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林克斯-(2007)-The Slynx(3/3)
但老头这回可不是在说笑,他真的生气了:“我都不想再讲了。如果你们想听故事……就老老实实地听,不要插嘴。一插嘴,整个故事就全毁了。她肯定是一个旧时代人,瞧她说话的腔调,我就能猜出来。”
“没错,”我们的人瞥了一眼母亲,说,“她是一个旧时代人。好了,老爷爷,继续讲故事吧。”
车臣人教我们分辨森林中的各种小径:哪些是真实的道路,哪些是虚构的迷径——只是一团绿色薄雾、一堆绊脚乱草、一个咒语和魔法营造的假象。他详细讲述了各种迹象。他讲述了在黄昏时分唱起湿漉漉歌谣的美人鱼:起初,是一阵低沉的“噢噢噢啰啰啰,噢噢噢啰啰啰”,接着声音变成大声的“噢嚯呜乌啊啊啊,噢嚯呜乌啊啊啊”,这时,就得小心了,她随时会冲出来,把你拉进河水里,当歌声越来越尖细,变成“唉咦咦,唉咦咦”的时候,赶紧甩开腿拼命逃吧,伙计。他告诉我们,千万要当心魔树皮,当心那些会卷人腿脚的长鼻怪,还教我们如何寻找品质最好的腊什特。
这时,本尼迪克特冒了一句:“老爷爷,你见过斯林克斯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本尼迪克特,仿佛他是个白痴,不过没有人吱声。
他们送走了那个无畏的老头,镇子又安静下来。他们安排了更严密的警戒,但并没有外人从南方攻来。
绝大多数时候,我们是从东面离开镇子。那里的树木高耸,绿草颀长,闪着亮光。在草丛中,开着一些可爱的小蓝花,经过采摘、清洗、拍打、梳理、缠绕,就可以把小蓝花纺成线,织成粗麻布。母亲——愿她安息——总是笨手笨脚的,把线在手上缠成一团。在她不得不亲手纺线时,母亲抽抽搭搭哭了起来,织完一匹粗麻布,她流了好几桶眼泪。她说,在大爆炸发生之前,一切都和现在不一样。她说,以前你可以走进一家百货尚店,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如果你不喜欢,你大可以昂起头走开。她说的尚店或者散店,和仓库差不多,只不过那里的货物更多,而且不只是在仓库日才发放东西——尚店的门每天都敞开着。
简直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去了就可以随便拿自己想要的东西?真要这样,再多警卫也护不住这家尚店,要是让我们进去,我们会把所有货物都抢光。而且,肯定会踩死很多人!仓库日那天,眼睁睁看着谁谁谁拿到了什么、拿到了多少,想想那个幸运的家伙为什么不是我,你的眼睛简直要从脑袋里蹦出来!
光看没什么用:他们给你多少,就是多少。不要直勾勾去盯别人的东西:仓库工人会揍你的。你已经得到了你该得的,现在赶紧滚出去!否则已经给你的东西,我们也会再抢回来。
当你离开仓库,拎着篮子匆匆往回赶,你会忍不住伸手在篮子里摸索——一切都还在吗?也许他们少给了什么东西?或许有人在过小巷时偷偷挨近你,伸手掏走了什么?
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有一回,母亲从仓库回来,他们给了她一些乌鸦羽毛,可以用来做枕头。羽毛很轻,揣在篮子里,仿佛拎了个空篮子。她回到家,拉开挡布,你猜怎么着?羽毛不见了,篮子里只有一些小土块。母亲号啕大哭,父亲却咯咯大笑。这个贼真是太逗了——他不但偷走了这些羽毛,还想出了一个笑话:喏,给,这些羽毛就值这一堆土。真是太机智了!
结果,在邻居家发现了那些羽毛。父亲缠着他追问,这是打哪儿来的?市场。用什么换的?皮靴子。和谁换的?突然间,邻居答不上来了,他支支吾吾地说,他也不知道,他也说不清,他喝了太多腊什特——你根本不可能从他手里要回任何东西。这件事只好就此作罢。
瞧瞧,他们在仓库发放的都是些什么货色!老鼠肉香肠、老鼠油块、麦草面粉、乱糟糟的羽毛、硬邦邦的皮靴子,当然还有火钳、麻袋、石锅:各式各样的下等货。有一回,他们往篮子里放了一些黏糊糊的小火果——放的时间太长,已经长毛了,等到没法入口,这才发放给大伙儿。你要是想吃新鲜的小火果,还是得自己去摘。
镇子东边是一片精灵杉林。精灵杉是世界上最好的树。树干轻盈,会滴树脂,叶子呈爪形,纹理精致,散发出一股清新气息。一句话,精灵杉真是棒极了!它的果锥和人头一样大,你可以饱吃一顿里面的果仁,当然,吃之前得好好浸泡一下,不然味道会有点恶心。小火果生长在最古老的精灵杉林深处。甘甜,饱满,耐嚼。成熟的小火果,像人眼那么大。小火果在夜晚闪烁着银光,就像穿过树叶的月牙光,在白天却不会发光。人们会趁着黄昏时分悄悄走进杉林深处,一等到夜幕降临,大家便手拉着手,排成一行,免得走失。这么一来,小火果就不会察觉到人们的到来,照常散发银光。你必须迅速摘下小火果,手上一个犹豫,它就会被惊醒,大声呼喊,其他小火果听到警告声,会在一瞬间全部熄灭。你也可以在黑暗中摸索着采摘小火果,但很少有人这么做。你肯定会摸到假果子。假果子亮起来时,一团火红,仿佛内部燃起了一团红色火焰。母亲就是摘到了一些假果子,结果把自己毒死了。要不然她现在还活着。
母亲已经在这个尘世间生活了二百三十三个年头,她一点也没有变老。被放进坟墓里时,她依然头发乌黑,脸颊粉红。事情就是这样:在大爆炸中幸存下来的人,从此就不会变老了。这就是他们的异常之处。仿佛他们身体里的某个时钟卡住不走了。但现在这样的幸运儿已经不剩几个了。他们全都躺进了潮湿的泥土里:一些是被斯林克斯害死的,一些是被兔子毒死的,而他的妈妈,是被小火果……
在大爆炸后出生的人,则会出现别的异常。有些人的手,仿佛在绿面粉里炸成了一团糊,仿佛他们在绿松果堆里打了个滚,有些人长了鳃,另一些人则长了鸡冠或者别的什么古怪器官。有时候,有些人出生时并不会有什么异常,但当他们老了,眼睛里会冒出一个脓包;或者kua • xia长出长长的胡子,直拖到小腿;或者膝盖上开出几个新鼻孔。
本尼迪克特有时会问母亲:“大爆炸是怎么发生的?”她真的不知道。好像是人们在摆弄自己的武器,但一下子摆弄过了头。“我们发展得太快了。”她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我们过去的生活要好得多。”那个老男人是在大爆炸后出生的,他会对她咆哮:“别再提那些旧时代的破事了!现在该怎么活,就怎么活!过去的一切,关我们什么狗屁事!”
妈妈会说:“尼安德特人!石器时代的畜生!”
然后,他就会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她会尖叫,高声召唤邻居来评理,但邻居们绝对不会吱声:这只是丈夫在教训自己的妻子。不关我们的事。盘子摔地上碎两半,夫妻总归是夫妻。他为什么会对她发火?要知道,她依旧年轻,看上去越来越年轻,他却在不断衰老——他的脚开始跛了,他说他眼前一片晦暗,像是掉进了一潭黑水。
母亲会说:“你居然敢对我竖中指?我可受过大学教育!”
他会大骂:“去你妈的大雪鲛鱼!看我不揍扁你。瞧你干的好事,给儿子取这么一个狗名字,整个定居点都在笑话他!”
他会不停地骂骂咧咧,直到口角漏下的涎水把一副大胡子搞得湿漉漉的,他才会闭上嘴。老头很倔强,他会狂吠一通,骂累了,就给自己倒上一桶胡奇酒,喝得不省人事。母亲会抚平自己的头发,拉直自己的衣角,牵着本尼迪克特的手,带他走到河边的高山上。他已经知道,在大爆炸之前,母亲住的五层木屋就矗立在那儿。母亲对他说,以前河边到处都是又高又大的房子,双手根本数不过来。那怎么办?脱下靴子,继续数脚趾吗?本尼迪克特当时刚刚开始学数数。对他来说,用石头来计数还太难。现在,听说,光荣的费奥多·库兹米斯克发明了计数棒。他们说,那玩意儿,好像是在一个木块上开了一个洞,把很多木块穿在一根木棒上,然后就能不停地上下左右拨动了。他们说数字跑得太快,看着简直头晕!但你自己绝对做不出来这种稀奇玩意儿。如果你想要一个,就在市场日那天跑一趟市场,用粗麻布或者老鼠换一个,然后你就能不停地数啊数,数到你自己心满意足为止了。镇子里是这么传说的,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真还是假。
因此,母亲会来到小山上,坐在一块石头上,抽泣着、痛哭着,用痛苦的泪水浸湿自己,回想起她的女伴们,回忆起那些美丽的少女,或者怀念着那些尚店。她说,所有的街道上,都铺着一层立青。那是一种泡沫一样的东西,但是很硬,是黑色的,人脚落在上面,会被撑住。如果是夏天,母亲会坐着哭泣,本尼迪克特会在泥地里玩耍,挖泥捏泥饼,或者掐一些黄草茎,在地上插成一排小小的篱笆。四周视野很开阔:山丘延绵,溪水流淌,一股和煦微风轻轻拂过。他四下乱逛着——草地起伏,如波浪滚滚,太阳像一个翻滚过天空的巨大煎饼,照耀着田野,照耀着森林,照耀着蓝山。
母亲说:“我们的镇子,我们的家乡,美好的家园费奥多-库兹米斯克,之前被称作伊万-泊菲李锡科,在那之前,被称作谢尔盖-谢尔盖斯克,在那之前,被称作南方仓库,在那之前,被称作……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