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耳工兽-(1993)-Gorgonoids(3/3)
我们把它们的生命看作影子一样的存在,觉得它们就像幻灯机的影像那么虚无——是谁赋予我们权利这样去看待它们呢?我们的生命与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懂得爱,懂得恨,有恐惧,也有怜悯;而且我们清楚知道自己的存在以及发生在身边的事情。要是我们失去了这一切,那么我们的生命与它们的存在也就没太大差别了。
有时候我会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正在变得和它们越来越相似,那些把我的生命定义为人生的种种因素仿佛开始枯萎、凋零。
在那个冬季,我白天上班与戈耳工兽为伍,晚上回到家只能看见他冷冷的目光,有时候甚至连他的人影也见不到。他一有时间就去城里,在一些我不知道的地方跟一些我不认识的人鬼混。我苦苦等候他,而他根本就不回家,或者即使回到家也跟不在没两样——我也不知道哪一个更可悲。我和他之间的纽带已经断了。我看着他,就像看着戈耳工兽一样;而他根本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仿佛完全没意识到我这个人的存在。从我也不再看他的那一刻起,我们两人就分别活在了两个相隔天涯的程序里。
很奇怪的是,我的生命开始凋零,仿佛从里面开始被逐渐掏空。我开始变得精神恍惚,慢慢从现实中抽离。虽然我还拥有一个躯壳,我的身体也还有质量,可我只能偶尔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这种精神状态从外部是观察不到的,如果有人像我研究戈耳工兽那样审视我的存在,他们也不会注意到任何异样的地方。可是只要我自己清楚知道这种状态,那么我就不是戈耳工兽——我只是像而已。
我拥有一副身躯和一个声音,可是我从来不用自己的躯体去触碰别人,也没有别人来触碰我。
有一句古老的祈祷语,我想大声喊出来,可是我最终一个字也叫不出。我想说:“我的上帝啊,如果你存在的话,如果我有灵魂的话,请你拯救我的灵魂吧!”
戈耳工兽总是待在它们自己的世界里。它们没办法向我们靠近,我们也没办法与它们沟通。
因为我们和它们之间并没有纽带。我们通过编程创造了它们,所以我们就是它们的上帝!它们对我们一无所知,正如我们对我们的上帝了解甚少。虽然我们编写了这套程序,可是我们不能完全准确地预测它们在某个时刻会做些什么。它们完全不知道我们有什么弱点、有什么能耐,因为戈耳工兽与人类各自生存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当它们的世界里发生什么变故的时候,它们也许会瞥见一丝暗示我们存在的线索,就像一群二维生物看见一个圆球从它们的扁平世界穿过,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和它们之间有交流和互动吗?我现在问的是一些最直截了当的问题。若说它们“存在”,这是哪种意义上的存在?若说它们“生存”,这又是哪种意义上的生存呢?这是一些只能用眼观察的统计学动物;虽然它们的外形看起来是三维的,其实它们只不过是二维的图像而已。
我竟然用了“只不过”这三个字?说它们不够“三维”,是从何种意义上说的呢?这个问题我也不是很清楚。就算我们没办法称它们的重量,至少也能计算出它们的体积吧。而且我脑海里有一个看起来跟研究所的这个项目无关的问题,总是挥之不去:行为能够dú • lì于意识存在吗?我们相信自己有能力改变自己的生活,戈耳工兽也有这种想法吗?这个问题的答案能够被证实吗?也能够被证伪吗?
要是有人问道:“它是活的吗?”他问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也提出问题,我问的是:它是为它自己而活吗?我这样问是因为我相信只有这样才算是真正的生命。如果它只拥有一个抽象的、肤浅的现实,却没有自主意识,那么我是不会把它看作一条生命的。也许它真实存在,可是它并没有生存。不管怎么说,它只是一个物体——一个客观存在着的物体。而且它的存在甚至比我更明确、更清晰!毕竟我永远也不可能证明我的内心世界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我的外部形态很容易被摧毁,却不能被转移。可是即使是这样,它也不是活的。不,我否认它是活物。
“你否认不了。”罗尔夫说,“你凭什么判断人造的现实不如物理现实世界真实呢?”
“生命并非奇观。”我答道。
戈耳工兽总是待在它们自己的世界里,而人类则活在人类的世界里。我们需要同类做伴,否则就无法正常运作。一头形单影只的戈耳工兽依然是一头戈耳工兽,可是如果一个人被剥夺了一切社会关系,他就不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了,因为人生正是包含在那些关系当中。
戈耳工兽!图班兽!利萨如兽!紫茉莉日本菊石!在某些方面,我们与它们很相像;在其他方面——我觉得——我们甚至比它们更机械,更像非有机的物体。
我们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地梦想着自主地做出选择。即使铁一般的事实证明选择的机会已经没了,或者从来就不曾有过,我们依然死守着那个梦想不放!这才是人性的所在——不是自由本身,而是对自由的梦想。而它们呢?它们会不会也有一点点像我们,梦想着选择的自由呢?
我依然会说:“我希望举起手,朝着那个方向迈出一步!”而且我确实举起手,迈出了那一步。然而我不知道,我这样做真的是因为我希望这样做呢,还是因为我的愿望恰好与我必须做的事情一致呢?
我依然会问:我们的生命到底是一种什么意义上的存在?我们既有被人见到的一面,也有不为人所知的一面,我们所代表的是哪一个层次的现实呢?我们是一直不变地处于这一层现实里吗?抑或会在不知不觉间飘移到另外一层呢?
我们到底有多么dú • lì呢?或者说,我们其实有多么不dú • lì呢?
还有,我们怎么能突然停止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