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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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学期的考试结束后,我在当天傍晚坐上夜行列车离开了这个城市,并于次日清晨到达了京都。香澄来车站接我。她先考完试,提前一天回了家。“我来了。”我说。“真的来了啊!”她微笑着说。我们走进附近的咖啡店,吃了烤面包片和鸡蛋。有几个准备上班的人也同样在吃烤面包,喝咖啡。卖花的老太太拖着双轮拖车从窗外走过。
“在车上睡了吗?”她问我坐火车的事情。
“刚躺在空的座位上,列车员就过来把我叫起来,说会妨碍别的旅客,可是并没有别的旅客。”“那你很困吧?”“没事。你带我到处转转吧。”“想去哪儿?”京都古香古色,颇具流行风情。整个城市就像文化遗产的主题公园,到处都是名胜古迹。如果不是和她在一起,恐
怕会觉得自己是来修学旅行的。
“到处都是国宝、重要文化遗产的话,也没有什么好处啊。”
“别这么说,不然警察会逮捕你的。”
“你家在哪儿?”
香澄告诉了我一个附近城市的名字。从她的口气来看,好像不打算把我介绍给她的父母。我也并不特别想见他们。我希望这是一次古都的幽会,而不是父母允许的约会。
“你今天格外漂亮啊!”我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我觉得你很配这个幽雅的城市。”
香澄瞥了我一眼说:“你笑话我?”
“哪里话!我只是说了我想说的。”
“是嘛,”她冷冷地说,“谢谢!”
“风嶋香澄,”我一本正经地说,“为了使这座充满文化和历史气息的城市的魅力更加突出,我想你应该更加放荡不羁一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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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鲤沼!”
“嗯?”
“你在大学光干那种事了吗?”
我们逛了几座历史教科书中出现过的神社寺庙。中午时错进了一家寿司店。这家店的大门是质朴的民家构造,但里面却像画上的老铺子一样,白木柜台透着皇家文化的气息。菜谱上没写价钱,真让人有点害怕,因此难得的一顿饭让人充满了恐惧。幸好香澄说想吃黄瓜寿司,我也要了同样的寿司。吃完后结账,价格并不是特别贵。走出店门,没有了恐惧,空肚子也有点饱了。
虽然肚子并没有完全饱,但我说:“可以吻你吗?”
“就在这儿?”
她这么一说,我四周一瞧,发现我们在一座叫千手阎王堂的寺庙前面。“地点有些不合适。”“好像是有点。&ot;等到皇宫或鸭川再接吻吧。我们没有接吻,而是手拉着手。“喂,鲤沼,”这次是风嶋香澄说话了,“为什么是我?&ot;“什么‘为什么’?”“你来见我的理由。女孩子到处都是,为什么特意跑这么远来见我?”、
“你叫我来的呀。”
“这不是回答。”
“我真的要回答吗?”
“老实说。不要忘了这儿是阎王殿前面。”
虽然是假装开玩笑,但是空气中飘浮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回答不好,两人的关系有可能就此结束。
“我服你了。”
我考虑了一会儿,那感觉就像被拖到阎王面前的罪人一样。
“七月份在游园会见到你的时候,你看起来非常寂寞。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我觉得你非常寂寞,非常孤独,一种很沉重的孤独,好像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于是我就想,你的孤独是为我准备的。&ot;“很合适的解释啊!”“还行吧。”虽然没有笑容,但也不是挖苦的口气。“你的孤独呈一个小小的心形,和我的心之间的空隙正合适,简直就像拼图板一样。我像一个诗人吧。&ot;
她终于笑了。不知我给阎王的印象如何,但好像很中她的意。
一起吃完晚饭之后,我到街上找当晚住宿的旅馆,香澄也跟着我。转了不到一个小时,在车站附近找到一家合适的旅馆。服务台很大,同一层有一个很大的休息室和一个咖啡厅,很多人走来走去。我在登记簿上胡乱写了一个地址和姓名,开了一个单间。在此期间她一直在休息室等着我。
“去房间吧。”我顺其自然地说。
香澄没有拒绝。我们乘电梯去房间。二楼和三楼有西餐厅和日本料理店,没有人觉得我们奇怪。
现在,我们的情况又和游园会夜晚一样:并排躺在窄小的床上,手握着手,仅此而已。这样下去,肯定又会和上次一样度过一个优柔寡断的夜晚,迎来一个一事无成和自我憎恶的早晨。今晚应该有所超越。我想把我的心情告诉她。但是说什么好呢?用京都方言说“我要”吗?
“好吗?”
这是困窘之际所采取的二进制。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采用国民审查的原则,把这理解成表示信任的意思。我轻轻地给她脱了衣服。
“疼吗?”
“嗯,有点疼。你呢?”
“前面就像被什么咬住一样。&ot;
吃光干粮的登山者空着肚子在山里游荡了好几天,终于来到一间避难的小屋,里面有发生紧急情况时吃的罐头……但是怎么找也找不到罐头起子。由于太饿了,差点疯掉。此时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下村朱美来,简直就像上帝的启示一样,我把手伸向香澄的下身。她条件反射似的抓住我的手,明显地传递了拒绝的意思。为了溶化这层意思,我用唇吻她的身体。从头部吻到脖颈、胸部、腹部……香澄的表情有点奇怪。
“鲤沼,你有经验?”我吻完之后她问我。
我犹豫了零点几秒。
“没有。”
“你说谎。”
阎王爷的面容从脑海中掠过,我沉默不语。
此时她说:“对不起。”
“你为什么道歉?”
“我不该问这个问题,因为跟我没关系。”
我检测着她话语中的ph值,现在的氢离子指数是呈弱酸性吗?我什么也没说,把她抱人怀里,听到了她平稳的呼吸声。我把自己的呼吸频率和她调成一致,于是两人的气息混在了一起,我感觉我们在毛毯下融为了一体。
过了一会儿,风嶋香澄又问我说:
“你喜欢zuò • ài?”
“是阎王爷碰到这个问题了吗?”
她笑着回答:“是的,当然是。”好兆头!
“我不清楚自己喜不喜欢zuò • ài,但我喜欢和你这样。”
虽然是实话实说,但一说出口,竟然感觉像一个优等生的回答。
“喜欢那儿?”
“哪儿?”我一时语塞,考虑了一会儿说,“我们这样抱着,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变成了风、光或色。细胞的各个角落都很轻松、透明,就像要变成散发香味的物体。而且……”
好像还言犹未尽,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再加上说话的时候又一次bo • qi,说一些风呀光呀什么的又觉得不怎么具有说服力。“就那个地方。”“哼……”“你呢?”“不告诉你。”我抱着她,胳膊稍稍使了一点劲。她叫了一声“难受”。我松开手抚摸着她的头发问道:
“以后我叫你‘香澄’行吗?”
她微微一笑说:“可以呀。”
“香澄。”
“什么?”
“我们结婚吧?”
“你说什么呀?捣什么乱!”
“我这可是真心的建议。”
“你总是提这样的建议,向只睡过一两次的女孩子?”
“你真无情啊!”
“对不起。”她说着吻了一下我的鼻尖,“不过,我想我可能和谁都不结婚。”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我觉得好像并不是她自己不知道理由,而是她不知道如
何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说出来,或者是她现在不想说出来。
“你不要那么严肃。”她在毛毯下握住我的手说,“我喜欢你。”
她这么一说,我并没有觉得不舒服,但是由于她说得过于直率,我觉得她好像是在说“我喜欢这条鲈鱼”。为了打消脑海中的疑问,我说:
“我也喜欢你,因此……”
她赶紧吻住我的嘴,不让我再说下去了。
我想知道香澄身体的一切,无论是身体表面还是内部。就像伊能忠敬那样想要丈量她身体的各个部位,而后制作一张完美的地图。我要根据这张地图在她身上旅行。这就是真正的爱吗?这种慢悠悠的、令人焦急的感觉。肉体是令人着急的。我能不能更为直接地抓住她的灵魂?
每当我们轻轻互相拥抱时,都会从简易修建的墙壁传来隔壁房间的响声。每次我们都停下来,侧耳倾听响声,一声不吭地相互凝视片刻。她的眼睛暗淡空[轻|之|国|度]虚,长时间盯着瞧的话,好像会被吸到里面去。即使插入很深的时候,也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与无限的虚无作伴。释放出的精子会进入她的体内着床吗?她的子宫和黑暗的宇宙空间相连,精子会不会像宇宙萤火虫一样在黑暗的真空中挣扎呢?
“哎呀!”
“怎么了?”
“shè • jīng了。”
“啊!”
她立刻从床上跳下来跑进浴室。她打算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一脸恐惧地盯着我说:“我把它弄出来了。”
“对不起,会不会怀孕?”
“我想可能不会吧。”
女人身体的神秘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即使如此……shè • jīng后心情为什么就像狂欢节结束之后的里约热内卢的街头一样?
醒来的时候,发现香澄以一种紧紧搂住什么一样的姿势在睡觉。透过窗帘射进来的晨光照在她侧着的脸庞上。她睡着的时候,样子看起来很娇小。长长的头发贴在床单上,我托起来仔细端详,内心深处就像针戳一般,感觉丧失了什么似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甚至忘记了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我想向每个擦身而过的人挥手。我很幸福。如果幸福存在总量,我会像超新星爆发一样化作黑洞吧。幸福的感觉非常强烈,自己一个人简直都容纳不下。如果只是今天一
天,我也会成为“德肋撒修女”,因为无偿地给予他人,能够更强烈地感受和实现自己的幸福。
去神社或寺院都无所谓,看它们是浪费时间。我只想一直看着她。我也曾这样设想,现在这一瞬间,世界各地和我们一样意识到幸福的年轻人肯定都和恋人们一起并肩走在大街上。萨拉热窝、耶路撒冷、都柏林、北京、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都有无数的同志,通过希望和幸福连在了一起。我们悄悄地改变着世界。和平!
我每走几步就会停下来,冲动地想抱紧香澄吻她。我的下身还残留着她那儿的感觉——被牢牢包住的感觉。那是一种只欢迎我一个人进入时的感觉。说实在的,zuò • ài也许对双方而言都不是快乐的,但却胜于快乐。我不能很好地把它表达出来。准确地说,即使我们将来通过zuò • ài获得快乐,从第一次接触的东西所感觉到的痛苦般的美妙也会在那一瞬间永远地驻留……和平!
我预定乘当天的夜车回城。香澄在家里过四五天回学校。一周之后又能见面,但她非常难受。下午都用来做离别准备了。两人都不怎么说话,互相都有点冷淡。谈话时断时续,很不自然。
最后一顿晚餐我们吃了中华料理。
“简直和我们一样啊!”我一边用筷子费劲地夹着糖稀放得过多的红薯一边说,“它们同样也不愿分开。”
实际上我很想变成红薯,想和香澄两个人一丝不挂地抱在一起,凝固在透明的糖稀之中。但是另一方面,我现在有时间来体会分别的痛苦,能够对不足一周的分别感到很痛苦,这难道不是二人心灵相通的证据吗?而且此时,也就是在城边简陋的中华料理店对红薯陷入思考的这个时候,我完全明白了自己想要干什么、想要度过什么样的人生。
由于列车快要到了,我们进了车站。香澄看起来马上就要哭了。她哀求地说:“你能不能再待一天?”
很难准确地说出当时的心情。当然我很高兴,她求我就已经让我很满足了。但同时,作为一名警察的儿子,一种现实的考虑占了上风。如果被现在的感情击倒,接受了香澄的请求,将来就有可能无法很好地控制二人的关系。其实我也很想和她在一起。如果能够在一起,其他事情怎么都行。因此更加讨厌临时敷衍。我要创造一个两人能够永远待在一起的可靠地方,而不是在便宜的旅馆。
“香澄,这不是一样的吗?”我不由自主冠冕堂皇地说道,“即使再待一天,明天分别的时候,不还是这样!”
我觉得好像不是自己在说话。
“你走了,我就一无所有了。”
“真是个傻丫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她没有答话。
“回到学校,不是每天都能见面吗?我们租个地方两人一起过日子。”
香澄轻轻地摇了摇头。这时广播里传来了“列车到站”的声音。
“你走吧。&ot;她低着头小声地说。
11
旅行回来后的几天里,我一直处于兴奋状态。这是一年之中最美的季节。清晨我很早就醒来。太阳和空气都是崭新的,昨天的一切荡然无存。就连平日里司空见惯的街上的建筑和公园,都在朝阳的沐浴下闪烁着清新的光芒。以前显得有点儿脏的世界,也一下子变得干净起来——就像每天都洗一次澡、刷两到三遍牙、十分勤快地换内衣和袜子一样。一切都被更新了一遍。我对这些感到莫名的满足。
老实说,我的家庭是最差劲的。父亲在外面有了情人,离开了家。原本打算以自己的病情来挽留丈夫的母亲,在失去了父亲对她仅存的最后一丝爱情之后,就反复地伤害自己,现在陷入了忧郁之中几乎不能自拔,每天要靠服用镇定剂和安眠药维持生活。妹妹对这种父母感到无比厌倦,整日泡在品行低劣的男人堆里,过着放荡的生活。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家庭……但是我和他们不同,我要借助健康的饮食和莫扎特的音乐的力量从这种垃圾堆似的家庭中解脱出来,哪怕就我自己一个人。
我家附近有一个陆军墓地,傍晚时分我经常到那里去散步,沉浸在与恋人远离的伤感中。只有这种伤感才能使我获得一丝愉悦。我寂寞地沉浸在思念之中,真想把自己的一些闲事告诉那些长眠在墓地里的逝者:你们长眠于冰冷的地下,而我却拥有一个美丽聪颖的恋人。我是否应该感到内疚呢?真是很遗憾,我与胆怯无缘。这是因为我的幸福感过于强烈,以至于我认为应该和你们分享。
我有一种位于食物链顶端的感觉。甚至连和下村朱美的zuò • ài,现在也像印刷低劣的文字一样模糊不清。我还是第一次怀有这样的想法。我是不是完全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如果和女孩子是一种纯商业性的关系,那么想干就可以干。但是,我突然觉得继续逢场作戏显得很愚蠢。没有城府的外向性格、天真的自我推销……这些我都想在十九岁之前结束。不知未来为何物的“我”啊,永别了!是到了意识到自我的时候了。我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呢?我要从过去与未来交界的现在,证明我自己的存在。
但是,那种积极而又充实的日子只持续了几天。风嶋香澄考试休假结束从家里回来的时候,显得郁郁寡欢,情绪低落。无论我怎样跟她搭话都收效甚微。在我们未来的关系上骤然弥漫着一层阴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跟父母吵架了?我在苦苦寻找外因,这是处于恋爱之中的人常千的事。
我虽然不能释怀,但依然十分看好我们二人的关系。我总觉得在我们耐心交往的过程中,将会出现奇迹,就像施了魔法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将回归原位,就连zuò • ài这样的事情也无关紧要。我现在只想每天看见她笑一次,只要这样就足够了。一个星期过去了,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但情绪高涨的自始至终只是我自己,她依然情绪低落。这让我感到自己好像是一个尴尬的说书艺人,站在台上滔滔不绝,观众席上却空无一人。
她的态度对我来说是一个谜。那两天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呢?由于梦境过于甜美,所以梦醒之后我也无法承认那是一个梦。不,若是梦的话,应该会想得开的。但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的的确确是现实,而现实却突然发生了变化。这和游园会的时候如出一辙——我们的关系刚刚进了一层,却又立刻产生波折。变化之激烈,以至于我经常被弄得晕头转向。与其这样,还不如对她说:“那天的事情只是我一时的心血来潮,我并不爱你!”
我一直深信自己是香澄唯一而又特殊的人。在旅馆发生的事不是验证了吗?这样的胡思乱想,通过她那薄情的态度变成噬咬我内心的毒虫。两人共同创造的美好回忆一下子变得陈旧不堪,甚至我对她的印象都变味了。为此我曾经恨过香澄。我感觉自己好像无缘无故地遭受了不公平的待
遇。
我逐渐地被一种残缺不全的感觉所包围,情绪低落,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而且心神不宁、忐忑不安,常常觉得天下虽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强烈地怀念与香澄一起度过的那两天。在街上散步时也尽是盯着一对对情侣瞧,甚至平日里看起来长相丑陋、感觉可怜的那些夫妻,我现在也带着一种嫉妒而又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
风嶋香澄并不是一个任性的人,而是那种在和朋友的交往上压抑自己情感的女孩。然而,从她那极有分寸的态度中,我却感觉到,她与其说是在自我克制不如说是自我放弃。她自己是一个虚无主义者,这把追求她的人也引入到无底的虚无之中。
香澄的心里有一片冰地,现在这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强烈地在我脑海里浮现了出来。我不知道她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心里有一块可以称作“感情零度”的区域,一旦触摸到它,我的心也会变得冰冷,变得进退维谷。
我劝说自己:“放弃她吧!”风嶋香澄并不是我所能对付得了的。但是与此同时,我又更加疯狂地追求她。她的容貌似乎已经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无论我干什么事,都会突然想起她。她的存在损害了我的遗传基因,这也使得风嶋香澄在我的心里像癌细胞一样无限扩散,不久之后我就会被她俘获而亡吧。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把手伸进她的心里,把她内心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她对我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我在她的心里确实占有一席之地吗,抑或只是她生命中的匆匆过客?
12
一放寒假阿健就约我一起去打工。我们当码头工人,在大船与舢板之间装卸货物。虽然是重体力活,但工钱很高。好像阿健以前手头一紧,就来这儿打工糊口。“因为过年需要钱啊。”第一天干活我就累得要死。第一趟脚就抽筋,第二趟肩膀脱臼,但是从第三趟开始就慢慢习惯了,几乎忘记了前面的痛楚。
“一定要考虑到一起合作的伙伴啊!”漫长的上午工作结束之后,我摊开四肢躺在海岸边,心情就像被钟声解救的西西弗斯。我对阿健说,“我们简直像拉大帆船的奴隶一样拼命工作啊!”
“干活的窍门掌握得不错嘛。扛包的时候你很稳当。干这种事,平衡感是很重要的。”阿健一边吃着热气腾腾的盒饭,一边心平气和地对我说,“你以前跟人摔过跤吗?”
“那种事啊,我可没干过。”
活虽然累,但毕竟是份工作。在这里干活的人大部分人品都不太好,其中有些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哪一派的hēi • shè • huì分子,所以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不怕把货物掉到海里,而是害怕肩膀相碰而被他们找茬。但奇怪的是,阿健却跟他们随便说话。看到休息时他们搭话的样子,我这个旁观者也不那么紧张了。
“喂,”我小声问他,“那些人是hēi • shè • huì分子吗?”
“是啊。”
“是什么是啊,你就那么肯定了?”
“他们这些人哪,”阿健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这么不拘小节,“为了筹集组织的资金,他们会在没有什么事的时候,来这里干活。”
“虽然我也清楚他们很卖力,但我们是规矩的市民,还是不要跟他们走这么近比较好吧。&ot;
“他们很喜欢我。&ot;阿健看起来很高兴,“他们还夸我‘大哥有力气,真好’呢。”
被hēi • shè • huì分子夸奖……这算什么事嘛!
第二天,我们在背风的仓库凉阴里休息时,他们中的一个人过来跟阿健说:“大哥,又要拜托你了。”说着,那人随手把一沓一万日元的钞票递给阿健,接着郑重其事地递给他一
张纸片,嘱咐道:“今天就押这个了。”
“明白了。&ot;阿健好像一切都了然于胸似的,平静地接过那一沓钞票。
等那人走远后,我慌忙问道:“到底是干什么?”从金额上来看,我觉得一定是跟毒品有关。
“你跟我来。”
“哎,等等我,到哪儿去啊……”
阿健边走边向我讲述了事情的原委。我们干活的海岸对面就是赛艇场,看起来好像挺远的,但由于两岸之间没有任何遮掩,所以不用说是赛艇飞驰的情形,就连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都看得一清二楚。每逢赛季,他们十分喜欢在午休时候观看比赛。当然,这些人原本就是赌徒,所以光看是远远不能满足的。于是由大家出资来赌,金额当然不是一两千那样的小钱,而是一人出一万,总额可超过十万日元。据说把这么一笔钱,经过一番争吵之后押在一场比赛上。他们托阿健去窗口买艇票,阿健因此也能得到相当于午饭钱的报酬。
“这么说,他们似乎是为了挣到dǔ • bó的钱才来这里干活的吧。&ot;
“嗯。”
“偶尔也会中吗?”
“不会。”阿健边走边说,“这些人都不懂得分散投资,因为经常赌大空门儿,所以一般情况下都中不了。据我所知,他们还没有一次中过。”“他们真是笨哪!”“是啊。”这时我突然脱口而出:“如果不给他们买艇票,比赛结束后说些‘真是遗憾啊’什么的,就算私吞他们的钱,他们也不会知道吧。&ot;
当时我说的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此后的一整天,阿健好像都在认真琢磨我这句话。第二天,他在往售票口走的途中突然说道:“这场比赛也绝对赢不了。”他的声音透着一种悲壮感,“他们不可能赢的,因为到现在已经赌了十来次,一次也没中过。不是吗?”
阿健告诉我,他们要在午休时间买票,好像是赌下午的一场连胜单式比赛。
“连胜单式比赛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就是必须要押中最先到达终点的第一艘和第二艘赛艇。哪怕第一艘和第二艘顺序相反,他们也赢不到钱。”
“那就是说,不能猜中组合,而是必须押中顺序?”
阿健点了点头,说:“而且他们经常把赌注押在从外侧出发的年轻选手身上。”
“那是怎么回事?”
“对于赛艇比赛来说,内侧是极其有利的。详细解释起
来的话很复杂,但是的确如此。”“他们真是愚蠢。”“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他们这一场都必输无疑。”他自言自语地重复说道,“不可能赢的!如果不去买票而只是对他们说‘真是遗憾啊’,那样钱就全归我们所有了。”
“你是一直在想这件事吗?”
“喂,到底干不干?”
此时阿健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还是算了吧。”我又想起了他们的脸,“不管怎么说做人还是地道些好。”
“但是眼睁睁地看着日本船舶振兴会赚钱,你不觉得气愤吗?而我们可以更好地利用这笔钱……”他恶狠狠地说着,神情俨然就像在策划杀害老太婆的拉斯可尼可夫1。
“可是万一……”
“不要紧,一旦出事我们逃跑不就行了吗?”
我没有说话,他催促我道:“你倒是表个态啊。”
上小学的时候,剑道课的老师就经常教育我们:“人的内心世界中存在正义之心和丑恶之心,它们经常发生冲突。若心里萌生今天不去练习的想法时,丑恶之心就会对你窃窃私语‘逃课吧!’而正义之心则会劝导你‘努力去练习吧!’你们来这里练习剑道,就是为了成为在那个时候听得进正义之心的人。”可是不知为何我却觉得丑恶之心的话语听起来更有诱惑力。练习剑道的小学时代就是如此,现在还是……
他们押的是蓝色的第一,黄色的第二。两艘赛艇都是外侧出发的,因此赌率非常高。如果押中的话,他们可能会得到数百万日元的奖金。
“从概率上来讲,相当于中一亿日元的彩票呢!”阿健说。
“是啊,是啊。”我也随声附和。
为了获得心理上的平衡,我列举了好几个发生概率无限接近于零的例子,比如某个行星上诞生生命啦,在路上行走时陨石落下砸着脑袋啦什么的。可是比赛一开始,从外侧出发的蓝色和黄色的赛艇就飞驰起来,跑在了前面,越过了第一个浮标。
“不得了了!”阿健脸色苍白。
“怎么了?”
“不妙啊。”
“究竟是怎么回事?”
“赛艇比赛中经常会出现从一开始到终点顺序都保持不变的情况。&ot;
“什么?”
我后来才知道他们押注是有根据的,这是因为那天驾驶蓝色和黄色赛艇的的确是年轻选手,而且都是从外侧出发,
但是发动机却是出类拔萃的。这两台发动机在过去的比赛中非常出色,多次获胜。在比赛的前一天决定哪艘赛艇装哪一台发动机,是通过之前一天的抽签决定的。他们好像也一直留意这个消息。总而言之,蓝色和黄色的赛艇现在行驶得非常好。
“怎么办?”阿健脸色煞白,好像尿湿了裤子一样。
“说什么怎么办……”
“如果老老实实地替他们买艇票挣到一千日元就好了,正因为心里有贪念才出事的。”
“现在说这样的话有什么用呢?!&ot;
“如果有时光隧道就好了。”
“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
他们虽然脾气很好,但怎么说骨子里也是hēi • shè • huì分子,当然是一些为了金钱而出卖体力劳动的勤勤恳恳的hēi • shè • huì分子。但现在那笔钱却被我们私吞了。“逃走吧。&ot;我提议道。“不可能的。&ot;阿健有气无力地回答,“如果被十多个hēi • shè • huì分子追杀,是怎么也逃脱不掉的。&ot;“那会怎么样?”“会被他们抓住宰了的。”我当时真想把阿健撇下一个人逃掉,毕竟是他提出来私吞他们的钱的,而且他们也是求他去买的艇票。
“我们向上天祈祷吧!”阿健说。
看起来他打算要硬逼着我跟他上同一条船。
“明白了。&ot;
我盘算着姑且先跟他一起祈祷,一旦情况不妙就一个人逃跑。我们合掌盯着赛场。阿健目光空洞,嘴巴半张。电子显示屏上显示着一个大大的钟,能清楚地看见秒针在走动。它走得极其缓慢,让人感觉几乎已经停止了。我们希望比赛能快点结束,又希望它永远不要结束。总之,心情异常复杂,难以言表。
我们的寿命肯定缩短了十年。那感觉简直就像在做恶梦。或许是我们的祈祷起了作用吧,在第三圈的第二个浮标的地方黄色赛艇翻了,被后面的赛艇超过。虽然蓝色赛艇得了第一名,但由于他们押的是蓝色和黄色连胜,所以得不到奖金。
“得救了!&ot;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阿健则面向赛场跪下,哭了起来。
“真是太好了!”我对他说。
“是啊!&ot;他回答。
我们继续放心地干活。损失了十几万日元的他们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依然在卖力地扛包。一个男的从我身边走过时粗声粗气地说道:“真是遗憾啊!这次大空门又没
有赌成!”
那一瞬间,我几乎想说出所有的真相,什么都告诉他们,把赌金如数还给他们。但是,他们不会只是说一句“大哥,你很诚实啊”就善罢甘休的。
干完活,我们领了当天的工资就心无旁骛地踏上了归程。路上我们谁也不说话。走到我家附近的时候,听到从商店街传来《铃儿响丁当》的歌声时,才终于缓过劲来。我们赶忙进了一家烧烤店要了啤酒。
“把钱分了吧!”阿健说。
共有十三张一万日元的钞票。这时我想起了伊夫·蒙当的电影,历尽艰险获得的回报……当时的我真有那种感觉。我们决定每个人分六万日元,剩下的一万日元今晚狂欢一下。
“这件事你绝对不要对其他人说哟!”我们轻轻地碰了碰大啤酒杯,阿健又嘱咐了一句,“你再怎么想在谁面前炫耀,也要守口如瓶啊!”
“知道了。最近一段时间我不打算出门。”
“那就好。”
我接着又说:“以后再也不要约我打那种工了。&ot;
“我也不打算再干了。”
“但话又说回来,真是好啊!”
“是啊。”
我们大口地吃着烤鸡肉串,再次沉浸在活着的快乐之中。路上我曾突然产生过一丝罪恶感,但现在它也随着啤酒的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
过了一会儿,阿健说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但是,如果他们的头脑再好上那么一点点,我们就不会得手。”
“为……为什么?”
“电子显示屏的赌率在比赛之前一直在跳动,如果我们老老实实地去买了艇票,赌率自然就会下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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