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2)
从树海回来后,路希德迅速集结士兵,妥善部署了提议结为同盟的帕尔梅尼亚国内贵族的军队,同时挥军朝近在眼前的首都洛兰特前进。
自从离开西克索斯后,路希德的军队人数几乎没有耗损,充足到即使将俘虏了奥兹马尼亚欧斯王子的北方军留在艾兹森也无妨。
「这个时期也要考量到补给的难度,一味增加士兵不是好事。继续让一半的龙骑士团在国内待命,等到达洛兰特后再会合也没关系。」
到了春天,无论哪个人家的来粮都非常拮据,就算是为了军队的补给,随便从都市征收物资未免太过残暴。这就是路希德的考量。
「只要有两万人就足以攻下洛兰特,大概不会演变成巷战。如果索尔塔克军有意正面对抗,应该会在修弥沙堡垒隔河对峙。」
一如路希德的预测,索尔塔克命令士兵在洛兰特郊外的修弥沙集结。但是他们的动作显得有些缓慢,几乎感觉不到王都或许马上会被攻陷的紧张感。
「是不是在等待援军呢?」
围坐在圆桌边开会时,艾斯迈亚德这么说,他依旧戴着碍事得不得了的帽子。他身旁的渥尔特也一样,携带着在这次大军远征中依然想带在身边的壶。
「索尔塔克那方似乎要求辛瑞亚与摩塔尼亚保护同盟,数度催促他们派出援军。」
「不过辛瑞吉亚真的有那样的觉悟,不惜将矛头指向教会也要支援索尔塔克吗?」
「说到援军,让杜克公爵家派了约三千兵力前往王都,好像已经进入洛兰特了。」
「我记得让杜克是卡隆子爵的姻亲,卡隆子爵家则是索尔塔克的本家。」
由于在帕尔梅尼亚宫廷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路希德已经将大多数名门的名字记在脑内。记得桑札斯与卡隆这两个子爵家是王家亲戚,随着时代不同,爵位有时会由继承权排序在后的王子继承,或是当成子爵千金的嫁妆。前任卡隆子爵是安波里欧二世的弟弟赛尔提的儿子,而他的孩子就是索尔塔克。索尔塔克后来被过继出去,给没有子嗣的安波里欧二世的孩子,伊萨修三世当养子。
也就是说,那可以说是索尔塔克的内戚军。反过来说,只要打倒他们,国内就不会再有任何贵族站在索尔塔克那方。
「比起之后突然参战,现在就表明敌方立场还比较令人开心,对吧。」
基于路希德个人的考量,军队并未包围洛兰特城,而是决定在抵达洛兰特前与索尔塔克军一决胜负。一方面是因为洛兰特这个都市太过广大,而且要是城市遭到军队破坏会留下民怨。再加上,他也收到流行性感冒在城中蔓延的情报。如果只是普通感冒就算了,若是过去曾经席卷全大陆的死神病,军队会受到不必要的伤害。
到了此时,路希德军的总兵力已经增长到将近十万了。
「可以的话,首先我想仅以精锐应战。在关键时刻,我不想动用中途加入的外国私人军队。」
「毕竟遭到背叛就可怕了。」
想必这辈子都不会背叛壶的渥尔符这么说。在他的另一侧,马修斯与其弟子尤基姆、他们带来的教皇领僧兵队长、拉薛霍普等星格里欧骑士团的干部,全部齐聚一堂。
荷莉赫丝与艾尼也坐在末座,一同参加会议。他们的职责是统率爱德里亚的佣兵。爱德里亚人期待在这次战争中立下功动,或许就能拿回在米德雷德时代被剥夺的、在帕尔梅尼亚的权利。因此,爱德里亚注入的备战资金相当庞大。
「首先要安排好补给。假如索尔塔克没有在修弥沙投降,而是选择退守洛兰特,到时候会需要大量的补给后资。」
确认完最基本的问题后,路希德当场宣布散会。不用再多说什么,路希德军的士气早已高涨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丰厚的资金、堂堂正正的理由、有望得胜的气氛,以及近在眼前的耀眼荣耀,这一切都足以鼓舞士兵们的心。此外,路希德的用兵手腕准确高明,大军几乎没有受到伤害,这也为他们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很快就能得胜。帕尔梅尼亚的王冠就在眼前了!)
路希德军花了一周左右的时间,跨越从毕雍奴到桑摩东萨的关隘,在雷曼河上的第一座桥前布阵。来自波里西亚的补给队也正好前来会合,无论哪支部队都能以万全的状态朝洛兰特进攻。
(剩下唯一一件令人在意的事,就是还没收到杰西德他们的联络。)
根据马修斯的报告,照理说他们前往南塞后,现在应该已经与从凡希坦斯归来的洁儿会合,和她一起安排将自北方归来的半数龙骑士团派到这里。然而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月,他还没收到新情报。以那个勤于写信的杰西德来说,发生这种状况真是稀奇。
(虽道出了什么差错吗?可是洁儿最后送来的信上提到,对付奥兹马尼亚的计划已经顺利完成了。)
这么说来,他也没接获洁儿回到帕鲁耶姆的消息。她原本就跟南塞公爵夫妇感情很好,而那个不好惹的欧斯王子也在南塞。或许她为了从他口中套出奥兹马尼亚的情报,选择特意长期逗留在南塞也说不定。
「国王陛下。」
随从带来了稀客,是艾尼与荷莉赫丝二人组。
「怎么了,你们两个竟然一起来找我。」
「我们想自请担任进攻修弥沙之际的先锋。」
看到荷莉赫丝充满干劲的表情,路希德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已经立下那么多功劳,还觉得手痒啊,真有你们的风格。」
在他们的强烈请求之下,这两人脱离星格里欧骑上团,并率领爱德里亚佣兵部队,每逢战斗时都以雷霆万钧之势击溃索尔塔克军。最让周遭众人哑口无言的是两人的坚韧体力,尤其是荷莉赫丝,每次战斗归来都会喝光十人份的牛奶,吃掉六人份的玉米面包,撕扯着吞下整整一头猪份量的未切片培根,按着再次出击。艾尼的食欲没有这么夸张,但每次回来都会大口飮下一整楠啤酒,然后像一颗弾跳球一样再次冲出去。要是同样爱酒的麦占尼卡斯看到这一幕,肯定会不服输地加倍发起酒疯。
总而言之,那两人每逢有战争时必定会参战,从未缺席。那种超乎常人的战斗方式,让其他士兵议论纷纷。
「那两个人疯了。」
「他们是狂战士啊。」
士兵们总会窃窃私语,远远望着出现大量死伤的敌方军队。
「稍微待在后卫休息一下如何?」
「这可不行。可以的话,我希望洛兰特尽量不要遭到破坏。」
路希德听了,有些讶异地望向平时鲜少开口的荷莉赫丝。这么说来,他听说过赫丝是洛兰特人。
「对喔,这里是你的故乡吧,荷莉赫丝。」
城里肯定有许多他的亲戚与朋友。路希德也不想随便让那个由美丽红砖建成的巨大商业都市化成灰烬。
「那里有我的朋友,可以的话,希望你能无血开城。』
「你的家人不在那里吗?」
(插图195)
「…………大概不在。」
赫丝的说法十分含糊。
「大概?」
「我的两个姊姊应该还没回去。其中一个被卖掉了所以没办法,但听说另一个在火灾中失去了踪影。几年后我有回去一趟,但养育我们长大的店也已经不在了。」
「……这样啊……」
从赫丝的语气听来,他的父母应该早已过世。他提到两个姊姊的行踪,还说是在店里长大成人,而不是一般家庭。从这两点听起来,他似乎吃过一番苦头。
(这么说来,洁儿也说过她的姊姊被卖掉,而妹妹也行踪不明。虽说是常有的事,还是很令人同情。话说洁儿在凡希坦斯见到姊姊了吗……)
「你跟马修斯说的话,他或许能帮忙寻找你两个姊姊的去向。毕竟教会很擅长这方面的事。」
「也对。」
平时总是面无表情,甚至有点吓人的赫丝,唯独在此时勾起了唇角。过于锐利的眼神导致赫丝一直给人恐怖的印象,但当他露出这种表情时,容貌显得稚嫩柔和了些。
(哦,赫丝是帕尔梅尼亚人啊。看他肌肤如此细致,马修斯本来还说他是北方人。也许他的祖先来自北方吧。)
「先锋就交给你们了。不过独占功劳可不好哦。」
听到他这句话,亚尼击掌叫好,与赫丝一起为此欢呼。马修斯曾傻眼地说「有这两人就能胜过一个师团」,不过路希德也有同感。
「啊,王兄,总算找到您了。」
黎戴斯身穿与战场不相称的豪华貂皮外套,拿着一条华丽披肩跑过来。
「你怎么搞的,远看就好像有一团毛球在走路。」
「当个毛球有什么不好,我又不是战士。」
他心情愉悦地这么说完,便强行将他那件编到一半的长披肩裹到路希德身上。
「唉呀,真适合真适合。王兄果然跟白色与红色最搭。」
「等等,这什么啊,我都说不需要了!」
「上面绣着祝祷词。这是我彻夜一针一针缝好的,可以保佑您喔。」
「我不要,感觉好像会被诅咒,或是因此生病。」
「没这回事!我选的都是吉利的句子。」
他摊开整面刺绣的部分给路希德看。
「搞什么,之前你不是缝了另一条吗,那一条去哪了?」
「那一条外型不太好看,所以我重编了一条。而且王兄就是要配红色,黑线也不错。」
他就像为丈夫打扮的妻子一样,拿着各种线贴到路希德的肩膀上。
「你走开。受不了,你在这里派不上用场,给我乖乖待在帐篷里。」
「所以啊,我不是请您也分配给我一些工作吗?从很久之前我就一直这么说了。」
「谁教你什么事都做不来!」
「我至少懂得与人交涉。喏,让我负责跟投降的贵族谈话如何?欸欸,我至少能做这点小事吧。」
大概是军旅生活相当无聊,黎戴斯这阵子动不动就服侍路希德用餐、帮忙更衣、像随从一样用热水帮他洗脚,甚至在战斗过后笑容满面地在简易浴池等他。就路希德来说,弟弟的善意已经不只是烦人,甚至令人发毛了。
「啊,对了,要不然我从今晚开始待在王兄的帐篷里守夜好了。」
「好啦!我知道了啦!我找点事给你做,所以不要妨碍我的安眠!!」
黎戴斯实在太过缠人,烦得要命,路希德决定拜托马修斯快点随便交给他一些工作。否则的话,下次他搞不好会爬上自己的床。
「请看,我繍得很好吧?幽禁期间我待在塔里间得发慌,所以一直在剌绣,已经很熟练了。」
他摊开那件厚实而充满光泽的披肩,上头绣满宛如出于行家之手的精致刺绣。路希德看得出那是古代语,但他不熟悉用于典礼的祝祷词。
「这是与战场十分相称的祝祷词哦。『英雄啊,莫让光芒迷乱汝目。以万般牺牲编织而成的尊贵之绳乃为荣耀。』」
「真是充满份量的一句话。」
他不禁以指尖抚过祝祷词,并深感同意。无论被赐予的事物多么庞大,那也不是只靠他一个人获得的。
要是忘记此事而对自己的力量过于自负,就会被人趁虚而入。这句话就是用来告诫坐上权力宝座的人。
「我也会铭记在心。」
「真是的,我可不是为了让王兄露出这么厳肃的表情才选这句话。我没有挖苦的意思哦。」
「我知道,但这很重要吧。」
「您也不用太在意。能被编进一个人的强大力量之中,那些万般牺牲其实也颇为幸福。」
黎戴斯说出奇妙的发言。
「黎戴斯?」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法将光芒纳入手中……正确来说,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对这样的人来说,能为名留青史的英雄派上用场是种喜悦,即便只是成为支撑英雄立足处的一截短木棒也一样。」
他慢慢将披肩披在路希德肩上,为他整理好。
「看,这样就行了。折三折就能当腰绳,冷的时候也能围在脖子上。我用的是奥特雷普出产的金绢。不知道为什么,听说虫子不喜欢金绢,所以不会被吃掉,而且无论经过几百年也不会褪色。所以在王兄的坟墓里,说不定会发现我这条充满爱情的披肩哦。」
「不要说这么恶心的话。」
「您在说么啊,这不是很浪漫吗?」
黎戴斯心满意足,从各种角度陶醉地注视路希德,后来可能是终于看够了吧,他说了声「我拿回去做完」,便带着披肩走回自己的帐篷。不过弟弟的奇特行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最近他好像为了和所罗门竞争,化身为狂热裁缝男),路希德也不会特别为此伤脑筋。但是该怎么处置他塞过来的作品,很令人头痛就是了。
(他已经硬要我收下了手套和钱包……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马裤。那条华丽披肩该怎么处理?)
要是洁儿看到,她大概马上会说「太不吉利了,快拿下来」吧,路希德这么想。不对,考虑到她的性格,或许她反倒会执着地调查上头绣的祝祷词有没有什么隐藏的涵义。
从一位随从门中接获有快马来报的通知,于是路希德回到帐篷。餐点已经备好了。接下来要召集各师团长开作战会议。
这一餐除了充当盘子的扁平面包以外,还有橘子、苹果、苹果酒和烟熏猪肉,内容千篇一律。看到放在砧板上的整块猪肉,他不禁思考——若是洁儿会有何反应。
(对了,说到猪肉,我得先警告马修斯不要让洁儿看到提亚菈才行。)
总觉得在繁忙之际蓦然陷入思考中时,自己总是在想洁儿。
该何时叫她过来呢?如果洁儿待在南塞,就不用担心艾兹森内政,但可以的话还是希望她能来到自己身边。不过不能把女人叫到战场上,所以真要说的话,也要等攻破洛兰特之后了。
(洁儿在艾斯帕尔达王宫似乎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要不要与梅莉露萝丝见面,审判杀害洁儿母亲的犯人,就由洁儿自己决定吧……)
「——陛下!」
有些着急的声音叫住了他,于是路希德回过头。
「啊,马修斯。」
「陛下,有件事需要紧急向您报告。」
马修斯拿着一张脏兮兮的芦苇纸。如果那是哪个人送来的信,写在芦苇纸上就太奇怪了。那只是剖开大型芦苇的茎杆,加以干燥后制作而成的代用纸张,多用于平民随手记录、发布通告或是煽动传单,质量粗劣。
「那是什么,索尔塔克那方散布的煽动传单吗?」
「这是……」
马修斯带着难以开口的表情将纸递过来。路希德用力摊开,接着在掌握信中内容后脸色一僵。
(这是……)
「请恕我冒犯,内容是说国王陛下您不是先王费尔札特陛下的子嗣。这从上周开始,在洛兰特到北部的各大都市广为散布。」
马修斯接着从使者手中接过一张短笺,交给路希德。这似乎也是匆促写下后送过来的,是来自身在北艾兹森恩帕利亚的所罗门的消息。
(难道说……)
路希德看向马修斯,只见他点了点头。
「传单出处看来是迦罗业流玛。草原上以辉龙族的强古嘉顾之名发出号令,已聚集了约莫三万的兵力。所罗门好不容易才逃出恩帕利亚回到帕鲁耶姆,但这份煽动传单的内容似乎也已经为南方贵族所知……」
路希德早已在无意识之间命随从退下。帐篷里只剩下他与他的忠实心腹。
「强古嘉顾竟然背叛了吗?」
怎么可能——这个想法,好几次都让他想要否定这封捎来现实的信件内容。但是,很难想象所罗门会送出错误情报。
「可是理由是什么……我不懂为什么现在嘉顾大老突然举兵背叛我。」
「我想恐怕只是利用了嘉顾大老的名义。听说最近大老几乎没有公开露面,实质上是泰金在掌管部落。」
「泰金啊,原来如此……」
路希德马上推测出真相。据说强古嘉顾的儿子泰金,从数年前开始就与身为首领的父亲不和。理由有很多,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部落内依然有人怀疑他的统率能力,要求将已经送养的幺子尼兰泛树找回来的声浪很大。
为了让部落长老承认自己有资格成为首领,泰金故意发动一场大战——这样一想,一切就说得通了。
「您认识泰金吗?」
「小时候我跟他在同一个聚落生活过,所以我知道他的为人。他不是坏人,但跟嘉顾大老相较之下难免显得器量不足,其他长老也觉得他还差了点。」
泰金确实常表现出好大喜功的粗暴性格,却又毫无忌惮地高声宣言自己才是强古嘉顾的继承人。嘉顾大老长年担任路希德的监护人,比起泰金更重视路希德,再加上路希德创立龙骑士团的时候没有邀请泰金……考虑到这些原因,或许泰金的怨恨比想象中还要深。
而泰金会憎恨路希德,还有另一个理由。
「上面说我真正的父亲是尼兰……」
在北艾兹森广为散布的这张传单上,竟然说路希德的母亲涅尔达嫁过来之前与尼兰曾有短暂婚约,而他就是两人的孩子,身上连一滴艾兹森王家的血都没有。他和黎戴斯不是双胞胎,全都是母亲涅尔达为了隐瞒他的出生’而向费尔札持谎称他与一年后出生的黎戴斯是双胞胎。
(太荒谬了。我为什么不能大笑着说,这是他无法可想之下捏造的谎言……?
路希德单手捏烂了传单。
再怎么想一笑置之,或者说他应该一笑置之,但他内心深处早已明白了。这是无可动摇的真相。
(如果这一切属实,那我就是母亲的私生子吗?)
尼兰泛树。他是强古嘉顾的幺子,不知为何受到疏远而离开部落。但是现在他已经被视为干练的豪杰,名号响遍草原。
「尼兰曾被寄养在我母亲的故里,这件事应该是真的,我听说就是做为交换条件,大老才会收我母亲为养女。虽然可以否定这张传单上的内容完全是胡诌,但从敌方挑选此刻试图散布传闻的意图来看,他们恐怕是有计划地在推动这件事。就算我方出言否定,对方应该也会提出更确切的证据。」
「可以想象敌人反倒期待我们提出否定。假如陛下出言否定,泰金应该就会把这个问题闹到星教会。当然,他会附上证据。」
路希德默默点头。假如发生这种状况,路希德与教会的关系会变得很复杂。如果教会审判认定这是真相,就算是卡裴兰也无法继续支援路希德。
最后,他将会失去教会的庇护。路希德等同于在洛兰特近在眼前的时候,一无所有地遭到抛弃。
他并未继承艾兹森国王的血脉,这就表示,照理说他连迎娶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的资格都没有。索尔塔克肯定会开开心心地公布现在身在艾兹森的梅莉露萝丝不是本尊,而是安迪鲁娼妓的女儿洁菈萝娣。
(我是冒牌货啊……)
超越天翻地覆的冲击,让路希德脚步虚浮,能用皮肤与眼睛感受的一切感官全都消失了。血液从指尖逆流,甚至流不出汗。他没有站着的感觉,甚至连自己有没有脚都不知道。
就好像自己化为没有实体的沙子一般。
回过神时,他已经往后退了几步。他的两腿发抖,头晕目眩。就连理应近在眼前的马修斯的身影都看不到。
至今他从没想过这件事。自己竟然不是父亲费尔札特的孩子,这种事他想都没想过。即便不受母亲所爱,也被父亲疏远而远送他国充当人质,但兴黎戴斯是双胞胎的事实——虽然已经被推翻了——仍保证了路希德的身分。
但是,偏偏是血缘——不是被自己的人格、能力、容貌,而是遭到体内流动的血否定,从根本颠覆了自己这个人的存在。他作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
毫无疑问,自己正是冒牌国王。不只至今为止身在帕鲁耶姆的圣安琪莉王宫的王妃是冒牌货,就连一国之君都是冒牌货。是母亲与人私通后,还隐瞒了出身的贱种——
「啊……」
他扶住帐篷的支柱,好不容易才挺住没倒下。
现在他明白了。他可以理解了。为什么索尔塔克没有选自己当养子?为什么梅莉露萝丝没嫁过来?或许就是因为在那个时刻,他们还没有确切证据可以得知路希德究竟是真王子,还是假王子。
「呜……啊……」
一直以来父亲看着自己的目光,以及在战场上被逼至绝境时露出的那个屈辱神色,根本感觉不到丝毫亲情的成分。因为父亲并非被儿子杀死,纯粹是遭到篡位,被他父亲吉哈德诺里昂信赖的盟友,强古嘉顾的孙子篡位。
以及母亲。
(她在我面前拍开我伸出的手,狠狠割开脖子——)
她看着路希德的眼神总是充满胆怯。对,没错,她看着我的眼神,一直以来都不是出于憎恨。
而是出于畏惧。
因为我就是她的罪孽。我不过是她再怎么隐藏与遮掩,都会使她的罪恶暴露的存在。
自己不可能被爱。
此生永远不可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好想放声大叫,好想当场捂着脸狠狠捶打地面。但最后路希德仅存的自尊,甚至不容他实际发出这般充满人性的哀号。
无法视而不见。自己是冒牌货。他就是持续欺瞒这个世界与人民至今的艾兹森僭王。
面对这样的路希德,究竟有多少士兵愿意对他发誓效忠,继续追随他呢?
(不可能有任何人愿意跟着我!)
「陛下!」
回过神时,马修斯的脸就在一旁。他一脸担忧地注视着自己。
「还好吗?您的脸色很差。」
「马修……斯……」
路希德在无意识问拍开了他仲过来搀扶自己的手。马修斯露出讶异的表情。
「然后呢,怎么办?」
「怎么办,是指……?」
「我该怎么做?」
连自己也无法相信自己会说出这句话。马修斯睁大眼睛,微微摇头。
「陛下,请您振作。也难怪您会感到震惊,但要是现在您灰心丧志——」
「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啊!」
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有生以来,路希德第一次在开战前自暴自弃。
「……哈,你肯定觉得无言以对吧。你可以轻蔑我没关系,但我现在光是站着就用尽全力了。我就好像独自一人被剥光全身衣服,带到未知的世界一样。没有任何人会站在我这边,没有任何人认识我——」
「陛下!!我……」
『你是卡裴兰的部下啊,马修斯!」
马修斯大概是想说「只有我一定站在您这边」这句话吧,但路希德打断了他。
「路希德陛下……」
「你是教会的人。要是教会放弃我,你就会离开吧。」
「不,路希德陛下,不会发生这种事。」
「会发生!我什么价值都没有。」
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路希德觉得自己仿佛终于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变成谁也看不到的存在。
「我没有价值。士兵为我付出性命的理由,以及你追随我的理由,全都是基于我是艾兹森的国王。但是,已经没有这样的理由了。我没有利用价值……」
「陛下……」
「退下吧,马修斯。」
路希德一次也没看马修斯,shen • yin似地这么说。总觉得不能看他的脸。在他的脸上,肯定浮现了困惑与同情,以及对自己至今耗费数年的任务逐渐成为泡影的失望。只要看到一眼,路希德觉得自己肯定再也无法活在这个世界上。
「让我独处一阵子。然后,帮我把黎戴斯……叫过来。我想跟他确认。他大概知道内情。」
就是因为觉得他知道真相,过去路希德才无法下手杀他。面对唯一受到母亲疼爱、被所有人视为艾兹森嫡嗣的这个弟弟,即便亲手杀了父亲的路希德也无法杀掉他。
讽刺的是,即便如此他还是自己的弟弟。他是只有母方血缘相连的同母异父弟弟,也是正当的艾兹森王位继承人。
「路希德陛下。」
「我想和黎戴斯谈谈。不要担心,之后我会再好好思考一次。但是现在……」
马修斯似乎感到犹豫地别过脸,行了一礼后离开路希德面前。但是走出帐篷的前一刻,他再次回过头。
「陛下,我想您也明白,这种事拖得愈久会恶化得愈严重。流言会像风一样广为传播,恐怕转眼间就会传遍全帕尔梅尼亚。在士兵之间也不例外。」
他能理解马修斯想表达的意思。无论要采取什么行动,在这种时候彻底保持强硬主张才是上策。要是流露出一点迟疑,人们会敏感地察觉他心中有愧。
但是在这个时候,路希德光是无力地应声点头就耗尽全力了。
「您要我叫黎戴斯殿下到这个帐篷?」
「不,叫他去教会好了。我现在就过去。」
「遵命。」
感觉得到马修斯离开的气息。路希德仰头望天。
他心中确实感到委屈。
但是比这更强烈的感受是领悟。他领悟了至今自己这段绝不算长的人生中,存在于各个分歧点上的「为什么」。
(一切疑问都能得到解答。)
他理解了。
他理解到自己为什么一心只想得到力量,渴望得到众人认同。
(洁儿,你一直有这样的感受吗?自从被我看穿是冒牌梅莉露萝丝之后——不对,自从家人性命受到要挟,导致你必须嫁给不曾见过的男人后,你一直怀抱着如此庞大的孤独吗?
即便如此,你还是回应了我吗?比起对付姊姊、妹妹与母亲的仇人,你还是决定选择我吗?)
为了得到一切的强夺之旅,竟然成了被夺去一切的旅行,在他那天夜里与洁儿互诉情意、紧紧相拥的时候,根本不会预料到这种事。那时他并不孤独。如同黎戴斯羡慕的一样,那时确实有许多人在路希德身边,他也一直是如此相信。
他为艾兹森带来富裕,因而支持他的众多人民。
现在已成了他的有力基础,以礼思齐伯爵为首的南部贵族。
北艾兹森的所罗门索克。
南寒公爵夫妻。
他亲手创立并引以为傲的最强龙骑士团。
难得的挚友马修斯。
接下来路希德将会失去这一切。
(然后,所有人都会从我身边消失。)
他闭上眼睛——在他想象的世界中,得知他是伪王后,所有人都面露失望之色转身离开。路希德也失去了可以回去的祖国。他很清楚这种感觉。过去自己也曾尝到这样的感受,就是在被当成人质带来这里的时候。
但是就连在那个时候都还有梅莉露萝丝在。
(现在我身边却没有任何人。)
他想起那头熟悉的银发,那不是梅莉露萝丝。路希德已经无法在她身上找到任何与梅莉露萝丝相似的碎片了。
『就算你的心会回到梅莉露萝丝身边也一样。』
他回想起洁儿说过的话。
『即使如此,我肯定还是会喜欢你。我会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继续爱着你。也许当你成为帕尔梅尼亚王,在你身边牵着这双手的是梅莉露萝丝,而我则是在众多听众之中仰望你们所在的露台。就算这一天到来,我还是会一直喜欢你。』
(洁儿……啊,洁儿。要是你在我眼前,我大概会死命抱住你不放。我肯定会像被带到帕尔梅尼亚的第一天晚上一样,因为无法忍耐几乎被孤独撕裂的痛苦而大吼大叫。)
好想触碰她的手,那只每周都为了站上露台而牵着的手。他放开了那只手,因为他相信一定能与她重逢。
(好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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