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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Families(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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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在你读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

收到用这种词句当作开场白的信件时,其他人会有什么反应呢?

认为这是恶意,或者是轻薄的恶作剧……而发笑吃惊,然后把它揉掉丢进垃圾桶是最正常的反应吧!会去阅读文字思索真意,并且诚心诚意接受的人应该不多吧!

不过对我来说,她的卡片无疑就是“从天国寄来的信件”——

我不愿事后懊悔,所以我确实寄出了贺年卡。

这不是为了留下我俩的回忆,而是为了更大的目的。

虽然,这对你来说真的很痛苦。

不过我也知道,唯有这样才能让我们得到救赎。

或许就是这样吧,所以我想将一切都托付给你。

这件事非常复杂繁琐,而且又很麻烦,所以你要忽视也行。

我也晓得自己是一个很讨厌的女人。

如果你还愿意替我完成心愿的话,请看接下来的内容。

——信上居然写着这种离谱的内容。

不,如果只有这样还好,问题的重点是隔了数行后的文章。那实在是复杂又荒诞的梦话。如果是精神正常的人,看到这种东西早就破口大骂了。

不过,她却在最后留下了这种愿望——

“对不起。老实说,我在写这封信时,真的很害怕。因为我无法影响我死后的世界,就算我拥有看穿所有未来的预知能力,也无法消除心中的不安。即使如此,我还是相信,相信这世上必定有希望存在,所以我希望你来见我。我明白这是一个粗暴的心愿,可是我还是想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我在春天升上高中二年级的教室里,遇见了大薤诗叶。

那是换了学年、换了班级,一年级就认识的朋友与新同学之间还有一点隔阂的时候。由于某个男生的提议,我们全班一起出去联谊。虽然是全班联谊,可是当然没有地方大到能坐下一整个班级,所以我们只好分成好几组进行联谊活动。

不晓得是偶然还是怎样,我与她分到了同一组。

联谊从开始到结束都很平常。大家在街上闲晃了一下,然后到一家不是很好吃却消费低廉的家庭餐厅吃了一些东西,接着免费进入一家音响效果有些微妙的卡拉0k唱歌,最后在那边解散。在这场联谊中并没有男女成对消失,可以说玩得非常健全。

参加的成员都是认识的人,还有认识的人所带来的朋友,所以大家都玩得很high,虽然没有聊到什么了不起的话题,但我依稀记得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事情就发生在度过愉快的时刻,大家各自解散之后。

在回家的道路上,我突然被叫唤,所以我回过了头。

站在那里的人就是诗叶。

当然,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直呼她的名字,而是叫她“大薤同学”。而且,我还是初次用这种方式称呼她。

在这之前,我们之间并没有直接的联系。我们一年级时念不同的班级,名字也是在联谊时经过别人介绍才知道。她在最初的班会时虽然做过自我介绍,但那时我正跟坐在后面的朋友聊天,所以根本没听进去。

因此,我有点搞不懂她追在我后面的理由。我觉得她可能是忘了什么东西,不过也没有必要刻意追上来吧!因为,隔天到教室再拿给她就行了。

“你怎么了?”

“等……等我一下。”

她调整呼吸,看样子她刚才一定跑得很拼命吧!

将手放在膝盖上,上半身也弯下来的她,不断从口中吐出热气。而我只能吃惊又困惑地凝视这样的她:

“不……不要紧吧?”

“呼……没事、没事。我只是尽全力奔跑了一下子而已,没问题的啦!”

“呃,全力奔跑吗?你该不会忘了什么东西吧?”

“不,我谁都没有忘掉,只是一定要现在才行。”

我迟了一步才察觉这种讲法有点奇怪。此时的我周围飞舞着许多问号,从旁观者的眼光来看,表情一定很呆吧!

她伸出右手食指,指向了这样的我:

“你绝对会喜欢上我的!”

这句话不管听在谁耳中,都是完美无缺的宣战布告。

吃了几口年菜后,我决定去久违的街道上散个步。

也许是因为回到大阪还不满一年的缘故吧,我心中并没有特别怀念的感觉。话又说回来,从“回到大阪”的思考模式来看,这里果然不是我的故乡。

除了我家的出租公寓外,这里都是老旧的独栋房屋,就这层意义而言,跟我那间六张榻榻米大的破烂公寓附近感觉起来相差无几。不过这里还是比较乡下,因为这里还是有一些小农田存在。

火车站前没有几家店面,顶多只有便利商店而已。不要说高中生了,就连现在的小学生都会觉得这座寂寞小镇很无聊。

不过,用不着担心。只要搭乘单轨电车坐个几站,眼前的景色就会完全改观,成为金碧辉煌、华丽又热闹的繁华街道。在新干线也会停靠的大站西侧,有沿着南北走向的河川分布的商业区。这里就是我们主要的游玩场所。

我只在这里住了四年。在这里的回忆虽然不多,份量却很浓密。

说不定,比我以前住在大阪时的记忆更鲜明。

就种种意义而言,高中时代很容易留下印象深刻的回忆。或许有些人对中学、小学时的印象比高中深刻,而且年纪再大一点的话,包含大学生活的学生时代记忆就会变得鲜明无比又闪闪发光,但对现在的我来说,记忆的比重还是偏向高中这边。

说这种话虽然有点丢脸,但这全都是因为与诗叶相遇的关系。

我站在桥上感受着从海面上吹来的冷风。这里就是诗叶说出那句怪异宣战布告的场所。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觉得那是一个杰作。

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完之后,诗叶抛下一句“那我们明天见”就离开了。

说到被留在原地的我嘛,当然只能跟稻草人一样哑口无言呆站在原地。

不巧的是,当时的我还是一名从未面对过异常事态的极普通高中生。如果是现在的我,或许能用不同的态度加以应对,不过当时我的心中只有一种感觉——

什么啊!这个怪女人……?

这就是我唯一的感想。或许应该说,我也不可能有其他感想。

我们明明生疏到没说过几次话,她却突然单方面做出“你会喜欢上我的!”之宣言,而且还用自信满满的肯定语气。面对过于自信且自我意识过剩的她,我只能感到愕然。

只不过……那天的宣战布告其实非常正确。

因为从那一天起,我就开始在意她了。

由于宣战布告的缘故,她从同学变成了怪女人,接着又成为我有点在意的女孩子。而且,这种变化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哎呀,关于这件事,请让我用思春期这个理由替自己辩护吧!

她拥有如同小孩般活泼的笑容,以及仿佛窥视般地将大大的眼睛上扬望着别人的可爱动作,而且最重要的是,还有一对与平凡体格不成比例的jù • rǔ。

即使没有那个宣战布告,那副无论如何都会引起他人注意的模样,也让我意识到她是一名异性。实际上,男同学之间就经常聊到与她胸部有关的话题。

诗叶跟大家不太一样,应该说她有点神秘吗?

她不特立独行,也不会把前世或是大宇宙之类的电波性发言挂在嘴上。

在班上并不特别显眼,却也没有受到排挤的她,基本上是一个活泼开朗、可以跟任何人成为朋友的女孩。

然而,我眼中的她却有一点点怪怪的。

我总觉得她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距离感。

她与女性友人在一起快乐地聊着天时,也会莫名的拉开距离。反过来说她的朋友也一样,双方中间有一道让彼此不会深入交往的薄墙存在。

我之后虽然理解了那种距离感的真面目,不过当时之所以会察觉这件事,也是因为我真的很注意她的关系。诗叶好像也用自己的方式发现了我的变化之后,主动积极地跟我说话。当我意识到时,我跟她,还有她的儿时玩伴——同时也是我朋友的男生——三人已经理所当然地玩在一起了。

“真是快乐啊……真的很快乐。”

当时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简直就像年老色衰、即将要寿终正寝的老人般的喃喃自语。

任何事情都有结束的一天。快乐的光阴就像瞬间般短暂。我们可以永远闭上眼睛守护这段时间,事实上也有人会选择这种做法。

我取出手机后打开电话连络簿,并且从里面叫出了支仓志乃的电话。

支仓志乃——就读某所有名私立小学的五年级生。是如同我妹妹般的存在。

因为父亲调职的关系,我家在将近五年前搬来了这里。在那之前,我与志乃打从她出生时就一直相处在一起。自从去年四月再度重逢后,我们几乎每天都会碰面,而我也代替她忙碌的双亲保护着她。

沉默寡言又面无表情的她,拥有一头及腰的乌黑长发与宛如黑洞般的漆黑眼瞳,纤细到好像能够轻易折断的白皙四肢,以及薄弱到似乎随时都会消失,却会让人一眼看过后就无法忘却的存在感。

我可以列举出许多她的特征。简单的说,她就是一名有点不普通的女孩。

电话响了五声后被对方接了起来:

【……喂。】

一个搞不好就会被周遭杂音掩盖过去的忧郁语气是那么的小声。

我把没压在手机上的另一只耳朵捂住,排除了周围的杂音:

“啊,是志乃吧?”

【……是的。】

“是我啦,我已经到家啰!”

【……是吗?】

“你那边怎么样呢?有没有发生什么麻烦的事?”

【并没有,而且只经过五小时而已。】

哎呀,话是这样讲没错啦!

昨天是除夕夜。按照惯例,志乃的双亲跟平常一样没办法回家。所以我代替志乃的双亲陪她一起迎接新年,而且早上离开家之前我都一直跟她在一起。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怎么可能会发生状况呢!

“别这么说嘛,我还是很担心你呢!”

【……不要紧,因为我已经习惯了。】

如果说这句话的人不是志乃,我或许会觉得这是在讽刺。

一个小学生说自己习惯独自过新年,肯定是在嘲讽周围的成人。正因为说出这种话的人,是事实上真的已经习惯——而且次数多到不行,甚至多到我根本不会惊讶的地步——的志乃,所以我才会知道这个回答里并没有其他含意存在。如果是其他的孩子,一定会无法忍受这种寂寞吧!

就算被孤伶伶留下来的人是志乃,我还是会觉得担心,甚至担心到让我想立刻跑回家收拾行李,然后搭最快的新干线回到大阪。不过,这是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秘密:

“对不起,志乃。”

【我无所谓。】

“我知道,可是我指的不是这件事。”

【……?】

“我本来打算明天就回去,可是我说不定要住在这里一段时间。”

也许是过于突然吧,对话中出现了理解话中含意的空白时间。

【……这是什么意思?】

“我突然有一点事情要处理。在这段期间内,你可以随意使用我的房间,用不着客气。啊,不过你不能跟之前一样一个人睡在那边喔!那是一间完全没有保安概念的公寓,所以如果你要睡觉的话,一定要回自己的家里睡。”

【等等……】

“对不起,我等一下跟别人有约。啊,如果有遇到什么麻烦的话,你可以打电话给我喔!

那么,再见。”

【等——】

我单方面的挂断电话,接着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说不定志乃会生气呢!不,如果是她的话,应该不会生气才对。问题是这种做法或许会造成她不必要的担心。连我也觉得自己刚才太蛮横了,那种对话方式一定会让她担心。

不过我会这么做也是有理由的,因为我并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解释。向他人说明我的现状非常困难,而且就算我想说明,也必须提起那段有着许多复杂往事的过去,这会让我觉得有一点丢脸。

我没有勇气向年纪比我小的志乃说出那段难堪的过往。

应该怎么说才好呢,总之就是男人的自尊心作祟。

我不觉得一名男性会滔滔不绝地将自己的过往说给异性、而且还是一名年纪比自己小的异性听。

更重要的是……我害怕自己会产生想依赖她的心态。

如果是志乃的话,一定能够瞬间解决这个问题吧!不,她或许无法解决。因为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人,只有“我们”而已。不过,这只是最根本的说法罢了。就现实层面而言,要准备我所希望的结局并非难事。

“说不定这样才是最幸福的呢!”

我轻声呢喃。

声音乘着风流向海面下游。这块土地邻近海洋,所以它会就这样流向日本海,并且在没有人听见的情况下渐渐消失吧!

诗叶与我的关系,照着一定的步调快速地进展着。

在这段时间内,我也对她有了某种程度的了解。

首先,她有一个妹妹。她跟妹妹离开母亲身边,两个人一起住在外面。还有,我也知道了她的家庭状况。这个原因让她与班上同学之间有了那段细微、微妙且绝对的距离。所以身为局外人的我,才是她轻松聊天的对象。

在知道很多事情,却又有很多重要事情都不知道的这个时期,诗叶老是自豪的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我可以预知未来喔!”

“预知未来……?”

“没错。预知能力、未来影像、预言能力者!”

诗叶有如音乐剧的主角般伸展双臂,说不定她耳中也传来了如雷般的掌声。只可惜我的耳朵除了风声之外,什么也没有听见。

“啊……顺带一提,这件事不要跟别人讲喔!如果被其他人知道的话,我会被各大媒体包围,也会被神秘的超能力集团挖角。而且那些家伙啊,其实根本是企图征服世界的邪恶组织,他们会绑架我,并且把我带到地下的秘密基地进行sè • qíng的变态拷问呢!”

“不会啦,这种事绝对不可能。”

我完全不理会这种莫名其妙的妄想。面对这样的我,她以一副完全没有在反省的笑脸开口道了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只是开个小玩笑而已。不过,我说自己能预知未来可不是谎话喔!因为,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我知道啦,我相信你就是了。”我同时用语气与态度表明自己压根儿就不信这一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重大的秘密呢?说不定,我就是那个企图征服世界的邪恶秘密组织的大头目喔?”

“哇啊,相信我啦~不过如果是你的话,要对我做sè • qíng拷问也0k喔!”

“唔————!?”

诗叶有时候会说出这种让人吓一大跳的事,所以我根本没办法安心。

回想起来,跟诗叶一起度过的光阴总是持续着令人舒畅的紧张感。那种惊讶让我无法保持人眠般的沉稳心情,却也不会让我感到不愉快。就人类的心理而言,这种状态应该用何种词汇形容才好,就让大家自行解释吧!

“说真的,我说这些话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希望你相信我。”

“相信你……?”

“没错,我希望你真的相信我可以预知未来。”

就算她这么认真的说出这番话,我还是无法相信,谁叫预知能力是这么令人难以相信的力量呢!

在认真眼瞳的凝视下,我只能皱起眉头:

“为什么你这么希望我相信你?”

“因为……我‘非这样不可’。”

“呃,抱歉。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为什么非这样不可呢?”

“我现在还无法解释清楚。不过,对我的人生而言,这是不可或缺的条件。”

不知为何,诗叶此时的笑脸看起来竟是受到伤害的感觉。

这让我感到无比的悲伤,因此我刻意假装自己没有发现这件事。

到头来,直到事情无法挽回后,我才有办法承认自己的视而不见只是为了逃出这个状况。

“那么……诗叶拥有的预知能力,是哪种形式的呢?如果不具体说明的话,我无法判断该不该相信你吧?”

“你说的形式是指?”

“我说啊,就像可以看见水晶球内的影像或是用塔罗牌进行占卜,还是你可以看见多少年后的未来,又能看到多具体的事情之类的啰!”

“啊啊,是这个意思啊!呃,我不需要什么特别的道具,只要在脑袋里点上一盏如蜡烛般的小火苗就行了。火苗会渐渐扩大,接着我就能看见未来的流向。”

“未来的……流向?”

“然后我可以超越时间限制,看见‘无限远’的未来。”

“也可以看见人类数百万年后的未来?”

“数百万年后也不是问题。”

诗叶理所当然的说出了这番话。在她的侧脸上,完全看不到试图欺骗他人的负面情感。

不过看她讲得这么肯定,就算是我也忍不住想试探一下:

“那么,你告诉我地球一万年后会变成怎样。”

“抱歉,我做不到。”

“啥……?”

我惊讶的张大了嘴。

看到我的这种反应,诗叶没礼貌的捧腹大笑了起来。她笑完后擦擦浮现在眼角的泪水,一边提出了说明:

“我说啊,我的预知能力只用在我的知识、记忆,还有认知范围内的事物上。所以我无法预知百年后的世界会变成怎样,也不晓得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会有什么未来。我能知道的事情,只有以我为中心的未来而已。”

“那你刚才是在说谎啰?”

“不是的,事情不是这样。我想自己应该可以看见更远的未来才对。举例来说,如果你看见百年后因为巨大陨石掉落地球而造成人类灭亡的影像,你会觉得有真实感吗?”

“这个嘛……应该没有吧!”

就像诺斯特拉达姆士的大预言,或是像玛雅文明的长历法一样,这些预言里包含了尚未发生过的未来事件,所以只有极少数的人们相信。如果不是狂信集团的话,听见的人不是嗤之以鼻,就是把它当作好笑的话题吧!(注:诺斯特拉达姆士——nostrada,1503年~1566年,法国籍犹太裔预言家,留下以四行诗写成的预言集《百诗集》。研究者透过短诗观察到法国大革命、希特勒之崛起以及飞机、yuán • zǐ • dàn等重大发明的预言。)

预知能力这种力量就特性而言即使真实无误,但在成为事实且发生前,没有人能够接受荒诞无稽的未来。

“以前的人有很多事情都不晓得,所以才会想像出很多事情。不过,现代人明明还是不晓得很多事情,却自以为知道一切而扼杀了想像力。这就是我们所感受到的现实感,而没有现实感的未来影像,只不过是梦境罢了。我只是比其他人能看见更多的梦,但我却无法超越自己所拥有的现实感。说得更简单一点,就是常识观念的范围。”

纵使有人预知了从天空会降下鱼群的未来,人们也会觉得那只是一场梦境。即使过去真的发生过这种现象,不知道的人还是会哈哈大笑吧!更不要说邪恶大魔王的预言,根本没有人会相信。

不过,我还是不太甘心就这样被说服:

“就算是梦也好,你说个预言来听听吧。”

“什么都行吗?”

“数百年后才能验证的预言不行。”

“嗯~我知道了。那我就揭露一个预言吧。”

用一副了不起的模样说完这句话之后,诗叶缓缓地——握住了我的手。

意料之外的举动让我全身僵硬。在我身边的她稍微踮起脚尖后说道:

“第一个小孩是女的!”

“哟,让你久等了吗?”

向我搭话的人是一名打扮可疑的男子。

他染了一头金发,脸上戴着一副镜框是彩虹色、镜片是淡褐色的流行风太阳眼镜,耳朵上垂吊着一个满是瑕疵、上面刻着“long”的银制耳环,服装则是上面有一堆环状装饰、好像走到哪儿都会勾到东西的皮外套,还有一成不变的牛仔裤。

不管在谁的眼中,这副打扮都很可疑。实在是太可疑了!

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跟这种人扯上关系,或者应该说如果这家伙突然向我搭话,我一定会拔腿就跑吧,特别是在晚上的闹区。

虽然这名男子的装扮如此惊人,但在他的嘴角与太阳眼镜底下浮现的眼瞳,还是流露了让人安心的亲切笑意。

那副笑容,跟我最初遇见他时一模一样:

“我才没有在等你呢!”

“你一点也没变耶!”

“你才是呢!我可是很期待你会有更积极的进化喔!”

“你这家伙的美感还是很差啊!你不懂吧?我现在的打扮可是更流行了喔!跟去年的我完全不同呢!”

“从看到就会让眼睛刺痛还有头痛的角度来说,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

这种你来我往的对话也完全没有改变。

我也自然而然的露出了笑容。

他的名字叫作富山雄一郎,是我四年前搬来这里时的第一个朋友,也是高中三年时玩在一起的最佳好友。他对流行有着独特的美感,而且喜欢奇装异服,但基本上还算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好青年。

“总之祝你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我艰起右手掌打了声招呼,雄一郎也一样向我伸出了左掌:

“喔,新年快乐!可是你这小子啊,刚才虽然说今年也请多多指教,但去年根本没有跟我联络嘛!”

“啊~没有啦!我这边也发生了很多事情呢!”

与志乃重逢、认识绮罗拉学姐,又被卷入了各式各样的事件中……真的是波涛汹涌且密度浓厚的一年,甚至浓厚到我都觉得太过饱和的地步。

正因为如此,我根本没空与他联络。

……只不过这是借口,也是谎话。

“而且你自己也没有跟我联络吧?”

“我为什么一定要跟男人联络呢?”

“诚如您所言。”

雄一郎从以前就很爱捻花惹草。

虽然他并没有卯起来换女友,却很喜欢泡妞。只要听说东边有模特儿身材的美女,就算跷课他也会飞奔过去,如果听说西边有e罩杯的jù • rǔ妹,就算牺牲假期他也要过去找寻。他就是不会输给风雨也不会输给狠狠巴掌、每天都为了结识女性而东奔西跑的类型。

而且雄一郎的击坠数还不是大鸭蛋,虽然没有强到击坠王的等级,却也有着一定的成绩。然而,他却不想交一个固定的女朋友。交往没多久,他就会用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态跟对方分手,然后再寻找下一个对象。老实说,我真的很羡慕这家伙的积极个性。

“不过,我真的是吓了一跳呢!因为手机突然接到了陌生的号码,而且居然还是你打过来的呢!”

“什么啊,不行吗?”

“不是这样的啦!我是说你有手机的事让我大吃一惊呢!”

“啊,原来如此。这个嘛~这也是有很多原因啦!”

“你啊……在那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

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面对一脸狐疑皱起眉头的雄一郎,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涉入的凶恶案件虽然没有多到数不清的程度,却也多到我不想去数的地步。而且还被绑架监禁、挨过子弹,也在荒郊野外的豪宅里被shā • rén狂袭击呢!】

【那是啥啊,你看太多电视了吧?】

如果我说实话,一定会换来这种反应吧!

就算是我,听到别人说这种话也绝对不会相信。

至少我在这一年间的经历,都是一般人终其一生也不会牵涉的事件。

“总之,发生了很多事啦!”

我用这种暧昧答案姑且做了总结。

也许是了解我的心情,抑或者打从最初就不太感兴趣吧,雄一郎只“嗯~”了一声做出回应,然后接着说道:

“唉,站在这里说话太累了,找个地方吧。”

“如果你要请客的话。”

“好啊!我会用从你身上抢来的钱包付帐。”

雄一郎把握紧的拳头摆到我的面前。雄一郎拥有能让他发挥泡妞性格的美形五官,而且没有从事任何运动,却拥有一副结实身躯。连体育课都会用“不想浑身臭汗”这种理由跷课的他,为什么身材会跟我差这么多呢?

“这是当然啰!因为,我的守护灵是百兽之王——雄狮。”

“原来如此。你不是人类,所以才会有这种美感吗?”

狮子这种动物啊,其实脏的要命喔~!

我们一边开着这种玩笑,一边走在路上。

自然而然的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我们明明没有说要去哪里,也没有配合彼此的行动。

这绝对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在这座桥上碰面,然后去那边。

这是我们熟到不能再熟的行程。

不过在那个时候,诗叶会走在我们的中间。她的任务就是负责带路与提供话题。诗叶会先说些什么,接着我跟雄一郎会以那件事为中心展开无聊的争辩。在似长似短的三人关系中,我们不断重复着这种光阴。

这么一说,那间茶餐厅也是诗叶发现的呢!

我们进入了步行一段距离才会抵达的时尚茶餐厅。这里专门贩卖从国外直接进口的花草茶,所以曾经迷过花草茶一阵子的诗叶才会带我们来这里。菜单上列着无数让人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味道”的花草茶名字,数目大概有二十个左右。

说到红茶,只会从冰红茶、热红茶、奶茶,以及柠檬红茶这四种茶类中择一。因此对花草茶完全没有兴趣的我们,点的当然是这种饮料——

“香茅茶两杯。”

我们曾试着点过洋甘菊茶,但最让我们放心的味道仍旧是香茅茶。虽然诗叶称霸了菜单上的所有饮品,但我还是不想挑战看起来好像有毒且又被染成鲜红色的液体。

“好久没有闻到这家店既复杂又怪异的味道了。”

“我也是,不过说这种话会惹诗叶生气吧!”

“没关系啦!反正,诗叶到后来也腻了嘛!”

“可是,她很喜欢这里的苹果派呢!”

“我觉得那种甜味会确实的破坏脑细胞呢……”

这里明明是花草茶专卖店,苹果派的甜味却有如用铁锤击溃了茶的味道与香气似的。

只要吃一口,那股甜味就会紧紧附着在舌头上面,而且经过半天都不会消失。

“那个笨蛋来这里必点苹果派,所以我们总是体验到在地狱的滋味呢!”

“说的没错。这里的苹果派都会害我吃不下晚饭,我不知道为此哭过多少次了。”

在我们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服务生送来了茶杯。里面并没有注满液体。装着花草茶的容器是一起被端出来的漂亮茶壶,意思就是我们得自己倒茶才行。

我们同时在杯中倒了一点点茶,然后喝了一口品尝它的味道。

“还是以前的味道。”

“嗯!”

“一样的味道。”

“没错。”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以说。

仔细想想,两个大男人坐在专门贩卖花草茶的茶餐厅,感觉实在很怪。

事实上,店内的客人全是女性。

“她们一定觉得我们是同志吧。”

“什么啊,别闹了好不好。”

“我也不愿意啊!”

虽然争论着这种事,但这里对我们来说,仍是值得怀念的地方。

即使有着无数的回忆在这个城镇里沉眠,但是对这间茶餐厅的回忆仍是无法分割的其中一个片段。

“那么,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事?新年第一天就把我叫出来,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吧?”

“跟诗叶寄来的贺年卡有关。”

“…………”

雄一郎脸上的亲切笑容消失了。

这大概才是他原本的表情吧!

“是吗?我想也是。你不可能没有收到卡片。”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我收到卡片了。既然如此,卡片也一定会寄到你那边。”

“……还真是因果循环呢!”

大薤诗叶——是君临附近一带的名门的嫡长女。

她真正的朋友只有我跟雄一郎两人而已。

山丘上有一座在附近有一定知名度的佛寺,那座墓地就在它的更上面。

我一步步登上蜿蜒的石阶。这里没有可以称之为山坡的斜度,石阶的落差也不大,不过路一直弯来弯去,所以走起来还是很累人。而且每踏上一个石阶接近目的地时,心情就会变得有些忧郁的精神状况也增加了我的疲惫感。

即使如此,我还是非登上去不可。

不辛苦登上石阶,就无法抵达目的地。

只是佛祖也曾云,苦行无法达到开悟的境界。如果是这样的话,在上面迎接我的究竟会是什么呢?

在佛寺的境内想这种事情相当不敬,但我的心境就像《不能过》这首童谣一样。(注:《不能过》为日本童谣、民谣作词家野口雨情所著。游戏方式为两人用双手围成隧道样,其他人则是排成长列快速从下方通过,唱完歌的同时围成隧道的人会放下双手,被抓到的人就要当鬼。)

去时容易,回时恐惧。

我通过一个又一个的鸟居,而且它们好像在叫我快点回头。

不过,此时的我已失去回头的最佳时机了。

我在石阶前方不远处,发现了一名少女。

虽然因为逆光而看不清楚长相,但我还是确实认出她了。

“该不会是……大哥哥吧?”

“小鸟。”

她拥有剪得又短又齐的褐色秀发。那对虽然细长,却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凤眼,仿佛像是亲切的狐狸一样。看起来稚气十足的单薄身体曲线中带有危险气息,并且散发着吸引他人目光的魅力。

虽然因为化妆的缘故感觉起来不太一样,但她无疑就是诗叶的妹妹——大薤小鸟。

不,现在不是了。

我记得是志村……志村小鸟。

“老实说,我马上就不姓志村了喔!”

“咦?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吗?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脑筋转得时快时慢呢!”你也没有改变,嘴巴还是那么毒嘛!

“只有一种情形会改掉姓氏吧?我要结婚了。”

“结……结婚!?”

所谓的吓破胆,指的就是这种事吧!因为,我记得小鸟现在应该是高中二年级生才对。虽然过了十六岁就可以结婚……但这根本不是重点。

“这件事说出来的话,可是会让已经吓一跳的大哥哥更惊讶喔!老实说,我可是先上车后补票呢!我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小鸟毫无意义的比出了胜利手势。面对这样的她……我无言了。

激烈的头痛让我按住了额头,就连石阶也快踩不稳了。

“你吓到了啊?”

“有可能不被吓到吗?”

我也知道自己的脸僵掉了。

不过,我大吃一惊的反应却让小鸟开心的蹦蹦跳跳。

这个女孩跟以前一样,碰到这种事就很孩子气。不,她已经怀孕也决定结婚,而且马上要当母亲了,所以已经不能说她是小孩子了。

“总之,真的好久不见了呢!”

“嗯,已经两年了吧。不过,大哥哥一点也没变呢!”

“不……不,你看仔细一点。我已经有大人的样子了吧?”

“啊哈哈!”

居然用笑声掩饰过去……

不过,原来如此。对小鸟而言,我们几乎快两年没见到面了。

即使是现在,我还是能清楚地回想起当天目送她离开镇上的光景。

讲完话之后,我们并肩登上石阶。

怀孕三个月的肚子不会有什么变化,所以我看不出来小鸟有身孕了,但她的确穿着宽松的衣服。

我进一步询问后,得知她的男朋友今年二十岁,从事的是营造业。该怎么说呢,讲别人坏话虽然不好,但她的男朋友就跟金属模板一样,从学生时代就很暴力,甚至还被辅导五次之多。虽然没有留过案底,但我不晓得这一点是否值得倚靠。

自从被接去志村家之后,小鸟自己好像也踏进了那个世界。她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这名男朋友。

我知道不能用过去的经历来判断他人,而且如果对方现在从事的是正当工作,那应该就没关系……然而,我心中还是抱持着“真的没问题吗?”的不安。我想有这种偏见的人不只我一人吧!

不过,小鸟一脸幸福地讲着跟“达令”有关的话题。我过去很少看她这么开心。我想起了过去的她用那对黯淡眼瞳瞪视着别人,除了诗叶、雄一郎,还有我以外,从不与任何人交谈的模样。

特别是诗叶死后,小鸟的状况又更悲惨了。她对一切都充满了攻击性,而且想要破坏所有的事物。如果是达令的力量让她从那种绝望深渊重新站起的话,光是这样就值得我尊敬与由衷感谢了。

“——然后他说啊,‘叫达令前跟叫完后要加上sir’喔!”

“啥?他是哈德曼下士吗?”(注:哈德曼下士是电影《金甲部队》中有名的角色,训练士兵的方式凶悍粗野。)

“那是谁啊?我在讲达令的事耶,请你不要搞错好吗?”

“对……对不起、对不起。呃……然后呢,你说到哪里了?”

“呃~……讨厌,都是大哥哥你插嘴,连我都忘记讲到哪里了。我记得是……对了,是说到他帅气的对死缠烂打追在后面的巡逻车大吼‘把头塞进海豹pì • yǎn里死吧!’这里吗?”

我想绝对不是吧!

不过,还真是一个愉快又痛快的达令呢!

我对他的印象有一点改观了:

“不过,你真的要结婚了啊!我实在是太意外了,所以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那么恭喜你啰!”

“谢谢!一想到总算能真正脱离讨厌的大薤与辰宫一族,我就开心的不得了呢!”

“…………”

在大薤这个巨大家族中,志村是末席中的末席,也就是远房亲戚。虽然我没有仔细问过这件事,但他们似乎是没落的分家血脉。我记得他们应该住在山口或是广岛附近吧。

小鸟虽然是次女,但毕竟是本家的人。把她过继给这种家族,所表示的就是处罚之意。

诗叶的死,让小鸟坏掉了。

她原本就是一个很讨厌人的女孩,这大概是从小就一直看着大人污秽的部份所导致的吧。不相信任何人的小鸟,总是摆出全世界的人类都是敌人的态度。

即使如此,小鸟还是很信赖姐姐诗叶,因此她也很亲近身为诗叶朋友的雄一郎与我。

不过当诗叶死去后,她就失去了绝对的避风港。

小鸟并没有那么坚强,她就像是在冰冷的倾盆大雨中缩成一团发着抖,却还是拼命摆出威吓模样的小猫。强烈的敌意只不过是恐惧的反面罢了。在小鸟的心中,总是期待有人能温柔地抚摸她,并且给她温暖。

不过,小鸟的这种本质实在是太难理解了,大部份的人只会因为她疯狂又激烈的感情而疏远她。

在没有任何人出面制止的情况下,小鸟毫无止境的持续暴走,结果大薤家终于把有如烫手山芋的她放逐到分家那边,就这样赶走了麻烦。

一想起这件事,缓缓渗出的悔恨涌上我心头。

当时的我也很痛苦悲伤,根本无法顾虑到小鸟的感受。

我不想再跟大薤家以及辰宫家有任何的关联,也不愿思考诗叶的事,所以当情况渐渐平静下来后,我也只跟毫无瓜葛的朋友交往。

我明明没有特别想学的东西,却刻意选择了大阪的大学,其实这件事里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原因。我只是想逃开这里,我想要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我站在那块墓碑前面。

就像小鸟一样,人会改变姓氏的瞬间有好几种。

我知道。

刻在墓碑旁的文字。

所以我连看都不看一眼。

“辰宫家之墓”——

就像小鸟一样,我也无法用这个名字叫她。

这个事实不是从本人口中得知,而是雄一郎先告诉我的。

那是在迎接夏日尾声,风也渐渐转凉的某天放学后。轮到值日生打扫的诗叶拿垃圾出去丢,我则是茫然的眺望着窗外等她回来。此时,他突然对我说了这句话:

“呐啊……你们在交往吗?”

“你说的是诗叶?”

“不然还有别人吗?”

的确没有其他人了。我当然不是像小说主角那样受到众多女xìng • ài慕,并且可以建立后宫的人。诗叶是第一个让我感到那种气氛,却又不是亲近的异性。

不,请不要吐槽我“那种气氛是啥气氛”啊!

因为这是我的初体验。什么样的气氛才是恋爱这种事,我根本无从比较。虽然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对方的好感,却又觉得如果是自己误会的话就太丢脸了,所以只觉得迷惘、困惑。

跟双亲无条件疼爱自己的小时候不同,长大后要面对的是不管向对方释出多少好感,也无法保证对方会做出对等回应的世界。

要有很大的决心才能投入这种感情。

雄一郎这个受欢迎的男人,恐怕完全不了解我的这种感受吧!然而此时的他,不知为何流露出奇妙的焦躁态度。发现自己从未看过的严肃表情后,我理解到他说的话是认真的了:

“该怎么说呢?我还没有具体表白过啦……”

“……是吗?”

“呃,怎样了吗?这个问题很突然耶!”

“没什么。也就是说,你不晓得那件事啰?”

雄一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把话接了下去。

不知为何,我心中浮现了很不好的预感。

我再次反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而望向我的眼瞳中,却带着类似同情的色彩。这就是我感到不安的最大理由。

雄一郎之前的焦躁感静静地消失,现在他眼神中只有近似悲伤的哀戚。

“什么啊……有话想说就说清楚啊!”

“嗯,也是啦!你不知道也很正常。从外地搬来的你,当然不知道这里——也就是诗叶家的事情啰!不过,我可没有刻意瞒着你喔!我只是不晓得你不知道这件事而已。”

“到底是什么事啦?”

“我不知道诗叶为什么没有对你说这件事。那家伙应该有自己的想法,所以请你不要太责备她好吗?”

“你到底讲不讲!”

忍耐不下去的我揪住了雄一郎,但他并没挥开我的手,而以包含一切的温柔语调说道:

“那家伙——有未婚夫了。”

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那不是像快门一样瞬间变黑,而是有如墨水渗入似地缓缓侵蚀着视野。我的意识在黑暗里中断了一会儿,当视线再度恢复时,我已冲出教室。

就算眼睛看不见,我的意识也没有真正中断。

在那段时间内,我还是确实听着雄一郎的声音。

“这是在好多年前,在你搬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决定好的事情。这是诗叶她家,也就是大薤与辰宫的家长自行决定的政治婚姻。男方已经快成年了,所以按照约定,诗叶高中毕业后两人就会完婚。”

我明明听到了这些话,声音却传不进耳中。

我的思绪全集中在同一个地方。即使声音传到了脑海中,我也无法思考话中的含义。

“我能了解你的感受,不过你还是放弃吧。因为大薤与辰宫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已经订下的婚约,就算是诗叶本人也没办法推翻。当然你也一样,任何人都一样。这是绝对无法撼动已经被决定好的未来。”

带着安慰之意的声音、话语,以及态度全是那么的苦涩。

放弃吧——因为它们强烈地表示出这句话的含意。

“诗叶!”

焚化炉前方,刚好丢完垃圾的诗叶就在那边。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腕。诗叶刚开始虽然被满脸凶相的我吓了一跳,但她立刻恍然大悟似地露出微笑。

为何她能像这样摆出笑脸呢?我实在无法相信:

“你有未婚夫的事是真的吗?”

“啊,被你发现了啊?”

过于轻松的肯定回答让我感到摇摇欲坠。

眼中望出去的光景严重扭曲变形,甚至到了让我觉得这一切该不会都是噩梦吧:

“你有未婚夫是什么意思啊?”

“嗯~我还比较想问你耶!”

“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也没开玩笑啊!”

那是没有伴随叹息的沉重语气。

“是啊!就如同你所知道的,我家是过去拥有这附近一带的大地主,现在也是拥有很多土地的名门望族。至于另一边嘛,辰宫家是外地来的流氓家族,他们的长男就是我的婚约对象。他的名字是……叫什么来着?我忘记了。”

“为什么……”

“你想问为什么我要跟流氓结婚吗?答案非常简单,是为了金钱。大薤家可以给予辰宫家土地,还有自古流传下来的权力。辰宫家可以运用这些资源,并且以非法手段增加利益,然后大薤家再从中取得一定比例的报酬。不会赚钱又被沉重税金压到唉唉叫的大薤家可以得到稳定的财源,身为外来者的辰宫家则可以得到大薤家的土地与影响力。而让双方都能快快乐乐获利的契约证明,就是我啰~”

诗叶如同春天的阳光一样开朗。

她没有自然而然的high起来,而是以冷静的演技让我安静下来。

“这种事……实在太乱来了。”

我真的无法相信,都这个年代了还有那种政治婚姻。

不管她的家族有多么古老,都不能在平成的年代做这种事吧!

“我们虽然生活在平成时代的世界中,但里面还是有活在昭和时代的老人存在。而且啊,越是这种老人,所掌握的权力也就越强大。唉,倒不如说这是一个很有现代感的交易吧!只不过双方交换的不是契约书,而是活生生的人类。”

“无法取消婚约吗?”

我提出问题——我问有没有办法解决。

“要怎么取消?”

诗叶做出回答——她说没有办法解决。

她的眼瞳中,清楚地刻划着取消婚约这种事不可能会发生的回答,而我的眼瞳则完全肯定了这个答案。

离开墓地后,我们一起走下漫长的石阶。

我们没有在墓地供奉鲜花,也没有焚上几柱清香。如果对象只有诗叶一人,我们会毫不犹豫的做这些事,也会花上许多时间扫墓,不过一想到沉眠在那块墓地的“其他人”,我们怎么也无法行动。

小鸟在墓碑前方的苦涩表情顿时一变,满脸微笑的她隔着一个石阶跳下阶梯。

“这样很危险啦,如果跌倒就糟了。”

“没关系、没关系啦!别看我这样,我可是非常小心喔!”

“或许吧,不过看在别人眼中很可怕耶!”

“真是的~你还是喜欢在奇怪的地方瞎操心。”

不,担心这种事非常正当吧!

因为她不是一个人了。如果只有她本人的话,由于这个石阶坡度不大又弯来弯去,就算像池田屋长阶梯的场且乐一样滚下去,顶多也只会骨折吧。(注:场且乐是“池田屋骚动”中著名的打斗场景,此骚动为日本江户时代后期在京都旅馆“池田屋”所发生的一桩政治袭击事件;隶属京都守护职的武装组织“新撰组”攻击屋内多位尊王攘夷急进派的重要人物。)

不过,这可能会对她肚子里的孩子造成致命伤害。

想到这里我不禁冷汗直流。即使已经进入了安定期,可怕的行为还是很可怕。

然而,小鸟却毫不在意的笑了起来:

“我都说没关系了。因为我绝对、绝对要生下这个孩子!不管有谁阻碍,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一定要生下小孩。”

这番话连一点点可靠的根据都没有,不过反而很有她的风格,所以我也被逗笑了:

“简直就是诗叶的未来预知能力嘛!”

“姐姐的那种力量很特别喔!不过,只有生小孩这件事,我有绝对的把握。”

的确,诗叶预测未来的能力实在太特异了。

那是没有任何人,甚至连志乃都无法模仿的究极能力。

没错,真的就是这样!那是谁也无法模仿的力量。

“……对了,小鸟。你跟你母亲见面了吗?”

笑容从她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扬起眉毛的表情。

我可以清楚确认到兴奋心情一瞬间冻僵的刹那。

“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你说不定是来跟母亲报告自己怀孕的事。”

“这怎么可能!我绝对不会告诉她!如果说出来的话,不知道她会怎么对付我耶!”

大声吼叫的气势让我暗自苦笑。

我虽然知道她会有这种反应,却不能不提出这个问题:

“是吗?这么一来,你应该也收到贺年卡了吧?”

“……不是大哥哥寄的吗?”

这女孩的表情真的很丰富呢!

她由下往上窥视的怀疑眼神,真的有一点可怕。

不过小鸟不知为何,就这样很失望的叹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一定是大哥哥寄的呢!不,如果是大哥哥寄的就好了。老实说,我根本不想看到那块肮脏的石头。可是寄贺年卡的人如果是大哥哥的话,就只能在那边碰到面了。”

“我也觉得万一是小鸟寄的话,就只能在那边见到你了。”

“我们的想法一样呢,我真高兴!”

微笑的眼瞳中带着警戒。

不过,这并不是针对我的警戒。不管小鸟这个女孩多难相处,我还是有自信我们之间有这种程度的信赖关系。

所以,她警戒的对象是我以外的事实。

小鸟叹息声中的含意,跟我感受到的情绪极为类似。

“这么说来……难道雄一郎也收到了?”

“嗯,卡片好像也寄到他那边了。”

“……是吗?”

“我还没和琴惠伯母见过面,所以不晓得她那边的情况。”

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小鸟的肩膀顿时抽动了一下:

“你要去见她吗?”

“当然啰!”

“为了什么?”

小鸟的口气就像是在责备我似的。

“嗯~算是拜年吧?”

刻意装傻回答问题的我,令小鸟全身都表达了不愉快的情绪。

可是无论小鸟怎么威胁我,我都必须去跟琴惠伯母见面:

“我想琴惠伯母应该也收到了贺年卡。所以我得去确认一下才行吧?”

“……别问我这么困难的问题,我不晓得!”

这是这个话题已经结束的单方面告知。

没办法,我只好改变话题:

“小鸟要在这边待多久?话说回来,你住在哪里啊?”

“我住在饭店里,不过离这里很远。”

除了那座墓地外,我们不可能碰到面的理由——

就是这个原因。

小鸟无法在镇上停留太久。她的存在对居民们而言是某种禁忌,而且恐怕直到现在还是如此。居民们无法公开讨论被大薤家视为“不存在”的问题儿童。

然而,没有人讨论,也就表示大家都知情。

如果不加注意地走出去且立刻被居民看到,小鸟的存在就会变成谣言四处传播,谣言则会招来臆测——而且肯定是负面的想像。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解,最好是住在没什么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反正,事情会变得很麻烦就对了。真是的,说到那些家伙啊,现在都已经是平成年代了,他们还活在昭和初期或大正时代,说不定还是江户时代呢!家族至上、血缘至上的想法……实在太恶心了!”

看样子比起居民,她更讨厌大薤家族的人。

“总之我会在这里待个两、三天。我有很多话想跟姐姐说,就算回去达令也不在家。”

就算“回去”吗?

对她来说,这里不再是家乡了。

“咦?这么说来,达令没有跟你住在一起啊!”

“他要工作。即使是新年,也还是有工程要进行。”

“是吗?那还真是寂寞呢!”

“对呀!唉,就算达令休假,我也不会带他来这里。”

“……难道你什么都没跟达令讲吗?”

“因为,他不是那种喜欢追根究底、探人隐私的小家子气类型。”

“我觉得这不是问题的重点耶!因为,他怎么可以在不知道你生母是谁的情况下——”

“我要结婚的事跟我母亲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面对眼尾上扬、大发雷霆的小鸟,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未成年的她想结婚,就必须要监护人同意才行,所以绝对不能说是毫无关系。况且结婚这种事除了两位当事人之外,彼此的兄弟姐妹也会成为一个家族,所以不可能没有任何关系。

只不过,我明白她指的并不是这种事:

“对不起……”

“不,我才要说对不起。”

“嗯。对了,有事就打电话给我吧。啊,你回去时当然也一样啰!”

“好的,这个当然……不过,你也开始带手机了呢!”

看到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的小鸟吓了一大跳。面对这样的她,我把手机有如印笼(日本放置药品或印章的漆器小盒子)般高高地举了起来:

“因为,这可是大学生的必需品喔!”

“在现在这个时代,连小学生都需要手机吧?”

这种吐槽,我早就听习惯了。

交换完电话号码与电子邮件地址后,今日就在这里道别了。

跟准备搭电车回去的我不同,我目送她坐进了巴士。

在离别之际——

“姐姐她……能跟大哥哥见面一定会很高兴。”

小鸟用笑脸说出了这句话。

而我只能用一句“谢谢”作为回应。

02/

大薤家的宅邸相当巨大。

离车站有一段距离的它,以明显令人感到异质感的庞大规模,稳稳坐落在拥有错综复杂小道的老街正中心。就连初次造访这里的人,也可以清楚感受到它的存在。高约两米的土墙笔直延伸一百米左右后转弯,接着又向前方延伸一样的长度,而且下个转角也一样。也就是说,这里整整占去了一整块的区域。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从高空看下去的话,应该会是一个漂亮的正方形吧!

南侧有用樫木打造、高约三米左右的壮观大门。打上铆钉的双开式大门,以它的沉重气势威吓着每个来访的客人。事实上,它也曾经是这个家族的权威象征。

从以前就支配这块土地的望族。

至今仍拥有许多土地的名门。

诗叶虽然笑着说:“现在早就没有那种影响力了啦!”但这个家族还是留有相当的威严存在。即使明白这是大薤家千辛万苦塑造出来的虚张声势,但身为一个小市民,我还是会对这种威势感到害怕。

紧张的我按下对讲机,并且对出声应话的佣人说明来意。如同我所预料的,门很快就启动了起来。门的外观看起来虽然古老,内部却是最先进的机械,所以它没有发出叽嘎叽嘎的沉重声响,而是以顺畅的动作开启了大门。

在门的另一端出现的是,一名戴着头巾身穿旧式围裙,正好步入耳顺之年的女性:

“琴惠夫人可以与您见面了,这边请。”

这名老年女性虽然只是忠于自己的职务,但她的低姿态却散发着煞有其事的气息。在她的带领下,我从庭园走进了内院。

我被带到的不是主屋,而是位于内院的别馆。

与有如背负着鬼瓦伸开双臂的年老海龟般的母屋相反,使用了较新的建材,也以施工方式让外观看起来具有古老风味的小巧建筑,看起来就像茶室一样。(注:鬼瓦是安装在屋顶四角、上有兽面花纹的瓦,常见于东亚传统建筑,又称兽面瓦、鬼脸板、兽头瓦,据称有避邪消灾的作用。)

主屋那边隐约传来了热闹的声响。停车场那边停放了无数高级的车辆,所以主屋那边恐怕正在进行新年宴会吧。除了一族之人外,地方上的人士也会一一前来拜访才对。

原来如此,难怪我会被带来别馆这边了。

无法冷静下来的我忍不住东张西望。仔细想想,这可是我第一次进到这间大屋子里呢!

因为诗叶跟小鸟都住在外面的公寓——住的当然是大薤家所拥有的房子。对她们两人,特别是对小鸟来说,这间宅邸都不是住起来很舒服的地方。连我也不喜欢这种大剌剌表露权威的场所。

诗叶对老实坦白的我发出轻快笑声:

“所以我才会搬出来啊,因为没办法随便找朋友去那边玩吧?特别是地方上的孩子们,一到那边就会吓得缩成一团呢~”

她虽然笑着说,但其实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吧!

我想诗叶从小就强烈意识到自己的地位。青春期会孕育叛逆意识,让人反抗以双亲为首的成人们。然而她却略微跳过了这个阶段,直接抵达了理解父母难为的精神年龄。

她甚至能接受这种悲哀。

被带到房间里的我等了十分钟左右后,纸门开启一名身穿和服的女性进入了室内。

她叫作大薤琴惠,是诗叶她们的母亲。

虽然我记不清楚琴惠伯母的年龄,不过早婚的她应该只有四十岁左右吧。话虽如此,她的面容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紧绷的锐利表情散发出顽固又难以亲近的氛围,不过这也是她的美丽之一吧!

琴惠伯母拥有能让所有男性不敢轻易一亲芳泽的魅力。

我对看呆的自己发出微微苦笑,一边低下了头:

“好久不见了。”

“嗯……真的呢!”

在对面坐下的琴惠伯母脸上虽然挂着微笑,表情看起来却有一点困扰。不过,我并没有问这是为什么。

事实上,我也没有露出爽朗的笑容。

我们之间绝对没有任何不愉快。只不过一般来说,女儿的母亲与女儿的异性好友之间,本来就会有一种微妙的关系。更何况,我们之间还存在着更复杂的内情。

那就是诗叶的死这种“既非代沟也不是隔阂”的障碍。也就是说,它是一种漩涡。被双方注入中心的强大水流互相撞击,并且产生了无法预测的漩涡,所以我们无法轻易接近彼此。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佣人端出来的茶不是我平常喝的瓶装茶饮,而是确实使用茶叶泡出来的香茗。不会太烫,也不会太温的绝妙温度,以及瓶装茶所无法比拟的香气实在太诱人了。

我没取用一起被端出来的茶点栗子羊羹。就在我打量说话的时机时,琴惠伯母先开口:

“新年快乐。”

“啊,是的。祝你新年快乐。”

“你该不会是来问候‘那孩子’的吧?”

“……嗯,我刚刚才从那边过来。”

琴惠伯母点头说了句“对不起”之后,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不是说谢谢,而是说对不起的事实,就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难处吧。我一边听着自己在脑海一隅的冷静独白,一边低下了头:

“不会……那个,在你这么忙碌的时候突然造访,我才觉得抱歉。”

“没关系,你用不着介意。”

“不过这里停了好多辆车子,而且其他客人……”

“那只是亲戚聚集在一起拜年而已啦!他们不是假借宴会名义大吵大闹,就是来要钱的,没有一个人可以称之为客人。”

仿佛在诉说自己早已习惯这种状况的沉稳表情,让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发现我的这种反应后,琴惠伯母说道:

“对不起呢,我不该跟你说这些话。”

“啊,不会。我不会在意。”

“谢谢你。而且就算不是这样,我也不能毫不在乎的把你赶回去啊!”

“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是诗叶的……啰!”

“而且你也想问贺年卡的事情吧?”

我脱口而出的话,没让琴惠伯母动到半根眉毛。

她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多——这种说法虽然很失礼,但是我们之间的人生历练实在差太多了。

我甚至觉得,如果小鸟有遗传到她十分之一的沉稳态度就好了。

“没错,这也是原因之一。”

“琴惠伯母果然也收到了啊!”

“当然啰!就算别人没收到,我也一定会收到。”

“你为何这么肯定?”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是那孩子的母亲啊!”

这个答案的确具有说服力。

在诗叶的存在或是她的死亡之中,琴惠伯母与小鸟都是想切割也无法切割的相关者。无论寄信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都没办法将这两个人排除在外。就这点而论,我与雄一郎反而是局外人了……

“对了,你觉得为什么我会收到卡片?”

“天晓得?就算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可是琴惠伯母刚才说过,贺年卡也是跟我见面的原因之一吧。换句话说,你也知道我收到了卡片吧?”

“就算没有这种事,我也会跟你见面。而且老实说,我怀疑是你寄的呢!”

琴惠伯母的脸上看不到半点内疚的神情。

真是的,母女两人都这么过份。

“小鸟也说了一样的话,不过卡片并不是我寄出来的喔!”

“……是吗?你跟那孩子见面了?”

“是的。我们在墓地……在‘诗叶’的墓地那边巧遇。”

此时,发生了有点不可思议的事情。

琴惠伯母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望向旁边。纸门现在虽关着而无法看到外面,但另一侧有用玻璃窗隔开的木板走廊,旁边则盖了一个小庭园。虽然我只有在佣人端热茶与点心进来时瞄到一眼,却还是可以感觉到庭园的沉稳氛围。这幅光景可以让九成的日本人感到心安吧!

我以为有人过来了,但看样子应该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也跟着凝视外面,不过被阳光照到发亮的白色纸门上,并没有黑色的影子。

然而琴惠伯母却有如灵魂出窍似地露出毫无防备的侧脸,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外面。

难道她能透视位于另一侧的庭园,还能看见我看不见的“影子”映照在纸门白纸上?

“……因为你平常的所作所为。”

“什么?”

“这就是我觉得卡片是你寄的理由。”

“这……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做过这么可疑的行为吗?”

从来没听过的风评让我整张脸都僵掉了,此时琴惠伯母移回视线微微一笑。这大概是打从心里露出的微笑吧!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是可以啦……”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没有无视它呢?”

“所谓的无视,指的是无视诗叶寄来的贺年卡吗?”

“没错。你自己看看,不管怎么想,诗叶还有我们跟你之间所发生的事,绝对不是开心的回忆吧?如果可能的话,你一定不想跟我们再有任何关联才对。”

这番话有一半是正确解答。

“可是你却像这样出现了。只是为了一张贺年卡,就刻意回到了不愿回想的过去,这对我来说实在太不自然了。所以我的想法应该很好理解吧?”

这一次琴惠伯母说的没错。

“因为,这是为了诗叶。”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看吧,这就是你平常的所作所为啰!”

这个理论好像听得懂,又好像听不懂呢!

总之,她想说我是个烂好人吧!

以志乃为首,有很多人都说我有一头钻进麻烦闲事——我可以选择不背负它们——的怪癖,所以我早就习惯这种说法了。虽然我也想大叫自己是被迫的,不过看在周围的人眼中似乎不是如此。

“总之非常遗憾,寄卡片的人不是我。”

“嗯,似乎是如此。”

“也不是琴惠伯母。”

“当然不是我啰!”

“那么……关于寄信的人,你有什么想法呢?”

我一边直视她的眼瞳,一边说出了这句话。

我想知道她会怎么回答。

表情果然没有任何改变的琴惠伯母,张开了涂着鲜艳口红的朱唇:

“我能想得到的人只有一人。”

“是谁?”

“雄一郎啰!”

她明确的说出了这个答案。

诗叶与小鸟还有琴惠伯母他们大薤家,跟雄一郎之间的关系可以追溯到十年以上。

雄一郎他家也跟我家一样是从外地搬来的,他与诗叶第一次接触的场所是在幼稚园。听说雄一郎在午睡时间因为尿床而大哭,诗叶见状就过去安慰他。这就是两人的初识过程。

顺带一提,雄一郎老是反驳说:“才不是咧!刚好相反,相反啦!”但我决定无条件采用诗叶的证言,因此他有罪的事实并没有被推翻。

因为这件事而感情迅速变好的两人,就这样上了同一所小学、中学,然后升上高中,而我直到此时才加入了他们。

也就是说比起我,诗叶与雄一郎认识的时间要长太多了。

“所以,我才说是雄一郎寄的啊!”

“那小子假借诗叶的名义寄出贺年卡有意义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这件事只有雄一郎自己晓得吧!”

这个讲法真狡猾!

如果她说出什么意见的话,我还能加以反驳,不过在她明白表示自己不知情的状况下,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追问下去。

“……唉,本人否定这件事就是了。”

“是吗?我想也是。”

不在乎的语气,让我了解到自己只能问到这么多了。

因为就算再长谈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明白了。占用你的时间,真的非常抱歉。”

“没关系啦!我很高兴能跟你见面。”

“你这样说,我就觉得轻松多了。”

“不,我是说真的喔!你肯过来真的太好了。”

肯过来吗?

“啊,我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不打算跟小鸟见面吗?”

“……事到如今,就算见了她也无话可说吧。”

“你想说的话题应该跟山一样高吧?”

“没有。那孩子已经走上了新的人生。事到如今,我没办法再跟她见面了。”

她已经被解放了呢!

琴惠伯母如此说道。在她的脸庞上,我看见了一年多前见到她时还没有出现的皱纹。这让我明白她也度过了一段虽然不长,密度却相当浓厚的光阴。

就像我一样,她也一定是这样的吧。

我站起来,然后拉开与回去方向相反的纸门:

“……真安静!”

“嗯。从以前这里就一直是这样了,静到好像连时间都停止了呢!”

“的确,主屋那边的声音不会传到这里呢!”

“这是我所得到的最后一处居所,所以我很喜欢这里。”

琴惠伯母以沉静的语调说道:

“不过,今年的新年似乎会很热闹呢!”

“是的,我想应该会吧。”

我们对望了数秒。

对我们双方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我们之间的应对,外人大概无法理解吧!我一点也没有说明详情的心情。重要的是正如她所言,这个新年会变得很热闹,还有我必须完成自己的使命,事情就只是这样而已。

佣人来到了室内。我在对方的带领下,就这样走到了前门旁。

主屋还是一样热闹,琴惠伯母应该又回去那边了吧。

【所以到底是谁寄的呢?】

“我就是想知道才会打电话给你啊!”

现在是晚上八点多。

仰躺倒向自己房间的床上后,我拨了通电话。

顺带一提,我的晚餐是真空包装的咖哩。弄这种东西给许久未归的儿子吃实在是太没爱心了。不过我的正当意见,却被“谁晓得你会住下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这种极实际的反驳给击溃了。

不,等等,母亲大人。

就算我没住下来,家里也还有父亲在吧?

“新年可是主妇难得的假期喔!有什么怨言的话,就自己动手煮饭吧。”

家庭主妇挺胸做出了这种宣言。

唉,年菜有一半是为了这个目的没错啦!

至于我的父亲对这种意见有何见解嘛——

“在新年假期无法带老婆出国玩的男人,吃真空包的咖哩就很够了。”

——他以充满男人味的背影说出了毫无男子气概的达观想法。

哀愁感发出了不输给咖哩辛香料的芬芳。

……这对夫妇没问题吧?

不,父亲从很久以前就被母亲压得抬不起头了,所以我现在当然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我还是希望他们不要落到中年离婚的下场。

先把这些玩笑话搁置一旁,我现在正在跟雄一郎进行作战会议。

【我才想要问你咧!有其他人会假借诗叶的名义吗?】

答案肯定是n0,不可能有这种人存在。

诗叶个性开朗,很受到班上同学喜爱,交友也算广阔,不过应该没有人会在诗叶死亡后,假借她的名义寄出贺年卡才对。身为诗叶最亲近友人的雄一郎与我,绝对可以肯定这件事。

如果有这种人的话,我们一定会发觉。

不……如果是像树根一样深深埋在土里的跟踪狂呢,我们敢确定绝对没有这种人存在吗?我想应该很难发现吧!不过如果有的话,小鸟应该会发现才对。我觉得她那野生动物般的警戒网一定会捕捉到这种人。

反过来说,如果对方能隐藏到这种地步的话,就不可能像这次一样采取这么大的动作。

【应该也不是……辰宫吧。】

“事到如今,他们不可能做这种事。而且不管怎么想,都没有把我跟雄一郎这种闲杂人等牵扯进去的理由吧。”

【说的也对。这么一来,就表示有人在说谎啰!】

“你也有可能在说谎。”

【才不是我咧!】

雄一郎发出嗤笑声。

“不过,你真的很~可疑呢!如果是你,就有可能开这种恶劣玩笑了。”

【你把我当白痴啊?是我的话,一定会搞得更恶劣。】

“啊啊,原来如此,这个理由我就能理解了。”

这一回发出不屑笑声的人是我。

在电话另一头的雄一郎笑着说:【你这是啥意思啊?】

进入大学后我也交了一些男性友人,不过最能跟我一搭一唱的人仍旧是雄一郎。这当然是因为相处时间截然不同的缘故,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我们两人很合得来吧。

应该说是一种独特的氛围吧!

跟大学的朋友们不同,与志乃还有绮罗拉学姐相处时不一样的乐趣。

再加入诗叶的话就天下无敌了。不要说是一整天了,我们甚至能聊上一整年吧。

“……那么言归正传,你觉得谁有问题?”

【这个问题很难耶,不过我觉得应该是小鸟。】

“是小鸟吗?”

【那家伙对辰宫家的憎恨可是货真价实的呢!你应该也知道吧?】

当然,我甚至理解到让自己心痛的地步。

小鸟的敌意比任何人都纯粹,简直就像研磨至极限的刀刃般锐利。那是从远方眺望也能看见鲜明光辉,只要伸手碰触就会让指头落地,以脆弱换取的利牙。

“不过,就算可以理解她因为辰宫家的关系寄卡片给琴惠伯母,但寄给我们一点意义也没有吧?”

【不,这里面有意义存在喔!因为,她可以吸引大家的注意。】

“注意?”

【就像犯罪声明之类的啰!如果她只是对辰宫进行复仇,会被视为是同业的犯行吧?但如果她用寄贺年卡的举动来吸引众人目光的话,就可以证明复仇的人是自己了,不是吗?】

“喂,你该不会……”

雄一郎的理论虽然跳过了几个步骤,我还是能够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

而且,我也觉得很合理。

不过这里的重点是,复仇这个词汇。

“难道你觉得小鸟她……”

【嗯,小鸟大概在计划着什么很危险的事情吧!她从以前就很偏激了。】

对我来说,小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子,不过那只是因为她把我当作同伴罢了。在面对敌人时,她会展露令人心惊胆跳的攻击性。那副姿态无法用单纯的比喻加以形容,看起来就像呈现警戒姿态的野兽一样。

对同伴一味撒娇,面对敌人则是展现彻底的敌意。

这是超越极限的两面性。

而且重要的是,她完全不会隐藏这种性格。就算在敌人面前,她也会跟诗叶或是我撒娇,即使在我们面前,她也会对敌人展开激烈威吓。

或许只能用性情中人来形容吧。

小鸟的感情表现是0n或者是0ff,分得相当清楚。对她而言,世上只有攻击对象与撒娇对象,而且对两者的态度都既极端又彻底。她的行为模式只有充满攻击性与毫无防备两者择一,一点都不中庸。所以当她发挥攻击性,真的会不择手段。

就这层意义而言,小鸟现在也很憎恨大薤与辰宫家族。她一直怀抱着不会因时间而淡化的敌意。

说不定琴惠伯母想的也是这件事。

目不转睛望着纸门另一侧的眼瞳前方,出现的是女儿的身影吗?

【你要小心一点。有东西要守护的人很可怕喔!】

“意思是我也有可能被攻击?”

【不,你应该没问题吧。小鸟亲近你的程度,连儿时玩伴的我都很惊讶呢!所以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如果你看到她有什么怪异举动的话,要立刻加以阻止。虽然我做不到这件事,不过你应该可以阻止她吧。】

这番话实在太乱来了。

在小鸟心中,以诗叶的地位最高,而我则是位于末席。我们之间有的只是一堵无法超越的墙壁。如果她真的想报仇,我绝对无法说服她停手,而且随便插手干涉的话,说不定还会被她视为敌人。

【不过也没有人能做到这件事吧?】

“你说的还真轻松!你只是坐在那边听我讲话?这种需要动粗的行动比较适合你吧?”

【可是,你比较适合在不动粗的情况下解决事情啊!】

这个……或许是吧!

虽然没什么自信,不过至少我敢说自己比雄一郎要好太多了。

这个男人虽然不会随便动手打架,却总是带着一副“想打就来啊!”的挑衅态度,所以实在不适合用和平的方式解决事情。也就是因为这样,我不晓得替他操了多少心。

约好明天再见一次面后,我挂断了电话。

我紧紧握着折叠起来的手机,然后喃喃低语:

“没错,我可不想再看到悲剧了。”

我必须将她从这出乱七八槽又恶劣的剧本中解放出来才行。

03/

当我睁开眼睛时,果然是一月二日了。

用手机确认后,现在的时间是清晨六点二十三分,实在很难相信我会这么早起床。我设定好的空调还没开始运转,因为我没想到自己会那么早起,所以把时间设定在十点过后。

我在大阪的破烂公寓里没有空调,所以只能靠暖被桌跟暖炉取暖。暖炉是十年前没有开启定时器——不过上面有关闭的定时器,所以我会在睡前使用它——的旧机种,所以早上起来时都要发着抖忍受透过薄墙壁传来的冰冷空气,一边等房间变暖才行。

也就是因为这样,我希望至少在自己回到不用在意电费的老家时,能从醒来的瞬间就什么都不想地享受温暖的蒙胧睡意……

毫无睡意到令人抓狂的感觉让我不断翻身。回笼觉是这世上最高级的享受,我想大家应该都有同感吧。不是直接昏睡,而是意识有如缓缓融化般渐渐消失的瞬间愉悦,是任何事物都难以取代的存在。

现在的我本来应该也能够享受这种滋味的……可是如同尖刺般奋起的精神,却明白拒绝了睡意。

被纸门挡住的起居室那边感受不到人的气息,我想双亲都还在睡吧。昨晚父亲喝光了一瓶啤酒,母亲则是熬夜看了有许多美少年偶像登场的节目,所以我不知道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

总而言之,好久没跟双亲一起吃晚饭的我,真的很快乐。

以前我总是把这件事视为理所当然,所以根本没什么特别的想法,甚至觉得跟朋友出去吃饭还比较开心呢!

我忽然想起了志乃。

她现在在做什么?昨晚又在做什么?有没有好好的吃晚饭?上次通电话时应该跟她讲一声才对。她这个孩子如果放着不管,真的会随便吃一些东西解决三餐。我明明跟志乃说过,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发育不良。

“……呼!”

我轻轻吐气,空气中出现了微微的白雾。

本来一张开眼就能看见她的脸庞。

这才是新的一天开始的信号。

发现自己想回去到不行的心情后,连我也感到愕然。

这是啥啊,是思乡病吗?

我明明在家,却得了思乡病,这该怎么解释才好呢?

我不禁烦恼这是灵巧抑或是笨拙。

说不定我在对她撒娇呢!

我莫名产生了这种感觉——这让我有些沮丧。

向小学生撒娇的大学生,这不但无法当作笑话来讲,被别人听见也肯定会遭到白眼,连鸿池绮罗拉学姐也会觉得我没救了。凉风真白虽然会露出微笑,但以嘲讽为主要成分的表情,必定会让我的人格与尊严消失殆尽。

我干咳了一声吹跑掠过脑袋的那些光景,然后切换了不断重播相同不安与恐怖的精神。我一定要加油才行。

我拿起放在枕头旁的手机并且将它打开。正如我所想的一样,手机有收到短信。

发信人是……雄一郎。

短信没有标题。

连本文都很短。

【辰宫事务所好像发生状况了。】

里面只写了这段信息。

一股笨重的痛楚掠过了我的太阳穴周围。这种感觉虽然近似一口气吃光刨冰后的头痛感,但却比它来得严重多了。

我看了收到信息的时间,是深夜三点五十三分。我完全没听见手机铃声。

我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奋力起身踢开了棉被。空气产生流动的瞬间,寒气有如食人鱼般袭击而来,但事到如今与其继续赖床,还不如起床动动身体算了。

我快速换好衣服——连衣服都像是被冰过一样寒冷——接着走到了饭厅那边。我不晓得该不该叫醒双亲,所以只写下一张【我不吃早餐了。】的纸条后就出门了。其实不写这种东西也无所谓,因为母亲大人知道我不在家的话,根本不会弄早餐吧。

一月二日的早晨,镇上的居民都还在睡觉,所以非常安静。

平常会匆忙急驶而去的车子也在车库中沉眠。路上没有一边看时间一边赶往公司的上班族,也没有无精打采上学去的孩子们。虽然从几户人家中传出电视机的声音与排气扇吐出的早餐气味,但整个环境还是离热闹有一段很大的差距。

我的前后左右都看不见半条人影,整条街道看起来就像特定的鬼镇般冷清。

心情极度阴郁的我,独自走在这样的道路上。

空气中难得充斥着新年的过节气氛,但我的心完全没有涌现令情绪浮动的兴奋感。对学生来说,新年假期可谓是绿洲般的存在,而我却无法尽情的享受,这个问题实在是太严重了。

我的目的地当然是辰宫事务所。我跳进刚好驶入月台的单轨电车朝闹区前进,接着走在人潮已经很多的市中心街道,最后抵达了离闹区有一点距离的三层楼建筑物。这里就是暴力组织“龙宫会”的事务所。

建筑物表面覆盖着大理石壁砖,所以可以确定这里不是普通的杂居大楼。话虽如此,却也没有刻意夸示他们存在感的装饰。

大楼入口处挂着一块用良质木材制成的门牌,上面则以行书体写着“龙宫会”三个大字,不过看起来却很低调又不显眼。玄关前方跟以前一样,有一只等比例大小的陶制狼犬坐镇。不管它是看门狗的代替品,或是像石狮子般的避邪摆饰,看起来都很可爱。

不过现在的情况却是——

只要看到周围的严密戒备,就能强烈的理解到这里是暴力组织的事物所吧。

宽度约八米左右的道路遭到警方封锁。虽然没有拉起“keepoct”的黄色塑料带,却有好几名制服警官在事务所不远处围起一道人墙。不只是制服警官,现场还有很多便衣刑警在大楼忙进忙出。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虽然是一月二日的清晨,但这里已经有不少看热闹的民众围观了。他们应该是这附近的居民吧。人群中的两名年长女性用手捂住嘴巴,一边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大音量讲着悄悄话。

“好像是纵火耶!”

“讨厌,好恐怖喔!”

“他们是hēi • shè • huì吧?”

“嗯,真可怕呢!”

两名女性嘴上虽然这么说,眼瞳却因为好奇心而闪闪发光。

隔岸观火跟祭典一样。熊熊燃烧的火焰会给予人类不可思议的亢奋感,只要站在远处眺望,甚至会觉得它很美丽。只有身在现场,而不是在对岸的现实,才能让人体会到火焰的力量而颤抖。因为能在近距离观看到的火灾,不会带给人类愉悦的快感。

不过,这次的纵火事件对她们而言,的确只是隔岸观火罢了。

遭到纵火的是辰宫事务所……也就是龙宫会的房地产。

就一般角度来思考,应该会让人觉得这是敌对组织的犯行,是hēi • shè • huì之间的斗争吧。从警方出动大量人手来看,也可以知道这个想法无误。换言之,这起事件应该跟普通人完全无关。

我虽然只是普通人,这件事却跟我脱不了关系。

我非常了解,这件事跟自己不可能无关。

事实上没有贺年卡这件事的话——如果我只住一晚——我只会觉得事情好像会很麻烦而已。我对他们hēi • shè • huì斗争不感兴趣。他们要怎么做我都不在乎,只是可能的话,我希望他们能在一亿光年遥远的彼方火拼。

我应该只会有这种程度的感想而已。

但如今,我已经无法视而不见了。

更何况……我看到了她的身影,所以情势已不允许我打退堂鼓了。

她在没发现我的情况下离开了现场。她离去的速度有如混入围观人群般缓慢,却又如同逃跑似地迅速。

那道背影是——

小鸟。

犯人会回到犯罪现场,特别是纵火事件。这件事连我也知道,所以不会有错。

因为道路完全遭到封锁,所以我得绕过整个区域才能追上小鸟。不过,我不这么做也有办法赶到她的前面。因为,我太清楚她的目的地是哪里了。

在车站前的公车站那边,我把手搭上了她的肩膀。它是那么纤细,简直难以相信那是要成为母亲之人的肩膀。

“早啊,小鸟。”

“……是大哥哥啊!”

从小鸟吃惊到整个身体都快要跳起来的反应来看,她刚才果然没发现我。她马上用着不高兴的眼神望着我。我很喜欢她在这种时候,不会露出尬尴表情或是装傻笑容的个性。

“你有什么事吗?”

“不,我没什么事情。只是刚好看见你,所以才打个招呼而已。”

“是吗……早安,你起的还真早呢!以前你明明很感叹自己无法早起,上了大学后就洗心革面了吗?”

“现在的你可能无法理解,不过让我告诉你一个世界的真理吧。这个世界上没有擅长早起的男高中生或是男大学生的存在!这种事只不过是幻想喔!”

而且我昨晚熬夜熬得很凶,如果可能的话,我真的很想睡到中午再起床。

“可是达令很早起呢!”

“那是因为他要工作。对男性社会人士而言,不擅长早起就活不下去了。”

“这样不行吧……”

被小鸟白了一眼的冬季早晨,感觉起来莫名的清爽。

话虽如此,我并不是因为被轻视而感受到快感。

轻松的会话内容,还有她与往常一样的态度让我觉得很高兴。

更何况我必须主动打破这种悠闲氛围,所以这种感觉又更强烈了:

“而且不只是我,小鸟也很早起呢!”

“……还好吧。我平常都这么早起。我跟某处的懒散大学生不同,要每天替达令做早饭才行呢!”

“咦?小鸟会做饭啊?”

“那当然。别看我这样,达令可是给了我百亿颗星星的评等喔!”

呃,你也用不着挺起胸膛说出自己男朋友的主观评价吧。

话说回来,星星这种东西又不是越多越好,这对白痴情侣在搞啥啊?

“不过,是吗……那你的达令也可以安心了吧。还好你不像诗叶。”

“姐姐的厨艺技术已经不是拿不拿手的问题了,我觉得重点在于那个味道实在太令人震惊,太异次元又太奇幻了。”

说的也是~身为同样品尝过那个地狱的同志,我们一起大大地叹了口气。

直到现在,我仍然清楚记得厨艺实习课时,在学校历史上留名的大量虐杀事件。

“当时实在是太凄惨了!要上厨艺实习课的只有女生,所以我很幸运的没有受到直接性的伤害。不过只闻到味道就会站不稳的体验,真的有些可怕呢!”

因为两个班级一起上课,所以加上倒地不起的老师,被害少女将近快三十名。但其中一名少女——也就是诗叶,却以一副“哎呀,我失败啰~☆”的轻松态度站在现场。她的这副姿态,告诉了我们战争的悲惨以及无常。

“啊,对了。不介意的话,我来替大哥哥做早餐如何?大哥哥家里应该也有食材,就让我秀一下厨艺吧!”

“我完全没有任何理由反对这么好的提议。不过在那之前,我想要确认一件事。”

“……确认什么?”

“你为什么会在这种时间出现在这里呢?”

小鸟的表情缓缓产生了变化。很难想像喜怒变化相当快速的她会有这种情绪反应,而这也就是她觉悟的证据吧。小鸟虽然不断转移话题,我却不让她继续逃避下去。

“没什么……这里面没有特别的意义存在,只是普通的散步而已。因为我待在饭店里也很无聊啊!”

“再怎么说,散步这个理由都太牵强了吧。因为,你不可能路过‘那种地方’。”

小鸟对大薤家抱持着强烈敌意,而且也一样憎恨着辰宫家。

“你绝对不会靠近辰宫事务所,没错吧?”

“……被你看见了吗?”

“小鸟,你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呢?你到底在那边做什么?”

“这是我的台词才对。大哥哥也跟我一样,不想接近辰宫事务所吧。而且你刚才也承认自己不善于早起。像这样的大哥哥,有什么理由这么早出门呢?”

“我只是收到雄一郎传来的短信而已。”

“雄一郎?”

“嗯。我醒过来时,看到手机里有一封写着‘辰宫事务所好像发生状况了。’的短信。当我急急忙忙爬起床赶去那里时,却很碰巧的——应该说很不巧吧——看到了小鸟。”

“是吗……所以那不是大哥哥做的啰?”

“这才是我的台词吧。不是小鸟做的吗?”

“我怎么可能做纵火这种半吊子的事情呢!如果是我,一定会冲进事务所把那些家伙一个不留的全部烧死。”

“小鸟……”

毫不隐藏的憎恶证明了这句话的真实度。

她真的会不惜shā • rén吧!

就算怀有小孩,即使回家后有心爱的丈夫在等待,她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做出这种事情吧。

如果人的性格完全由生长环境决定的话,我们肯定犯了重罪。

“我再问一次。为什么小鸟会出现在事务所附近呢?”

“……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吧!”

她以全身大动作地挥开了我的追问,并且以愤怒表情瞪视着:

“怎样都无所谓!因为,我知道一切了!”

“你知道了什么?”

“假借姐姐名义寄出贺年卡的犯人。”

总之,我所正在直视的眼眸中感觉不到任何谎言。

“那个女人就是犯人。”

当小鸟在没有特别指定的情况下说出“那个女人”时,对象无疑就是琴惠伯母。

她明明是小鸟的母亲。不,应该说就是因为她是小鸟的母亲吧!

在只有敌人与同伴的二分法人际关系中,琴惠伯母就是小鸟的敌人。

而且还是最大、最恶劣的仇敌。

不过,琴惠伯母的名字为何会在这里登场?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是为了把我叫回来!”

“把你叫回来……?”

小鸟因为被处罚,所以过继给了志村家。

她没对这件事表示过任何不满。那时的事我虽然不太清楚,不过小鸟离开镇上的当天我有被她找出去,而且也说了一些话。在车站剪票口前,眼神黯淡无光的她说自己大概不会再跟我见面,并且吐出了“诅咒”之语。

那是对这块土地的“怨念”。

小鸟当时对一切事物起誓,不会再度踏入这块养育自己长大的土地。

要把这样的她叫回来,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鸟不是那种叫她回来,她就会乖乖听话的女孩。如果用强制手段的话,她要不是做出会让警方出面的暴行,就是会搞失踪吧。这一点就算是我也可以想像。

不过按照刚才的说法,的确可以把她叫回来。

假借诗叶的名义,就是她绝对的弱点。

而且现在的情况不就证明这个理论没错了吗?

“我以为是大哥哥。所以……我才回到了这里。”

“不……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没理由寄给我跟雄一郎吧?”

“是这样没错……”

“而且,难道你想说纵火的人也是琴惠伯母吗?不可能会有这种事的,因为她无法自由的离开家门外。”

虽然许多人都要对琴惠伯母低头,不过她的生活却穷极无聊。不管到哪里,身边总是跟着佣人的她,就算在家里也没有隐私权。她没有行动自由,也没有独处的自由。

“这种事拿钱请人去做就行了。那个女人应该办得到这种事!”

“不过对方可是辰宫耶!琴惠伯母会做这种对自己不利的事吗?”

“一定是为了逼我啦!说不定,她也跟他们串通好了。不,一定是这样没错。”

“等……等一等。小鸟,你冷静一下。”

我安慰着情绪亢奋、气息紊乱说着话的小鸟:

“逼你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要逼你呢?”

“我不知道!不过,她绝对有什么企图!也一定打算对大哥哥还有雄一郎做过份的事!”

这里有十多处的巴士站,而且都聚集了一定的人数,他们以冷淡眼神注视着大声狂吼的小鸟。每个人都感到困扰,却无人出面制止。如果是幼儿也就算了,一名看似高中生的少女毫不考虑场所的大吼,大家当然会有这种反应了。

在任何人眼中,她看起来都很奇怪。

不过……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无论任何时候,她的敌意泉源都是恐惧。

因为被处罚而孤身一人的小鸟,与达令相遇后又抓到了幸福……然而,她还是很害怕。害怕辰宫、大薤,还有自己的母亲。

与雄一郎取得联络是早上九点过后的事了。

在那之后,我与小鸟一起来到了诗叶长眠的墓地。我本来并没有这个打算,但我实在不能让已经开始暴走的小鸟一个人独处。

在离墓地有一小段距离的树林中,我隔着电话听见了一个大呵欠。虽然这声音让我感到微微杀意,但我还是报告了刚才所发生的事。

【是吗……又是一个小家子气的恶作剧呢!】

“不,就算是恶作剧也太恶劣了吧!”

【还好啦,因为对方也是超恶劣的啊!这下子无法过一个平静又和平的新年了。】

事到如今居然还说这种话,这男人的悠哉态度让我无言以对。

收到以诗叶名义寄出来的贺年卡时,平静又和平的新年就已经不存在于任何一处了。

【嗯~不过,原来如此啊!】

“你在说啥啊?”

【说不定小鸟说的理论刚好符合答案喔!】

“什么啊,你之前不是还怀疑小鸟吗?”

【呃,是这样没错……不过听了这个理论后,我也觉得或许事情真的是这样呢!】

手机另一头传来了想笑又感到困扰的感觉。

雄一郎从以前就是这样。这个男人碰到任何情况都不会深思熟虑,只会冲动行事。

“算我拜托你,请你认真的思考好吗?”

【我无论何时都很认真啊!所以啊,我想说的就是,说不定伯母只是想见她一面吧?】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伯母完全没有行动的自由吧?她无法探望遭到放逐的女儿,但小鸟也不可能主动来访。我是这样想啦,说不定伯母觉得很寂寞呢?】

琴惠伯母拥有大薤家代理当家的地位。

是的,是代理当家。当家的地位本来该由男性担任,也就是说,这是她丈夫应该要背负的责任。但琴惠伯母的丈夫也就是诗叶的父亲,在她产下小鸟后的数个月就因病去世了。

这也是替诗叶订下婚约的原因。

这个结果说来非常简单,却有着复杂的权力在里面彼此拉锯。

举例来说,或许会有人认为只要琴惠伯母再婚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但大薤家不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如果琴惠伯母是大薤家出身的话,那还没关系,不过她是从外面嫁进来的媳妇。如果再婚的话,实权就会被没有大薤家族血缘的第三者掌控。

这件事对自古延续至今的大薤家而言极为屈辱,同时也代表了力量衰退的事实。

力量谓之血缘,血缘就是力量。

听起来虽然是非常过时的旧观念,但这种陋习却仍然躲在那个大宅邸的深处。

因此琴惠伯母再婚的话,会让很多人感到困扰。

相对的,如果让身为嫡长女的诗叶结婚得到入赘的丈夫,再让那个人成为当家的话,身为丈母娘的琴惠伯母就能以摄政的名义维持住权力。

就是因为这种立场的缘故,所以琴惠伯母没有人身自由。

她拥有左右大薤家族未来的立场。虽然拥有权力与让众人低头的地位,言行举止却有着诸多限制。这不是在许多人聚集下所成立的家,而是有了家之后才需要人的极端典型。只要念一下战国时代或江户时代之类的历史,就能发现许多类似的家族dòng • luàn。

站在这种立场上的琴惠伯母,一定很难跟遭到放逐的小鸟见面吧。

小鸟不是被呼唤就会回来的乖宝宝,而琴惠伯母也无法外出与她见面。

永远都无法见到自己的孩子。

母女并没有死别,小鸟至今仍确实地活在世上。

明明近到触手可及,却无法与小鸟见面,也无法触摸到她。

这是多么令人发狂的事实啊!

【所以伯母才假借诗叶的名义,想借此把小鸟叫回来吧?】

“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的确是happyendg呢!”

【嗯?抱歉,我刚才没听见。你说了什么?】

“不,没什么。我知道你想表达的意思,不过这样就没必要寄卡片给我跟雄一郎了吧?如果琴惠伯母只是想见小鸟一面的话,那事实就更是如此了,因为我们的存在毫无意义。”

【我说你啊,如果我们不在的话,小鸟那家伙去坟墓那边祭拜一下就会立刻回去了吧?伯母无法那么轻易的采取行动,所以需要争取某种程度上的缓冲时间吧?】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能够理解了。

这个逻辑不错。

让我试着站在小鸟的立场来考虑。小鸟离开家乡时,就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踏上这块土地,然而她还是回来了。因为她以为是我假借了诗叶的名义,所以才会在那座墓地等待我的到来。

不过,如果我没过去那边的话,她会怎么做呢?

小鸟知道寄信人不是我之后,接下来会想到的人不是雄一郎就是琴惠伯母。而且就优先顺位而言——可疑度降低,见面的容易度则是升高——她会先与雄一郎取得联系。如果她在此时听见雄一郎说自己对贺年卡一事不知情的回答,那她又会怎么做?

我马上就可以想到答案。

她一定会跳进电车离开镇上吧。

在小鸟的心目中,不是同伴就是敌人。对这样的她来说,在寄件人只有可能是其中一方的状况下,是不会感到半点迷惘的啊!如果没有我们的存在,她应该会立刻回去。

另一方面,琴惠伯母不见得第一天就能跟她见面。

许多亲戚都会来大薤家参加拜年聚会,因此琴惠伯母当然必须留守家中。事实上,她就是忙到了只能抽出一点时间见我的程度。

即使为了争取昨天那一天的缓冲时间而把我们叫来,也并非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真是这样的话……我们一定要想办法让琴惠伯母见小鸟一面,不,至少也要让她们讲上一句话才行。”

【也是啦!不过,我们不能硬把小鸟带去那边。随便插手会把事情弄得一蹋糊涂,一切也都会前功尽弃。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小鸟留在这边不让她回去吧?】

至少要三天……考虑到小鸟的身体状况与她的达令,也不能一直把她留在这里,但我还是希望能让她在这座镇上多待一些时间。

【而且我们也还不能确定伯母就是犯人。】

“什么啊,那犯人到底是谁?”

【你问我,我也不晓得啊!如果是伯母,那她根本没有在辰宫事务所纵火的理由。】

如果假借诗叶名义的人是琴惠伯母,动机也如同雄一郎所说的一样,那纵火行为反而会产生反效果。与辰宫家之间有着密切关系的大薤家,无法轻易忽视这次的骚动,因此身为代理当家的琴惠伯母也会变得忙碌吧。在这种状况下,她绝对抽不出时间外出与小鸟见面。

【犯人或许是伯母,也有可能是小鸟。】

“说不定是你。”

【……唉,说的对。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也有可能。】

的确,正如雄一郎所言。

问题的重点不是谁说了谎。

而是大家说了多少谎。

我讲完电话后回到诗叶的墓前时,小鸟还是一样蹲在那边。她无法双手合十默祷,也没办法触摸墓碑,更无法供上一束鲜花。因为就算那是对诗叶个人所献上的思念,就客观角度来看也像是在祭拜辰宫一族。

所以,她只有凝视着墓碑。

而且在内心深处与深爱的姐姐说着话:“为什么日本没有个人的坟墓呢?”

日本各地虽有许多个人的坟墓与慰灵碑,但那毕竟是历史名人才拥有的特权,现代的普通人都要跟家族一起长眠。如果日本跟欧美各国一样拥有个人的坟墓,就不会有这种烦恼了吧!

“没办法啊,因为日本太小了。”

“这种事我当然知道。”

没有移动视线的她压抑着感情:

“刚才电话里的人是雄一郎吗?”

“啊……嗯。”

虽然有点迷惘,我还是诚实的做出了回答。

“那他说了什么?”

“他也赞成你的意见,说寄贺年卡的人说不定就是琴惠伯母。”

她的脖子有如没上油的机械般动了起来:

“雄一郎果然了解我。因为他跟我一样被那个女人折磨至今。”

“雄一郎也是……?”

“雄一郎是家人,姐姐也是这么说的。他从小就一直跟我们在一起,陪我们一路吃苦,所以他当然也会做出同样的结论。”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早在小鸟的自我建立之前,雄一郎就一直陪在身边了。因此对小鸟而言,雄一郎就像亲哥哥般的存在吧!她们三人彼此扶持,一边在人生的道路上走着。

在这种情况下,雄一郎的确会承受姐妹俩的部份烦恼。

他看见了许多事物,那是半途杀出来的我所无法理解的事物。

“大哥哥,你觉得为什么姐姐要自杀呢?”

“这……”

据说诗叶是割腕自杀。我不知道具体的事实,也没亲眼见过遗体,但在镇上四处流传的谣言,却吵到就算塞住耳朵也听得见的地步。

“姐姐很讨厌与辰宫家的婚约。她虽然从未说出口,但我还是很清楚。”

“这件事,我也了解。不,大家都知道这件事。但诗叶却完全不加以抵抗。”

“因为姐姐在处理这种事时非常笨拙。”

是这样吗……

从我眼中看来,倒不如说她灵巧过了头。

如果她很笨拙的话,应该有办法选择其他未来才对。

就算那个选择会带来极大的悲剧……

“姐姐有预知能力。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使用那种能力让自己过得更幸福呢?”

“小鸟相信诗叶的预知能力?”

“大哥哥不相信吗?”

觉得这件事理所当然的小鸟惊讶地望着我。

“我当然相信啊,我只是认为你不会这么简单就相信而已。”

“这么简单就相信啊!被你这么一说,好像我是笨蛋一样呢,真不舒服!我一直跟姐姐相处在一起喔!姐姐正确预测到未来的场面,我不晓得看过多少次了。”

“可是就算看过无数次,一般来说也会觉得里面有什么花招吧?”

虽然不是预知能力,但电视上经常播出请超能力者调查悬案的节目。在那些节目中登场的超能力者,在那之前似乎都引导众人解决了各类事件。

在大多数的情况下,这种节目只是一直在拖时间而已,实际上根本没达成什么成果就结束了。就算真的解决了事件,一般来说也会觉得里面有鬼吧!

大家会认为那是电视台所安排的结局。

“大哥哥的意思是,姐姐在说谎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比任何人都相信诗叶的预知能力。”

我正面迎向小鸟恶狠狠地瞪视这里的目光。

只有这一点,不管对方是谁,我都不会退让。

这个反应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吧!

怒气一转的她,露出了极度吃惊的神情:

“那……那就好……”

“嗯,不过这一点的确奇怪。如果诗叶真的拥有完美的预知能力,那就像你所说的一样,为什么她非自杀不可呢?”

其实我自己也有想过这个问题。

知道她有预知能力的话,不管是谁都会产生这个疑问。

“难道小鸟认为……诗叶是被某人杀死的吗?”

“……我打从那天起就这么想了。就算姐姐真的是自杀而死,凶手也是辰宫跟那个女人。”

“那就更奇怪了。因为,诗叶的预知能力应该能避免这种事发生才对。”

“因为某种理由吧!”

“没错……有某种理由存在。那么,是什么样的理由呢?什么样的理由可以让诗叶不选择回避,而是接受死亡呢?”

小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04/

雄一郎再次打电话来时,已经过了早上十一点五十分了。

此时的我们正好走下了那个长长的石阶,沿着平缓的祭拜坡道来到某家拥有古典气息的咖啡厅吃午餐。因建地狭窄,所以店内的空间相当狭长,面对祭拜道路的玻璃落地窗前,有两人用座位以及成对的吧台,更深处尚有四人用的座位排成一列。

吧台里面只有一名貌似店长的中年男子,这里没有女侍这种穿着漂亮衣服的女性存在。

雄一郎打电话来告知的情报是,纵火事件的后续发展以及龙宫会拼命找寻犯人的事。

【只不过,应该说是意料之中还是理所当然呢,小鸟果然也在嫌疑犯名单里呢!】

这是意料之中,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因为小鸟有报复辰宫家的心态,事实上也被人发现她出现在现场附近。

我不认为当时只有自己发现小鸟。不管围观的人群少到什么地步,现场加上警官与龙宫会的人马,至少有接近三十人左右。况且小鸟没有逃走、没有躲藏,甚至没有变装,而是堂堂正正的站在原地,就算有人发现也不足为奇。说不定,我们在巴士站的对话也被别人目击了。

小鸟坐在高高的圆桌后面,好像很难喝似的饮用着黄绿色的综合蔬果汁。看到她这副毫无防备的模样,我不禁叹了一口气,然后接着说道:

“总之,她现在在我这边就是了。”

【什么啊,你们在一起喔!那你好好说服她吧,叫她暂时不要到镇上来。】

“你自己说吧。”

我把手机递给小鸟。

因为我已经告知小鸟,电话里的人是雄一郎,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接过了手机……然后就这样连招呼都没打的做出了宣言:

“我不会听雄一郎的话。”

她想说的话好像就只有这样。

立刻递过来的手机另一头,传来雄一郎吼叫的声音,不过小鸟却佯装不知情望向窗外。

【——你这个臭小鬼!还是一样只有猴子的智商!】

“呃~雄一郎。很遗憾,你再怎么大吼,她也听不见呢!”

【……可恶。我知道了,算了。】

接着是数拍的空白时间,他恐怕在做深呼吸让怒火平息下来吧:

【小鸟就交给你了。我允许你在小鸟的脖子上套项圈好好抓住她。给我听好,再怎么样都不能带她过来喔!还有,既然你们两人在一起,一定是在墓地那边吧?我想龙宫会的人大概过去那边了,所以快点离开吧。】

“了解。不过你知道的还真详细耶!”

【别看我这样,我的交际可是很广阔的呢!】

“话是没错,不过交际的对象都是女生呢!”

【啰嗦!你有意见吗?】

这种会话结束后,我挂了电话。我虽在最后出言讽刺,但雄一郎提供的情报对我们而言可是价值千金。我开始带手机已经有一阵子了,直到现在我才觉得它非常有用。在这之前只要碰到紧要关头,它总是因收不到信号而无法拨出电话,所以大部份的情况下都没派上用场呢!

“雄一郎告诉了我很多事。你果然被当成嫌疑犯了,而且龙宫会正在四处找你。所以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去镇上,还有他们也派人过来搜索了,所以他要我们快点逃走。”

“我只是来这里祭拜姐姐的墓而已,所以我不会让任何人妨碍我。”

“小鸟又说这种不懂事的话了,你自己也知道吧?我得到了雄一郎的允许,就算在你脖子上套项圈,我也要把你拖定。”

“……原来大哥哥有这种兴趣啊!”

“我是说认真的喔!”

我周围的女性总是想把我当成变态,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世上明明没有像我这么正直的人啊!

为了治愈疲惫到不行的心情,我将视线移向了窗户的对侧。天空是那么的晴朗,阳光鲜明地照亮了走在道路上的人们。店内温度适中,咖啡也挺好喝的。

只把思考限定在这里的话,现在简直是优雅的午餐时间,这让我的精神感到些许温暖。

提起轻松这个字眼,就会让人想起之前在关键字排行榜上占有第一名宝座,却很遗憾地以失败告终的“轻松教育”,但我还是认为“轻松”是人生中相当重要的要素之一。每天忙得晕头转向,不停追寻——实际上是我们被追赶——某种事物般的生活方式是行不通的啊!有时停下脚步,缓缓环视周围的沉着态度——等等,我看见无法置信的光景了!

“噗……噗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喷出了正好含在口中的咖啡。我听见小鸟“呀啊!”地发出了悲鸣声,她也许含到了一点从我口中喷出形成雾气的咖啡吧,然而抱歉的是,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这……这不可能……

以为看见幻影的我,不禁想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与精神状态,但另一方面,我又清楚理解那就是现实。那不是眼花,也不是长相类似的人,而是更恐怖的光景。即使掺杂在无数人群中,她的身影也无法混入其中,所以我绝对不可能看错。

“你在干什么啦?太过份了!”

“对……对不起。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我没时间向因愤怒而发狂的少女辩解,就这样不顾一切的冲到了店外。

走在祭拜道路上的人虽然不少,却没有多到让我追丢那道身影的地步。

我对着朝佛寺走去的“她”叫出了那个名字:

“志乃!”

回过头来的人果然是支仓志乃本人。

时间回溯到一月一日的下午。

地点是位于大阪某城镇里的六张榻榻米大小的破烂公寓。

支仓志乃反刍着单方面被挂断的电话内容。

说不定没办法回来,指的是什么意思呢?

就大的理由而言,有可能是移动手段出了问题。如果铁路因某种理由而停止行驶,就无法在预定时间内回到家了。但在这种状况下还是可以搭乘长途巴士,即使得花上许多时间,还是有办法回到家里。

既然如此,不只是铁路,连平面道路也出了问题吗?志乃拿起放在暖被桌上的遥控器,并且用它开启了电视。她试着转了几个频道,却没有发现这样的跑马灯信息出现,而且映照在屏幕上的人们都很兴奋。

如果九州与本州,或是中国地方至关西一带的交通网全部瘫痪,电视新闻一定会播报。(注:中国地方指的是日本本岛的西部。)

也就是说,原因不在于物理性的理由,而是与精神层面有关。所以本人并不想回来。

这并不是受到外在因素影响,而是“他”这个主体拒绝回来。

对方不肯明确的说明理由,就是肯定这个想法的证据。

明天回来的约定就算食言,也没有必要刻意模糊理由。之所以没有说明,是因为“他”想蒙混过去。之所以想蒙混过去,是因为“他”害怕自己说谎。之所以说谎,是因为这件事令“他”内疚。

快速思索到了这边后,志乃立刻做出了判断。

她起身后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在脑海中搜寻着数条路线。

最快速的路线当然是新干线,不过年节时期的下行车票应该很难取得吧。巴士当然也一样。就最下策而言,虽然还可以选择搭计程车,但光靠小学生的一己之力仍旧很难达成目的。

因此她的来访对志乃来说,可以算是一种侥幸。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熟悉的声音穿过了金属薄门:

“小乃乃~你在里面吗~?”

少女打开玄关门扉——她已经完全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迎接名为鸿池绮罗拉的女性。这名令人印象深刻的大学四年级生拥有娇小身材,却完全感受不到柔弱气息的弹性肉体,以及有如厚脸皮野猫般的嘲讽表情。

“哟,新年快乐啊!”

“祝你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绮罗拉早就习惯虽然礼貌,听起来却有些见外的问候语了,所以她边笑边走进了室内。

绮罗拉与志乃的情况不同,虽然她有意识到这里是别人的家,但她与房间主人的关系已经熟到用不着客气了。更何况身为代理屋主的志乃并没有表示拒绝,因此也等于取得了本人的同意。绮罗拉就这样将外套吊在墙壁挂钩上,然后直接冲向放在房间角落的暖被桌避难。

“呜哇,超冷的啊!”

将脚伸进棉被里的瞬间,绮罗拉发出了尖叫声:

“搞什么啊,暖被桌根本没插电嘛!”

正因为暖被桌给人一种很温暖的印象,所以没插电的暖被桌感觉起来也更加寒冷。绮罗拉慌张的按下开关,一边责备似地望向志乃:

“小乃乃,难道你有回家啊?我还以为你今天也会睡在这里耶!”

“……他在电话中叫我回家睡。”

“是吗,那家伙也会说出像样的意见呢!”

口头上虽然表示赞美,但她的表情却很黯淡。

绮罗拉明白“他”的意见没错,也认为“他”担心志乃的态度值得嘉许,但她还是不认可这种半吊子的做法:

“既然担心,为什么不把你一起带回去呢?”

与其因为自己不在而挂心少女,所以叫她回去空无一人的家里,不如紧紧握住她的手。绮罗拉知道,这件事对两人而言可说是轻而易举。虽然绮罗拉也明白两名当事者仍需克服一段困难的距离,但她还是不免感到焦躁:

“唉,算了。今天就忘掉那个笨蛋,我们两个女生悠悠哉哉的过一天吧。让小乃乃一个人待在这里虽然危险,不过有我在就没问题了吧。”

说完之后,绮罗拉打开了自己带来的包包拉链。

出现在里面的是重箱。那不是最近经常会看到的合成树脂制品,而是货真价实的红色轮岛漆器。没有大手笔洒上金箔,看起来甚至有些不显眼的重箱,却是一个无法再加以装饰的逸品。(注:重箱是日本人用来装年菜的漆器)

“我虽然觉得用保鲜盒装就行了,但母亲知道后却很生气,所以我只好带这么笨重的东西过来这边。请用吧,这就是我们家多出来的年菜。”

“非常感谢你,可是……”

“啊,不要紧的啦!道场那边已经拜完年了,再来只剩下那些老头一起喝酒唱歌的大宴会,所以我完全自由啰!”

就算回家也只会被叫来叫去而已,绮罗拉耸耸肩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她的老家是知名的剑道道场。以身为师范的祖父为首,道场出了许多全日本等级的剑士,甚至还有人从地方上远道而来请求指导。因此一到新年时,就会有众多的弟子从全国各地前来拜年。

武道始于礼,终于礼。因此身为孙女的绮罗拉也必须露面拜年,但她并不想参加之后的喧闹宴会。

即使不参加宴会,绮罗拉还是会被叫去帮母亲的忙,但如果有“有一名女孩因为双亲忙于工作,只能孤伶伶的过节”这种光明正大的理由,那就另当别论了。觉得志乃很可怜的母亲,甚至给了绮罗拉年菜当作土产,而绮罗拉也平安无事的脱离了酒宴地狱。

不过,对她而言,真正的地狱这一瞬间才开始。

“……你有空吗?”

“嗯?啊啊,是没什么事要做啦!”

“到什么时候?”

“到什么时候是指………?”

“是到今晚前都有空,还是到明天早上?”

“不管是明天早上,或是之后都有空吧……咦?啊哈!”

绮罗拉的脸上浮现笑容:

“难道小乃乃害怕一个人睡啊?你总是和那家伙待在一起,才会想念人的体温吧。”

“那种事怎样都无所谓!”

“……小乃乃,如果可能的话,在这种时候可以麻烦你顺势吐槽一下吗?”

“你有空的话,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志乃不管在任何时候都是面无表情。某人虽然迟钝,却总是能发现这其中的细微变化,然而绮罗拉几乎完全无法理解。

【啊,她好像有一点高兴呢!】

【难得看她露出困扰的表情,还真是有趣呢!】

【学姐快来帮我!志乃不知道怎么搞的大发雷霆了!】

只要那个人说出这些话,绮罗拉都会凝视少女的脸庞,但她只在那脸上看见相同的表情。

的确,少女的态度比最初相遇时软化了一些。

即使如此,绮罗拉眼中的支仓志乃,仍是一颗封闭了永久岁月的黑曜石。

所以她与这名少女结识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就算不了解她的一切,也要相信她:

“当然啰,我怎么可能拒绝小乃乃的请求呢!”

“帮这个忙会让你非常辛苦。”

“那我就更要帮这个忙了。”

“我明白了。那么,请把我带到九州——用车子载。”

“……啥?”

绮罗拉张大了嘴反刍着志乃的话语,然而她更应该重新评估自己刚才的决心才对。在她所无法探测的志乃的表情下,有着“他”应该能感受到的讨厌预感。

结果,她品尝到了超过五小时的驾车地狱。

志乃让柔软的及腰黑发在半空中飞舞,一边回过了头。

之所以会有这种激动反应,并不是因为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见到面的关系,而是她的存在总是强烈撼动着我的心灵。这里对我而言就像客场一样。在没有人会站在自己这边的敌营上,来自主场的加油声比任何事物都值得倚靠。

问题是……在志乃旁边,跟她一样转过头来的另外两名同伴。

“喔~你果然在这里啊!我们刚才去了你家,伯母说你可能去祭拜坟墓了。哎呀,能顺利找到你真是太好了。”

“说的一点也没错。我还在想说如果跟你错过的话该怎么办呢?”

“……我退一百步好了,退一百步喔!志乃也就算了,因为我觉得自己应该让她很担心吧~但为什么绮罗拉学姐跟真白也会在这里呢?”

那两人是鸿池绮罗拉学姐与凉风真白。

“干嘛用这么厌烦的方式说话啊~”

完全不像大人——如果我说出这种话,一定会被干掉吧——扭动着身躯的学姐,已经足以让我的精神状态降至冰点了。

“话先说在前头,你应该要感谢我才对喔!因为我以监护人的身份,替你把小乃乃带来这里了耶!”

“不,你为什么要把她带来呢……”

“我可是从大阪开了好久的车才到这里的喔!而且还是在新年刚开始的时候耶!你知道这有多辛苦吗?”

“请不要恼羞成怒好吗?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我不能过来吗?”

呜,我无话可说。

要说不行吗?是不行没错,可是看见她望着这边的眼神,我实在说不出这种话。面对少女不含悲伤,只是纯粹发出疑问的话语,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我有如逃避似地将视线移向拥有一头银发的第三个人。我可以理解志乃来这里的原因,绮罗拉学姐以监护人的立场出现在这里也很自然。只有凉风真白,她的存在有着明显的突兀。

“真白为什么也在这里?”

“我刚好有空,所以去了你家玩,结果刚好在那边碰到了准备出门的支仓她们。”

“所以你就特意跟她们一起来了?”

我在“特意”这边略微加重了语气。少女住在我的公寓附近,又拥有很难说是普通人的特异之处,但她跟我毕竟只是朋友的关系而已,为什么要涉入这件事呢?

而且,她不是只为了说这种讽刺话语就跟过来的天真少女。

“会造成你的困扰吗?”

柔弱又不安的表情与年纪相符,但这明显只是演技罢了。

眼镜底下的眼瞳闪着光辉,这无疑证明了她非常乐在其中。

基本上真白是一名不管是对我或是对任何人,都不会过度干涉的女孩,所以她应该不会做出多管闲事的搅局行为才对。

不,话又说回来……她们的来访真的造成了“困扰”吗?

我扪心自问,却没发现肯定这个问题的决定性因素。

的确,我心中不是只有高兴,因为我特别不希望志乃过来这里。

但同时我也无法否认自己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我很高兴你们特意赶过来,不过这里并没有什么状况。我只是有一些事非处理不可,这里没有需要学姐你们出马的事件。”

“……是吗?算了,反正我这次是小乃乃的司机兼监护人。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们就安安份份的在这里观光啰!不过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那你就更应该向小乃乃道歉了。”

我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之所以会特意拜托学姐带自己赶来这里,就表示在志乃小小的胸口中,有着让她这么做的不安吧!

“对不起,志乃,害你特地赶来这里。”

我温柔地抚摸着柔顺的秀发。

宛如融入黑暗中的黑色长发,每一根都有如绢丝般滑顺,我只觉得手指非常舒服。

与诗叶的头发不同——

还是让志乃她们回大阪吧。

我做下了这个决定。如果她们真的只有观光的话,那倒是不成问题,但我实在不认为这三个人聚在一起会什么事都没发生。

不过,我的预定表在发现她们时就已经开始暴走了。

“大哥哥……她们是谁?”

我全身的肌肉与神经都因紧张而收缩,感觉起来就像身体所有部位同时渗出汗水一样。

从背后传来的这道声音,恐怖到用炼狱来形容再好也不过的地步。它的恶劣程度,甚至让我想要发笑。

精神层面的刹车拼命将我的头部固定在正前方。

都是因为这样,我勉强运转着拒绝回头的心,不得已将头转向了那边。

站在那边的人当然是小鸟。

“大哥哥,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不过你应该不是在搭讪吧?”

只要说错答案,我就会死。

小鸟与雄一郎之间的关系,比起从高中才认识他们的我更加深厚,然而雄一郎还是把小鸟交给我负责,而且小鸟也觉得雄一郎不可靠。这两个人会这么做的理由就在这里了。

小鸟非常讨厌会在路上搭讪的男生。小鸟本来就怕生到凶恶的地步了,再加上敌我区分极为明显的个性,所以她很讨厌随便接近自己的陌生人,也很厌恶会这么做的人。

就这一点而论,她与雄一郎的磁场可以说是相当不合。

即使如此,雄一郎还是没有变成小鸟的敌人,因为他对小鸟而言是特别的存在。

这种特例也适用于我吗?

……没什么希望呢!

“不……不对……不是的,小鸟!她们是我在大阪认识的人啦!”

“认识的人……?”

“认识的人是啥啊?”

两个方向同时传出了怀疑的声音。

不只是小鸟,连绮罗拉学姐也对这句话产生了反应:

“什么认识的人啊,你怎么可以用这么见外的口气说话呢?我可是为了见你,才特地在繁忙的新年花上好多时间来到这里的耶!”

“我知道啦,学姐!我都知道,所以可以请你暂时——”

“大哥哥,等一下!见外的口气是什么意思?特地来这里见你的意思就是,这些家伙不是陌生人!?”

“不……小鸟,这个误会可大了。”

“这些家伙是啥意思?这个臭小鬼是怎样啊?你到底跟她有什么关系!”

“连……连学姐你也……我就说是误会了嘛!”

“大哥哥,误会是什么意思?你忘了我跟姐姐的事吗!?”

“我的事!?还有姐姐!?你这个白痴到底在这里干嘛啊?”

穷于应付两人的我,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我并不是在感叹自己身陷误解而招来误解,每一刻都更加不利的状况。不,事实上我是有一点这种感觉,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这世界实在太温柔、太和平了。

好不容易安抚了误会满天飞舞的杀戮场面后,我们回到了刚才的咖啡厅。

虽然只用掉了五分钟,精神上的疲劳程度却相当于数小时吧!顺带一提,刚才吃午餐的钱小鸟已经先付清了,所以看到客人增加的店员开心地用微笑迎接了我们。

“小鸟,真是抱歉。我的份要多少钱?”

“…………”

“呃,一千元应该够了吧?”

“我不知道!”

面对拿出钱包的我,少女发出了如同烈火般的爆怒。

她的意思应该是,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吧?

我们从刚才坐着的窗边位子移动到了店内深处的四人座位。只有一米宽,略微狭窄的空间里摆了破旧的皮制沙发,而且沙发皮已经软到失去了表面的张力。

我所坐的墙边挂了一幅画家不详的风景画,小鸟则是理所当然地坐到了我的旁边。至于对面嘛,从靠墙的座位开始依序是志乃、绮罗拉学姐,还有真白。她们三人都是身材娇小的女性,所以座位空间虽然狭窄,坐起来倒也不会很挤。

没有人对这种座法表示不满,至少没人说出口。

唯一感到不服的我,别说是出口抱怨,甚至不敢露出这种表情。

在这种座法下,坐在旁边的小鸟完全封锁了我的逃亡路线。这里不是半吊子的牢狱,而是货真价实的结界。如果我笑着说自己要去上一下厕所的话,肯定会立刻身负重伤吧!

而且对面也传来了相同的气息。

如果有仪器能侦测现场“杀气指数”,上面的指针一定会转到底吧。

我可以理解小鸟的反应。就算解开误会——也就是说误会还没完全解开——就本性而言,她还是无法对初次见面的人放下戒心。如果有诗叶在场,或许还可以稍微缓和一下小鸟的情绪,不过现在的她,全身都渗出如针刺般的敌意。

话虽如此,为什么连绮罗拉学姐也这么冲动呢?

打开三折式菜单,刻意装作不知道该点什么东西的学姐,连一眼也不望向我这边。

小鸟刚才的用字遣词,以及至今仍没有改变的失礼态度,一定让身为年长者的学姐感到相当不愉快,但平常的她并不会这么在意这种事,而且她现在的模样感觉起来也有些幼稚。

两人莫名其妙的赌着气。

比起她们,另外两名小孩要沉着多了。

本来就面露贼笑享受着这种状况的真白当然更乐在其中,但志乃却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已经决定好要点什么的她,以看不出焦点的眼瞳凝视着摆在桌上冒着水珠的杯子。

“呃……决定好要点什么了吗?”

我用害怕的语气发问完之后,学姐总算抬起脸庞点了头。我们请来老板,并且说出了要点的东西。志乃点的是橙汁,学姐跟真白则点的是咖啡。小鸟则是点了跟刚才一样的综合蔬果汁。

想到她又要一脸难喝地饮用这杯饮料,我不禁觉得好笑,但现在并不是可以大笑的时候。

点的饮料全部到齐后,正式的审问终于开始了。

首先,我替双方做了简单的介绍。

志乃是我搬到九州前就认识的儿时玩伴,绮罗拉学姐是非常照顾我的大学好友,真白则是最近认识的邻家女孩。

将麻烦的部份从三者中除去后,大致上就是这种关系。

问题在于,我该怎么介绍小鸟才好呢?

“她是……那个……是我在这里认识的人的妹妹。”

我认为自己说话时已经够小心了,但她还是敏感的对这句话产生了反应:

“大哥哥不是姐姐的恋人吗……”

“———!”

对面的三人同时产生了无言的反应。其中代表的意义当然都不一样,但我根本不想具体去了解。不管望向谁都等于是自掘坟墓,所以我无法轻举妄动。

而且这个问题本来就很复杂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与诗叶之间的关系。现在的我只有一个答案,但用“恋人”这个字眼来定义过去的我们,我又感到不太自然。

这都是因为当时的我,与她度过了那段暧昧不明的时光。

自从知道诗叶的婚约后,我们的关系就微妙的产生了崩溃。

主要原因无疑在我身上。诗叶跟我聊天的模样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跟以前一样快乐的露出笑容。雄一郎有些顾虑的态度虽然不太自然,但身为最佳好友的他还是待在我的身边。

可是……我却无法好好望着她的脸庞。

我怎么样也无法面对凝视着自己的率直眼瞳。

想笑我不中用的人就笑吧!

这件事我心知肚明,事到如今就算遭到他人批评,我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诗叶跟我讲话时,我总是感到悲喜参半。我一边感受着这种复杂情感,一边对不确定的感情感到迷惑,有如逃避似地过着每一天。

我虽然不断逃避,却没办法忽视或是拒绝诗叶。我有如月亮般时而接近时而远离,一边绕着她周围打转。这就是优柔寡断吧!无法下定决心的我,始终害怕与她独处。

然而,那种不自由的平静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变化是那么的突然,而且快速。

故事动起来了。

“要提早入籍……?”

“没错。可恶,辰宫他们单方面的提早了约定!”

雄一郎握拳的力道似乎能捏爆汽水的铝罐。他不这么做的话,心中的怒火似乎就会爆发。

“等……等一下。本来不是要等到高中毕业吗?”

“所以,我才说是提早啊!虽然日期尚未确定,但是快的话就在今年,慢的话也可能是明年春天。”

“也就是说,对方会等到诗叶满十八岁吗?”

“天晓得,但怎样都无所谓吧?反正等诗叶高中毕业后就结婚的约定本身,不过只是为了方便起见的口头约束。”

“可是,等一等。那学校该怎么办呢?难道她要休学吗?”

“我哪知道啊!校规又没有结婚就要退学的规定,所以她没必要休学吧。那些家伙这么恶劣,谁晓得他们会做出什么举动呢?”

结婚即休学的事情就算没有明文规定,大家也知道它是常识。如果随便将它明文化的话,或许还会造成侵害人权的事实。

而且这种做法会产生许多问题,一般来说应该加以避免才对。

“辰宫家那边发生了什么状况吗……”

“我不知道,但绝对是无聊透顶的理由!”

到最后,雄一郎仍然无法捏扁手中的铝罐。

我们只能用这种方式忍耐下去。

即使如此,这件事仍然向我们传达了一项重大事实。

那就是……我们跟诗叶相处的时间只剩下几个月了。

我不知道辰宫家会怎么处置诗叶。既然校规如同雄一郎所说的没有那种规定,那诗叶或许还能跟之前一样来学校上课。抑或者她会被迫休学,就这样一直住在夫家。

不管情况变成怎样,我们能以单纯的友人以及男女的身份度过的时间都太短了。

先前之所以一味逃避,是因为我误以为在那个约定实现之前还有着无限的时间。我曾经相信,遥远的连模糊影子都看不见的终点线,就在地平线的尽头。然而当我回过神时,却发现结局就在眼前,而且以强大的吸力将我吸过去。

发现这件事之后——我只觉得非常寂寞。

就这样不断逃避迎接结局的到来,实在太寂寞了。

察觉心中的这种情感后,我已经无法再等下去了。我有如被强大力量所牵引般地朝向诗叶那边前进。我想见她,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了。

我不晓得该从何找起。如果有手机的话就好了,但当时的我一定连这件事都没发觉吧!我有如发狂似地拼命奔跑,不断寻找着她的身影。

我甚至不晓得经过了多少时间。

天空万里无云,高高挂在天际散发光辉的太阳下方有一只鸟儿。悠然展开双翼在空中翱翔的它,或许会知道诗叶在哪里吧。如果我能把声音传到那边的话,它会回答我吗?

“发现一名在马路中央望着天空,而且满身大汗的可疑人物。”

“……有这么可疑吗?”

“嗯,非常可疑。”

我需要一些勇气,才有办法将视线移回地面。

“总而言之,你想替以前的‘朋友’解决麻烦吗?”

“就是这样,这真的是我个人的私事。”

“所以你才没告诉我们,甚至瞒着小乃乃,而且还叫我们不要插手啰!”

学姐紧迫盯人的视线让我不禁发出shen • yin。她故意强调“朋友”的口气,真的很恐怖。

“……你说话也不用这么带刺嘛!我并不是觉得你们会碍事,而是因为这只是我的私事。还有——”

“大哥哥,你为什么不说清楚呢?就叫这些不相干的人不要多管闲事就行了啊!”

小鸟,拜托你不要说话好吗?

就算明白小鸟不是我这样要求就会乖乖听话的女孩,但我还是忍不住在心中祷告。只要空气中的氛围一紧绷,我就会感到胃部绞痛。

幸好学姐是大人了,所以双方没有爆发直接的武力冲突。

……她只是间接性的用力踹了我的脚:

“哎呀,我刚才就说过了,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们也不会硬要插手干涉,因为我现在的立场只是小乃乃的代理监护人。所以……小乃乃,你想怎么做呢?”

大家一起望向有如石像般动也不动的少女。

现场的决定权交到了她的手中。

“……我了解状况了。我并没有介入的意思。”

“我跟支仓意见相同。”真白故意举手说道:“可惜我跟她不同,还没有明确的掌握现况。不过既然支仓这样判断,我也没有理由采取行动。”

“那么我们稍微观光一下,然后就回去吧。你还没决定要待到什么时候吧?”

“我希望能在这三天内做一个了结,但我不晓得事情会怎么演变。”

她们三人似乎都住在饭店,所以不能一直在这里停留。如果我家再大一点的话,就能让她们住下来了……

“不用那么麻烦了。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不过还是祝你新年快乐。”

“嗯,非常感谢你。”

这样就告一段落了吧,我站了起来。

其实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憋尿了。紧张状况解除后,尿意也变得更强烈。

不过……此时却发生了出乎意料之外的事。

我站起来确认厕所在哪里时,镶嵌在入口门扉上的玻璃另一侧光景,跃进了我的视野。

在那里看见可怕事物的我连忙弯下腰。同一时间,我用手使劲压下坐在旁边的小鸟的头。尿意这种事早就从我的意识中完全消失了。

“做……做什么啦——!”

“嘘!给我安静!”

我捂住小鸟正准备破口大骂的嘴,强迫她静下来。

因为不这么做的话,她一定不会听从我的指示。

接着我从椅背后面偷偷望了出去,此时门扉发出喀啦喀啦的轻脆声响,打了开来。

有两个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是剃五分头又将发色染成金发,而且在上面刻了一个变型x字样的年轻——年纪大概跟我差不多大吧——男子。另一名男子看起来比他略年长一些,并且穿着夸张的服装。明明是快三十岁的人了,穿着打扮却不太稳重。

只是这样的话,还不致于构成问题。

我之所以像这样躲起来,全是因为垂吊在他耳朵上面的那个耳环。

男子的耳朵上有着一只龙形耳环。

住在这座城镇上的人都晓得,那是龙宫会成员的身份证明。

这些人一定会在看得见的身体部位戴上龙形饰品。以前他们虽然让所有成员纹上龙形刺青——龙宫会并非历史悠久的组织,而且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属实——现在却用饰品代替。

明白宣示隶属组织的行为,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特别是夜晚的闹区,这种饰品甚至会被视为某种身份象征。

只不过世界上到处充斥着以龙为概念的饰品,而且实际上也必须别人认得出自己的脸孔,身上也必须散发出凶狠气息,不然龙形饰品反而会成为惹麻烦的根源。

就这层意义而言,说不定他们与龙宫会根本没有关系。

可是在雄一郎已事先预告他们会派人过来搜索的情况下,我无法轻举妄动。

幸好二人组没有注意到我们,而是直接坐到了窗边。

“喂,大叔!还不快点过来点餐!”

年轻男子以粗俗语气发出的叫声,在那瞬间让我的心脏跳到了嘴边,不过他的声音反而告知了小鸟现场的状况。她原本烦躁地试图拉开捂住嘴巴的手,现在却完全压低了声音:

“难道是龙宫会?”

“大概吧!虽然我认不出脸孔,不过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熟悉的饰品。”

想亲眼确认的小鸟试图从椅背后面探出身子,却被我压了回去。

先不管年长男子,看那名年轻男子的德性,只要眼神跟他对上,就有可能会过来找麻烦。

现在是什么状况呢?

如果他们只是要休息的话,一个小时左右就会离去吧,但能清楚看见祭拜道路的窗边应该非常适合监视。搞不好他们会一直坐到打烊为止,那我们也就无法离开这里了。

幸好从那边看不到我们的模样,顶多只能看到坐在桌边的真白吧。

直到此时,我总算发现我们不是只有两个人的事实。

完全呆掉无法理解状况的三张脸孔就在眼前。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眼前有人突然躲在椅背后面,压低音量说着悄悄话,会觉得可疑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刚才有两个人走进来吧。他们正在追我们,如果被发现的话,我们会很麻烦的啊!”

“在哪……在哪……啊啊,他们不是普通人嘛!一个是不良少年,另一个是流氓嘛!嗯~这附近有什么hēi • shè • huì组织呢?对方身上有龙形耳环,我想应该是龙宫会的家伙吧?”

“学姐知道他们吗?”

“我不是很清楚啦!那些家伙不是警方指定的暴力组织,而且规模应该也不是很大。没有用非法手段赚钱,也没有经营赌场或风化场所的龙宫会,只不过是小型的hēi • shè • huì组织罢了。他们只是将暴力当成资本而已,所以行为模式与普通企业也没有太大的不同。不晓得从哪个组织分裂出来的他们,既没有历史也没有力量,所以才会故意用龙形饰品夸示自己的存在。”

你明明清楚的很嘛!

学姐在大阪府警署有熟人,而且又认识许多从事警察相关职业的人,对这样的她而言,一定很常讲到与暴力组织有关的话题吧。从她平静到让我不禁苦笑的表情上,我看见了与龙宫会有具体接触的镇民所没有的从容态度。

“不过,为什么那些家伙要追你们呢?”

“呃,这个嘛……”

“啊啊,又是你的私事吧?知道了、知道了。”

鸿池绮罗拉这名女性的个性虽然难搞,但她在这种场面下的判断力却相当优秀。如果要说明来龙去脉,就会用去很多时间,也必须提到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提起的部份,所以我才会感到犹豫。绮罗拉学姐立刻察觉到了我的困惑,所以她换了个话题:

“那么,被发现的话会很麻烦吗?”

“老实说,非常麻烦!”

“这么一来,就非得让你们逃出去不可了……”

“可是要怎么做呢?看样子这里只有一个出入口,而且要到那边一定得经过他们身旁。这里没有可供藏身的障碍物,直接冲出去也只会落到被活捉的下场。”

他们坐的窗边位子很高,除了吧台内侧外,完全没有任何视线上的死角。实际上刚才就坐在那边的我,非常了解这件事。而且出入口的门扉会发出铃声,因此无法不发出声音的将门扉开启。

不使用魔法的话,逃出去时一定会被发现吧!

“……他们了解到什么程度?”

“什么程度是指……?”

“他们能认出你跟她的脸孔,还是只知道特征?”

“呃,他们应该认不出我的脸,应该说甚至不晓得有我这个人存在吧。不过,小鸟的脸就完全曝光了。”

他们所认得的小鸟,应该是她在照片中所留下的身影,而且至少是两年前拍的照片。不过就我所见,她的外貌并没有太大改变,如果被看到脸孔的话,一定会被发现。

虽然无法做到变装的程度,不过如果有一顶能戴得低低的帽子,或许她就能在我们围成人墙掩护下偷偷溜出店外。

“出入口只有一处,而且对方就挡在前面。有数种方式可以打破僵局,但最确实的方法仍是诉诸于暴力。幸好敌方只有两名,而且店内没有其他客人,因此最多只有三个人会造成妨碍。既然如此,以奇袭作战让他们失去行为能力,是最确实且最快速的方式。”

三个人啊,难道这孩子根据情况不同,连老板都想击晕吗?

“不……不行啦!这根本就是犯罪行为嘛!”

“这一点用不着担心。我在这里的县警署里也有熟人,而且对方又是hēi • shè • huì,就算事情闹到警察那边,我也有办法解决。”

“学姐,请你不要挺着胸膛说出这么可怕的话好吗……”

应该说,请你发现自己的伦理观有问题好吗?

“而且啊……志乃。他们可是凶神恶煞喔!”

“……所以呢?”

“所以?你不会害怕吗?”

“啊,你误会了喔!支仓跟你的思考模式不同。因为对方是谁,所以害怕抑或是不害怕的想法,本来就是错误的喔!就算流氓非~常恐怖,但对方只有两人,所以根本无法成为恐惧的对象。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

经过真白解说后,我总算明白了。

映照在我眼瞳中的景象,与志乃看到的画面不同。

我看见的是耸立在他们背后的龙宫会、辰宫家这种巨大组织。不过志乃所看到的却是坐在椅子上喝着咖啡的“两名男子”。这就是战略视点与战术视点的不同。

哪一边的想法才是正确并非重点,就算他们所拥有的是真正的虎威,但现在只有狐狸在这边而已,所以我们没有理由恐惧。

“如果是支仓与鸿池两人,应该很有可能快速的让毫无戒心的他们昏过去。幸好我们是局外人,而且也是外来客,只要离开这座城镇,再次碰见这些人的危险性并不高。我认为干净利落的解决他们,然后立刻开溜的方法也不坏呢!”

“……不,我还是觉得不行。我们不能用暴力解决麻烦。”

正如真白所言,完全没受到注意的志乃她们,就算直接从旁边经过,他们也不会留神吧。到时候再趁机以电击器袭击两人的方法相当确实。就一个将焦点集中再打破僵局,并且让小鸟逃出去的方案而言,应该非常足够了。

不过,我还是无法点头同意。

我当然不能让志乃她们涉险,而且也不能肯定暴力手段。我虽然没资格讲这种大道理,但我绝对不希望让志乃做这种事。

“再来是第二方案。由我们引起骚动,你们再趁机逃走就行了。”

“所谓的骚动到底是——”

志乃说明的方案让我大惊失色。

“不行啦!如果这么做的话,那你们不就……!”

“没问题的啦!只要逃进警察局里,他们就无法行使力量,而且只要知道自己弄错对象,他们也没有理由继续追捕我们。只要你们快速逃离并且远离警戒网,就能在不使用任何暴力的情况下打破僵局。”

我无言以对。

我忍不住觉得,说不定作风粗暴的第一方案,就是为了替第二方案铺陈才提出来的啊!志乃搞不好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的个性,因此她应该很清楚我不会赞成那种意见。

所以第一方案的目的只是为了从我口中引出“不能使用暴力”这句话,之后志乃再提出完全不使用任何暴力手段的解决方案,并且使用这个伏笔让我点头同意吧?

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吧,但我已经无法否定必须让她们承担风险的方案了。只要计划完全成功,这个方式就正如她所言,是从我自己口中说出的“最佳方式”。

“我知道你会担心,不过我希望你能相信我一下。”

“学姐……”

“我有说过吧?现在的我是小乃乃的监护人。身为你的代理人,我会确确实实地保护她,所以你也要确确实实地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

这一番话让我想起了自己应该做的事。

的确,我现在背负着只有我能做,以及我非做不可的事。

绝不能在这种地方跌倒。

我深深低下了头。仔细想想如果她们不在的话,或许我就会被卡在这里动弹不得。希望之线会因此断掉,一切也都会前功尽弃。她们表示要替我接起这段既细小又不可靠的未来。

“对不起,那就拜托你们了。”

然后我将视线移向志乃:

“老实说,如果不是这么忙的话,我真的很想好好带你参观一下镇上。”

“……没关系。”

“抱歉,等这里的事情结束后,我一定会带你去玩。”

志乃点点头,我轻抚了她的头。如果事情进行顺利的话,说不定能在志乃回去前解决一切,那我就可以让志乃在这里多住一天,然后带她去附近参观了。幸好,距离这里不远处有一座大型主题乐园。

“以志乃的身高来说,或许有几座游乐设施不能坐,但我想你一定会玩得很开心。”

“……我没那么矮。”

“那就更好啰!”

她没发出“嗯”的声音同意了我的话。

为了取得力量面对接下来的挑战,这样就足够了。

不过,志乃似乎还有话想说:“我有最后一个问题。”

“是什么?还真是稀奇呢!”

“小鸟的墓在哪里?”

“——!”

我的胸口猛然紧缩了一下。

不只是我,连坐在旁边的小鸟也产生了一样的反应。

因为那是我跟小鸟,以及雄一郎——

还有诗叶四人才知道的事情。

“你知道了多少?”

“…………”沉默的她没有提出答案。

所以想像力不断扩张双翼,我的脑袋中也产生了一个解答。

说不定志乃知悉一切。

也许之后将会发生的事,以及我在这里的理由,她都晓得。

即使如此,志乃还是什么都不回答,这就表示她并不打算干预任何事情吧。

我做出了回答:

“小鸟的墓……吗?如果是我知道的那个墓,那肯定就是小鸟养的那只麻雀的墓。”

翅膀受伤在路旁不断挣扎的那只麻雀,最后将会精疲力尽的步上死亡命运。

帮助麻雀的人就是小鸟。在她后来的辛勤照料下,麻雀暂时恢复了健康。也许是寿命将尽,或是不适应新生活,抑或者是得了什么传染病吧?

结果麻雀不到两个月就死掉了。

这件事让小鸟深深悲叹。想替小鸟尽最后一份心意的我们,替麻雀造了一座墓。

“它的墓就在小鸟她们住的公寓的西南侧角落。”

一边说着公寓地址,我一边想起了那个画面。

诗叶紧紧抱着不停啜泣的小鸟。我没有用铲子,而是用从其他地方捡来的木棍挖了一个小洞。雄一郎跟我一样,从某处捡来一块板子,然后用签字笔在上面写了“小鸟的墓”。那只麻雀一直到最后都没有被取名字,所以我们就用小鸟的名字替它命名。

“你就尽情哭泣、尽情悲伤吧!不过,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喔!因为那只小鸟来到世上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小鸟有这种难过回忆。”

诗叶一直这样安慰着小鸟。

结果小鸟到隔天早晨都没有停止哭泣。

作战计划简单明快,也就是转移敌人的注意力。

这也是变魔术时经常使用的手法。

欣赏魔术时,观众的意识总是在寻找破绽上打转。没有人会积极的受到把戏欺骗,任何人都会被想要揭开魔术手法的冲动所驱使。正因为如此,被魔术手法漂亮地骗过去时,人们才会感动。

所以魔术师一定要迷惑人们试图揭开魔术奥秘的视线。也就是说,他们必须欺骗观众的意识。特别是在与观众之间几乎是零距离的近距离魔术中,诱导与误导观众的意识更是不可或缺的技巧。

鸿池绮罗拉先向男子们搭讪:

“两位大哥是当地人吗?有没有空呢?”

多么粗劣的搭讪技巧啊!这个评语是对她的侮辱,但同时也是事实。

她也知道自己欠缺了一点女性魅力。她没有挺出胸部且煽情的曝露肢体,表情看起来也不性感,感觉就像邻家女孩一样。

“什么啊,你喝醉了是不是?”

年轻男子露出了凶相。如果是普通女性,这样就会打退堂鼓吧!但绮罗拉并不是会害怕这种态度的角色,甚至可以说她勉强自己做出了脸部僵硬的表情,这让她看起来有些幼稚。

另一名可能是龙宫会成员的男子有些不耐烦的皱起眉头,但沉默不语的他似乎决定把一切交由小弟处理。

“臭女人,还不给我滚!想被lún • jiān吗?”

“啊哈哈,饶了我吧!不过,你们从刚才看起来就很闲耶!该不会是在……找人吧?”

若无其事说出的话语,让保持沉默的男子微微产生了反应。

确认了对方的反应后,绮罗拉展开了作战计划。

她把视线移向大片窗户的另一侧,然后发出“啊!”的叫声。

绮罗拉伸出手指,并且指向了某一点:“那个女人是!?”

这就是小恶作剧中也会用到的老掉牙把戏。

至于有多少笨蛋会被这种招式骗到嘛——老实说,机率是百分之百。

当然,只是突然大叫“啊,有幽浮!”的话,会回头的人并不多。人类虽然习惯追寻眼前之人的视线,但说出这种怪异到极点的句子,反而有可能引起对方的怀疑。

不过,只要给予足以令对方想要回头的情报,不管什么人都会上钩。

在现在的状况下,关键字就是“女人”。他们已经从绮罗拉口中听见“你们在找人吗”这种不相干之人无法得知的情报,只要再提示正确的条件,他们的意识瞬间就会移向另一边。

下一个瞬间,一名用外套盖住头部的少女从旁边通过了。躲在四人桌位的阴影中,接近到不能再近的她,使尽全身力气冲过吧台与男子们之间的空间,并且开启了出入口的门扉。

绮罗拉所使用的意识诱导,效果只有一瞬间而已。从走在祭拜道路上的无数人群中找出特定人物需要若干时间,但在那之前对方就会先发现状况有异,更何况他们还听见了有人跑过身边的声音。

望向窗外的男子们,立刻将意识移回了店内。

不过,这点时间就足够了。

意识上产生的些微破绽,就是这个计划的重点。当他们发觉有问题而移回视线时,映入眼帘的是“某人”披着外套慌慌张张离开店内的身影。

isdrection——也就是意识的诱导与误导。

在此瞬间,他们在找寻的大薤小鸟与刚才离开店内的“某人”,被强制性地连在一起了。

“喂……喂!等等!”

两名男子弹起身躯并且将绮罗拉用力推开,然后也跟着冲了出去。

绮罗拉与另一名少女也追在后面。

留下来的人是——

正如先前预料,五名男女从店内消失,两名留在店内。

是躲在四人桌的我跟小鸟。

假扮小鸟逃出去的人是真白。因为真白的身形几乎跟小鸟一样,所以诱饵就由她担任。

“趁大家争取时间的时候,我们快离开这边吧。”

“……那些人没问题吧?”

“你指的是志乃她们吗?如果是的话,那用不着担心啦!她们可是比我要强悍多了。”

“你真信赖她们呢!”小鸟的语气微微带刺。

虽然好奇小鸟为何要用这种口气说话,但我还是没有在意到质问她的地步。

而且我也怀疑自己对她们的情感,是否稳固到能称之为信赖。

我知道这种事对志乃来说只是小儿科,真白也是一样。至于绮罗拉学姐嘛,考虑到她的力量,我应该也可以放心才对。

然而,我还是不由自主的感到不安。就算心里明白,但可怕的事情还是很可怕。人类就是这种生物吧!

“总之我们走吧,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嗯。”

我们在没有其他客人在的店内站了起来。

不过——直到此时,我都还没有发现某项重大失误。

志乃明明清楚的指出了那件事。

还有一名敌人留在现场。

“……呃,这个……”

“那些客人你都认识吧?”

“……是的。”

亲眼见证到白吃白喝集团逃亡场面的老板脸庞极度抽搐,面对这样的他,我根本说不出否定的话语。

对他而言,我们肯定是新年早早来访的瘟神吧!

我付了七人份的费用。

05/

“那么,你有什么想法?”

“这个嘛……我觉得挺……呼……有趣的呢!”

没有人赞成真白的意见。

即使如此,她仍然毫不在意的接着说道:“他看来很……很烦恼的……样子呢!”

“我知道啦,总之你先调匀呼吸吧。”

“不……不好意思,我已经很久……没这样奔跑了……呼!”

真白用手撑住膝盖,身体配合着呼吸不停摇晃,长着银色头发的发际也喷出了汗珠。假扮小鸟冲出店外的真白只尽全力奔跑了五分钟,但这对她来说已经是重度劳动了。现在正值新历一月,正月的空气明明如此酷寒,有如火烧般的炽热身体却不肯冷却下来。

因为身材娇小的缘故,看起来比真白虚弱许多的志乃别说是喘气,就连汗水也没流上一滴。她以熟练动作替倒在地上的两名男子搜完了身。

真白侧目望着不寻常的光景——

“他那个人啊,平常虽然会因为一些小事而会错意,不过这一回却很积极呢!看样子他背负的问题应该很重大吧!”

“而且严重到会被这种家伙追捕的地步。是那个叫小鸟的小鬼害的吗?”

“倒不如说原因是她姐姐吧。虽然没有明讲,不过他应该是她的前男友吧。”

这个词汇所拥有的意义很深远。

“想不到居然有女生喜欢那个白痴耶!”

“这就是所谓的自己爆料吗?”

“你在说啥啊?”

真白举起双手,全力表明了投降之意:

“那个人的确拥有不可思议的魅力。不过,他散发出来的并不是男性荷尔蒙,而是会吸引极恶劣事物的磁场。恐怕她的姐姐也是那一类人物吧。”

“叫什么名字啊,大薤诗叶吗?”

“她已经死亡了呢!他模糊焦点的语气,暗示着她的死因并不寻常。”

“我想也是。这么一来,果然有必要审问这两个家伙啰!”

绮罗拉如此说道,然后将视线移向倒在地面上的两名男子。

他们是刚才在咖啡厅里的男子。

在那之后,假扮小鸟逃出店外的真白,使尽吃奶的力气冲进了无人死巷,然后对着迎面追来的他们露出了真面目。

知道小鸟长相的他们发现自己追错人后相当吃惊,气势也弱了下来。

紧接而来的爆烈怒火,会就这样发泄在眼前的这名少女身上吧。

不过只要不给予这段缓冲时间,站在这里的人就会是发现追错人而垂头丧气、又毫无防备的两名男子。他们无法应付第一时间追上来的志乃。

不,就算在正常的状态下,结果仍旧不会改变。

因为察觉脚步声后用迟缓动作回过头的男子们,视野里根本没出现志乃的身影。

这绝对不是因为志乃冲过来的速度超越了他们的动态视力。甚至可以说,志乃的动作相当符合她的年龄与身体能力。透过电视机这种第三者的角度来观察,还会对他们无法躲过攻击的结果感到不可思议。

话虽如此,男子们还是无法以视线确认,这是因为她将身体缩小到了极限。

本来身躯就已经很娇小的她,只要将身体弯到手可以触及地面的程度,就会立刻从拥有平均身高的成人眼中消失。人类对上下移动的物体反应迟钝的特性,在这里形成了致命死角。

接近到几乎会撞在一起的志乃挥起手臂,并且先攻击了年轻男子。她手上当然握着电击器,只要顺利让它流出电流,就能确实的让对方昏过去。

然而将身体缩至极限的志乃,能攻击到的部份只有下半身。在裤子的保护下,就算在腿部通电,也无法期待能有什么效果。电击器这种武器并不是万能的,将它压向心脏附近就有可能夺去敌人性命。另一方面,如果攻击目标是手脚这种末端部位,顶多只能让那边麻痹。

不过就如同各位所知道的一样,下半身也有一个要害。

志乃刺击的部位是股间。光是少女以柔弱力气挥起细瘦手臂,就足以让敌人高高跳起的那个部位遭到坚硬塑料块撞击,然后立刻被通上了电流。

年轻男子发出了以文字无法表现的短促悲鸣。看到他这副模样,另一名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男子全身都僵住了。这不是单纯的惊愕,而是因为恐惧。

在这个时间点上,他当然发现了名为志乃的敌人,不过敌方只是一名少女的事实,以及同伴在自己眼前瞬间晕死的姿态,却无法立刻连结在一起。只要冷静观察,男子当然会发现同伴只是被击中罢了,不过他的脑海中已经重播了“小鬼接近时,同伴突然发出凄惨叫声倒地不起”的不可解现实。对这种未知的恐怖,也束缚了他的思考与行动能力。

志乃没有停止动作,就这样将电击器压在呆若木鸡的男子身上,接着一切结束。

经过解说后,其实只是单纯的奇袭罢了。

“就是因为单纯,所以可怕……适合做这种事情的你,实在是太恶质了!”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就发生的现象而言,你说的没错啦!”

真白虽然提出指摘,志乃却连一眼也不瞧她的脸庞。志乃一边将电击器收进外套内袋,一边警戒着倒地不起的男子们。

面对这样的她,真白耸耸肩,然后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算了,这回就当作是不得已的吧……”

在这段会话进行的期间,绮罗拉一边照顾口吐白沫的年轻男子,一边将他的手摆到后面,并且用胶带紧紧捆住了大拇指。她也以同样的方式束缚了另一个人之后,拍打着对方的脸颊让他恢复清醒。

“呜,啊……可恶……”

这名男子恐怕一开始并没有完全昏倒,在意识朦胧中也感受到了少女们的存在吧。男子恢复意识后,立刻理解自己的手遭到反绑的状况,并且发出了shen • yin。

即使如此,他还是有自己的尊严。

男子当然不可能向孩子——在他眼中,绮罗拉也只是一个小鬼头罢了——求饶,所以他威胁般的发出低沉声音,同时抬头瞪视着她们:

“你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啊~这个问题搁置一边,由我先发问吧。你们是龙宫会的成员,没错吧?”

“在追捕的人是大薤小鸟,对吗?”

“……是警察?”

“不对。而且你也清楚吧,我们哪个地方看起来像警察?”

“那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啊……这个嘛,是善意的第三者,健全的老百姓。”

男子有如要吐口水般地扭曲着脸庞。

他一定不爽到想破口大骂“少鬼扯”吧。

因为,他明白善意的第三者或是健全的老百姓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就算在闹区小巷里动用私刑,路过的市民也只会侧目旁观。即使向某人暴力讨债让对方受不了自杀身亡,邻居也顶多在一切落幕后,在摄影机前说出受害者的悲惨遭遇罢了。无论是谁,都不会直接过来责备自己的违法行为。

这才是普通的情况,因此这些少女们不可能是不相关的第三者。

男子这样思考着,所以接下来的问题让他吓了一跳。

“我想问的是,你们为什么要追捕大薤小鸟?”

“……你不知道?什么都不晓得就做出这种事?”

“所以,我说自己是善意的第三者啊!不过,这只是针对与你们的冲突而已,并不表示你的人身安全有受到保障。”

“呜哇啊,完全是坏人的口气耶!”

听到这句话的真白,保持微笑的如此说道:

“这么说简直就像我们有加害之意嘛!请你放心吧,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啰!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会对‘朋友’做出坏事。”

“……你说出的话才是极恶之人的台词吧!”

不是朋友的话——换言之,这句话代表的意思是只要不回答问题或者说谎,自己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举动的明确胁迫。仿佛开玩笑般的爽朗笑容中,有着真正乐在其中的眼瞳。察觉这件事之后,男子感到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是纵火啦!”

“纵火……?”

“今天凌晨,事务所被纵火了。上面只叫我们找出那个女人,并且把她捉起来而已。”

“你是说大薤小鸟是犯人吗?你们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再怎么说,纵火的地方毕竟是流氓的事务所耶!难道你们跟那女孩之间有恩怨吗?”

“你们……原来如此。听你们说话的口气就知道是外地人,也难怪什么都不晓得。”

这一回愕然的情绪战胜了惊讶。面对完全不知情的少女们,男子甚至失去警戒的理由。

“嗯,原来如此啊……”

听完一切之后,绮罗拉隔了一会儿总算说出这一句话。

绮罗拉原本认为,自己被卷入的只不过是另一件奇怪的麻烦事件,但这似乎是不能开玩笑的麻烦事件。

而且——还不能随便插手。

志乃代替无话可说的绮罗拉继续质问:

“你说自己在找大薤小鸟,找到后你打算怎么做?”

“总之抓到她之后,我会把她带到大哥那边,再来的事我就不晓得了。不过大哥有交代,不准我对她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他的名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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