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冬之旅 第五章(2/2)
好几秒的时间,万里凝望著这个单手拿著摄影机的高个儿男孩。是什么来著?总觉得和他之间有什么。皱著眉头努力回想。
见状,琳达在他耳边低声说:
「……他是柳泽光央,万里。那个人就是『柳兄』,你的朋友。」
「柳泽,柳兄……啊……柳兄……对了!」
下次见面时一定要道歉的人。
想起备忘录上的内容,万里匆匆跑向他。「柳兄,真的很抱歉,对不起。」不顾一切地低头道歉。
然而柳泽却摇了摇头。不断不断用力摇头,那张雕像般美好俊俏的脸五味杂陈,看起来像就快哭了,又像想笑。这样的表情意味著什么,万里一点也不明白。
柳泽倒退著,拉开与万里之间的距离,穿上靴子。
「……我,我还有事。不好意思,打扰了!」
大声地说完后,一鞠躬离开。
隔天,星期天。
万里摊开报告纸上的备忘录,确定自己来的是预定中的场所,没给任何人添麻烦。内搭裤没有口袋,只能将备忘录偷偷夹在腰间。
超过十一点了。
祭研被分配到的休息室是教学大楼中最小的语学教室之一,在这里进行上场游行前的各种准备。
早上接到琳达「起来了吗?今天要正式上场啰!」的电话,约好在车站剪票口碰面。在那稍早前母亲也来了电话,说早就已经抵达东京了。很久没开高速公路的父亲,因为一大早就起床开车,正累得找了家咖啡厅休息,之后就会出发前往法学院校区了。
一切似乎都没有问题。大概。一定。
「……好!所有人都到齐了吧!」
听见科西学长的声音,万里回头望向祭研的伙伴们。
全体到齐,每个人都换上贴身的黑色长袖上衣,搭配长度到小腿的黑色内搭裤。香子的提议经过改良,上面再套上一件黑色t恤,t恤背上的大大「祭」字,是大家早上紧急用白色胶带黏成的。
虽说是紧急完成的造型,万里还是觉得别有一番风味。香子昨天的辛苦有了代价,她真的在刚好四十五分钟后,和四位学长姊提著大包小包回到排练室。拜此之赐,当天祭研才得以完成表演服装最低限度的试装。
而现在。
瘦的、微胖的、个子高的、矮的、男的、女的。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体型固然不同,却都穿著一样的服装,一样打著赤脚,从一年级到四年级,没有一个人缺席,大家都在这里。
大家,以今天这一刻为目标,聚集在这里。
就算万里忘了目标,停下脚步,在这里的伙伴们一定会带著他一起向前走。
「不过,还真没想到这东西在正式演出时会派上用场啊。」
「我前阵子一不小心,差点拿来垫锅子了呢……」
不知哪个学姊嘀咕了这么一句,周围好几个人都笑了。万里也笑了。大家手上拿的,是上次四年级学长半开玩笑送给大家的「yes?no?」圆扇。
这时,万里发现一个剪得一头超级短发的娇小女孩从门口进来。「喂~万里、加贺同学。」只见她压低声音向这边招手,即使如此,还是听得出她具有特徵的幼儿口音。啊,是小冈。万里心想。她就是冈千波吧。不过,除此之外就没有进一步想法了,无法深入,对她毫无认识。
「不好意思,你们在忙时还来打扰。其实我正到处在找小柳,他有来这边吗?」
她是否真的是小冈,自己是否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万里一点自信都没有,只能盯著那张可爱的脸庞,茫然地呆站著。
「光央?今天都没看到他喔,怎么了吗?」
香子朝千波走去。琳达也注意到了,在万里耳边说:「她是冈千波,和你感情很好喔。」还从背后推著万里,一起朝门口的千波走去。
「琳达学姊早。不好意思,小柳那家伙失踪了,今天集合时间过了很久都没看到他,也没来帮忙准备发表会,连自己下午要上映的作品都丢著不管,我们社团的学长姊快气死了。说再这样下去,就不让小柳发表作品了……」
「真假?那不是糟了吗。」
琳达低声沉吟,不安地摸著自己的下巴。
「柳泽光央他,昨天突然跑来拍我们的练习情景喔。不过很快就回去了。」
「那是几点左右的事呢?」
「傍晚六点左右?对吧?小香。」
「我想应该没错。电话呢?你不会没打吧?」
「当然打了啊,打到手快断了呢。可是一直都是语音信箱,留言也没回电。从昨天差不多那个时间开始,就完全联络不上小柳了……哎呀,真伤脑筋。这下可能真的完蛋了。要是有看到小柳的话,请要他快点跟我联络好吗?」
万里等人点点头,千波一脸就要哭起来的表情,又匆匆忙忙从走廊跑了出去。
与此同时──
「……骗人的吧……!」
背后传来近乎哀号的绝望叫声,把万里吓了一大跳。弹跳起来转身,看到好几个学长姊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琳达与香子也察觉情况不妙,一边说著「什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一边靠过去。
「……坏,坏了……」
科西学长发出难以置信的shen • yin。手上拿著平常用的携带型扬声器,那是要用来播放今天舞蹈乐曲用的。因为担心音量可能不够大,原本打算由学长带在身上,一边跳舞一边播放事先编排好的乐曲。
没想到,现在电源按钮压起来松松的,怎么按也无法打开电源。能不能修,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不知道──
面临这样的事态,所有人都说不出话了。
就连万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距离正式上场表演,只剩下几十分钟。至今虽然fēng • bō不断,但大家都克服了,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原以为只要等待上场跳舞就好,没想到都到这个阶段了,还会发生这种事。
「喀啦。」有人开了门。
「祭研的各位,今天就麻烦各位啰☆今年的压轴被我们拿下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那打扮得有如天堂鸟般闪闪发光的生物身上。披著超华丽的翡翠绿披风,一身暴露度极高的圣衣装扮。原来是拉丁文化研究社派来的探子。该社团拥有数十人组成的森巴队伍,还带正式乐队,舞者的专业程度更令人惊叹「真的只是学生吗?真的只是外行人吗?」也是这次游行中的主秀。
在他身后还有另外一人。
「祭研的各位,大家好!这次游行由军乐队打头阵,后面接的是我们社团,再来就是祭研了!各位差不多该开始准备啰!」
脸上化的妆浓的像是在原本的脸上画上一张新面具。所有的头发往后梳,再用发胶固定得一丝不乱,恐怕再怎么甩头也没问题。身上穿著正式的燕尾服。前来寒暄的,是社交舞社的男同学。
流程不断往前进行,祭研全体社员却像脑袋被烧得一片空白,谁都无法开口说出任何一句话。原本只能用扩音器播放音乐就够逊了,没想到现在却连那都没办法。平日练习时使用的金属杯也没带来,只能用声音和手来打拍子了。
这样行得通吗。
真的行吗。
此时要是有谁发出声音,大概会引起一阵地狱哀鸣般的混乱吧。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刻意什么都不说。
就在此时,又有人进来了。
「祭研的各位,辛苦了!」
走进来的,是一名抱著大箱子,身穿黑色t恤与黑色紧身裤的男子。现在根本没心情和其他社团寒暄,所有人都做不出反应。
「辛苦了!」
「辛苦了!」
「打扰了,今天请多多指教!」
在那之后,又接二连三地走进十几个同样穿著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女。「啊,还真的穿这样就行了啊?」「呜哇,他们打赤脚!」「我们穿鞋子应该没关系吧?」「总之,先把浏海往后梳吧?」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了起来。
「请等一下,呃,请问这是……现在这是……啊?耶?咦?」
「好久不见了,祭研的各位。」
科西学长稍嫌失礼地用手指著第一个进来的男子的脸,发出近乎shen • yin的声音。
「……关东私学联队的……会长先生……!」
万里不记得这个人了。但是学长姊们都和科西学长一样,露出震惊的眼神。最后一个低调走进来的,则是未著黑衣,普通打扮的高个子男孩。
「啊!」
万里情不自禁发出叫声。并不是因为想起那个被称为会长的人,而是针对最后进来的男孩。
「光央!」
「柳泽光央!」
香子和琳达也察觉了,各自发出音调稍有不同的叫声。
没错。正是如此。就是他。柳泽光央。刚才千波来找的人。香子说:「你在这里做什么?超音波到处在找你啊!」他只耸耸肩,低声回答:「没办法,我有事。」
「呃,请问……这到底是怎么……?」
几乎精神崩溃的科西学长,好不容易站稳身子,用颤抖的声音问那位「私学联会长」。
「让我们来担任乐队吧?」
和他带来的年轻男女站在一起,会长笑著说。
他们各自打开自己带来的箱子,里面有小鼓、三味线、铜锣、太鼓、鼓、笛子──保养得宜的乐器,发出耀眼的光芒。
「那边那位帅哥,柳泽同学。昨天晚上,是他来告诉我们,祭研今天中午即将正式表演的事。他从联队网页查到信箱,特地写信来,再三强调情况紧急,最后甚至直接来见我。」
会长指了指站在后方的柳泽光央。
「然后,他告诉我,祭研的各位并非我以为的那种人,希望我不要误会大家。还说因为现在祭研各方面都缺乏资源,希望我能出借表演资源给各位。后来,我也看了各位练习时的影像,他将编辑好的画面全部让我看了。应该说,他强迫我看的。但是,我的想法也因此改变。现在我已经知道,祭研的各位是用生命在跳阿波舞。是我错了,我不该违背原先答应支援校庆表演的承诺,把所有服装道具都收回。各位,真的很抱歉。」
万里看著柳泽光央的表情。
柳泽光央也看著万里的表情。
「这就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他说,你们已经准备好统一的服装,可是音乐方面却有点问题。于是,我和他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到处联络乐队伙伴,凑齐乐器。因为有些伙伴没有交通工具,所以又想办法分头开车去接……总之,现在我们来了。过去祭研身为联队的一分子为我们跳舞,所以今天,由我们成为祭研的一分子来伴奏。能不能……让我们也加入呢?听柳泽同学说服装是黑衣黑裤,所以我们也试著做了最接近的打扮……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一直静静聆听的科西学长开了口︰
「……唔嗯~……?」
代替回答的,是低低的一声长吟。
伸长手臂,「啪」弹响手指。接下来,好几个学长姊也配合他,纷纷发出「嗯~?」弹响手指,「嗯~?」弹响手指……
「喔,开始了吗。」
「来啰,祭研特有的调调。」
会长和乐队成员咧嘴一笑,只有柳泽不明就里,「咦,什么?这什么?」老实地吓傻了。
祭研社员一边合音,一边将包围住他们的圈子逐步缩小。不久之后,连弹指的节奏也变得整齐划一。万里也马上就领悟到这是「那个」了。明明没有写在备忘录上却马上明白,真是难以置信。抓准时机,跟著大声喊︰「嘿!」
很快地,「嗯~」「嘿!」「嗯~」「嘿!」……嗯嘿嘿!
「嘿!」
这么喊一喊,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万里用全身做出撒网的动作,配合众人用力伸长双臂。香子也做出一样的动作,更别说琳达了。「嗯嘿嘿!」「嘿!」「嗯嘿嘿!」「嘿!」前后激烈摇摆身体,突出下巴,瞪大眼睛扮鬼脸。情绪高涨起来,全力搞笑,能有多蠢就多蠢,像一场愚蠢竞赛,彼此放声大笑。
「嘿!嘿!大家一起嘿!」
「光央也嘿!来吧嘿!一起嘿!配合节奏嘿!」
私学联的会长和放下乐器的乐队成员,一开始虽然有点尴尬,动作放不开,渐渐地也豁出去了,尽情甩动手臂,用力突出下巴,以标准动作开始跟著︰「嘿!嘿!」
「这是什么啊……好恐怖!万里?香子?连琳达学姊也在做……咦?我吗?不会吧?这是邀请?呜喔!啊呜!不要啊!」
万里朝受到惊吓的型男正面顶出下巴。
「嗯嘿嘿!eon!嗯嘿嘿!嘿eon!来嘛!来啊!」
「……啊啊!可恶!算了!是这样吗?嘿~!」
终于连型男也堕落了,自暴自弃地模仿万里,做出一样的动作回敬。那动作、那表情无一不好笑。实在太妙太好笑了,两人一起哇哈哈哈笑了起来。笑到膝盖发软,勉强站稳,又继续耍白痴。
啊,这么说来这确实曾经有过──是这样没错吧,柳兄。
是这样没错吧。
差点忘了,春天里的那一天,我迷了路,还傻傻地买冰吃,相遇的瞬间彼此都在镜中──
记忆苏醒的瞬间。
鼻端彷佛鲜明地闻到那天的樱花香。然而,记忆苏醒的同时也正逐渐被风吹散,从万里心中失落,变成灰色,死亡。
失去的同时,也逐渐理解。
(那时的我,一定是一直在找寻自己吧。拚命追逐镜中自己的身影。所以,看著每个在那里的人时,都在对方身上死命找寻自己失去的部分……我们就是这样相遇的……)
正因为试图寻找自己,所以才会找到当时在那里的某个人。
不只柳兄,最初,香子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喝醉之后在万里的房间吐了,一个人坐在黑暗中的香子。看著那样的她,彷佛看著自己。二次元君也跟自己很像。他永远都和自己站在同一边,不知道说过几次「我懂」、「我跟你想的一样」。小冈也和自己是同一种人,多少次曾自认她心中所有想法都只有自己能理解。
许许多多的人,都是这样找到的。
在找寻自我的旅途中,和他们相遇了。在旅行中度过了春天,度过了夏天,度过了秋天。
如果没有开启这趟旅程,说不定不会和大家相遇。
可是,说到底,大家和自己仍是不一样的人。发现每个人都是拥有dú • lì思考的个体时,万里深深受伤了。
既然不是我,那你又是谁?到底什么是什么?为了搞清楚,为了弄明白,彼此跳进对方心中,也因此紧紧相系。可是现在──现在呢?
现在这算什么?
是什么来著?
什么都不明白。
思考到此中断。从万里意识的岸边泄出,一口气流失。思考的痕迹愈来愈远,直到远得看不见了,却都忘了去追。
祭研全体社员正嚷嚷著「呜喔喔喔!」「太棒了!」「完成了!」,以莫名其妙的方式鼓噪著。有人拍手,有人跳来跳去,有人不断发出怪叫,大吵大闹。
笑得喘不过气时,看见柳泽光央粗鲁地伸手擦拭眼角。
「吼唷搞什么,你们社团真的很奇怪耶!拿你们没办法!哎哎……可恶,我要赶快去下跪道歉了啦!」
缩著肩膀,从「嗯嘿嘿嘿!」的圆圈里爬出来。
万里忍不住追上去,追到走廊上,「……那个!」叫住他。
其实是想要叫他的名字。可是,却已想不起来自己该怎么叫他才对。想说的话明明有很多,也有许多非说不可的话一直没说,可是万里的手,已经无法触及那些。站在回过头来的他面前,害怕取出现在仍夹在腰间的备忘录。
「那个,那个……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帮祭研做到这个地步?」
结果,还是没叫出他的名字。说出口的恐怕也不是真正想说的话,只提出内心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维持回头望向万里的站姿。
「……我……」
柳泽光央一动也不动。
下一秒,那难得的俊美五官,整个扭曲起来。万里还以为,他大概就要这样哭起来了吧。然而没有。
「……没关系啦。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交给我就对了。」
忽然用力对万里竖起拇指,抬起视线时,那张脸已展露笑容。令人联想到太阳,那真的是非常强而有力又令人目眩的笑容。
「什么都不用想……?交给你就对了?」
只有短短一瞬,柳泽光央的眼睛突然睁大。
不过,他马上又笑著深深点头。像是要包容一切,肯定一切,接受一切。不知放弃为何物的太阳,永远会再次升上天空,金黄色光芒打亮地平线,一次又一次地照亮这片天空。
「没错,万里。我差点找不到你,可是,我找到了。现在我已经好好地找到你了。能够找到你了。这是真的。可是最重要的,是你,用你自己的双脚走回来。我会看著的喔,所以,你一定不会消失。我会一直在『这里』看著你,等你回来。」
说著,他不假思索地用力指了指自己的脚下。一滴透明的水滴,沿著笑容的鼻翼滑下。
「『这里』是属于你的地方,我会替你守著。随时欢迎你回来,而且,我们绝对要再见面。」
万里突然发现,自己脸上也同样流下温热的水滴。用大拇指拭去水滴,自然而然地竖起大拇指,像刚才他对自己做的那样,把手向前伸。「哈哈!」他发出声音笑了。
「没错没错!这样就ok了!什么都不用想,交给我吧!我很喜欢祭研喔。还有,我也喜欢香子,虽然那家伙脑袋破很大洞,但是她是我的青梅竹马,所以没办法。还有,我也喜欢琳达学姊,无论如何都无法不喜欢她。即使她没把我视为恋爱对象,我还是没办法放弃喜欢她。还有啊,我也喜欢你,万里。所以我会替你守著这个容身之处,不让这里改变。为了这个,我什么都愿意做。交给我吧。」
「……谢谢!」
柳兄。喃喃吐出这记忆之中名字的,似乎已不是我自己的嘴巴。
「好!接下来就要正式上场啰。我……糟了,得赶快跟千波联络。学长姊们一定很生气,看来我今年是不能发表了吧。这也没办法。这次先把我这份『努力』借给你,下次有机会,你可要原原本本地还给我喔……加油!多田万里!」
「喔!多田万里会加油的!」
最后,对彼此用力挥手。万里和柳泽光央,在此道别。
在大教室前的挑高空间,如漩涡般涌现低沉的欢呼声。
拉炮射出闪闪发光的银色彩带,金黄色纸花如火星般翩翩飞舞于半空中。挂满写著「祭研」红白灯笼的竹竿高高举起,告知祭典即将展开。
掌声与不知是谁的叫声响起。不知不觉周围开始打拍子,震撼空气的大太鼓疯狂抡击。接著──
「呜喔喔耶────!出发吧,祭研────!」
「呜喔喔喔喔────────!」
宛如彼此呼应的野兽,所有人热血沸腾,发出嘶吼。
高举的双手,连每一根手指的指尖都灌注了集中的精神。
跟在高举的灯笼之后,乐队用令人难以置信的高速开始弹奏。
摆动双手,站稳马步,所有人整齐划一地摆出舞蹈的基本动作。无论男女,赤裸的脚踩出的步伐与角度完全相同,祭研的队伍就这样一步一步前进。所有人在腰后插著一把独创圆扇,yes那一面朝外。
节拍加快,光脚开始踩著小碎步在地上跳跃。女孩们动作轻盈明快,男孩们强而有力,重心沉稳。所有人的生命合而为一,共同脉动,感受痛苦,跳跃旋转。
在翩翩舞姿中前进,队形正好形成一个圆时停下脚步。保持整齐划一的动作,按照前后顺序交换位子。彷佛想要抓住半空中的音乐节奏,双手始终高举,没有放下来过。
宽敞的走廊两端,围观群众脸上满是兴奋的笑容。万里高举双手,忘情地不断跳舞,在人群中找到父母的脸。
听见好几次按下快门的声音,父亲和母亲指著自己说,万里在那里!好棒好棒!加油!毫不掩饰溺爱的傻爸妈激动不已。
改变脚步,放慢前进速度。后方的女舞者群从身后超越万里,再转身改变方向,形成面对面的队形,配合彼此的节奏。在狂热的漩涡中心,万里与香子正面相对,看得见她的表情。隔著近距离注视彼此。和自己一样,香子的脸颊汗湿潮红。眼中闪现坚定光芒,两人面对面擦身而过。
眼前,出现更多光芒闪动。
头上连续迸出更多色彩缤纷的长条彩带,如蛇一般舞动,反射出刺眼的金属光芒。
(……每个瞬间,都在结束……)
万里持续跳舞,同时不断眨动双眼。
跳舞时的自己移动的轨迹,每个瞬间都成为残影。看起来像是好几层同时定格播放的影像,一幕幕残留在世界上。
每个瞬间都有新的诞生和结束。自己在每个当下诞生,又瞬间死去。残影全都成为单纯的过去,才刚诞生就结束。如果能将每个瞬间的时光之流切割下来,过去的亡魂一定转眼堆积如山吧。
(……这里,有过去诞生的无数个我「们」,时而哭泣,时而欢笑……)
喜欢了什么人,因进展不如预期而受伤。不断说著愚蠢的玩笑话耍白痴。烦恼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痛苦时眼眶泛泪。
回头一看,到处都留下自己曾经活过的瞬间所留下的亡魂。不,不只是自己的亡魂,对了,那是……没错,那里有……然而,才刚想去看,就立刻如蒸发般消失。逐渐失去。
好想开口对那寂寞的侧脸说话。
坐在长椅上等下课时,并拢的膝盖。
一手拿著宝特瓶,到处闲晃的身影。
趴在桌上打瞌睡的背影。
强忍难以抑制的感情,沉默不语的嘴唇。
──那家伙的,这家伙的,每个人的,全部都在诞生的那刻便如燃烧般逐渐消失。万里一边跳舞,一边拚命凝视著那些片刻。那些记忆,那些重要的回忆,在欢呼声中逐渐消失。随著亮晶晶的纸花,像是一闪而过的光,又像坠落的星星,鲜明炽烈,朝某处翩翩飘散。每次看到时,都已是最后一瞬。
一切即将就此结束。这就是最后了。既然如此,可得好好地,牢牢地看清楚。就此永别,再见了,大家,再见。
多田万里跳著舞。
(可是,事实上,每个人的时间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是最后了,在闪耀的正当中张开了眼。
(所有的瞬间,在诞生的当下已成过去,逐步迈向死亡。)
与在这里相遇的一切告别,今天就是最后一天。只有现在了。现在,这个瞬间,结束即将开始,开始即将结束。每个人都是这样。不只人类,对一切生命而言,时间就是这么一回事。生命是平等的,不断产出自己的亡魂,用来交换活在当下这一刻。
(现在的我活著。我现在存在于此处。我不是亡魂。我确实活在当下这个瞬间。)
活在这唯一仅有的一个瞬间。上一个瞬间死去,下一个瞬间即将诞生,而我活在这里。
(这就是一切了吧──?)
经过反覆练习,身体已熟记所有舞步,跳到最后一小节也未曾忘记。万里不断跳舞,不断不断跳舞,到最后脑中一片空白,彷佛自己即将在热烈舞蹈,不停转圈中融化。全身上下,每个角落都随节奏跳动。通体舒畅,心旷神怡,如果能够,真希望永远这么跳到地老天荒。
这种愿望当然不可能实现,这他自己也很清楚。
现在不可能恒久持续,遗憾的是总有结束的一天。即使回头再回头,也只是像站在两面相对的镜子中间,看到的是自己回头望的背影,绵延无尽。回头的同时已被放下,出生的同时旋即迈向死亡。渐渐地,自我掩没在不断舞动的生命体中,万里忘却一切,转身面对前方。
舞蹈结束后,身上还穿著表演服的万里脱离了伙伴。
被汗水濡湿的头发贴在脸颊上,打著赤脚走向围观群众中的双亲──
「我回来了……」
颤抖的声音如此说道。
在这里生活的日子,已经全部结束。留在记忆之中的只有颜色、气味与形骸,早已没有内容物。呈现在脑海角落的是宛如微寒废墟般的枯朽景象。
失去那年春天记忆的事,现在的自己毫不知情。就像从一段漫长的旅程中归来。
那是万里唯一知道的事。
「……我是万里啊……终于,终于真的能回来了……」
万里的母亲紧紧抓住他的双手,差点站不稳,眼光突然投向他身后,找寻起看不见的某人。
琳达全力向前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不顾一切拨开人群,一个人跑回放包包和衣服的那间教室,拿起所有万里的东西。再沿著同一条路跑回来,将行李交给万里父母,并对万里说「快看备忘录,你自己做的备忘录」。
「备忘录……?」
不知是否头痛的缘故,万里用双手使劲按著太阳穴,脸上的表情扭曲,在父母面前蹲了下去,似乎连站稳身子都很困难。琳达赶紧用肩膀顶住他,找到折好并夹在腰间的报告用纸。琳达抽出那张纸,交给万里,他似乎很惊讶,快速浏览了一遍自己亲手写下的那些字。不久,或许头痛得再也无法忍受,他深深低下头,闭上眼睛。
下午四点,开始举行电研一年级的作品发表会。
香子和二次元君并排坐在一起,配合室内灯光暗下的时机用力拍手。别著工作人员臂章的千波和香子的青梅竹马柳泽没有坐在观众席,一直站在狭窄的通道角落。听说后来,柳泽的作品还是没能获得发表的机会,就这样压箱底了。
发表会开始后,第三部上映的就是千波的作品。和其他一年级的作品一样,只是一部不到五分钟的短片。
影片第一幕,是映在美容院大镜子里,手中拿著冈机的千波,背后的发型设计师将她的长发抓成一束握在手中。年轻的设计师一边担心地反覆询问「真的没关系吗?」「真的吗?」「你不后悔?」「之后不能抱怨喔!」一边拿起剪刀。
接著,喀嚓一声──
「……唔……」
不可思议的是,对香子而言,这个瞬间比过去看过的任何作品任何场景都来得可怕。彷佛被剪断的是自己肉体的一部分,不由得闭上眼睛。有这种感觉的人似乎不只香子,充作会场的教室内扬起一阵近乎哀号的低吟声,到处都听得见有人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依照千波这家伙的个性,站在暗处看到这样的反应,一定在心里欢呼窃笑吧。
画面里,千波被一口气剪短的头发不断从脸庞周围沙沙落下。那是一张面无表情,有如能乐面具的脸庞。
接下来的画面便从这里开始,以定点观测般的拍摄方式,由相同距离、相同角度拍下表情、服装和发型都各不相同的千波。随著忽快忽慢的速度切换,有笑脸、有严肃的表情也有鬼脸,但最多的还是哭泣的脸。
场景有千波的房间、教室、不知名的公园、车站月台、打工咖啡馆的置物室、深夜的路旁、香子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万里的房间,千波哭泣的脸出现在这些地方。有时是她撩起短发的不悦表情,有时是露齿咯咯发笑的模样,但都会突然又哭起来。有时以为她就要开始哭了,她却又像突然看到谁出现,视线匆忙落在镜头另一端,换上一张笑脸。
由于摄影地点和时间各不相同,场景的明暗也形成很大的差距,随著快速格放的节奏,画面中千变万化的千波表情逐渐形成黑白光影的明灭。另一方面,画面整体的光线仍缓慢地变化著,在头上形成一道弧线。从光线强弱可知,时间从早晨到黑夜,再从黑夜迎向天光。盯著画面看久了,会觉得眼睛的感觉愈来愈奇怪,画面上的人脸逐渐无法辨识。就像眺望天空映照在潮来潮往,波光摇曳海面上的颜色。不知道千波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拍摄自己的脸,看来这点在作品中也不会得到答案。
这时,香子忽然想起千波的名字。千朵波浪──正当香子恍惚地想著这件事时,像是出来说明状况似的──
『大家好,是我。』
画面上突然出现万里的脸,正对观众席低下头。香子当然惊讶得差点站起来,其他观众则是一齐发出笑声。这突然夹杂进来的男人,一脸吊儿郎当的表情,还有那听不出到底是真心还是开玩笑的语气,看在他们眼中大概会以为是制作者刻意安排的无厘头桥段吧。
『其实我刚才被甩了。』
画面从男人──万里的脸,再次以令人眼花撩乱的速度变回千波。接下来虽然听不见说话的声音,从万里的脸和千波的脸交替浮现的剪接看来,可知两人正在对话。
最后,万里的脸再次出现在萤幕上。
『三、二、一……再见了。』
香子看著他全身忽然失去力气的模样。
接著传出千波的声音,说了好一阵「咦!抱歉,万里,对不起嘛!不要死啦!」之后,在约莫是刻意营造的没头没尾气氛中,画面中央打上剧终的符号。
「……」
原本和二次元君说好,看完千波的作品就要离开,香子却无法从座位上站起来。
真的是很长一段时间,连站都站不起来。
手中始终紧握著圆形的手镜。自己也有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手中这个和自己那个比起来,充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痕。
这面镜子,是过去自己完全无视万里的喜好,只凭自己的品味就单方面买来送他的对镜。在店里看到时只觉得很漂亮,之后实际看到万里使用时,老实说心中充满了后悔,这根本不是适合大学男生拿在手上的东西,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呢?每次看到万里开开心心拿出这面镜子使用时,都狠狠地提醒香子自己有多自私、多愚昧。
琳达学姊当然不可能故意只把这面镜子留在教室里。一定是她来帮万里拿换穿的衣物时,不巧从牛仔裤口袋里掉出来的吧。
香子是在得知万里已随父母回家之后,才找到这面镜子。
忍不住捡起来,打开来看的瞬间,心都碎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万里的镜子,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摔得粉碎。看得出他尝试用黏胶等工具修理的痕迹,但仍有找不回的碎片,镜面上到处都是缺口。
香子完全不知道镜子变成这样。真的一点也不知情。万里都没有说。他一定是知道自己知道之后不但会大惊小怪,还会大失所望,所以才选择不说。瞒著自己,万里一个人想办法捡回了大部分的碎片。
然而,却已无法复原。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即使是如此不中用的自己,是否也能想想办法?说不定他也可以有不同的选择?
不希望让万里痛苦。
真的只是这么想。只要可以不让他痛苦,要香子做什么、变成怎样都无所谓。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都能忍耐,就算必须失去什么来作交换。原本是这么想的。
然而失去什么的,不只是自己。
万里失去的更多,更多。
眼睁睁看著他像这样损坏,碎成片片,失去的东西找不回来,就这样离开了。
看著镜子,缺口的另一端,到底有谁会责备自己。被留下来的人吗?粉碎散佚的碎片吗?独自留在「曾经是万里」的四散碎片之中,接下来还能做什么?自己是如此无力又如此愚昧。
下一部作品开始上映了,然而直到播映结束,香子都无法停止呜咽。将破碎的镜子包覆在掌心,站不起来的香子,死命压低声音,蜷曲身体不断哭泣。彷佛沉入又深又暗又冰冷的后悔深渊,再也无法浮出水面。
拿起坚硬的手镜,无数次地压在脸颊上。碰触自己的鼻子、嘴唇和眼皮。然而,就算眼泪沾湿了镜子,也盼不到奇迹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