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的瑞秋-(1987)-Rachel in Love(1/2)
(美国)帕特·墨菲aturhy——著
赵晖——译
帕特·墨菲(1955——)是一位美国的科幻和幻想作家,现居旧金山,处女作是短篇故事《窗边的夜鸟》(,1979)。她的第一部小说是《暗影猎人》(,1982),讲述的是一个石器时代的人通过时光机,进入了一个残酷而陌生的未来的故事。
墨菲在为各种太平洋海岸组织编辑和制作环境报告和图表之后,于1982开始编辑《探索博物馆》杂志,即《探索博物馆》的季刊,由旧金山探索博物馆策划,旨在促进人类感知与艺术和科学之间的亲切感。在20世纪80年代,墨菲和金·斯坦利·罗宾逊一样,被称为人文主义作家。人文主义被认为是反网络朋克的,尽管两者的界限并不是很明确,因为像帕特·卡迪根这样的作家也被纳入了网络朋克运动。墨菲与罗宾逊一样拒绝标签,认为标签有局限性。
《恋爱中的瑞秋》(《阿西莫夫科幻杂志》,1987)应该是墨菲最著名的作品,并获得过星云奖和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它讲述了一只雌性黑猩猩以高超的智力,逃出一个没有人情味又十分可怕的研究所的故事。这个故事对虚构角色和对当代现实主义的侧重,使得它成为一部杰出的科幻小说。此外,动物行为科学的进步,最近美国黑猩猩试验的结束,以及重新定义人类与动物的关系的重要性,使得这部作品更加具有现实意义。
墨菲在《出发点》()一书的后记中写道:“我的许多故事针对的都是局外人,即那些被困在不属于他们的世界里的人,(包括)瑞秋,一个有着少女思想的黑猩猩。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角色发现了我(在孩提时代)一直在寻找的秘密之门。他们进入了一个满是奇异物品和陌生人的新世界,而这恰好是我们每天生活在其中的世界。”
这是一个夏日的周日早晨,在彩色沙漠边缘的一个偏远牧场里,一只名叫瑞秋的棕色小猩猩坐在起居室的地板上。电视正在播放电影《人猿泰山》,她看得津津有味。她毛茸茸的胳膊环抱住膝盖,身子兴奋地来回摇晃。她知道,她的父亲亚伦认为,她已经这么大了,不该再看这么幼稚的电影。但是父亲还在睡觉,因此不能说她。
电视上,泰山被一群邪恶的侏儒困在笼子里。瑞秋担心泰山不能及时逃脱,并把简从那些囚禁她的象牙走私者手中解救出来。这时镜头对准了简,她被绑在吉普车后面,正独自轻声呜咽。瑞秋知道不能大喊——她偷偷往父亲的卧室看了一眼,他还在睡觉。亚伦不喜欢瑞秋在自己睡觉的时候大喊。
当电影插播广告时,瑞秋去了她父亲的房间。她准备吃早饭了,她想叫他起床。她踮着脚走到床边,看他醒了没有。
他的眼睛睁着,双眼无神。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发乌。亚伦·雅各布斯医生,这个被瑞秋叫作父亲的人,没在睡觉。昨晚,他心脏病发作死了。
瑞秋摇晃他的时候,他的头随之晃动,但是他没有眨眼,也没有呼吸。瑞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头上,推他,想让他醒过来,抚摸自己。可是他没有动。当瑞秋靠向他时,他的手无力地垂在床边。
卧室窗户开着,微风吹进来,他每天早晨都会仔细梳理的缕缕白发随之飘动,露出光秃秃的头皮。在另一个房间,大象在丛林中奔跑,正去营救泰山。瑞秋轻轻地呜咽,但是她的父亲没有动。
瑞秋离开了她父亲的身体。在客厅里,泰山在藤蔓上荡来晃去,穿过丛林去营救简。瑞秋没有管电视里在播什么。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仿佛在寻找安慰——走进她自己的小卧室,在她父亲的实验室里踱步。墙上的笼子里,白色的老鼠用火红的眼睛盯着她。一只兔子在笼子里蹦跳,发出一阵缓慢而沉闷的砰砰声,就好像羽毛枕头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声音。
她怀疑自己想错了。也许父亲只是睡着了。她回到卧室,但是什么也没有改变。她父亲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她蜷在父亲的身旁,抓着父亲的手,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只认识他。他是她的父亲、她的老师、她的朋友。她不能让他独自在这儿。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亚伦依然不动。房间渐渐变暗,但是瑞秋没有开灯。她在等亚伦醒来。当月亮升起时,银色的月光从窗户洒进来,洒在远处的墙上,形成一个明亮的长方形。
在农场外一处贫瘠的石漠化的土地上,一只郊狼扬头向升起的月亮哀嚎,那单薄的声音就像火车呼啸着穿过废弃的车站一样孤独。瑞秋也哀嚎起来,声音孤独而忧伤。而亚伦静静地躺着,瑞秋知道他已经死了。
当瑞秋还小的时候,她有一个最喜欢的睡前故事——我从哪里来?她会用手语问亚伦,再讲给我听。
亚伦会说:“你都这么大了,不能再听睡前故事了。”
拜托,她比画着,给我讲讲吧。
最后,他总是会受不了瑞秋的软磨硬泡,向她妥协,然后给她讲故事。“从前,有一个小女孩叫瑞秋,”他说,“她是个漂亮的女孩,长着金黄色的头发,就像童话中的公主。她和她的父母过着幸福的生活。”
瑞秋会依偎在毯子下。这个故事和别的美好的童话故事一样,都有悲剧的成分。在故事里,瑞秋的父亲在一所大学工作,研究大脑的运作方式和活跃的脑神经冲动所形成的电场。但是大学里的其他研究人员并不理解瑞秋的父亲,他们不信任他的研究,不再给他研究经费。(在讲这一部分的时候,亚伦的声音变得很痛苦。)所以他离开了大学,带着他的妻子和女儿去了沙漠,在那里,他可以平静地工作。
他继续做自己的研究,并认定每一个大脑都会产生独特的电场,就像指纹一样。(瑞秋觉得这一部分很无聊,但是亚伦坚持要讲。)他叫它“电思维”,电思维的形状是由思想和情感的习惯模式决定的。他假设,记录下一个人的电思维,就能捕捉到那个人的性格。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这位博士的妻子和漂亮的女儿开车出去。不幸的是,在一条蜿蜒崎岖的道路上,她们与一辆刹车失灵的卡车迎面相撞,当场身亡。(讲到这一部分,瑞秋紧紧抓住亚伦的手,被突如其来的厄运吓住了。)
虽然瑞秋的身体死了,但是一切都没有丢失。这位博士早在他的沙漠实验室里记录下了女儿大脑产生的电场。他一直在尝试用外部磁场将一个动物的电场导入另一个大脑。他从一家动物商店里买了一只小黑猩猩,然后用一种基于肾上腺素的混合递质来提升黑猩猩的脑神经处理速度,把他女儿的思维模式导入了这只小黑猩猩的大脑。他用自己的方式把女儿和小黑猩猩组合在一起,拯救了女儿。在黑猩猩的大脑里,只剩下瑞秋·雅各布斯。
这位博士给黑猩猩取名叫瑞秋,待她就像待自己的亲女儿一样。黑猩猩由于喉头限制,不能说话,于是他教她书写字。他们是好朋友,是最好的伙伴。
通常讲到这里,瑞秋就睡着了。但是没关系,她知道结局是什么。名叫亚伦·雅各布斯的博士和名叫瑞秋的猩猩后来过着幸福的生活。
瑞秋喜欢童话故事,喜欢美满的结局。她有着少女的思维,但同时有着小黑猩猩的善心。
有的时候,当瑞秋看着自己粗糙的棕色手指,她会觉得陌生,不对劲,好像长错了地方。她记得以前自己有一双白嫩纤细的手。记忆层层堆叠,就像沙丘上的沉积岩。
瑞秋记得一个金色头发、皮肤白皙、甜香水味的女人。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万圣节,那个女人(在这些记忆中,她是瑞秋的母亲)把瑞秋的指甲涂成大红色,因为瑞秋穿得像一个吉卜赛人,而吉卜赛人喜欢红色。瑞秋记得那个女人的手:在白皙的皮肤下面,隐藏着淡蓝色的血管,指甲修剪过,还涂着玫瑰色的指甲油。
但是瑞秋还记得另一个时间另一个样子的母亲。她的母亲黑黑的,长着毛,闻起来有熟透的水果的甜味。她和瑞秋住在一间满是黑猩猩的铁丝笼里,每当有人走进来,她都会把瑞秋抱在毛茸茸的胸脯上。瑞秋的母亲经常打扮瑞秋,细致地梳理她的毛,寻找她从未发现过的跳蚤。
记忆层叠,杂乱不堪,像杂志上随意剪下的图片,艳丽而又无意义的拼贴。瑞秋记得那些笼子:她的脚下有铁丝网,周围有恐惧的味道。一个穿着白色实验服的男人把她从毛茸茸的母亲的怀里抱了出来,用针扎了她一下。瑞秋听到她母亲在嚎叫,但是她无法逃离那个男人。
瑞秋记得在一次初中舞会上,她穿了一条新裙子:她站在体育馆的一个黑暗角落里,一连站了几个小时,假装在欣赏皱纸装饰品,因为她太害羞了,不敢在人群中寻找她的朋友。
她记得当她还是一只小猩猩的时候,她和其他五只猩猩一起挤在闷热的火车车厢里,被陌生的气味和声音吓坏了。
她还记得体育课:灰色的储物柜,难看的运动服里骨瘦如柴的双腿。老师让大家——包括没有运动天赋和害羞得要命的瑞秋——打垒球。瑞秋站在板上击球,害怕别人看她。“弱爆了。”接球手说。接球手是一个锋芒毕露的女孩,总是跑错队伍,而且身上总是有一股烟味。当瑞秋挥棒却没有打中球时,外野爆发出一阵嘲笑声。
瑞秋的回忆如飞舞在一枝黄和鼠尾草里的浅灰色飞蛾和蝴蝶一样,微妙又难以描述。少女时期的记忆没有停留,在落地的一瞬间便飞走了,留下感到孤独、被遗弃的瑞秋。
瑞秋把亚伦的尸体放在原地,合上了他的眼睛,并把被单拉过他的头顶。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她每天给花园浇水,然后摘一些蔬菜给兔子吃。她每天都会照顾老鼠和兔子,给它们送食物,给瓶子加满水。天气很凉爽,所以亚伦的身体没怎么发臭,不过到了周末,有一列蚂蚁从床上爬到了开着的窗户上。
在第一周结束的时候,在一个月夜,瑞秋决定放走所有的动物。先是兔子,她爬上梯子,从笼子上面拽出一只只温和的兔子。她把兔子挨个抱到后门,抱一会儿,抚摸它们柔软温暖的皮毛,然后放下,把它们推往生长在花园围栏边青草的方向。
老鼠更难办。她成功地把大老鼠笼从架子上弄了下来,但是笼子比她想象的要重。虽然她减缓了笼子跌落的速度,但它还是砸在地板上,老鼠在里面上蹿下跳。她推着笼子穿过油毡地板,滑过大厅,跨过门槛,到了后院。当她打开笼门时,老鼠就像爆米花一样涌了出来,在月光下白白的,四下逃窜。
有一次,在亚伦睡午觉的时候,瑞秋沿着土路向主公路走去。她没打算走很远。她只是想去看看高速公路的样子,也许就躲在邮箱的旁边,看着一辆辆汽车驶过。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而她稍纵即逝的不完整的记忆满足不了她的好奇心。
半途中,亚伦出现了,在他的旧吉普车上对她咆哮。“上车,”他冲她大喊,“快点!”瑞秋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生气。她蜷缩在吉普车那落满灰尘的乘客座位上,因为惹怒了亚伦而难过。亚伦一直不说话,直到他们回到牧场,他才苦涩而愤怒地低声说:
“你不会喜欢外面的,你不会喜欢的。那里满是卑鄙、狭隘、愚蠢的人,他们不会理解你。而且每一个他们不理解的人,他们都想伤害。他们讨厌不同于自己的人。如果他们知道你不同,他们就会惩罚你、伤害你。他们会把你关起来,永远不让你离开。”
他直直地看向前方,盯着肮脏的挡风玻璃。“瑞秋,这不像电视上演的节目,”他的语气柔和了一些,“这不像书里讲的故事。”
他看了她一眼,而她慌乱地比画说:“对不起。我很抱歉。”
“在那里我不能保护你,”他说,“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瑞秋与父亲双手相握。然后他后悔了,抚摸着她的头。“别再那样了,”他说,“永远别再那样。”
亚伦的恐惧会传染。瑞秋再也没有沿着尘土飞扬的路走,而且有的时候她会梦到那些想把她关进笼子的坏人。
亚伦去世两周后,一辆黑白色的警车慢慢驶向他家。警察敲门的时候,瑞秋躲在客厅的沙发后面。他们又敲了一下,试着拧了拧门把手,然后打开了门——她故意没有锁门。
突然间,瑞秋害怕地从沙发后面奔向后门。她听到身后有人大叫:“天哪!有一只黑猩猩!”
那个人开枪的时候,瑞秋已经跑出后门,跑进了山里。从山上,她看见一辆救护车开了上来,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把亚伦的尸体带走了。即使救护车和警车都开走了,瑞秋还是不敢回家去。等到日落之后,她才回了家。
第二日天亮之前,她被土路上卡车的颠簸声吵醒了。她望向窗外,看到一辆墨绿色的皮卡。车门上的白字写道: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当瑞秋陷入犹豫的时候,卡车在她家门口停了下来。当她决定逃离时,有两个人下了车。其中一个人携带着步枪。
她从后门跑了出去,跑向小山,但是半途中没有任何遮挡。她听到了急促的呼吸声音,紧接着,她感到肩膀一阵疼痛。就这样,她的腿也没了知觉,她滚下沙坡,红棕色的皮毛沾满了尘土,她的嚎叫声变成了一种呜咽,然后逐渐没了声音。她陷入了昏迷。
太阳冉冉升起。瑞秋躺在皮卡车后面的笼子里,恢复了一些意识,感到四肢刺痛。她觉得反胃,浑身疼痛。
瑞秋能眨眼睛,但是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动弹不了。她躺在那里,只能看到笼子的铁丝网和卡车的侧面。她试着转头的时候,她皮肤的灼烧感更加严重了。她静静地躺着,想哭却发不出声音。她只能慢慢地眨眼睛,试着忘掉疼痛。但是灼烧感和恶心没有消失。
卡车颠簸地行驶在一条土路上,然后停了下来。男人出去的时候,车震了一下。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瑞秋听到后挡板打开了。
然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是县警长想让我们抓的动物吗?”一个女人朝笼子里望了一眼。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实验服,棕色的头发向后绑成一个马尾辫。瑞秋看到女人的眼睛周围有一些细纹,在沙漠生活多年都会这样。这个女人看起来并不坏。瑞秋希望女人能把她从男人手里救出来。
“是的。它应该至少还要昏迷半个小时。你想把它放在哪里?”
“放在实验室吧,猴子我们都放在那里。先放在那儿,等饲养区有空笼子了,再挪地方。”
瑞秋所在的笼子刮蹭着皮卡车厢。她觉得每颠簸一下,每震动一下,都是一种新的痛苦。男人把笼子推到一个手推车上,然后女人把手推车推过一条混凝土走廊。瑞秋看着墙几乎贴着自己的脸而过。
实验室里有几排笼子,小动物在这些笼子里睡觉。头顶的荧光灯泡突然亮起,白老鼠的眼睛闪着红光。
在从卡车上下来的一个男人的帮助下,女人把瑞秋拉到实验室的一个桌子上。金属桌面冰冷坚硬,让瑞秋的皮肤疼痛不已。瑞秋被注she镇静剂,因为药劲没有过,所以身子还动不了。她可以看,但是也只能看。她不能抗议,或者恳求他们放过自己。
女人戴上橡胶手套,往针管里注入透明的溶液,瑞秋看着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恐惧。“记录一下,我要给她做标准的肺结核试验。她搬进来和其他猴子同住之前,需要做眼睑检查。接下来的几天,我要在她的食物里加噻菌灵,以清理她肠道里的蠕虫。然后我还得除掉她身上的跳蚤。”女人说道。男人嘟哝了一声,作为回应。
女人熟练地合上了瑞秋的一只眼睛。瑞秋用睁着的那只眼睛看着针头扎进自己皮下。她感到眼睑剧痛。她想大叫,但是她发出来的只有一声叹息。
女人把皮xià • zhù射器放在一边,开始往瑞秋的皮毛上喷洒一种又冷又臭的液体。一滴液体落在瑞秋的眼睛里,感觉火辣辣的。瑞秋眨眼睛,但是她不能抬起手去揉眼睛。女人漫不经心地处理着瑞秋,一边和男人聊天,一边分开瑞秋的两条腿,往瑞秋的生殖器上喷药:“看起来足够健康,是优良的种畜。”
瑞秋shen • yin着,但是没有人发觉。最后,他们结束了酷刑,把她关进笼子,并离开了房间。瑞秋闭上眼睛,黑暗又回来了。
瑞秋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回到了牧场的房子里,夜晚独自在家,郊狼在外面嗥叫。狼是沙漠的声音。还有风也哀号着,挤过两块巨石之间裂缝。本地人会讲狼的故事,上帝是个骗子,不可靠,反复无常。
郊狼的嗥叫让瑞秋感到不安、焦虑、烦恼。她在寻找亚伦。在梦中,她知道他没有死,她在屋里寻找他,从凌乱的卧室走到她的小房间,又走到铺着油毡的实验室。
在实验室里的时候,她听到拍打声——一种干巴巴的刮擦声,就像风吹着树枝打在玻璃上时发出的那种声音。但是房子周边并没有树,夜晚也没有起风。她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向外看。
她凝视着自己的影子:一张苍白的椭圆形脸,一头金色长发。抓着窗帘的那只手光滑白皙,指甲精心修剪。但是,哪里不太对劲。叠加在影子上的是另一张透过玻璃窥视的脸:一双深棕色的眼睛,一只猩猩的脸,红棕色头发,壶柄一样的耳朵。她看到自己的倒影,也看到外面的人。两个影子融合在一起,模糊了。她很害怕,但是她不能放下窗帘,遮住那只猩猩的脸。
她是一只从寒冷明亮的玻璃窗往里看的黑猩猩,她是一个往外看的女孩;她是一个往里看的女孩,她是一只往外看的猩猩。她感到害怕,而郊狼的嗥叫声还久久萦绕。
瑞秋睁开眼睛,不停地眨眼,直到眼前的世界变得清晰。疼痛和刺痛已经退去,但她还是有点反胃。她的左眼很疼。当她揉搓左眼时,她感到眼皮上被那个女人扎过的地方鼓起了一个包。她躺在铁丝网笼里的地板上。房间很热,空气中弥漫着动物的气味。
在她的笼子边上,还有一个笼子,里面也关了一只黑猩猩,比她年老,长着一身杂乱的深褐色皮毛。他坐在那里,双臂环抱住膝盖,前后摇晃着,头则低垂着。他一边摇晃,一边喃喃自语,发出连续的毫无意义的咕咕声。瑞秋看到他的头皮上有一根铁丝,连着一个永久植入的电极片。瑞秋轻声询问,但是那只黑猩猩没有抬头。
瑞秋所在的笼子很小。在笼子的一个角落,放着一碗猴子吃的丸子。笼子边挂着一瓶水。瑞秋不顾食物,大口喝起水来。
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被盖住玻璃的铁丝网分隔成一块块。瑞秋想看看笼子的门能不能打开。她先是轻轻推了推,然后用力晃动。门锁得很牢。网眼太小,她的手伸不出去,够不着门闩。
另一只黑猩猩继续来回晃动。当瑞秋把笼子弄得嘎嘎响,并发出号叫声的时候,他抬起头,疲倦地看着她。他的眼圈红红的,目光无神。她不确定他是否看到了她。
“你好,”她试探性地比画道,“你怎么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向她眨了眨眼睛。“受伤了。”他比画说。他伸手触摸电极,指着因反复摩擦而变得粗糙的皮肤。“谁伤害了你?”她问。他盯着她,而她又重复了一次问题,“谁伤害了你?”
“人类。”他比画说。
恰好在这时,只听闩锁“咔”的一声,通向实验室的门开了。一个留着大胡子、穿着白衣服的男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没有胡子、西装革履的男人。大胡子男人似乎在向身后的人介绍实验室的情况。“这只是初级测试,目前,”大胡子说道,“我们的难题是,受过手语训练的黑猩猩不够。”这两个人站在老黑猩猩的笼子前面,“这个老伙计来自俄勒冈中心。语言项目经费取消了,于是一些动物被划分到了其他项目。”那只老黑猩猩窝在笼子深处,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大胡子男人。
“饿了吗?”大胡子男人冲老黑猩猩比画。他拿着一个橘子,老黑猩猩能看得到。
“给橘子。”老黑猩猩比画说。他伸出手,但是伸到够着橘子的时候就停了,绝不靠近铁丝网。拿到橘子之后,他便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大胡子男人继续说:“这个项目将为我们提供使用手语时,关于神经活动一手可靠的数据。但是我们真的需要更多懂得高级语言的黑猩猩。人们对动物的保护也太他妈好了。”
“这是你的吗?”不留胡子的男人指着瑞秋问。瑞秋蜷缩在笼子深处,尽可能地远离铁丝网。
大胡子男人朝瑞秋的笼子看去。“不,不是我的。一看就知道,她是别人家里养的宠物,县警长让我们接来的。”他说。瑞秋没有动,她害怕他会猜出她懂手语。她盯着他的双手,想象着他们把电极穿过她的头骨。“我想她会被关进饲养笼。”他转身离去时说道。
瑞秋看着他们消失,想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这么可怕。亚伦说得没错:他们想惩罚她,把电极插进她的头骨。
他们走后,瑞秋想跟老黑猩猩说话,但是老黑猩猩不搭理她。他自顾自地吃完橘子,然后又变成之前的姿势,低下头,身子前后摇晃。尽管瑞秋饿了,但她只拿起一个食丸尝了尝。食丸有一种奇怪的药味,于是她把它放回了碗里。她要小便,但是这里没有厕所,她又逃不出笼子。最后,她憋不住了,在笼子的一个角落里尿尿。尿液流过铁丝网,浸湿了下面的垃圾,温暖的小便气味充斥着她的笼子。她感到羞耻、害怕、头疼,皮肤还因为跳蚤喷雾瘙痒不止。瑞秋看着阳光爬过房间。
这一天就要过去了。瑞秋又尝了尝她的食物,但仍不想吃,她宁愿饿死也不想吃这种怪味食物。一个黑人走了进来,清洗兔子和老鼠的笼子。瑞秋畏缩在自己的笼子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害怕会受到他的伤害。
到了晚上,她也不觉得累。郊狼在外面嗥叫。月光透过高高的窗户照射进来。她双腿顶着身体,双臂环抱住膝盖。她的父亲死了,而她被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想到这些,她呜咽起来,多么希望自己能够从梦魇中醒来,发现原来躺在家里的床上。当她听到房间门锁“咔嗒”一声响时,她紧紧地抱住自己。
一个穿着绿色工作服的人推着一辆装满清洁用品的车,走进了房间。他拿起车上的扫帚,开始扫地。瑞秋透过一排笼子,看到他一边打扫,一边点头。他缓慢而有条不紊地工作着,俯下身子,细致地打扫每一排笼子,把灰尘、粪便和食物残渣扫到过道中央,堆成整齐的一堆。清洁工的名字叫杰克。他已到中年,是个聋子。他已经在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工作了七年,上的是夜班。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的人事主任喜欢杰克,因为杰克完成了联邦残疾人就业配额,而且五年来杰克都没有要求加薪。有人抱怨过杰克行事草率,但是还没有到要开除他的地步。
杰克是个没有野心、有点迟钝的人。他喜欢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因为他不需要与人合作,可以上班时喝酒。他是个随和的人,他喜欢动物。有时候,他会给动物带好吃的。一次,一个实验室助理发现他给一只怀孕的恒河猴喂苹果。当时他们正在研究饮食限制对恒河猴胎儿大脑发育的影响,于是实验室助理提醒杰克说,如果他再度干预猴子的饮食,他将会被开除。但是杰克依然喂食,只不过他更加小心,而且再也没有被抓住过。
瑞秋看见,老猩猩冲杰克比画。“给香蕉,”黑猩猩比画说,“请给香蕉。”杰克停下来,手伸向清洁车底部的架子,拿起一根香蕉给老猩猩。黑猩猩接过香蕉,身体靠在铁丝网上,让杰克帮他挠痒。
当杰克回来继续扫地的时候,他看到了瑞秋,看到她在看他。瑞秋感受到杰克对老猩猩的善意,于是胆怯地冲他比画:“帮帮我。”
杰克犹豫了一下,然后凑近看她。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因为他常年饮酒,你能在他的鼻子上看到破裂的血管。他还需要刮刮胡子。但是,当他靠近瑞秋时,瑞秋闻到了他身上的威士忌和烟草的气味,这气味让她想到亚伦,给了她勇气。
“请帮帮我,”瑞秋比画道,“我不属于这里。”
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杰克一直在喝酒。他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他茫然地望着她。
瑞秋的恐惧变了,之前害怕被杰克伤害,现在害怕他转身离开,留下笼子里的她不管。她绝望地又一次比画:“求你了,帮帮我。我不属于这里,请帮我回家。”
他看着她,若有所思。瑞秋没有动。她很害怕自己一动他就会离开。醉醺醺的杰克把扫帚靠在身后的一排笼子上,靠近瑞秋的笼子。“你会说话?”他比画道。
“我会说话。”她比画道。
“你从哪里来?”
“从我父亲家。”她比画道,“有两个人来,开枪打了我,然后把我放在这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我关在监狱。”
杰克四下张望,愿意表示同情,但是不理解她所说的“监狱”。“这里不是监狱,”他比画说,“这里是科学家养育猴子的地方。”
瑞秋很愤怒。“我不是猴子,”她比画说,“我是个女孩。”
杰克打量着她长满毛发的身体和壶柄一样的耳朵:“你看起来像只猴子。”
瑞秋摇摇头:“不,我是个女孩。”
瑞秋把自己的双手从背后举过头顶,意思是她很烦恼、不高兴。她伤心地比画道:“我不属于这里,请放我出去。”
杰克把身体的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能放你出去。我会惹上大麻烦的。”
“就一会儿,行吗?求你了。”
杰克瞥了一眼他的推车。他得先打扫完这个房间和两条办公室走廊,才能下班休息。
“别走!”瑞秋一边比画,一边猜测他的想法。
“我的事情还没干完呢。”
她看着推车,急切地建议道:“放我出去,我来帮你打扫。”
杰克皱起了眉:“如果我放你出去,你会跑掉的。”
“我不会跑。我会帮助你打扫。请放我出去。”
“你保证回去?”
瑞秋点了点头。
杰克小心地打开笼闩。瑞秋一跃而出,从推车上拿了笤帚,开始清扫一排笼子下面的食物残渣和粪便。“看吧,”她在过道的尽头向杰克比画,“我会帮忙的。”
当杰克从装满笼子的房间推出推车,瑞秋紧紧地跟着他。推车的橡胶轮子在油布地板上发出轻微的隆隆声。他们穿过一扇铁门,进入铺着地毯的走廊,空气中弥漫着粉笔灰和纸张的气味。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