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火渡之红弓(1/2)
「伊月大人,腰带的交错顺序弄反了!」
「伊月大人,头髮乱了!」
「伊月大人,侧绑带要绑紧!」
着装顺序每出一个差错,女官严厉的谴责就会传遍寝室,这已经让伊月失去耐性了。从动手换上正式服装开始,就不断受到两名帮忙更衣的女官纠正。
「明明已经待在宫里三年了,您多少也该熟悉了才是啊。」
「这么夸张的打扮,我只有进火垂苑当时穿过嘛。」
女官快手将钗子——缀有花饰的头冠——戴到鼓着脸的伊月头上。单衣外披上长袖的萌黄向蝶花样的千早,手上还必须拿着神乐铃(注:舞神乐时使用,串有十二到十五颗铃铛的有柄摇铃),实在没有比这更难以行动的打扮了。
「今日是赐火仪式。要拜见天皇。」
「我知道。」
「不对,你不知道。听好了,伊月大人。」
女官跪在伊门而前,由下往上看着她教训道:
「天皇之上没有其它人,他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人物,然而只有在今天这个赐火仪式上,天皇必须对获选为火目的御明磕头,并献上神弓火渡。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覩宫呼火命要降临在火目身上。」
「没错。呼火命和皇祖。高御名宜日神是夫妻。当人类还不晓得火时,高御名宜日神带着稻八千、稗七千、杉树苗三千、老鹰蛋三千,入赘成为观宫的夫婿,人类因此得到了火。赐火仪式是把这个……伊月大人!不准睡着!」
「嗯嗯,我醒着,别担心。」
由于话题太无趣,站着的伊月忍不住昏昏欲睡。
「这可是连天皇都要卑躬屈膝的重要仪式!所以伊月大人的礼节也不容马虎……」
可是——伊月心想。
女官训斥的辇首左耳进右耳出。
——获选的人,应该是……
锵啷。神乐铃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一转头,正好看见佳乃走进寝室。她身上穿着和伊月同样的巫女正式服装,但有着一头还是黑髮的佳乃还是比较体面。
只可惜眼睛上缠着的绷带稍微破坏整体形象。
「眼睛……怎么了?」
「咦,这个吗?」
佳乃嘴边绽出笑容,手摸摸盖在眼睛上的布。
「前几天开始换新药了。」
「……眼睛的状况恶化了吗?」
「不是。应该说快治好了。但还是赶不及在赐火仪式前复原。好可惜喔,我好想看看伊月的千早打扮。」
「笨蛋。」
反正将来还有机会看到——原本想这么说的伊月把话吞了下去。
——不对,这是最后一次了。
无论谁被选上,伊月都不会有再度穿上巫女服装的机会了。
「伊月才是。你的伤好了吗?」
「……啊啊,嗯。已经没事了。」
火焙巡礼是十天前的事。当时的扭挫伤、撞伤和烧伤都已经几乎痊癒。
唯独在蜘蛛腹部上看见的火目式——只有那个烙印在伊月眼里消之不去。为什么具有消灭化生力量的火目式会出现在化生身上呢?火日式又捣什么俞唤来化十呢?
为什么火目和化生都与火有关呢?
为什么——
「哇!佳乃姐好漂亮!」
大步跑进房间来的人是常和。
娇小的身躯跟袖子过长的千早及有着大大装饰的头冠完全不搭,让常和看起来好像尺寸弄错的人偶。
「我也把头髮留长好了。」
她摸着佳乃背上的头髮说道。
「常和很适合及肩的长度喔。」
佳乃转过身回答。
「是吗?」
「是啊。再说——」
佳乃摸摸常和的脸颊。
「——也已经没有机会留长了。」
常和不解偏头。
「为什么?」
佳乃没有回答。
伊月讶异地看着佳乃的侧脸。
——你在说什么,佳乃?
——只是遮住眼睛,就让人完全无法判读表情了吗?
看不出她的表情。
可是总觉得佳乃看起来很悲伤。
年长的女官自门口探头进来。
「佳乃大人、伊月大人、常和大人,准备好的话,我们要前往紫宸殿了。」
紫宸殿是内宫的正殿。
走进内宫南边的正门「承明门」后,就会看到铺满卵石和沙子的宽广中庭,中庭底端那栋庄严肃穆的建筑物。就是处理国家大事的紫宸殿。
这天,身着正式服装的左右大臣,及其之下的公卿们整齐划一头戴垂缨冠(注:文官帽。「缨」指帽后带子),威风凛凛成排跪坐在紫宸殿前的中庭两侧。
伊月、佳乃、常扣的座位在上了紫宸殿木阶处的外侧走廊上,背后是华丽绚烂的帝座——高御座,但只有这天,天皇不会坐在位子上,因为这是敬拜比国家最高位的天皇还要高阶层的唯一仪式,赐火仪式。
在铺满沙子的中庭中央、彼此面对面坐着的公卿中间有个小堂。由正上方看下去正好是五角形。那座小堂并非原本就建在那里,平常是拆开来收纳在仓库内,等到耍举办赐火仪式的前三天才拿出来组装。
迎接覩宫呼火命时,天皇必须待在祠堂内淨身。
堂门朝着伊月等人的方向,门前有张八脚桉(注:长方形小桌,两短边各有四支桌脚),桉上放置各种神器。
最醒目的就是恭敬放置在正面鹿角上的那张弓。
此弓名日「火渡」。
火目交接时,就会准备一张新的弓,因此伊月现在看到的是第二十六代火渡。那是漆成朱红色的美丽和弓。
木阶底下的神祇官以沉闷的声音念着祝词。
「如科户之风吹散天上八重云,如朝风夕风吹散朝雾夕雾。如解开停靠岸边大船的船首船尾放诸大海,如执火与敏扫除远方的茂林,歼灭清除还罪一如其不在……」
京都上空乌云密佈。
无风。
旧木头的味道隐约溷杂着橘花香。
鸣鼓。祝词声调改变。
五角堂的门发出吱嘎声。
脑袋几乎放空的伊月连忙挺直背嵴。
——天皇。
——统治国家的人。
——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既是人,也不是人。
——神人。
门打开了。
公卿一齐低头,彷彿黑色池水扬起涟漪。
一个娇小的人影自祠堂的黑暗中走出。紫衣。长髮在左右耳际扎成大环,头上结着草花髮饰,但没有戴冠。
——小朋友?
完全是小孩子模样。
天皇一出门就跪地,以複杂的动作挥舞左右衣袖,然后双手捧起火渡。
女宫靠近把原本摆放弓箭的八脚桉收到一旁。
在变成喃喃自语的祝词声中,天皇双手执弓安静地往这边慢慢走来。
逐渐能看清楚脸了。
伊月屏息。
完全没发出脚步声的天皇缓缓走上木阶,当他抵达伊月等人所在的外廊后,祝词声停止。
伊月的视线无法离开那张脸。
「笨蛋,现在正举行仪式。别发呆,严肃点。」
熟悉的声音滑稽地说。
「你、你是——」
「不是叫你别说话了吗?」
丰日高举手上的火渡微笑。
「恳请拜见观宫呼火命。」
凛声高喊。
他的双腿走过伊月面前。
趴低身子,深深磕头,髮尾散在地上。
常和一脸呆滞地看着递向自己面前的红弓好一会儿。
「敬呈。」
丰日虽然低伏着脸,声音仍然迴响整个紫宸殿。中庭的公卿们应该全都听见了。
过了一段差点令人昏厥的时间后。
终于——
常和的小手从丰日的小手上轻轻接过弓。
夜晚。
内宫宣耀殿——后宫的一角。
房间面对称作「后榊之图」的大型庭图。才六月,外廊上就早早挂起帘子避暑,附近树丛间也能隐约听见夏虫的声音。
这里正好位在反方向,无法从这个房间看见烽火楼,因此伊月只能坐在缘廊上看月亮。
除了发呆,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并非脑袋一片空白。而是不晓得该由哪件事情想起才好。
火目的事。
化生的事。
常和的事。
佳乃的事。
自己的事。
丰日的事——
她突然注意到旁边站了个白色身影。
她怀疑地拾起头,接着立刻低下头去。
是丰日。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毕恭毕敬的?感觉好奇怪啊,不要这样。」
开心地笑着的丰日也跟着坐在缘廊上,双脚垂向庭院。他身上仍是平常的白衣打扮,髮型又恢复成高高扎在后脑勺的马尾。
「咦,不,可是——」
可是你是天皇。
虽说之前不知情,但一想到自己过去对这个统治国家的神人有多么粗鲁随便,伊月就变得提心吊胆。
她仍难以置信。
「像以前一样就好。如果连你都那么拘譁,那我该捉弄谁找乐子才好呢?」
「小的恐怕难以配合。」
「用那种不习惯的这词舌头可是会打结喔。你知道自己到目前为止骂过我多少次笨蛋了吗?现在才想要改啊,哈哈。」
愈是这么说,伊月就愈抬不起头。
「呐,伊月。」
丰日的声音稍微变得低沉。
「我变了吗?」
——咦?
「赐火仪式后,我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吗?」
——这个……
「你不也是仪式之前的伊月吗?」
——他说的没错。
「我不是叫你别对一国之君低头行礼。那是必要的礼仪没错。因为有天为盖,地才得以平整。但是你该低头的——是那件紫衣才是。」
听他这么说,伊月想起了——
丰日在白天赐火仪式上穿的深紫色衣服。
「衣服底下的我根本没有差别。不管仪式或者礼仪都是这么回事。有必须彻底执行的时候也有无须那么做的时候。现在的我只是火护众『以』组的丰日,所以不必跪拜。」
丰日摸摸伊月的头髮。
「——否则我会很寂寞喔。」
伊月轻轻抬头。
丰曰那张一如往常的小大人脸就在眼前——但伊月知道他正拚命忍住笑。
「……话说回来,你,嗯……该怎么说,怎么会这么不适合这身打扮呢。」
「不准笑!」
伊月不自觉甩开丰日的手挥出拳头。丰日虽然坐着,但仍以不可嗯议的敏捷度后退闪开。
「我、我又不是因为喜欢才穿这种衣服!」
伊月身上穿的是华丽的五衣唐衣(注:别名十二单。平安时代女性贵族的正式服装)——这正是后宫妃子的打扮。红幸菱(注:红色的花边菱形纹样,女性贵族的象徵)的单衣外有五衣(注。五层单衣)、白小葵地(注:白底葵纹样)的唐衣,背后还拖着长长的衣襬。
依月本人觉得这与其说是穿衣服,还比较像是在一堆步里头。
「这身衣服实在碍事到很难走路。」
「也只能去习惯它囉,毕竟你往后每天都要穿这身衣服。」
「等、等等!」
想起一件重要事情的伊月步步往丰rì • bī近。
「御明将会直接进入后宫这件事,是真的?」
「是真的。」
丰日泰然自若地回答。
「也、也就是说。我是、你你的——」
「怎么,不坠葸吗?你放心,我大致上是先从年轻的老婆开始疼爱起。」
「笨蛋!问题不在那!」
伊月知道自己脸红了。
——这傢伙明知道会有这种结果,还把我捡回家养大,
一想到这,伊月心里就莫名觉得怪怪的。
「不喜欢的话,不入宫也行喔。」
「咦?」
「之前电有御明选择回家的前例,就选你喜欢的方式吧。如果无法成为火目……你原本打算做什么?」
被这么一问,伊月便陷入沉默。
——如果无法成为火目。
——这个问题……
「我不曾想过。」
伊月将视线自丰日身上移开,接着轻声回道。
「我不曾想过没当上火目后的事情。我一心只想着要成为火目,把那些傢伙一隻不留地烧个精光。」
——如今连这件事也办不到了。
「所以我现在,该怎么说……脑袋一片空白。」
「这样啊。」
丰日光着脚跳下庭院里,在草地上走了两三步。
「不甘心吗?」
他背对着伊月问。
「啊啊……嗯。」
某处传来笛与笙的声音。在举办宴会吗?
「很不甘心。」
就连自己也觉得不思议,伊月很坦白地回答道。
「但我也早就隐约明白自己不行。至于为什么知道,我还不清楚。」
「你很在意火焙巡礼那件事吗?」
「那也是部分原因。」
火焙巡礼。
喰蔵。
化生腹部上的——五颗星。
「丰日,到目前为止你见过几隻化生?」
伊月突然发问。
童子转身蹙眉。
「平白无故地问这种问题是怎么回事?」
「有件事让我很在意。」
「嗯,到目前为止见过的化生吗?不下一、两千隻了吧。」
「喰蔵呢?」
「那个比较罕见。我以前也曾过过,嗯。大概七、八年前了吧。」
你和那个村子都满倒楣的——丰日补充道。
「喰蔵的腹部——」
伊月吞吞吐吐了一会儿。
——可以说吗?
——这个。
——这个会不会也是禁忌呢?
「我看到喰蔵的肚子上有红色的——五颗星斑点。」
丰日的脸色愈发严肃。
「那个——」
伊月转开视线才续道。
「是不是火目式?」
隔了好一阵子都没有回答。
这才突然发现他已经坐到了伊月身边。
笙无精打采的旋律埴一补着沉默的时间。
「你也看到了吗?」
丰日轻声脱。
「每双化生都有。火护众都曙得。」
——每隻化生都有。
——这表示……
「这是禁忌,不可以说出去啊。」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化生……」
丰日的手指轻轻抵住伊月的唇。
童子深邃的大眼睛直视着伊月。
「等燻淨仪式结束后再告诉你。」
——燻淨仪式。
——等明天常和接任火目之后。
丰曰起身。
这时走廊另一头听见拖曳衣襬的声音,一位身穿唐衣裳的女子现身。
「哎呀,没想到陛下会在这里。」
来者是佳乃。不愧是弓削三位的女儿,穿起这身正式服装十分合适。
眼睛上同样缠着布的她理应看不见才是,却准确地在丰日面前两步的距离处优雅跪地叩拜。
「比起白衣朱袴,你果然还是适合这身打扮啊,佳乃。」
丰日愉快地说道。
「是吗?感谢陛下赞美。不过我还满喜欢巫女装扮的。咦?」
佳乃才把头抬起来,就一脸不解地说。
「您穿着火护装扮吗?从味道就能闻出来了。那我可以不客气地直呼丰日大人囉?」
「看呐,伊月。」
转过头来的丰日得意洋洋地笑着。
「佳乃就很懂事。」
「笨蛋。」
「伊月在赐火仪式上的表情实在非常精彩呐。」
「哎呀,我直恕亲眼看到呢。」
「吵死了。佳乃也是,为什么完全不觉得惊讶?就只有我一个人像笨蛋一样。」
「我一开始就知道丰日大人的身份了。」
「啥!」
伊月惊讶要起身,脚步却因为踏到衣角而一个不稳,让丰日正好抱住她。
「你在做什么啊?」
「对、对不起……不是!佳乃、你、早就加道了?」
「之前我不是说过火垂苑是后宫的一部份吗?」
确实是有听过这件事的记忆。还有男宾止步——
「能够进出男宾止步的火垂苑的男人,还会有别人吗?」
佳乃掩住嘴窃笑。
「等、等、给我等一下!所以说大家都知道囉,女官们也是?」
「不太可能不知情吧。她们只是装作没看见。」
「那、总、总部那些人也——」
伊月的声音已经是带着哽咽了。
「『以』组的年长者全都知道。」
——不知道的只有我。
火目式的热度算什么,她现在难为情到满脸通红、几乎快烧起来了,于是伊月动手揍了眼前的丰日腹侧好几拳。
「好痛!你干嘛?」
「吵死了!你要抱到什么时候!放开我!」
丰日呵呵笑着退开,往走廊迈步走去。
「改天深夜,我会以你的夫君身份前来。劝你做好心理准备。」
「笨蛋!你敢来我就放火烧你屁股!」
「开玩笑的。」
笑声转过走廊的转角远去。
佳乃也忍不住笑出来。
「伊月看来很有精神,太好了。」
佳乃拖着衣摆走进房间,在衣裳屏风前落坐。
「我原以为妳会情绪低落呢。」
「我为什么要情绪低落?」
伊月忍不住气冲冲地回应,看来她还没脱离和丰日说话时的凶巴巴口吻。
「为什么不会情绪低落?」
佳乃马上反问,她的唇仍不改微笑;虽然遮住而无法判断,不过她的眼睛大概也在笑吧。
「我一定得要情绪低落吗?」
「毕竟妳是以若没获选就会去上吊的气势,跟我说着妳绝对要成为火目的原因啊。」
「是喔。」
按理说现在依然——如此。
——竟然逍遥自在地活着。
——害村子被烧掉的人明明是我。
——是我叫来化生。
——火目式会呼唤火目式。
「我的脑子已经一团乱了!」
伊月才刚说完,佳乃已经自地板上滑行靠了过来。
接着突然伸出双臂抱住伊月的头。
「咦?」
伊月的脸陷入佳乃胸前,佳乃正温柔地抚摸着伊月的头发。
「妳在做什么啊!」
虽然伊月想甩开拥抱,却因为穿不惯的唐衣而无法如愿行动。
「到底怎么回事呢?今天的伊月格外惹人怜爱耶。」
「少说蠢话!放开我!」
好不容易逃出佳乃怀抱的伊月在地板上蹭行,与佳乃拉开距离。
「头脑清醒了吗?」
「怎么可能清醒!」
「伊月妳总是这样默默沉思,要是妳获选为火目,一定仍会不发一言地沉思。」
——是这样吗?
——或许吧。
两人的对话突然陷入沉默,就隐约听见笛、笙和歌谣的声音。佳乃皱起眉头。
「到底有什么好庆祝的?居然还不知羞耻的举行宴会。」
「不值得庆祝吗?新任火目就要登楼就任了。」
「连伊月都说这种话!」
佳乃夸张地叹了口气。
「把护国大任全部推给一名巫女,其他人只负责通宵酒池肉林,这实在令人作恶。」
佳乃为什么对火目有如此露骨的怒意——伊月心想。不对,不是针对火目——而是针对这个国家把护国重任交由火目一人承担的设定。
「……佳乃依旧无心成为火目吗?」
「是的。」
那么为什么要来火垂苑?
这时伊月想起那张纤细阴郁的瓜子脸。
「啊啊,是妳的父亲弓削——弘兼要妳来……」
「我不想听到那个名字!」佳乃的语气中充满着敌意。
伊月缄口看着佳乃冰冷的侧脸。
「不要提到那个男人的名字。」
那个男人。
这句话,那天在浴场露骨表现出憎恶的佳乃也曾说过。
佳乃的眼睛有布遮住,看不见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
但伊月在这时真的看见了。
佳乃的眼睛射出狂乱的火光——
蜘蛛之眼。
蜥蜴之眼。
「毁了我双眼的,就是那个男人!」
*
在一片黑暗中醒了过来。
伊月知道汗水把自己的睡衣完全弄湿了。
掀开棉被,因为今年的梅雨季节迟来的关係吗?六月还这么闷热。
季节象徵的蚊子还没出现,所以走廊的门开着。隔着帘子可隐约看到照亮庭院的明月。听不见一丝虫鸣声。
——居然在这种尴尬的时间醒来。
她想起现在应该睡在隔壁房间的佳乃。
在那之后,佳乃似乎是察觉到伊月想要发问,于是快步离开。
——早知道当时应该追上去问清楚。
佳乃在分开前说的话仍在伊月脑中迴响着。
「……到底怎么搞的,喂,这算什么?」
伊月喃喃自语地打了好几次枕头。
突然——
她感觉走廊上有人。
脚步声不是很清楚,但可以确定有人在走廊上。
——从隔壁房间出去的……
——佳乃?
伊月慢慢离开棉被,探头看向走廊。?通往西边渡殿的走廊上有个人影,但对方迅速融入柱子的阴影看不见了。
黑色的长发。是女性。
伊月感觉背后一阵凉。
——是佳乃。
——那个人是佳乃。
——三更半夜的,她要去哪里?
伊月这才注意到自己也熘出了房间。她避免发出脚步声地往穿廊前进。满是汗水的睡衣突然让她觉得好冷。
来到能在左手边看见中庭的穿廊,前面的人影突然消失。
树丛传来了沙沙声响。
——下去中庭了吗?
因为伊月光着脚。
她扶着穿廊的扶手犹豫了一会儿。
人影斜越过中庭,直接朝烽火楼前进。如今在动的,只有那个人影,以及在烽火楼顶端燃烧的青燄。
四周一片寂静。
下定决心后,伊月越过扶手踏上冰冷的土地。
直接追上去恐怕会让对方发现,于是伊月压低身子走在曲殿的牆壁和树丛中间。
——我干嘛偷偷跟踪啊,直接出声喊她不就得了?
——不行……
——我乾脆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回去盖上棉被早点睡觉好了。
虽然转着这些念头,但伊月仍选择偷偷跟随那个看来像是佳乃的人影。因为有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怖预感,让她无法选择回房或出声喊住对方。
人影绕到烽火楼的另一侧。
——烽火楼应该有夜哨驻守才是。
那一侧是楼的入囗,那里有派两名卫兵不眠不休地轮班看守。一旦给那些卫兵发现,恐怕会引起骚动。
于是伊月停下了脚步,躲在树丛里窥探情况。
这时——
伊月定睛注视的烽火楼暗处冒出两、三次闪光。
接着传来了shen • yin声。
——shen • yin?
伊月跳出树丛跑过去。
——是什么?
一接近高楼的阴影,刺鼻的肉焦味便涌了上来,令人不禁作呕。
伊月掩口绕到烽火楼正面。
篝火倒在地上,烧剩的部份零星四散。
倒下的不只篝火。
还有黑色的巨大物体躺在地上。
一个。两个。
仍冒着烟。
——这是。
那股味道的源头。
前方传来叽的一声。
伊月勐然抬头,只见烽火楼的门扉开了一条缝。牢靠的门锁——遭到扭断——挂在门上。
迟疑了一会儿,伊月打开大门。
黑暗中,她看见朦胧的白色身影。
「——佳乃。」
听到伊月的声音,人影回头。
因为眼睛上缠着布,一开始还以为对方脸上光滑得没有五官,不过那确实是佳乃。
「妳在……做什么?这里是禁区啊。还有——」
「果然是伊月。来得正好,我也正想让伊月看看烽火楼呢。」
佳乃只有嘴上挂着笑容。
伊月的脑里捲起大量词彙漩涡。
她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她不晓得该从哪里开始表达起好。
「这是栋很有意思的建筑物吧?现在的我虽然看不见,但从声音就能知道。这里一直到上面都是中空的,没错吧?」
伊月跟着佳乃抬头。
烽火楼是五角锥形的中空塔,这个由五面木头牆壁包围的空间愈往上就愈窄小,而且一片黑暗。中央有根约需三名大人张开手臂才能勉强环抱的粗大木柱耸立。
梯子就装设在木柱的正面。
「来,我们上去吧。」
佳乃摇动着衣摆抓住梯子。
「等、等等!」
白色背影快速攀上柱子,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中。
伊月也连忙靠近梯子。
即使是以木钉固定凋花木头打造出的这座坚固梯子,两人同时攀爬还是摇晃得厉害。一下子就看不见地面了,黑暗中只能听见木材的吱嘎声与自己的喘息声,让伊月感到极度不安。
要不是隔个几层就能看到四周牆上有一个採光用的缺囗不断往下,她实在无法确定自己正在往上爬。
伊月停止去想地面的事情。
她凝神注视,看着在上方相隔颇远的佳乃摇曳的睡衣下摆和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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