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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年代 僵尸鬼肆虐世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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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看床上的一根输气管,打了个寒战,“我想……我还是不要……”

我有点恼火:“成凡,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在外面你大义凛然,我还被你感动了。事到临头又怕了吗?有什么好怕,反正你也没几天好活了。”

他转过头,看了看我,哭丧着脸道:“可是,你没说要煤气中毒死掉……”

老计在一边道:“那只是脑死亡,你一点痛苦也没有的。”

“你又没死过……”

我有点不耐烦了,掏出火焰枪来喝道:“懦夫!拿出点男人的勇气来,别三分钟热度,给我躺好。”

成凡看看我手中的枪,哭丧着脸要躺下。突然,实验室的门被敲了敲,我扭头看了看,她站在门口,脸也有点扭曲,见我转过头来,她的左手按住我的枪,右手重重打了我一个耳光,一下夺走我的枪,扭头对成凡道:“对不起,先生,你不愿意,那是你的自由,请你走吧。”

我捂着脸,看着成凡猥猥琐琐地走出去。等他一走,我喝道:“你为什么放他走?”

她瞪着我和老计,脸涨得通红,骂道:“无耻!你们这种做法,就算做出解药来,你们心里难道不惭愧吗?”

老计虽然是她父亲,却让她说得头都低下了。我道:“可是,这本来就是他自己愿意的,我又没强迫他,谁叫他反悔。”

“他可以自愿,那就可以反悔。”

“可他是感染者,没多少时候好活了……”

“就算只有一天好活,他也是人,不是实验用的豚鼠!你有做一个英雄的权利,可他也有不做一个英雄的权利!”

这话像铁块一样砸在我头上。我怔怔地看着她,好像不认识了一样。

她把手里的枪放到我手上,扭头走了出去。

半晌,我觉得一只手放到我肩上。我回过头去,却是老计。他叹了口气:“对不起,刚才我很失礼。”

“没什么。”我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心里,却还是她那句话给我的震惊。从小受到的教育都告诉我,在非常时刻,我应该挺身而出,堂堂正正地做一个英雄,从来也没想到过,一个人其实也有逃避的权利,那并不是过错!而对旁人的逃避妄加指责,那才是犯罪。

离开局里,我跟在她身后。

以前我都以为我比她高出一筹,但现在却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她的阴影里。

“走那么慢做什么?”她站住了,看着我。我快走几步,走到她身边。

“对不起。”她低着头,又像以前一样,小声地说着。

我摸了摸脸,笑了笑:“那不算什么。”我倒没说,从小到大,我没被人打过几次。局长从不打我,第一次被人打耳光还是15岁那年一位市领导的公子骂我是野种,而局长是哈巴狗。那个耳光给这小公子换来了左臂骨折,也害得局长从那以后一直没再升迁。

走过那家酒店,这回橱窗里放了一台电视机,里面正播放着新闻。某地粮食丰收,某地开展赈灾,某地又召开了一个国际性会议云云,全都是好消息。那些以前十分熟识的地名,现在听来,恍若是在另一个星球,似乎整个世界到处都在蒸蒸日上,这里却在垂死挣扎。

“明天,我们都走吧。”

我迟疑了一下:“老计大概不会同意吧?”

她没说什么,只是抬头看了看天。碧蓝的天空,除了几缕因斜阳而变得五颜六色的云彩,什么也没有。天空依然安详而宁静。

“据天文台计算,下周三将出现狮子座流星雨。这种天文景观难得一见……”

那台电视机里,现在那个正襟危坐的女播音员正面无表情地播报着一条新闻。这条新闻虽然并不是为这个地方的人播送的,可这儿一样看得到。

街上空空荡荡,见不到几个人。能走的都走了,暂时还没走的,也多半不敢上街,现在到处都有被寄生的人。说来可笑,以前如临大敌时,一旦知道自己被寄生,人们就惶惶不可终日;而现在,更多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些体内食尸鬼尚未孵化的人多半在酒馆喝酒。我跟着她,不敢离得太远,也不敢靠得太近。

她站在那酒店门口,看着橱窗里的电视。现在电视里正播放一些以前的流星雨照片,美得很不真实。在一片宝蓝色的天空里,星陨如雨,有如一场焰火。

我看着她,问:“你很喜欢流星?”

她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我笑道:“如果我们早早就出城了,现在就可以一身轻松地看那场流星雨。”

我虽然是带着笑说的,但实在希望她能够给我一个正经认真的回答,可是她却像没听见,脸还是对着那电视机。我有点讪讪地笑了,像是对自己的嘲弄,却也多少有点自怜。

天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我看见她回过头,在黑暗中,她的眼睛亮亮的,发着光,电视机里的光让她的脸也一明一亮,象牙色的皮肤好像也更有光泽。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到了局里。从古文辉身上最后抽取的样品只能再做两次实验。如果没有实验者,那我们的工作就毫无意义了。

老计还在埋头干着,我看看四周,她不在。我问:“老计,阿雯哪里去了?”

“她去征求志愿者去了。”

“什么?她去哪儿征求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和她一块儿去?”

他看看我,没说什么,只是道:“她要自己去。”

也许他还对我烧掉了古文辉耿耿于怀吧,也许他认为我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我不管那些了,大声道:“老计,你知不知道,现在这城市里已经是患者占绝大多数,万一她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

他又低下头,在一张纸上计算什么,道:“不会的吧……”

我有点焦急。这时,却听见大门口有人在拼命敲打着门。那种敲门声绝不会是她的,这连老计也听出来了,他抬起头看了看我,我却没他那么沉得住气,飞快地向大门口跑去。

大门口有个小窗子,我打开那小窗看了看,只见一张男人的脸,他有点儿局促不安地说:“请问,这里是特勤局吗?”

“以前是。你有什么事吗?”

那男人突然道:“你是上次来我家执行任务的那位先生吧?”

我根本记不清他是谁了,道:“你有什么事吗?”

他让开了一点,嘴里道:“是这样的……”

他不用说什么,我已经打开了大门。

在他身后的一辆磁悬浮汽车上,老计的女儿像昏死过去一样,半躺在车座上。

我几乎是冲出门去,跑到小车前,摇了摇她的头:“快醒醒!快醒醒!”

像是回答我一般,我赫然发现,她的手腕上,那探测器的红灯正闪亮着,一闪,一闪。在她的手背上,有一个新被咬破的伤口,还在流血!

她被感染了!被食尸鬼感染的初期,有一段时间很嗜睡,那正是第一种症状。

我转过身,猛地揪住那男人的胸口,吼道:“这是怎么回事?谁感染她的?”

那男人像是一只小老鼠一样,尖声叫道:“不是我!不是我!”

“那是谁?”

我只觉身上的血都似乎要燃烧了,一种shā • rén的欲望充溢在心头。那男人的脸上满是苦色,半晌才道:“是我儿子。”

我一把抽出火焰枪,指着他的头道:“把你儿子叫出来!不然,我把你的头都烧焦!”

那男人像是要哭出来一样,从那辆小车后座走下来一个怯生生的男孩。不用探测器,我也看得出,他已经被感染好几天了,恐怕再过几天就会孵化。

没有孵化的病人也会感染人了吗?我顾不上考虑这个,把枪对准了那男孩,他的脸本就惨白得没什么血色,现在更是面色如土,喊道:“爸爸!爸爸!”

那男人还没说什么,她突然动了动,我冲到车前,猛地一脚,把那男孩踢到一边。这一脚够他受的,他嘴角一下咳出了血来。我扶住她的头,道:“怎么样?怎么样?”

她抬起头,看见了我,笑了笑,道:“别怪那小男孩,让他们走吧。”

我扭头看了看,那小男孩正挣扎着爬起来,而那男人还站在一边动也不动。我强压住心头的怒气,对她说:“好吧,我扶你出来。”

我扶着她进门,那男人在门口欲言又止,我喝道:“快滚,趁我没变主意!”

那男人怔了怔,道:“很对不起。”男人扶起地上的男孩,慈爱地抱起他放进车后座。

我突然想起来了,他就是邓宝玲的丈夫!自从邓宝玲走后,他的样子一下子憔悴了许多,怪不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我转过身,道:“喂,你儿子已经被感染了,你尽量少和他接触。”

那男人抬起头,苦笑着说:“那是我儿子。”

他发动汽车,开走了。我抱着她,她的头发有几绺搭在我手上,痒痒的,她却像睡着了一样,动也不动。在我怀里,她像睡着了发魇似的,突然小声地咕哝了一句:“别拿我做实验,我怕!”

我看着她的侧脸,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真的那么美丽,就算被担忧和恐惧所笼罩,也只是更加楚楚动人。

如果这一刻能永恒,那就让永恒凝固于此吧,下一刻永远不要来临。

我想着,眼里已满是泪水。

我抱着她,一脚踢开门,喊道:“老计!老计!”

老计从房里跑了出来。一见我抱着她,他的脸色也变了。我叫道:“快!她感染的时间还不久,能有救吗?”

老计撩起她的袖子看了看,道:“是外伤引起的,大约半小时,食尸鬼还没有开始分裂。”

我一喜,道:“那么,全身换血还可以救她?”

老计突然抱住头,痛哭道:“我真浑!我非要留在这儿,现在这市里哪儿还有医院?!”

我道:“别灰心,检查站里一定有库存血的。如果不行的话,直接用超音速飞机送她去邻市,不过十分钟路程。”

老计的眼亮了起来。我抱起她,吼道:“快!快把车开出来!”

老计没有在意我这么对他吼叫,飞快地从车库里开出一辆车来。我抱着她上了车,老计也钻进来,道:“我来扶着她吧。”

我把她放在边上的座位上,老计扶着她,我不要命地把车倒出大门,一下子开到了最高挡。

这车并不很先进,最高只能开到时速300公里。我一出大门,马上换挡,这车吼叫一声,指针马上跳到了最高。老计在一边叫道:“快点!快点!”

快点的话,我们三个全要成肉泥了。我心里说着,嘴上却没说。我也希望能更快一些。

我们的车离检查站还有好几百米时,检查站里面突然发出了一个很大的声音:“hj7322号车主,马上减速,否则我们将采取行动。”

我一时还不明白,一道紫光从车窗边掠过,一下把车镜都打掉了。我吓了一跳,马上明白,检查站一定把我们当成是疯狂出逃的暴徒了。曾经有过先例,有个被检查出体内带有食尸鬼的病人被拒绝出境后,开了一辆汽车撞向检查站。当时,那车被驻守的军队在离检查站还有两百米远的地方打得千疮百孔,而那个亡命徒是被人从车里分好几次一块块“请”下车的……

我把车速降了下来,打开左窗,把一只手伸出去,胡乱晃着,嘴里喊道:“别开枪!我们没有恶意!”

那声音顿了顿,道:“请立即下车,不得靠近检查站两百米以内。”

那两百米外已画了条白线。我停了车,道:“老计,帮帮我。”

一下车,老计刚把她抱下来,我马上背着她,发疯一样向检查站奔去。在门口,五六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把激光枪对准我,检查站里那声音还在说:“请马上放下你背上的东西,慢慢走进来。”

东西?我有点生气,冲着大门口喊:“什么东西,你们看清了,这是个人!”

那几个士兵还是用枪指着我:“那么……进来吧。”

我背着她走过检查大厅。两个星期以前,我曾经在这儿工作过,现在却作为一个申请出境者来了。门口,看得到以前拉着电网的地方,都挖了又深又长的壕沟,外面不时有人在巡逻。一进门,探测器一下子铃声大作,这使得那几个士兵更是如临大敌。他们穿着全套的防生化服,看上去可笑得很。

我把她放到检查台前的一张椅子上,道:“我要求给她立即做全身换血!”

那个检查人员哪里见过这场面,有点惊慌失措地道:“不……不行啊,我们这儿没这个条件。”

“立刻送邻市啊,快,她体内的食尸鬼还没分裂,现在还来得及!”

那检查人员看了看我,嗫嚅道:“那是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难道你们见死不救吗?”

这时,有人在边上说:“他说得没错,这是不可能的。”

那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军人,看肩章,也是有军衔的。我怒吼着:“你们军方的超音速直升机到邻市只用十分钟,她体内的食尸鬼分裂大约还有一小时,完全来得及的!”

他笑了笑,道:“不是条件不允许,而是这件事是不可能的。”

“什么?”

我只觉心头怒火熊熊,即将爆发。这时老计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看见我这样子,他道:“怎么了?”

“他们不同意用直升机送她去医院。”

那军人很和蔼地道:“两位,你们想必明白,我是个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我的职责就是不能放走任何一个患者。”

看着他那彬彬有礼的样子,我心头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了。

不,我绝不能让她死!

老计还在和他商量什么,我伸手到腰间摸出了火焰枪。可还没等我说出威胁的话,那个军人跨上一步,扣住我的右手,十分老练地下了我的枪,交给边上一个士兵,然后对我说:“请不要冲动。”

他放开我,退到一边。我甩了甩手,直起腰叫道:“你们打死我也没关系,可你们一定要救她!”

那个军人向我鞠了一躬,道:“对不起,我是军人,只能按命令办事。上级指示,任何病人都不能离开本市。”

“这算什么狗屁命令!”我骂道,“难道连救人也不准吗?”

那个军人打了个立正,道:“是的,命令之外,一切事都不允许。你们是否要做检查?”

我恨恨地道:“混蛋!你们这帮混蛋!”

还没等我有什么动作,那几个士兵一起用手中的激光枪指住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都不记得我是怎样把她抱进车去的,也不记得我是怎样把车开回去的。等神志渐复时,我才发现我睡在值班室里。

那是老计的住处,这些天我常和老计在这里喝酒。我翻身坐了起来,记忆还东一鳞西一爪地支离破碎,好像世界也一下破碎了。我扶着头,努力回想着。

突然,我想起了一切。她还在吗?我看了下四周,值班室里就我一个人。她和老计在哪里?我心头一阵沉重,跳下床。

桌上,她养的那盆菊花已经快开了,几个蓓蕾鼓鼓地像马上要爆开,从裂缝里露出里面的黄色花瓣。

也许,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切只是我的一个噩梦?

可是,我的记忆告诉我,事情本是如此。

我站到地上,走出值班室。突然,脚下被绊了一下,那是一个皮箱。

柯祥的皮箱。他死后,这皮箱便扔在这里了。被我绊倒后,皮箱也打开了,里面有几件衣服掉了出来。我弯下腰,把皮箱里的东西收进去。

在衣服中间,是几张全息照片。一拿出来,高分子树脂纸上马上出现了柯祥和古文辉的合影。柯祥搔首弄姿的样子实在令人好笑,可不知为什么,我却只觉心酸。

这两个人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我叹了口气,把东西收好,锁上了,走到门边,拉开门。

门一打开,她正站在门外,作势要推门,我一拉门,她的手推到了我胸前。她看见我,微微一笑,道:“你醒了?”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忧郁地看着她包着纱布的手。现在过去几个小时了?她血液里的食尸鬼幼虫正在飞快地分裂繁殖吧,像那些无所事事的禄蠹。不知为什么,我更想到那些从小看惯了的坐在高级轿车里,出入都有随从的趾高气扬的人。那些人现在在哪儿?也许,在市长的命令发出后,他们就第一时间离开了这里,现在住在另外一个地方,继续他们的趾高气扬去了。

她也发现了我在注视着她的手,只是微微一笑,道:“别多想了,这是命运。”

“胡说!”我抬起头,逼视着她,“这不是命运!你也不相信命运的!”

“如果一件事我们无法挽回,那就当那是命里注定吧。来,我爸有话要和你说。”

我跟着她走去。老计在院子里,站在车边收拾着一个箱子,一见我来了,抬头道:“你来了?我们走吧。”

我有点怔怔地看着他,道:“去哪儿?”

老计把一沓钱包起来,放在包里,道:“离开这个城市啊。”

我看了看她,她面色如常,好像什么事也没有。我道:“阿雯也走吗?”

她道:“我是不能离开的,你们走吧。”

“什么?”我几乎有点怒视着老计了,“你要把你女儿扔掉?”

我踏上一步,怒视着他。如果老计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我想我一定会一拳打去。她伸手按了按我的手背,道:“别这样,是我让爸走的。”

我看着老计,喝道:“你难道不知道,如果找不出解药,那她就没几天好活了吗?”

老计苦笑了一下:“你真以为我们还能做出解药来吗?我那种逞英雄的想法,已经害了我的女儿。”

我虽然想狠狠一拳打向老计脸上,但却只觉浑身无力。的确,要找出解药,绝不是我们这样胡乱试验就能找到的。我松开了拳头,“你真的要把她扔下来吗?”

老计还没说什么,她道:“别把我想得那么没用,你们留下来,不过是赔上自己的命而已,还是趁早走吧。”

老计已经收拾好东西,道:“阿雯,我们走了。”

她看着老计,这时,我才看见她眼角有了泪水。她道:“爸……”

老计摸了摸她的头,眼里落下泪来。突然,他哽咽着道:“爸要走了,爸太没用。”

老计转过头,对我说:“我们走吧。”

我没说话,也没动,只是摇了摇头。

不管怎么说,就算我活着不是一个英雄,那我也要死得像个英雄。

老计在车里道:“快走吧。阿雯,爸……爸要走了。”

我看见她冲着车挥挥手。我把手背到身后,侧身看着院子里一棵树。秋天到了,这树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只是一些瘦棱棱的树枝。

老计发动了车。等他的车开出门,我转过身。她站在后边,眼里满是泪水,脸上却又带着几分欢喜。

我笑了笑,道:“我想继续老计的工作,你愿意帮助我吗?”

她笑了,还带着泪水,眼神里也有点慌乱,“如果……如果我只有一天好活了呢?”

“如果我们只有一天好活,那么就把这一天当一生好了。”

我重又转过身看着那棵树。木叶尽脱,落得一地金黄。只是,当明年满树争荣时,我们是否还能看得到?

日子像是凝固了一样。我抽取了她一些血液,试着和老计一样,把一些药物滴在里面,在电子显微镜下观察吸血鬼虫卵的变化,一旦有什么变化,马上记下来,改变浓度,加上别的药物。可是,只有亲手做的时候才知道,原来看似简单的实验,竟然如此复杂且枯燥无味。我必须仔细观察血液里的变化,又必须排除虫卵的正常生长引起的形态改变。这些工作,以前都是老计做的。如果不是她在跟前,我真会对临阵脱逃的老计破口大骂。

食物不算少。由于人口急剧下降,冷库里的食物根本消耗不完。何况,大概病人也不会因为口腹之欲去吃饭了吧,大多数病人喝的酒恐怕比吃的饭还多,相比较而言,没酒喝倒让我更难受。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当我把最后一个样本放进高温消毒柜里时,才发现已是黄昏。外界的供电虽然没断,电视电台也都还能收到,只是,过于稀少的人口让周围都静得如同死城。她正在给那盆花浇水,现在有一朵菊花已经半开了,像是做得很精致却破了一个口子的扁球,从里面露出几根金黄色的丝。

“今天还好吗?”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没说什么,只是撩起袖子,露出探测器来。那探测器上的红色指示灯又快了不少。奇怪的是,她血液样本中食尸鬼含量并不很高,也许那些食尸鬼的分裂速度又加快了。照这个速度下去,再过两三天就会孵化了。

我有点儿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的手,脑子里却浮现出这只雪白的手臂上,爬满了蛆虫一样的食尸鬼的样子。

“别为我担心,”她微微地笑了笑,“这一天总会来的,不过是早一点和晚一点的区别而已。”

我有点儿冲动地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她的脸有点微微发红,垂下了头。

“明天,你还是睡到那备用实验室吧。”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点。她抬起头,脸涨得通红。她没料到我说出的是这句话吧。

“不,我不愿意当实验品。”

我看着她的脸,抚摸着她稍有点蓬乱的头发。这个亲昵的动作,如果是以前,那一定是我求之不得的,可是现在我更觉得心底有一阵阵痛楚袭来。

她的头发依然乌黑发亮,有一点香味。我说出这种话时,也真有点儿像是要打碎一件精美的工艺品那种感觉。

“我想活着,就算只有一天好活,那也把这一天当成一生。”

这是我说过的话。我说这话时,想到的只是永远也不放弃。可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有着无比的凄婉。

我放开她的手。别人这么选择,我一定会不屑一顾的。可她是那么说的,我又能如何?我总不能像对成凡一样拔枪对着她的头命令她睡到实验桌上吧。

窗外,阳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金黄,却被窗棂分隔成一块块的。

“出去走走吧。”我重又拉起她的手。她的脸又浮上一层红晕,柔顺地跟着我出了门。

门外,街道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到处是废纸和破旧的衣服。今天的晚霞特别灿烂,也许明天又是个晴天。当不再有人迹时,那些丑陋的建筑也有了种颓废的奢华。

拉着她柔软的手,我们都没有说话。

这并不是爱情吧。我想着,我心中只有对她的同情。可是,我却知道我是在欺骗自己。可如果这是爱情的话,那么这种爱情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一路上,店铺一律关着门,有些被人砸开了,可里面也没什么东西。走过那桥,那间酒吧也已经关了。那个乐天的店主可能已经孵化了,但现在孵化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患者多半是躲在家里度过最后的日子。等待死亡来临的日子,一定非常恐怖,孵化的那一段时间,人完全失去意志,只会像得了狂犬病一样乱咬。

她也会那样吗?

我看了看她的脸。她脸色白了一些,不过还算正常。我无法想象她最终的那样子。

桥上,风吹过,冷而干,像陌生人的眼色。夕阳已经半落,天边的晚霞有些惊心动魄的美丽。她靠在我身边,像是有点发抖。我垂下头,小声问:“冷吗?”

她点了点头。我解开外衣,把她拥到怀里。她又颤抖了一下,像是很冷。

也许,那是爱情吧。爱情,毕竟还是在这个最不适合的时候来临了。

“你在想什么?”

她突然轻声问道,声音很平静。我说:“《霍乱时期的爱情》,马尔克斯。”

这是一部古典小说,几年前还没有爆发灾难时我读过,那时也只觉得仅仅如此,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却突然想了起来。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温柔地偎在我的怀里。

“如果我快要孵化了的话,那就杀了我。”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说,“不要手软。”

天暗了下来。天空是遥远的深蓝色,月亮就像镶嵌在一片蓝色丝绒上的金黄色卵石,美得如同梦境。在月亮的边上,无数点星光掠过,我在泪水中看到的,也同样如梦境一样美。

我看着天,今天是流星雨的日子。小时候,曾经彻夜不眠,只为了看一眼那满天如花雨缤纷的美景,现在,那种景象只会更让我痛苦。

我的喉头像哽住了什么,说不出话来。

“杀了我吧,不要让我变成那种可怕的样子。”

我的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我都不能相信,我还能流出那么多泪水。

“你不是常说你是铁石心肠吗?你不希望我成为那些虫子的食物吧?”

“别说这些了。”我喃喃地说着,泪水无法遏制地流着。什么英雄业绩,什么舍生取义,在我心里,似乎都已经变得那么可笑。

泪水滚烫。在泪光中,满天的星仿佛同时倾泻下来,听得到玻璃碎裂一样的声音。

两天后,她自杀了。她的遗书里让我把她的尸体烧成灰烬,交给老计—如果可能的话。

我提着皮箱,里面只放着她的骨灰。按她的意思,我把她的骨灰放在一个她最喜欢的细瓷花盆里,用胶纸封住了口。

如果说我当时决定不和老计一起走时,还自以为能当一个英雄,那么现在我只能承认,我们都不是英雄,也做不了英雄。

我不是英雄,那现在就别自不量力地想当一个英雄了。

开着车,行在空荡荡的街上,一切都死寂得可笑,似乎做什么事都有点不合时宜。我提着箱子,在街上东张西望着。离检查站有不少距离,我却并没有什么欣慰。这个城市不知是不是我出生的地方,但我这些年来绝大部分日子都是在这里度过的,现在要离开,总是有些舍不得。

车到了检查站。我在白线外停下车,忧郁地看着手里的皮箱。我们的努力都已经白费了,可是付出的代价却实在太大。尽管我对自己半途而废还有些痛苦,更大的痛苦却是因为她。

检查站门口聚集着一群军人和几个穿白大褂的人,还有三辆很大的卡车。当我向他们走去时,边上几个卫兵如临大敌,同时举起枪来,喝道:“干什么的?”

我举了举皮箱,以示手里并没武器,叫道:“我是来接受检查的。”

“为什么这么晚才来检查?已经截止了。”

“什么?”

我大吃一惊,根本想不到居然会有这等事,这时一个军官脸上露出笑意道:“放心,已经研制成功了食尸鬼疫苗,所以不必担心了。”

我不知这个消息让我欣慰还是痛苦。如果说以前的痛苦中还有些死得其所的自豪,那现在只是觉得茫然。我们的一切努力,非但是白费,而且是可笑了。我问:“是真的吗?”

那军官道:“你难道不信吗?你既然来了,就先进那辆卡车吧。等载满了就开,你们将是第一批被治好的人。”

“可我并没有感染啊。”

我有点着急,想找出证明来,可是我的探测器被砸碎了,而她的我又已经给她陪葬了,偏偏这检查站又已撤掉,以前的仪器都不在了。

那军官道:“没关系,无非打一针,有病治病,没病防病,你一个大男人总不会怕痛吧?上车坐好吧。”

我道:“可我是没感染啊……”

我还没说完,一个士兵已举起枪对准了我。那军官止住他的动作,道:“由于我们已没有有效的检测手段了,请你配合一下,反正只是打一针。”

这是他第二次说“只是打一针”了。我说:“为什么要坐到车里?打一针不是很方便的吗?”

他说:“嗨,对于你个人来说只是打一针,可对我们来说却要管理,要保证你治好,不能让你没好就到处跑,是吧?要是没有管理,来一个打一针的话,那怎么分清打过和没打过的?我们把你们集中起来,治好一批就放走一批。”

他说得也不是没道理。那军官已不再理我,说:“来个人,送这位先生上车。”

我没办法,在一个卫兵的监视下爬进空荡荡的车厢。里面现在只有我一个,黑洞洞的。我把皮箱放在身前,呆呆地坐着。

两个浑身穿着防化衣的士兵爬上我坐的那辆车,站立在车尾。那卡车开动了,车头上,一个大喇叭开始发出很响亮的声音,听得出,那是国家电台播音员的声音,正说着:“所有居民请注意,疫苗已经研制成功,请立刻上车,接受治疗。”

车转了一圈,陆陆续续地上来了不少人,卡车里几乎塞满了。我坐在一堆病人中,倒并没有什么不适。那些人虽然不说话,但一个个面露喜色。相比较而言,我那一脸颓唐,好像反倒是病人。

车很快转完了一个社区,载了一大批人,还有人急着要上车,后门那两个卫兵解释说:“不要急,这一批好了马上有下一批。”

车晃动了一下,我看着外面。那些风景,在我向检查站出发时还以为是最后一次见到了。那两个穿得像是怪异武士的士兵坐在车尾,抱着枪,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却让我觉得说不出的好笑。

车因为载的人太多了,一路上都有点颤颤的。这种老式的卡车早就淘汰了,但疫区空中飞行器的禁行令可能依然有效,这种氢动力卡车只好再拿出来用。

卡车转了几个圈,渐渐地见到了市区边缘的电网。在市中心生活,还没有太多那种被隔离的异样感,但到了这里就觉得外面那个世界与里面完全不同。当卡车通过电网,车里的人情不自禁都发出了一声欢呼。

我只是摸着脚边的皮箱。

你也要离开这里了。

我默默地说着,好像她还能听见。在我心底,我总是无法原谅自己,尽管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却还是内疚。

黑洞洞的车厢里也许挤了上百人吧,只听得见重重的喘息。每个人一定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不那么庆幸的,也许只有我一个了。

“到了。”

车停了下来,那两个士兵跳下车,大声冲里面喊着。有个女人抑制不住激动,大声哭了起来,边上像是她丈夫模样的人拍着她的肩,喃喃地说着:“好了好了,没事了。”那女人带着哭腔道:“可是宝宝呢?他要能撑到今天有多好。”

也许宝宝是她的儿子或女儿吧。在城里等死时,很少有人会想着别人的,但见到了生路,女人想到的马上是儿女了。

那些人争先恐后地往车下挤,好像先出去一刻就能早一刻治愈,那两个士兵一手拿着枪,一边喊着:“别挤别挤,一个个来,先排队。”

我坐在里面,等着他们下得差不多了,才站起身来。刚站起身,对面也有个人站起来,我们的头碰到了一块。我还没说什么,那人道:“对不起,真抱歉。”

这声音很耳熟,我却想不起来是谁。我说:“没关系,你先走吧。”

他很温和地说:“你先请吧,我没关系的。”

我提着皮箱,默默地走出车厢。我们是走在最后面的,我听着他在我身后的喘气声,想对他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下车时,因为提着皮箱不好下,就把皮箱搁在车上,人先下来,伸手去拿皮箱时,他把皮箱递了下来。我接过来,道:“谢谢。”

他却叫道:“是你?”

我抬起头,看了看他。在暗地里待久了,外面的阳光让我觉得有点刺眼,可还是看清了。

他是邓宝玲的丈夫。

他毕竟还是逃不过,最终也被感染了。

我苦笑了一下,道:“你也来了?”

他怔了怔,道:“是啊,来了来了。”

那些平常寒暄的客套话,现在听来却好像别有一番滋味。有个士兵在一边叫道:“快点,时间宝贵。”

我提着皮箱,排在那长队后面。我打不打针无所谓,可既然一定要打,让别人先打去吧。

那士兵道:“男女各一队,先去更衣室消毒,然后接受疫苗注射。”

我们一排男一排女,像是劳改犯一样排着队。要去的是两幢简易房子,连窗子也没有,也许是为了给病人消毒赶着建起来的吧,没有一点装饰,只要牢固就行了。

我们这一排人要走进去时,有个士兵突然叫道:“把东西放在外面,不要带进去。”

轮到我时,门口一个穿戴着全套防化衣的士兵喊着:“把箱子放下。”

门口已经有一堆东西了。我看了看手中的皮箱。我实在不想与她分开,可是,看样子还是得分开一会儿了。

那个士兵有点儿不耐烦,操起枪柄向我手上打来,道:“快放下,别耽误别人时间。”

我的手一松,皮箱一下掉了下来。我吃了一惊,伸手去抓,幸好在掉到地上前我抓住了。

我怒道:“你叫什么?我听得见。”

那个士兵也怒道:“你还有理了!”

如果他好好说,我当然不会和他争执的。但此时我心头却有种说不出的烦躁,我叫道:“你这么打人难道就是有理?”

那个士兵作势又要打我,嘴里还喝道:“废话少说,快点进去!”

我怒了:“你有胆子就往这里打!”

身后,邓宝玲的丈夫慢慢地说:“别争了吧,我们进去。”

我让开了:“你先进去吧,我本来就用不着打针,硬让我打还把我当犯人,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个士兵虽然全身防化衣,看不到样子,但我想他一定气得满面通红。他冲着邓宝玲的丈夫道:“你先进去。”

等他进去了,这个士兵对我道:“你进不进?”

我瞪了他一眼:“你差点把我最珍贵的东西打碎了,还敢对我这种态度?”

他把枪对准了我,道:“我接到命令,可以对不听命令的人开枪!”

我心底有点怕,但要我这样子就服软,却也不愿意。我道:“我要你道歉!”

正僵持着,边上一间小屋里走出一个军官,远远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士兵打了个立正:“报告少校,这人不愿意进去。”

“我不是不愿意进去,一来我没有被感染,二来他还对我那种态度,他必须先向我道歉。”

那士兵在防化面具后大约冷笑了一下,我听得到他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你一个感染者还要扯什么态度不态度……”

我心头升腾起一股怒意,大声道:“感染者又怎么了?别说我没被感染,就算我被食尸鬼感染了,难道你就可以那种态度吗?”

那士兵还想说什么,那个军官却叫了起来:“是你!”

他快步走过来,我扭头看了看,也叫了起来:“朱铁江!”

朱铁江是以前市政府gāo • guān的儿子,小时候和我是同学。中学毕业后,他考取了军校,后来一直没见过,听说在军中很得意。他是我在那个大院里少有的几个好友之一。那些官宦子弟,就算我是局长的亲生儿子,他们也看不起我的,别说我只是局长的义子了。可朱铁江自小就很宽厚,所以我们一直都很谈得来,不过中学毕业后也就分手了,一开始还不时通电话,后来就音讯全无。没想到,居然在这样一个场合碰面。

他走到我身边,下意识地伸手要来拍我的肩,却又顿住了,有点尴尬地说:“你被感染了?”

我苦笑了一下,“还没有。”

“那为什么不早走?”

“我太狂妄了,想要找到对抗食尸鬼的疫苗。”

“找到了?”

我看了看手里的皮箱,黯然道:“找到的话,也用不着到这儿来了。”

此时,我心中更多的也许是内疚吧。她被感染虽然不能说是我的错,但如果我早些劝老计离开的话,她不会出这种事的。

手里那个皮箱像有千钧重量。

他突然拍了拍我的肩,道:“别多想了,来,陪我喝一杯去。”

我抬起头,眼里不禁有点湿润。

他还是当年那个朱铁江。即使好多年兵当下来,他却没什么大变化。

那个士兵在一边道:“少校……”

朱铁江笑道:“他以前是特勤局行动组成员,我们不是学习过那篇社论吗?讲的就是他们的事迹。判断有没有被感染,其实他才是专家。好了,你去关门准备吧。”

那个士兵关上门。这屋子只有一扇门,这门也封闭得很严实,在里面待着一定不舒服。我正打量着那屋子,朱铁江又拍了拍我的肩道:“走,走,虽然没什么好东西,部队也不准喝酒,可我这儿总还有两杯的。一块儿去,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块儿偷你爸酒喝的事吗?”

我的心底涌起一阵暖意。小时候,我还不怎么爱喝酒,朱铁江却自小就是个酒鬼,可他父亲管得很严,根本不准他喝酒。有一次他来我家,用等离子穿透仪把局长珍藏的一瓶酒不动封口偷出了半瓶,再把水加进去,以至于局长后来喝酒时很奇怪这瓶酒为什么那么淡。

这些事我虽然早就忘了,可他一提,我却马上想了起来。我笑道:“你还记得啊!”

他笑:“当然记得。那时我就决心,长大后一定赔给叔叔一瓶好酒。后来我弄来几瓶六百年的陈酒,那可是好东西。唉,可惜叔叔喝不到了。”

我黯然:“是啊,他再喝不到了。”

朱铁江道:“别再想了,人各有命。走,我们喝酒去。”

他的办公室不大,外面看也是简易房,里面却很干净。出于军人的本色吧,墙上还挂了把刀做装饰品。

朱铁江道:“来,我们喝吧,可惜肉不太敢吃,只好请你吃点酱油花生下酒了。”

他倒了两杯酒,把一杯推到我面前:“干。”

那酒异香扑鼻,我一口喝了下去,只觉入喉像是一条细细的火线,有种很舒服的微微的刺痛。

我刚喝下去,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闷闷的哭喊。

那是很杂乱的哭喊声,声音却像是从一口枯井里传来的。我狐疑地放下酒杯,道:“那是什么?”

“没什么,喝酒吧。”他给我满上,自己夹了颗花生放进嘴里。

“不对,是这附近传来的。”

他这屋子的窗子关得很严。我走到窗前向外张望,外面大多是些穿防化衣的军人,另一些人没穿,大概这些人不用和病人接触吧。极目望去,天气很好,蓝蓝的天空上,白云像一些破碎的棉絮。我打开窗,可现在却什么也听不到,只有那边消毒室里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像是在放水。也许,那些人正用消毒液洗澡吧。

“你听错了吧?”朱铁江走过来关上窗。

我笑了下:“这些日子以来我总是疑神疑鬼的。”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朱铁江道:“进来。”

进来的是个勤务兵。他道:“少校,你的衣服洗好了。”

那个人手里捧着的,是一件长长的风衣。我顺口道:“你也穿风衣啊?”

朱铁江脸上,突然像是有个虫子在爬一样,很不自然地说:“是……是朋友的衣服。”

我抬起头。如果朱铁江明明白白说那是他自己的衣服,我根本不会多想什么。可是我这人虽没别的本事,对这种听得太多的推诿却非常警觉,凡是说这些话的,一定有什么内情。

我扭过头,说:“你把风衣给我看看。”

那勤务兵有点儿不明所以,正要把衣服给我,朱铁江道:“算了,一件衣服有什么好看。”

我心头的疑云却越来越重,抢在他前面一把抓住那风衣,抖开了,却没什么异常,普普通通的一件风衣,只是厚得多。和平常不同的是,那是用拉链的,下摆里做了两只裤管,要是有人穿这衣服,从肩到脚像是套在一个口袋里一样。

我有点儿出神,朱铁江从我手里拿过风衣,道:“你真有点疑神疑鬼了,一件风衣有什么好看?”

突然,我脑中像有闪电闪过。那风衣不是普通的风衣,是件改装过的防化衣!这种衣服是特制的,不会有别的什么人去穿。而刚才,朱铁江说的话表明他知道局长已经死了,但我还没向他提起过这事!

我看着他,喃喃地道:“是你……是你!”

他躲闪着我的目光,道:“你喝醉了吧?”

我一下抓住他的衣领,叫道:“是你!是你杀了局长!”

那勤务兵有些害怕,不知所措地看着朱铁江。朱铁江向他挥挥手道:“没你的事,走吧。”

那勤务兵一出门,朱铁江挣开我的手,关上门,坐了下来,在我的酒杯里重又倒满了,道:“喝一杯吧。”

我端起来一饮而尽,说:“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局长?”竟然是朱铁江杀了局长,我心里的惊愕已超过了愤怒。

他垂下头,重又抬起头时,眼里闪烁着泪光:“那是任务。”

“为什么?”

我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他的半边脸上出现了五个指印,可他像没有感觉似的,只是缓缓说道:“这是军政双方领导决定的。”

“胡说!为什么会做出这种莫名其妙的狗屁决定?”

“因为……”朱铁江又倒了杯酒,像下了个重大的决心,“因为他反对实施净化方案。”

“什么?”

尽管我不知他说的那个净化方案是什么,可是却隐隐地有种不祥的预感。刚才那些哭喊声,也许不是我的错觉……

朱铁江咬了咬牙,道:“净化方案就是把这个城市里所有食尸鬼都消灭掉。”

“怎么消灭?”我已猜到了一些,身上也有种寒意,可还是问着。我希望朱铁江的回答不要证实我的猜测,我希望那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目前只有用火烧才可以消灭食尸鬼,你们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因此,领导决定,人道毁灭所有滞留在市里的人口。”

“那么刚才那些人……还有以前的人,他们……”我结结巴巴地说着。我依稀想到了什么,可是却不敢说出口来。朱铁江疯了一样,一把抓住我的胸口,道:“对,对,你为什么不敢说?刚才一车人,还有以前通过检测的人,全都人道毁灭掉了。”

我打开了他的手,吼道:“那么,以前的什么检测,现在的什么疫苗,都是骗人的?”

他颓然坐倒:“是,那都是骗人的。你知道,食尸鬼变异很快,几乎和电脑病毒一样,有极强的自我复制能力,似乎可以针对检测仪做出相应的变化,人类实在跟不上。你也知道,你们研制的检测仪是最先进的,可也时常有检测不出来的情况。为了不发生全国性的悲剧,必须让这个城市做出牺牲……”

我像被子弹击中,惊愕得张口结舌。1000万人口!这1000万人口,不分青红皂白,全都被毁灭了,即使是人道的。

突然,我想到一个问题。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我道:“你骗人的吧?你一定是骗人的。如果全部要牺牲,那么市里的那些领导为什么能离开?你能保证他们中没有携带食尸鬼虫卵却未被检测出来吗?这当中也包括你父亲和你的那个弟弟!”

朱铁江痛苦地低下头,道:“市领导都是被隔离安置的,虽然不会进毒气室,但必须接受无限期观测。这是上级领导的安排,也是市政府会议上一致通过的。可是叔叔坚决反对这个决议,认为市民有知情权。为了不破坏这计划,就……”

我发出干干的笑声。老计,可怜的老计,如果他坚持要留在市里,那倒可能会多活一段时间。还有那个成凡,他被查出感染,反而多活了几天。

我站起身,握紧了拳头,朱铁江突然站起身,脸上又带着那种刚毅。

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小shǒu • qiāng,指着我的头。

“别以为那是个好下的决心,”他慢慢地说,“我想这件事办完后,我不死也会发疯的。可是,为了未来,这样的决心也一定要下。”

我说:“你和我一起喝酒,不怕被感染吗?说不定,我也早被感染了。”

他的神色很古怪,似乎夹杂着痛苦,却又坚定如磐石,“我已经决定也进入那无限期观测的行列。”

“那你为什么还要接受那种命令?”

“第一,我是军人;第二,那命令并没有错!”

“疯了,”我喃喃地说,“你疯了。”

“也许吧。”他冷冷地说,“你也可以进入那隔离区。放心吧,那里地方不小,设施也很齐全,你不会有什么不适的。”

“我不去。”

我极快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我虽然也受过军训,但我知道与他那种正规军校毕业生比,我这点儿功底只像是玩笑,他只消动动手指就可以制伏我。可是,自幼那种桀骜不驯的性格让我绝不能接受那样的处置。

他却没有动,我的手一扳他的手腕,他的枪马上掉在了地上。我飞起一脚,正踢在他小腹上,他痛苦地蹲下身,我已拉开门冲了出去。

那些穿防化衣的士兵正从那两间简易房里抬出一具具身无寸缕的尸首,我冲出朱铁江的房间时,有两个士兵还抬头看了看我。

朱铁江捂着肚子,摇摇摆摆地走出门来,大声道:“全营集合,守住出口!拦住他!”

有个士兵从背后取下枪,瞄准我,我情知不好,马上趴下,一道紫光从我刚才站的地方掠过,正射在我身后一棵树上,那树被穿了个洞。我在地上翻了两下,人闪在一栋屋后,脚下一空,却摔到了下面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里。

这个地方在市区北面,而现在那些士兵都守在营房北面,是防备我逃到正常区域吧。我伏在草丛中,看了看周围。

营房用极高的电网拦着,别想能翻出去。难道,只能逃回市区吗?

朱铁江带着几个士兵转过来。“你们搜索这一带,不能让他逃到外面去。”他转身对一个军官大声下着命令,“陈上尉,如果过几天我被确认感染,这里就由你全权负责,你把我当作病人看待。”

那个陈上尉打了个立正,道:“是,少校。”

我伏在草丛里,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管我心底对朱铁江产生了多么浓重的痛恨,可还是对他有着十分的敬意。

好在那些士兵几乎都守在北面了,那几个士兵正在房前屋后搜着,一时想不到我会躲在草丛中。我伏在草丛里,轻轻地向南面爬了一段。

那是入口处了。门口,有两个士兵在站岗。要把他们打翻逃出去,我自知没这个本领。我伏在草丛中看着他们,想着主意。突然,我听到了沉重的翻毛皮靴的脚步声。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我伏着的草丛边上。那是朱铁江,他拎着我的那个皮箱,正看着手腕上的一块表。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

我自知无法隐藏,爬出了草丛。他把皮箱放在地上,道:“你回去吧,能活几天就活几天,五天后,我们将焚烧全市。不过,就算你能逃过大火,也不会有几天好活了。”

我看着他,道:“你一定要杀我?你大概过高估计我的正义感了。再说,那些一心以为有了生路的病人,死也不会信我的。左右是个死,当然要往好里想。”

他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也知道正义感也是有限度的。不过,你真不知道,你早就被感染了吗?”

“什么?”

我这才真正地大吃一惊。我的探测仪被那些保安打碎了,后来和老计在一起时,他的探测仪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她被感染时,那探测仪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强,那实际上探测到的是两个人吗?

他撩起袖口,露出一个小巧的探测仪,上面的两个红色发光管正在一闪一闪。他道:“我这是最新式的探测仪,上面显示,你已经是晚期了。可能孵化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我不语。尽管我不想相信他,可我也知道,他没理由再骗我。

他指了指皮箱道:“你走吧。只是,你只能回城里。我是军人,现在虽然已经是在渎职,可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他顿了顿,又说,“你现在在气头上,也许不能理解。但静下心来想一想,就知道这样的决策并没有错。任何一个时代,总会有人要牺牲。这道理人人都懂,但轮到自己时,人人都不愿意。”

我不再说话,拎起皮箱默默地走出营房。走了一程,我回过头。

夕阳中,朱铁江的影子像铁柱一样,直直地站着,他的影子也一样直而长。

回到局里,打开门,一切还保持原样。

我坐在空落落的实验室里,心头一阵阵酸楚。那盆她种的菊花已经有一朵开了,金黄色的花瓣像一丛缎做的细丝。那是一盆梨香菊,有一股鸭梨的甜香,虽然不是名贵的品种,却是种很可爱的花。

就像她。

我像机器人一样打开皮箱,取出她的骨灰,走出了门。

天已经黑了,我站在桥上,从怀里摸出香烟盒,里面只剩了最后一支烟,我点着了。撕开花盆的封口,抓出了她的骨灰。

她的骨灰细腻而温柔,像是她的手指。我一把把撒进河水,那些灰白色的灰漂在水面上,蒙蒙地,像下了一场细雨。

也只有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心底,实际上有太多对人世的绝望。

有个拎了个大包的人走过我身边,大声唱着歌。他看见我,大声笑道:“扔什么哪,明天都可以走了。”

我擦了擦泪水,转过头笑道:“是啊,我们运气真好。”

“是啊,现在倒有点儿舍不得这地方了,哈哈,出去可不能喝不要钱的酒了。”

他笑着,走过我。走过一段,又回过头大声道:“明天早点出来,他们那卡车只能坐一百多人,今天我都没赶上。”

我没说什么,只是想笑。他又走了一段,突然转过头向我走来,远远地道:“喂,你总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看了看他,道:“没什么事。”

“去狂欢吧。今天我们要在广场里乐一晚上,等明天车一来大家一块儿走。”

我摇了摇头,道:“算了,我不去了。”

“别那么不高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死者不能复生,活下来的人总得向前看吧。”

他拉开包,摸出一小瓶酒来递给我,道:“走吧走吧,我弄到了一堆酒呢,不喝白不喝。”

我有点木然地接过酒,跟着他向前走去。他在前面五音不全地唱着什么,要是他到那些娱乐场所去唱的话,准会被轰下台来,可是现在他却唱得陶醉至极,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表现内心的狂喜。

那个广场就在不远处,是个街心公园,以前有个喷水池,现在水早干了,弄了些木柴堆成一堆,点了堆篝火,远远就能听到那边有一群人在大声唱着。走到广场边上,他大声叫着:“哈,你们已经开始了!”

人群中有人大声叫着:“老马,你现在才来啊。”

他笑道:“我弄来了不少酒,想喝的快来喝吧!”

那些人发出一阵欢呼,一帮人呼啸着冲过来,老马大声叫着:“别抢别抢,人人都有!”可是哪里挡得住。混乱中,有个人抢了两瓶,见我在一边,笑着道:“你是老马的朋友吧,来,喝吧。”

我道:“我有我有。”

那人道:“来,来,今天大家好好乐一乐。”

这时,有几个人围着火堆打着转,嘴里胡乱唱着什么,活像上古野人的庆典一样。那人也跳进人群中,大呼小叫地乱唱着。

我看着那堆火。火舌像温柔的手臂,不住伸向空中,一些火星冲上半空,又飘散开来,那些人欣喜若狂,好像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

天空是带着点紫色的蔚蓝色,星光闪烁,点缀在每一个角落。我看着天空,这时,有一颗流星划破天际,却转瞬即逝。好久,我眼里似乎还看得到那一瞬间的美丽。

微笑着,我打开酒瓶的瓶盖,喝了一口。火热的酒倒入喉咙,像是火,也像泪水。

坐在那群人中,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我垂下头。即使是黑黑的车厢里,他们也似乎还沉浸在昨夜那种狂欢中。

两个站在车后的士兵跳下车,有个道:“男女各一队,先去更衣室消毒,然后接受疫苗注射。”

我跳下车,外面过于强烈的阳光让我的眼几乎都睁不开。我有点儿留恋地看了看四周,却发现朱铁江站在那两幢围着铁网的简易房外面,有点惊愕地看着我。我笑了笑,朝他挥了挥手。

后面那人有点着急地说:“快走啊,磨蹭什么。”

我回过头道:“好,好。”

我在走进那建造得像个碉堡一样牢固的简易房时,又回头看了看外面。

阳光普照,草木还没有全部凋零,仍然还蕴藏着无尽的生机。我想做一个英雄,但我从来就不是个英雄,可我至少兑现了当初的一句话:尽管我不是英雄,但死也要死得像个英雄。

我笑了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忧郁,转过身,走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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