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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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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精神若从这瞬间不断觉醒,终有一天抵达真理的所在地。真理包围着我们,也包围着哭泣的天使吧。

(unesaisonenenfer/jnaribaud)(地狱一季/韩波)

1

我醉到脸和红鹤一样,因为想喝醉才喝酒,我比红鹤高人一等的原因或许是有自觉吧。

我在森林里,走到好远的地方,中午以前的天气还异常晴朗,才不过几个小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看来快下雨了。如果相信手腕上廉价手表显示的时间,现在还不到下午四点,天气凉快就好,可千万别下雨,因为我没带伞,下雨的话就糟了,我开始觉得该往回走。

蛋糕、红茶以及流行杂志,美女围坐着、装模作样地聊天……这些情景叨絮不休地持续,厌倦了这种萎靡的下午时光,我丢了一句出去散步后,便独自离开别墅。没有刻意选择路径,是因为附近只有这条还称得上是路,我沿路从后院进到森林,也许有人认为我的态度过为傲慢,但我相信各位能渐渐了解。

我们继续之前的话题,这条路没走多久,渐渐觉得无法继续走下去,走了将近十五分钟杂草丛生的下坡路后,眼前突然出现阶梯,接着我发现一座废弃的森林铁路,和刚才的下坡路相比,这条路好多了,平坦且宽敞,像是森林中的重要道路。

长满乱草的路上隐约可见埋在土中弯弯曲曲的铁路,我不禁赞叹这样的深山里居然建了一条铁路,不过如今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安分且戒慎恐惧地融入自然中,与其是消逝,不如称之为反璞归真,换句话说,这也是一种自然循环。

出了汗后酒也稍微醒了,我穿着短袖衣服,虽然还是七月,但森林中有股凉意,我感到有点冷,酒也完全醒了。

我对铁路并不着迷,但还是选择走在两道锈蚀的铁轨间,小时候家附近有一座废弃的水泥砖工厂,我常偷偷跑进去,把坏掉的推车当成最好的玩具,因此现在光是沿着铁轨走,心中便不由自主兴奋起来,我想一定是怀旧感引领意志薄弱的我走在这里。

属于我的人生轨道,长久以来也是隐没在荒烟漫草中,虽然如此,我能循着轨道走到现在,得归功于我的意志够薄弱。我认为这不是件坏事,如果更坚强一点,路途中遇到其他事情,我绝对会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倾倒,但万幸的是我不太懂得忍耐,因此能随波逐流般地活到现在吧。

脚下的两条轨道间隔仅大约六十公分,或许是设计给小型柴油火车运送木材用,铁轨沿着斜坡像是描绘等高线一样,非常简单,若遇到洼地就简略铺上木板,好让铁轨经过,如果是更大的山谷,则先建置坚固的桁架桥,使轨道平稳。每个部分都运用技术克服地理上的障碍,一路上也可以感受些许惊险,十分有趣。

但这条路线现已处处塌陷,轨道也因此扭曲变形,有些路段露出的枕木像是损坏的木琴(虽然我从来没摸过木琴),乱成一片,加上整条铁路完全埋在土里,走在路上,我按照周围大致的地形判断方向,接着眼前迎接我的又是一片遗迹似的轨道,总觉得这种情况……很像小朋友的笔记本背面常有顺着号码就可以连出一幅充满稚气的画,铁路和那个小小谜题一样单纯直率。

我不知不觉地沉迷在这种追寻失败童话般地浪漫情怀里,让我不禁暗笑,尽管像我这样的人,内心依旧残留一些具有诗意的情感。

开辟完成的林道开通后,行驶其间的大型运输车或许取代了这条轻便铁路,让这条铁路看来似乎已废弃近十年或者更久,但都无关紧要,无论感觉多么亲切、手法多么传统和美好,都不抵增加效率的需求。这就是世上的规律,总之,除了有乐趣的事物之外,人类什么都不会放在眼里,这么说也不为过。

不过,光是想象如此远离人烟的深山里,有一群人为了铁路辛勤工作,我便不由得会心一笑,自己也想那样怡然自得地过活,在大自然的包围下流着汗水工作,不常与人对话,也不去想复杂的事情,我想整天默默地工作,感受疲累,虽然不常挂在嘴边,但我自认是个勤劳的男人,工作、疲倦、口渴、饮水、吃饭、睡觉……这样循环不止的单纯人生,我一定能乐在其中吧。

虽然有些装模作样,但我有预感,单纯的人生不在复杂而繁琐的日常中,而在平稳纯粹的“生”里。

不用说,事到如今已无可挽回。

我酒醒了,清醒时发现我快来到一条小溪旁,而引导我的铁路也失去踪影,此处说不定曾有座木桥,不过现在仅剩像是桥墩的水泥块孤单伫立在原地,深绿色青苔几乎完全覆盖水泥块表面,和自然融为一体,所有的物体在生存时,是否同时抱持想要隐没的念头呢?

我发现岩石裸露的地方有条向下的小径,便一面看着缓缓流动的溪水,一面往下前行,途中我想抽根烟,便将手伸入胸前口袋。

此时,我注意到她。

我真的吓了一跳,只能站在原地、屏住呼吸。

一位身穿白色洋装、撑着白色阳伞的年轻女性站在河边,她脱下凉鞋,双脚泡在水浅处,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双脚,慢慢往上看,则是她纤细的手臂和肩膀,以及一双意识到我存在、微微往上看的双眼,她的长发及肩,少许刘海衬托她的眉眼,令人印象深刻,明明她的气质不属于此处,却意外相称。

我目瞪口呆地向她点头示好,她露出惊讶的表情,连忙穿上凉鞋。

“你从哪里来的呢?”我缓缓走向前问。我少数的专长之一,是在这种情况还能一派自然地攀谈。

“从那里。”她伸出美丽的手指着跟我来的相反方向,简短回答。

“可是……”我坐在离她三公尺的岩石上并点燃香烟。“不管从哪条路来到这里都很远不是吗?至少我知道这附近没路可走,你一个人走到这里吗?”

“嗯。”

“穿着这样走?”

“当然。”

“这身衣服……不太像……登山用的呀。”

总算她看起来松了口气。

“我也很少穿这种衣服的。”

我默默点头,心中想象她平时会是什么样的穿着。

“您也是一个人来到这里?”她提出疑问。

“对,我也走了好久,我是离开朋友的别墅走到这里,可是再不回去……你看天气怪怪的,好像快要下雨了。”

她侧拿着伞、仰望天空,乌云已经遮蔽阳光,她接着看看四周,视线又落在我身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点头微笑。

“我想下山,您知道哪边有路吗?”

“下山吗?这……就算可以,那个……”

“发生了一些事,请您不要问我。”她天真地对我一笑,现在想起来,这个笑容是我对她最初的印象。“嗯,该怎么说,这件事情很丢脸,我跟家人吵了一架。”

“和父亲还是母亲?”

“不,是我婶婶,不要紧的,都这个年纪了还这样很奇怪吧?”

她几岁呢,此时我开始思考,她不是会讲“都这个年纪了”的年龄,从她的口中说出这种话已令人匪夷所思,我怎么看她都像十几岁或二十出头的女孩,绝对比我年轻许多。

“我一气之下就跑了出来。之前我都会开车过来,糟糕的是这次搭人家的便车……不过您不觉得人在生气的时候,哪顾得了这么多?心想只要走一下就可以招到车子,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条近路,却还是迷路了。”

“我认为没办法走下去。”我抽着烟回答。

“真的吗?”

“何况你穿成这样,应该不可能吧。”

“是喔,我只有今天穿裙子……啊,真伤脑筋。”

“我朋友给我看过这附近的地图,对面的山谷才有县道,这里要往下走很久才会遇到村落喔,我没在跟你开玩笑,还是先回去原来的地方比较好,不然会有危险。”

“您的别墅在哪里?”

“就在上头,那不是我的别墅。”我回头指着。“从这里回去要花上整整一个小时。”

“走到那里就有车了吗?”

“有,我是开车到别墅的。”

“请问,您可以送我一程吗?”她又露出充满魅力的笑容。“抱歉突然提出这个要求,拜托您了。”

“嗯,嗯。”我反射性地点头。“可是……”

“我会答谢您的。”

“不不,我不是说这个。”我丢下烟蒂,叹了口气。“唉呀,该怎么说才好……”

“你看起来不像是坏人。”

“喔。”点完头,我呆呆地张着嘴。

“您想说的是这句话吗?”

“呃,是的,不过你都这么说了。”

“能麻烦您吗?我真的不想回家。”

“女人的固执,是吗?”

“女人这两个字是多余的。”

“啊?”

“对不起。您说的没错,这就是固执,但固执是不分男女的。”

“说的也是。”

“没错。”她一副满意的表情,是为了哄我吧。

“不,谢谢。”我手足无措地抓抓头。

“可以麻烦您吗?”

“没问题,那么我们趁还没下雨前快回去吧。”

她笑嘻嘻地点头,向我伸出白皙的手,我一开始还摸不着头脑,后来才知道她要我扶她一把,很抱歉我的教养不好,之前完全没有这样的经验,所以察觉到的时候觉得很糗,但不常表露喜怒哀乐的个性拯救了我,我若无其事地牵起她的手。

或许是不恰当的形容,但她的手很轻巧。

“抱歉,造成您的困扰。”

“不会。”

拉着她的手往上走,回到埋着铁轨的路,她收起伞,走在我身后不远处,天上乌云密布,已不需要用到阳伞,何况这条路在森林之中,此时天色更加阴暗,不过她一定是因为别的理由才收起阳伞,例如为了配合我这种市井小民之类的理由,不知何故,这时我心里这么想。

她并不普通,绝非普通人,我不太会形容,至少现在有种从天而降、超越凡人般虚幻的信息支配着我,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如此高雅。

或许她正盯着我的背后,想到这里,我感到背脊一阵冰冷。

“请问贵姓?”

“我吗?”

“您真有趣。”她笑着说:“除了我跟您还有其他人吗?”

“也是……”我点头。“敝姓笹木,笹就是七夕时绑上许愿签的那种竹子。”

几天前刚好是七夕,我觉得这样回答很不错,她却没有反应。

“从哪里来的呢?”

“东京,你呢?”

“那古野市。”

“我老家也在那古野。”

“您的工作是?”

“公务员。”

“请问您今年几岁?”

难得遇到个单刀直入的小姐。

“今年刚好四十。”我一面走着,一面回头。

她停下来抬起头。“咦?看不出来耶。”

太好了,她是属于凡间的女子,我看着她的脸,心中的幻想消逝。

“你以为我五十几岁吗?”

“怎么可能……”她笑了出来。“当然是相反。”

“这是客套话吗?”

“我为什么要客套呢?附近没有别人,我跟你也没有关系。”

“的确。”

“您的毛病是很快认同别人吗?”

“我吗?”

她又笑了。

“这里没有别人呀。”我苦笑着说。

“嗯。”

“我也想请教你。”

“您要问女性的年龄吗?”

“啊,不是,这个……”

“二十二岁。”她回答。“我对天发誓,没有半句谎言。”

我想应该是真的吧,本来以为还更年轻。

“我想问的……”我被她的动作惹笑了,说不出话。“不是年龄。”

“唉呀,您真高明,打算这么问,却装得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抱歉,我话说得不快。”

“好的,请您再问一次。”

“请问贵姓?”我拼命堆出笑容。

“哈,抱歉。”她露出一边酒窝和戏弄般的微笑。“我叫西之园。”

2

我向来对周围环境适应不良,没有什么情绪起伏,而且常摆出一副稳重架势,一言以蔽之,就是迟钝,亲朋好友常拿类似的形容词挖苦我,但我一点也不在意,因为这本来就是我原来的面貌。

一般人会像主演电视连续剧的演员极尽夸张之能事,端详着我如同一幅滑稽的作品,如果对方并非表现演技,而是真实呈现喜怒哀乐,我反而会觉得惊讶,大家还真能随时都那么激动啊,我不禁为他们担心起来。

言归正传,遇见那位叫做西之园的年轻女孩后,我和她走了数十分钟。

在此先声明,当时我只问她姓什么,直到两天后才知道她有个和她非常相符的名字——“萌绘”,并且认为这是上天赐给四十年来以诚信为座右铭的我,最大一次偶然的机会,和她相遇,我们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赌注,因为这个赌注,我和她到底获得多么美好的东西,人生产生了多大的变化,这些细节待之后我再详细说明。

我屡屡为了自己的冒失感到惶恐,但西之园小姐的美丽令人不禁屏息(真是幼稚的形容),她走在我后面,而我才正开始察觉目前这种特殊的情况,现在我只看得见前方隐没在杂草中的铁路,她的身影却一点一点出现在我脑中,接着像起了化学变化,显影然后固定,仿佛印象派画风,一幅画伴随明亮光线俨然生成。

简而言之,像是被无法说明的具像(不过十分完整)重重包围。

在这样的地方与美女相遇,未必比和外太空的外星人相遇的机率低。

言谈间我发现她亲戚似乎在附近有间别墅,能在这里拥有别墅,想当然家世并不普通,而且从应对方式便可得知她生在好人家,并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我想知道的是,她是个怎么样的女性?

和第一眼印象相同,她跟我这种浑浑度日的个性天差地别,而且是很明显地完全相反。

她会是个强势、任性的大小姐吗?发生了一些细故便离开家门,但在那样的情况下,因为一时逞强,她也没脸回去吧,恐怕这时她的亲人仍焦急地在附近寻找。

她和素不相识的中年男子在偏僻的场所单独相处,到底怎么回事?如果我是坏人,结果会如何?还是她觉得我是个安全又无害的男人?或者,反正她的终极目标是为了逃出来?不对,这实在不能用普通论调解释清楚。

无论如何,现在不是开心的时候,我没办法认为这是值得展开双臂拥抱的情况,虽然是我先跟人家搭讪,要后悔也来不及了,但只要跟人际关系有关的事情我真的很不会处理,能避就避,这是我的对策,而我的座右铭就是“尽可能一个人”。

不过此时我的情绪好像现代国语考试的解答,无法仅用数字表达。

好好一趟悠闲的林间漫步,却陷入不可预测的事态,我的心里有一半正在迷惘,而剩下的另一半……浑沌不明,某种喜不自禁、如孩子似的情感,羞耻感又惨杂少许期待感,像带有酸味的鲜奶油一样甘甜。

我没有闷不吭声往前走,况且她还满多话的,而且对于从你来我往的交际中逃离出来的我而言,和矫饰的女人们聊些没营养的话题,不是值得庆幸的情况。衰败的废弃铁路,充满怀旧的气味,远离喧嚣的森林空气,让我的头脑几近停止运作,如今西之园小姐一句句地回击,我不禁苦笑,这样一来,完全违背我离开别墅的初衷,就算拿她的美貌相抵,还是让我觉得很难应付。

我怎么样都想不通,很想搞清楚怎么回事,但就是想不通。

“笹木先生结婚了吗?”

“很惭愧,我还是单身。”我边走边回答。

“为什么要觉得惭愧?”

“为什么呢?我也没办法,就是觉得惭愧啊,其实这是到了我这种年纪自然会有的观念吧,我有未婚妻,这次是跟她一起来朋友的山庄,呃,总之是她朋友的别墅,不是我的朋友,我不太懂得跟别人相处。”

“所以才一个人出来散步吗?”

“也不是昆虫采集呀。”

“啊,您喜欢昆虫采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您看起来很开心。”

“是吗,我像扑克脸才说得过去。”

“我看过真的扑克脸。”她往上翻眼珠,嘟着嘴。“您有收藏吗?”

“没有,不过我喜欢昆虫,特别是锹形虫。”

“待在别墅也很无聊是吗?”她笑着看我。我真的觉得她会读心术。“昆虫采集也当不成话题。”

“嗯,或许吧。如果我说了一小时有关锹形虫的事,未婚妻会跟我解除婚约。”

“我就来听听吧。”

“锹形虫的话题?”

“对,如果只有一个小时的话。”

我看着她认真的表情,感到有些惊讶,我盯着她的双眼数秒,心想她是什么意思,最后还是移开视线。

“听说附近有座废弃的森林铁路,我特地走来看看。”

“森林铁路?”

“就在你的脚下。”

“嗄?”西之园小姐停下脚步回头看。“这里是……铁路?是吗?”

她好像还没发现,能看到什么真是因人而异,我和她完全不是同类型的人类啊,我感到和她之间的距离。

果然下起雨了。

周围渐渐暗下来,也许是起雾的关系,视线也变差了,西之园小姐为了遮雨再次开伞,她看起来还是那么优雅。

总算远离铁路遗迹,来到上坡山路。

“那么,现在要爬一段山路哟。”我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倾斜的林木。“可能会弄脏你的鞋子或洋装。”

“那也没办法。”

“请小心走。”

“好。”她微笑,好像无法掌握现况般的愉悦神情。“笹木先生……”

“什么事?”

“可以牵你的手吗?”

我故作镇定地点头,轻轻拉住她的手,无法形容此刻内心的情绪。

所幸雨下的不大,大概想到穿越林间撑着伞会有些不方便,西之园小姐明智地合上伞。

濡湿的空气中,我们一面留心脚步,一面开始爬山。

因为爬山,所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们没有交谈,这让我稍微庆幸了一下。

走在陡坡上,我右手握着她的手好让她稳住,绵绵细雨有变大的趋势,好几次我用手拨去前额的湿发。

“要休息一下吗?”爬了十分钟,我停下来回头。

“好。”西之园小姐喘了一大口气后回答。她一定累了吧,可是笑容还是一样自在,语气也不显疲惫,和最初的印象相比,令我有些意外。

我拿出口袋的香烟并点火,刚好停在一棵大树下,雨水不会直接落在身上,但偶尔还是会被冰冷的雨滴打中,西之园小姐再度张开伞,并客气地帮我撑着。

“是不是有点赶?”我吐着烟问,自认口气柔和,但内心还是有些紧张,不禁自问为什么要操那么多心。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早就可以爬上去吧,到了别墅,该怎么向他们介绍西之园小姐呢?尤其想到要跟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解释,就让我心烦,现在的我后悔带西之园小姐回来,这就是由于运动导致体内氧气不足,进而直接反应在情绪的最好证据。

我讨厌麻烦,到了这把年纪还没结婚的理由很多,讨厌麻烦便是其中之一。

“不会,倒是我向您提出无理要求,真的很抱歉。”她这么回答。我已经忘了当时怎么回答。

“你的家人会担心喔。”我换了话题。“回到上头先打通电话比较好。”

“是的。”

我又无言,原本我就欠缺与他人持续对话的能力,并非想不出好台词,而是没办法接着说,因为我觉得无论说和思考都很麻烦,我们之间到目前为止的对话,不过是她问我答的模式,我并没有积极提出任何话题,不过我也想知道西之园小姐为何离家,或是她和家人争吵的理由,但她开门见山地说请我不要再问,何况就算一开始全盘皆知并不有趣,因为她的事情本来就与我无关。

“她也会担心您喔。”

“她?”

“您不是告诉我您和未婚妻一起来的?”

“啊。”我点头。“你说她啊……她的话应该只会担心是不是少一个打桥牌的对象,或是没有人可以任她使唤、帮她拉上衣服后面的拉链,唉,她忍受不了那些不便吧,与其担心我,倒不如说正在生气。她就是这种女人。”

“说得真狠。”

“的确,很抱歉。”我可能累了,就像西之园小姐的提醒,我好像说过头了。

“您跟我道歉,我反而觉得困扰。”

“没错,对不起。”

西之园小姐小声笑着。“您真是个奇妙的人。”

“会吗?”

“是桥爪家的别墅吗?”

“啊,嗯,你知道?”

“是的,我去过一次,但没进到屋里。庭院有个网球场对不对?我曾在那里待了一下。”

两天前我拜访拥有网球场、富丽堂皇的桥爪家别墅,因为未婚妻和桥爪家的年轻主人(其实跟我同年)是朋友。

几个月前我终于拿到年假,然后为了我那位任性的未婚妻,立刻请了年假。我没有怨言,我既不是个会善用时间的男人,而且抱怨对我来说太麻烦了,结果,因为厌倦自己在桥爪家装出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所以独自外出散步的计策也宣告失败,现在我淋着雨,和西之园小姐两个人站在安静的森林中,此时突然有些担忧。

话说回来,出门前,那个女人不就瞪着我看吗,要是带个陌生女人回去……

我真的会跟那个女人结婚吗?

我身不由己地老想着别人的观感,感情用事,我就是我,不过这样就满足了吗?还是有别的怨言?

接着我们再度启程,走了一会儿,路面也趋于缓和。我在雨中牵着西之园小姐的手,脸不红气不喘地慢慢前行,但心情却像浮出水面的河马,越来越沉重。

3

突然下起倾盆大雨,风也转强。

西之园小姐的昂贵阳伞此时也起不了作用,脚下的小径顿时变成小河,而且附近没有地方可以躲雨,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看样子反而会下得更大,在我犹豫之间天色已晚,只好硬着头皮、全身湿淋淋地继续往前走,爬着缓坡,身体也跟着暖和起来,也就不在乎满是泥泞的双脚。

后来一路上我们大声说话,直到看见别墅的那一刻,我竟没来由地心情大好,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恐怕是对社会化的感觉自我麻痹了,总之浑身湿透,双脚泥泞不堪,加上艰辛的操练,情绪也跟着沸腾,我感到之前的忧郁已随大雨流走,即使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我大声笑着,她也跟着笑了。

此刻,为何我在转瞬间产生这么大的变化呢……至今我仍无法解释。

同时我也意识到她一直被我握住没放的手温暖多了,有次回头,她还撞个我满怀,当下我们就这样互看了一阵子。一阵子?不,其实只有几秒吧,但这几秒已足够我思考,当时我的确想拥抱她,不过下一秒我就像打破杯子的小孩,急忙闪到她身后,慢半拍的后果让我十分狼狈。

我暗自叹息然后耸耸肩,她则低着头笑出来,接着我也笑了。

都这把年纪了,我在干嘛?我甚至怀疑附近的空气是否混入了má • zuì气体,这种表现并不像我,绝对有问题。

桥爪家的别墅是栋年代久远的三层楼西式建筑,一楼的外墙覆盖紫色砖瓦,往上则是白色的墙壁,钉着深咖啡色梁柱和斜支柱,与白色墙面产生鲜明对比,窗户皆为长形,窗框则是统一成绿色,三楼的窗户突出于褐色屋檐下,上头还有两个烟囱。避雷针的造型奇特,有如天线般长在屋檐上,虽然我不太确定,但这栋别墅应该是欧洲山间常见的样式,如果走在街上发现同样设计的建筑物,我一定会以为是咖啡店或餐厅。

建物本身不大,不过用绿色的栏杆围成的腹地却大得吓人,北侧大门旁的空地足足可停十台以上的车子,还有用色彩缤纷的花坛做成的环形车道,车辆可以行驶到玄关前伸出的偌大屋檐下,以便乘客上下车。南侧庭院一面为网球场,旁边紧邻一栋俱乐部和游泳池,此外尚有宽广平坦的草地,经过设计、点缀合宜的大树遮住远望的视线,面向南侧庭院看得见建物主体、呈l形延伸出的白色阳台,颇有游艇停泊处的气氛,无论如何,在日本很少见到类似规模的建筑。

回去的道路尽头就是桥爪家,这条路就像私人领土,途中还有露营区和连续几栋正在出售、小巧可爱的山庄,只有桥爪家的别墅离群索居,接近山顶,除了道路和腹地,周围数公里以外尽是森林,大部分为笔直的针叶树,别墅附近都是低矮的林木,反而更加凸显白色枝干、不算高的针叶树,这里已经有好几个月都覆盖在冰天雪地里,在冬天这个漫长的季节造访时,这里的时间仿佛就此停止,想必经过冬季充足的睡眠,植物们才能在短暂的夏天尽情绽放吧。

我和西之园小姐沿着涂了一层厚重油漆的铁栏杆前行,绕到北侧大门,从这儿看得见灯火通明的屋内。

“该用什么理由才好?”我站在玄关前回头注意西之园小姐的表情。

“我的样子也糟透了,怎么办?”她耸耸肩。“我想还是请您先载我下山好了,我现在全身脏兮兮的,不方便见任何人。”

“可是不赶紧洗个热水澡的话……”

西之园小姐看着我,不发一语,看来正在犹豫。

“你这样会感冒喔。”手指向门口,我劝着她。

“嗯,好像快不行了。”她小声地同意。

气温比刚刚降低不少,我们也感觉身体也越来越冷。

“我说的对吧?”我点头。

突然有个孩子气的念头,我示意我们一起偷偷潜进去,她听到后露出笑脸,新月形的双眼、可爱的笑靥,以及微微泛出红晕的白皙脸庞,美得令人想要立刻用镜头捕捉下来。

我轻轻打开门,这扇门后附着铃铛,必须特别小心不让铃铛晃动,然后我探头东张西望,好险大厅没人,他们应该聚在客厅或餐厅,我还听见屋里的音乐和女人的笑闹声,我先溜进屋内,一只手撑着门,并示意西之园小姐跟着进来。

大厅左手边是复古型的阶梯,我像小偷样蹑手蹑脚往前走,她应该也一样吧,我记得某部电影曾有类似的桥段。

整栋别墅里我最喜欢这座楼梯,楼梯中有个u字型的转弯,楼梯间的墙上有三面狭长窗户,彩绘了类似我在苏黎世小教堂见到夏卡尔【夏卡尔(arcchagall,1887-1985),俄国出生的法国籍画家。当时的创作方向,艺术史学家们多将他列在超现实主义风格中】的彩色玻璃画(当然色彩远不及此),窗户面向东方,所以早晨时这里格外美丽。

不过此刻我无暇跟她说明,我走到二楼底,快速打开自己的房间,招手叫西之园小姐进来。

关上门,两个人同时吸了一大口气,交换一下眼神。她咬着下唇,一副想要忍住笑意的样子。

好美的唇形……这样观察她的我到底……

“您的未婚妻呢?”西之园小姐低声说:“我帮不上忙喔,您打算怎么向她解释?”

“不不,只有我一个人住这儿,我跟她分开睡,你不要担心。”

“我没办法放心。”她微笑着。

“不然要不要偷偷在这儿住上一晚?”

她没有回答,只是一度睁大双眼。我难得后悔开了个低级的玩笑。

“抱歉。”我故作镇定地掏出口袋的香烟,点起一根并走到房间中央。“呃,这里只有简单的淋浴间。”

“嗯,方便的话我想借用一下,啊,可是衣服……”

“对喔……我会想办法,放心交给我吧,我去找找看,总之你先去洗澡吧。”

“请问……”西之园小姐仍站在房门口,满脸焦急。

“什么事?”她没说下去,我便接着问。

“这个……您一定认为我是个很轻浮的女人吧?”

“不是,我怎么会……”

“因为我这么厚颜无耻跑进陌生男子的房间,笹木先生,难道您不是这么想的吗?”

“这……老实说,有一点。”我在这种状况下通常会尽量坦承,说不出好听话。

“我今天到底怎么了?”她垂头丧气地看着我,一副快要落泪的模样。“对不起,我真的第一次这样,平常不是这样的。”

如果她的表情全是装出来的,世上大概没有比她更狡诈的女人吧,她的纯真令人无法抗拒。

“呃……我想是吧。”

“您相信我吗?”

“当然相信。”我佯装冷静,走到放有烟灰缸的桌边,缓缓点头。“就这样了,你快去梳洗一番好吗?我没在开玩笑,你这样下去会感冒的。”

“我以后一定会报答您。”

“那么就回报我一大箱香烟啰。”

我又扯些无聊的笑话,但西之园小姐没有微笑,只是默默走进淋浴间,我急忙捻熄香烟,先换下一身湿透的衣服,等听到浴室传来淋浴声,才悄悄来到走廊。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不过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明明不在自己家,却擅自决定带着年轻女性进房间,况且她在淋浴,还没有换洗衣物,客观说来事态的确有点紧急,但我在这个时候仍处之泰然,面不改色的另一种说法其实就是迟钝,我比往常还要闲散地走下楼梯,看了一眼大厅的时钟,时间还不到六点,然后推开一楼通往客厅的门。

整间屋子流泻像是香颂的慢节奏音乐,一走进客厅,就有两个人同时往我这里看。

“你跑去哪里?”真梨子坐在沙发上问,口气不太好,她平常的语气就是这样,真够刺耳的。

“外面没下雨吗?”还不等我回答,真梨子又问,面向客厅南侧有窗户和连接室外阳台的玻璃门,外头虽还称不上风狂雨骤,但不知是门窗紧闭或音乐太大声,所以现在室内一片平稳,完全感受不到室外的风雨。

我只是微微耸肩,看着真梨子不耐烦的表情,我什么也不想说,打开酒柜里的白兰地倒一小杯,目前最要紧的是让温热的液体流入喉咙。

宽敞的客厅铺装木质地板,窗边则是不必要的深色地毯,此时神谷美铃小姐侧身坐在地毯上排着牌,她身旁坐着石野真梨子,沙发呈低矮的造型,没有刻意的形状,是一件现代感十足的家具,我不知道她们正在玩扑克牌还是塔罗牌,反正就是一种乐于得知未来的自虐游戏。

石野真梨子正是我的未婚妻,中分的直发,典雅的鹅蛋脸,总之看起来很古典,虽然称得上是美女,但身处在这间屋子,她的美丽却毫不显眼,因为屋里其他女性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即使地毯上坐姿优美的神谷美铃小姐也不例外。

不,我认为她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光是骨感的身材就令人印象深刻,病态似的苍白小脸上有着一双充满魅惑的大眼,独特的造型简直如同经过恶魔精心装扮,纤长的睫毛不停眨动,她的美已超越常人眼中的美丽,根本是一尊精心打造的艺术品。

神谷小姐颇能突显她特别的相貌,她是位顶尖的模特儿,不过我不知道她属于哪个领域,可能是服装模特儿、平面模特儿,或两者皆是,模特儿这个词本来就是一种仿效,但最终的原型为何?至少她不是一般人的体态。

将杯中的白兰地分作数次滑过喉间,我若有所思地眺望窗外,而身旁的两位女性不一会儿就对我失去兴趣,神谷小姐继续排列着牌,真梨子则在一旁抱着双臂观看,庆幸的是她们的游戏似乎渐入佳境,无须别人加入也能顺利结束。

雨点打在窗面,此时室外更加昏暗。我还比较担心外头的风雨。

“笹木,你散步得如何?没淋湿吧?”我身后传来声音。

回过头,桥爪怜司笑嘻嘻地从吧台旁的门后往我这里看,他是这间别墅的主人,跟我同年,不过我比他大了几个月,桥爪体格结实,黝黑的脸庞加上一头绑起来的长发,就像是印地安人,没错,就算是印地安人,他也是属于酋长那一类。他的眼睛像鱼眼一样又圆又大,总是缓缓移动,但对于他单薄的嘴唇上蓄着少许胡渣这点,我无法说出什么赞美,他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眼神和体魄都神采奕奕,任何细微动作都让人觉得他充满活力,从另一种角度来看,他总给人有种盛气凌人的压迫感,不过认识他之后,才知道他其实非常直爽,也很好相处,完全推翻我对他的第一眼印象,在职场上我也曾遇到几个有着两种截然不同个性的人,我想那些人就是政治家、艺术家,或是称为天才的人种吧。

我把空酒杯放回柜子上,然后走近桥爪。

“桥爪,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我在他耳边说。

坐在窗边的女人们依旧沉溺在游戏里,我和桥爪进到隔壁房间,那是位于厨房和客厅之间、没有特别用途的地方。

“怎么样?发生什么事?”

“我在散步途中遇到一个女人。”

“女人?在哪?”桥爪倒吸了一口气、一双大眼睁地更大了。

“沿着南边往下走的溪谷,那边不是有条河吗?就是铁路中断的地方。”

“她是谁?登山客吗?”

“不,她叫做西之园。”

“啊,那是……邻居。”桥爪用力点头。“你说她叫西之园吧,我知道她,有一次她来我家打过网球,不过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啦,唉呀,实在……”桥爪说着说着把脸凑过来。“为什么西之园小姐会在那里?钓鱼?赏鸟?”

“这……我……”我心中一边盘算着该怎么说,一边回答。

“然后呢?”桥爪双手交叉在胸前,靠坐在一台沉甸甸、不知名的机器上。

“中途下起雨来,我和她都淋湿了,呃……其实她正在楼上梳洗。”

“楼上?”

我示意桥爪小声点。

“在你房间?”

“嗯,就是这样。”

“嗄?为什么在我家?为什么会来?”说到这,桥爪不发一语皱着眉,不怀好意地露出笑容,我厌恶这种表情。

“抱歉。”他好像看穿我脸上的不悦,立刻道歉并假咳几声。“所以呢?难道要我帮你瞒着大家?”

“不不,怎么可能。”我赶忙否认。“不是这样啦,我打算开车送她一程。可是她,嗯……没有换洗衣服,外头下那么大的雨,衣服都湿了。”

“啊……”桥爪张着嘴点头。“什么嘛,原来如此,没问题,我叫滝本立刻准备。”

滝本是这间别墅不多话的佣人,没有特征也没有缺点,年纪有点大,谨慎的程度相当适合这份工作。

我点点头表示谢意,桥爪看着窗外。

“不过,你要在这种天气开车?”

“嗯,送她到山下的车站。”

“车站?西之园家的别墅就在车站附近呀。”

“好像有事情发生吧,详情我也不太清楚。她不想回去,要直接去车站。”我只说了这些。本来我也没问个仔细。“抱歉,我擅自作了决定,麻烦你了。”

桥爪叹了一大口气,微笑着轻拍我的肩膀。

“无论如何你很幸运。”他这么说。

4

我唠唠叨叨说了一堆,应该有人快觉得受不了吧,我好像天生就懂得体察人心,个性老实且行事谨慎,但一般人常在状况外,显得我的诚实和谨慎有些适得其反。每个人总希望尽早切入核心,就算只是核心的一部分,甚至非常片段也好。我认为这种不得体的行为就像偷吃一口做好的大餐,但那又怎么样?我并非喜欢省略事情不说,但在急性子的人面前,我反而想赶快结束,我看只有我这种人才会这么做。

不用说,那个夏天朦胧不清的回忆又挑起我的情绪,因此我不想多加解释在那段时间认识的年轻女性(而且还是格外出众的美女),这个无聊的假期虽不至于变成危及性命的旅程,但其中的惊险刺激多少变成令人脸红心跳的恋爱冒险。

这是我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插曲。

我无意在故事开始前透露重要信息,不过我只能先透露在一个刮风下雨的夜晚,早之野高原的桥爪家别墅即将发生恐怖事件,请各位原谅我为了故事的高潮卖个关子,我想无论是谁都会煞有其事地炒热气氛。

故事很长,我想先针对主要人物,也就是身在主要场景桥爪家里的每一个人,就我所了解的进行介绍,至于自我介绍先暂时省略吧。

两天前,这间屋子包括我一共有八个人,事情发生的当晚,西之园小姐碰巧也在场,所以加上她变成九个人,目前为止出现的人物有屋主桥爪怜司、我的未婚妻石野真梨子、模特儿神谷美铃、我以及西之园小姐共五个人,其他还有两男两女。

首先是桥爪怜司的儿子清太郎。他是东京t大的高材生,长相俊美,如果要问我他有多帅,一时之间我也说不上来,总之是个高瘦、轮廓分明的男孩,虽然不十分阳刚,不过这种类型的男孩最近好像特别受欢迎,但这到底是我个人片面的观感,前天我才第一次跟他见面,对他了解不深。

接着是清太郎的朋友——朝海由季子和朝海耶素子姐妹,我和她们也是第一次见面,姐妹俩都是演员,但我不清楚是演舞台剧还是电影,至少没在电视上看过她们,不过她们还真有几分像演员,举手投足间戏味十足,连说话也像念着设计过的对白,或许是我的偏见,如果把模特儿神谷比喻成橱窗里的假人,朝海姐妹则有人味多了,至少较有生气。不过所谓“生气”,只是单纯地“有动作”,她们并非开朗的女性,虽然她们的确是美女,但我却不怎么欣赏,两个人总给我一种生病似的疲劳感。

最后是一位叫做滝本的老人,他是桥爪家的佣人,从外表看不出他的岁数,但他已白发苍苍,用字遣词透露出和他这个世代相去甚远,据说他在桥爪父亲那辈就已经在此工作,能一直留在这里工作那么久,也是因为他行事谨慎。

待在别墅的大概就是这些人,在我要说的内容里,他们是主要的人物,因为故事情节并不复杂,若之后又出现其他人物,也不会影响整个事件的走向。

那么我再继续说下去。

西之园小姐在二楼我的房间洗澡,真梨子和神谷坐在一楼客厅窗边玩牌,而这时我在和桥爪怜司商量事情。

桥爪叫来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的滝本,请他准备女性用的换洗衣物,西之园小姐衣服的尺寸由桥爪指定,他是这方面的专家。虽然他说和西之园小姐只打过一次照面,却能对她的身材了若指掌,这点令我很不安,不过我当然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听桥爪说,清太郎和朝海姐妹好像待在三楼,别墅三楼有个名为娱乐室的宽广空间,房间可以欣赏十六厘米洋片,那应该算是桥爪的兴趣之一,和室隔壁则是一间小放映室,保管他收藏的电影,这大小两个房间,将会在故事行进中越来越重要。

滝本步出厨房去准备衣物,桥爪则帮他注意做锅中的料理,他喜欢做菜,还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今天下午煮了一锅酱汁,我认为没有人会比他更适合戴上高高的厨师帽。

“这道菜是明天的晚餐之一。”桥爪放下锅盖,露出稚气的笑容。“可怜啊,会吃而不会煮的人是无法想象这两天餐点产生的过程呀,料理人才是最幸福的。”

“我很期待。”我在一旁答腔,但老实说我对做菜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二楼的女孩你打算怎么办?”桥爪回到正题。

“你问我怎么办?当然是送她下山。”我坐在椅子上。

“不用那么急吧。”他一脸狐疑。“反正车站就在附近,吃完饭再送也不迟。”

“我会问问西之园小姐。”我觉得桥爪的提议没什么不好,但随即又想到真梨子。“不过,她会不会火大啊?”说着,我用下巴指指客厅。

“你说石野?我明白了。”桥爪夸张地点了三次头。“嗯,要不然就这样吧,我们不说你在散步时遇到西之园小姐,而且回来时还全身湿透,这件事先瞒着大家,只要说西之园小姐是来找我的就好。”

他果然脑筋动得很快,我深感佩服,桥爪俨然一副精打细算的商人模样。

“你说的对,那我也会问问她。”我表示同意。此时的“她”当然指西之园小姐。我的原则是把事情尽可能向他人解释清楚。

一会儿,滝本抱着几套衣服回来,我没仔细数,但至少有十套左右。

桥爪怜司是位顶尖设计师;换句话说,对于突然造访的年轻女性,而且身上的衣服还出了点问题,这间屋子可说备齐了各种款式的衣服,这栋别墅并非像童话里面在森林中的奇妙糖果屋,却拥有足以让女性们满意的礼物,昨晚神谷也喜滋滋的穿着桥爪为她准备的一条设计大胆的裙子,穿在她身上真是名副其实的贵气十足,不可思议的是此时滝本拿来给西之园小姐挑选的衣服,配色及设计上都非常简单,恐怕是桥爪为了迎合对方的风格所下的指示吧,我记得当时因为西之园小姐总算得到安置,我也跟桥爪达成协议,才松了一口气。滝本手上捧着衣物,另外还拿了几个印有桥爪自创品牌的彩色纹路和商标的纸袋,可能用来装其他喜爱的单品(或照单全收),或是收起原本被淋湿的衣服,由此可见桥爪非常懂得察言观色。

接过滝本手上的东西,我抱着颇有份量的东西往二楼走,怕在客厅的真梨子撞见自己抱着一堆女用衣物的样子,我从厨房的另一扇门直接通到走廊(桥爪笑着为我开门),绕到大厅再上楼,来到房间门口,我体贴地先敲敲门。

西之园小姐还在浴室。

我先把东西放在床上,走上前轻敲浴室门,大声告诉她衣服已经准备好了,然后立刻离开房间。

我的步伐轻盈,还有想吹口哨的冲动,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呢?

我靠在从走廊撑出看台的栏杆旁,点燃一根香烟。

侧耳倾听,屋外传来风雨声,在风雨的夜晚开车,而且还是不熟路况的山路,的确有点闷,还颇危险。“我不要回去。”如果西之园小姐能这么说,我就得救了。

我想和她悠闲地一边听着轻音乐,一边喝上等的红酒。

最好只有我们两个人……可是,真梨子也在,要是那个唠叨女人不在的话……想着想着,突然若有所悟,我不禁苦笑。

原来见到美好事物后,其他的事物都不屑一顾了,老实说我第一次有如此体会,就快四十岁的我遇到这种事,到底是幸或不幸。

真的令人匪夷所思,我从来没想过真梨子很碍眼,这简直是个伤人的想法。

我跟真梨子还没结婚,现在不正是一般情侣爱得难分难舍的时候吗,但我已觉得她像个黄脸婆,不对,我没有实际经验,这个比喻完全是毫无根据的预测(而且悲观),随便套用现代的价值观不是我的作风,但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呢?

即使心中想的很多,表面我还是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凝视着房门的某一点。

这不像我。

我居然期待她的出现,并对我微笑,这让我像个竖起耳朵的小狗殷殷企盼。

5

结果这天晚上西之园小姐留在桥爪家,刚开始她意志坚决,摇头婉拒说没受到主人邀请就擅自留下用餐已经有失礼貌,更何况住在这里。交谈中,桥爪不停挽留她,我也非常积极地劝说。“这是正式的邀请。”桥爪三不五时重申,最后她总算接受了,也许她已经换上桥爪设计的女装,盛情难却吧,不过我怕自己的态度遭到嫌恶,所以趁桥爪离开房间,便向西之园小姐道歉。

“笹木先生,您太客气了。”她这么回答,外加充满魅力的笑容,单纯如我,完全放心下来。

话说回来,说服西之园小姐的同时,我们正巧得知目前正确的台风信息,桥爪家很意外的没有电视,我不清楚是因为附近收讯不良,还是他厌恶这种被动式的娱乐,不过此时我们才知道外面会刮风下雨是台风快要登陆的关系。

客厅的音响原本持续放着音乐,不知道是谁转到广播去,根据报导指出台风的暴风半径很大,正掠过纪伊半岛的潮岬,以时速二十五公里的速度朝北北东方向前行,距离这里尚有两百多公里,却直扑而来,如果预测无误,八个小时后,也就是半夜时风雨最强,待在钢筋水泥打造的桥爪家安全无虞,不过窗户却传来阵阵拍打声。

现在的风雨还不算严重,但因为气候恶劣,西之园小姐似乎也下定决心留住一晚,换句话说,拜台风所赐,我才能幸运的和她相处久一点,桥爪刚才说的“幸运”,大概就暗指这个吧。

西之园小姐原本就坚决不回去亲戚的别墅(虽说是附近,路程也要五公里左右),要走的话也是送她到山下车站,但这种天气下山实在有欠考虑,况且又是台风天,所以我和桥爪力劝她等到明天早上天气平稳后再说。

“打通电话回去吧。”桥爪边开门边和西之园小姐说:“家人一定在担心你,虽然不知道你离家出走的理由,不过还是和他们联络一下比较妥当,说不定他们正准备报警喔。”

她点点头,待桥爪离开厨房,她又满怀心事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可以请您帮忙吗?”

“什么忙?”

“帮我打电话。”

“我?”

我觉得很困扰,但一看她的眼睛就很难拒绝,我想她不愿回去一定是因为某个令她气愤的理由吧,连电话也不想打。

“如果是我婶婶接的,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小声地说。

我明白了,接着两人绕到大厅,我按照她说的号码打了电话。

铃响了几声后,“西之园家,您好。”一个上了年纪、态度有礼的男人声音。

“敝姓笹木,嗯,我住在跟府上同一区、一户叫做桥爪的人家,呃,您家小姐要我转达她现在在这里。”

“小姐平安吗?”

“她很好,等一会儿要一起用餐,这个……今晚可能会住下来。”

“笹木先生,能否麻烦您请我家小姐听电话?”

“啊,不,这个……”我握住话筒,看着不远处的西之园小姐。

她的嘴闭成一字形,对我摇摇头,我点头回应,继续和对方说:“她现在没办法接电话,不是,好像不想接……”

“那么我立刻过去拜访,麻烦您和小姐说我去接她。”

“这……我很为难。”我慌张地打断他的话。

对方又用敬语对我说话,印象中好像是“抱歉恕难从命”。

或许见我面有难色,西之园小姐缓缓上前接过我手中的话筒。

“诹访野吗?”她用我从来没听过的严肃口吻说:“没有必要过来接我,还有不准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绝对不行,说了我不会原谅你,我想你应该不会认为我在耍脾气,我说得对吗?嗯,没错,你就说接到我在车站打来的电话,我要让婶婶担心,明白了没?”

她挂上电话。

“你的气愤好像很难平息。”我坦白说出感想。

“嗯,我和我婶婶都不是这种可以马上气消的人。”她的眼中还有愤怒,语气强硬,却在下一秒叹了一口气,表情略显僵硬地笑了笑,她毕竟还年轻,没办法瞬间不着痕迹地化解尴尬的场面,或试着压抑表露无遗的情绪,不过在这种状况、这种时机下,试着微笑本身就很不容易,大概只有演员或政治家之类的人物才懂得这种招数吧,文学中总是形容女性是种令人费解的生物,我从未实际领教过,但此时我总算有些体悟,我想她是特别的。

很快就到了晚餐时间。

介绍西之园小姐给餐厅里在座的人当然是桥爪先生,我刻意和西之园小姐保持距离,还好真梨子不疑有他,这时候,清太郎和朝海姐妹刚好从三楼的娱乐室走下来,大伙儿齐聚桌前举杯喝下红酒。

滝本以外的八个人坐在长约三公尺的桌前,因为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水晶灯光,每个人的脸色都透出一股红润。

西之园小姐的美丽和模特儿神谷小姐、同是演员的朝海姐妹大相径庭,当然也与真梨子截然不同,我能借此表明她的美我从没见过吗?一言以蔽之,她的美是一种特立独行的美。

我没注意一旁的真梨子,而是正对面的西之园小姐,酒精让我飘飘然,已经不在乎真梨子这个人了。

“西之园小姐从事什么工作呢?”真梨子问,刚好滝本递上前菜。

“我还是学生。”西之园小姐微笑回答,气质不凡,该怎么说,她的举止凌驾在座其他女性。“明年要念研究所。”

“唉呀,真是悠闲。”真梨子从容不迫说完,再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不用工作还能生活无虞真的很幸福。”

真梨子的父亲是一家公司的秘书,她是走后门进公司的,所以闲着没事比认真工作的时候还多,虽然不是自我吹捧,但其实想借此说明和学生比起来,她是个自食其力的社会人吧。每个人结束简短的自我介绍,其中只有西之园小姐和桥爪清太郎是学生,没有工作。

“我有打工喔。”清太郎说。

“打工不算在工作。”真梨子回话。“而且男人和女人不同,西之园小姐以后打算工作吗?”

“我目前没有工作经验。”西之园小姐对递送前菜的滝本微微点头致意后继续说:“不过将来我想工作。”

之后聊起女性的社会地位,然后是法国革命、宗教等话题,而西之园小姐只是静静听着,主人桥爪主导话题的方向,营造和谐气氛,有时桥爪请西之园小姐说说感想,她也能对答如流,晚餐结束,一群女人都对西之园小姐另眼相看,或许是我的偏见,好人家的小姐似乎个个头脑清晰,说起话来不拖泥带水,换句话说就是很机灵,我对西之园小姐言谈中不时出现一些专有名词感到惊讶,一般人不知道的,她却若无其事般挂在嘴边,其他女性则完全没有反应,只有桥爪父子和我注意到这点吧。

桥爪清太郎是一流大学的医学院学生,但不善交际,今晚也是如此,他不爱耍嘴皮子,有人问他问题也显得手足无措,说不定有什么顾虑,比起我和桥爪,他的年纪明明更接近五位美女,大多数的时间他却是手撑着下颚,静静聆听。

模特儿神谷美铃也几乎没有开口,我怀疑她恐怕是听不懂大家在说什么,她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表情也乏善可陈,连点头摇头也没有,简直像个人偶,不过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找神谷聊聊,这就是她的魅力之处,和神谷最熟稔的是邻座的石野真梨子,我想象真梨子这么多话的人最适合成为神谷的朋友,两个人偶尔咬咬耳朵,却听不清楚神谷在说什么,她的嗓音很沙哑。

西之园小姐身边坐着姐姐朝海由季子以及妹妹朝海耶素子。姐妹俩积极加入话题,反应却稍嫌过度,为了炒热气氛而净问些没营养的事。我用发型来区别两姐妹:长发的是由季子,短发则是耶素子。她们说话方式相仿,我现在刚好坐在她们对面,仔细一看两个人还长得真像,也许是发型的关系,姐姐由季子看起来比较纤细。

至于晚餐时与结束后席间的对话内容,在此并不加赘述,其实是因为我快忘得差不多,没有重点,我也毫无印象,我承认消极的确为我带来不少麻烦,不过我认为从交谈中得到的东西少之又少,也从来没有什么期待,看书反而比较有效率,我只在意要和西之园小姐说些什么,该怎么开口,并且暗自想象她的人生,总而言之,没有值得记下的有趣话题,西之园小姐当时也在大家面前表现出长袖善舞的模样(可能是一种交际手腕),完全没表现出我在森林中遇见那股天真无邪、充满魅力的气质。

晚上九点,滝本差不多收拾完餐桌,大伙儿转战客厅,外面的风势越来越强,窗户嘎吱作响,室外已一片漆黑。

桥爪和清太郎走出阳台把桌椅搬进仓库,滝本在厨房里忙,客厅只剩我和五位女性。

西之园小姐正在和朝海姐妹以及神谷聊天,她坐在沙发上,其他三人坐在地毯上兴致盎然地听着,内容好像和猜谜有关。

我站在窗边看着忙上忙下的桥爪和清太郎,这时真梨子拿了两个酒杯走近,我喝完手上那杯白兰地,跟她换了杯新的,她就近将空杯子放在桌上,又走过来在我耳边说:“她真漂亮。”

“谁?”我装糊涂,其实知道真梨子说的是西之园小姐。

“你觉得是谁?”她笑也不笑地抬起下颚,一副挑衅的表情。“我希望你今天不要喝太多。”

“为什么?”

“我可不希望落得因为男朋友喝醉酒而被关在一旁的下场。”真梨子的眼睛眯成一线。“事先预防比较好吧?不然就糟啦。”

我仔细思考真正的含意,她总是话中有话。

“嗯,我会注意。”我点头。“难得休假,你就饶了我吧。”

“对呀,难得休假,你白天一个人去散步,晚上我敲门你也不开。”

“敲门?”

“对。”真梨子煞有其事地点头。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我去了你房间。”

“我又不知道,可是……”

“对了对了,我看见耶素子从清太郎的房间出来喔。”真梨子背对沙发区,小声对我说:“几点的时候啊?大概两点多吧。”

“不要说些有的没的。”我立刻告诫她。“我们是客人,要收敛一点。”

“你不觉得太收敛了吗?”

我很自然地望向朝海耶素子。短发的是妹妹,清太郎和耶素子,我不清楚年轻情侣会做些什么,但多少察觉到一些事,我从桥爪怜司那儿听来清太郎和朝海由季子交情不错,所以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的对象是妹妹而不是姐姐,真梨子告诉我的八卦里当然也有提到这点。

“还有还有……”真梨子低声说:“听说美铃跟桥爪上床了,我看今天晚上他的对象一定是西之园。”

“别乱说。”我一脸严肃地瞪着她。

真梨子笑了起来。

我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客厅一角。

“会痛啦。”真梨子一边笑,一边甩开手。

“听好,不要再说些低级的事。”我已经尽量婉转。“你怎么偷偷摸摸说那些话?再说桥爪的太太早就过世十多年,现在也单身,神谷跟他献殷勤,他没有理由拒绝。”

“是啊。”真梨子自得意满地点头。“你说的没错,本来就是这样,我又没说他们这样不道德,你才是这么想的吧?”

“不是,我不喜欢在别人背后说闲话。”

“你到底想说什么?”真梨子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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