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夷川家的继承人(2/3)
早云之死的骚动平息,伪电气白兰工厂再次开工。
我们穿过大门,进入工厂毫无情趣的玄关大厅,夷川吴一郎马上从楼上啪嗒啪嗒地跑下来。他回到京都有一段时间了,还穿着那身褴褛的僧服,就像刚从旅途回来一样风尘仆仆。他似乎一直继续着清贫的生活。想清贫没关系,但能不能洗掉这身酸臭味儿?
吴一郎高兴地一把握住大哥的手,随后立即给我们带路。
“矢四郎容你费心了,谢谢。”大哥说。
“哪里哪里,矢四郎也让我们受益匪浅。”
“因为那家伙是个学霸。”我说。
“何止如此,他太优秀了。简直就是本世纪的天才!”
矢四郎的实验室——看起来像疯狂科学家的秘密研究室一样,规模之大让我和大哥惊叹不已。房间中央有一个两叠大小的实验台,从仓库里搜刮来的真空管与配电盘堆在上面,墙角也堆上了各种用途不明的实验仪器。书架上塞满了弟弟心爱的电磁学相关书籍和名人传记,他抽空就会翻看。
从实验台下面爬上来的弟弟穿着工作服,一脸自豪地戴着二代目送给他的飞行眼镜,手里拽着一个冒着青白火花、像电饭锅一样的机器。
“你这是打算造人吗?”我苦笑道。
“很棒的实验室吧?吴一郎先生让我随便使用。”
“都是些堆在仓库里积灰的机器,”吴一郎说,“如果研究能派上用场,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
“还是会触电吗?不严重吧?”大哥担心地问道。
“会有点电流跑到身上来,不过只是丁点刺痛,反而能给我提神呢。”
弟弟变身术明明很差劲,动不动就露尾巴,唯独捣鼓电器的能力异常强大,还拥有指尖放电这种不似狸猫的特技。害怕雷神的母亲,却生出个会放电的儿子,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矢四郎打算完美重现伪电气白兰的创始人——闪电博士在大正时代制作的伪电气白兰。他摊开在实验室找到的博士的笔记,向我们详细讲述电压的设置法、原液的循环速度、放电装置的组合等。但我和大哥都听得云里雾里。
“真了不起啊,我是完全不懂。”大哥小声嘀咕。
但是幺弟实验做出来的伪电气白兰味道却难以下咽,就像是加了臭鸡蛋的墨汁。我们只尝了一口,就不由自主地发出痛苦的声音。
“这种深邃的味道真是难以言喻。”吴一郎说。
“说不清是深邃的味道,还是独特的臭味。”大哥说。
“……说实话就是难喝得要死。”我说。
矢四郎舔了口实验作品点头道:“果然是放电装置的问题,我去仓库再找找其他的。”
弟弟摆出一副学者的派头,盯着笔记本出了实验室。
吴一郎说了句“你们慢慢聊”,先离开了实验室。
大哥一边慎重地抱着杯子,把脸皱成一团、继续小酌实验失败的伪电气白兰;一边在实验室内踱来踱去。
“大哥,你就别勉为其难了,会喝坏肚子的。”
大哥含糊地应了声,他的背影透露出对矢四郎那莫名其妙的能力所怀抱的敬畏之情,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吾家有子初长成”的傻爸爸一样充满喜悦。这次找吴一郎商量,拜托他把实验室给弟弟使用的人,不用说一定就是大哥。
不久,大哥走过来,在我正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他忽然一本正经地盯着手上的杯子对我说:“这是个好机会,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
“哦,有什么事需要我这才华横溢的弟弟出手相助吗?”
“出手相助……嗯,算是吧。吴一郎回京都之后,我觉得早晚有一天要谈到这件事。不过这个话题比较敏感,你也知道我生性木讷,完全不知道怎么提及此事。但是这事肯定要说、而且早晚都要说,当然是越早说越好。但也要考虑到对方的想法……”
大哥这段话说得太拐弯抹角,我完全没听懂他的意思。
“我知道大哥你嘴笨,所以你快点切入正题。”
“我不正要说嘛,你急什么。”
我以为大哥终于要进入正题,没想到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下鸭家与夷川家的争斗史、两家和解是祖父的遗愿等等,话题开始奔着高深的大道理去了,兜了半天都没进入正题。但凡有点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大哥就喜欢扯一些高深的话题。
不久,大哥做了个深呼吸,下定决心后说:“……你想不想跟海星恢复婚约?”
我惊讶地望着大哥,“喂喂,怎么突然说起这事?”
“当然,这事还要先跟海星和吴一郎商量一下……”
在我们还是年幼毛球时,家父和夷川早云为我和海星订下了娃娃亲。现在回想起来,早云同意缔结婚约本身就很可疑。父亲变成狸猫火锅之后,早云单方面取消了婚约。
再说海星,无论怎么看都很难说她是个有魅力的未婚妻。像长年处于青春期的少女一样,始终不肯让我一睹芳容。而且嘴巴尖酸刻薄,骂人的语言丰富得可以开一家百货店,就连性格乖张如我都受不了。所以取消婚约对我来说简直是如释重负。事到如今竟然要恢复婚约?我连忙摇头明确拒绝。
“自己的婚礼还没办就急着给弟弟张罗对象,你是不是太有干劲了?”
“像你这样的狸猫就该早点讨老婆稳定下来,不然整天无所事事的早晚掉锅里。”
“所以你就打算让海星来监视我?”
“我的意思是,你也该有要守护的东西。”
“恢复婚约,下鸭家与夷川家的和解就更加牢靠了,这自然是遂了大哥的愿。不过那种嘴巴尖酸刻薄,又不肯现身的怪胎未婚妻,我可要不起。再说,矢二郎哥哥怎么办?你怎么能忽视二哥的感受,提出这样的主意?”
二哥迷恋海星,这事大哥应该也知道。
于是,大哥语重心长地说:“矢三郎,这是矢二郎的提议。”
听了这话,我顿时哑口无言。井底那只盯着将棋盘的小青蛙的身影浮现在我脑海中。
“……矢二郎哥哥打算离开京都,对吧?”
“我决定让他去。”
“我反对!”我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为什么不挽留他,大哥!”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都不知道大哥你原来是这么冷漠的狸猫!”
“他有他的路,你也有你的路。我这是为下鸭家的未来着想。父亲已经不在了,我要是不替你们做打算,谁来替你们着想。”
我毛茸茸的身体里喷涌出蛮不讲理的怒火。
“我不记得拜托过大哥承担父亲的责任。”我说,“而且你也承担不了,你这么做只是在妄自尊大!”
我后来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过分的话。
本以为大哥会破口大骂,没想到他只是微笑着低下头。
“……是吗,”大哥喃喃自语道,“也许吧。”
这时候门开了,幺弟抱着塞满各种器材的纸箱摇摇晃晃地走进来,看到我后吓了一跳,呆立当场,说道:“矢三郎哥哥,你的表情怎么那么吓人?”
那天傍晚,我到访了日落后蓝色天幕下的六道珍皇寺。
父亲移居黄泉后,二哥就从狸猫界退隐把自己关在古井里。自那之后,这口古井我不知来过多少次。
这里作为迷茫的小毛球倾诉烦恼之地,在狸猫界享有盛名。但最常来的客人其实说不定是我。我经常过来跟二哥聊天,一聊就聊到天亮。跟二哥一起在井底、抬头仰望弁天掉落眼泪的满月之夜,距今也有一年了。
我在井口对着昏暗的井底大叫:“喂——二哥,你还活着吗?”
“……矢三郎吗?我琢磨着你差不多也该来了。”
听到二哥的答复,我变成青蛙跳进井里。
小小神社的御神灯发出朦胧的光,照亮了井底的小岛。井水拍打着岸边,只见二哥坐在那里,旁边摊着一块蔓草花纹的方巾,他正在检查方巾上面的东西。我跳过去一看,这些像小孩子玩具一样的东西,就是二哥藏在井底的全部财产。
“青蛙的全部家当,手帕大小的方巾还不够包。”二哥说,“连我自己都惊讶,出去旅行还是轻装上阵比较好。”
“你真的打算去旅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肯定不同意吧。”
“你的变身术还没完全恢复。”
“总有办法的,再说我还带着外婆的药。”
“妈妈会伤心的。”
“……这点我心里确实难受,不过,我一定会回来的。”
二哥像是要一扫沉闷的气氛,开朗地“呱呱”叫了几声。
“来来,快来看看我引以为豪的财产。”
说着,二哥小心翼翼地从蔓草花纹的方巾上将一件件物品拿起来,向我说明它们的由来。
南禅寺玉澜送的便携式将棋盘和棋子,父亲遗留下来的残局棋谱,立春时红玉老师给的天狗豆,狸谷不动院外婆给的装有药丸的荷包,母亲送的下鸭神社的护身符,练习变身术时用来参照的睿山电车宝丽来照片,就连在鸭川岸边捡到的平凡无奇的小石子和玻璃珠,都满载着二哥的回忆。
望着二哥为出行做准备,我在一旁觉得更加寂寞。
二哥从小毛球时期起就是一副呆呆笨笨的样子,几乎没有任何卓越的才华。多数人都觉得他是个傻瓜。二哥身上还散发着一种不似狸猫的寂寥感,没有一点热血男儿的血性,让人觉得任何事都不能指望他。但这正是我最喜欢二哥的地方,我觉得这是一种灵活与智慧。
“别走,二哥。”
“你太依赖我了,矢三郎。”二哥温柔地说,“而我们都太依赖矢一郎了。”
二哥发出“哟”的一声,做起伸展运动,像是什么独特的准备体操。我还在旁边一头雾水,他已经扑通跳进水里开始游泳了。他说这是为了即将开始的长途旅行,冬泳锻炼一下身体。他从小岛轻快地游向远方,在御神灯的灯光都照不到的那头浮浮沉沉。我在岸边弯腰坐下,望着游泳的二哥。
“二哥,你不冷吗?”
“冷死了,心脏都要停了。”
“这样反而对身体不好吧。”
“这算不了什么,我可是只即将远行的青蛙。”
我又跳回方巾那儿,看了看二哥的财产。有个像打磨过的苹果一样、光滑亮丽的不倒翁,一只眼睛被涂得漆黑。我顺手拿起翻过来一看,红红的不倒翁背后写着铿锵有力的几个字:“下鸭矢二郎复活祈愿夷川海星”。
二哥在灯光照不到的那头喊了我一声“矢三郎”。
“什么事?二哥。”
“你相信命运的红毛吗?”
“说不好……怎么了?”
“我熟悉的两只狸猫,被命运的红毛一圈圈地缠在一起。缘分这东西真是奇妙啊,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吧。”
二哥边游边嘟嘟囔囔地说。
“天真无邪的纯情啊,看得我这绿皮青蛙都要脸红了。”
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但我就是不想跟海星恢复婚约;二哥的意思我也明白,但我就是不希望二哥去旅行。我知道必须回纠之森跟大哥好好谈谈,但这件事想想就让我心烦。
什么事都不顺心。
“对了,去找野槌蛇!”
野槌蛇这种幻兽,不正是为了一扫这郁闷的心情而存在的吗?
离开六道珍皇寺的古井后我直接进山,追着野槌蛇在东山转悠,一直没回纠之森。老实说就是“离家出走”。
进入十二月,寒冷萧瑟的森林里静悄悄的,完全没有野槌蛇的踪迹。我寻思着它是不是冬眠了。至于正统幻兽是否遵循爬行类动物的生存模式,也是一大疑点。我扒开落叶仔细嗅闻味道,用铁锹翻掘地面,孜孜不倦地埋头搜索。
夜幕降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在纠之森等待着我的家人的身影,于是睡前下定决心:“明天就回去吧。”结果第二天又忍不住继续去找野槌蛇。因为太热衷于寻找野槌蛇,我梦见自己变成了野槌蛇。我已经分不清是我在追野槌蛇,还是在追变成野槌蛇的自己。
我就这样在山中度过了一个礼拜。
在纠之森,包括南禅寺玉澜在内的下鸭家集体召开了会议。当初决定静观其变的家人,开始担心迟迟不归的我。会议讨论的结果是全权委任南禅寺玉澜,由她出面拜访伪电气白兰工厂。
“下鸭矢三郎,闹别扭把自己关在山里不出来了。”
玉澜将这个愚蠢可笑的消息,转达给来会客厅接待她的夷川海星。
于是,我的前未婚妻亲自出马来说服我。
我在北白川天然镭温泉里泡了个澡,吃了碗乌冬面后,就在瓜生山附近转悠到太阳下山。堆了个枯叶床做野营地,我点亮电池式小灯,咯吱咯吱地啃着压缩饼干。暮色渐沉,浓浓的黑暗将周围的树梢笼罩,不断向树林彼方迫近。
为了符合“野槌蛇探险家”的身份,我现在是一副人类的模样。
夜深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望着油灯的亮光发呆。
“你相信命运的红毛吗?”二哥的话在我耳边响起。
万年青春期的夷川海星,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躲着我,不肯现出真身。印象中前未婚妻的身影十分模糊,就像厨房里蓬松的龟形毛刷子。叫我面对那张嘴就骂人的毛刷子,去感受命运红毛的神秘牵引,这实在有点强人所难。而且跟她结婚的话,金阁和银阁那两个天字一号的大傻瓜也会附带着纠缠而来。如此暗无天日的未来,哪怕是扯断“命运的红毛”也一定要逃开才是。我对未来的自己寄予无限同情。
“不管怎么说,我都太可怜了……”
这时候,漆黑的树林里传来一个声音:“原来你在这里啊,傻瓜矢三郎!”
一个倒扣的黑竹笼,像森林里丑陋的妖怪一样慢吞吞地爬过来。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说。
“当然是来接你啊,你个怪胎!”黑竹笼一阵摇晃,“让母亲和矢一郎大哥操心,还让玉澜老师担心,年纪老大不小了却还这么不成熟,没有一点责任感,真让人受不了。你难道是个巨婴不成?”
嘴巴刻薄还一针见血,这更让我火大。非要说得这么难听吗?顺毛捋难道不是狸猫间友好的沟通方式吗?我被海星气得怒火中烧,转身背对着她说:“是啊,我就是个巨婴怎么样?要你管!”
“看吧,又开始闹别扭了。真麻烦!”
“我又没求你来接我,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好好思考一下。”
“哼,你个空空如也的青椒脑袋,还有什么事要思考?但凡遇到正经问题就变白痴的毛球,你啊,就只有在做傻事上天赋异禀。”
“你可以闭嘴了!信不信我拔光你屁股上的毛。”
“有种你就试试啊!”
“我不想跟你说话。”
“你以为我想跟你说话啊?”
“那就别说。”
“不说就不说。”
前未婚妻沉默了,夜幕笼罩的野营地终于安静下来。
我本来打算睡了,但海星始终不肯离开。她在森林一角就像个扫地机器人一样,踩得落叶沙沙作响,在煤油灯周围晃悠,还稀里糊涂地撞到了树根。不久,她开始小声嘀咕:“我这是自言自语,没跟你说话——恢复婚约的事,我会拒绝的,你不用瞎担心。”
“我也是自言自语——那真是谢天谢地。”
“我们意见一致,真是可喜可贺。本来有两只傻哥哥就够我受了,要是再增加一只傻瓜、我就不用活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瞪着油灯对面的黑笼子。
“我也早就明确拒绝了。这世上要是哪只狸猫想要你这种未婚妻,那他一定是变态!”
“哼,是吗?”
“脾气古怪、嘴巴刻薄,而且还从不肯现身,简直莫名其妙。”
“是是是,你肯定不会懂的。”
“听说婚约取消的时候,我真是如释重负。”
“我也如释重负。啊啊,可以不用跟傻瓜结婚了。”
“跟你结婚的话,还不如跟块石墩子结婚更幸福。”
“你要能跟石墩子结婚,那我就跟脐石大人结婚!”
之后,海星开始滔滔不绝地赞美脐石大人是多么理想的丈夫人选。她说脐石大人不会叫别人傻瓜,不会跟金阁银阁吵架,不会跟吃狸猫火锅的人混在一起,不会迷恋弁天那种半天狗……最后演变成精彩纷呈的谩骂语大游行:“野孩子”“小少爷”“扯线木偶”“两岁呆瓜”“小毛虫”……骂着骂着,海星哽咽起来。
“喂,你怎么哭了?”
“我才没哭,我为什么要哭?”海星生气地说。
“可是……”
“那么想看我的话我就给你看!看到了你就明白,我是不可能当你未婚妻的。”
说着,这只夷川家的顶钵少女,将扣在身上的笼子一扔。[译者注:《顶钵》,日本室町时代的御伽草子(童话式短篇小说)篇名。描写在母亲临终时头顶被扣上钵、无法取下的少女,受继母虐待被迫离家,后与山荫中将的幼子相爱。二人想要成婚遭宰相夫人反对,于“新娘比试”的前一晚,少女头顶的钵脱落,露出美丽的容貌,遂顺利成婚。]
出现在灯光下的,不是什么可怕的妖怪,而是一只毛色靓丽,称其为“天下第一可爱”也不为过的雌狸。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尾巴就“嘭”的一声从屁股里蹦了出来,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引以为豪的画皮就轻易剥落,我变回了一只毛球。
我惊讶地看着自己毛茸茸的前腿。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海星瞪着我说道,“只要看到我,你就会原形毕露。”
我们还在红玉老师门下学习时,海星就察觉到这件事。
那时候,我因为屁股上长蘑菇被金阁银阁戏弄,变得自信全无、意志消沉。南禅寺玉澜带我往返肛门科医院的那段日子里,我将屡现原形的事全归咎于屁股上的蘑菇。
“你想太多了吧,偶尔现原形也不奇怪。”肛门科医院留山羊胡的医生这么说。
只有海星敏锐地察觉到,我无法变身的原因是她。
海星几次尝试接近我,而每次我都一定原形毕露。看到我变回毛球,不知所措地被金阁银阁追着到处跑的样子,海星越发不敢靠近我。不管怎么说,“画皮够厚”“能自由自在变身”一直以来都是下鸭矢三郎最自豪的地方。海星于是努力逐步退出我的视野,而我却一直以为是“蘑菇后遗症”作祟,拼命保护屁股……这样一对比,就显得我更蠢。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么大的秘密竟然在她心中埋藏了这么久。将这份坚持浪费在这种荒唐的地方,要我说什么好呢。
我惊讶地不由脱口而出:“……你,原来是个傻瓜啊。”
海星在灯光下气得毛都竖了起来,“你居然叫我傻瓜!”
“你这种行为不叫傻瓜叫什么?”
“反正我就是傻瓜!”
“这事又不是坚持不说就能解决的。”
“我就是死心眼,又傻又腼腆怎么样?反正我只是只狸猫。”
海星在电灯对面瞪着我说:“……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恢复婚约是不可能的。”
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好久。
忽然,海星目光闪烁,她不安地盯着我身后的暗处。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说着,她慢慢绕过电灯,走到我旁边。
我竖起耳朵,的确听到从森林深处出传来类似啜泣的声音,时断时续。而且那幽灵般的声音还在逐渐靠近。海星小时候就最怕听鬼故事,她将温暖无比的身体靠近我,鼻尖不安地颤抖,“这声音听起来怎么这么瘆人?”
“像小孩子的哭泣声。”
“这个时间?在这种深山里?”
我们就这样靠在一起,屏住呼吸仔细听。
慢慢地,哭声离我们越来越近,已经来到我们近旁的树丛后。忽然,黑暗深处一个白乎乎的、像人类灵魂一样的东西跳出来,向我们这边滚来。
海星发出哇的一声尖叫,被我阻止:“冷静点,没关系。那是我狸谷不动院的外婆。”
“嗯?外婆?”海星目瞪口呆地说。
夏橙般大小的纯白毛球低声抽泣着滚到我们身边,一声不吭地钻进我和海星紧贴着的缝隙间,然后终于安心了似的浑身抖动了一下。外祖母用少女的口吻说:“啊啊,好可怕!这里真好,好暖和。”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我问。
“我想要散步结果却迷路了,因为我什么也看不见。”
外婆闻了闻我说:“咦,我是不是认识这位哥哥?”
“应该认识吧,我们夏天见过。”
“我就知道!不过,这位姐姐我不认识。”
“我叫海星。”海星不知所措地自我介绍。
“海星啊,我记住了。对了海星,你闻闻我身上有没有奇怪的味道?”
海星在外祖母的白毛上嗅了嗅,“非常好闻的味道。”
“果然,我也觉得自己没怪味。”外祖母高兴地说。
从瓜生山这个野营地,往西北方向一路走下去就能到狸谷不动院。外祖母好像临时起意出来散步,结果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只能在森林里瞎转悠。现在狸谷不动院那边肯定炸开了锅,心急火燎地在找他们的教祖。
外祖母舒舒服服地在我和海星之间团成一团,述说着夜里山中的恐怖:她一直被一个像踩着高跷一样、手长脚长的死神追着跑,“被他抓住我就会被带进黄泉,太可怕了!”外祖母说完又后怕得浑身发抖。
不久,外祖母唐突地问:“哥哥你们是夫妻吗?”
“才不是。”海星说。
“但是我看到你们被命运的红毛一圈圈缠在一起啊。”
“嗯,早晚会成为夫妻吧,她是我的未婚妻。”
听我这么一说,外祖母得意地抖了抖毛说:“果然!”
“你觉得我们能走到一起吗?”我问外祖母。
“哥哥你在担心这种事吗?”外祖母扑哧笑了,“顺其自然就好。因为我们是狸猫啊,处事灵活是我们最大的优点。”
“那就好。”
“我告诉你,我也结过婚哦。痛苦的事都忘记了,只留下美好的回忆。我好像生了很多可爱的小毛球……说起来,大家都各奔东西了吧。那些笑啊闹啊,满地打滚的小毛球们……”
外祖母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说:“我随时随地都会睡着。”
进入梦乡前,外祖母发出迷迷糊糊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加油,哥哥,你要加油哦。”我抚摸着外祖母美丽的白毛应声道:“我会加油的。”
“大河淤塞了,一定要打理好茸毛。”
“知道了,我会好好打理茸毛。”
“去卷起层层风浪,让世界变得更有趣吧!”
“会的,我会让大河波澜壮阔。”
听到我这么说,外祖母笑了,她颤抖着柔软的身体说道:“有趣即正义……我说的没错吧,哥哥?”
之后,外祖母就像白饭团滚进黑洞一样,跌入睡梦中。
海星和我听着外祖母绵长的呼吸声,沉默了片刻后,开始小声讨论。最后我们决定:把外婆送回狸谷不动院。海星变成野槌蛇探险女孩,抱起外祖母,手提电灯照亮夜路。我则保持着狸猫的模样跟着她。
我们沿着漆黑的山道,一路向下朝着狸谷院不动院走去。
很快,黑暗中都能逐渐感受到狸谷不动院狸猫们的骚动。只见漆黑的杉树林里,无数支手电筒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芒。“舅舅他们爬上来了。”我对海星说。海星高高举起电灯大幅度地左右晃动,好让山下的狸猫们看到。纯白的外祖母在海星的怀里缩成一个毛球,一会鼓起一会凹下,发出可爱的呼吸声。
海星蹲下来在我耳边小声说:“真的可以吗?”
“……可以啊。”
“跟我在一起,你骄傲的画皮就会掉哦。”
“总有办法解决的。”
“……真是个随性的家伙。”
“这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啊。”
听到我这么说,海星“哼”了一声站起来,怀里抱着熟睡的外祖母,默默地凝望着来迎接我们的亮光。
京都的都市传说之一:京都塔是狸猫变的。
说到这里顺便一提:坐镇于紫云山顶法寺六角堂前的脐石大人是狸猫变的——这件事已经得到证实。以“用松叶熏”的天才手法将这一事实昭告天下的,正是年幼的在下。我虽然盘算过用相同的手法让京都塔也现出原形,但因为“脐石大人事件”受到严厉的训斥,只好作罢。所以,京都塔到底是不是狸猫变的,到现在都是一个谜。
二哥启程离开京都的那天早上,我跟二哥站在京都站前,抬头仰望那高高伫立在晴朗清寒的青空下,长得像天狗茸(蘑菇)一样的京都塔。
“二哥,这塔是不是很像狸猫变的?”
“我以前也这么觉得。不过矢三郎,你可不能再用松叶熏了。”
“我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还干那种事。”
我指着京都塔顶端说道:“弁天大人好像偶尔会坐在那里喝鸡尾酒。”
“的确,是能让天狗坐坐的好地方。”
“……爸爸好像也很喜欢京都塔。”
“我重回京都之时,看到它肯定也会充满感慨吧。”
家父下鸭总一郎作为京都狸猫界的代表,常常外出拜访日本各地的狸猫。每次旅行回来他都说,对京都塔的思念与日俱增。这塔也许有着某些与狸猫的思乡之心产生共鸣的地方吧。
早高峰的车站前,市内巴士络绎不绝;上班族和学生们吐着白气,脚步匆忙地来来往往。我变成萎靡大学生的模样,二哥变成随时可融入上班高峰大军的西装男。二哥将包着全部财产的方巾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不久,大哥带着玉澜和矢四郎赶来。
“抱歉,我们迟到了,因为没找到妈妈。”
“没办法,这样也好,我能平静地出发。”
“说得也是。”
“妈妈要是在这里挽留我,我就真的走不了了。”
“伯母真的不喜欢给人送行。”玉澜说。
昨晚,我们在寺町路的酒吧红玻璃开欢送会,母亲闹脾气说不想来送行。今早也是,我们说要带她一起来京都站,她就冲散了我们在纠之森四处逃窜,最后拦了辆出租车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父亲生前,母亲就是这样,最讨厌为远行的狸猫送行。有一次,她来京都站为即将要去九州壱岐旅行的父亲送行,结果因为舍不得分开就跟父亲一起上了电车,一直跟到神户,之后去宝冢观剧,总算调整好心情才回来。
“二哥,药都带着了吗?”矢四郎问道,“忘了吃药可不行哦,会变回青蛙的。”
“从外婆那里拿来的,我都装在方巾里了。”
二哥摊开厚厚的时刻表,向我们展示铁路路线图。
首先要去探访住在仓敷小町温泉的狸猫。仓敷小町的狸猫,是几十年前南禅寺家的分支移居过去的。南禅寺正二郎拜托二哥去探望他们。在仓敷停留数日后,二哥说会在尾道或鞆之浦巡游,拜访那附近的狸猫。
“在那之后还要去哪里,边旅行边慢慢考虑吧。”二哥说。
“如果你去四国的话,就去跟金长一门打声招呼。”大哥说。
小松岛的金长一门跟家父交往颇深,大哥和二哥曾随父亲拜访过一次。父亲死后,双方就鲜有机会加深交流。大哥有意加深两家横跨濑户内海的羁绊。
南禅寺玉澜取出母亲托付的打火石,在缩紧脖子、略显不安的二哥身后咔嚓咔嚓地擦响,“行了,这样就能一路顺风,一定会是趟美好的旅行!矢二郎。”
“谢谢。等我回来时,玉澜就变我嫂子了。”
“这么重要的时候,还说些奇怪的话!”玉澜害羞了。
然后二哥一脸肃穆地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大家特地来为我送行。下鸭矢二郎,即刻踏上旅程。待我云游四方,身心变得更成熟后定会回来。大家保重。”
“想回来了,随时都可以回来。”大哥说,“大家都会等着你。”
“等着你哦,二哥。”幺弟说,“要给我买礼物啊。”
“……二哥,一定要回来哦。”我叮嘱道。
“如今我有可以回来的地方,所以一定会回来的。”
二哥摇晃着方巾包袱,快步穿过检票口,脚步坚定有力,一次都没有回头地融入站内的人群中消失了。
在二哥的身影消失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带着祝福望着检票口不愿离开,仿佛这么做能增加二哥旅途中的幸运。最后的最后,站在检票口前一动不动的是大哥。
就这样,下鸭矢二郎踏上了旅程。
我是在贺茂大桥西面的台球厅找到母亲的。
推开玻璃门走进去,店内十分温暖,地板上洒满了从面向鸭川的窗子射进来的阳光。我听到二楼传来台球撞击的声音,端着咖啡走上二楼,看见宝冢风情的黑衣王子一个人站在台球桌前。我弯腰坐在椅子上小啜咖啡,默默看着母亲打球。
不久,母亲终于开口:“……那孩子,已经走了?”
“嗯,我们刚在京都站给他送行了。”
“刚刚好不容易回到纠之森,这么快又走了。”
“二哥一定会回来的。”
母亲接过我递给她的咖啡杯,靠在窗边捂着暖手。
“……总一郎很怕那孩子离开京都,说他如果出去可能就不会回来了。所以,妈妈特别不希望你二哥出门远行。”
窗外是今冬最冷的晨之风景,白鹭翩然盘旋于鸭川上,东山似显于透镜下一般清晰如画。但是母亲对此般风情毫无兴趣,只是呆呆地望着远方。此时映照在她眼中的,一定是二哥那穿过京都站检票口的背影。
“……连送行都不去,他一定觉得我是个无情的母亲吧。”
母亲不像是对谁讲述,更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道。
“但如果见面的话,我没自信能放他走。挽留他的话那孩子就走不了了……”
“二哥精神百倍地出发了,一定会经历一段美好的旅程。”
听我这么说,母亲回过头莞尔一笑。
“是啊,你说得没错。”母亲道,“这是你们自己的决定,总一郎也一定会体谅的。”
这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大哥让二哥出去旅行是正确的。
二哥的旅途一定会非常精彩吧,旅行中邂逅的狸猫或人类一定会好心好意地对待他,二哥的一身茸毛也一定会沐浴和煦的阳光。最重要的是,二哥一定会重返京都。
我对此深信不疑。
十二月的上半月,我一直无所事事地在纠之森闲晃。
倾听叶落的树梢间穿过的风鸣声,喝蜂蜜生姜汤预防感冒,变成深闺千金陪母亲去打台球消磨时光。
相比我的游手好闲,大哥可就忙多了。他脖子上围着玉澜送的红围巾,呼着朦胧的白气,驾驶自动人力车在腊月的京都四处奔波。所有的重压全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其勇猛程度一度让我怀疑:他浑身上下的血液是不是都被换成提神营养液了?
关于跟海星恢复婚约的事,大哥和夷川吴一郎谈过了。听说吴一郎也不反对,不过他说早云的葬礼刚过去没多久,须待日后找机会再正式公布。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我在纠之森的寝床上打滚时,母亲很在意海星的事,时不时地对我说:
“去见见她如何?”
但是,我原形毕露的样子要是正好被金阁银阁撞见就糟了。而且我现在一想到要见海星,就被一股猛烈的羞涩之情袭击。海星一定也很害羞,所以就算见面也没法好好说话。
“我不想去见她,海星肯定会生气的。”
“都是你未婚妻了,有什么好生气的?”
“在不知所措的时候,那家伙就会先生气。”
“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未婚妻呢?”
“那么,你要我跟海星说些什么呢?”
“哎呀,这种事妈妈怎么说得出口。当然是说些让人又开心又羞涩的事呗。哎呀,好害羞!”
“就算她成了我的未婚妻,也不可能立刻就亲密地聊起枕边私语吧。”
听我这么一说,母亲叫着“哎呀好害羞!”就钻进枯叶堆里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
自从早云归天后,一切都顺利得出奇。
与夷川家历史性的和解终于实现;跟海星也恢复了婚约;二哥出去旅行;大哥就任伪右卫门指日可待;红玉老师、弁天和二代目之间的纠纷,自清水寺那晚以来,就处于僵持状态。地平线的彼方,也没有一丝要起风浪的迹象。
我虽然是只热爱和平的狸猫,但是体内的傻瓜血脉在叫嚣:“这样下去可不行!”
总有人会卷起风浪&9836;
我就站在浪尖上&9836;
总有人会扰乱和平&9836;
我就给他添把乱&9836;
我坐在冬日萧瑟的贺茂川河堤上,嘴里哼着身为狸猫却胆敢僭越的危险歌词。这时,大哥驱驶着自动人力车停到我面前,探出身来对我说:“矢三郎,跟我来一趟,八坂先生有事找你。”
我倏地站起来,嗅到了一股有趣之事即将发生的味道。
“出了什么问题吗?”
“开心吧,这回轮到你出场了。”
原来是关于狸猫选举的见证人选出了问题。
狸猫界的首领伪右卫门一职,习惯是在长老们年底召开的尾牙宴上,决定继承人。在会上邀请天狗当见证人,是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传统。但是天狗这种生物啊,总是把狸猫当傻瓜,各种吹毛求疵,就是不肯痛快出席。去年鞍马天狗以肚子疼为由,把这个任务推给了红玉老师。
坐在奔驰的自动人力车上,大哥面有难色地抱着胳膊。
“红玉老师今年无论如何都不肯做见证人,说要推荐后任天狗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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