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全(1/3)
他不会老,只是离开而已;他不会死,只是分别而已。
那种哀伤——你能了解吗?
以壮大的比例来描绘生命的赞歌
主人公——凯姆可以永生,也就是说是一个不会死的男人。故事的舞台是凯姆旅行一千年后来到的一个“何时,何地?”的城市。
被囚禁的心
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尽管如此,还是抑制不住从身体里涌现出的冲动。
不顾一切的冲撞。
身体撞在粗粗的铁栏杆上,然后毫无悬念地反弹回来。
“8号,你在干什么!”
看守的怒吼声在走廊里响起。
犯人在这里是不会被人称呼名字的,单间牢房的编号就是全部——而凯姆是“8号”。
凯姆沉默着,肩膀再一次撞上了铁栏杆。
坚固的栏杆纹丝不动,只是在凯姆那经过长年锻炼的肌肉和骨头中留下了钝钝的疼痛感。
看守不再怒吼,取而代之地吹响了警笛,于是值班室的看守们一起朝这边跑来。
“8号,到底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明白!”
“你是不是又想蹲禁闭室啊!”
“你那是什么眼神?采取反抗的态度,只会延长你的服刑期!”
凯姆坐回到床上,对看守们的话置若罔闻。
他已经去过无数次禁闭室,也知道自己被烙上了所谓“极端反抗的犯人”的烙印。
但是——这根本无济于事。
在身体的最深处,有某种东西在蠢蠢欲动。
一个找不到出口的炽热的东西,一边翻滚着一边在体内四处乱闯。
一个看守砸了咂嘴,说道:“切,这是什么身经百战的狗屁勇士啊,真丢脸。难道说面前没有敌人,就什么都不会做了吗?”
旁边的看守也嘲弄似的笑了。
“呵呵,还真是不凑巧啊,这里既没有敌人,也没有同伙。被投进监狱的你,只是‘独自一人’而已。”
当看守们离去后,凯姆躺在床上。然后弯着身子,抱住自己的膝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独自一人……
的确,正如那些看守们所说的那样。
自己想要适应“独自一人”活下去,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旅途中。
但是在监狱中“独自一人”所度过的这些日子里,却有着之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孤独。
还有恐惧。
三面高墙围出一个房间,铁门的另一边也被围成狭窄走廊的砖墙所堵住。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被关押在同一座监狱里的其他犯人——这是一座被设计成感受不到活人气息的监狱。
由于眼前的风景是永恒不变的,所以时间的感觉也变得麻痹起来,让人弄不清楚在这里到底度过了多少天。虽然时间的确在流逝着,但却没有流向任何地方,而是慢慢地沉淀在自己的心中。
监狱的生活所给予犯人的真正的痛苦,并不是被夺去自由,也不是被强迫体会“独自一人”的孤独。
而是让你生存在不变的风景与静止的时间中,这是一种苦役。
流水不腐,户枢不蠧。可是如果将水储存在瓶子里,那么很快就会腐坏。
这是相同的道理。
在身体以及内心深处的某处,也许已经开始变馊并散发出腐臭了。
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凯姆再次站起身来,撞向铁门。
即便他这么做,铁门被撞坏的可能性也绝对不会有万分之一。
他也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出去。
但是,他仍然重复着动作。
必须重复。
就在身体与铁门碰撞之前——一瞬间,一股气流拂过面颊。静止的空气,虽然只是极其轻微地,可还是动了。就是这份触感,让凯姆体会到了时间的流逝。
看守们神情狰狞地跑过来。
在只能看到墙壁的风景中,突然能够看到人的样子了,这真让人感到高兴啊,不过大概看守们是体会不到的吧。
“8号,关禁闭室三天!让你在那里冷静一下!”
当这道命令从看守的嘴里发出时,他们是无法理解凯姆嘴角会微微上翘的理由吧?
风景改变了,时间也开始流逝。这难道不是应该庆幸的事情吗——哈哈。
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脚上戴着脚铐,向禁闭室走去。
“有什么好笑的!8号!”
“不准随便笑!不然就增加你的刑罚!”
可是,凯姆仍然在笑。
放声大笑。
只要充分吸入新鲜空气,身体和内心中腐坏的部分就会消失吧。
无论刑期到什么时候,总有一天,能够从这里出去。
来得及吗?
当所有的东西都腐朽时——单人牢房里的“独自一人”,就会像士兵清点敌人尸体时被称为“一个”吧……
痛苦。
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一样,呼吸变得极其困难,于是凯姆从梦中的世界回到了现实中。
很远、很远、很远的过去——我,曾经在监狱里待过吗?
他在现实与梦境的夹缝中思考着。
那是一个不停重复的梦,也可以称之为噩梦。
即便在醒来之后回想,也没有残留下什么记忆。但是,在梦中出现的牢房的样子和看守们的姿态,却总是相同的。
这是我曾经亲身体验过的经历吧。
但是……那,究竟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
睁开眼睛时,在梦境与现实的夹缝中所浮现出来的问题也没有残留在记忆中。
只是猛地惊叫着坐起身来,大口地喘着粗气,当拭去额头的冷汗时,和往常一样只是在心里留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
现在也是这样……
“……我的过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呢?”
好像拾起了残留在脑海角落里的梦之记忆,凯姆小声地说道。
现在也是这样——
……我的过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呢?
勇者归来
各种各样的人都聚集在驿站的酒馆里,凯姆此时也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
一个男人走进了酒馆,身材十分高大——从服装上能够看出他是一名军人。大概是经过了长途跋涉,军装上落满了灰尘,脸上带着明显的倦意,可目光却依然敏锐。那是“现役军人”才有的眼神。
酒馆中的喧闹在一瞬间停了下来,在场的醉汉们都用敬畏和感激的目光看着这名士兵。
和邻国之间漫长的战争,最近终于结束了。在前线浴血拼杀的士兵们也各自踏上了回家的旅程,这个男人也是那些士兵中的一员吧。
士兵走到凯姆旁边的一桌坐下,然后大口地喝着酒。海量——并不足以形容,他好像要把所有的痛苦都喝下去。
两杯、三杯、四杯……
一位酒客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手中拿着酒瓶摇摇晃晃地来到士兵的桌前。一眼就能看出这个男人是本地的小流氓。
“请允许我敬这位保卫祖国的勇者一杯。”
士兵面无表情地举起酒杯,让对方倒满。
“前线怎么样?想必您一定获得了无数功勋吧?”
士兵沉默着饮尽了杯中酒。
流氓连忙给士兵斟上第二杯,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谄媚。
“大家见面就是缘分,所以给我们讲讲你的英勇事迹吧。这条粗壮的手臂到底杀了多少敌人啊……”
士兵沉默着将杯中的酒泼在了流氓的脸上。
流氓怒不可遏地拔出了一把匕首——就在这时,凯姆一拳打飞了他手中的匕首。
流氓被凯姆和士兵的气势所震慑,于是骂骂咧咧地逃走了。
两人看着流氓走远,然后相视一笑。虽然两个人并没有交谈,不过凯姆已经知道这名士兵正沉浸于深切的悲伤之中,而无数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士兵,也注意到凯姆脸上阴暗的神色。
酒馆中的人们再次喧哗起来,凯姆与士兵也开始推杯换盏。
“我,有妻子和一个女儿……在战场上度过的这三年里,一次都没有见过她们。”士兵说着,脸上浮现出腼腆的笑容,并将放在项链坠中的妻女照片拿给凯姆看。
容貌清秀的妻子,还有尚且年幼的女儿。
“正是因为有她们两个,我才挣扎着活了下来。要活着回家,就是这个信念支撑着我继续战斗下去。”
“你的家,离这里很远吗?”
“不,只要翻过前面的那个山头,就是我的村子了。妻子和女儿在听到战争结束的消息后,现在应该在翘首等着我回去吧。”
这样的话,距离并不遥远,他今天晚上就能到家。
可是——士兵喝了口酒,慢慢地说道:“我很害怕……回家。”
“为什么?”
“我想要见到妻子和女儿。可是却害怕她们看到我的脸……在这三年里,我杀死了数不清的敌人,为了活下去只能这样。为了能够回到家人的身边,只能不停地杀死那些同样离开家人的敌军士兵。”
这是战争的规则,也是士兵的宿命。
想要在战场上活下来,就必须“在被杀死前不停地杀下去”。
“当我在前线时,根本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事情,那时只是拼命的想着活下去。但是,现在战争结束了,我发现自己的脸上刻着这三年来所犯下的‘罪孽’。我的脸是一张shā • rén犯的脸。我不想让妻子的女儿……看到这样的一张脸……”
士兵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块小小的石头,说是他刚奔赴战场时捡到的一块宝石原石。
“这是宝石吗?”凯姆诧异地问道。放在桌子上的那块石头,通体乌黑,完全没有宝石所应有的光泽。
“最开始时还闪闪发光,我想把这个拿回去给女儿看,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可是——它却渐渐褪色,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每当我杀死一名敌人,石头中就会浮现出如同血迹般的颜色。经过了三年的时间,正如你所看到的,它已经变成了一块漆黑的石头。这块石头染上了我所犯下的‘罪恶’……这是一块‘罪孽之石’……”
“不要这样责备自己。”凯姆不假思索地说道,“为了生存,你别无选择。”
“我知道。虽然知道,可是……被我杀死的士兵也有故乡,也有等着他们回去的家人……”士兵又向凯姆问道,“你也有家人吧?”
凯姆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家人。”
“那么故乡呢?”
“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意思是你永远都在旅行吗?”
“啊,是的。”
士兵对凯姆的话将信将疑,只是一笑置之,然后一边将“罪孽之石”放回钱包一边说道:“我认为,既然每当我杀一个人,‘罪孽之石’就变得越黑。那么反过来说只要我每救一人,它应该就会重新散发光彩了吧。”
凯姆默默地饮尽了杯中酒,站起身来。再次盯着坐在椅子上的士兵,仿佛教诲般地说道:“既然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还是回去比较好。无论有着怎样的愧疚,你都应该回去。你的妻子和女儿一定会理解的,你不是罪人,而是一个从战场上活下来的英勇的战士。”
“……很高兴能够遇见和我说这番话的人。”
凯姆握住了士兵伸出的右手。
“一路顺风。”士兵说道。
“你的旅途很快就要结束了。”凯姆笑着说道,然后朝酒馆大门走去。
刚才的那个流氓紧紧地跟了上去,手中握着一把shǒu • qiāng。
“危险!”士兵大喊道,也追上了凯姆。
在凯姆回头的同时,流氓大喊着“让你尝尝我的厉害!”并举起了shǒu • qiāng。
这时,士兵挡在了两人之间。
子弹击中了他的腹部。
士兵如愿以偿地拯救了他人的性命。
可讽刺的是,他救的是长生不死的凯姆的命。
用自己这条仅有的生命。
模糊的意识中,倒在地上的士兵将自己的钱包递给凯姆。
“……帮我看看‘罪孽之石’……应该稍微恢复一些光泽了吧……”
士兵大口地吐出鲜血,无力的笑声随之消失了。
凯姆看了看钱包,对士兵说道:“很漂亮,它正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是吗……太好了……我女儿一定会很高兴的……”
士兵露出了满足的微笑,张开手想要拿回钱包。
凯姆慢慢地将钱包放在士兵的掌心,并帮助对方合拢手指。
士兵就这样停止了呼吸,钱包从手心掉在地上。
他的面容在死的时候很安详。
但是——从钱包中掉落出来的“罪孽之石”,却几乎还是漆黑的。
晚钟
一个开垦在平缓丘陵地带的农场里,凯姆正在专心地采摘蔬菜,此时正是收获的季节。
秋天傍晚时分,被彩霞染红的天空异常美丽。
“今天差不多该结束了。”
一个胖敦敦的大婶将手中刚刚摘下的蔬菜放进篮子里,对凯姆说道。
凯姆轻轻点了点头,直起腰擦去额头的汗水。
“多亏了你,今年的农活干得很快。”
对于大婶的赞许,凯姆只是用点头做了回应。
“怎么样?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甚至是自己从什么地方来的?”
“嗯……”
“啊,不管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即便不帮忙干活也没关系。”
大婶开朗地笑了,“说来……”她接着说道,“收获的季节结束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暂时还不知道。”
“在冬季还会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可以留下来继续帮我干活啊。”
“……谢谢你。”
这是一位很有人情味的大婶。
这里的人没有极尽奢华的生活,每天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繁重的农活让人感到很疲惫,可是也很充实。
两个人刚刚做好了回家的准备,这时传来了“咣咣”的敲钟声。
好像还没有到教会敲响晚钟的时间。
凯姆朝小丘下的山路上望去,只见从远处走来一队送葬的队伍,人群中有一架驮着棺材的马车。
大婶放下抱在手中的蔬菜,然后又将裹在头上的方巾摘下,双手合拢在胸前,低下头,闭上眼睛,迎接送葬的队伍。
于是,他也照做了。
咣、咣、咣……走在队伍前面的老者摇晃着小钟。
队伍在他的身后沉默着前进。
戴着黑色面纱的女人们。
低着头前进,身上穿着黑色上衣的男人们。
还有尚且不知道“死亡”的含义,跟在队伍后面的孩子们。
送葬的队伍走远之后,大婶抬起头,眼睛变得稍微有些湿润。
“死去的人们,或者说只是回归而已。”
“……什么?”
“回归大地、回归天空、回归海洋,这就是世间万物的宿命。”
凯姆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明白了。
在仿佛无尽漫长的人生之中,到底目睹过多少人的死亡?
离开这个尘世——从眼前消失——从这个角度来看,死亡的确是一件无比悲伤的事情。
可是,如果把人的死亡看成是回归到某个地方的话,那么悲伤之中就会夹杂着一丝平静和喜悦。
这对于长生不死的凯姆来说,也就意味着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回归。
大婶弯腰捧起一把脚下的泥土,感慨着说道:“在泥土之中也蕴藏着生命。那是我们肉眼所看不到的微小生物的生命,以及枯草的生命……这样说来,那些蔬菜也带着无数的生命。”
“是的……”
“我有一个请求,可以吗?”
“嗯……”
“当你在我家干活的这段日子里,如果我死了,能不能请你将我的骨灰——哪怕一丁点也好,洒在这块菜地里?”
凯姆感到有些困惑,脸上带着苦笑。
丈夫已经撒手人寰,孩子们也已经成家立业,大婶现在只是一个人生活着。
如果一直在这里干下去的话——即便不愿意,也要照顾这位大婶吧,直到她迎来死亡的那一刻——无论是一百年之后,还是两百年之后。
教会的大钟响了起来。
这时宣告这一天劳动结束的晚钟。
大婶再次像刚才送葬的队伍经过时那样,将双手合拢在胸前。
“今天又度过了平安的一天,感谢主。请您明天也赐予我们健康……”
大婶祷告的声音重重地回荡在凯姆的心中,就像往常一样。每次听到教会的晚钟,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自己一定要留在这个地方吗”的疑问。
当最后的钟声响起,凯姆说道:“大婶。”
“嗯?”
“人类正是因为自己的生命是有限的,所以才要感谢今天的平安,以及祈求明日的幸福吧。”
“……啊?怎么了?”
“今年的收获季节结束后,我要离开这里。”
“等一下,你,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
“我没有在这里生活的资格。”
闪过发愣的大婶,凯姆将蔬菜放进篮子里,然后用双手将其抬起。
再次望着夕阳。
大婶说道:“离开这里……你想要去哪?”
“不知道。但是,哪里都好。”
“你打算就这样永远旅行下去吗?”
“……因为我没有任何可以回归的地方。”
凯姆说着,挑着篮子走下了山丘。
他的背影被夕阳染得通红。
白花
这座城市里到处点缀着可爱的白色小花。它们绽放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而并没有被栽种在花坛和花圃里,这些团簇盛开的小花极其自然地与这座城市的街道融为一体,就好像建筑物与花朵一同成长起来,煞是有趣。
眼下正是早春二月——虽然城市后面的群山顶端还残留有积雪,不过南边的大海已经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海面风平浪静。
这是一座自古就开始繁荣的港口城市。
现在每天仍然有无数的客船和货轮在这里启程或是靠岸。
可是这座城市的历史,在某年的某一天被划分成“之前”和“之后”。
那是铭刻在历史年表上的时间分水岭——这座城市里的人并不想提及这件事,因为其中有着太多悲伤的记忆。
凯姆知道这件事。
正是因为知道,他才会再次来到这里。
“你是游客吗?”酒馆的老板问道。
凯姆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你是来看祭典的吧?祝你在这里能玩得尽兴。”
老板的心情好像不错,因为刚才陪着客人喝了几杯酒,所以现在的脸色很红润,不过来这里的客人对此好像都已经习以为常。坐满了人的酒馆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甚至从店外的马路上也传来了路人的高谈阔论。
城里正在举办每年一度的祭典,通宵达旦直到天亮,此刻大家都沉浸在彻夜的狂欢之中。
“这位客人已经找到投宿的地方了吗?如果现在才找的话,已经太晚了。因为今晚城里的旅馆已经全都满员了。”
“啊……好像是这样的啊。”
“不过,我想也不会有哪个没情趣的家伙会在今晚老老实实地躺在旅馆的床上吧。”
老板用那种“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的眼神看着凯姆。
“今晚就是一场盛大的宴席。无论你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无论你是想要美酒还是美食,或者是dǔ • bó和美女,通通都能在这里找到。”
凯姆只是沉默地喝着酒。
今晚他并没有投宿,也不打算睡觉。但这并不是因为凯姆想要通宵狂欢。
他想要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进行祈祷,并迎接在山海之间升起的朝阳,然后离开这座城市。在上一次到访这座城市时就是如此。已经马上就要抱孙子的那个酒馆老板在那时应该还是个孩子。
老板给凯姆的酒杯中倒满酒,说道:“喝吧,我请客。”
接着,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疑惑地问道:“你是为了祭典才来这里的吧?”
“并非如此。”
“什么嘛,原来你不知道啊?难道只是偶然才在今晚来到这里的吗?”
“啊……也可以这么说。”
“如果你是来做买卖的,今晚还是算了吧。只有今晚,是没有人愿意谈正事的。”
“因为今晚很特别。”老板补充道。
“你以前也应该听说过吧?以前……很久很久以前,这座城市曾经化作一片废墟。”
可以将历史划分成“之前”和“之后”的事物,共有两种。
一种是英雄、救世主和伟人的诞生,或者死亡。
另一种则是战争、瘟疫和灾厄。
而将这座城市的历史划分开的则是——强烈的地震。
一场没有任何征兆的地震。
甚至没有给正在熟睡中的人们逃跑的机会。
伴随着轰鸣声,大地猛然裂开,建筑物和道路瞬间陷落。
很快,城中各处便燃起了大火,并迅速蔓延开来。
这座城市里的人几乎都死了。
“很难想象吧?我也只是小时候在学校里听老师提到了‘复活节’,不过却完全不明白。总之,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就连我们这些本地人都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像你这样的游客了,甚至都无法想象吧?”
“……这场祭典,被称为‘复活节’吗?”
“是啊。这座城市从废墟中复活了,就是为了庆祝这个才举办的祭典活动。”
凯姆苦笑着喝了一口酒。
“有什么好笑的?”老板问道。
“我在此之前来到这里时,今天被称为‘震灾纪念日’,根本不是这种毫无意义的狂欢祭典。”
“你说什么啊,这位客人。今晚的祭典从我小时候开始就一直被称为‘复活节’啊。”
“那是在你懂事之前很久的事情了。”
“……什么?”
“更早之前被称为‘慰灵祭’,大家会点燃与地震中的死者相同数目的蜡烛,然后一边哭一边为他们祈祷。”
“怎么回事,说得好像你曾亲眼目睹过一样。”
“我的确曾亲眼目睹过。”
老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
“我看您也没喝醉啊,怎么开始说起醉话了。今晚是祭典,所以我不跟你计较,不过你最好不要在其他人面前信口开河,因为大家的祖先都是在那场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包括我在内。”
凯姆知道。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对方能够相信自己所说的话,虽然这些都是事实。
他只是想确认这座城市里的人们现在是否还保留着关于那场悲剧的记忆,在他们开朗的笑容深处,是否还残留着从上一辈所传承下来的悲伤。
被熟客叫走的老板在离开凯姆身边时还在嘱咐:“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到处散布这种无聊的谎言比较好,真的。因为那场地震已经是距今二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凯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地喝着酒。二百年前的悲剧而惨死的受害者之中,就有他的妻子和孩子。
那时永生不死的凯姆所娶的十多个妻子以及数不清的孩子中,令他特别难以忘怀的两个人。
那时,凯姆在港口工作,一家三口过着朴实而快乐的日子。
城里人都相信幸福日子会这样一天天的继续下去,凯姆的妻子和女儿也是这么觉得。
但是凯姆知道,自己会无止境地永远“活”下去,而人的生活中却并不存在“永远”,所以数不清的离别之痛一直如影随形。
这样的日子总有一天会结束,是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
但是,决不应该为此而感到悲伤。无法获得“永远”的人们,取而代之地会更加珍惜“现在”,也明白怜爱的含义。
凯姆喜欢带女儿去看花。
最好是那种含苞待放的花。
与朝阳一同绽放,随夕阳一起凋落——在这座港口城市就存在着这样的一种花,在早春盛开的可爱的白色小花。
女儿也很爱花,她知道小花经过不懈努力才会盛开,所以从来不去采摘,永远都是百看不厌地盯着那小小的白色花瓣,真是一个温柔的女孩。
那一年也是——
“很快就要开啦,因为花蕾已经这么大了。”女儿看着家附近路上的白花,很高兴地说道,“明天会开吗?”
“会啊,明天早上早点起来看吧。”妻子兴奋地回答道。
“但是即便开了,也很快就枯萎了,真可惜啊。”
“这样也很好啊。如果看到它们盛开的话就会很幸运啊,只是这样你也很高兴吧?”
“但是……虽然我们很幸运,小花却很可怜啊。好不容易才盛开了,可是一天就枯萎了。”
“是啊……”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凯姆随即笑着对妻女说道:“所谓幸福并不在于时间的‘长短’。”
“哎?爸爸,那是什么意思呢?”
“无论鲜花盛开的时间有多么短暂,只有在这段时间里盛开出很多漂亮的花朵,并散发出清新的芳香,这就是鲜花的幸福。”
也许这番话有些深奥,女儿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脸上还带着些许疑惑的表情。“既然爸爸这么说,那就一定是这样的。”
你的笑容,比盛开的鲜花还要美丽——
如果当时对女儿这样说就好了。
这是后来才想到的。
自己无心中说出的那句话却变成了小小的预言,凯姆后来才想到了这些。
“那么,明天不是要去看花吗?今晚就早点睡吧。”
“好……”
“妈妈也要睡了。”
“嗯,那么,爸爸晚安。”
“老公,我也先去睡了,晚安。”
为了去除一天的疲劳,凯姆一边喝着酒一边回答道:“晚安。”
那是他和家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场强烈的地震在黎明前袭击了这座城市。
城里的房子全都崩塌陷落。
凯姆所深爱的两个人还没有与他说声“早安”,就这样在睡梦中走向了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在瞬间被毁灭的城市,朝阳缓缓升起。
瓦砾之中,小花开始绽放。那是女儿最喜欢的小白花。
凯姆伸出手想要摘下一朵放在女儿冰冷的尸体旁,可是随即就停了下来。
不能将花采摘下来。
因为他意识到,谁也没有权利剥夺走紧紧盛开一天的花的生命——生存在这块土地上的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权力。
凯姆说不出“先到天堂等着我”这样的话,也说不出“爸爸总有一天也会到那里去”。
再也看不到自己深爱的人。
所谓拥有千年的生命,就意味着必须背负着千年中所有别离之痛继续活下去。
凯姆继续着自己漫长的旅程。
无比漫长的岁月从他的身边流失,无论多少战乱争斗、多少天灾人祸发生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生老病死、爱恨别离。数不清的喜怒哀乐,道不尽的人世纷乱,无止境的口角争论。人们不断地相爱、原谅。历史就这样沉积下来,过去的眼泪逐渐演变成祈祷。
凯姆继续着自己漫长的旅程。
在这座城市一起短暂生活过的妻子和女儿的事情,已经很少会想起了。
但是,却绝对没有忘记。
凯姆继续着自己漫长的旅程。
在旅途中,他再次来到这座港口城市。
随着夜色的加深,整座城市变得更加热闹。当东方的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时,众人却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凯姆站在市中心的广场上,之前还沉浸在祭典中的人们也陆陆续续地聚集过来。当他反应过来时,广场上已经挤满了人。
“哟,你也来啦。”
酒馆的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
凯姆默默地点了点头,老板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刚才有件事忘记跟你说了。”
“……什么事?”
“那个,地震的确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的父母,甚至是祖父母都已经记不得了。对于我来说甚至都无法想象这座城市变成废墟的样子。”
“啊,我能体会到。”
“但是,即便是没有亲身经历到的事情,也不会被人所遗忘,因为这件事仍然存在于世上。我……不仅仅是我,这个城市里的众人都不会遗忘二百年前的那场地震。虽然我们无法想象,但是也从未遗忘,我们……”
“我明白。”凯姆再一次点头时,广场上响起了庄严的旋律。此时正是当年地震侵袭这座城市的时刻。
聚集在广场的众人都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开始祷告。
酒馆的老板和凯姆也是如此。
在凯姆的眼前浮现出已经去世的妻子和女儿的笑容。那是丝毫不怀疑“明天”会到来的笑容,及其美丽而又无比悲伤。
音乐结束了。
朝阳升起。
这时,城市中盛开了无数的白花。
经过二百年的时间,白花的性质发生了些许改变。虽然科学家们提出了“受地震的影响,地质发生了改变”这一假设,不过谁也不知道事实的真相。
花的生命被延长了。
只盛开一天就会枯萎的花,现在已经能够绽放三到四天了。
就好像它将失去了“明天”的人们的那份生命继承了下来,白色的花瓣上带着晨露,沐浴着朝阳,在装点这座城市的同时,也在竭尽全力向人们展示着“生命”。
光之雨
“很快就要下光之雨了。”少年指着夜晚的大海说道。
“光之雨?”
听凯姆这么问,少年爽朗地笑着答道:“是啊,一到晚上就会落在大海的另一边,很好看的!”
“光之雨啊……”
“你今晚看了就知道了,真的很漂亮。”
十几岁的少年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海岛,他生活在这个贫穷的小岛上,整日为了生计奔波,每天要划着小船出海捕鱼,或者去森里里采摘果实。在黎明时分起床,看着满天的星斗入睡,单调的日子——这个少年还不知道这才是胜过世间一切的幸福。
“你……”
少年坐在沙滩上,他的侧脸在月光的照耀下看上去就像是一件富有光泽的工艺品。
“在光之雨落下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岛吧?我知道那个岛比我们这里繁华,到处都是金光闪闪的,有着我想象不到的美食和各种漂亮玩意,对吧?我很早就知道了。”
凯姆只是沉默着苦笑。
在海平线那边的大岛,其实是一块宽阔的大陆。凯姆四天前还在那里,在货船的底舱摇晃了整整三天才来到这个小岛。
“虽然知道……可我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少年沉默了下来。
他低下头,月光从脸上消失,褐色的皮肤融入了夜色之中。
“你想去看看吗?”凯姆问道。
“当然了。”少年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这个岛上的孩子都想去看。”
“大家都想离开这里啊。”
“是啊,无论男女只要能自食其力,都会离开这个小岛,前往‘那个国度’。再过五年……不,也许再过三年,我也会搭乘你来时乘坐的小船到‘那个国度’去,拼命的工作,然后吃很多好吃的东西。”
少年再次抬起头来,看着大海的眼睛里闪着光芒——那是充满了梦想与希望的眼神。
但是少年对“那个国度”的事情还一无所知,只要待在这个小岛上就绝对无从得知。
与少年怀揣着一样的梦想与希望,眼睛里烁烁放光地渡过大海的年轻人们——没有任何人回到这个小岛。
少年也许会说:“那时当然的了,因为‘那个国度’很好玩,根本没有必要回来啊。”
少年也许坚信在“那个国度”等待他的是无比的幸福。
可是——他对“那个国度”的事情却一无所知。
有着褐色皮肤的岛民们,离开小岛后才初次得知原来“那个国度”的人们有着与自己完全不同的肤色,他们还说着与海岛上完全不同的语言。“那个国度”的人们看到自己的眼神完全是冷冰冰的,岛民们这时才会知道只有在城市的贫民窟里才会遇到与自己一样有着褐色皮肤、说着相同语言、有着相同故乡的人。
那个少年最先记住的“那个国度”的语言,一定是这样一个别人用来指代自己的词组——偷渡客。
当记住这个词时,少年应该已经沦落到贫民窟中了。
刚才从海边跑开的少年,不一会儿又在怀里抱着许多水果跑了回来,那些都是在海风与山风交接处生长的树所结出的果实。
“这些果子在满月的晚上最好吃,你尝尝。”
少年大大咧咧地拿着果实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然后递给了凯姆。
“这个果子叫什么?”
“很好笑,因为有些夸张,我们称它‘幸福的种子’。”
“……这名字不错。”
凯姆咬了一口“幸福的种子”,虽然外形和“那个国度”的苹果很相似,不过个头要小一些,有一种糖分和水分都被浓缩的味道。
“很好吃。”凯姆说道。
“是吗?太好了。”少年笑了,不过随即就又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虽然我也很喜欢吃……不多,在‘那个国度’一定会有很多比这个还好吃的东西吧?”
凯姆并没有回答,而是又咬了一口“幸福的种子”。
正如少年所说的那样,在“那个国度”里的确有很多比“幸福的种子”还好吃的东西。
准确地说——是曾经有过。
“那个国度”现在已经变成了战场,战争在半年前爆发了。
而少年每晚都会看到的“光之雨”,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那个国度”非常繁荣,只要有钱就能够得到光辉璀璨的幸福,只要有力量就能获得无数的金钱。
强大即是正义。
富庶才是善良。
没有力量而又不富庶的人们只能找到那些比自己还要弱小贫穷的人,嘲笑他们、蔑视他们、践踏他们,从而获取属于自己的正义和善良。
肤色和语言不同的岛民只是“那个国度”的影子。
影子并非是由于光的存在而存在。
之所以这个世上会有影子,只是为了突显出光亮而已。
“那个国度”的人们都是用这种思维来看待事情的。
但是很快富庶就变得饱和了,于是财富的积累也开始停滞下来。
只有扩张,只有不断地膨胀才能满足欲望。
为了变得更强大。
为了能够永远做富人。
“那个国度”的执政者将战火烧到了邻国。
“很快就要开始了。”
少年再次盯着夜色中的海面,“很快就要下光之雨了,就在海的那边。”他的脸上带着开朗的笑容。
战争应该很快就要结束了,“那个国度”的人民都相信只要有压倒性的力量和财富,让邻国俯首称臣简直易如反掌。
的确,战争刚刚爆发时正如之前所预料的那样,军队一路高歌猛进,攻城略地如风卷残云,占领区域与日俱增,“那个国度”举国上下都沉浸在胜利的美好气氛中。
不过,周边的各国陆续与邻国结盟。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邻国战败的话,那么自己也许就会成为“那个国度”的下一侵略目标。
“那个国度”的外交策略接连失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世上又会有哪个国家会把只知道大肆宣扬武力和财富的国家当作朋友来对待呢?
诸国以邻国为中心组成了联合军,周边的各国如同撒开了一张包围网,将“那个国度”围在了当中。
随即,战况进入了胶着状态,双方展开拉锯战,“那个国度”的武力和财富被逐渐地消耗。厌战的情绪在民众之中扩散开来,为了打消这一消极情绪,军部在不断地向外界释放假消息。
“战况对我方有利。”
“我军再次重创敌方。”
但占领的区域却被接连不断地夺回,而且联合军已经打过了国境线。
“敌军逞匹夫之勇,在我军的反击中被全歼。”
“高奏凯歌之日已近在眼前。”
不能停战,更不能投降。相信只要有武力和财富就能支配一切民众,已经开始知道失去这些东西时的恐怖。
联合军的强力盟国不断加入,在大陆北端一直觊觎的强大帝国为了攫取最后的利益而参战,“那个国度”被打得体无完肤。
然而,强大帝国的最终目的却并非只是为了消灭一个轻举妄动的国家,其压倒性的军事力量进而一转,将枪口对准了联合军。强大的帝国——正如其在漫长的历史中反复所做的那样,一直在等待着周边诸国发生冲突,从而坐收渔翁之利——进一步扩大着自己的势力。
化作一片废墟的“那个国度”失去了统治者,而且还变成了新的战场。
处于劣势的联合军只好从其他大陆招募雇佣军。
凯姆就是其中的一人。
毫无胜算的战争——而且不知道是否存在“正义”的战争不断的持续着,在佣兵部队被全歼之后,凯姆只身前往港口。
少年所在的小岛,在战争中保持着中立。这个小岛实在是太小了,甚至没有参加战争的实力,不过反过来说这里也没有那些连年征战中的国家所觊觎的财富。
但是,凯姆很清楚,随着战事的扩大,这个小岛大概有着作为军事据点的价值。一定会被某个阵营所占领,随后被建造成基地或者军港。也可能他们会将这个小岛彻底摧毁,以防止敌对势力对这里加以利用。无论是哪种可能性,都绝对不会是遥远未来的事情,最迟在几周之内……最快则就在这两、三天里……
凯姆就是为了将这件事传达给岛民才来到这里的,并打算明早出航,尽量多带些人离开这座小岛。
如果可能的话,他想要带那些孩子们离开这里,以为凯姆不想再看到这些无辜幼小的生命在战争中像虫豸一般被夺走的残酷景象了。
“啊,快看!”少年指着水平线处,兴奋地说道,“今晚又下光之雨了。”
只见海天交接之处被一片白光所照亮,强大帝国的舰队开始开炮了。
少年并不知道光之雨的真面目。
也正是因为不知道,他的眼睛才会闪耀着光芒,小声地说道:“真漂亮啊,真漂亮……”
的确,从远处遥望这场光之雨,就好像无数流星划过天际,一同坠落下来,漂亮无比。
但是,这仅限于从远处看而已。
轰隆!天空中传来一声闷响。
轰隆、轰隆、轰隆!连续几声重叠在一起。
“打雷了吗……不好,如果下雨的话,明天就不能出海捕鱼了。”
少年耸耸肩,笑了。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啊。
他看着站在海边的凯姆问道:“你是旅行者吗?”
于是两个人像是好朋友一样亲切地交谈起来。
真希望眼前的这个男孩能够率先搭乘上明天一早的那班船。
“我该回家了,你呢?”
“啊……我睡在树荫下面就可以了。”
“那你到我家来吧,你可以休息到明天早上。”
“谢谢,但我想再看看大海。不过,明天早上麻烦你带我四处走走。”
“我知道,你是要去见村长吧。我知道一条近路,只要穿过这片树林就到了。”
能过见到村长的话,凯姆想要说服他带领大家离开这座小岛。现在就展开行动还来得及,应该能救出大部分村民。
可是——
少年站起身来,一边拍打着粘在裤子上的沙子,一边惊讶地仰望夜空。
“有点奇怪哦,好像和雷声不太一样,这个……”
闷响还在不停地从远处的夜空中传来,而且正在慢慢朝这边靠近。
凯姆猛地抬起头,朝着少年大声喊道:“树林,快躲到树林里去!”
“哎?”
“快点!”
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了刺耳的炮击声。
随后,光之雨便落了下来。
这个小岛比凯姆预料得更早成为了军队攻打的目标。
“快跟我走!”凯姆抓住了少年的手。
只能躲进茂密的树林里去。
“你等一下!”
少年挣脱凯姆的手,欢欣雀跃地望着夜空。
“是光之雨啊!现在落到我们的小岛上了!太棒了!太棒了!”
少年高兴得手舞足蹈,随后向着沙滩跑去,这时——光之雨落在了他的身上。
整整一夜的炮击将这个小岛化作一片焦土。
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幸福”的价值,岛民们就这样被人在一夜之间夺走了生命。这些直到昨晚为止还鲜活的生命,今天早上已经全都丧生了,除了一个人——拥有永恒生命的凯姆。
黎明时分的沙滩万籁俱寂,只能听到海潮声。
在水平线另一端的大陆上,今天也在上演着激烈的巷战吧,光之雨在今天晚上大概也会洒落在城市中。
曾说那个景象很漂亮的少年,却再也不能用那双眼睛来欣赏这一切了。
凯姆将少年的尸体放在一艘在炮火中残留下来的小船上。
他的胸前还抱着成熟的“幸福的种子”,在前往天国的漫长旅途中,如果能用这个来解渴的话,少年一定会很高兴的。
小船飘荡在岸边。
凯姆轻轻一推,小船稳稳地离岸,随即便摇摇晃晃地越漂越远。
善良的少年,脸上依然带着微笑,那是上天的馈赠,也许算是一份礼物吧。
少年踏上了旅程。
千万不要到达“那个国度”啊——凯姆在心里祈祷着。
最好不要到达任何一个国度。
去一个永远都不会下光之雨的地方。
可是凯姆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地方。
正是因为知道,他才会为这个少年哭泣。
在他的心中也下起了雨。
冰冷的哀伤之雨,静静地下着。
船队离开后的天空一如既往的清澈、宽广、美丽。
遗像画家
那位女画家总是随身携带着丧服,只要接受到委托,她就能马上开始工作。
现在也是这样。
在港口的小屋里迅速换上丧服之后,她拎着装有绘画工具的手提箱以及放置丧服的箱子,搭乘了沿河流而下的客轮。
在这条河下游二十公里处的城镇上,有位财主家的老人已经处于弥留之际。
“我这是在跟时间赛跑。”这名自称罗莎的女人苦笑着说道,“因为如果不尽快开始描绘,死者的脸就会变样子了。”
“……变成什么样呢?”凯姆问道。
“我也说不好。”
罗莎还是苦笑着,接着说道:“但是……我知道死者从‘人世’去往‘彼世’了。在他到达‘彼世’后,就没法再画。不管我怎么画,最后的成品也绝对不是死者家属所希望看到的画。”
罗莎的职业是遗像画家——为死去的人描绘画像的人。
在这个时候,这个地区,有将死者的遗容保留下来的风俗。那些没钱雇用画家的人家会在死者安息后,将涂料抹在他的脸上,然后用白布拓印下死者最后的表情。也有人将石膏涂在死者的脸上,制作出一个模型。能够雇用罗莎这样的专职画家的,只有那些有钱人,也就是说在一个人死后,还有各种各样的事情需要去处理。
“有的家庭在我画草图的时候就开始争夺遗产;还有的遗孀把我的画交给法院,用以证明自己的丈夫是否是被毒杀;还有一些高利贷债主在死者临终之际冒失地闯进去讨债;也有的丈夫对着临死的妻子吐口水……好像那位太太一直在和别人搞外遇。”
罗莎用平淡的口吻说道,语气中不带一丝的感情。
据说这是成为一名优秀的遗像画家的基本条件。
“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在痛失亲人的家属身边,打开素描本,认真地描绘出死者的面容。如果我的感情也被周围的气氛所感染的话,是画不出好作品来的。”
凯姆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们两个人只不过恰好搭乘了同一班客轮,而且又坐在甲板上的咖啡馆中同一张桌子旁而已。虽然罗莎只说了几分钟的话,可凯姆很快就发现在她美丽的外表之下潜藏着无尽的空虚。
“真正的画家都瞧不起我们这些人。”
“……为什么?”
“一部分原因是我们靠死人赚钱,另一部分则是我们的作品中不带一丝感情。也的确如此,无论是绘画、雕刻,还是音乐、文学,所有的艺术都是从感情中衍生出来的。而不带感情的我们,充其量只不过是手艺人罢了,而不是艺术家。”
这番话听上去不是自嘲,当然也不是自夸。
只不过是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出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凯姆喝了一口用黑麦酿成的酒,罗莎则喝了一口漂着花瓣的茶。
船慢慢地沿着河流而下。
初春的季节,冰消雪化,几只白色的水鸟落在河面上。
“真是奇怪……”罗莎扑哧一笑,说道,“我在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还以为遇到同行了呢。所以才跟你攀谈起来……”
凯姆苦笑着。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绘画的技巧,甚至也没有艺术家的气质。
不过——也许是罗莎看到独自在午后喝着酒的凯姆的侧脸,感受到了对方与自己内心中同样的空虚吧。
或许她感受到的,是与凯姆如影随形的“彼世”的影子吧。
就在几天前,凯姆还身处于战场之上。
在杀敌无数的同时,也目睹了许多战友被杀。
他的情绪却没有丝毫的动摇,因为自己已经不再年轻。
虽然外表没有丝毫变化,但实际上凯姆已经活了几百年。
罗莎自称三十多岁,已经当了十年的遗像画家,在这行里好像还是一个新手。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再多聊一会儿好吗?”
对于罗莎的提议,凯姆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谢谢你。”罗莎第一次露出了率真的笑容。
当死者临终时,遗像画家不能一直在场等候。当他们被找来时,也就意味着那个人已经濒临死亡,所以也有人认为遗像画家是一个不祥的存在。
围在临终者床边的家人和朋友们,会在其他的小房间里悄悄讨论着。
“差不多该把遗像画家找来了吧。”
“不,现在还早。”有人回答道。
也有人会说:“嗯,还是提前联络一下比较好。”
大家都压低了声音,稍微有些忌讳地讨论着。
在教会的介绍下,遗像画家造访了死者的住处,但是他们不能从正门进入。而是要绕道后门,来到一个不透光的房间里,换上丧服,耐心等待着临终的通知。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外面的人说“请跟我来”,然后穿着丧服的画家就要开始工作了。
并非所有人都是寿终正寝,此外还有疾病和事故夺去人们的生命,所以遗像画家经常会描绘一些很年轻就去世的人的脸。
浮现在素描本上的那些人的脸,是刚刚跨越生死界线——从“人世”刚刚走向“彼世”的脸,看上去是那么栩栩如生。
虽然交给家属的是以素描为基础用油彩画出来的作品,但是用罗莎的话来说,最真实的遗像就是那些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的素描。
“人们刚刚去世时,房间里的空气很特别。也不知道是时间停住了,还是时间和空气融合了……周围的哭泣声听上去好像无休无止,在这种情况下,死者的脸逐渐浮现在白色的素描本上,只有这个才会让我觉得时间的确在慢慢流逝。”
“你看。”罗莎说着拿出一本素描本递给凯姆,里面画着数不清的死者的肖像。这里收入了她最近两年中所完成的作品。
虽然有的人很安详,有的人脸上满是苦闷,不过每幅画都有着不可思议的真实感。这些脸的确不是睡着的样子,但是也不能将其称为死亡的表情。看上去他们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相反又好像正在化作灰烬。真的能够看出这些男男女女正在跨越那条生死的界线。
“因为尸体变凉之后就会被运走,如果等到死者家属做好葬礼的准备就来不及了。所以我必须在死者烟气之后几分钟内画好遗像,这只是我的职责所在罢了。”
罗莎停了一会儿,又苦笑着说道:“但是,从死者家属的角度来看,我一定是个冷酷不近人情的女人吧。”
凯姆无言地翻看着素描本。
在战场上也是如此——他很想这么说。在战场上也没有时间凭吊那些死去的战士,如果有流眼泪的时间,还不如去做自己接下来该做的事情。不然,下一个前往“彼世”的人,也许就是自己。
素描本的最后一页是一张没有完成的画。
那是一个小孩的脸。
虽然画出了发型以及脸部轮廓,却并没有接着画下去。
凯姆疑惑地抬起头来,罗莎静静地说道:“这是我的女儿。”
“……她怎么了?”
“如果能够画出自己家人死去的脸,才算得上一名称职的遗像画家。这是当然的了,可以平静地面对别人的死亡,对自己的亲人却做不到,这是非常自私的行为。”
女儿在两年前夭折了。
这条幼小的生命染上了严重的流行性感冒,只在这个世上活了三年的时间,就凋谢了。
“在她临终前,我一直握着她的手。一边哭一边喊着她的名字,还在说‘不要死、不要死、快回到妈妈的身边来’……”
可医生却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随后罗莎松开女儿的手,翻开素描本。含着泪水拿出铅笔,打算画下女儿的遗像。
“但是……我做不到。不无我怎么克制,眼泪就是源源不断地涌出眼眶,根本画不下去……”
凯姆将目光又投到素描本上。
白纸上还残留有水渍,那应该是泪痕吧。
“作为一名遗像画家,真是失职啊。”
罗莎笑着将目光投向河面,接着说道:“但是……如果有人问我,作为一名画家想要留下哪幅作品……那我会毫不犹豫地选这张。”
这时汽笛响起。
也许是被这声音所惊吓到,漂浮在河面上的水鸟一下子都飞走了。
凯姆合上素描本,还给罗莎。
虽然他想说“真是好作品”,不过还是决定不说。因为这种称赞对于罗莎的工作,她本身,以及她死去的女儿来说都是一种失礼。
“对不起,我自顾自地说了这么多话。”
罗莎再次凝视着站起身来的凯姆的脸庞。
“但是……说真的,你看上去非常像是我的同行。”
凯姆苦笑着摇了摇头,罗莎又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对不起,对你说了奇怪的话。这么说虽然会让你不舒服,不过如果有一天你也需要请遗像画家的话,欢迎来找我。”
凯姆仍是苦笑,“对不起,我没有家人。”
“是吗?那么,如果你自己需要遗像画家也可以。”
罗莎呵呵地笑着站起身来,右手拿起装着画具的箱子,左手拎起存放丧服的箱子。
很可惜,凯姆并不需要罗莎的帮忙,因为他还不会到“彼世”去——准确地说是去不了。
在无比漫长的“生存”道路上,还会碰到无数的“死亡”吧。
汽笛声再次响起。
船速逐渐慢了下来,并朝着岸边开去。
走下船后,又是一段新的旅途。
那是漫长的旅途。
下一个战场,就在那座远远的山峰的另一头……
离天堂最近的村子
在这个被群山包围的村子里,女人们一生中要生下好几胎孩子,五、六个也是很正常的。据说村长的太太就在几天前生下了第十个孩子。
“这位客人,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一名年轻人俯视着被白雪覆盖的村子,向凯姆问道。
凯姆歪着头默默地思考着,年轻人从小皮囊中取出一颗类似透明糖果的东西放进嘴里,笑着说道:“很快就会死的。”
“小孩子吗?”
“是啊……几乎没有能够长大成人的孩子,大多数只能长到五、六岁,然后就会夭折。说到村长的太太,她已经失去七个孩子了。”
不只是遗传的问题,还是尚且没有查明真相的病毒,从以前开始——从很久、很久以前,这个村子里的人就十分短命。
“说来我还真的没有见到老年人。”
“是吧,在几十年前还有活到五十几岁的人,听说那是这个村子里最长寿的记录了。”
“所以……”年轻人继续说道,“我们会生很多孩子。生的越多,夭折的也就越多……但是只要能将一个抚养成人,家族的血脉就会得以延续,而村子的历史也将得以传承。是这样吧?”
年轻人今年已经十六岁了,他还有一名和自己同龄的妻子。
而且,很快——大概是今明两天,他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出生。
年轻人嚼碎嘴里的糖果,说道:“我们走吧。”然后将雪橇的绳子缠在手上。
虽然雪橇上并没有装载货物,但是拉着空雪橇爬上落满雪的陡峭斜坡也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情,所以这份工作的薪水也算是不错。
就在前几天,比这位年轻人大三岁的同伴去世了。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您能帮我把雪橇推上去吗?”他向恰巧路过的凯姆恳求道。
凯姆欣然应允,向年轻人问道:“你没有家畜吗?”
“有啊,不过像马、牛、驴这些家畜……也会很快死去。即便是花高价从城里的市场买回来的,也会在不久之后死去,结果我们只好靠人力耕田、拉雪橇。”
年轻人的手臂很粗壮,踩在雪地上的脚步也很沉重。
但是据说之前的那个伙伴更加强壮,在将拉雪橇的方法、设置狩猎陷阱的诀窍、生火技巧等各种生存技能都教给他这个犹如弟弟一样的年轻人之后,突然就去世了。
“人们总是很突然地死去,刚才还好好的家伙突然就倒下了。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痛苦,就那么死了,都没有时间把医生喊来,不过即便是医生来了也没有办法吧。”
“你的同伴也是如此吗?”
“是啊,在清扫半夜落下的积雪时,刚走到路边就倒下了。等我急忙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是,人们都是这样死去的,无论大人还是孩子。”
“……那么,你也……”
“也许吧。谁也不知道那个瞬间会什么时候降临。也许是几十年之后,也许就是明天……”
年轻人淡淡地说着,然后转过头来指着自己的胸膛,笑着说道:“也许就是现在。”
很灿烂的笑容,没有一丝对命运的诅咒或者怨恨的样子,也没有自暴自弃的影子。
“你不怕死吗?”凯姆想要这样问,却没有说出口。他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太愚蠢了,而且自己也没有问这件事的资格。
长生不死的男人,又有什么资格对随时可能暴毙的人说这种话呢?
年轻人和凯姆拉着雪橇继续沿着陡峭的山路前行,两个人的目的地就是在山的另一头的湖泊。
将结冰的湖水切成冰块,然后运回村里——这就是年轻人的工作。
“在我们村里,那个湖被称为‘生命之泉’,在村里随处可见的泉眼,其源头都是‘生命之泉’。”
凯姆沉默着点了点头。
“‘生命之泉’结成的并不易融化,所以你看,就像这样……”
年轻人再次从皮囊里掏出一块透明的糖果——不,掏出一个冰块,放在嘴里。
“真是精神百倍啊。这种东西对从事体力工作的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怀孕的妇女和体弱的孩子,只要吃一块‘生命之泉’的冰,马上就能恢复精神。”
凯姆再次沉默着点了点头。年轻人掏出一块碎冰递给他。
“说真的,这个本来是不能给外人的……不过你帮了我的忙,所以这算是破例了。可是你还要帮我把冰装上雪橇,回去的路上我一个人就能应付。”
凯姆接过冰块,悄悄地闪过年轻人投来的目光,将其放进了嘴里。
应该只是湖水结成的冰,可是却有股甜味。
正如之前预想的一样。
凯姆趁年轻人没有注意,偷偷地将冰块吐了出来。
那是毒素的味道。
对村民来说这个味道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们并不知道,但湖水里的确融入了毒素。
随着时间的流逝,历史的伤痕已经变淡,在覆盖着万年积雪的崇山峻岭的另一端,曾经存在的世界也逐渐被人们所遗忘。
被年轻人称为“生命之泉”的湖泊,在山峦另一端的世界——湖水注入大河的源头,曾经被称为“死亡之渊”。
在遥远的数百年之前,水源附近一带被金属矿厂的毒素所污染。河面上漂满了鱼类翻白的尸体,犹如迷雾的有毒气体从地表冒出,不光是山中的走兽,就连天上的飞鸟都被毒死。森林枯萎,由于开采矿藏而繁荣的城镇变成了一片废墟。
经过漫长的岁月,自然环境开始恢复。森林变得绿意盎然,小动物们都回到这里,随后以它们为食物的大型动物也出没此地。
但是,人类却没有回来,并没有人知道在这个位于深山中的水源附近所发生过的惨剧。知道这一切的,只有这个活了千年的男子——凯姆。
年轻人伫立在结冰的湖畔,好像心情非常不错地伸了个懒腰。
“这位客人,我经常会想,我们的村子也许是距离天堂最近的村子了。正因为距离天堂太近了,所以大家很快都被上帝召唤走了。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啊?”
凯姆并没有说话。
在漫长的岁月中,从上游沉积下来的毒素都汇集在这个湖里。有毒的湖水渗入土壤,然后与地下水混合在一起,然后变成泉水滋润了村民们的喉咙。
虽然并不清楚这种毒素的化学成分,但是积累在人们体内的毒素不到最后恶化的那一瞬间,是绝对不会让人们感到痛苦的。这也许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吧,或者这使得不幸显得更加突出。
年轻人一边用锯子切割岸边的冰块,一边接着说道:“可是……我希望即将出生的孩子可以长寿,如果生下来五个人的话,哪怕其中只有一人能够长大成人也好。这样一来我就会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我的父母和祖父母也是一样……大家都生了许多孩子,也夭折了许多。只有在一、两个孩子平安长大之后,他们才会死去,这就是我们人生的意义。”
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年轻人又吃了一块碎冰。
如果将一切都告诉他的话……
是的,将所有埋藏在历史阴影中的真相都告诉他,告诉村民们,也许悲剧会就此结束。
但是,年轻人说道:“在我们村子里,每当有孩子降生都会桥中,有人去世也会敲钟。人的出生和死亡就像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所以即便是有人死去也不用悲伤。大家都会笑着送终,就像是在说‘你先去天堂帮我占一个好位置哦’,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
“啊……我明白。”
“我们一直都是这样来迎接新生命,并送走很多生命的。虽然我没有上过几天学,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这位客人,所谓离天堂最近的村子,也可以说是处于生死交界的地方,对吗?”
年轻人这样说完,稍微有些难为情似的笑了。
“也许是因为我的孩子即将出生,所以我现在也开始试着思考一些比较深奥的事情了。”
“没关系,不过……我明白你想说的意思。”
就在这时,从山脚下传来了钟声。
钟声慢慢地、不停地重复着。
“啊,生了,生了。”
年轻人重重地点着头,咬着牙说道:“是我的孩子。”
即便是响起相同的钟声,在人们出生和死亡时,声音还是会有些许细微的差别。当村中的男孩和女孩能够分辨出这种不同时,就会被认为是长大成人了。
“希望这个孩子能够长寿……”
年轻人百感交集地小声说着,接着又好像要打消这个念头。
“不过,无论长寿还是短命,我的孩子都降生到这个世上了。这就足够了,我很高兴,真得很高兴……”
他眼中泛着泪光,脸上却带着笑容。
接着,年轻人就这样面带着笑容,倒下了。
凯姆把年轻人的尸体放在雪橇上,返回了村子。
正如年轻人所说的那样,村民们的脸上带着与迎接孩子出生时一样的笑容为他送终。
死亡不是一件应该悲伤的事情,因为被召唤到天堂去只不过是时间上的早晚罢了。
年轻人的妻子从他的皮囊中掏出一块像糖果一样的碎冰,轻轻地放进孩子的嘴里。
“你要健康的成长哦,你的爸爸已经先到天堂等你了。你也会慢慢地、慢慢地前往天堂,不过在此之前,要在这个村子里长大哦。”
妻子的话语就像是摇篮曲一般温柔地响起。
凯姆什么都没有说。如果要贯彻“正确”,那么沉默也许就是犯罪。但是对于背负着永生的凯姆来说,所谓“正确”真的很难界定。很多人都为了标榜自我的“正确”而互相争执,互相伤害,甚至夺走了对方的生命。和那些比起来,年轻人的遗容是何等安详,何等宁静——这个距离天堂最近的村子,果然充满了幸福。
孩子哭了,好像在自我庆祝这注定不会长久的生命,哭声越来越大。
凯姆微笑着离开了村子。
钟声再次被敲响。
洪亮的钟声在山峦中回荡,好像在祝福无怨无悔死去的年轻人。
在我结束这过于漫长的一生时——凯姆想着——如果可能的话,也希望有这样的钟声来为我送行。
但是,他知道这一天是永远不会到来的,凯姆没有停下脚步,头也不会地朝前走去。
漫长的旅途还没有结束。
逆风之民
在这片广袤的大草原上,总是吹着强劲的风。
可能是由于地形的关系,风吹来的方向与季节和时间无关,而总是固定的。从东到西——从太阳升起的地平线吹向太阳落下的地平线。
生长在草原上的灌木的枝干,在片刻不停地狂风下的吹拂下全都整齐地朝着西边倾斜,而这里的草都不会长得太高。即便是紧贴着地面生长的草,它们的叶子也全都向着西侧倒去。
在草原上,有一条商队和牧民们经常行走的道路,但是这条路上却不会出现“来来往往”的景象。因为想要横跨这片草原的人,都会由于受到狂风的影响而只能从东向西行走。那些想要从西往东去的旅客则大都会选择翻过南面的山脉,绕路而行。虽然距离变长了,但是比起在草原上逆风而行,还是会率先到达目的地。
这条草原上的路被称为“风之大河”,就像河水绝对不会逆流一样,行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们的脚步从很久远的过去开始,恐怕要到遥远的未来,也不会发生改变——一直是从东到西。那些从太阳升起的地平线上出现的人影,都将慢慢地消失在太阳落下的地平线。任何人都不会与其他人擦肩而过,除了一些可以忽略不计的例外……
当第一次和凯姆在“风之大河”擦肩而过时,少女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
“那么,那时奶奶还活着吧?”
面对天真的少女,凯姆笑着回答道:“啊,是的,很慈祥的奶奶啊。”
“奶奶……”
少女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指着远处连绵不断的山峦。
“翻过了七座山丘,那就是奶奶的旅程。”
“七座很多吗?”
“嗯,因为我的奶奶很长寿,普通人翻过五座山丘后就去世了。而剩下的人会将他埋葬在旅途终结的地方,然后继续启程……”
少女的手这次指着自己的脚下。
“我现在来到了这里。”
她好像很高兴地说道,并自豪的笑着。逆着“风之大河”的风向,穷尽一生不停地朝着东方走去,最后到达应该位于东方尽头处的大河源头——这是少女,以及少女整个家族所虔诚地信奉者的宗教的教诲。
人们将信奉这个宗教的人称为“逆风之民”,这个称呼里夹杂着畏惧、怜悯、微妙的轻蔑以及些许憎恶。
“逆风之民”没有任何世俗的欲望,他们生命的意义就是不断地朝着东方前行,没有任何迷惘。他们会在旅途中产下孩子,一边抚养孩子一边继续旅程。当一个人年老力衰时,他的旅程就算是终结,但是家人们的旅途仍将继续。他们的孩子、孙子、曾孙子……将继承这一遗志。
少女家族的旅程始于那个已经去世的祖母,当年她带着与少女年纪相仿的儿子,从“风之大河”的西边开始了整个旅程。
虽说如此,“逆风之民”却并非一年到头走个不停。从秋末到初春——在逆风最为强劲的季节里,他们会长期逗留在散步四处的客栈里,干一些当地人不愿意从事的工作来赚钱维持生计。有人就这样留在了城里,相反也有人会在初春时带着几个当地人一起继续旅程。比如说在冬季时陷入热恋的恋人;再比如憧憬着旅行的少年;又或者是厌倦了城里生活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城里人会用如此复杂的眼神来看待“逆风之民”的原因。
少女的母亲也是在旅途中加入的,也许过了几年之后,少女也会在某个客站与某个人陷入热恋,从而选择留在城市里度过余生,或者邀请自己的恋人一起旅行……这些事大概她本人还没有想到吧。
“差不多该走了。”
父亲呼唤着少女,好像短暂的休息时间结束了。
少女似乎有些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对不起,虽然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聊,不过我们必须在下雪之前赶到下一个城镇。”
虽然少女的脸颊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通红,嘴唇也有些干裂。不过当她说“那么,祝你一路顺风!”时的笑容还是那么好看。那是只有在对自己生存的目的没有任何怀疑和迷惘的人的脸上才会浮现的笑容。
“喂,我们还会在什么地方见面吗?”
“也许吧……”
凯姆笑着说道,但却不是像少女那样的微笑。他正在朝着“风之大河”西面更加往西的地方走去,作为一名佣兵,他的战场就在那里。当西边的战争结束之后,大概在东边的某个地方会出现新的征战吧。漫长的旅途,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东西,只是一场艰苦的旅程。在旅途中,当下一次再和少女重逢时,凯姆的笑容将变得比现在更加阴暗吧。
大概少女是想为凯姆饯行,于是她富有节奏地重复着几句简短的话。
这风从哪里吹来?
风的起源在哪里?
那是生命的起源?
还是生命的尽头?
“再见!”少女离开了。迎面而来的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她压低身子,迈开步子稳稳地朝前走去。
凯姆再次见到少女,时间已经流逝了十个年头。
那正是春天,草原上盛开着白色的小花。
少女已经变成了在客栈经营修补皮鞋和衣服小店老板的妻子。
“这是我在这个小镇上迎来的第三个春天。”少女一边轻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一边说道。
还有几天,她的孩子即将诞生,少女也将变成一名母亲。
“你的父母……”凯姆问道。
少女耸耸肩,目光投向东边,若有所思地说道:“他们继续着旅程……只有我留在了这里。”
为什么——这个问题凯姆并没有问出口。
既然有继续旅途的人生,那么也就有留在城里的人生。根本无法判断哪个是正确的,哪个又是错误的,只有浮现在少女脸上幸福的微笑,才是最终的答案。
“喂,比起那件事……”少女好像有些惊讶,“和很久以前我们相遇时相比,你看上去好像一点变化都没有。”
对于活了千年的凯姆而言,区区十年的岁月只不过像是季节的转变罢了。
“原来也有这样的人啊。”
凯姆苦笑着说道:“在这个世上也存在着永远、永远都不会老去的人啊。”
看到这个从孩子长大成人的少女,凯姆开始再次思考——永生不死这件事到底是幸福的呢,还是不幸呢?
费了好一番唇舌,少女终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于是接着说道:“既然是这样……那么你试着去狂风的源头看看就好了,对于‘逆风之民’来说你不就是最佳人选吗?”
也许吧。
对于在“风之大河”逆风而行,并到达风之源头这件事而言,人类所被赋予的生命实在是过于短暂了。
但是凯姆却慢慢地摇了摇头。
“对于我来说,根本没有资格开始这样的旅程。”
“是吗?但是任何人都可以称为‘逆风之民’啊,只要抱有用自己的眼睛看到风之起源的心情就够了。”少女这么说道,“但是,好像还没有人亲眼见过。”
说完,她稍微有些落寞地笑了。
风之起源——根本没有这样的地方,即使到达漫长旅途终点的“风之大河”东侧,那里也只是吹着风。不仅仅是东风,还有西风、北风、南风……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绝对不会永生的人类,挑战着绝对没有终点的旅途。也许这是最为悲惨的悲剧,也许是最为好笑的喜剧。但是,凯姆知道绝对不能将这种行为称为“徒劳”。
“你呢?”凯姆问道,“你已经不再打算继续旅程了吗?”
少女叹了口气,稍微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一边摸着肚子一边歪着头说道:“嗯……我也许会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也许会再次想要去风之源头看一看。”
即便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重返旅途——“逆风之民”总是这么说,他们会在某一天突然抛弃一切城镇里的生活,开始继续前行。
重返旅途的人并不是只有与“逆风之民”相遇,继而受到邀请……也有一个人突然就重新开始旅程的情况。
根据“逆风之民”所信奉的宗教的教诲,其实每个人的心底都渴望着永无止境的旅途,只不过平时大家都没有意识到,因为这种渴望都被埋藏在比记忆更加深的心底。这种渴望一旦由于某种契机而被激发的瞬间,人们就会变成“逆风之民”。
“对你而言,也存在着这种渴望吗?”
“也许吧……”
“嗯,绝对有。”和上次见面时一样,那是没有一丝迷惘,无比坚定的眼神。
接着,少女盯着凯姆,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
“我也……因为我的那份渴望仍然没有消失。”
“但是,你现在的生活不是很幸福吗?”
“嗯,当然了。”
“那么能够让你抛弃所有幸福,重新踏上旅途的日子真的会来临吗?”
少女只是微微一笑,什么都没有说。
漫长的岁月继续无情地流逝着。
每个人的心底都渴望着永无止境的旅途——凯姆总是会在无意间想起少女的这句话。
对凯姆而言,生存就是一次永无止境的漫长旅程。
在旅途中,凯姆见过无数人死去,也见过无数生命的诞生。人类的生命实在过于短暂,也过于脆弱——越是仔细体会这句话,不知为什么,就越会觉得所谓“永远”和“悠久”这样的词句真的很适合这些有限的生命。
在久违的“风之大河”的路上,凯姆遇到了一场“逆风之民”的葬礼。
“路人先生,路人先生。”
一个穿着丧服的少年,向每位路过的人递上鲜花,嘴里说着:“请为此前走过漫长旅途的伟大灵魂,献上一束花吧。”
凯姆接过花,向少年问道:“逝去的是你的家人吗?”
“是的,去世的是我的奶奶。”
男孩点了点头,他的脸看上去有些眼熟。
躺在棺材里的老婆婆——果然没错,就是当年的那个少女。
“奶奶一直都在旅行,当我父亲还是个婴儿时,奶奶就带着他,一路从很远很远的山那边走过来的。”
少女果然还是继续了自己的旅程。
搬弃城里的生活,牵着自己孩子的手踏上了没有终点的旅程。
而且将到达风之源头的目标,传给了自己的孩子、孙子,并将世世代代地传承下去。
朝着绝对不会到达的地方前进,无论多少代都会将这一信念继承下去——这也是一场没有止境的旅途。
是悲剧吗?
是喜剧吗?
大概此时躺在棺材中的老婆婆脸上的微笑就是答案。
凯姆将野花放在老婆婆的脚边。
一同旅行的家人们为亡者唱起了祈祷歌。
这风从哪里吹来?
风的起源在哪里?
那是生命的起源?
还是生命的尽头?
风,继续吹着,吹过这片广袤的草原。
凯姆慢慢地前行。
“一路顺风!”
少年那被风吹得通红的脸庞和曾经的少女一样,并在微笑着挥手。
饶舌的佣兵
这个防御工事被攻破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已,敌人大概会在黎明时分发起总攻。我方的主要部队,大都已经从前线撤退,只剩下佣兵部队还留在防御工事中。虽然被下达了死守阵地的命令,可是这些曾经历过无数次战斗的佣兵们,早已经明白了这道命令所包含的真正含义。
“我们被抛弃了啊……”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名叫做托马的佣兵自嘲似的说道。
“我们的任务就是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使大部队能够安全撤到后方。我们成了他们的挡箭牌,要为了那些雇主们效犬马之劳直到最后一刻。”
呵呵——干涩的笑声响起,随即在黑暗中扩散开来。
凯姆什么都没有说,虽然周围还应该有几名佣兵,可是大家仍然保持着沉默。
这些佣兵战友根本不会在战场上交谈,他们也许会在下一场战斗中成为敌人,从而杀个你死我活。特别是在这种阵地攻防战中,当遭受敌人猛烈地攻击时,甚至都没有时间去看同伴们的脸。
关于这个名为托马的战士,凯姆也一无所知,只是从对方的声音中能够听出,他很年轻,也许作为一名佣兵的资历尚浅。
在死亡的恐怖逐渐迫近之时而变得有些饶舌,应该是因为在他心底的最深处还留有懦弱的原因。而且即便心中仅仅留有一丝这样的懦弱,这个人就无法从战斗中幸存下来。这是战场上的法则,托马知道这一法则,他的生命已经危在旦夕。
“真糟糕啊,我们大概在明天早上就会被敌军杀死吧。变成一群孤魂野鬼回到自己的故乡……真让人受不了,真受不了。”
从黑暗中并没有传出附和的声音,使到如今,说这样的话根本无济于事。在选择走上佣兵这条路时,就应该对这一点有所觉悟。为了换取少量的金钱而出卖了自己的生命,而为了将自己的生命延长一天,就要不断地夺走敌人的生命,所谓佣兵就是这样一种存在。
“喂……你们都听见我说的话了吗?这里有多少人?我们是同生共死的伙伴啊,明天早上我们的尸体将会并排躺在一起,现在不要再沉默了,都给我回个话啊。”
没有人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在黑暗与沉默中开始混杂了一些焦躁的气氛。
默默地聚集在战场上,无声地与敌人厮杀,最后无言地死去……
这就是佣兵的规矩,如果能够用语言来形容的话,甚至可以称之为“美学”。
但是,托马却放弃了这种美学。
“我从最开始就觉得不行,司令部拟定出来的那种作战方式完全行不通。我说你们没有这样的感觉吗?这场战争,我们这边必败无疑。真是失策啊,要是之前选择了那边的军队就好了。那样的话,现在就能得到一大笔奖金,然后就能痛快地品尝数不清的美酒佳肴,还要找几个女人来玩玩,多少钱都无所谓啊。真是太好了,可惜啊……我抽了一根下下签。”
这时,从黑暗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说道:“喂!”
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的声音,语气中还带着怒气。
“怎么了?”
就在托马四处寻找说话人的时候,那个男人接着说道:“给我闭嘴。如果你还继续喋喋不休、没完没了的话,我就先把你送到另一个世界去。”
“……对、对不起。”
托马垂头丧气地说道,四周终于再次恢复寂静。
但是,这份寂静却充满了紧张的气氛,甚至比托马说话之前还要紧张。
这群身经百战的佣兵们都明白。
他们都对饶舌的男人格外留意……
所谓饶舌,也就是对语言的依赖,或者说是在语言上的纠缠。
而原本在战场上是不需要语言的,只需要在沉默中拿起武器,在沉默中摆好架势,在沉默中战斗,在沉默中杀敌,或者在沉默中被杀。这些佣兵们都是这样做才活下来的。
饶舌的男人却并非如此,那些只知道耍嘴皮子的人总是依赖其他的东西活下去。比如背叛的甜蜜圈套,比如临阵逃脱的诱惑,甚至还有发疯似的逃避。
无法忍受被敌人包围的恐惧,变得精神错乱,甚至袭击自己人——凯姆曾经见过很多这种悲哀的佣兵。
也许托马也会变成那样的家伙吧,这种可能性很大。大概其他的佣兵们也在考虑相同的事情。佣兵们在寂静中,用与敌人对峙时相同的眼神寻找着托马情绪上的变化。他们一旦觉察到这个家伙不稳定的情绪波动,可能就会在一瞬间将短剑悄无声息地插进托马的左胸。
沉默还在持续着,直到昨晚还一直能听到的虫鸣声,今晚也听不到了。可能是为了防备敌军将在黎明时分所发动的总攻,虫子们也在第一时间逃走了吧。这么说来,昨天也没有看到鸟的影子。当初在这里修建防御工事时,每晚都会来抢夺粮食的野兽们,也在几天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动物们有着人类所没有的,不可思议的预知能力。只要它们从战场附近经过,就能察觉到这一切。
不管怎么说,好像就连动物们也放弃了这个地方。
现在,在遥远的森林中,那些以尸体为食物的黑鸟们也许已经成群结队地起飞了。
明天它们就能大吃一顿吧。
它们也有预知能力,战斗应该会在太阳刚刚升起时结束。如果不能抢先一步赶到这里,这顿美味也许就会被从其他森林赶来的家伙所瓜分。黑鸟们也许正在夜空中拼命地拍打着翅膀,一心朝著这边飞来。
托马的声音再次响起,那是细微的啜泣声。
“喂,你们大家……虽然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不过明天早上几乎都会死吧……能够活着逃出去的,最多只有一、两个,对吧?你们不觉得这是个很糟糕的情况吗,不管怎么想都很糟糕啊!你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不会感到害怕啊。但是……即便不会害怕,但是你们不觉得这样很傻吗?喂,告诉我……你们都比我经历过更多的战争,你们告诉我,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们并不憎恨敌人,这边的军队对我们也没有任何恩情……即便如此,你们还是服从我方军队的命令,奋勇杀敌……最后将会死在这里……喂,这么做不是徒劳的吗?不觉得很傻吗?”
黑暗中响起了咂嘴的声音,紧接着又有人发出了急躁的叹息。
“受不了了,我…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托马的声音里混杂着呜咽声。
“我…只是想多赚点钱,嗯,能品尝到美味的食物,穿着华丽的衣服……只是这样就足够了……我错了,我以前没有做过这样的工作……”
凯姆一声不响地保持着警惕。
潜伏在黑暗中的士兵除了托马和凯姆之外,还有五个人。情况不算糟糕,这些应该都是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男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们根本不会默不作声地任凭托马哭诉下去。他们一定会发出怒吼,抓住托马暴打一顿……可是在黎明时分进行最后那项“工作”之前,耗费大量的体力明显不是明智之举。
只要用这些不断保持沉默的男人,“活着”的可能性就会逐渐增加。但是,这个只知道饶舌和哭泣的男人将会成为大家的累赘。
托马还在一边哭泣,一边对自己的命运自怨自艾。
沉默的气氛发生了改变。
不好…凯姆的神经变得更加敏锐。
一旦天亮,托马将会变成一个碍手碍脚的家伙,由于他的存在,“活着”的可能性将会减少,佣兵们都明白这一点,也正因为明白——为了确保自己的活路,他们什么都愿意去做。
“喂,我真的……不想死。不想在这个地方,像一条狗一样死去,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吧……”
月光从乌云间投***。
只是一瞬问,托马哭丧的睑在黑暗中浮现出采。那张脸比凯姆想像中的更年轻,不,可以说是幼稚,那是一张可以被称为少年的脸。
乌云很快又将月亮遮住,黑暗再次将众人包围起来。
在这片黑暗的底部,闪过一道钝光。
凯姆默默地,如风一般快速地闪过身子。就在刚才月光洒下来的一瞬间,他就已经目测好了自己和托马之间的距离。
他抓住托马的手腕,一个东西掉在地上,发出了声响。那道钝光在脚下一闪,然后再次融入了黑暗。
那是一把匕首。被死亡的恐惧所控制的托马,打算用自己的匕首割喉自杀。
这时凯姆化拳为掌,用手掌的边缘对准托马的胸口用力劈下。
托马闷哼一声,失去了意识。
凯姆背着托马在黑暗中走着。
不一会儿,托马恢复了意识,连忙晃动着四肢喊道:“站住,放我下来。”
凯姆将他放下。
“月光偶尔会出现,所以你可以自己确定方位,朝着月亮落下的方向一直走。”凯姆平静地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少年莫名其妙地问。
“如果说还有退路的话,就只有那个方向了。”
选择敌人包围圈中,力量最为薄弱的路线。当然,就算是通过了那里,也没有任何安全的保证,之后的路只有相信自己的命运和力量。
“……你也逃跑吗?”
“我要回去,你一个人走就可以了。”
“为什么,你也和我一起逃走吧。喂,一起走吧,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凯姆照着紧紧拉住他的托马的脸,打了一下。对方面颊上的肉的柔软性,果然不是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所有,那是少年——或者说一个孩子的脸。
“你一个人跑吧。”
“……为什么?”
“为了生存。”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逃跑,你也想活下去吧?你不想死吧?”
想要活下去——根本没有这种想法,但还是会活下去,不,是必须活下去的苦闷,托马还太年轻而无法理解这些吧。而且他的生命也有些过于脆弱。
“我们只有在战斗中才能活下去,这就是佣兵。”
“但是……”
“你快跑吧,如果你在战场上的话,肯定会变成累赘。”
“根本没有胜利的希望!那样的话为什么还不逃跑!”
“我们……的工作就是战斗。”
说完,凯姆转身原路返回。
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的托马,也随即朝着西面的丛林深处跑去。
逃跑和战斗——“生存”到底藏在哪个选择里,凯姆并不知道。他觉得不知道也是件好事。
但是……
“跑吧,孩子!”凯姆轻轻地说道。
东方的天际已经逐渐露出了鱼肚白,再过一会儿,敌人就该发起总攻了。
几只鸟从西面的森林里飞了出来。
也许一场小规模战斗已经在寂静中开始了,可怜的佣兵也许被敌人发现,就那样被杀害了。
凯姆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那个喋喋不休的佣兵的脸,他曾经见过。在战争还没有开始之前,那个少年曾经在街边的市场里贩卖水果。听市场里的女人们说,他是个十分孝顺的孩子。
凯姆盯着逐渐泛白的东方的天空,向前走去。
英雄
在战场上立下赫赫功勋的英雄晋升为将军,带着无上的荣光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村民们像举办祭典一样迎接英雄的归来,大人们在白天就摆下了丰盛的酒宴,孩子们则得到了美味的糕点,甚至是支撑整个村子生计的牧场中的牛羊,不知道是被村子里不同寻常的气氛所影响,还是它们也在欢迎英雄归来,一个个也发出了更加高昂的呜叫,响彻了整个天空。
“将军,你是我们村的荣耀。”在欢迎仪式的开头,村长得意洋洋地发表着祝词,“咱们这个小村子里,竟然出现了一个这么大的英雄,真是让人感到无比自豪啊,就连我们的祖先也一定会感到高兴吧。”
对村长的言辞,聚集在广场上的人群一起鼓掌喝彩。
“根据几天前军队正式发表的报告,在这次战斗中,将军一共消灭了敌军两千余人。”
广场上的人群顿时轰动了。
“试着想想,我们这个村子的人口还不足一千人,也就是说将军一个人就消灭了两个村子。我们真的应该庆幸将军不是我们的敌人,如果万一敌军中也有像将军这样的人,那么我们现在就应该已经在山上的公共墓地中并排而眠了。”
虽然人群中的几个女人在一瞬间皱起了眉头,可那些喝醉了的男人们却一起哄堂大笑。
坐在舞台中央的将军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自己威严的胡须,台下并没有人知道这是他在感到困惑时的习惯动作。因为当他离开家乡参加军队时,还是一名不出名的小兵,也没有蓄起胡须。
“可以说将军是我军的栋梁,也是国家的救世主。虽然我听说将军在明天就要赶赴下一个战场,不过今天就请您在阔别多年的家乡开怀畅饮吧。”
说完之后,村长走下了舞台,紧接着村里最棒的男演员轻捷而又滑稽地登上了舞台。
“将军,小人有一事相求,不知是否可以。”
演员走到一睑讶异表情的将军面前,连忙跪倒叩拜。
“将军能否把您的爱刀暂时借给小人?”
虽然将军有些疑惑,但是在台下村民的鼓掌以及欢呼声中,还是把装饰有红缨和宝石的刀递给了他。
男人毕恭毕敬地用双手接过刀,说道:“哈哈,真是我的荣幸啊。”
随后他假装拿不动,步履躏跚地来到舞台的前面,将刀抽出了刀鞘。
“那么,现在就让我们来重现那场让将军名声大震的白刃战中,将军一连消灭十八名敌人的场面吧。”
在欢呼声中,这个男人用夸张的动作作为开场,不停地挥舞着刀。村民们都知道,将军不仅仅擅长谋略,即便是作为一名战士也是名震天下的。不依靠武器,最后还能用自己的手绞杀敌人,这对村民来说好像是一件无比自豪的事情。
“一个、两个……抽回刀,干掉第三个……从第四个人的肩膀斜砍下去,然后砍掉第五个人的脑袋……哦,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三个人一起冲过来了……真麻烦,让我用爱刀一下刺穿他们吧……”
全场的气氛开始沸腾起来,将军也十分放松地鼓着掌。
可是,他在拍了几下手之后,继续用手指轻轻地摸着自己的胡子。
“如果是你的话,能明白吗?那时的我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坐在舞台上?”
年老的将军喝了一口皮囊中的水,然后朝凯姆问道。他那引以为傲的胡子已经变得花白,证明那些已经是十分久远的事情了。
凯姆默默地点了点头,将军慎重地继续说道:“越是了解战场的人……越是会这样。”
“家乡的那些民众,只是以善意来迎接地们的英雄。”
“啊,是的。他们这么做根本没有任何恶意,那些老实的村民们,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感到难受,那种情况让我坐立不安。”
斩杀了十八个人……
英雄的行为,被后世用数字传颂下去。
那一天,在台上用滑稽的动作挥舞着大刀的男人,一定很难想象那些在战场上被人砍杀的男人们的脸上会浮现出何等苦闷的神情,也无法体会被人用诅咒的眼神盯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吧。
“但是,这样也好。生活在和平中的人们,即便是不知道这些事情也好。为了让他们的生活远离战争,所以才会有我们的存在。是这样吧?正因为有我们在前线奋勇杀敌,那些被我们所守护的人才会无从了解战场上的血与火。如果不相信这一点的话……那么人们互相残杀的意义又在什么地方呢?”
凯姆没有回答。年老将军的话既非肯定又非否定,此时将军在精神恍惚地看着自己所率领的“部队”。
“你叫凯姆吧,你恐怕也在战场上杀过数不清的敌人吧?”
“……的确是难以数清。”
“果然如此。你的动作没有一丝漏洞,这是只有在战场上才能锻炼出来的。如果不是无数次从战场上生还的话,你根本不会拥有这样的举止。”
那样的我,为什么会在山路上驾驶运货马车呢?
如果继续被这样问下去,凯姆想一言不发地离开这里。
但是将军并没有继续盘问下去,而是非常放心地对着在山顶让马匹休息的凯姆微笑。
“我第一次上战场时才十六岁。从那之后,就一直在大大小小的战场上拼杀,最后爬上了将军的位置。最开始时,我记得每一个被我手中的剑所杀死的人的脸,即便我并不想刻意地去记,可他们还是会铭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并会在深夜变成梦魇,不停地折磨着我。我甚至陷入了一种错觉,好像无论怎么冲洗,我的脸上和手上所沾染的鲜血都无法消失,于是我一整晚,都在用河水冲洗着自己的身体。”
“可是……”将军继续说道,“很快,我就习惯了这一切。与敌人战斗,不停地shā • rén……我的身体、头脑,甚至是内心部习惯了这些事情,这就是人啊,从此我再也不做噩梦了。杀掉那些敌人之后,马上就把他们的脸都忘记了。凯姆,你现在也是这样吧?”
“……可能吧。”
“这就是因果循环,如果不能习惯的话,人的心就会崩溃。但是一旦习惯了,人心的更深处可能也会腐坏。”
将军说完,转过头盯着正在休息的“部队”,然后又将目光投向山脚下,“就在那个时侯,我胜利地回到自己出生的村子……”
在仪式的最后,几个孩子登上了舞台。
“为了颂扬我村的英雄,孩子们将为将军献上比任何功勋都美妙的花环。”
主持人的声音使得会场再度沸腾起来。
从孩子们那里接受了花环并戴在脖子上时,将军开心地笑了——这是他登上舞台之后,第一次从心底发出的微笑。
“那么,接下来将由孩子们的代表上台宣读一篇特地为远离家乡在战场上奔波的将军所写的作文,为了歌颂他为我们村子所带来的和平!”
一个可能还在上学的年幼孩子,脸上带着紧张的表情,双手捧着作文纸,高声朗读道。
“我写下了最近最让我高兴的事情,我家的牧场买了很多牛和羊。前天,一头母牛生了小牛犊。我和爸爸也帮了忙,我们用稻草抚摸母牛的肚子。这样做可以使母牛的身体暖和起来,从而让生产变得顺利。牛犊在黎明前降生,虽然它的身体还是小小的,但却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我觉得小牛犊真的很厉害。我觉得它长大之前,还能看到很多麻烦的事情,小牛啊,快点长大吧!”
将军的眼睛里浮现出泪光。
“接下来是我最近感到最悲伤的事情,我的奶奶由于生病离开了人世。我慈祥的奶奶在病中应该很痛苦,可是她直到最后都一直在我的面前微笑。奶奶在临死时还让我握着她的手,我知道她就要离开我了,但是我想永远记住她,所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奶奶的脸。她直到最后都在对我微笑,所以我记忆中奶奶的脸永远部是微笑着的。奶奶,你会在天堂里看着我吗?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
眼泪划过将军的面颊。
仪式刚一结束,将军就离开了家乡,前往军队司令部所在的城市。
而且他给国王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还将爱刀赠送给了自己最为信赖的部下。
将军已经决定退职。
“即便是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当听到那个孩子的作文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啊,当一条生命诞生时会感到喜悦,而当一条生命消失时就会感到悲伤……这就是人类。我已经不再需要什么功勋,也不再需要能够觐见国王陛下的荣誉。我只是想重新做一个正常的人……因此,我一下子从村子的英雄,被当成了一个叛徒来对待。”
将军转过头看着凯姆,问道:“你也会把我当成一个从战场上逃下来的胆小鬼来嘲笑吗?还是说,你认为我是一个舍弃了爱国之心的男人来加以责备呢?”
凯姆平静地微笑着说:“哪个都不会的。我认为虽然你的决定作为一个军人来说是错误,的但是作为一个人却是非常正确的。”
将军轻轻地摸着花白的胡须,“我的习惯已经变了,最近当我想到害羞时就会摸自己的胡子。”
两个人四目相交,互相微笑着。
“那么,休息结束了。”
将军说完,站起身来。
“喂,之后是下坡。再加把劲,要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村子。”
将军对“部队”发号施令。
年老的将军所率领的是由三十头羊组成的,绝对不会夺走任何生命的“部队”。
“凯姆,有一天你还会返回战场吗?”
“……不知道。”
“现在放羊的生活让我很满足,那天的决定,我一点都不后悔。”停了一会儿,将军继续说道,“如果这件事能给你一点启发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羊群也悠闲地重新组成队列。
将军伸了伸懒腰,然后将右手举过头顶,朝前面挥去。
“很好,我们出发吧!”
曾经在战场上指挥过几万士兵的将军所发出的洪亮的声音在群山间回荡着。
“壳”中的居民
在黑暗中。
与夜晚的黑暗不同,这片黑暗并没有纵深感,而是被封闭起来的黑暗。
响起了厚重的门被慢慢打开的声音。
光she进来——不,那虽然并不能被称为“光”,可是对于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这微弱的光亮就像是火花一样耀眼。
“不要!求你们了,放了我吧!”
一个年轻男子的惨叫声响了起来。
并没有人回应他。
凯姆蹲坐在黑暗中,默默地数着脚步声。进来的有三个人,凌乱的脚步声属于这个年轻的男子,其余两个人的脚步声中没有一丝凌乱。
“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如果你们想要钱的话,多少都没问题……我是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的,所以……”
咔嚓,黑暗中响起了铁锁被打开的声音一这就是将年轻人带到这里的两个男人的回答。
“不要!放过我吧!拜托,求你们了!你们让我千什么都行!”
一声沉闷的声音响起,好像是一堆肉摔在地上,骨头还发出了吱嘎声,摔倒在地的声音、扭曲的惨叫,然后——咔嚓,铁锁再次被锁上。
在斜对面,凯姆判断出那个年轻人被关进的“壳”所在的位置。人一旦被关进这个连天窗都没有的“壳”里,听觉就会变得敏锐起来。
“不要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从叫声中,甚至能想象得出那名少年尚且残留有稚气的脸庞。可能只是一个在街上随处可见的小流氓罢了,他在外面肯定是蹬着一双小眼睛,走路时则是趾高气昂,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两个男人最后默默地迈着整齐的脚步离开了,厚重的铁门被打开,随后又被关闭。
被留在黑暗中的年轻人开始还在大声地恳求着,当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时,随即便开始恶毒地诅咒起来,最后又变成了呜咽。
“安静点!”
从深处的“壳”中传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无论你怎么嚷嚷都无济于事。要学会适可而止,小伙子。”
他是并列排在黑暗中的十几个“壳”中,年龄最大的人。当凯姆被送进来时,那个老人就已经在这里了。规劝不停吵闹的新人,并使其平静下来,永远都是这个老人的职责。
“如果有哭的工夫,我劝你还是闭上眼睛吧。”
“……哎?”
“像品尝糖果一样,去回想你在自由世界中的那些事情。”
从周围的“壳”中传出了强忍着的笑声。
凯姆也忽然放松地附和着,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虽然排列在黑暗中的“壳”应该已经佳满了人,可是能够听到的笑声却非常稀少。这也就是说——“壳”中的居民们几乎已经丧失了笑的力气。
“喂,小伙子。”老人教诲般地继续说道,“你会感到慌张也是很正常的,还是快点觉悟,冷静下来吧。
“不然的话……”老人的语气变得有些强硬,“你只有死才能被那些家伙从这里拖出去。”
昨天就是这样。
从这个年轻人所在的“壳”里,之前的居民被拖了出去,那个男人从三夭前就开始不停地放声大笑,两天前大家都能听到他用头不停地撞击“壳”的墙壁的声音,不过很快就停止了……然后就沉默着被拖了出去。
“听好了,小伙子。要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被黑暗所吞噬。闭上眼睛,试着想象外面世界的景色,尽量去想那些非常开阔的场景,比如大海、天空,一望无际的草原也可以。尽情的回忆、想象吧,那才是在这里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他对新人所说的话,永远都是这些。
可是,年轻人却夹杂着哭声怒吼道:“别开玩笑了!活下去!在这种鬼地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活下去!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没有出口’的监狱!那些被判终身监禁的家伙就会被关进这里,每夭吃不饱饭……到最后只有死!这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吧?我已经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希望了!”
怒吼声再次变成了呜咽。
这也是大部分新人都会做出的反应。
没错,这里就是监狱。所谓的“壳”就是一个个带有铁栅栏门的单人牢房,被关押在这里的犯人在自已的葬礼之前是绝对见不到阳光的。
“肉体的死亡是没有办法的,但是小伙子,如果你的心先死了,那就什么都救不了你了。在你自己放弃之前,希望是不会消失的。”老人平静地说道,“这个体制也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老人是个政治犯,作为一名反体制派的领袖,他在不停地与独裁政权抗争着,在一次失败之后被投进了监狱。
但是新来的这名年轻人根本没有工夫听这些,他在床上不停地翻滚、哭泣着。
这个男人也不会在“壳”中待上报长时间吧,快则数日——最长也不会超过一个月,他就会完全崩溃。
在黑暗中,就是存在着这样的力量。被夺去光明的刑罚,比一瞬间夺去生命的死刑更加残酷。
“哎呀,这个家伙也无法成为越狱的伙伴啊。”
老革命家笑了,不知是逞强还是真心话,可是周围的人却没有附和他的笑声。
明天早上——不,在黑暗的世界中甚至没有所谓的“早上”。睡着了,醒进来,当领取到下一份食物时,也许就会有新的冰冷的尸体,被默默地从其他的“壳”中拖出来吧。
“喂,现在这里还剩几个人了?”老革命家问道,“如果能够听到我的声音,就回应一下吧。”
“……听到了。”凯姆回应道。
只有一个声音。
“就剩下咱们两个人了啊,不久前还是满员的监狱,竟然变成这个样子了。”
老革命家发出了沙哑的笑声。
“外面的世界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吧?”凯姆问道。
老革命家回答说:“大概吧,我觉得现在这个时候即便是发生武装zhèng • biàn或者革命都不奇怪。因为我的‘孩子们’是不会这样沉默下去的。”
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道:“你叫凯姆,对吧?凯姆,你有没有注意到,在前一段时间里,被关进这里的家伙突然一下子增多了?而那些人在正常情况下都不会被判作终生监禁的刑罚。”
“嗯……”
那个年轻人也是如此,他只不过是个小偷而已,他所偷窃的地方只不过是与掌权者有所关联的富豪家的仓库,于是就被关进了“壳”中。
“‘壳’里永远都是满员的状态。很快被关进来,很快就死去,然后用新人填补,他们再很快死去……”
那个年轻人也是如此,在被黑暗所包围的恐惧中,他脆弱的心很快就崩溃,最后好像看到了幻觉。
“妈妈,妈妈,我要去找你了。等着我,妈妈。”他像个孩子似的重复着,“妈妈,你在哪,你在哪啊?在这里吗?是不是在这里啊?”
年轻人用手剜出了自己的眼珠。
“我认为外面的世界已经变得非常危险了,治安状况也变得非常混乱,为了镇压这一切,政府的管制很快变得非常强硬……正因为如此,‘壳’中的居民总是源源不绝地出现。”
那个年轻人也是如此。他将跟珠剜出之后,鲜血从眼窝里汩汨流出,还在不停地嘟囔着:“我做了些什么……大家……也都是这样啊……比我还坏的人不是还有很多吗?”
最后他终于气绝身亡。
“但是,现在这里竟然空了。凯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嗯……现在无论罪恶如何滋生蔓延,他们都已经无法控制了……”
“是的,现在也许在外面的世界中,国王的家族已经被吊死了。是革命啊,革命终于成功了。如果那样的话,咱们俩就能离开这里了。我的‘孩子们’会来救我们的。你只要再忍耐一会儿。”
凯姆默默地点了点头。
老革命家继续说道:“即便如此,凯姆,你真的很竖强。被关进‘壳’,被黑暗所包围,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平常心的家伙,还真是不多见啊。”
即便是凯姆自己也不知道。但是——被关进“壳”中时,心里的确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平静。在极其遥远的记忆中,就有一片这样的黑暗。被关进黑暗的恐惧所折磨的“壳”之居民的烦恼,自己好像在十分久远的过去就已经体验过了。
“之所以你的精神到现在还很坚强,凯姆,你也是革命家吗?”
“不……并非如此。”
只不过犯下了微不足道的罪过,被当作嫌疑犯而接受审讯,只是稍微表现出反抗的情绪,就被判作造反罪而投进了“壳”中。的确,这个国家的体制也许真的到了末路。
“算了,总之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希望在我们自己放弃之前,永远都在这里。”
老革命家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
监狱果然很快就被攻破了,一群全副武装的年轻男子闯进了黑暗之中,“壳”的铁门也被他们砸开。
老革命家在他的“孩子们”的簇拥下走了出去。
不好!
凯姆想要把老革命家叫回来。
但是,没来碍及——可能是想要尽快亲眼目睹这个打破了旧体制的新世界吧,老革命家来到外面,睁开了眼睛。
此时正是傍晚。
虽然夕阳几乎已经落下,但这些光亮也足以灼瞎那双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
老革命家捂着双眼,发出了痛苦的shen • yin,一下子跪在地上。
用手遮挡住眼睛的凯姆得救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遥远的记忆中,好像自己也曾经从这极其恐怖的黑暗刑罚中逃脱出来——大概就是从那时得到的教训吧。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曾经被投进监狱里。不,在那之前,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展开了这场无尽的旅程……
“孩子们”将老革命家围在当中,他却在用流着鲜血的眼睛四处寻找着凯姆。
“凯姆……好不容易熬到了最后,可我好像还是失策了……恐怕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东西了……”
也正因此,他才要托付最后一个愿望。
“凯姆,告诉我,外面的世界怎么样?革命成功了,人们是否变得幸福了,他们的睑上是不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凯姆放下手,慢慢地将眼睛张开一道缝。
放眼望去,大地上躺着无数国王军和革命军士兵的尸体,民众的尸体也堆积如山,母亲们抱着自己的孩子倒在地上。在旁边还躺着张开双手想要保护她们的父亲沾满鲜血的尸体。
“……怎么样?凯姆,告诉我!”
凯姆忍住叹息,说道:“从现在开始,请创造一个幸福的社会吧。”
于是,老革命家全都明白了。
“希望……还是抛弃了我们。”
“我知道。”凯姆点了点头,迈着步子离开了。
“你去哪?”
“哪都好……”
“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开创一个崭新的世界不好吗?凯姆,如果是你,一定能做到的。”
“谢谢你的信任,可我还是要走。”
老革命家并没有挽留执意要走的凯姆,取而代之地,将他在“壳”中不停重复的话作为临别赠言送给凯姆。
“希望……在我们自己放弃之前,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存在着……不要忘记这一点啊。”
凯姆继续朝前走着。
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脚边一具少年的尸体上。少年在死时,眼睛由于恐惧而瞪得大大的。
凯姆俯下身子,轻轻地帮少年合上眼睛。
黑暗在成为极端恐怖的同时,也让人感到极其安心——凯姆在自己也想象不出的遥远的记忆中就知道了这一点。
再见,伙伴
虽然十分俊俏,但还是可以透过表情读取到这个男人的真实想法。
有些懦弱、胆小,而且很和善。
在他尽量想要装出一副郑重的样子而瞪大眼睛之后所表露出来的笑容中,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可爱和亲近。
所以……
“到此为止吧。”
凯姆重复过很多次。在酒馆的高脚椅上,在打工赚钱的采石场中,或者是通往市场的石板路上。
“为什么啊,大哥?”
每当这时,何塞总是会发出抗议。他称呼凯姆为“大哥”,明明没什么事,可一有空就喜欢在凯姆身边转悠……所谓的与人亲近,就是这个意思。
“喂,凯姆大哥,当你离开这里时把我也带上吧,求你了。”
明明已经能够dú • lì胜任工作了,可还是像个孩子似的死乞白赖地要求着。
“漂洋过海,穿越大陆,继续自由自在的旅行……光是想想就能让我心潮澎湃了。”
他的眼晴闪耀着孩子一般的光芒。
“我一直憧憬着能够成为一名大哥这样的旅行家。喂,求你了,大哥……带上我吧,如此憋屈的乡下小镇,我已经受够了。”
他拉住凯姆的手,像个孩子一样纠缠着。偶尔还会回望那些路人以及聚集在酒馆里的人,并毫不掩饰地皱起眉毛。
“因为大哥是从其他城市来的,所以能够明白吧。这个小镇只有悠久的历史,其他的可以说根本不值一提。你看看那些本地人,都是一群没有抱负的家伙。只知道平凡苟且地度日,这对他们来说就是生活的全部。简直太差劲了,如果让我一辈子都待在这样的地方,我的心都会发霉的。”
没有抱负——凯姆并不这么认为。与被称为“古都”的小镇具有历史气息的街道极为相衬的是,镇上的人们举止落落大方,性格恬静温和。并没有那些总是和欲望与危险联系起来的野心,仅此而已。
土生土长,并没有离开过家乡一步的何塞,对其他的城市根本一无所知。
有的城市被一条河所分隔,原本统一的两岸现在互相憎恶,甚至爆发了激烈的交战;有的城市中的居民饱受饥荒之苦,为了抢夺有限的粮食而大打出手;还有的城市由于经济繁荣,被欲望所驱使的犯罪横行;有的城市被追求财富的居民所抛弃,变成了一个只有废弃房屋的荒城;还有的城市由于忽然出现的景气而聚集了一大批外来人口,一下子变成了不夜城。
凯姆在漫长的旅途中,曾经见过数不清的城镇。
因此有着自己的想法,而且他想将这种想法传达给何塞。
“这里是个很不错的城市。”
但是何塞却好像并不愿意听到自己的家乡受到赞扬,回答说:“别开玩笑了。”
“我不是在开玩笑,这个城市真的很不错。”
“根本没那回事。”
“奢望是根本没有止境的。”
“这并非奢望,大哥你只不过才来了半年而已,还不了解情况。你能够体会自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被‘囚禁’在这里的我的心情吗?真的很无聊啊,我已经受够了,厌烦了。”
何塞想说的事情,凯姆完全明白。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做梦都想体验到你所谓的极其无聊的平静生活,哪怕一次也好。”
“……那个,也许吧。”
“我觉得你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城市里。”
这个城市里,当晚上在旅馆睡觉时,不用小心地竖起耳朵倾听着走廊中的动静;年轻的女孩子单独走夜路时,没有必要在口袋里带一把防身的短剑;那些吃着简单却营养丰富饭菜的孩资,也可以开心地一直玩到傍晚再回家。
只要继续旅行就会明白,越是见过众多的城市,感触就越是深刻。这些对何塞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实际上是无比珍贵的幸福。
“但是,凯姆大哥……所谓幸福,就是实现自己的梦想啊,而不单纯是安心得过什么太平日子。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个世上的呢?”
何塞并不是别扭地在强词夺理,而是认真而真诚地耵着凯姆询问着。
他是个率直的男人,凯姆也承认这一点。因为他正在茁壮成长,所以会在自己的故乡感到受拘束——这个充满讽刺意味的命运,让他的心感到些许痛苦。
因此,凯姆冷淡地问道:“那么,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的梦想?早就已经确定下来了,那就是尽快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然后要去哪?”
“哪都好,除了这里之外的任何地方。”
“到了其他地方之后,你是怎么打算的?”
“……还不知道。”
“如果一旦你没能到达自己心目中期待的城市,那怎么办?”
“我说了不知道,大哥,别说那些刁难我的事情。”
“这并不是刁难,而是必须要考虑的。”
“够了!像你这样的外来人,根本就无法理解我的心情。”
虽然生气地走开了,不过第二天早上,何塞仍然一脸暧昧的笑容,嘴里又开始“大哥、大哥”叫个不停。
何塞就是这样一个像孩子一般直率,不会发愁的家伙。
何塞有一个妻子。
青梅竹马的安吉拉——仍然保留有少女模样的年轻妻子。
安吉拉的肚子里产生了两个人爱情的结晶,何塞很快就要当爸爸了。
何塞的父母以及周围的邻居,都在为这两个即将从“年轻夫妻”变成“年轻父母”的人祝福着,并用温暖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但是,何塞对凯姆这么说:“真讨厌!”
他愁眉苦脸地坐在酒馆吧台的角落里。
“你不是要做父亲了吗?”凯姆问道。
何塞的表情变得更加痛苦,勉强点了点头,但随即又像是要自己否认似的说道:“很高兴啊,孩子就要诞生了……怎么会不高兴呢。”
“但是……”停了一会儿,何塞继续说道,“凯姆大哥,你没有家人吧?”
“……嗯。”
“那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孤独一身,浪迹天涯……”
凯姆只是苦笑,什么都没有说。
何塞将他的表情和沉默,根据自己的想法做出了解释,“果然很自由吧,一定是这样。没有任何包袱和枷锁束缚。”
“孩子会成为你的枷锁吗?”
“说白了……的确是这样。老实说,安吉拉的存在就是如此,我觉得父母只要上了年纪,也会变成负担。我每天都要为了安吉拉和孩子工作,养家糊口,抚养孩子,照顾老人……我的人生就这样完结了。所谓孩子的降生,就宣告着无论我怎么做都无济于事。”
凯姆没有点头,不过,也没有反驳。
还是保持着沉默——何塞仍然在自言自语。
“我知道。”他皱着眉说道,“你一定觉得我很天真,还不够成熟吧。”
凯姆什么都没说,何塞好像有些窘迫地移开了目光。
“很高兴。”这句话好像并不是对凯姆说,而是自言自语,“我和安吉拉有了孩子……我很高兴,太捧了。为了安吉拉和孩子,我要从现在开始更加努力地工作。真的,我发誓。相信我吧,大哥,我真的很高兴,我觉得自己必须开始努力了。”
“我明白。”
“但是……真讨厌啊,虽然高兴,可还是会感到厌恶。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总是想抛开一切,逃到很远的地方去……”
“很诚实啊。”凯姆笑着说道。
“什么意思?”
“你刚才说的不是‘旅行’,而是‘逃避’。”
这才是何塞的真心话。
何塞也只好勉勉强强地承认,“不过,你就没有其他想说的话吗?”
即便是稍微刁难的话也好。
比如“喂,何塞,当你说想要和我一起旅行,那时安吉拉的肚子是不是刚刚大起来啊?”如果这么说——何塞又会如何应对呢?
比如“喂,何塞,如果家人会成为你的枷锁,你为什么还会向安吉拉求婚呢?”这么问的话——何塞又会是什么表情呢?
比如“喂,何塞,如果你那么想要离开这座城市,根本没有和我一起走的必要啊,你可以一个人旅行啊。”这么说——何塞的眼神肯定会动摇吧。
但是,凯姆并没有刁难他,也没有那么多管闲事。
他只是饮尽了杯中的酒,说道:“回去吧。”
即便来到酒馆的外面,何塞还是不停地啰嗦着,好像想要罗列出在这个城市里度过一生的所有无聊之处。
夜空十分晴朗,天空中挂着一轮圆月。
“喂.凯姆大哥……拜托,当你离开这个城市时,一定要通知我一声。大哥还是应该有个旅途的伙伴吧?”
凯姆不想让这场对话又变得像往常一样兜圈子,于是说道:“你不是憧憬着孤独一人浪迹天涯吗?有伙伴的旅行可是没有孤独可言的。”
“不,因为……那个,也就是说……啊,对了,是这样的。我只陪大哥走一段,之后我就一个人继续剩下的旅程。”
“那你会成为累赘的。”
“我知道,那样的旅行很残酷,嗯,还有生命危险,我知道。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才够刺激……”
“岂能把生命当儿戏!”
“……如果我成了你的包袱,抛弃我也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的,因为我已经有了抛弃父母、妻子和孩子的觉悟了。”
“唉……”凯姆叹了口气,只好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你会带上我吗?”
何塞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开朗起来。
“已经在这个城市住了很长时间,也差不多该出去吹吹风了。”
“嗯,对,没错。出去走走,吹吹风……那才是旅行者的人生呢。那么,什么时候出发?现在已经是深秋了,是不是应该避开冬季旅行啊?那么,等到山顶的积雪融化时怎么样?”
凯姆指着挂在夜空中的月亮。
“哎?”何塞惊讶地抬头仰望夜空。
“月有阴晴圆缺,当它再次变成满月时。”
“……你的意思是……”
“整整一个月后。”
何塞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也许是想说“太早了吧”,他的脸上露出了即便是在抱怨时也没有表现出来的犹豫和困惑。
“大哥……一个月后,正是隆冬之时啊。”
“我知道。”
“在那时翻山越岭会不会有些太辛苦了?”
“你不愿意吗?”
“……没、没那种事。”
“如果不愿意,你可以不走。我将在下次满月之时启程,仅此而已。”
“明、明白了。大哥,我也去,绝对要去。”
下一个满月之夜……
安吉拉正是在那个时候生孩子。
一个月的时间像河水般流逝。
开始时,每当何塞看到凯姆都会说“我们约定好了哦,大哥”,可是当圆月慢慢变成弯月,他的话也开始慢慢变少。
最后当消失的月亮重新出现在夜空中,并逐渐变圆时,何塞不再缠着凯姆。甚至在市场中发现凯姆的身影时,他就会偷偷摸摸地混入人群之中,逃之夭夭。
凯姆注意到了何塞的这个变化,这正如他最初所预想的一样,这也是他所期待的事情。
一边辛苦地用手托着肚子一边在市场买东西的安吉拉,倒是露出了极其平静的微笑。
这张笑脸,不仅仅是何塞,任何人都应该会注意到。
年轻时的梦想就是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梦想绝对不会仅此而已。
还希望自己深爱的,以及深爱自己的人永远都能够奉福的徽笑——
这样的梦想,只有当人长大以后才会发觉。
终于又到了满月的夜晚。
一轮圆月照耀着空无一人的石板路。
凯姆已经整顿好了行装,坐在屋子里静静等待着。这时,气喘吁吁的何塞跑了进来。
他空着双手身上还穿着平时的衣服。
“大哥,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何塞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不停地行礼。
“你改变主意了吗?”凯姆笑着问道。
“不,没有。我要走,我想和大哥一起走,只是……”
日落西山之时,安吉拉感到了产前的阵痛,虽然找来了城里技术最好,经验最丰富的产婆,可是孩子仍然没有降生。据说安吉拉有些难产。
安吉拉正在拼命地努力,我的父母正在祈求神明保佑。所以至少在孩子平安降生之前,我想待在安吉拉的身边。她说只要握着我的手就会感到安心,所以……我不能抛下她不管。
“我明白了”凯姆点头说道。
“所以大哥,拜托你,能不能再等我一会儿。等到孩子降生之后,我马上就出发,正如我们说好的那样,我绝对会走的。只是再稍等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他在说话的同时,双脚就像要马上回家一样,片刻不停地开始原地踏步。
“我知道了。”凯姆说道,“我会等到月亮升至夜空正中。”
“不,不需要耶么长时间,只要一会儿就够了。只要再等我一小会儿就好。”
“你不用着急。而且,我们再做一个约定吧。”
“哎?”
“当孩子出生之后,你要抱他一下。抱过他之后,再来这里,好吗?”
何塞一脸疑惑地点了点头,说道:“知、知道了……那么请你等着我!”
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听着脚步声在石板路上越来越远,最后直到消失,凯姆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何塞就这样再也没有回来。
升至空中的满月已经开始朝西边落下,东边的天际开始慢慢露出鱼肚白,凯姆这时已经到达城外的山脚下。
只有一个人的旅程。
凯姆大哥!
大哥,对不起,对不起……
因为能够清晰地想象到何塞不停地作揖道歉的声音,所以还是听不到比较好。
何塞那亲切的笑容,即便离开那座城市,却依然能够残留在凯姆的记忆里。虽然没能成为旅途中的伙伴,不过如果和何塞在一起,这次旅行中一定会充满欢声笑语吧。
“不过,这样也很好。”凯姆自言自语地说道,随即加快了步伐。
对于何塞没有遵守约定,凯姆并没有感到怨恨,也没有生气。与之相反,他想要祝福选择留在家乡,守护家人的何塞。对他自己来说,无法实现的梦想是多余的。
狂风吹过黎明前的山顶,孩子的啼哭声乘着风从城中飘来……凯姆笑了。
何塞大概会就此放弃离开家乡的梦想吧,或者为了掩饰自己的胆小,他会再去找一个“大哥”。
不知道,不知道也好。
在自己儿子出生的夜晚,他是无法开始旅行的。也无法用抱过刚刚降生的儿子的手去准备行装。仅仅是这样,何塞因此变成了一个成年人。
喂,安吉拉,你看啊。这个孩子在笑……
何塞看着孩子时的笑容,大概会伴随着凯姆一直到达下一个城市吧。
古雷欧爷爷的故事
古雷欧爷爷是这个国家最棒的鞋匠,他做出的鞋子就像羽毛一样轻,却又如同钢铁般结实。当然,价格也比市场价高。不了解的人一听到他的鞋子是普通价格的三倍,就会用惊讶的声音说“喂,制作鞋子只是那个老爷爷的业余爱好吧?”其实并非如此,他从年轻时就开始给鞋匠当伙计,当掌握了制鞋的技术之后,又拜更有名的鞋匠为师……时光流逝,转眼间他已经开始为自己年轻时的常客的孙子制作鞋子了。
作为一名鞋匠,无论顾客定制什么样的鞋子,古雷欧爷爷都能满足他们的需要。不过他最擅长的,也是自己最喜欢的鞋子,就是旅行用的厚底鞋。
“只要穿过他制作的鞋子去旅行,你就再也不想穿其他的鞋了。”客人们都这么说。
“穿过古雷欧爷爷制作的鞋子吗?肯定会给你不同的感受,穿着他的鞋,你能走得更远;穿着他的鞋,你会更加渴越长途跋涉;穿着他的鞋,到达目的地时你会觉得意犹未尽。”也有常客经常这么说。
不过,极具匠人气息的爷爷总是沉默不语,态度也十分冷淡,即使是受到别人的赞美也不会沾沾自喜。而只是沉默着将皮革粘在鞋楦上,挥舞着木槌敲打。
这位老爷爷只有当顾客光临,订做新的鞋子时才会稍稍缓和一下严肃的表情。
不,准确地说,他并不是因为有新的订单而高兴。看到顾客们拿着已经穿旧的鞋子走进店里,古雷欧爷爷比任何时候都高兴。他小心的接过那些鞋底被磨损,皮面剥落的旧鞋子,轻声地说道:“真的是走了很长的路啊……”
由于常客们都知道他的这一习惯,所以绝对不会自己处理那些穿旧了的鞋子,也不会将鞋子上的污垢擦掉。而是直接将带着尘土、粘着油污、满是汗臭的鞋子交给老爷爷。
“这些东西都是我的替身啊。”
老爷爷一边说,一边将这些旧鞋小心地放进仓库里。
“因为它们代替我去旅行,所以用完之后也不忍心将它们都扔掉。”
对自己的制作工艺极为自信的古雷欧爷爷从来不穿自己做的鞋子。
即使他非常想,也报本没办法穿。
爷爷的双腿没有膝盖以下的部分。
由于小时候患上了骨科疾病,所以为了保住性命只能进行截肢。
爷爷就这样坐在轮椅上,度过漫长的一生,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
所谓鞋子代替自己去旅行,就是这个意思。
“好久不见……”
古雷欧爷爷背对着刚刚走进店里的凯姆说道,手中的活并没有停下来。他根本不用回头,只是凭借细微的脚步声就能分辨出来访的到底是哪位老顾客。
“去沙漠旅行了吗?”
通过脚步声就能得知鞋底的磨损程度,从而也能推测出对方到底走过什么地方。古雷欧爷爷果然是名超一流的鞋匠。
“真是场艰苦的旅程。”
凯姆苦笑着,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在鞋子的制作流程进入最后阶段时,老爷爷会片刻不停地干活。他的这一习惯,常客们都知道。
“我的鞋子帮上忙了么?”
“嗯……帮了很大的忙。如果不是你的鞋子,我简直寸步难行。”
“是吗,那太好了。”
从爷爷的语气中根本听不出“太好了”这样的意思,没办法,他在工作中的态度总是特别冷淡。想要看到他的笑容,就必须稍等一会儿——当工作告一段落,然后从凯姆手中接过穿旧的鞋子时。
“要订做新的鞋子吗?”
“是的……”
“这次又要去哪?”
“可能是北边吧。”
“大海,还是高山?”
“应该会沿着海岸走。”
“战争吗?”
“……大概是。”
“知道了。”爷爷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陷入了沉默。
整个房间里只有木槌的声音响起。
真是令人怀念的声音啊,凯姆心想。
他在这里订做过很多双鞋,甚至从爷爷还没有创建这家店之前就开始了。
凯姆算是这里最熟的客人了,换句话说,就是少数在持续不断地旅行中活下来的人。
爷爷一边挥舞着木槌,一边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又有几个常客去世了。有人在旅途中病倒,有人在意外中丧生,还有人在战场上被杀害……
“只有鞋子从旅途中回来,真是让人难过啊。”
对于爷爷所说的话,凯姆点了点头。
“前几天,一个在我这里第一次订做鞋子的小伙子死了。他死时,甚至鞋底都没有受到磨损。”
“是个什么样的年轻人?”
“没什么特别的。一个想要离开故乡,到更繁华的城市生活的小伙子,由于受到父母的反对而离家出走。”
“他怎么会有钱来你这里买鞋呢?”
“那是父母给他买的,你不觉得这样很可悲吗?好不容易将可爱的儿子抚养成人,可是他却想要离开家乡。争执到最后父母只能退让,然后买了一双我做的鞋……结果还不到一个月,就被人将尸体抬了回来。真是的,现在的父母实在是太宠爱孩子了。真是没用啊!真是没用!”爷爷生气地说道。
但凯姆知道,那并不是他的心里话。为了这名在追求自己理想的途中死去的年轻人,爷爷正在为他的葬礼赶制新鞋子。然后一边给年轻人穿上,一边祈祷他能够穿着这双鞋顺利走完最后的旅程——古留欧老爷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爷爷再次安静下来,挥舞着木槌。
凯姆觉得他的背越来越驼,他们已经认识好久了。而且爷爷也在一天天地走向人生的终点,这一点让凯姆感到无比的难受。
工作告一段落,爷爷终于回过头来。
“欢迎回来,凯姆。”
一张满是皱纹的脸,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苍老。
“你去哪里旅行了?”
“……沙漠。”
“刚才我问过了吗?”
凯姆沉默着摇了摇头。爷爷在工作结束后,由于注意力的分散而导致记忆变得有些模糊。
逐渐地,爷爷的意识在现实与虚幻之间所游荡的时间越来越长。人们会生老病死,这是很正常的宿命——当结束一段长途旅行之后,这种想法总是会出现在凯姆的脑海中。
“你这次又活下来了啊。”
听爷爷这么说,凯姆只是苦笑。
“你忘了吗?我是不会死的。”
“啊……是的。”
“也不会老的,所以我还和当初遇见你时一模一样。”
爷爷的脸上闪过疑惑的表情,“啊……是这样啊”还是一副不得要领的样子。
“是啊,爷爷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由于生病失去了双脚,整天不停地哭着。”
“啊……是……是的。”
“你叫我‘凯姆哥哥’,总是把我的旧鞋当作玩具,还记得吗?”
“当然了。”
爷爷干脆地说道,不知是头脑突然变得清醒,还是遥远的如同幻觉般的记忆,反而令他印象深刻……
“鞋底磨破了,到处都是窟窿,沾满了汗臭和泥土味……那双在别人眼里如同垃圾一样的鞋,却成了我的宝贝。只要用手指摸一下鞋上的泥土,就能想象得出到底来自什么地方……有趣,真的很有趣……”
爷爷之所以会成为一名鞋匠,就是由于这个原因。
“都是因为凯姆啊。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只会诅咒自己无法行走的命运,在悔恨中走完这毫无意义的人生。但是,现在不同了,我很幸福。即便我走不出这个房间,可我的孩子们能代替我去旅行。真的是幸福的人生啊……”
停了一会儿,爷爷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我说得太多了。”
他将宽厚的手掌朝凯姆伸出,“那么,把孩子交给我吧。”
凯姆将旧鞋递了过来。
“你一直都在打仗吧。”
“有段时间,我加入了佣兵部队。”
“这样啊,我就知道,这双鞋子上染上了鲜血味道。你穿着去旅行的鞋子,每双都是这样。”
“你生气了吗?”
“没有,很高兴你能平安无事地回来……仅此而已。”
“等新鞋子做好,我马上就要出发。”
“还是一样吗?战争的旅行?”
“是啊……”
“即便这次旅行结束,还会有下一次吧?”
“大概吧……”
“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凯姆只有苦笑,而什么都没说。他不想当着这些努力地生活在有限的生命中的人们面前,轻松地说出“永远”这个词。
爷爷只是说了句“没关系”,然后又转过身去,继续开始工作。
“再等三天吧,第四天早上你就能出发了。”
“……知道了。”
“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两、三年后吧……也许会更久。”
“这样啊。那么,这也许就是我给你做的最后一双鞋子了。”
凯姆也这么认为,爷爷应该活不过三年了。虽然他总想打消这样的想法,但生老病死是人的宿命,只有美好的希望是无济于事的。所以,人们的生命才是如此宝贵,这只有永生的人才会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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