迷的早名,弯下腰,不知道在做什么。
阳光被遮掩。
突然从面涌起一阵风。沙沙沙地,从草的根部向上、有如握住般地吹动、玩弄着。
像在抚玩着叏叶末端、花瓣、花蕾的风,卷起几片花瓣,向深青色的天空飞翔而去。
“起风了,明天起就是秋天了。”
狭野方不禁低语。
不论人在不在此生活,季节依旧更迭。
头发被微微吹乱,早名的视线追着花瓣的踪影。
两手叠在胸前,包覆住阴月的箭簇。
花瓣被吸往天空,早名回过神才发现两兄弟似乎在旁边。
早名有些焦急地往原先也是花田,现在位在墓地与塔的广场中的茂草里躲藏。
“为什么那么明显地避免接触呢?”
弓月对早名很在意。
“好像一跟我们说到话,就会被抓来吃掉、还是会发生什么坏事一样……她没有摘花呢!她是不好意思摘吗?
要是有花在,心情能变得平和,烦躁也会渐渐消失吧?“
“分给她一些吧?”
—弓月语气轻松地说着,往茂草处靠近。
狭野方也追上。
在早名刚才站立的地方停下,弓月打声招呼。
“那个……这是刚开的野菊,是春菜的花唷!送给你!不用这么害怕我们吧?”
打算将淡紫色的野菊放在脚边,弓月捡起某物。是枯枝。
枝上随笔似的刻着有五片花瓣的花朵,以及细细的茎与叶。
“早名,你木雕雕得很不错呢~~”
早名从茂草中冲出,抢回枯枝。弓月快速地拾起差点被踩到的野菊,寒进她手中。
“合去吧!装饰在家里很不错唷!”
早名一脸像被趁虚而入似的。
刚刚还被弓月凝视着的她,瞬间转身逃走。动作很敏捷。
弓月无奈地目送早名的背影远去。
接着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将花摘起放进笼子。狭野方也帮忙摘取。
“哥哥,你有好好吃饭吗?”
早名在仓库外面大喊着。
“哥哥!还在睡唷?快起来!”
从木板及壁材相叠的缝隙中,射入细细的光线,刺激蝮微张的眼。
“哥哥真是的?”
早名不停大喊,蝮只好勉强坐起身。头撞上了档门棒,不知道翻了几次身,已睡到寝室的角落去了。
他匍匐着爬到门口,稍稍掀起门帘,只伸出脸。头阵阵刺痛,大概是因为酒质的关系吧?
刷一声门帘被整个掀开。早名带着弩气,手抱笼子站在眼前。
“哥哥你是怎么了?太难看了吧!”
(没干劲了……老实说出来好吗?)
但说不出口。
从懂事以来,除了要去沙南之外,没想过别的目标。
然后目标已达成。
早名待在身边,就觉得身体里有着多处空洞;有股想将它填满的冲动,自脚尖不断传来阵阵的焦躁感。让蝮选择逃离。
紧张的原因已不在,蝮有这样的的自觉。
感觉非常地悲伤、身体沉重;身体内侧有一个个的小洞,正渐渐地从内部侵蚀着。
虽然职责尚未全尽,即使最重要的仪式还没有进行……还是觉得好空虚。
(所以说到底还是与那男人初遇时的那场地震、海浪的错!)
被阳光照得目炫而背过身,感觉阴影移了来。早名弯下腰,将手放上蝮的额头。
她身后的草丛,被乾燥的风吹得沙沙作响。
“没有发烧……哥哥是疲劳过度吧?毕竟之前一直保护着我嘛!吃下这些,好好休息唷……脸色很差呢!刚才对你那么大声,抱歉喔。”
早名推近的笼子里,有煮熟的榛果与板栗果实。应该是刚捞起来的吧?还带着水气。
妹妹从应是待捕猎物的兄弟俩那里,取得食物……!
这个想法一天一天成为蝮心理上的重担。只要一肚子饿,眼前就会浮现狭野方的面容;接着胸口就会刺痛。
蝮反射性地挥开笼子。
飞散至地面的果实,微微飘着热气。
“你在做什么啊~~我好不容易捡到的!”
早名捡起果实往蝮丢了三、四个,眉尾下垂,一脸快哭的样子。
“……对不起,我以为你跟他们要来的。”
“不然你要我怎么做嘛……这是我自己捡来的!他们告诉我这附近仅存几株能结果实的树在那里。”
“看吧!结果还是麻烦他们!”
“哥哥,不要这么挑毛病嘛……你怪怪的。”
“不要跟那些傢伙多说话!会泄露多余的事啊!”
“我没有啊~~是狭野方主动对我说话的;而且他语气生硬,只讲了一点点。要狭野方告诉我树木的事情的是弓月,他一直在狭野方后面看着。”
早名递上黄色的花朵。
“听说这花名叫矶菊。我们村里没有,是第一次看到呢!”
妹妹晓得初次目睹的花朵名称……我却不知道。因为那兄弟俩告诉她的。
从胃底往上逆流的这股炽热的苦味究竟是怎么回事?蝮感到轻微的晕眩。
“结果还是跟他们培养了感情嘛!我们可不是为了跟他们交朋友才到这儿来的!你该更有紧张感一点吧!”
“没规没矩的是哥哥吧!”
笼子击中脸部。
晕眩转强,蝮倒下。
“对、对不起!哥哥!很痛吗?”
早名越过门帘踏进房里。
“不痛啦!只是有点吓到……只是你感到害怕,而且动手的觉悟好像渐渐动摇,让我看不下去而已。”
“没问题的!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好过份唷!”
向后退一步,早名皮革制的鞋似乎踩到果实。果实的壳「啪哩」一声裂开。早名开始捡起果实。
阴影落在伸长的左手刺青上。
“……嗯……哥哥是对的……谢谢你担心我。我会加油的!这些果实要记得吃哦!”
“……不用你管啦……啊、不……你就放在那儿吧!”
无法直视早名。越看越是难以呼吸、胸口疼得厉害。
“哥哥……”
“—早名?怎么了吗?果实掉得到处都是。”
外面传来狭野方的声音。
早名没有回头,冷淡地回应:“只是绊倒而已,我自己会捡。”
(……早名还是跟那些傢伙说话了嘛!明明跟我约好不把他们视为人,要尽可能地无视他们的……)
突然地一阵痛楚蝮瞬间停止呼吸;以为是被什么给刺伤。
但并不是……“闪开!”
推开早名,蝮大声嚎叫着,飞冲向狭野方。
三、神篱
亮无预警。蝮一边喊叫着,挥着拳往狭野方靠近。
若是动物的话,狭野方便不会如此轻敌。他以为再怎么醉仍是人,好好谈就没问题。
以为守护者都要像父亲一样寡言、真挚、冷静才能适任—难道说这是狭野方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吗?
“等一下!我做了什么吗?”
他想先口头劝阻,因为从正面阻挡,无法闪过对方的力量。比自己身高稍低的蝮的额外,恰好撞上鼻头。
蝮的额头上滴到鼻血。
血流进眼里,複更加地bào • dòng。被推向崩塌的塔上后,从身下抽出折断的柱子,回过头再往狭野方袭去。
“哥哥住手!”
早名想上前用身体阻挡蝮。狭野方想阻止早名,从塔这一侧数度呼唤。
“不可以!早名!快退后!到这边来!”
但早名不肯听从。
就算被踢仍全力抱住哥哥的早名,被甩来甩去,终究被弹往塔的方向,往狭野方这边飞来。
眼前有个断口锐利的柱子。
“会被刺到!”
狭野方迅速撞向早名的身体,护住早名。同时右肩传来激烈的疼痛。
他挨了一拳,没有回手,用左手腕挡下蝮的第二次攻击,跳开后,腿一扫。
狭野方从背后固定住蝮,绞着脖子打算让他断气。
右肩到上臂已麻痺,左手腕肿了起来。
每走一步都痛到晕眩。
“哥哥、狭野方……”
早名用欲哭的声音拉住狭野方的脚,但狭野方无法回应她。他只想逃离当下,到安全的地方休息。这样下去一定会发烧。
感觉地面在摇动,是错觉吗?
(为什么让这种人担任这种职责……被授与守护者之名,从小对自己严格管理的我,又是为了什么?
神圣的仪式会被践踏……会遭污染……)
“哥哥……?”
回到半地下的家,几乎是用滑落的方式步下楼梯。採光窗户下,狭野方的状态让弓月瞠目结舌;花桶落地的声音,在狭野方听来十分的遥远。
因痛楚和不舒服的感觉回神时,狭野方的右肩与左手腕,被绑着的布巾与树枝固定住;身体则被靠置在准备冬天作为睡床用、压在壁面的乾草上。
清凉的布覆在肩膀及额头上。
“哥哥,还痛吗?你跟那傢伙打架了吗?”
“……嗯。”
“为什么?”
“……谁知道,突然就被攻击了。现在我明白那傢伙不是什么好东西。”
脱口而出后,狭野方便后悔了,应该有更好的说法才对。因痛楚而无法好好思考了。
弓月用力握紧湿布,咬着下唇。从布里被挤出的水,滴湿了弓月的膝盖。
“等我一下,我去换个冷水,哥哥不可以乱动唷!”
提起水桶,弓月踏着急忙的脚步离开。
“别去!不要去找那傢伙—”
大声喊后,声音如刺般在伤口处回响。
动弹不得。
非得阻止弓月不可,他一定会跑去找他算帐……但身体无法行动。勉强起身就感到反胃。
酸又带苦的胃液,灼烧着喉咙。刺痒般地不甘心。
“哥哥是竽蛋!最讨厌!不管你了啦!”
早名流着泪,对蝮耍脾气。
蝮的脸朝上,仍维持平躺的姿势。背部湿透、眼睛被光线照得睁不开眼。
“我要去跟他们道歉;不管怎说都太过分了!人家好心把食物分给我们耶。”
“……狭……野方……的话……你会被……的……”
无法顺利说话。麻痺的感觉从唇瓣往口中切入似的,一波波袭来。连嘴都张不开。
突然感觉身体一阵虚弱。
(这下子狭野方会对我强烈警戒吧?可恶,失算了。)
“别阻止我。只是赔罪而已,不会说多余的话。”
早名踢着砂走远的脚步声,在蝮听来,令人压恶地格外清晰。
突然,妹妹的脚步停下。
“弓月?”
“就在这里谈谈好吗?靠太近的话,我怕会忍不住出手。”
从那个乖巧的弟弟口山出现不曾听过的严厉语调。从声音听来似乎在数十步之遥。
早名似乎退了几步,随着脚步声,蝮感觉到有小石子倒到身上。卡嗒卡嗒地,令人不快的噪音响起。早名似乎是移开破裂的门板。躲藏到塔的内部去了。
“想逃吗?无所谓;听得到我的声音吧?”
弓月停下,调整呼吸。应是想平静心情。
“我希望你们离开这里。仪式的内容哥哥不愿告诉我,所以我不太清楚。总之是要从这片土地取得什么对吧?到目前为止,我们分了相当多粮食给你们,这一带只找得到勉强够我们兄弟俩过冬的食物了。”
再次安静下来,弓月长吐一口气,继续说:“哥哥对我说,要对从远方长途跋涉而来的你们,怀着敬意。仔细想一想也没有错。跟哥哥讨论后决定,你们辛苦这么长一段时间,为了让你们在这里安心生活,能提供给你们的食物都尽量提供。
……但现在是怎么回事?太过分了!让哥哥受那么重的伤……毫无理由地突然攻击什么都没做的哥哥……!“
说话速度加快、音调也提高了。
“我也不需要理由解释了,你们现在给我滚!什么都不再给你们了!”
蝮的胸口刺痛着。
“哥哥不可能原谅你们,我也一样。你们这两个不懂礼貌、忘恩负义的傢伙!离开这里!趁我还只动嘴巴的时候。”
“……嘿……一口气……不就得了……回答不肯……能怎样……落……啊!”
蝮的胸口好痛,像被插入尖锐的木桩一样,刺痛紧噬着,喘不过气来。
“……话说在前头,我在毒药方面可是特别有研究。”
弓月语调突然转低。
蝮微微睁开的眼角,注意到一丝闪光。努力睁大眼,转了转头。
弓月已架起弓箭,手上覆着鞣皮。
“虽然比不上哥哥,但我射箭技术也不错的唷!”
弓上的箭,前端湿润,反射着阳光。
(—是毒箭!)
蝮扭动身子。
此时一个黑影越过蝮、冲迥弓月—翅膀的拍动声微微响起。
“不可以—”
“危险!”
「啪咻」一声,弓绳弹了出去。
“早名!”
压下胸口的痛楚,蝮撑起身。痛觉传遍全身,无法再动作。
毒箭刺中早名的左小腿肚。
蝮有如被冻结一般僵直。
“对不起!”
弓月迅速将箭拔出,用其割开早名的衣服,解开自己脚上的绑脚绳,紧缚住早名的大腿根部。
“不可以躺下来!血会流得更快。你有雕木头用的小刀对吧?借我。”
惊吓中的早名将袖袋整个伸出,弓月取出小刀后,将刀刃压上伤口。
“呜……!”
弓月吸出伤口的血,吐至地面,重複此动作数次。
“真的很对不起……这不是很强的毒……只是会稍肿然后觉得有点麻而已,你不会死的……对不起。”
看了看四周,弓月将草揉捏后贴覆在伤口上。口手并撕裂自己衣服下摆,连同药草将伤口包裹好。
“本来只想吓吓你的……刚才抓了一只鸟当粮食,想放箭射牠的。只要箭擦伤皮肤就会麻痺了。”
这么说着时,早名开始发抖。她一边颤抖,一边努力拉起被撕开的衣物,想遮住完全曝露的大腿。
蝮怒不可遏。可是只要一站起来,就会因晕眩而再次蜷缩起身体;还有耳鸣的徵状。疲劳地站不住身,但总算保持意识清醒。
蝮睁大视线模糊的双眼,瞪向弓月。
弓月跪坐在地上,向早名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我也一样。即便无法原谅殴打哥哥的事……但让早名受伤,实在是做过头了。”
“没……没有关系,所以……你快到别的地方去!”
“……嗯。但是你哥哥也动不了……我把你送回住处,之后照顾伤口、还有水跟食物都让我负责好吗?可以吗?还是不行?”
早名无视於弓月,带着求助的眼神望向蝮。
蝮摇了摇头。但……
(等等,这个弟弟什么都不知情。他本人这么说的。对於非当事者,为了不被打扰不会告知详情……沙南也是这样子吗?若是的话,这傢伙可以利用……狭野方对我有警戒,对弟弟就会放松吧!)
“早名……随便你。”
“哥哥……随便我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压烦了。你自己好好努力,赶快把仪式完成。啊、弓月!也给我水跟食物,这里都只有乾燥的东西。”
“……嗯……”
“因为你让早名受伤的嘛?可以吧?可不能依赖哥哥啰?”
咬紧下唇,弓月答应了。
(太好了!这样一来,有破绽的弟弟,会不得不来我独处的这里。我只要技巧性地找他攀谈就好。)
弓月一直没有回来。
(是因痛楚让时间感觉变长了吗……?不,要是发生什么事……只能信任弓月的理智了。)
从採光窗射入的光线改变了角度。果然经过了不短的时间。
鸟群的翅膀拍动声传来。是候鸟要回到南方吗?这里不适合居留也没有饵食。交换着叫声,很明显地穿过村落上方飞远了。
突然一片宁静。
究竟是怎么了……就在不安的感觉将胜过痛楚之时,弟弟终於回来了。
“哥哥,从明天开始由我帮早名送食物可以吗?”
对於诚惶诚恐地要求的弟弟,狭野方一口回绝。
“那是我的职责所在。”
“但你身体的状况办不到吧!”
弓月用汲来的水洗过布,擦着狭野方的右肩使其降温。
“好好睡一晚就能走路了。”
“拜託你休息一阵子吧!你会发烧。”
弓月一直把视线放在伤口上,完全不看狭野方而坚持着,令狭野方很在意。
“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那个……我没有跟他们起冲突,我已经把事情平息了。别担心。”
(这样说就是有什么事吧!)
从额头移至眼前,冰凉的布盖在眼睛上。
“哥哥,你真的在发烧。很难过吗?”
“不会。”
“那还是吃点东西比较好,我去煮粟子粥。真的不需要担心哦!”
弓月乾脆地离去,好像在说别问那么多似的。
因为看不见弟弟的脸,狭野方并不晓得,弓月的深深叹息。
靠着墙壁,早名看着盛满浅紫色野菊、抚子花、黄色女郎花、及白色鹎花等花朵的老旧桶子。
微黄的阳光从採光窗泄进,长长地落在花上。
发出微甜香味的,是哪一种花呢?
刚才让弓月揹着,来到这里。不管怎么说,总之很不好意思。从来没有被同年龄的少年碰触过身体;当然自己去碰触他人也未曾有过。
狭野方确实是拥有威吓性气魄的美男子。弟弟虽然与哥哥五官相似,却是给人纯洁、安静印象的少年,但体格比看起来更壮一些,骨架也长得好;有着似乎能再更茁壮的伸展性,亦同时有着少年的弹性。
再者,弓月的个性是耿直的。
不低着头说话;一定会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
似乎在说着希望能被瞭解、希望瞭解对方……感觉好可怕。
早名下意识地望向左手的刺青。想起这个阴月图纹下,隐藏的秘密。
(我是……背负着shā • rén的任务出生的;所以不能拥有人类的母亲,迟早要成为女神。)
心跳变的猛烈。好害怕。要是让弓月瞭解真相,恐怕无法被原谅吧?一想到这里便好害怕。
将手置於胸前,碰触到微凉的阴月的箭簇。
卡嗒……地面又微微地摇动;花朵也颤抖着。一朵野菊的花瓣被震落地。
这朵浅紫的野菊,是弓月前几天送给她的。
要丢弃又觉得花很可怜,花并没有罪;於是便将它装饰起来。
(我可没有那种空闲去应付杂事;尤其是与仪式无关的人。非确实地做出女神像不可,为了血之仪式,女神像是必要的。
至今为止我做的每一件事、忍耐的每一件事,都为了这个仪式……连花的名字都未被教导。为了练习木雕使用的花朵,比起花名,更重要的是能否雕得一模一样。
被认为美丽的不是真的花,而是自己的木雕。)
—你把花装饰起来了呢!你果然也喜欢花呀—将早名揹到这里的弓月,看到野菊时,感激地这么说。
—你也戴了好几个花梨的发簪呢……木雕的—“发簪是为了不断提醒自己别忘记,至今为了学会木雕所受的苦,全都是为了制作仪式用的女神像……因为不方便说实话,懒得解释只点了点头;所以被弓月误会,以为我只是个喜欢花的少女。”
弓月说要去採集治麻痺的药草,过没多久便带着满满一桶花及药草回来。
“接下来要找食物……因为鸟被牠飞走了。”再度离开后,已过了一段时间。
(光是花朵的数量就能抚慰心灵的话,至今那些悲伤的回忆早就遗忘,压力也会减缓许多;现在就不会如此不安了吧?弓月为什么会如此单纯呢?)
会像小孩子一样,大概就是不曾受苦的证明吧?
必定是让哥哥或母亲保护着,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与从懂事以来便肩负重担的早名不同。
弓月真是个思虑不周的人……突然火大起来。
“真是过份,把人家衣服弄成这样,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还把身体全摸遍了……”
突然心跳加快,全身发热,麻痺感阵阵袭来。早名将怒气发泄在覆盖在身上的编织品上;用力拉开、揉起来……使不上力,所以无法撕裂它。
但是,她想用撕开来发泄情绪。
否则总觉得心情会变更差;脉搏有点快,一定是毒性的关系。
胸口闷了起来。
换个姿势也没能好转。
“……哥哥……”
一阵鼻酸,眼泪似乎快掉下来。
“我在这里……会变成怎样无法跟不熟悉的人说话、好害怕……不快进行仪式不可啊……嗯,光想到仪式的事就害怕。所以不快点……作女神像的话……一定要刻出美丽的神像……”
眼睛渐渐矇矓,虽对自己说的话有所意识,却只是从微张的嘴里流出来似的,没有什么逻辑。一旦沉默下来……万一就这样无法完成任务……好害怕;不想职责未尽便死去。
“讨厌……我不想死……透过仪式……我可以成为女神……举行仪式,让阴月的箭簇……”
卡噹—有东西落地的声响传进耳里。
好像是自己倒地……视线的一半被铺在地上的布巾及原本握在手上的织品佔满。神智恍惚。
“真讨厌……”
“早名?糟了!”
走进屋子的人影,又再度碰触早名的身体。
掀开衣物,解开绑在大腿上的窄布。
“喝下这个,马上见效的。”
液体注入口中感到刺痒,早名吞嚥不及。
呛到咳下几下后,那人将早名扶起,松开胸口绑带,抚着早名的背。不可思议的是真的感觉变轻松了。
“闭起嘴,配合我数的拍子,用鼻子缓缓地呼吸。一、二、三……”
意识渐渐回复,有如被大石压住的胸痛亦已消失。
“哥哥,谢……啊!”
睁开眼睛,近在眼前的是弓月的脸。早名挥着手,低下头。
正好让视线落在完全外露的两腿;左脚更是到大腿根部都曝露在外—弓月慌张地拉布来遮住。蜷起身。
“脚的血色正常多了,已经没事了唷!”
弓月纯真的笑脸,摆在早名眼睛的高度。他弯下身看着早名……胸前的绑带微微松开。
「啪!」地一声,早名的手在弓月的颊上击出响亮的声音。
“滚、滚出去!”
被打而跌坐在地的弓月,有些不明白。
“叫你出去!”
早名自地板上抓起小东西,直往弓月的眉心丢……他一边闪躲,两手掐住耳朵。
“对、对不起……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应该的事?”
“别装傻了!”
“若我犯错,我可以道歉……你在生什么气?那个,我……是头一次跟同龄的女孩子说话……这个村落的小孩几乎都离开了。”
弓月为了安抚早名,慎重地接近她。感觉他好像找到一只离开父母亲身边、伤痕累累的小动物一样。
但没有伸出手。
(幼兔要是沾上人类的臭味,兔子就不肯养育了……是哥哥说的吧?在我还很小的时候……
对,就像弓月现在这种感觉,慢慢接近我跟幼兔。还未成为食物的小兔子很稀罕;本来动物就不太常见,都是黑暗的森林。)
回想起奇妙的画面,早名的警戒降低。
弓月沉稳地说。
“好好说明,让我理解的话,我可以道歉到你满意为止。”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啊?”
弓月眨着眼,将握在手中的东西递出。
“这是发簪吧?你刚丢的。是你自己做的对吧?”
是出发出前做的,刻有绽开的樱花枝叶、固定发丝用的细簪。为了在旅途中能想起故乡的樱花—提醒自己时时刻刻都别忘记,那股欲达成目的并返回故乡的决心。
“……还给我。”
正想整理头发,才发现应该先将胸前绑带系好。
“你雕刻技术很好呢!屋外也有雕刻到一半的木橡呢!真想看你雕刻的样子—”
“别管我!叫你出去就出去!”
背向弓月,将凌乱的头发及衣装整理好。在动作完成之前,弓月只是坐在那儿等着。
“为什么不出去?”
“因为我还没有听到你的说明。”
“这种事也不懂吗?”
早名口气一差,弓月的眼底终於燃起微微怒气。
“就是不知道才问的啊!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吗?凶巴巴的,真奇怪。”
“什么奇怪……!”
早名又举起了手。但在打下去之前,被弓月抓住手腕。
“你就那么讨厌我?为什么?”
弓月语调强硬地问。
“因为你太迟钝了!什么都不懂;以为装傻就会被原谅,以为老实地问就没事!”
“这样不行吗?”
“若世上的事都那么简单,大家就都可以幸福了!放开我啦!”
“不要。”
早名努力甩动被握住的手腕,弓月用两手将早名的手掌包裹住,紧握着。
早名感觉到弓月的手;比自己大了许多、比较厚实,手指也比较长。
“我没办法丢下你不管呀!都是我才害你受伤,还让你这么生气……甚至让你受惊了。”
“多管闲事,反正你是代替狭野方照顾我而已!”
“当然啊,不然还有别人吗?”
放开紧握的手,弓月在离早名两个拳头远的地方坐下,背靠着墙……明明距离两个拳头远,早名却感觉到弓月的体温,好像连心跳都听得见。
男人,真有存在感。
“说到女孩子……我总觉得,不碰触你的话,即使站在那儿,也无法相信你真的存在。弄不清楚在想什么……握你的手倒是感觉到你脉搏很快、出汗,还有你的恐惧。”
“什么恐惧……”
好可怕。心跳变快,胸口又闷了起来。早名压住胸口。
“不舒服吗?”
点了点头,弓月又伸手要碰。
“不可以。你呀,碰触女孩子的身体、看到胸部或脚的肌肤什么的,都没感觉吗?”
“嗯……嗯!”
“是真的吗?”
脸上带着迷惑,弓月仍点了头。似乎是比较晚熟的样子;与其说晚熟,倒不如说在这方面完全是个小孩。
又是小孩又是男人……弓月真是彻底地异於常人。奇怪得过头了。
突然间,早名起了恶作剧的念头。
如果是我去碰他,不知道他是什么反应?虽然本人说怎么看或摸都没有感觉。
将上半身贴近,让两个拳头宽的距离消失了。将自己的重量依在弓月身上。早名感觉到他惊讶的反应。
“不舒服吗?有点冷对吧?因为毒性渐渐退去吧!之前也都一直有升火。”
“弓月好温暖呢!”
人类的肌肤好温暖,让人感觉很舒服的温度。
突然一阵浓郁的花香扑鼻。早名注意到,是他的衣服长期沾染的花香。香味像能包覆两人似的飘荡,让人舍不得离开,甜甜的、浓浓的。
弓月手腕绕过,将早名揽近。
“这样如何?”
弓月的心跳清楚地传至早名耳里。果然变得比较快。
“你脉搏又加速了……真奇怪,刚才的药应该奏效了……我怎么也……是累了吗?”
“我想这样子休息一下……”
“说的也是呢!早名好好休息吧!我会保持这样……明天就会舒服点了。然后我会带你去看一个漂亮的地方作为赔礼唷!”
“狭野方呢?”
“我帮他作了粟子粥,吃完已经睡了……哥哥没问题的,他是很强壮的人。
他真的很坚强唷!一个人留在这里,扛下保护祖先墓地的责任。好让其他人能毫无挂念地搬往别处。“
弓月不停地称讚自己的哥哥很厉害;早名越听越不痛快,不禁脱口而出。
“我哥哥还不是,至今一直保护着我,带我到这个地方。春天就出发,渡过了好长好长的旅途。”
“说的也是呢!你们两个也很了不起;完成了我无法想像的旅程,真的觉得好厉害呢!但是……”
弓月对早名轻声说。
“我啊……比较担心你呢!总是做些危险的动作、心思捉摸不定、让人无法信任……”
早名微怒而起身。
“无法信任是什么意思嘛!”
“啊,那个……抱歉。是说你啊,对不熟悉的对象明明就很害怕,却莫名地摆出自信或强硬的样子;或许你是藉此才能顺利渡过旅程;但我总担心叫你躺好别乱跑,你还是会任意乱动让伤口再次裂开。”
“这种事我能自己判断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真伤脑筋啊……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我担心你……好像我一离开就会出事的那种不安感。”
弓月大大地点了头。
夕阳似已隐至山头后方。被染红的室内一下子转暗。
在黄昏夕照中,弓月与早名四目相接后说:“我一直很不安……虽然找不到摘当的言词说明。”
再一次地抱紧早名。早名亦感到不安。与刚才不同,是不敢抵抗的不安。
降落在两人头顶的黑夜,那里面正孕育什么,若不保护它、小心不让它损坏的话,好像一旦崩毁就无法挽回似的。
鼓动着、散出甜甜香味、易坏的东西。
早名有这样的感觉。
一旦意识到便会不时想起;即便无法目睹。
弓月身上的香味变强;他的气息吐在早名脸上。
“早名好柔软、纤细,好像一碰就会融化消失一样……女孩子就是这种感觉吗?还是只有你?究竟是怎样呢?”
“我、我哪知道啊!”
早名靠紧弓月。心跳会这么快,似乎,不是毒的关系。
两人默默无言。
夜晚静静地覆盖大地。细细的虫叫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似乎就这样子睡着了。
早名再睁开眼时,已是早晨。睡得很好,也没有作梦。
但给她温暖的对象,不在身边。
坐起身环顾室内,发现只剩自己一人时,突然觉得不安、微寒,还有喉咙乾溺。
昨天傍晚的事……真的有发生过吗?
“那是梦吧?我真是的,居然会做跟弓月有关的梦……”
不对,那不是。
弹跳似的站起身,冲到屋外,首先确认最重要的物品。
“哎呀!女神像没被弓月乱动吧。嗯,还在原位,他没碰过。”
收纳神像的容器的盖子下,夹入发丝的一端。只要打开过头发就会掉落。
“他可能不懂这东西有多重要;因为弓月什么都不知道……”
而且也不像是个任意乱动别人东西的孩子。
这才放下心。
“早名!吃早餐了唷!”
弓月轻快的声音渐渐靠近。
“可以帮我开门吗?我两手都拿满了。”
一边用餐,弓月一边对早名说明,刚才为两人的哥哥送饭时看到的状况。
狭野方已好转,但动作仍会伴随剧痛而不太能动。蝮还持续在发烧,脸色也不太好,便将食物悄悄放在旁边就离开了。
“昨天你待在这儿的事,狭野方没有生气吗?”
“嗯,他睡得很熟,没有注意到的样子……我也没料到我会睡那么熟,在你身边配来的埘候,我好慌张呢!”
弓月靦腆地笑。
“因为很舒服……就不小心睡着了。睡相不好的话,抱歉。”
“不,我才是。”
两人互看,同时噗嗤一声。
(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发笑,多久没有过了……心里一直有股压力。即使现在亦同。不长途旅行、完成仪式的话,就没有生存的意义。这话一直压在心头。)
为什么笑得出来呢?早名思考着,很快便注意到了。
因为弓月什么都不知情;仪式的内容或其他,什么都不明白。
想到这再也笑不出来。
左手按着刺痛的胸口,将右手也覆盖上。左手心碰触到的是冷硬的阴月的箭簇;它总是冰凉的。
“……怎么了?”
“嗯?没有。”
“因为我说蝮的脸色不好,所以担心吗?等等我会去看他哦!虽然不太适合跟你一起去……”
弓月仰起视线,一边思考一边说。
“虽说他拜託我拿食物和水给他;但我搞不懂他想什么,我担心他突然发怒;不想再让你受池鱼之殃。要的话我一个人去……你自己小心一点……啊,抱歉,我说了很失礼的话呢!毕竟他是你哥哥。”
对皱起一边眉毛,一脸困扰的弓月,早名已无法对他发怒,反而对他的率直充满好感。
(我从未认识过如此正直、坦诚,对任何事都以正面态度去理解的人。)
早名心中再次涌出不安全感,有如落在砂上最初的雨滴般渗出痕迹。
能待在他身边多久呢?
(等我完成女神像的雕刻后,一切就会结束。
我会消失。
当这个人所尊敬的兄长浴血身亡—而我也不说一声就消失。)
到那时,这个人—弓月会怎么样呢?
绝对会受伤,是可以想像的。
“生气了?”
“……嗯?没有。我不曾跟男孩子熟识过;所以不知道这样亲近好不好。”
“嗯,我也是……也觉得不安吧!昨天说不明白,觉得很在意。想了一下之后终於懂了。仪结束之后你就会离开,我是在担心跟你成为朋友,是否妥当。”
稍稍沉默一会儿,弓月再度笑开。
“但总比没交情好。回忆是未来一定需要的东西。我对村民没有什么好的回忆,每天都靠着与母亲的回忆支撑着;要是不能拥有回忆,会觉得心寒吧!”
(若是好的回忆……那还没问题。)
早名低下头。
不安的痕迹,一点一点地增加。心底落下雨滴。
弓月以为早名不再进食是因为饱了。热心地催促早名,带她到屋外去。
在意着必须将木雕完成的事;但外面天气实在太好,早名暗自决定放半天假跟着弓月走一趟。
若心被不安的乌云覆盖,雕刻时说不定会失手。
为仪式准备的木雕非常重要。
是要永久纳存灵魂的容器。
弓月带早名来到的是靠近海边的森林。光线不足、闷着霉与青苔臭味,只有常绿树种的森林。
踏过还留着木板颜色的土地,压抑着气息穿过森林。
眼前视界一开,茂密的草原乍看像是个广场。
“这边唷!”
早名犹豫着是否要踏进高及胸口的草丛里;约十步之遥的弓月突然弯下身。
急忙追上,发现弓月并非弯下身,而是走下一个勉强形成阶梯的低崖。
约常人高度三倍的深处,被阶梯状的崖壁环绕的是一个圆形池塘。有村里广场好几倍大。
“神篱之水……神会在树木围绕、清丽的地方停下脚步,细听人们的话语。这里也是被称为神篱的圣地之一呢!”
空气中有海水的味道。透明的水面下,中央部分是深蓝色—与天空一样的颜色。
“好漂亮。”
彷彿会被深深吸入般,能让心平静的颜色。
仰望天空时,心里总会感到一阵莫名的骚动;但水却能让心境平稳。明明在水中是无法呼吸的;为什么呢?
“一般认为人无法下到那水池边。岩壁直直地落入水中,没地方可以落脚。但是前年某次暴风雨后,我发现能站下去的地方。”
弓月慎选着成楼梯状的岩突,缓缓地往下走。岩石与岩石间的缝切得很深。
“小心点,别滑下去了!”
终於来到一块能容纳一个人站立的岩石,刚刚跳下的岩突下,有个弯下腰便能容纳好几人的小通道。比水面略高些。
穿过通道后,空间再伸展到约三倍大;那个凹洞高度勉强可让人站立。松软的岩壁上长着青苔而非水藻,证明水面升高也淹不到此处。
岩壁的细缝间射入几条细细的光线。
坐在凹洞的边缘,伸头望向水面,可以看到水母。不足为食用、只有指尖大小的小鱼们,很有精神地游来游去。岩石上长着红的、紫的,与其说水草,倒不如说是海草的植物;还有贝类吸附在岩侧。
“有水母?在这池里?”
“你嚐看看水的味道。”
小指沾了沾水,试了味道:辣辣的。
“是海水?”
“嗯!这儿也会涨退潮呢!底下似乎跟「大河」相连。人好像无法通过就是了。”
“大河?”
“访客们称它为海吧?照我们村里的说法,面前的只是一条很大的河,渡过它便能简单到达别的土地。而真正的海,位在大河尽头处,是无穷无尽的;从那里哪儿都去不了。只有鱼群能够穿过海;即便鸟儿也仅能越过大河。”
“这样啊……”
早名捡起如泡过水的、全白的枯枝,雕刻成鱼。雕刻时手指动作沉稳。弓月眼里闪着光芒看着鱼快速成型。
“好厉害,马上就刻出来了呢!”
“送给你。”
早名将它剧成坠饰,交到弓月手中。一动刀后,就更想雕刻下去。
“可以收下吗?谢谢。”
“嗯,只是简单的东西。你究竟要让我看什么呢?这个池塘吗?我很忙的,差不多该回去雕刻仪式用的……”
“再等一下。再等一下……那,你看那个!”
是为了争取时间吧!弓月环顾四周。
弓月挡下早名离开的动作,指向如悬崖般伸出的岩石处。大约数十步之遥,弓月说要更清楚地看看岩石与岩石之间,土与砂混合沉积的地方。
如竹笋般尖尖的绿芽伸出土壤。仔细一看,芽尖处已裂开;与其说是竹子,倒比较像是树木的类种。
“没看过的新芽唷!我想是经由大河漂到这边来的。有好几株像这样在此生根的、外来的植物。也有鱼因为长得过大无法穿过通道,无法离开这个水塘呢!平时总是在深水里活动就是了。”
听弓月这么说,视线转向边缘一株不曾见过的树。
“……独自在此生根、没有同伴、也无法留下子孙呢……”
弓月自言自语似的说……望向水面,低声喊「来了」。
水的颜色转白,产生许多泡泡。
鱼群们往岩下避难。
突然水池中央如沸腾般涌起,约比人的身高稍低些,但喷洒的范围意外地大。水波碎裂似的喷洒,飞沫降落四周。
浓稠的海水味满溢在周围的空气中。
涌水持续了约一首歌的时间后,急速恢复平静。白浊的水及搅动的细砂亦渐渐沉寂。
早名兴奋异常。
“刚刚那是什么?”
“夬涨潮的时期里会有几天,一日两回像刚刚这样。母亲说这个时期来访的访客,看到这个景象都会惊讶。”
弓月很愉快地回应。
“外来的植物也是在这时期漂过来的。没这气势的水流,是漂不到这里的吧!”
“……然后就再也回不去了呢……在这生根发芽之后。”
早名语气平淡地说,弓月叹了口气。
“是啊!希望你能够回得去。回到故乡就能与原来认识自己的人们再一起生活。完成木雕的神像及仪式后,故乡的状况会变好吧?不像沙南现在这样。”
“我希望能改善……希望大家都相信我。”
“没问题的。你得先相信自己,不用装腔作势、堂堂正正地保持自信,只要不显出动摇,就会受到尊敬。那样的人,我就会尊敬。”
弓月微笑着。
“我才像外来的植物呢!无法离开这里、没机会与任何人相遇;什么也不能留下,徒增年岁,然后死去……我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沙南的人在南边……”
早名「啊」地一声地停住。总觉得会说出蝮所谓“多余的事”。
“哦哦,你们有经过曲刃与金属镜子的村落吗?那里如何呢?”
像是在询问可怕的预言似的,弓月压低声音。
“什么如何……那里是有生气的村落。人们虽然很忙碌,但仍各自有着欢笑,虽然也有不少难过的事……但确实地留续着感情、歌谣;小孩们出生后都玩在一起,好令人羨慕。”
“与你的故乡不同,对吧?”
“一定与大家离开这里以前的生活方式相同吧!只要再待在这里只能等着迎向灭亡。我是复活的最后一线希望。我将进行的仪式……不是有没有意义的问题,而是非得让它有意义不可。”
弓月将手搭上早名的肩。
“加油,我也希望能帮得上你的忙呢!还有一线希望很好呢!好久没觉得热血沸腾起来了呢!”
“弓月没有怀抱着希望吗?不去投靠那些村民吗?”
早名渐渐感到焦燥。
“哥哥绝不可能去,所以我也不去。独自一人留在这很辛苦的。即便仪式完成、祭司的任务达成后,哥哥一定还是会负起守护所有墓碑的责任,离不开这里。他也跟我谈过,要我一个人搬到别处去。”
“那是希望你……活下来啊!你即使长大成人,也能活下去的。”
早名急躁地反抓弓月的手,紧握住。
“明明有机会生养小孩、明明只要愿意就能与人相识;为什么弓月不肯去做呢?”
“……你……办不到吗?”
“锇不行、不能啊!要执行仪式,就要背负这样的规定。”
藉由自己的手让自己沾染活祭品之血的人能成为“女神”。女神像只是作为证据。成为“女神”的意甸就是,能够掌握他人生死—也就是生命的存在。
“女神”曾进行过杀戮,作为不论几人都下得了手的证明。之后再杀多少人,“女神”都不会再受到惩罚。因而“女神”不是人。
“女神”无法以人的身分生存—早名差一点就要讲出“多余的事”;想说却不能说,话语哽在喉头……早名的眼里落下一滴眼泪。
—杀了你重要的兄长,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一般的观念看来,那根本不是人—要是弓月知情一定会轻蔑自己……会被厌恶、被憎恨。无论如何都会伤到他,自己也会受伤。
“别看我!”
松开弓月的手,早名欲转过身不成,反被弓月拉回、紧抱住。
“抱歉,我好像又做错了什么……一这样想,就觉得心好乱……这样应该会比较好吧?像小孩与母亲一样……咦?好奇怪~~心好像更乱了……”
弓月迷惑着拉开距离,被早名回抱。
一瞬间,分开就会无法呼吸的恐惧袭来。胸口发疼发热,脉搏激烈跳动着,双脚亦颤抖着。
“好痛唷!”
“你也是吗?我也……究竟是怎么了……”
弓月想确认似的弯腰欲分开,早名更收紧双臂。
“没关系!这样就好……即使痛苦也让我维持这样。”
“……嗯……我也想继续这样。放开后会更痛。”
“好痛唷,弓月,好痛……”
“早名……”
(为什么呢……虽不原由,难以呼吸、羞惭到胸口疼痛;而且不只自己,我晓得你也跟我一样……)
说不出口。
总是要用话语才能体会的弓月,焦急地以力量代替言语,双臂紧抱住早名。
澄澈的晴空,唯一的一朵云,缓缓地遮住太阳。
水面不再反射出深蓝的颜色。
无法停止不安的心情。不知如何才能抚平的心情,在阳光再次落下前,两人就这样互相拥抱着。
四、相爱
狭野方是在月初—进入秋季的隔日受伤的。那之后过了十几天,明天就是阴历十五了。
考虑到访客的归途,仪式应该在下一个阴月(阴历二日)的深夜举行比较好;狭野方这么想着。早名应该也抱持同样的想法,努力刻着即将容纳自己灵魂的神像吧!
既然沙南已灭亡,这个仪式不会再有机会举行。
因此非得好好完成它不可。
持续等待却没能遇见“早名”即结束生命的先灵们,在花田处守护着。无法安眠、用无神的瞳孔凝视着—每当狭野方意识到这件事,背上便袭上一阵寒意。
刻着刺青的左手,有变重的错觉。
最后的仪式,不完成它不行。
从粮食的减少,应该就能明白访客们无法久居的理由;刚才对正要出门的弓月严厉地要求,要将此事告知那兄妹俩。
弓月咬住下唇,点了头。
狭野方开始在屋子里或周围散步。脚并未受伤,只要忍下头顶随着动作产生的痛楚,就没什么问题。感到棘手的反覆发烧—大概是伤口感染到不好的东西—也已停止,痛楚也比刚开始减缓许多。
妨碍睡眠的余震频率降低,渐渐地不那么在意。
这十天以来,弓月早上出门,几乎过一整天才回来。不过在近天黑时,倒是会在桶子里装着草木果实、海草或鱼等新发现的食物回来。
为了恢复体力,今天决定去祭坟。向先祖们的灵魂告知弑杀早名的决心,让心情平静下来。
现在出门到墓地,说不定弓月正好也在那儿。
不知是否因为疲劳,弟弟变得寡言。回到家也尽是随便应答,没说几句话便就寝。狭野方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没有弟弟的饶舌,沉默显得更漫长。
昨晚问他是否很疲惫。
“为了找到更多食物……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但还是找不到。”
低着头,扭捏地说着藉口,弓月咬住下唇。
因为遍寻不着而感到难过吧?狭野方心里觉得很抱歉。找不着适当的言词,总觉得会很像场面话。
所以狭野方决定,如果弓月在墓地……在花田那边的话,再像之前一样一起摘花,这次要好好对他说明“仪式的规定”,劝他离开村里。
最差的情况,就算是用揍的,也能让他认为太没道理,而远离这里。
比起明白仪式的真相,让弓月挨揍,他的心灵创伤还比较小一些。
因人的死亡感到如此悲伤、对故人长眠之地如此着的弟弟,绝不能让他看到自己兄长shā • rén那一幕,那只会伤他伤得更深。
让弟弟带着无可挽回的伤痕存活下去,对於当事者狭野方来说,是很难忍耐的。
但既定的仪式是不能反抗的;那是自己生存意义的全部。
无论怎么想,都不曾出现否定仪式的想法。如同人活着该不该呼吸、该不该吃鹿肉一样,是完全不会考虑的事。
结束早名的生命,就如同猎鹿般,这就是仪式。对狭野方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宿命。早名已在眼前,却未能完成仪式的话,剩下的人生肯定很难过。
早名应该也跟我一样。
她恐怕连自己在这之后的人生,都不觉得能拥有。她会以现在这最美的样子消失。灵魂能永久地化为女神、肉体的姿态会在人们记忆中留存,不会消失。
这样的生存方式,可说是纯粹的圣洁。
为了死去、为了死后能留存於记忆中、为了以死换得尊崇而活。
更可以说,比起毫无意义、什么都不懂就突然死去要来得好。
她应该理解这一点。那坚强的眼眸,正因明白生命的界限而重视自己,并未自暴自弃。
那么我也得回应她的心情。
对弓月也是,即使无法道出真相,若能怀着不可动摇的信念,这份气魄也能让他理解的吧!
但,弓月并不在花田里。
母亲墓前亦未供花。放置於上的花早已枯萎,是昨天的吧?
狭野方靠近后,在枯萎的花中发现奇妙的物品。
是用枯枝雕刻成鸟或花之形状的供品。
(是谁……)脑中浮现的是早名。
那个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少女,很难相信她会把供品託给弓月供上。可见有某种程度的敝开心防吧……若是这样便更加棘手。弓月与早名友好的话,只会让他伤得更重。
就是今晚,必须说服弓月离开村落;狭野方看着自己的左手,下定决定。
左手上的印记,感觉很沉重。
早名持续地雕刻着神像。
旁边的弓月则如往常一般,热衷地观察着她的动作。
“……你还真看不腻呢!弓月。”
早名一副拿他没办法的口气说。
“看着被层层包裹的物品渐渐显露,令我期待兴奋嘛!美丽到让人觉得隐藏起来太可怕、应该让大家都能欣赏才是。
还有就是单纯地感到佩服,佩服你手指动作的正确与细心,也感动於你毫无迷惘的样子、还有削下木屑的香味……
对於能办到我能力不及之事的人,忍不住就会觉得很厉害呢~~你也是,哥哥也是。“
他低下视线。
“像我什么都不会。没有命定的职责,就这样活着。啊!对不起,我会让你分心吗?打扰到你了?话太多很吵吗?”
“倒是无所谓……你一直待在这里,不会被狭野方骂吗?”
早名心里非常在意……
弓月……对这件事这般产生兴趣,甚至想要观察到最后的想法。
弓月是无关的人,应将他排除在外才是。只有仪式需要的早名、狭野方,及见证的蝮该留在这里。
要如何才能让弓月毫不知情地离开这里呢?
绝不愿让弓月得知真相。在神篱之水相拥之后才惊觉,不能让弓月知道。
看到他反射在水面上,靦腆笑着的侧脸,因波动而轮廊模糊时,早名明白自己感到不安的理由。
从早名的发间散落木屑……
“早名身上总飘着香气,原来就是这木材的味道呢!”
“是吗?弓月的衣服上也有花香呢!”
“咦~~我没注意到耶。自己的事情总是察觉不出来呢!”
早名无法一直待在这里,分离马上就会到来,而且还是会被怨恨的分离方式。
所以才规定要疏远无关的人。
因为会扰乱心神。
(雕刻时毫不迷惘?那是因为我拚命地隐藏啊!等它完成后,我就要跟弓月道别了……这件事不能说、也不该说。)
“这块碎木,可以给我吗?”
他捡起碎木块,在手上翻玩着。
(明天仍能见到弓月,后天大概也是……但总有一天,终结之时会到来。)
手似乎快无法动弹。
(终究要分别的对象,不能过於在意。弓月只是个天真、多话、孩子气、稍微特别的男孩子而已。)
早名努力让心远离弓月。
“因为它有着早名的香味……所以想要……可以吗?”
宛如幻童一般的撒娇方式。
“是可以;要是能顺便帮我清理一下,我会更高兴。”
“嗯!可以啊!”
突然感觉头发被手指拉起。
早名吓了一跳,停下手。
“抱歉打扰到你。因为头发上有木屑。”
与弓月四目相接,映在他眼底的自己,似乎在害怕着。头发亦有些凌乱。
弓月淡淡地将视线移到神像上。
“雕像的轮廊已经相当清楚呢!带着动作、厚度很够,跟人的外形很接近的神像呢!我以为神像与人不太相同,应该更有威严呢!”
“是吗?将形态真实呈现其上,露魂才能入宿呀!在雕花的时候也一样。”
“灵魂入宿?”
早名一惊。自己已触到不可泄露之事的边缘。
“我认为从天而降的力量,能注入其中。神像的头顶,有开了一个小洞贯彻中心对吧?我想力量就是从这里注入的吧!”
(这个洞就是最重要的—!)
心又是一紧。
得把弓月的好奇心引离这个不该被发现的小洞……於是早名加快语调,紧接着说明。
“我也相信若以与人相异的形态呈现的话,亦会有不同的力量注入吧!无形的……比如说风、空气、雷或水,这个神像似乎不是这个目的。我也只是照我所学的表现出来……意义也不是很明白,不好意思!”
“是这样啊……”
“对啊!能去旅行的只有被选上的人……重覆短暂的交流也不会累的人。也有人觉得比起走路,交流才是更辛苦的。在安定的地方,每天过着同样的日子比较好。旅人只是比较刺激一些而已。偶尔也会有觉得一生与同一群对象相处才累的人,这样的人就会被选为旅人,外出旅行。”
“我是……这趟旅行是唯一的一次……”
“你也要步行回乡吧!为了故乡的人们……希望仪式能顺利进行呢!”
胸口一阵紧窒。
“嗯……是啊……”
弓月站起身。
“我祈祷你能在这里留下美好的回忆。我能帮得上忙的都会去做,你尽量说。不只早名,对蝮也一样。”
“哥哥放他一个人不用管他。他好像很疲劳的样子。”
“说的也是……感觉一直背负着很沉重的东西似的。与哥哥很像,又似乎不一样。虽然一开始的印象是与哥哥不同。粗鲁的一个人……但其实同是寡言的人呢!
不过无法顺利说明时,哥哥就会沉默,而蝮则是以暴力的方式表达;不论哪一边都很吃亏,我们要体谅他们才行。“
弓月什么都不懂,所以才能如此体贴、温柔。要是知道只有自己被矇在鼓里,这份率直会同等地转为怒气吧!
很对不起弓月,这么一想又停下了手。
“哥哥也没有生早名你们的气喔!等哥哥行动自由,一定会来谈和,到时我也会跟他说的。我跟蝮也渐渐有对话了。
我希望能将大家连系在一起……仅只一次短短的交流,回忆当然要美好的嘛!对吧?“
看着开心地诉说着的弓月,早名着实不忍。
时常感觉并意识到身上重担的早名,即使受到一些打击,大概也不会强烈地沮丧或动摇才是。
但弓月肯定没有那样的耐力。
而早名则是伤害弓月的关键人物。
“早名也别害怕哥哥了,我看你总是很惧怕的样子……应该是你想太多了吧……虽然说哥哥确实有严肃的地方,嗯……哥哥一定也是不习惯与女孩子相处而已。”
早名尽量神情开朗地对他说话,努力不显得不自然。
“我没有害怕狭野方,安心吧!啊,应该是因为太师气,不小心就看呆了。”
“原来是这样啊!太好了,谢谢你。”
弓月微微一笑,稍稍伸展身体。
“……其实我也觉得哥哥很帅气。”
“会这么想的弓月也很优秀。”
弓月没有回答,视线投向遥远彼方。
风吹动他的发丝。
(弓月还要活下去……要一直,自由地活下去唷!)
林木的树销摩擦,沙沙地响着。独自飞翔的蜻蜓,飞至几乎伸手可及之处,又往“大河”的方向消失踪影。
“蜻蜓要飞到哪儿去呢?用那脆弱的薄翼……”
“是不是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呢……”
“嗯?”
低下头,不知为何眼眶发热,早名咬住唇忍下泪。
(好羨幕弓月……羨幕能自由生存的人。)
右手盖住左手的刺青。
“早名,你怎么了?”
“……弓月,别再聊了,这样我没办法继续雕刻……我会分心,你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吗?”
“对不起,我还……不想离开。”
一手覆上早名的两手,另一手扶起早名的脸。
泪珠不停地落在脸颊上。
“看吧!你在哭。昨天跟前天也是,我一离开你就冲进屋子里哭对吧?你以为我都不知道吗?食物没有减少吧?你在烦恼什么?”
弓月将泪珠,连同落下的一根发丝一同掬起。
早名使劲地摇头。
“你还是这么迟钝!”
“……是吗……我觉得你烦恼的事跟我一样哦。”
“烦恼?你会有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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