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中的万千色相-(1987)-All the Hues of Hell(1/2)
(美国)吉恩·沃尔夫genewolfe——著
杨文捷——译
吉恩·沃尔夫(1931——)是美国备受赞誉的科幻、奇幻作家。他生于纽约市,儿时曾患小儿麻痹症;大学就读于得克萨斯a大学,后应征参加朝鲜战争,返美后在休斯敦大学完成学业。作为一名工业工程师,他职业生涯的巅峰是参与制造了品客薯片的机器。据称,他就是品客薯片包装罐上卡通人物的原型。此后,沃尔夫开始从事小说创作,并展露出了不凡的才华。他的中短篇集《刻耳柏洛斯的第五个头》(,1972)精彩奥妙,而《新日之书》四部曲(,1980——1983)则是他的代表作,背景设定在遥远的未来世界。该系列作品刷新了人们对科幻小说中“枭雄”的定义,饱受推崇,获得了数个奖项的提名。沃尔夫曾多次获得星云奖、轨迹奖、世界奇幻奖以及奥古斯特·德莱斯奖。此外,他还入驻了科幻奇幻名人堂,并获世界科幻终身成就奖。
沃尔夫的作品并不畅销,但业内的评论家和同行都对他盛赞不断。他被许多人视为在世科幻作家中的翘楚,甚至认为就算抛去科幻文学的分类,他也是当代美国作家中最伟大的一位。2015年4月24日的网页版《纽约客》上刊登了一篇沃尔夫人物专题。作者皮特·柏博阁用不无同情的口吻评价道:“他的长短篇小说中,处处都是隐喻和谜题。他行文诡谲,辞采渊博,笔下的叙事者要么在蓄意迷惑你,要么就是自己身处迷局之中——也可能二者皆有。他的科幻不博噱头,也不求精准;他的奇幻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舞文弄墨。”评论家兼作家约翰·克鲁特在评价沃尔夫的小说时,写道:“从他的第一篇作品问世到现在的这四十余年,他一直保持着多产状态。他不把现代文学和科幻放在水火不容的对立面,而是用独一无二的手法让它们水rǔ • jiāo融。正是这种融会贯通的能力奠定了他在世界文学界不可取代的地位。”备受赞誉的科幻作家迈克·斯万维克或许有些夸张地说过:“吉恩·沃尔夫是现今在世的最伟大的英语作家。我再重申一次:吉恩·沃尔夫是现今在世的最伟大的英语作家!”尼尔·盖曼、帕特里克·奥里瑞以及许多别的作家都表示自己曾从沃尔夫的作品中获得灵感。
沃尔夫写到对小说的看法时曾言:“我认为,一个故事好不好,跟它的背景是不是让人耳目一新没有任何关系。我对好故事唯一的标准是,它能让一个有文化沉淀的读者一读再读,并且每次读来都有更加愉悦的体验。”《地狱的万千色相》首次刊登于1987年的选集《宇宙》()。就沃尔夫的科幻小说而言,此篇已经相当直白了,尽管如此,它的字里行间依然藏有不为人知的深度。
“卵子”号要是还在转,他们就是三个人了。凯尔想。等有四个的时候,“卵子”号就不转了——如果这个阴影般的世界里当真有生命的话。啊,圣洁的生命!“卵子”号还在旋转,只有这样它才能制造出引力。
然而,前方不断急转的制导飞行器开始走得吃力,轰鸣声逐渐减小,转速渐缓,重力的感觉也越发微弱。“卵子”号正在沿轨道运行,可轨道中心却什么都没有——至少肉眼不可见。“卵子”号转得越来越慢,舱口在可见宇宙的边缘缓缓划过。繁星像是挂在伞面上的雨滴,顺着人造石英顶的角度倾泻而下。凯尔瞟见了他们的母船“展影”号,它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阴暗如鬼魅;他们正在环绕的行星全无影踪。波利阿里斯尖叫着蹿腾起来,在空荡荡的货舱里打着滚,色彩斑斓的翅膀不断上下拍打。它跟所有的鹦鹉一样,在微重力的环境里兴奋得无法自拔。
他的耳机里传来玛丽莲的声音:“是不是很美,凯尔?”当然她指的并不是他这只欣喜若狂的鸟,而是自己建的电脑模型——一片高达三百米的森林是鲜嫩的翡翠绿;湖泊水波潋滟,像是一颗颗的蓝宝石;画面一闪,切到了一片海滩,金黄色的沙子跟她的金发一样闪耀,连接着靛蓝无边的南海。
斯基普坐在他俩对面一百二十度的地方,抢着替凯尔回答了她的问题,而凯尔本来想说的显然不是这个。
“不,一点都不美。”斯基普的语气显得有些不正常。凯尔早有留意,也对此颇为担心。
玛丽莲似乎并不在意:“那好吧,亲爱的,反正我们也看不见,它的波长比紫外线还短,但是……”
“我能看见。”斯基普说。
玛丽莲的目光穿过空荡的货舱,投向凯尔。
他故意不动声色地对着自己的麦克风小声问道:“斯基普,你说你能看见?”
斯基普没有回答。波利阿里斯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随后,“卵子”号陷入了一片死寂,静得似乎连物质的存在都没有,仿佛不可见的暗物质已经统治并扭曲了一切。有那么一瞬间,凯尔像是疯了一样,觉得沉默本身有可能就是由暗物质的存在引起的。它们没有可见的形状,但它们的重量和随之存在的引力却能沉甸甸地压在人们的心头。数个星系悠悠地从“卵子”号的左舷飘浮而过。这台白色的飞行器里,早已不存在“上”和“下”。他们面前的显示屏上,蓝色幽深无底。
斯基普打破沉默:“让我展示给你看看吧,凯尔,还有你,玛丽莲,来看看它真正的样子吧。”
“你真的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吗,斯基普?”
“真的,凯尔。你们俩难道都不记得他们说过的话了吗?”
凯尔看着货舱另一头的玛丽莲,她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说:“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亲爱的,毕竟他们说了那么多话。”
斯基普像在跟孩童说话一般:“是生命保障部门的人说的。他们当时说,只有这件事至关重要。”
玛丽莲更加小心翼翼地问:“亲爱的,那是什么事?”
“我们之中有人会死。”
一座小小的岛在她的屏幕上滑过,像蓝色丝绒上一块镶着金边的翡翠。
凯尔说:“我就是生命保障团队的,斯基普。他们的意思是,你们之中有一个人会死在来往地球途中的概率高达二十分之一。这个说法很保守,要我说,应该是百分之一左右。”
玛丽莲喃喃道:“我觉得还是向指挥官报告一下吧。”
凯尔同意了。
“他们说得对。”斯基普说,“凯尔,我就是那二十分之一。我在离开地球的途中就死了,而在我死了之后,你们俩却还跟着我。”
所有屏幕上的深蓝海洋和白色岛屿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闪烁的光标和“指挥官”三个字。
玛丽莲吩咐道:“呼吸监测器,l斯基纳·詹森。”
凯尔转过身看向自己的屏幕。光标从左到右地晃动着,没有任何呼气或者吸气的迹象。他愣了一下。这时,斯基普笑了起来。
凯尔的接收器里充斥着玛丽莲的叹气声:“编程小王子斯基普,这次你又干了什么?把增益降低了吗?”
“不用,这是自动的。”斯基普又笑了。
凯尔缓缓地说:“你没有死,斯基普,相信我。我见过很多死人,解剖过他们的尸体,研究过他们的每一个器官。我知道死人是什么样子,你跟他们不一样。”
“在飞船上的时候我就死了,凯尔。我的身体现在还躺在‘展影’号上,已经死了。”
玛丽莲说:“你的身体就在这儿呀,亲爱的,跟我和凯尔在一起。”她随后又对指挥官说:“长官,l斯基纳·詹森的模块现在有人使用吗?”
光标消失,屏幕上显示:“否。詹森一号的模块未被使用。”
“控制台程序。”斯基普亲自下了指令。
斯基普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着。凯尔并没有转身。片晌,斯基普说:“是这样的。这个地方吧——哦对了,它原来的名字叫‘哈得斯’——它之所以看上去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你给引力数据设置了这个特定的颜色梯度。我现在要给你瞧瞧它所谓的‘本色’。”
450、600、780微米的光线依次闪过,波利阿里斯一路蹦跶过去,看着斯基普,发现他并没有把自己赶走的意图后,便在一根红色的急刹杆上落脚,棋子一般黝黑的眼珠盯着他的键盘。
凯尔重新看向自己的屏幕。上面的字母黯淡下去,变回了深蓝的海洋,又在他的注视下渐渐变深为绀青色。波峰上一条一条赭红、鹅黄和绛红闪烁而过。
“看到了吧?”斯基普问,“我们被派来这里的任务是要带回去一个恶魔。也许那只是一个不幸的人罢了。不管怎么样,反正我是不会去的。”
凯尔看着船舱另一头的玛丽莲。这间屋子空荡又惨白。
“不行。”她轻声说,“我做不到,凯尔,你来吧。”
“好吧,玛丽莲。”他把食指伸进转换插孔。这样一来,他就不需要再通过幽蓝的屏幕来获得指令,而是可以直接通过手指来感受它了。对面回答:“卡帕·埃普西隆·拉姆达·230ii报告,詹森一号神经错乱。詹森二号,你能确认这一点吗?”
“已确认。玛丽莲·詹森。”
“建议捆绑束缚。”
玛丽莲说:“长官,我们还在‘卵子’内,恐怕无法实施捆绑。”
“不要中止任务,詹森二号。你是否接受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捆绑詹森一号?”
“只要条件允许。”玛丽莲说,“与此同时,我们会继续完成任务。”
“同意。”指挥官说完之后便下线了。
斯基普问:“宝宝,你现在要把我绑起来了?”
“希望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就不需要这么做了。凯尔,你就没有什么药能给他吃点吗?”
“这里没有能治疗精神错乱的药,玛丽莲,‘展影’上倒是有一些。”
斯基普撩拨着自己的胡子:“你们现在打算把一个鬼魂关起来?”凯尔隔着宽敞的船舱依然能看见他脸上的笑意。
波利阿里斯发现了其中的关键词,大喊道:“鬼魂!鬼魂!鬼魂!”它扑腾着翅膀跳到“卵子”中间,摆出勋章上那种雄鹰展翅的样子,期待着大家崇拜的眼神。
他们的屏幕上露出了一座较大岛屿的海岸线。它的沙滩上满是烧尽的烟尘,内陆是熊熊燃烧的森林。
“玛丽莲,如果我们要动手的话……”
“你说得对。”她勇敢地摆正肩膀。她体内孕育着的新生已经开始让她的脸颊饱满了起来,胸部也开始膨胀;凯尔眼中的她现在是前所未有地柔美可人。她戴上头盔,他一边在心中默念着她的名字,一边切入了一个看上去逼真无比的模拟程序。
玛丽莲发出了二十多个引力光束。它们落入暗星的大气层,一边变得越发暗沉,一边吸起了岛上一片湖泊里的暗流、气体和吹皱了湖面的风。凯尔认为这些光束应该是蓝色的而不是黑色的,并且让船上的指挥官助理把光束变回玛丽莲最先设置的色调。
“否。”指挥官助理表示拒绝。
之后一切风平浪静。引力束的颜色越来越深,巨大的加速器为了让“卵子”待在轨道上吃力地轰鸣着。凯尔看向船舱,发现它的中部出现了一颗直径十二米大的卵黄。卵黄的颜色深沉,像一颗被中国人埋在地下数百年的皮蛋。波利阿里斯应该就在这颗黑色的卵黄里,但它无法看见也无法感觉到卵黄的存在。凯尔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它闻声迅速地一边尖叫一边扑腾着翅膀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模拟程序在屏幕上变成了墨色的,规模翻了一番又一番。被引力束卷挟上来的暗物质涌入“卵子”,在模拟程序里也掀起了波澜。发动机念着咒语,把“空气”和“水”隔离在高真空之外。
加速器愤怒的咆哮声越发高昂。
斯基普说:“是你把地狱带来了这里,亲爱的。是你,不是我,你要记得。”
玛丽莲装作没有听见,凯尔则让他别再说话。
突然,引力发射器停止了运转。超过一万吨属于暗影世界的水(或者随你怎么定义都行)落回了地面,而这一切对于那里存在的事物来说都是真切无比的。
“动物雨,波利阿里斯,你还记得查理·福特吗?”凯尔喃喃地问他的鸟。
波利阿里斯笑着点点头。
斯基普说:“那你也应该记得,当摩西和他的追随者来到尼罗河的时候,主便把水变成了血水。”
“活在幻觉里的人是你,斯基普。你要是愿意,我就叫你摩西好了。不过我倒不能说你是‘自有永有者’,因为你一直都在跟我们澄清说你已经死了。”凯尔正在跟随着玛丽莲寻找这里最强大的生命形式,他只用了不到十分之一的精力来应付波利阿里斯和斯基普。
“你得叫我‘主人’!”
凯尔想到了一部古老电影的全息图,笑了:“斯基普,只要你还病着,我就是主人。你知道吗?我等了半辈子,终于有机会说出刚才这句话了。”
这时,他也看见了那个东西。晚了玛丽莲大概四分之三秒之后,他看见了一个直立的生物正大步流星地走在鲜红的海滩上。双足步行本身并不能完全保证他是一个高级的智慧生物——不管鸵鸟在火星上是多么庞大,它们都不可能成为那里的统治者。可是话说回来……他那双强壮的前臂一定是基因程序的操纵器而不是武器吧……快,玛丽莲!快!
她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唤。一个粉色的机器臂伸了出去。有那么一瞬间,黑影人飘了起来,奋力地挣扎着想要逃脱。随后,他们的引力器桎梏了暗影世界的引力,他像箭一般朝着他们扑了过来。凯尔转过身子,看到那一团黑色球体开始往外喷溅(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它的样子了),又在引力的作用下被打回原形。有四个人了。
下一瞬,那个人从黑暗中浮了出来,颤抖得像是一颗蛋黄。凯尔意识到,对于他来说,他们都是不存在的,“卵子”也是不存在的。他应该觉得自己只是飘浮在一个流体球形的上方,周围是空无一物的宇宙。
也许那比自己所见的要真实吧,毕竟自己的视觉经过了电脑处理,显示出的仅仅是物理学范畴内最为微弱的力的效果图。他拔下插头,瞬间,“卵子”的船舱再次变得明亮空荡起来。
玛丽莲摘下头盔:“好了,凯尔,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还是说,你想再看看表面的样子?”
凯尔恭喜了她,并摇了摇头。
“亲爱的,你感觉好些了吗?”
斯基普沉稳地说:“现在还行。那个见鬼的机器人一定给我下了药。”
“你是说凯尔吗?不大可能吧。”
“如果我们不能重新编辑他的程序的话,就应该切掉他的电源,或者直接把他销毁。”
玛丽莲摇摇头:“我们应该没法儿重新编辑他的程序,凯尔,你觉得呢?”
“很多接口都是焊上去的,玛丽莲,除非能有新的电路板,否则很难修改。我猜,斯基普如果真的愿意,应该是可以重新编辑我的程序的。这很麻烦,但他很擅长做这些。”
斯基普说:“凯尔,你真是一台很危险的机器。”
凯尔摇摇头,掏出了一根训练时经常用的电线。他把铅笔般粗细的电线一头连上指挥台,一头插进自己胯部上方的一个小接口里。两头一插好,他就再次进入了人机互通的幻境。在这里,现实和暗影看起来同样真实。
对于斯基普来说,这一切都是个五彩斑斓的幻境。玛丽莲的皮肤泛着雪白的光,双唇烈焰般红润,头发闪着黄铜的色泽,双眼灵动得像是两团蓝色的火苗。斯基普自己则变成了一个萨蒂尔,黑髭黑皮,嘴唇是野蛮的猩红。凯尔将两头的金属接头紧了紧,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排气系统,解开安全带,纵身将自己发射至“卵子”的中央。波利阿里斯见状快乐地叫了起来。
他们慢慢靠近深色的卵黄,那个暗影人逐渐映入眼帘。凯尔将他的姿势定义为“仰面躺着”。总体说来,他的身体构造跟人类有一种奇怪的相似性,有明显的头颅、脖子和肩膀,但他的“双目”在褶起的眼皮下几不可见。对于人类来说,凯尔觉得他的呼吸算是快的。
玛丽莲问道:“凯尔,他怎么样了?”
“很惨,”凯尔喃喃道,“恐怕被吓坏了。如果他的确是你们人类的一员,就肯定是吓坏了。这么看来,我……”他没说完这句话。
暗影人状似耳朵的器官上方出现了几个怪异又混沌的投影。凯尔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却一把抓了个空。他的手在穿过暗影人头颅之后消失不见。
暗影人睁开了双眼。
凯尔吓得往后一跳,却只是让自己慢慢地旋转起来,腰上的电线也缠在了一起。
玛丽莲喊:“凯尔,怎么了?”
“没事儿。”他回答说,“我有点太神经质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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