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莫拉人-(1994)-The Remoras(1/3)
(美国)罗伯特·里德robertreed——著
虞北冥——译
罗伯特·里德(1956——)是一位备受赞誉又十分高产的美国科幻作家,他创作了数百篇短篇小说以及多部长篇小说。里德才华横溢,他的虚构作品从私密的小品文到太空歌剧复杂的变奏曲,无不涉及。跟小詹姆斯·提普奇一样,死亡暗示(以及混乱状态)常常出现在其作品的字里行间。2007年,他凭借中篇小说《亿万个世界》()获得当年的雨果奖。不过,总的说来,他能写多产的特点(而且作品质量并不会因此而逊色),却让他成了科幻界被严重忽略的一个作家。
两套系列作品影响了里德后期的写作生涯。在《星空面纱》()续篇中——《星空面纱之上》(,1994)和《封闭苍穹之下》(,1997)——里德作品典型的幽闭恐惧感源自我们太阳系的一幅图像——来自那层星空之上不真实的面纱,因为受到不计其数的、相似的有生命栖息的星系的影响。我们生活在行星上的特大城市带,和他人的沟通交流,需要越过空间上的重重障碍。这些障碍会改变我们的身体,好让我们与到访过的、拥挤不堪的世界上土生土长的人趋同相像。
《大飞船》()续篇——包括《星髓》(,2000)、《池》(,2004)、《星井》(,2004)、《嗜骨者及其他短篇》(,2012)、《大飞船》(,2013),以及《天空记忆》(,2014)——故事发生在人类发现的一艘大型飞船上,飞船上没有乘客、没有船员,似乎飘浮在人类星系之外,人类将其据为己有,并将其命名为“大飞船”。最初建造飞船的原因(很久很久以前),以及为什么飞船会在宇宙中漫无目的地航行时依然神秘莫测,尚待解决。飞船体形庞大而且充满未知,以至于对它的新“主人”而言,第一部中的发现——它其实建造在一整个行星之上——令人十分诧异。
在一篇关于该系列的文章当中,里德写道:“最初的构想是源自一种想象——人生活在最完美的太空服之中……太空服则是用某些极好的材料制成,并且当作一种功能强大的小型飞船使用。”几年之后的另外一种洞见让里德写出了第一个故事:“就是单纯地意识到,太空服非常像一个世界,自给自足、永恒不朽。我开始想更多类型的长寿的人,一生都要穿着这些精心制作的‘救生服’的人,我把他们看作一个社会。不过单靠一艘小飞船实现不了,我需要一种庞大的东西,一个可以诞生伟大文明的、广袤无垠的地方。”
1994年,《雷莫拉人》首次发表在《奇幻与科幻杂志》上(并在2006年重版于哈特韦尔与克莱默编辑的《太空歌剧复兴》),是“大飞船星髓”(thegreatshiarrow)系列的杰出之作。它是一部精彩的泛科幻故事,也是一部迷人的太空歌剧,有20世纪20年代的艾德蒙·汉密尔顿的风格,还能够和伊恩·班克斯最好的作品相媲美。
葵·李的家地处一个人类定居点里,占地数公顷。这个定居点位于船体之下,有整整数千平方公里。不论怎么看,她的住所都平淡无奇。真正的阔佬,宅邸大小常常超过一立方公里,除了自家人外,还养了一群用人。但这里毕竟是葵的家,自从她登船以来,这些舒适的大房间和宽阔的走廊已为她提供了许多世纪的栖身之所。
所有厅堂里,花园房最令人舒心。所以那个下午,她才会裸着身,惬意地躺在房内,一边闭眼安享人工太阳在虚拟天空中洒下的光与热,一边静听喷泉的潺潺水声和鸟儿的欢鸣。只是这份安宁很快就被打破了。房间内置的人工智能告诉她有人登门造访:“那人来找佩里,女士。他说这事十万火急。”
“佩里不在这儿。”她睁开了灰色的眼睛,“除非他上哪儿躲起来了,避着我们。”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女士。”短暂的停顿后,房子继续说道,“我已经转告了访客,但他依然拒绝离开。他名叫奥尔良,说佩里欠了他一大笔钱。”
她的爱人现在正在做什么呢?葵坐起身,脸上还挂着笑意。噢,佩里……你知不知道……算了,就让她自己来对付这个叫奥尔良的家伙,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把他吓跑就好了。她站起身,穿上绿色的纱笼,徐徐走向门口。直到最后一刻,她才吩咐房子把门打开,同时不要降低安保等级。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决定见见外边的人。对方大概是个怪人,甚至可能是个变态。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人穿着两米多高、近一米宽、反射着光芒的太空服,还低着头用一对古怪的眼睛瞅着她。过了很久,她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个雷莫拉人。天啊,一个活生生的雷莫拉人就站在公共过道上,低着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圆脸。他橙色的皮肤上,点缀着许多黑色的斑疹,可能是癌细胞所致,还有那张没有嘴唇和正常牙齿、似笑非笑的嘴。是什么风把一个雷莫拉人吹到了这里?他们从来、从来不会这么深入船体!
“我叫奥尔良。”他突然开了口。低沉的声音透过安全屏障,变得更加沉闷。那个隐藏在他太空服脖颈部位某处的扬声器说:“我需要帮助,女士。很抱歉这样打搅您……可是你看,我已经走投无路,不知如何是好了。”
葵·李知道雷莫拉人。她不但见过,还跟他们中的一些有过交流,尽管她记不起来那些对话发生在多么久远的过去,还有他们之间到底谈了些什么。这些奇怪的生物,比大多数外星人更难以理解,尽管本质上,他们有着人类的灵魂……
“女士?”
葵·李觉得她算得上心宽,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恶心,她脚下的地板仿佛在打转,连呼吸也困难了不少。奥尔良曾经是人类中的一员,和她同属一个物种。没错,他们的基因在经过巨量的辐射后,已经面目全非。没错,他们居住的地点早就远离了她这样的寻常人。可哪怕近于不朽,雷莫拉人依然有着人类的思维方式。葵·李眨眨眼睛,提醒自己应该对所有人——包括外星人——都抱有怜悯之心。所以,她最后从嘴里挤出了这几个词。“请进,”她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进来吧。”在说出这些话的同时,她解除了门禁。
“谢谢你,女士。”这个雷莫拉人开始往屋内走。尽管他的动作小心翼翼,膝盖和髋关节依旧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葵意识到这不正常。奥尔良的动作应该连贯流畅才对,他的太空服本该功能强劲,就像一套优秀的外骨骼装甲。
“要来点儿什么吗?”她下意识地问道。然后,她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句蠢货。
“不用了,谢谢。”奥尔良听起来和蔼可亲。
当然了,雷莫拉人的吃喝完全自给自足。他们的太空服永久密封、自成一体,与外界毫不相关。他们的食物全靠合成,水则依赖自体循环。通过这种方式,他们获得了某种宗教般的纯洁dú • lì。
“我无意打搅,女士。我会把大概情况简要地说明一下。”
这样的礼貌多少出乎预料。大多数雷莫拉人总是很冷漠,甚至惹人生厌,但奥尔良却一直面上带笑。他的一只眼睛是个长满了浓密黑色毛发的孔洞,葵估计那些毛发能感光,就像昆虫的复眼,每根纤维都能建构出一部分景象。与之相对,他的另一只眼睛要正常许多,能看到眼白和其中黑色的、疑似眼珠的物体。剧烈而半可控性质的突变总是能带来这样惊人的后果,即使站在她面前,靴子在石质地板上作响的当儿,变异依然在那件太空服里继续。“我知道这会让你为难……”奥尔良说。
“没有的事。”她说。
“而且也让我不舒服。如果有其他办法,我不会来这么深的地方。”
“佩里不在家。”她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很抱歉。”
“其实,”奥尔良说,“我本来就希望他不在。”
“是吗?”
“不过就算他在,我也要来这儿。”
葵·李的房子对她忠心耿耿,又时刻保持着警惕,肯定不会让任何对她不利的事情发生。所以,她朝前迈出一步,拉近了她和雷莫拉人之间的距离:“你说这跟债务有关,是吗?”
“是的,女士。”
“能否容我问句,债是怎么欠下的呢?”
奥尔良的解释不是很清楚。“把它当作以前的赌债好了。”然后,他又做了些暗示,“恐怕是一笔陈年旧账。还有,我都讨过上千次了,但佩里先生一直拒绝还。”
葵能大概地想象出怎么回事。她的丈夫不是完人。和她相比,他不但能力有所欠缺,而且更自私贪婪。当然了,她依旧喜欢佩里,但她不会因此盲目,无视他的缺点。“我很抱歉,”她说,“可我不会为他的欠款负责。”她故意把这些话说得斩钉截铁,“我希望你专程来到这里的原因不是听说他结了婚。”和一个有些钱的女人结了婚,她心想。
“不,不,当然不是这样!”那张怪诞的脸露出了受伤的表情。他的两个眼睛都睁得更大了一些,还用薄薄的、色如冰块的舌头轻轻地舔舐了自己没有嘴唇的嘴巴边缘。“说实话,我们不太关心乘客有什么新闻。我只是觉得,佩里大概和谁住在一起。我了解他。你瞧……我就是想找个人,能成为我们的同伴、盟友,或者支持者的人。”他顿了一顿,仿佛心中充满了希望,“等佩里回来以后,你能给他解释清楚是非曲直吗?行吗?拜托了。”他又停了一下,才说,“即使是卑微的雷莫拉人,也知道事情是分对错的。”
说自己卑微,这可不妥。奥尔良似乎认为她在歧视他,但葵·李不是那种人。她从不认为雷莫拉人低人一等,不觉得自己能占领道德高地。本质上,他们都属于人类。至于导致这次碰面的始作俑者……那个富有魅力、相貌英俊的人……她亲爱的丈夫……葵·李心头突然升起一股怒火,几乎吓到了面前的怪人。
“女士?”
“多少钱?”她问道,“他欠了你多少?你有多急着要?”
奥尔良先回答了第二个问题。他举起一只手,肩关节顿时发出了一阵悲惨的嘎吱声。“你听见了吗?”他问道,好像葵是个聋子,“我得换掉密封部件,至少翻新一下。说实话,我早该那么干了。”他做了个曲臂的动作,肘关节同样响起了不堪重负的哀鸣,“但我已经把存款用在置换反应堆上了。”
葵·李明白他的处境。雷莫拉人住在船壳上,每天都要在室外活动至少几个钟头。对他们而言,太空服密封不严等于灾难。任何微小的破口都能导致生理系统遭受重创,他们的大脑随即会陷入自我保护性质的昏迷。一旦这种情况发生,奥尔良就只有听凭辐射风暴和小行星碎石雨摆布了。是啊,她很明白,修理破旧老化的太空服是重中之重,可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对奥尔良感到深深的同情。
奥尔良深深地吸了口气:“佩里欠了我五万两千的信用点,女士。”
“明白了。”她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我叫葵·李。”
“葵·李。”他重复道,“是的,女士。”
“佩里一回来,我就会跟他讨论此事。我发誓。”
“如果你这么做,我会感激不尽。”
“我会的。”
那张丑陋的嘴巴张开了。葵可以清楚地看到奥尔良奶白色的喉咙上,点缀着许多绿色和蓝灰色的斑疹。它们不是癌症,就是某种奇特的新器官。直到现在,葵还是很难相信自己居然在跟一个雷莫拉人对话——那是人类中最奇怪的亚种——更有趣的是,尽管几乎所有的故事和传说都把雷莫拉人描写成鲁莽甚至胆大包天的家伙,这个奥尔良却很温和。他其实在害怕,葵·李突然意识到。那雷莫拉人绝望地颤抖着他湿润的橙黄色面颊,转过了身:“葵·李女士,谢谢。谢谢你的耐心,还有其他一切。”
五万两千信用点!
她差点叫出声。如果不是当着别人的面,她肯定克制不住自己,葵·李心想。佩里深深地伤害了那人,他一回来,她会立马告诉他这次造访。葵向来脾气好,可以容忍佩里的绝大多数缺点。但这一次不行。五万两千信用点不是小数目,奥尔良想要修理太空服,让自己恢复健康,就全仗着这笔钱了。或许,她应该想个办法,先联系上佩里?
奥尔良跨出房门,转身跟她道别。人工阳光的照耀下,他的太空服闪闪发光,但葵没法透过黯淡的面罩看清他的脸。他现在露着怎样的表情呢?葵对雷莫拉人挥手作别,心如刀绞。她努力思考着五万两千信用点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着她能不能……
不可能。她得出结论,她只是凡夫俗子。随着安全屏障重新张开,雷莫拉人离去时,太空服发出的嘎吱声变得几不可闻。
这条船有许多名字、许多称呼,不过对那些长途旅客和船员来说,它就是船。世界上没有任何星舰能与它相提并论,无论是在传说里,还是在历史中。
不论用哪种测量方法,得出的结论都差不多。这条船的历史极其悠久,远在人类诞生于地球之前它就被某个类人种族建造出来,后来又不知何故遭到了废弃。天文学家们说它原本是个寻常的类木行星,来自一片没有光明的深空。建造者以行星本身的氢为燃料,点燃了巨型引擎。百万年的漫长飞行过后,它的大气层终于剥离殆尽。如今所见的船,便是那颗行星的残余硬质核心。当初的建造者和后来的人类对船进行了大规模的改造,在金属和岩石中开凿出了一条条道路、密闭的舱室、燃料罐,还有各种各样的泊港。船内如今有着数以千亿计的乘客,但和船只真正能容纳的人数相比,这数字不过是个零头。船体的防护性能同样高到令人难以置信,它的装甲是厚度达到数公里的超纤维,能轻松承受最骇人的撞击。
很久以前,这条来自宇宙深处的巨舰恰好从人类的居住空间附近经过,捷足先登的人类立刻把它据为己有,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探索船体内部,又尽全力进行翻新。随后,一个新的组织建立,一套晋升制度确立。与此同时,古老的引擎重新激活,航线得到变更。接着,船票开始贩售,对象不只是人类,还包括其他外星人。这是无比诱人的新奇冒险:绕转银河的漫长旅程,不断穿行于恒星密布的旋臂之中,一趟需要耗时五十万年。
哪怕已经得到了不朽,五十万年对人类而言,依然是个巨大的时间跨度,但像葵·李这样的人,不但拥有足够的财富,也富有耐心。这就是为什么她愿意掏出一大笔存款,只为买下一套公寓。她明白,旅途漫漫,不可能始终有新奇事物。新鲜感会在三四趟绕行的旅途中耗尽,然后呢?人们迟早会需要新的刺激,还有适度的、能够解决的小麻烦。难道历史不是向来如此吗?
葵·李的寿命没有上限。她的祖先早已采用上千种综合办法阻断了自然的衰老过程:脆弱的dna被更好的微型遗传机械替代;对基因的大范围裁切,提供了优秀的蛋白质、酶,还有强劲的修复机制;在近乎完美的免疫系统的作用下,疾病早已被根除,常规环境根本无法致人死亡。即使遭遇了可怕的事故,葵·李同样性命无虞,因为她的身体和大脑能承受重创而不崩坏。
但雷莫拉人和她不一样。尽管这些人同样接受了祖先的馈赠,却没有选择过普通人的生活。他们活动在船壳之上,周身被一件太空救生服包裹。太空服为他们提供的不只是额外的保护,还有一个密闭的标准环境。换言之,那件太空救生服里既有供氧的小型植物,又有排泄物循环系统。船壳外的生活无时无刻不充斥着危险,船只的护盾和激光“看门狗”不可能挡下每一颗碎石,而每次大型撞击都意味着得有谁去负责修理。建造者的确为此准备了复杂的机器人,但在连续工作几十亿年后,它们已经不堪重负,所以人类不得不亲自动手来完成修理工作,同时,人们也把它当作船员提升军衔——以及赎罪——的最好方式。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人们还计划分摊修理船壳的工作,就是少部分人对船壳来一次短期修理,然后轮换另一批人,就连船长也得钻进太空服,登上船壳,用新造的超纤维去修补坑洞……
但这样的场面没有持续太久。随着某种亚文化的兴起,第一批雷莫拉人出现了,他们决定在船壳上定居。最早的雷莫拉人学会了如何承受强烈的辐射和控制受损的身体,又把这种技能教给了后来者。他们不但不排斥,甚至乐意接受基因的剧烈变异,比方说,假如某种独特的癌症使他们的一只眼睛失明,真正的雷莫拉人就会干脆以此为契机,进化出全新的视觉器官。最初可能只是一根感光的纤毛,但雷莫拉人可以对它进行培育,然后把它接入残存的视神经,最终形成的新眼睛会比那只失明的眼睛更耐用。反正葵·李听那些对此似乎有所了解的人就是这么说的。
在雷莫拉文化里,那些人说,越是怪诞的外表越受欢迎。扭曲的面孔和异常的器官是成功的象征。反过来说,由于病症和变异随时可能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爆发,长寿的雷莫拉人不太多见。葵猜奥尔良大概是第四或者第五代雷莫拉人。但这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她这么想着,返回花园房,褪下衣物,躺倒在地,闭上双眼,重新沐浴在光线之下。雷莫拉人是重要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人类,而她对他们可谓一无所知。她明白,无知即罪恶。当然,这种罪恶大概比不上欠债不还,但还是……
与奥尔良相比,她的生命太过舒适。想到一直以来过着无聊且平常的日子,她几乎感觉到了一丝愧意。
第二天,佩里依然没有回家。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十天过后,葵·李终于给他常去的地方发了信息,但没有收到任何回复。她小心翼翼地没有跟别人解释为什么要找他,因为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很正常。佩里大概晃荡到了别的什么地方,而葵·李呢?她一直以来过的都是舒适惬意的小日子,无非偶尔接待下来访的友人,或者参加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搞起来的聚会。这就是她的日常,除了享受,再没有别的。但现在,奥尔良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想象着那个雷莫拉人行走在开阔的船壳上,太空服上突然出现了裂隙,那副怪异的身体顿时像被煮沸,火辣辣地疼……可怜的家伙!
还钱给奥尔良是个简单的决定,葵·李有足够的积蓄。而且这似乎不是一笔大钱……直到它们被转换成一大堆黑白两色的电子芯片。不过,佩里欠她钱总归比欠雷莫拉一屁股债好,她有更多的手段让她丈夫通过各种方式还债,再说,她很怀疑佩里有没有办法一下子筹出那么多钱来。佩里这家伙,大概到处欠债,债主不只是人类,还包括各种外星人。不知道第几次,她怀疑起了自己为什么会被佩里这家伙吸引,她是疯了还是哪根筋搭错了?
即使永葆青春,葵·李也算得上是个老人。她已记不清年轻时的往事。那是因为回忆太多,神经元不堪重负。可能这就是佩里在她眼中熠熠生辉的原因。他年轻得难以置信,总是精力充沛,散发着无尽的光和热。作为爱人,他尽管惹人爱慕,但也有些贪得无厌;他懂得何时倾听,但从未掩饰过从葵·李那里套出钱来的欲望。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个挑战,对此葵从不质疑。也许她的一些朋友并不赞同他们的结合——有些闺密对此算得上直言不讳——可是对她这样一个已经活了二十五万年,见证了半个银河旅途的老太婆来说,佩里新鲜有活力并且不同寻常。相比之下,她的那些老朋友——突然间——显得有些迂腐。
“我喜欢旅行。”佩里这么说过,他英俊的脸上永远挂着醉人的微笑,“你知道吗?我就出生在船上,当时我爸妈才登船几周。他们在抵达一个殖民世界后就下船了,可我留了下来,自愿的。”他笑着抬起头,望着她头顶的虚拟天空,“你猜我想干吗?我想逛遍整条船,走过每条走廊、每一处洞穴。我想探遍海里的每种生物,见见每种外星人……”
“真的?”
“还有他们的住处、他们的家。”他又露出了令人目眩的笑容,“我才从一个低重力舱室回来,就在我们脚下差不多六万公里的地方。那里居住着蜘蛛似的生物,你真该看看他们,太漂亮了!他们的。”
她被他深深地吸引住了。在她所认识的人里,还有谁能接受那些外星人奇怪的气味和迥异的思维回路呢?毫无疑问,佩里是非凡之人。就连她那些最挑剔、看佩里最不顺眼的朋友,也不得不承认这点。实际上,她们还总是缠着葵·李,要她讲讲佩里的新冒险呢。
“只要可以,我会一直留在船上。”佩里有次对她说。
她笑了起来:“你付得起钱吗?”
“有点难。”他承认,“但至少这趟环线的船票钱我能付清。我是说,按日支付的那种。相信我,只要是上百万人聚集的地方,肯定能找个活计把日子混下去。”
“合法的活计吗?”
“大概是吧。”好吧,这家伙的幽默感有几分顽劣。又过了一会儿,他变得更冷静了一些,“亲爱的,我得告诉你,我有些敌人。就和大家一样,我也会犯错——年少鲁莽——但至少我对这些错误不遮遮掩掩。”
年少鲁莽,也许吧。但至少他从未引起她的反感。
“我们应该结婚。”葵还记得佩里对她说过,“为什么不呢?我们都喜欢彼此的陪伴,又不愿总腻在一起。你怎么想呢?坦白说,我觉得你也不愿意跟一个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家伙同居。我说得对吧,葵·李?”
她的确不想,千真万确。
“就是场小小的但是步骤齐全的婚礼。”他这么对她保证,“我会有个可以安身的家,而你的隐私空间不但不受打扰,还多了鄙人所能提供的高价值娱乐。”他大笑了一阵,解释道,“我保证,我新碰上的那些事儿,头一个讲给你听。再说我也不愿意当蹭吃喝的小白脸,亲爱的。和你在一起,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完美的绅士。”
葵·李把信用点芯片藏好,到车站搭上一辆悬浮车,开进直达船壳的升降隧道。她在船员名单里查了“奥尔良”这个名字,唯一符合结果的那人住在贝塔港,但名单没有注明他是不是雷莫拉人。
船上的港口总是很大,常常泊满各种出租船和星舰,通过这些载具,乘客们不断地往来于附近的世界。想在港口停靠那些长度超过一公里的载具其实不难,除了偶尔修正航线以避免扰动大团的星尘外,船的引擎一直匀速运转。
葵·李想不起自己上次造访某个港口是什么年代的事了。眼下她所见的港口里一艘出租船也没有,它们大概都去了顾客更多的地方。那些非雷莫拉的人类船员——船长和副船长们——这会儿肯定没工作要处理,因为她一个也没看见。
葵站在港口底部,环视周遭。港口呈圆桶形,顶盖是厚达一公里的最高级超纤维。她所见的其他游客全是外星人,其中有些长得像鱼,包裹在液态水球或者氢球里。从身边骨碌骨碌地滚过时,她觉得自己就像待在一小群金枪鱼中间。他们不断发出一种尖锐的声音。他们是在嘲笑她吗?葵·李当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这让她感到越发沮丧。他们没准正拿她开什么糟糕透顶的玩笑呢。想到这些,葵感到一阵失落,还有些想家。
相比之下,她见到的第一个雷莫拉人就显得和蔼可亲多了。那人从不远处走过,健步如飞,鞋子踩在地上却没发出什么声音。葵·李只有跑起来才能赶上她。雷莫拉人的太空服带着些女性特征,但直到对方回应葵的大喊,葵才确定自己没弄错。
“什么事?”雷莫拉人问道,“我正忙着呢!”
葵·李气喘吁吁地说:“你认识奥尔良吗?”
“奥尔良?”
“我找他有急事。”话音刚落,葵·李突然开始担心她是不是晚了一步,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哦,我确实认识一个叫奥尔良的人。没错。”透过面罩,葵看到雷莫拉人的双眼如同一对黑色的逗号,又大又肿,嘴巴则同细缝状的鼻子连在了一起。她的皮肤发着银光,一根根纤维从表层皮肤下凸起。面罩的最顶上似乎是黑色的头发,但只要定睛一看,就会发现那更像浸了油的绳子,挂在前额缓缓摇摆。
雷莫拉人嘴角一咧,露出微笑。她的声音听上去同常人无异:“其实,奥尔良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之一!”
真的?她不会在开玩笑吧?
“我找他有急事。”葵·李重复了一遍,“你能帮我一下吗?”
“我能帮你吗?”那张嘴咧的幅度更大了,露出大小像指甲盖的灰色伪齿,她的牙龈和皮肤一样,是明亮的银色,“我会把你带到他那儿。这样总算帮忙了吧?”
葵·李跟着她,到了一个没有护栏的升降台。雷莫拉人走到圆台中央,朝葵·李招手:“靠过来点儿。奥尔良就在上边。”她指了指头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猜你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去,对吧?”
“放轻松。”奥尔良说。
葵觉得她已经放轻松了,但随后意识到自己正频频点头,她深深地呼吸,感觉到一阵转瞬即逝的紧张。先前站在圆台上,等着它移动的时间仿佛长达几年,除了耳旁经过的风,什么动静都没有。升降台毫无护栏——显然违反了安全条例——葵·李只能抓过那个女雷莫拉人闪亮的胳膊,她需要一个可以抓住的地方,然后惊讶地感受到了超纤维上粗糙不平的斑点。那些都是小型撞击所致。小块的碎石落在超纤维上时,尽管难以造成坑洞,但还是以这种方式留下了痕迹。雷莫拉人,她突然想道,其实和船很像——同样生活在封闭的生态系统内,而外部空间残酷异常。
“好些了?”奥尔良问她。
“嗯,好多了。”离港后三十公里的漫漫长路,紧贴着一个雷莫拉人。现在他们到了。她和奥尔良身处一个小小的房间里,不到五百米外就是真空。奥尔良就生活在这里?她险些问出口。光秃秃的墙壁、粗糙的家具,让这里显得异常简陋,她想象不出谁——即使落魄如奥尔良——会住在这里。所以,她最后问:“你还好吗?”
“累。举步维艰,糟糕透顶。”
他的面容发生了一些变化。橙色的皮肤比初见时更松弛,两只眼睛都变成了充满感光纤毛的坑洞。他的视力如何?他是怎么把一只眼睛的细胞移植到另一只里的?应该是某种生物学机制,或者某种强硬的手段……她发现自己很高兴对此一无所知。
“有什么事吗,葵·李?”
她吞咽了一下:“佩里回家了。我把他欠你的给带过来了。”
奥尔良似乎很惊讶。“难以置信!”他低沉的嗓音传了过来。
葵取出信用点芯片,放进奥尔良闪亮手套的掌心,那件太空服胳膊肘部分的关节发出了刺耳的噪声。
“希望可以帮到你。”
“至少我的心情比之前好多了。”他说。
接下来呢?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结果先开口的是奥尔良:“我得想个法子谢谢你。麻烦了你这么多,我能报答点什么呢?嗯,来趟旅行怎么样?”
葵很确定奥尔良对她眨了眨眼睛,因为那团毛挤到了一起,只留下了当中红色的缝隙。“一趟旅行。”他重复道,“去外面散散步怎么样?我们会给你找件太空服的。那些衣服我们一直留着,用来应付定期检验。”他发出低沉的笑声,“每隔一千年,下面的官僚就会专程跑来检查一遍,也不看我们到底需不需要那些玩意儿!”
他在说什么?葵听着他的话,但没太听懂。
雷莫拉人又笑着眨了眨眼:“我是认真的。你想出去稍微走走吗?”
“我从来没……我不知道……”
“安全得就像待在保险罐里。”奇怪的用词,要表达的意思倒是很清楚,“这是再寻常不过的郊游。我们的位置在前导面后方,所以遭到陨石撞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引擎和辐射同样不用担心,我们压根儿不会接近那儿。”他笑着加了一句,“当然,辐射多少还是有的,但也就那么一丁点儿,葵·李。你那漂亮的宅子里有自动医疗器吧?”
“当然。”
“那不得了!”
葵·李并不害怕,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害怕。她感受到的其实是兴奋,以及由此而来的恐惧。准确地说,一直以来,她都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而奥尔良的提议是她过去所有的经历都无法比拟的。惯性思维无法为眼下的情况提供任何参考,她不知道应该如何答复。
“来吧。”奥尔良盛情邀请她,“来这里。”
她找不到推托的借口。奥尔良不顾关节发出的刺耳抗议,打开了一个大柜子——里面放满了太空服,看来这屋子是间储藏室——开始为葵挑选衣物。“它们能穿上再脱掉,跟我的不一样,”他解释道,“也不存在循环系统。除此之外没什么区别。”
她弯腰取过太空服,自下而上地穿起,随后戴上头盔直起身,结果咚的一声撞上了低矮的天花板,而迈出的第一步让她重重地撞在了墙面上。
“跟着我。”奥尔良说,“慢慢来,悠着点。”
明智的建议。他们离开屋子,走上一条来回折转的通道。远古的楼梯被塑造成了适合人类步伐的大小,道路的尽头便是太空。每朝前走一步,那道虽然看不见却拘束着船只内部大气的力场就变弱一分。很快,他们的对话就不得不通过无线电来进行,这让葵把注意力放到了太空服的模拟神经界面上。她发现尽管这里的重力比地球标准重力更大,还加上了太空服的重量,但她的步伐依然轻快。只是安装在太空服四肢的驱动器嗡嗡作响,她的头盔还总撞上通道顶,砰,砰,砰,她对此毫无办法。
奥尔良善意的笑声透过无线电传来,仿佛近在咫尺:“你做得很好,葵·李。放轻松。”
听到自己的名字,葵似乎多了一丝勇气。
“记住,”他说,“太空服的内置引擎小却强劲,能显著增加你的力量。动作不要操之过急,也别太过拘谨。”
葵想要更好地操控太空服。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欲望了,她希望自己能做到完美。
“集中你的注意力。”奥尔良说。
然后他又说:“这样好多了。不错。”
他们拐过最后一个路口,走向舱门。奥尔良停下脚步,转过身,露出怪异的笑容。“咱们到了。我们只去外面稍微走一下,如何?”他顿了顿,“等你回家,可以把这冒险告诉你丈夫,吓他一跳!”
“我会的。”她喃喃道。
奥尔良用一只手打开了舱门——透过无线电传来的嘎吱声显得异常遥远——外面斑斓的星光瞬间倾泻到他们身上。“太美了。”雷莫拉人望着外面,“你不这么觉得吗,葵·李?”
几周之后,佩里终于回了家——“我在云峡漂流了很久,所以没收到你的信息,那地方可爱极了!”——但葵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冒险。这事和钱无关。她要等到佩里毫无防备的那刻再和盘托出。“出什么事了,亲爱的?你好像很着急的样子。”但她告诉他没什么事,她只是很想他、担心他。“漂流得怎么样?有没有一起行动的同伴?”“有啊,我有些伙伴,他们长得像图威特和大猩猩,真的。”他微笑起来,而她露出了同样的表情。佩里看上去有些疲惫,比平时更干瘦,不过一点点刺激之后,他就连着跟她做了两次爱。第二次结束后,葵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居然能忍受那么久没有性生活。接着,她决定安享这段舒适的放空光阴。
佩里睡着了。那些宏伟的人工河流在他的梦境里沿着人工修筑的峡谷奔流。而黑暗中的葵·李靠着床沿坐起身,对房子低语,让它展现俯瞰贝塔港的景色。全息图被投射到了二十米的高处。最外层斑斓的光线仿若极光,不断变幻,那是抵御着各种外界威胁的力场。
“你觉得怎么样,葵·李?”
奥尔良是这么问她的,而她又低声地回答了一遍:“真美。”她闭上双眼,回忆着当时所见的景致:船壳一直向外延伸,直到视野的尽头。它们质地光滑、色泽银灰,给人的第一感觉当然是乏味,然而其中却包含着些许宁静。“太美了。”
“船前侧,特别是船头的景色,比这更美。”她的向导说道,“那儿的力场更密更强,还有不时发射的粗大激光束。这些激光束能够照到距我们几百万公里远的小行星,削弱它们的力量。”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待在船头,你几乎能真切地感受到船在移动。不骗人。”
太空服里的她抑制不住地颤抖,这其中的喜悦远甚于恐惧之情。只有极少数乘客走出过船壳。毫无疑问,这是离经叛道的事。就算搭乘出租船外出,人们和外界之间也有层薄薄的船壳相隔,这里却什么也没有。葵觉得自己暴露无遗,甚至赤身luǒ • tǐ。也许察觉到了葵的心思,奥尔良望着她,脸上抽动了几下,最后开口说道:“你有没有听过第一个雷莫拉人的故事?”
她听过吗?她不太确定。
奥尔良说了下去,他的声音平稳而安静:“她叫乌娜。据说,她在地球上的时候是个罪犯,还是个惯犯。后来,在一个船员的帮助下,她逃过了一系列心理测试,成功登上了船。”
“什么罪?”
“这重要吗?”雷莫拉人的圆脑袋摇了摇,“一系列大罪,这样想就够了。关键在于乌娜身无分文,也没有任何地位,和其他人一样,她时不时地被打发到这儿,船壳之上。”听奥尔良说这些的时候,葵·李远眺着地平线,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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