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年代 僵尸鬼肆虐世界(1/2)
燕垒生
“是这家吗?”
我掏出通知对了对门牌号。没有错,确实是这家。我点了点头,让她走在前面。
其实谁在前都没什么,只不过,让这户人家开门后见到的是一个女子,可能心里要好受些。
她按了按门铃,里面传出来一个人趿着鞋的声音。我有点百无聊赖地看看四周,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抽烟。只是就这么点时间,做事时抽烟总不太好吧。
门开了,一个男人探出半张脸看了看我们。她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问道:“请问,这里是邓宝玲的住宅吗?”
这男人有点狐疑地看了看我们,脸一下变得煞白,道:“你们……你们是……”
她还想解释什么,我有点不耐烦地走上前,“我们就是。请邓宝玲女士快和我们走吧。”
“她还在梳洗,请你们……稍微等一下吧。”
我站在她身后,刚想说什么,她已经抢先说:“没关系,让她慢慢来吧,我们等她。”
那男人有点如释重负地道:“那,请进来坐坐吧。”
她走了进去。尽管对她那种心慈手软有点不满,我还是跟着她走了进去。在13个行动组中,她是唯一一个女子,我毕竟还得随着她点。
这邓宝玲家里并不是太富裕,但整理得很干净,墙上还挂着几幅廉价的中国画复制品,倒也并不恶俗。
一进他们家客厅,刚坐下来,我便说:“请邓宝玲稍快一点吧,我们还要赶时间。”
男人低着头,道:“好,好。”
他抹了把眼角的泪水,这时,内室的门开了,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走出来:“爸,妈说……”他一见我们,像是被砍了一刀一样,叫了起来,“爸!你说过不去叫他们来的!”
男人没说什么,我的女同事站起身道:“小朋友……”
那小男孩冲过来,想要去打她。我站起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乱抓着,两脚还向我腿上踢来,嘴里叫着:“不许你们把妈妈带走!”
我把这男孩拖开几步,顺便看了看手腕上的探测器。还好,并没有信号,这男孩还是个正常人。我抓着他,对那男人道:“请把你儿子管好吧。”
那男人又抹了把眼泪,一把抱住这男孩,道:“小康,听话,妈妈是跟叔叔阿姨住院去的。”
“你骗我!大人说过,妈妈要被烧掉的!我不要妈妈被烧掉,爸,爸,你去打他们,去打啊!”
这男孩像一头凶猛的小兽一样,在那个男人手里挣扎着,还想着冲过来打我们。男人死死抓着他,即使男孩拼命咬着他的手。
“小康,别闹。”
内室里,一个女子又走了出来。我有点惊愕,几乎有点妒忌这男人了。
这邓宝玲居然是个美人,婚前她身边一定聚集了一大帮献殷勤的男人吧。虽然她现在已不再年轻,依然还有着很大的魅力。
“请问,你是邓宝玲女士吗?”
我也听得到自己语气里有点惋惜了。
“是的。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那男孩已经不闹了,突然,他大哭起来,叫道:“妈!妈!”
邓宝玲蹲到男孩跟前,摸了摸他的头,道:“小康乖,要听爸爸的话,妈妈会经常来看你的。”
她站直了,对我们道:“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她的镇定令我也不禁有点佩服,我侧了侧身子,让她先走过去。
门关上了。门里,还传来那男孩的哭声。邓宝玲突然用手掩住嘴,无声地抽泣着。我的女同事表示关切:“没事吧?要不,再看看你儿子?”
这是违反纪律的,可是,我也没有阻止她这种女人气的做法。我坐在驾驶座上,敲了敲方向盘。如果她还要回去看看,我就不发动车子了。
“不用了,多见几次也没用,还不是一样。”
邓宝玲坐进了车子的后座。等女同事坐到副驾驶座位上,我按了下启动钮。
车开了。在离开那幢楼前,我眼角扫到了大楼上,不少窗子都开着,也几乎千篇一律,每个窗前都有一些目光呆滞的人看着我们,不带什么感情,只是看着。这幕场景,许多年前曾经在噩梦中见过,我没想到居然会有成为现实的一天。
这车是特制的,前座和后座用强化玻璃隔开,是专门运送感染者的。当我开动车时,后座就完全被封死了,与外界一点气也不通,完全是一个密封的铁箱,要是待久了会憋死人的。其实,不少时候连这点空气也不需要,后座的杂物箱里放了几颗氰化物胶囊,这是专门给那些不那么坚强的人准备的。我向局长提过几次意见,要求别把氰化物胶囊放在车上,可以下车后由我们提供,不然把死尸弄出这个铁箱子是很困难的。可局长说这是上级的意思,上级说要尊重公民自己的选择。
开着车,在肮脏的大街上走着,我的心里却是一阵阵寒意,很不祥地想到小时候看过的一个希腊神话—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我现在做的一切,与西西弗斯不也很像吗?在那些大街小巷里,每时每刻会出现多少感染者?我们又能处理掉多少呢?
我心里有点烦,打开了车里的全方位激光音响,顿时,传来一阵柔美的江南丝竹之声。
那是女同事爱听的音乐。我不由看了看坐在边上的她。在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有点儿茫然。
处理场马上就到了。我打开后座的车门,邓宝玲走了出来。我注意到,在我手腕上的探测器显示屏上,格数又上升了一格。
“到了,请服药吧。”
邓宝玲手里已经抓了一颗药,但她像是没听到,只是看着远处。
处理场原先是个垃圾填埋场,现在好久没用了,长出了不少草和灌木,看上去倒比以前正常开工时干净得多。因为是秋天,草木都半凋了,没什么生气,对面一阵风吹过,扬起一片尘土。邓宝玲近乎贪婪地看着四周的一切,忽然,像是自言自语地道:“你们放了我吧。”
我皱了皱眉,道:“不要想这些了,放了你,你也没几天好活,却有可能害死一大群人。你总不想这样吧?”
邓宝玲转过头,看着她,道:“小姐,你就发发善心,放过我吧,我保证不会害人的。”
她没说话。这些话我们听得多了,我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道:“你看看这个吧。”
那是一张未公开的新闻照片,是好些年前一个体内食尸鬼已经孵化的感染者的样子。那时感染者不多,这个感染者不知为什么逃过了每周一次的大检查,可能是家里的亲属帮他瞒下来的吧。结果,当邻居听到从那家人房中传出凄惨的叫声,通知警察来时,在那户人家里,人们看到了如同最恐怖的噩梦中才会出现的景象。因为太过血腥恐怖,尽管这照片可能是让感染者自愿结束生命的最好武器,市长也严禁发布,只是让我们带在身边,给那些事到临头失去勇气的人看看。说实话,带着这么张照片在身边,我也很不舒服。
邓宝玲看了看照片,像看见一只蟑螂或者死老鼠一样,一下扔到一边。我多少有点幸灾乐祸,道:“好了,请快点吧。”
邓宝玲闭上了眼,一下把那颗胶囊吞了下去。
氰化物,几百年来一直是一种使用频率很高的毒药。虽然随着科学的发展,自杀的手段也日新月异,但氰化物作为干净、迅速而无痛苦的自杀方式,依然受人青睐。
看着她的身体慢慢变得僵硬,呼吸停止,我从杂物箱里取出一瓶高能燃烧剂倒在邓宝玲的尸体上。这具尸体虽然失去了生命,但还是有些魅力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邓宝玲在这时死去是一件好事,至少她留在世上的一切都还会让人有好感。如果她的丈夫和儿子能幸运地活到自然老死的时候,他们也许会想念这个美丽的妻子和母亲吧,而不是像想起一个噩梦。
我取出枪,扣动了扳机,一道火光喷出,邓宝玲身体一下子被火舌吞没。在火光中,她的身体开始拼命扭动,发出尖厉的声音。当然,这声音并不是她发出的,可是听起来却像是她在挣扎喊着救命。我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具会动的尸体化成灰烬。
我注意到,女同事闭上了眼,不敢去看。我不由暗暗笑了笑,女人到底还是女人,不论她装得多么坚强。这让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28世纪的人类,也许仍然保留着很久以前那种男尊女卑的思想。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今天我们已经跑了三次,完成定额了。只是,我也觉得那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连前些天的新闻里也说,感染者已达32,以1000万人计算,该有32万人之多。可按我们的进度,13个行动组,每天处理40人上下,全做完的话那要多少年?有时我觉得,我们更类似于安慰剂而不是特效药。
天空中划过一颗流星,在那一块宝蓝色的天空里,只不过一瞬,但我好像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女同事垂下头,嘴里默念着什么。
我笑了:“流星早灭了。”
“是。”她抬起头,我看见她眼里,依稀有点儿泪光。
“你还相信这些?呵呵,长不大的女孩。”
“好吧,我们走吧。”她说着,飞快地用手抹了一把眼睛。我本想说两句打趣的话,可是,心头一酸,没有说出来。等她坐进车,我踩了下油门,又打开了车上的音响。
她是总局技术部主任老计的女儿。老计的兴趣,一是发明各种东西,二是喝酒。我刚进总局行动组时,她经常穿了一身旧衣服来给老计送饭。那时我也才20出头,看着她16岁的身体像只有十一二岁那么干瘪,做梦也想不到8年以后她会以总局第一美人的身份成为我的同事,而且是在这个一般人无法忍受的行动组里。
虽然我们是同事,私下却从没有交往。不过,我还是从别人嘴里听到了她家里的事。老计的妻子早亡,有一段时间他颓唐至极,而她那时才5岁,居然就撑起了一个家,每天一早去买菜,回家洗一下,在比她还高的灶台上做两个人勉强能下咽的菜—当然那是指她小的时候,后来她的厨艺已经够好的了。
如果我不是亲眼看见,我也想象不到在她那看似柔弱的身躯里会蕴涵着这样的坚强,以至于以说怪话出名的我,也无法对她多说几句挖苦话。
我们回到了市中心。车开过大街,迎面一辆慢悠悠的车开过来。那是市电视台的宣传车,一个听上去掩饰不住惊慌的声音从车上传来,“紧急通知,紧急通知!请所有市民立刻收看收听电视广播,市长即将发布紧急通知!”
我看着那辆漆得像救护车一般的宣传车开过。不知道那些政客又想出什么花样来了,可能又要发药品吧。宣传车开过好几次了,有时发布的是异想天开的新疗法,有时提出的是毫无可行性的建议。不论哪一类,过不了多久都被证明没有任何用处。
我手腕上那兼用作通讯器的探测器突然又发出了尖厉的声音。我看了看,道:“要集合。今晚上到底出什么事了?”
一回到总部,门口总台的七号大声道:“行动组,马上去会议室集合,就等你们了。”
我和她走进会议室,整个特勤局的人似乎都到齐了,行动组的人坐在最前面几排,整整齐齐。可是,我注意到第六组的古文辉却不在,和他同一组的柯祥坐在靠过道的椅子上哭得像个泪人一样,文秘室的“花瓶”正在用纸巾擦着他的眼。我不太看得惯他这种有龙阳之好的人,就坐在了另一边。
“老王,出什么事了?”我坐下后,悄声问坐在前面的第四组的王世德。
王世德回过头,小声说:“你不知道吗?古文辉被寄生了。”
尽管我一向不喜欢古文辉(当然,他也不喜欢我),但不能否认,他确实是个很称职的人。我们这13个特别行动组26个成员里,他是出类拔萃的一个,比我的能力强多了,这一点我也不得不承认。他和柯祥两人总是安安静静地携手走在大楼里,让我见了也直发毛。可是,昨天还在让我发毛的人,今天就不见了,实在让我感到空落落的,也有点叹息。
“不是有治疗的办法吗?”我们身上都带着老计研制的疫苗,在刚被寄生的十分钟内,趁虫卵尚未进入循环系统,可以杀死它。
王世德的脸上满是无奈:“在古文辉身上失效了。”
局长和老计走了进来。老计手里抓着一卷录像带,他走上台,打开录像机,灯灭了,墙上露出一个亮块。老计站在阴影里,慢慢地说着:“大家也知道了,六组的古文辉在今天执行任务时,受到一个感染者的袭击,尽管他及时使用了疫苗,但是发现疫苗已经失效。我们已经为他做了全身换血,可是,在他血液里,还是发现了食尸鬼的幼虫。你们看,这是他的血液样本放大图。”
那亮块是一种淡红色,当中有一些褐色的小长条在不停地蠕动。这些小长条看上去毫不起眼,可是,有谁知道,这种不过003毫米的幼虫子,竟然会在人身体里长成近一厘米长的成虫。
黑暗中,王世德道:“不能再次全身换血吗?”
老计道:“不可能了。这些幼虫在人体内已经开始繁衍,我约略计算了一下,每条幼虫两小时就会分裂繁殖一次。这种以几何级数增长的方式,我想大家也应该知道后果,一条幼虫在8小时后,就成为16条;20小时后,成为4096条。比以前的速度快了许多。”
有人惊慌地说:“那……也就是说,一旦被食尸鬼咬过后,就是死路一条了?”
老计站在屏幕的边上,只看得到他的身影。他慢慢地说:“理论上,的确如此。”
在剩下的二十几个行动组成员中,发出了惊呼。以前,疫苗都发到成员手中,人们尽管对食尸鬼一样害怕,却并不太担心。老计的话,等于是把最后一线希望也打破了。
局长在黑暗中站起身,刚想说什么,突然有人站起来,抢过话头,道:“局长,我要辞职。”
像连锁反应发作,一下子又站起来了好几个,这种局面局长也许也没料到。
灯亮了。
我看见了局长脸上的憔悴和不安。
“大家静一静,”局长晃着手,“请听我说一句。”
人们静了下来,他毕竟还留有以前的威信。在灯下,我看见他的头发已白了许多。
“刚接到通知,本市已列入极度危险名单,特勤局已被当局撤销,所以大家不必辞职,过一会儿去财务室领补偿金,听候遣散。”
我叫了起来:“这怎么行?火灾大了,怎么把救火的先撤了。”
他看了我一眼,苦笑了一下,道:“政府已决定放弃本市,给了十天时间疏散人群。”
有人道:“这消息公布了吗?”
“市长正在下紧急通知。老计,把电视信号接进来。”
老计还没说什么,那个花瓶突然尖声哭着,叫道:“我不要看,我要回家!”
以前,花瓶发出这种神经质的叫声时,总会有不少护花使者一拥而上,可现在,也许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有人理睬她,每个人都木然坐着。老计在桌前转了一下,市长的模样在墙上出现了,以前气宇轩昂的他,现在那样子更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这消息是循环播放的,市长正说着:“……发扬人道主义精神,争取能抢在事态恶化以前离开本市。”说到这里,他已经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像是如释重负,画面一跳,却又正襟危坐地说,“全体市民请注意,鉴于目前那种寄生虫已经失去控制,即日起,本市在四周已设立了五百个检查站,并开始发放离境许可证。所有接到离境许可证的市民可就近接受检查,确认正常后即可离境。请大家不要惊慌,所有检查站都是24小时开放,一定让所有健康市民离开本市,以防发生无法弥补的遗憾。大家要发扬人道主义精神……”
我没再听市长的讲话了。事实上,会议室里也已乱作一团,也听不清市长在说什么了。我也学着市长的样子把身子靠在椅背上。
一开始,谁也料不到,一种小小的寄生虫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也许,这世界真的已到了末世吧。
那花瓶叫道:“局长,快给我许可证!快给我!”边上还有几个人也围着局长。局长手忙脚乱,大声道:“许可证不是由我发布的,请自行去市公安局领取,每人限领一份。”
我摸了摸口袋,袋里的烟还有半包。总算有时间抽烟了,我想。
我把烟在盒面上敲了敲,叼到嘴边。
如果以前在这里抽烟的话,一定会扣罚奖金的,但这时恐怕也不要紧了。我点着烟,吐了个烟圈。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围着局长,局长费力地向外走,一边说着什么。这里吵得像个菜市场。我注意到,只有三个人没动—老计、柯祥,还有她。
我没有和别人一起去财务室,而是到了局长室。我没敲门就闯了进去,局长正在收拾东西,只是抬起眼看看我,似乎也没有在意我的无礼:“你领好钱了?我们走吧。”
我没动。
他看看我,诧异道:“有什么事吗?”
“为什么不坚持到最后一刻?从小你就教育我,做事绝不能半途而废。做人,就要做得像个英雄。”
他笑了,笑容里带着无尽的苦涩。
“你走吧。有些事,不是人力所能摆平。”
我看着他,想看出他眼神里的怯懦,可是他却坦然地看着我。在这个培育了我十多年,让我接受教育的人身上,我只能看到他的坦然。
“如果你愿意再做一点事,就和我一起到检验处去吧。这十天,大约要检查几百万人,人手缺得很。”
我终于退却了。我低下头,喃喃地说:“好吧。”
“在这种形势下,有谁能只手挽狂澜?不要太英雄主义了。你先回去吧,明天我通知你。”局长拍了拍我的肩,想再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他自顾自整理办公桌,把那些过时的文件拿出来堆成一堆。
我退出局长室,不少人已经骂骂咧咧地从财务室走出来。以前一向很肃穆的特勤局,现在几乎像个娱乐场所。
我走进财务室,出纳小姐白了我一眼:“你怎么来得这么晚?都最后一个了,害我也一直等着。”
我拿起笔:“对不起。”伸手在液晶书写板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电脑里,已经有一长串名字了吧……我放下笔时,道:“老计他们也拿了?”
她道:“老计早就来拿了,而且把他女儿那份也拿走了。”
她也拿了?我心中不禁有点失望,但马上明白,难道拿属于自己的工资也错了吗?我是有点求全责备了。
走出大门,在马上要离开时,我不禁回头看了看。这幢高大的特勤局大楼马上就要成为空楼了。我叹了口气,又摸出一根烟,点着了。
街上人来人往,各种牌子的磁悬浮轿车依然不停穿梭在大街小巷。只是,这一切都像一块画布被抹上了一种错误的颜色,尽管景物还和以前一样,却总透出一种病态的感觉。
第二天,局长叫醒了我。他带我到市区边界的检验处报到。自从公众知道出了一种寄生虫,几乎一夜之间,这个市的四面都设起了电网。自从昨夜市长的紧急讲话发布以来,出境的人几乎像狂潮般拥来。五百个出境口不算少,却也有些不够用了,每个人都希望早日离开。以前那电网外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擅自外出者就地正法。现在可以合法外出了,那些有钱人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对于偷越出境的人,军队接到命令,格杀勿论。以前很繁忙的空中出租车也停开了,军队每个士兵都配备有小型激光制导对空导弹,可以说想偷一辆空中出租车私逃的人,绝对是死路一条。假如真有一个病人逃出去,极有可能造成连锁反应,使得全国爆发一场大灾难。
我加入的是化验组。我不太会摆弄仪器,给我的任务是采血。为了防止作弊,所有出境的人一律要经受辐射扫描、验血、消毒三道手续,我的任务是在每个人臂弯处的静脉上现场抽出20毫升血,注入试管后放进自动检测仪。
食尸鬼只寄生在人身上,没有发现别的动物感染过,这类似于某些寄生虫只寄生于某一种牲畜身上一样。但为了防患于未然,所有宠物一律不得带出,一切随身衣物都要经过高温消毒,即使是正常人,也要经过严格消毒才能外出。通过的人欢天喜地坐着军用卡车前往郊外的火车站,等着离去。自从发现食尸鬼以后,政府极为重视,几乎是一夜之间,城市就军管了。以前外出手续非常复杂,现在却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运作。只是我总觉得,这种检查方式未免过于简陋,难以保证绝对正确,万一有一个漏检的,只怕会引起难以预料的后果。但我向上反映后,得到的却只是一个标准的官方回答:“您的意见已收到,近期将进行讨论,感谢您对政府工作的支持。”
我现在的工作,也就是叫人撩起袖子,然后,把注射器针头刺入他的动脉,抽取20毫升的血。仅仅如此,如果这也叫工作的话。
轮到下一个了。他穿着一件笔挺的西装,料子相当高级。他撩起袖子,我像一台机器一样,精确而无聊地把针头刺入他的手腕。他把袖子放下,道:“请问,什么时候能知道结果?”
“很快,请稍等。”
我用他的血液样本压住他的申请单。那些人大多像他一样,急不可耐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人文质彬彬,看上去很像个有文化的人,可是他的表现和那些操皮肉生意的浓妆艳抹的女人、大腹便便的官僚差不多。其实他完全不必担心,我的手腕上戴着探测器,如果他体内已有食尸鬼寄生,探测器一定会有反应的。
“能不能快一点?我急着要走。”
“很快的。”我没抬头,忙着给下一个抽血。这时,自动检测仪突然发出了蜂鸣,在那边敲图章的人跳了起来,冲到检测仪前。我有点奇怪地看了看那台机器。
那人抽出了一张申请单,念道:“成凡,成凡是哪一位?”
我转过头,又有一个不走运的人了。检验处的门口装有一架高灵敏度的探测仪,那些已经有危险的被寄生者根本走不进来,只有那些刚被寄生的人,因为虫卵密度很小,才能躲过门口的探测器,可是,却逃不过这台号称准确率高达9996的血液样本检测仪。食尸鬼以体液交换方式传播,尽管科学家宣称蚊虫叮咬不会传播,可我却知道监狱里的囚犯就有被寄生的,因此,患者也许自己也不知自己已被寄生。有时我真有点幸灾乐祸—以前如果来一次全民彻底大检查,其实完全可以即时消灭那种寄生虫,正是上头那些人莫名其妙的想法、新疗法、新药品,反反复复,朝令夕改,使得每周一次的例行检查成为一纸空文,以致我们这13个特别行动组的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劳。
这时,我看见了那个人。他脸上,是一种惊愕和恐惧混合在一起的奇特表情。我刚想说句什么,他突然向我扑了过来。
这是不正常的现象。此人体内的虫卵并未孵化,不然不会通过大门口的探测仪的。这时的人,并没有危险性。只有那些体内食尸鬼已经从蛹中孵化的人,才会像晚期狂犬病患者一样见人就咬,另外几方面的症状和狂犬病也很类似。
我根本没有防备,但严格的训练让我的反应比他快得多。我的右手一把托住他的下巴,他白白的牙就在我的虎口间合拢,咬了个空。他的双手乱抓着,我把右手向外送了送,叫道:“保安,快按住他。”
突然,我的臂部微微一疼。两个身强力壮的保安已死死按住他的两条胳膊,他的腿还在拼命踢着,踢得化验台上的东西也在乱震。我这时才发现,他在乱抓的时候,把一个针头扎入了我的胳膊!
我的心一下抽紧。如果这是个用过的针头,谁知会不会带有食尸鬼虫卵?但马上我就放心了。
用过的针头都扔进了化验台下的一个高能焚烧炉里,立刻烧掉,化验台上的针头都是经过严格消毒的,没有用过,肯定是安全的。我拔下了针头,上面还带着一点血。
我的制服是不透气的,但到底不是铠甲,一根针头还是轻易就扎透了。我撩起臂上的衣服,手臂上一个小小的针孔里,正冒出一滴圆圆的血珠。我挤了一下,用吸管吸了些血放在载玻片上,做了个样本,交给在一边的手工化验员,“快给我化验一下。”
不管怎么说,绝不能大意。我拔出腰刀,把刀尖贴在那针孔边上,如果化验员说我血液中已有虫卵,我会立刻把那儿的一块肉都绞下来。
那个成凡已经不再踢打了,保安还不敢放开他。危险分子完全可以立刻交给警方消灭—也许,他们也已经把他列为危险分子了吧。可是我知道,他目前思维完全正常,他要咬人,不过是一时神经有点错乱吧。
“一切正常。”
化验员抬起头看看我,我不由松了一口气。
那个成凡不再挣扎,坐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每一次申请都会在中央计算机里留下基因信号,这次出不去他以后别想再出去了。可是,尽管他差点要了我的命,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法恨他。我走出化验台,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想开点吧,就当一切都是天注定的。”
他抬起头,笔挺的西装已经一塌糊涂,“对不起,我妈得了重病,我一定要回去看她。”
我沉吟着。每个人都有这种那种的理由,可是,规定却是死的,绝不能变通。局长告诉我,一定不能弄错一个。
“这样吧,我再给你化验一个血液样本,再给你用人工看一看。”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想站起来,那两个保安还是死死摁住他,我说:“放开他吧。”
我带他到化验台前,那两个保安跟了过来,一左一右地夹着他。正在排队的下一个道:“喂,有完没完,我都等了半天了。”
人太多,各个取样的窗口都挤满了人,我这儿本来就还有不少人,因为闹了这么件事,新来的不许再排了,可已经快轮到的人却不肯走开。我赔笑道:“请不要着急,很快。”
成凡撩起左袖,我在他另一条手臂上取了20毫升血,又做了个血液样本,一边安慰他道:“机器并不是很准确,说不定会出错。”
“不会错的。”他的眼里充满了绝望,却还带着一点明知不可能还想再试试的希望。我能对他说什么,说他可能属于机器出错的004吗?我只能对他说:“希望机器出错了,机器也会出错的。”
这样的话,连我自己也觉得虚伪。
这里,第二次化验结果出来了。化验员没说什么,递给我一张化验单。
每立方厘米血液中检验出虫卵12个。
这个数字并不多,如果是以前的,老计和他的同事们研究出的疫苗可以治好。可是,现在,这个数字没什么意义,就算每立方厘米只有一个,患者一样是被判死刑了。
他听到这个结果,眼里亮了:“可医治的极限数字是每立方厘米50个吧?”
“是。”我不敢跟他说,这个数字已经作废了。
“那我还能治好?”他的兴奋很真诚,“谢谢你,谢谢你。”
“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送他出去时,我言不由衷地说。
看着他的背影,我的心头一阵颤抖。欺骗是什么?古代一个哲人说,欺骗如果是善意的,那比恶意的实话要好。可是,一个空幻的希望,又有什么用?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可是,当没有希望时还要人抱有希望,那只是种残忍。
回到检验台前,我开始给下一个抽血。
检验处的人,24小时不断,分为3班。我这一班到下午5点就下班了,本来检验处的人都实行军事化管制,每个人都有宿舍,但我是第一天报到,还没分配给我。
回去的时候,看着街上变得空空荡荡,我心里一阵阵凄楚。说不清那是什么滋味,事不临头时总是很达观地想,天塌下来压的也不是我一个,可是真正碰到这种事时,每个人还是惊恐万状。
生命,毕竟还是最宝贵的。
路过一个正在大甩卖的小店,我用几乎白拿一般的价钱买了两瓶酒。我想去看看局长,我贪杯的毛病是跟局长学的。工作后,我一个人住,好久没去他的住处了,可他毕竟是我的养父。
街上到处都在大甩卖,到处都是卖多买少,几乎每一个人,都已经开始绝望了吧?我有点不祥地联想到沉船。记得局长在我小时候跟我讲过一个故事,别的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他说,船将沉时,船上的老鼠会早于人感知,争先恐后地逃命,即使是跳下水也在所不惜。那些扛着大包小包的人,也让我联想到那群老鼠。
局长的住宅在城西,那是一片高层人物的住宅,我在那里度过了生命中最难受的12年,整日忍受身边那些趾高气扬的大人物的眼神,也让我过早地敏感。
门房还没走,盘问了我许久,才让我进院子。他一定不再记得许多年前那个老是因为可笑的自尊而和一大群养尊处优的gāo • gàn • zǐ • dì打架的少年了,他感到奇怪的也许只是居然有人送礼只送两瓶酒吧?
局长住的也只是一幢公寓楼。要住独门独户,他的级别还不够,不过近200平方米的大房子,在寸土如金的时代,也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我按响了对讲门铃,可是没人回答。
局长睡了?
我看看楼上。他那间屋子的灯亮着,一定在啊。我又按了下门铃。等了半天,却听得有人嗵嗵地跑下楼来,有个穿着风衣、戴着大帽子、像做贼一样的人走出来。当然,我不至于傻到真会以为那是个在平民公寓里常见的“白日闯”。大概,那是个为了早日得到出境证而来送礼的人吧,只不过,此人羞耻之心未泯。
他推开门,匆匆地走了,走过我身边时似乎顿了顿,我没在意。我拉住门,又按了下门铃。尽管我有房门钥匙,可礼貌总得有吧。
还是没人回应。
我心中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局长不是个颟顸的人,如果听到了,早就该回答了。难道会……
我冲上了楼。
局长住在四楼。我在门上敲了敲,还是没人回答。我摸出钥匙,刚插进匙孔,鼻端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火药味。
出事了!
门一开,证实了我的预感,我看见局长倒在地上,胸口是一摊鲜血。
我把酒放在地上,直奔过去,抱起他的头,叫道:“出什么事了?”
他的瞳孔已经扩散,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已经永远不会再说什么话了。
“谁,是谁干的?”
我毫无顾忌地大声叫着。尽管我一向只当他是我的养育人,现在,却觉得他的确是我的父亲,是我的恩人。
他没有回答我。我也知道,这一枪正中他的心脏,他几乎是毫无痛苦地死去的。凶手一定是个受过严格训练的人,以我受过的那点半吊子军事训练,都看得出那人开枪时,手非常稳,一枪命中左胸。
忽然,边上一间紧闭着门的屋内,发出了点响动。我的心头一下燃起了怒火。我摸了摸裤腰上的火焰枪,尽管那并不是一把制式shǒu • qiāng,但在近距离内,也足以要人的命。
我走到门边,握住门把手。门反锁了,我扭了两下,门没开,退后几步,猛地上前,一脚踹去。
门开了,一个面无人色的老妇人发出了尖叫。
那是局长的保姆。
我有点失望,突然,门外已经闯进了两个五大三粗的保安。
“什么事?”一个保安道。
我刚想说话,那个保姆尖叫着道:“他……他杀了先生!”
我吃了一惊,但马上发现,我手上握着一把shǒu • qiāng,还一脚踢开了门,确实像个凶手,如果换个角度,我也会认为这么个人是凶手。我刚想解释,那两个保安取出了警棍,道:“把枪放下!”
我迟疑了一下,一个保安猛地冲上前,一棍向我打来。我本能地用手一挡,只觉手腕处钻心似的疼,可能他打断了我的手腕,火焰枪一下掉到地上。我左手刚握住被打的右手腕,那个保安又是一棍,“啪”的一声响,那个探测器被打得粉碎,碎玻璃、小螺丝之类一下嵌入我的皮肉中。还不等我叫出声来,后脑勺又被重重打了一下。
警察局局长把火焰枪还给我,道:“手腕不要紧吧?”
我试了试,虽然还疼,却只是因为缠着绷带有点不灵便,其余的没什么不正常。我收好火焰枪,问:“局长为什么被杀?”
“不知道。”他端过两杯茶,自己喝了一口,“现在是非常时期,公检法也彻底瘫痪了,如果调查一下,犯罪率一定几十倍于以前。唉,也没法,警察已经走了一半,现在只能维持一下最基本的治安。”
我猛地站起来,“难道,局长的死,只能是个无头案了?”
他没有看我,只是喝着茶,半晌才道:“的确如此。”
“那个保姆怎么说?”
他苦笑了一下,“她一口咬定你就是凶手。事实上,她说凶手先和老于说了半天话,后来还争吵起来,突然就是一声枪响,而她从头到尾都只是躲在自己房里,听到枪声才从钥匙孔里向外张望了一下。”
我喝了口茶,道:“她看见了什么?”
“她说就是你的背影。”他喝了口茶,“她一口咬定,那个持枪的人就是你,太肯定了,甚至说你就一直站那儿,直到踢开门想进来杀她。要不是我检查了你的枪,我都要相信她了。”
我有点绝望地道:“难道,没别的线索了?”
“没有了。”
看着我那副绝望的表情,他拍了拍我的肩,道:“老于和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心情我理解。只是……”
“我知道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根本没有顾及礼貌不礼貌。他道:“检验处你也别去了,快走吧,我给你开张离境许可证,明天你做个检查就走。”
走出警察局,我的泪水再也按捺不住了,直往外流淌。
天空中,星光闪烁,不时有几颗流星滑过天空,也仿佛泪水。我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张许可,细细地撕得粉碎,对着风撒去,看着那些碎纸片飞得到处都是,又渐渐地落在地上,像一群受伤的飞蛾。
沿着马路,我独自走着,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一包烟。我摸出了一根,点着了,让辛辣的气体充满肺部,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那些烟气全吐出来,似乎这样可以让我忘掉痛苦。路边,一家快打烊的店里,正放着很久以前的一首英文老歌《takey
eathaway》,那是一部很久以前的美国电影里的插曲,也许店老板没注意到这歌的名字是那么晦气吧,放得欢天喜地,天旋地转。每个人都忙着整理东西,争取用最少的重量带走最值钱的东西。每一个人想的,也只是尽快离开。
据说,船上的老鼠在沉船前,会争先恐后地离开船只,哪怕四周是茫茫大海。或许,人和老鼠,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当嘴里吸进来的烟变得灼热了,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这时,我才发现,又来到了单位门口。大门紧闭着,局里竟然还开着灯。
“啊,你也来了。”
我回头,看见老计的女儿正提着一个饭盒,站在我身后。我道:“你还上班?”
“我爸还在实验室干活,我给他送饭。”
“老计还没走?”
她点了点头,道:“我爸说,他还想找找变种食尸鬼的对症药。”
“还有人在局里吗?”
她的脸有点阴沉,道:“整个局里,就我们两个了……对了,还有古文辉。柯祥一开始来过几次,现在好久没来了。”
古文辉体内的食尸鬼大约还没孵化,他被放在实验室的隔离罩中,尽管没死,也已经没有知觉了。这是他的要求,把自己的身体献出来当实验材料。对于这一点,我多少有点敬佩他了,我想如果我处于他的位置,可能不会如此通达。
“老计还在吗?我看看他去。”
她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我跟她走进去。只有走廊上开了一小排灯,以前那种肃穆已经荡然无存,现在,整幢大楼就像废墟一样,空旷冷清。在走过局长的办公室时,我不由自主地一阵心疼。
物是人非,世间最难堪事,无过于此。
老计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她推开门:“爸,有人来看你了。”
老计正坐在一台显微镜前看着,抬头见是我,笑道:“你来了?坐,坐。还没走吗?”
“还没走。”我不想告诉他,局长被杀了。
“来,喝酒,喝酒。”
老计贪杯这一点,和我有点像。老计女儿在一张小桌子上摊开了一张旧报纸,把拿来的一点熟食和酒放在桌上,自己拿了个小烧杯,给窗台上一盆植物浇水。老计把杯子给我,自己找了个干净的烧杯,倒了两杯,道:“先干一杯吧,就当预祝我成功。我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就是不肯陪我喝酒。”
我端起杯子:“老计,你真的不想走吗?”
他呵呵地笑了两声,拈了片猪头肉:“你还不是一样。”
我端着杯子,眼却看着别处:“我只是还有事没办完。”我不敢面对着他,怕他看到我眼底的泪光。
“说这些做什么,先喝酒吧。”他喝了口酒,“你要是乐意,来帮帮我吧,实验太烦,现在我也找不到人手。”
我几乎没有考虑,就说:“好。”
我没有后悔,却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少了不起。我看了看她,她在一边掩饰似的忙着收拾东西,可我也看得出,她的眼里带着些欣喜,手忙脚乱中,水都洒到了盆外。
老计的实验实际上也没什么难度,从古文辉身上取得食尸鬼的蛹后,用各种人类已知的抗生素之类的各种药物进行测试。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找不到一种可以有效杀灭食尸鬼的药物。我的任务,也就是帮助老计调配各种匪夷所思的药物。有些东西,要是中世纪欧洲的那些野蛮医生见了,只怕也要摇头,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做完一天的实验,毫无进展。我和她告别老计,离开了局里。
街道上几乎没有人了。深秋的街道,本来就有几分萧条,现在更是显得衰败不堪,到处都是落叶,夹杂着废纸。
她走在我身边,一声也不吭。这些天,她已经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英气,纯粹成了一个小女人。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说:“你有没有想过离开?”
她抬起眼,有点吃惊地看看我:“当然想过。我劝过我爸,做那种事,并不是我们的责任。”
我笑了笑:“你那么劝他,他肯定不会听的。”我也明白老计。老计的性格和我有些相像,都是认死理的人,打定了一个主意,就再不会改变了。说不清这是不是个好的脾气,反正,我已经不愿意再改变了。
她看着天:“你说,你们的实验有成功的可能吗?”
我站住了:“不管怎么说,那已经不是我们个人的事了,那是为了整个人类。”
“是吗?”她冷冷地笑了一下。一阵风吹过,一张撕破了的报纸像小狗一样擦着地面滑到我的脚后。
“你不相信?”
“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够成功。”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一个年代有一个年代的英雄。如果我做不了这个年代的英雄,那只要无愧于心就是了,但我还是想做一个英雄。我默默地想着,忧郁地摸出一根烟,点着了,烟气冲入肺中,呛得很。
几天过去了,还没有一点进展。
老计和我每天都在喝两盅之后,再像古代炼金的巫师一样想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药物。只是,每天的几十次实验都以失败告终。杀死食尸鬼的唯一方法是提高热度。烧死患者防止传染,我们一直在这么做,似乎用不着我们花那么大精力去发明,可任何活人都承受不了能杀灭食尸鬼的温度。麻烦的是,虽然在低温下食尸鬼发育很迟缓,但古文辉体内的食尸鬼仍然一天比一天大。可能马上要孵化了。
一旦孵化,那么只能进行毁灭。我们贴出过征求志愿者的告示,也在硕果仅存的电视台里发了一回广告,可患者大概早不看电视了,根本没人应征。我怀疑还有一个原因是,老计那广告写得太吓人,什么“征求实验对象,保证毫无痛苦”,好像实验对象是要开膛破肚一样。
广播里又通知了一回,由于城里人口越来越少,检查站不再24小时开放,改成早7点到晚11点开放,倒像是个便利店。
其实他们也不必多说什么,留下来的,除了患者,就只剩下我们三个傻瓜了吧。不知城里还有别的傻瓜没有。
我没把真的傻瓜计算在内。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来了。起床时,阳光明媚,今天是个好天气。梦中我又回到了过去,那时特勤局还没有成立,我所服务的,只是一个做些维护治安工作的国家机构,而局长还是那机构的负责人。那时,老计女儿刚进局里来,只是一个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发育得不太好的女大学生……
为什么想这些?我觉得有点好笑,可是,现在我经常会回忆起过去。因为局长之死的缘故吧?
我无言地穿戴好,从食品柜里翻出点营养食品,对付着吃了一点。这些天,这城市像一个漏了的浴缸一样,每时每刻都有人像水一样流出去。本来过去一大早这宿舍区就吵得要命,现在却安静得甚至有点儿死寂。
走到离局总部大楼还有几十米的街道拐角处,远远看见有个提着皮包的人站在门口。我走近了,有点儿忐忑不安。感染者体内的食尸鬼孵化后,人会有一段时间的疯狂,因人而异,从两小时到两天不等。以前,早期病人被发现后送医院,当不能治疗后送回家由家人看护,到一定的时间则由特勤局人道毁灭。但现在对患者的管理已完全失控,有时在街上走我都担心,会不会碰到一个食尸鬼已孵化的病人在我后脖子上咬一口。
好在食尸鬼孵化后的人很容易从动作上看得出。由于食尸鬼破坏了神经中枢,患者走路都像喝醉了一样,类似于古老的恐怖电影里的丧尸。现在提皮包的这人虽然有点儿失魂落魄,但动作很平稳,就算是被寄生了也没到危险的阶段。只是,这个人看着实在很熟悉,可我就是想不起来了。
当我走近他时,那人正好抬起脸,我看了看他,吃了一惊:“柯祥!”
柯祥以前胡子总是刮得干干净净,衣服一尘不染,说话细声细气。可现在,却大概可以用“男人中的男人”去称呼了,他衣服皱巴巴的,胡子也有好些天没刮了,和流浪汉差不多,只是他的脸还是白白净净的。
他也吃了一惊,我们几乎同时说:“你没走?”
以前我们几乎没说过话,现在,我发现我其实也并不像以前那么讨厌他。我道:“你没拿到许可证吗?”
他有点儿失神地说:“今天才拿到。下午要走了,我想……我想再看一次文辉。”
他那种含情脉脉的语调以前我听了就想吐,可现在却觉得那也是人之常情。也许,那也是种爱情吧,即使我不理解,但我也没权力去取笑别人,毕竟,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道路。
他有点儿自嘲地笑了笑:“你大概在心里笑我吧。”
我不好说什么。尽管仍然觉得他的话有点儿可笑,可还是说:“进去吧。”
他有点迟疑,问:“阿雯在吗?”
我笑了:“当然在,你怕她吗?”
“不是。”他垂下头,“她不让我见文辉。”
我打开门:“进去吧,我带你去。”
我也看过古文辉,他在低温下一直保持假死状态,在玻璃罩里显得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不知老计的女儿为什么不让柯祥见他。
关上门,我领着他走到实验室前。实验室在二楼,门正对着大厅。那门没锁上,我们时常要从古文辉身上取一点标本。当然,实际上只是用一个注射器抽取一点血液,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
柯祥把皮包放在门外,人站在玻璃罩前,像呆了一样看着里面的古文辉,他眼里淌下了泪水。我没有打扰他,轻轻地退了出去。
掩上门,里面偶尔传来一声抽泣。柯祥在追思过去吧?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腕,腕上那兼手表用的探测器早被那两个保安打碎了,什么也没有。
五秒钟数一次,数到一百,总该出来了吧。我想着。
“一,二,三……”
“你在这里做什么?爸在找你。”
老计女儿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吓了一跳。我数到哪儿了?好像是六十到七十之间。我抬起头,却见她正在楼下。
我趴到栏杆上,小声说:“别那么大声,柯祥在和古文辉做最后的告别。”
“什么?”她的声音大得吓了我一跳。
“大概有几分钟了吧,我数到六十几了?”
“快进去看看!”
我这才想起,古文辉已经快孵化了,会不会出什么事?我一把拉开门。
门里,柯祥已经打开了玻璃罩,抱着古文辉坐在实验桌上,古文辉的头枕在他的腿上。听见我进来,柯祥冲我笑了笑。
我走上前去,喊道:“你《王子与睡美人》看多了吗?快把古文辉放回去吧。”
他没理我,还是抱着古文辉。
我抓住了他,一把将他拖了起来。他像一条小虫子一样在我手下蜷缩着。
“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会害死这里所有人的?”
柯祥被我抓得喘不过气来。他抬起头,满面泪水,说:“我不能看着他被关在那个玻璃罩里,像一只动物……”
我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我没有留情,他白净的脸上登时出现了五个手指印。他抬起头,看着我,悲哀,痛苦,却没有乞怜。
我推开他,想冲到控制台前重新关上强化玻璃罩。趁着古文辉体内的虫卵没有孵化,现在还来得及。
“不要动!”柯祥喊道,手里多了一把火焰枪。我没有理他,伸手要去扳那个开关,突然,一道火光掠过我身边,我只觉得手臂一阵刺痛,一下缩了回来。
火焰枪是利用一种高能可燃气体来发射火焰的,其实就是个火焰喷射器。对付那些虫子,平常的子弹没什么用,而火焰枪可以在两米以内烧穿一块两厘米厚的钢板,是很有效的武器,不过用它来对付人却并不太好。柯祥这一枪没有对着我开,但余热还是使得我的右臂肘部的衣服燎掉一块,皮肤上起了不少水泡。
“快让开,我会开枪的!”
柯祥跑了过来,枪仍然对着我。
“混蛋!你难道要把我们全害死吗?快听我的,把他关起来,趁他还没孵化。”
“然后呢?等你们把他研究完了,就把他当成一堆废物,烧成灰烬?”
我努力让自己不要发作:“你把他放出来,难道他就有救了?”
“我不管,”他的眼里,泪水大颗大颗地流出来,“反正我不能让他再关回那个玻璃罩里。”
这时,我看见实验室的门口出现了她的身影。她有点儿焦虑地看着我,我悄悄向她点了点头,她也点了点头。
火焰枪射程不远,但从门kǒu • shè过来足够了。我看见她掏出了火焰枪,对着正背对着她的柯祥。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看见她的手在发抖,一直没有开枪。
这时,本来平躺着的古文辉嘴里发出一声低哼,柯祥欣喜若狂,把枪插到腰间,在实验桌前弯下腰去,看着古文辉的脸。
“文辉,文辉,我是阿祥啊,是我啊,你还认识我吗?说句话吧!”
他乱叫着。我的手摸着枪。这是个好机会,他全无防备,我开枪的话,可以在半秒钟里把他的脑袋烧成焦炭。可是我却实在下不了这个手。毕竟,柯祥还是个正常人。尽管我已不把患者当人,可杀正常人,我还是做不到。
古文辉的嘴里突然发出了不像人类的惨叫。他的头抬起了两三寸,从他嘴里喷出来的,不是血,尽是白色的小虫子,喷得满身都是,蠕蠕而动。
我一把抓住柯祥的肩,道:“小心,他孵化了!”
由于温度升高,古文辉的孵化提前了。
柯祥哭叫道:“文辉!”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挣脱了我的手,向古文辉跑去。
我浑身像浸在冰水里,一动也不能动。柯祥跑近古文辉身边,哭喊着:“文辉!文辉!你能听见我的话吗?”
古文辉的双手举了起来,伸向自己的眼睛。由于他体内的食尸鬼比正常孵化时数量不知多了多少倍,在他的眼睛里,一段白白的东西正拼命挤出来,血和脑浆混在一起从眼眶里往下滴。柯祥伸出手臂,似乎想要揽住古文辉,却又不敢。我退到门边,对柯祥叫道:“笨蛋!他体内的虫卵已经孵化了,快跑出来!”
不知他有没有听到我的喊声,我不见他有动作,古文辉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叫,抱住了头。可是,整个头像熟透了的苹果一样掉了下来,倒好像是他把自己的头摘下来的一样。他的身体就像个没扎上口的口袋,一下倒在地上。脖子处,已是一个空洞,从里面,像倒出水一样,一大堆白色的蛆虫直喷了出来。柯祥躲闪不及,被劈头盖脸地浇了个透,他嘴里恐惧至极地叫着,两手在脸上乱挥。
不,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那不是在挥,而是在—拔!
他的手抓着脸上的虫子,而那些小虫子却像钻进豆腐的泥鳅一样,直钻进他的皮肉里,他拔出一条,另一条又钻了进去,一张脸上,马上和一个正在忙碌的蜂巢一样。那些虫子不只是钻进去,还有些从里面钻出来,在脸上游走。他的脸一下子千疮百孔。
她在我身后发出了尖叫。
柯祥转过头,张开已经变得破碎不堪的嘴,含混地说:“救……救我!”
他的嘴唇已经只剩了两层皮肤,两颊上满是孔洞,血却流不出太多,那些虫子钻得非常快,一些在他的皮肤下穿行,从下巴直到脖子,他的皮肤上一些小小的鼓包在很快地移动。他的手在拼命摸着腰上的火焰枪,由于食尸鬼已经穿透了他的脑部,他的神经也已反应迟钝,摸了几次都只是摸个空。终于,他拔出了枪,对准自己的头。
这时,那些蛆虫一样的食尸鬼在枪上爬得到处都是,水一样掉下来,有一些开始向我爬过来。我不忍再看,扭头关上了门。
实验室的门密封性能很好,可是也隔不了热。我几乎一下子就感到门板开始发烫。
她掩着脸,在那儿抽泣着。我拍拍她的肩,道:“走吧,老计在等我们呢。”
回到老计的办公室,他正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份内部资料。看见我们进来,他抬头道:“怎么了,怎么这么吵?”
我看了看她,她没说话,我道:“柯祥来过了。”
老计的脸略略抽动了一下,对她说:“你为什么放他进来?古文辉自己交代过,他太容易冲动,不能让他来的。”
“不关她的事,是我带他进来的。”
老计问:“他走了吗?”
我叹了口气:“死了,他殉情了。”
老计一点儿也没体会到我话语中的幽默感:“那么古文辉呢?”
我一下回过神来,有点儿过意不去地说:“他的尸体已经被我烧了。”
“烧了?”老计站起身,冲到我跟前,一把揪住我的胸口,“你知不知道,他是个最好的实验对象,烧了他,我的实验怎么办?”
没想到干巴瘦的老计力气会这么大,他抓着我时,我一动也动不了。她在一边道:“爸,你别怪他,柯祥疯了一样要把古文辉放出来,那时古文辉已经孵化了,如果不烧了他,那些食尸鬼会马上感染我们的。”
老计放开了我,一下子像苍老了10岁。我道:“要不,我们再征求一个志愿者吧……”
老计看着我,脸上满是嘲讽:“等我感染了,你拿我来做实验吧。烧得怎么样了?”后一句是跟她说的。我道:“烧起来后我们没有去看过。”
老计像没听到一样,还是对着她。她看了看我,小声道:“门还关着,我们怕还有食尸鬼没死,没去看过。”
老计走出门去,我和她跟在老计身后,有种无颜以对的惭愧。虽然我并不知道古文辉有过这样的交代,但毕竟是我放柯祥进来的,总不能用不知者不罪来搪塞吧。
二楼的实验室门口,还在散发着热气。实验室因为要化验食尸鬼样品,局长怕出万一,特意让人加工过,密封性很好,很耐热。食尸鬼只有用高温才能杀灭,柯祥虽然用火焰枪大烧了一把,对屋子也没什么损伤。老计打开门外的加热开关。实验室本身也安装了加热装置,可以在瞬间加热到五百摄氏度的高温,以防备有没死的食尸鬼漏网。等了一会儿,老计关掉开关,道:“阿雯,开门时你守着点。”
她拔出火焰枪来,我见她的手有点发抖,说:“我来吧。”
里面的样子肯定不会好看的。老计却没理我,见她还是有点迟疑不前,厉声道:“快点,要是里面还有食尸鬼,千万不能放过。”
我有点生气,但还是拔出枪来,站在门的另一边。我看看她,她的嘴唇有些发白。
她实在不该干这一行。
我正胡思乱想着,门开了。先是一股热气,随之是一阵焦臭,她的头直直地对着我,根本不敢向里看。老计却已走了进去。
我探过头。里面倒没有想象的那么狼藉。食尸鬼在100多摄氏度的温度就已经死亡,500度高温,都已经成焦炭了,地上到处都是黑点。恐怖的只是地上那两具焦黑的尸骸。古文辉的尸体本就已不成样子了,而柯祥的尸体上,只有上半身的衣物被烧得黑黑一片,下半身只沾染了些食尸鬼的焦尸痕迹。只是本来放在实验桌前的记录数据也被烧得只剩下一堆灰了。
老计戴上了手套,取出一根合金的小棍子,在那堆灰黑色的遗骸中翻着。看着他那副样子,我真有点佩服他的胆量,但也更觉得内疚。“老计,我很抱歉……”
蹲在地上的老计看了看我:“别说这话了,请你还是走吧。”
我被他这一句噎得说不出话来,把火焰枪往腰上皮套里一插,扭头便走。她在我身后叫着:“等等……”
老计喝道:“这种沉不住气的人,别叫他。”
我没有回头,只听她小声地埋怨着老计。
如果她追上来,我会留下来的。我想。
可是,她没有追上来。
我走出大门。街上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清洁工来打扫了,废纸垃圾到处都是。幸好人也大多离开了,如果还像以前那样有那么多人,弄得这么脏一定会爆发瘟疫的吧?我走出大门时,多少有点留恋地想回头看,可到底还是没有回头。
街上,很少有人走过。能走的都走了,还在等候离去的人,想必除了万不得已不会上街。现在,在街上大模大样走的人,可能大多是感染者。
我低着头,只是走着。我已不害怕那些感染者了。说来也好笑,当我们还在到处寻找感染者时,那些被感染的人往往都令人觉得怪异而恐怖,可现在看看,倒也没什么两样,只是比普通人看上去更脆弱,更憔悴。如果我感染上了,大概也就这么一回事吧。
我走了一段,忽然又听到了那首《gun》的主题曲。还是那家店里吧,那种有点儿煽情的歌声,听起来也那么具有讽刺意味。
我站住了。眼前的一切都像死了一样,除了那首歌,就只剩下风声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烟早就没了。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买烟吗?我有点茫然地看看四周。
除了那个正放着歌的小酒店。
我走过去。门虚掩着,透过玻璃门,看得到几个人正在喝酒。吧台上,有个人正在调酒,柜台上的一个玻璃柜里,还放着几包烟。
这景象倒和以前没什么两样,除了那些喝酒的人,每个人的脸上,不是麻木就是绝望。
我走到吧台前说:“请给我一包烟。”
那调酒师正摇着酒:“自己拿吧。30元。”
这时候买东西还要给钱,而且价格还那么贵,我有点想不到。我摸摸口袋,这些天都没有用钱的习惯了。幸好,口袋里还有一些钱,我数了30元,抓了一包烟,撕开包装,用食指一弹烟盒的底部,一支烟跳了出来。
这时,一个已喝得醉醺醺的人走过来,在吧台上扔了一张纸币,“再来一杯吧。”
那调酒师灵巧地收好钱,倒了一杯酒。
我倚在吧台上,点着了烟,吸了一口,笑道:“你还要钱来做什么?”
他看了看我,道:“钱可以买东西啊。”
“你还有机会可以买东西吗?”
他的手还在摇着那两个不锈钢罐子:“我没有机会了,可我的妻子和孩子还可以。”
他看着吧台里,嵌在墙上的一张小照片。上面,一男一女和一个男孩子,笑得很灿烂。背后是阳光和草地,繁花似锦。
“他们都出去了。”他爱不释手地摇着手里的罐子,“一出去就打电话进来,告诉我外面很好,让我不用担心,只是后来也联系不到了。这些钱我不能用了,但却可以让我的妻子和孩子过上好一阵子的。人总要死的,就算我马上要死了,可我还得养家糊口。何况现在我还没死,还是个商人,你说是吗?”
我吐了一口烟。他的神情安详而坦然,倒好像在谈论什么与己无关的事。我道:“也许你是对的吧。”
这时,有个喝得已有醉意的汉子叫道:“老板,再来一瓶,56度的。”
走出酒店,我有点茫然。生死于人,本来也是常事吧,可像这位酒店老板那么看得开的倒也少见。
走到桥上,一张落叶正飘下来,擦着水面掠了一阵,又像被吸住了一样贴在水面上,顺水流去。这条河本来被污染得很厉害,淤泥积得几乎要堵塞河道。这些天来,水量倒增加了。我把烟头扔进河里,又摸出一支烟,刚凑到嘴边,突然肩头被撞了一下,那支烟也掉在地上。我扭头一看,是个醉醺醺的流浪汉,手上拎了一瓶酒。他见我看了他一眼,瞪大了眼,道:“看什么看,我是感染者。”
我有点儿本能地想要摸火焰枪,可是马上放下了手,叹了口气,道:“我还没被感染,对不起。”
这话可能让他也有点奇怪,“什么?”突然,他叫道,“哈,是你啊。不去检验处上班了?”
“早不去了。”我看了看他,但实在认不出来,道,“你是哪一位啊,恕我眼拙。”
“我是成凡。”
“成……凡?”我依稀记得前些天那个被我查出感染了食尸鬼的不幸者。不错,他穿的还是那件衣服。才没几天,他身上那身西装也肮脏得像从垃圾箱里捡来的。
“你验得没错,”他向我露齿一笑,却又那么凄楚,“就这几天,我血液里的虫卵数量,已经达到了每毫升130多个。”
我不知说些什么好。古文辉和柯祥的死,我并没有太多感慨,但这个人明明知道自己要死了,却偏偏像个自暴自弃的醉汉一样在街头晃荡,却更让我不安。
“你为什么不到那个检验处去了?”
我只是苦笑,道:“我只去了一天,前些日子我在老单位里。昨天,我又和以前的同事吵了一架。”
“为了什么?”
“他在研究解药,结果那个实验对象的朋友自作多情来救这个实验品,弄得一团糟。实验的对象没了,资料也烧得差不多了,我同事心情不好,责怪我了。”
成凡忽然道:“不能补救吗?”
我叹了口气,“实验对象都没了,实验怎么继续?谁也不肯在没死前把自己的身体捐出来做实验,等孵化后你没知觉了不能反对了,可身体状况又没法实验了。”
“我肯捐。”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他。只见成凡一张已经又脏又瘦的脸正对着我。我道:“你要想清楚,如果解药研制成功了,你还有一线生机,但你去做实验的话,就再没机会了。”
他把手里的酒瓶扔进河里,河水发出一阵恶臭。他道:“我妈昨天去世了。”
在他的眼里,滴下了一滴泪水。我有点抱歉地说:“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他擦了擦眼,“我想通了,反正迟早要死,如果用我的身体能做出解药来,那也是值得的。”
我看着他,心头一阵地激动。
我领着成凡回到局里。实验室的门开着,看得到老计在里面。我领着成凡走上楼,兴高采烈地说:“老计,我给你带来了个病人。”
老计正在拼凑几张烧得焦黄的纸片,抬头看了看我:“什么?”
“这位成凡先生是个早期感染者。他自愿做实验对象。”
老计一下站起来,有点激动地说:“是吗?成先生,你可是人类的功臣啊!来,我还有一个备用实验室。”
这时,我看见老计女儿出现在门口,脸上有点喜色。也许,我这手将功赎罪做得很漂亮,我几乎要向她比画一个“v”字手势了。
老计领着他走到另一间实验室里。这实验室比被我毁掉那间要简陋得多,我也有点理解老计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火了。老计掀开了实验室中间床位的玻璃罩,道:“睡上去吧。”
成凡躺到床上,有点惴惴地问:“不会很痛苦吧?”
“如果你的意识清醒的话,那种痛苦和恐怖没有一个人受得了的。不过我会让你吸上十分钟的一氧化碳,你就会脑死亡,那就不会再有感觉了。”
“什么?煤气?”
成凡像被蛇咬了一口一样,坐了起来。我在一边道:“成凡,反正你的生命也没有多久了,贡献出来,如果解药能搞成功,全世界都会感谢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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