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夷川家的继承人(1/3)
那是母亲刚从狸谷不动院嫁到纠之森时的事。
下鸭家的上上辈,也就是我的祖父,长年卧病在床。他琢磨着自己即将归西,不愿空手魂归黄土。他希望能够促成下鸭家与夷川家的和解,带着这份伴手礼步上冥途。祖父早就烦透了两家这场已延续数代的无望之争。
“在我步入黄泉之前,一定要促成两家和解。”
于是祖父和夷川家商量,召开了和解会议。
和解会议在鸭川沿岸的料亭召开,祖父带了儿子们、夷川家长辈带着独生女儿出席。料亭房间内夜蝉声缭绕,祖父真挚地倾诉希望两家和解的愿望,夷川家竟也爽快地表示赞同。
“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考虑着一件事……”
夷川家提出一个建议,让父亲的弟弟下鸭总二郎入赘夷川家,当上门女婿。这个出人意料的提议让祖父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但同席的总二郎却毫不犹豫地表示愿意接受这个提议。看来在祖父还毫不知情时,夷川家的长辈已经与总二郎达成了秘密协议。
祖父左思右想,最后决定接受夷川家的提议。
就这样,下鸭总二郎告别父亲与兄长,离开纠之森进了伪电气白兰工厂。
祖父可能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亲手埋下了导致两家争端白热化的种子。他还以为两家人至此迎来和平,带着夙愿已了的欣慰移居黄泉。
但是,总二郎毫无为两家和解尽力的意愿。
他内心深处隐藏着的一个野心,要将下鸭家打击得体无完肤,以此昭告天下自己才是比大哥总一郎更伟大的狸猫。就这样,夷川家将每一代击垮下鸭家的夙愿,完全托付给了入赘女婿总二郎。
那之后发生的事,京都内众人皆知。
入赘夷川家后不久,总二郎就改名为夷川早云。
夷川早云由海星护送着,从有马温泉回到京都,回到了空中飘着吊唁旗的伪电气白兰工厂。
从去年年末开始逃亡,经历十个多月的流浪生活,夷川早云终于魂归故里。
超长型豪华轿车载着早云的遗体,穿过古朴的铁门进入伪电气白兰工厂。工厂内警笛长鸣,狸猫员工们脱帽默哀。之后,工厂暂时关门休业。
夷川早云去世的消息,顷刻间席卷了整个狸猫界。
从有马温泉回来后,我再度光临寺町路上的“红玻璃”。好久没来这儿了,光线昏暗的店内挤满了议论纷纷的狸猫。他们一看到我出现,讨论的热情更加高涨,压低声音聊得更欢。扒开爱凑热闹的毛球靠近吧台,我感觉自己就像美国西部片里的逃犯。
留着泥鳅胡须的店主,递给我一杯伪电气白兰。
短暂的沉默后,店主露出诡异的笑容问道:“……是你干的吧?”
“怎么可能!”我shen • yin道。
店主用鼻子哼笑了几声,“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反正不管真相如何,我都在心里支持你,我的朋友。谁叫早云是个大恶棍呢。”
“都说了,我什么都没干。”
“好了好了,我明白。”
“明白什么?这事真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提前跟你打声招呼,我表面上还是站在夷川家那边。要是没有他们提供伪电气白兰,我这店就开不下去了,所以你可别怪我啊。”
“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啊。”
接着,店主跟我描述了在狸猫界广为流传的夷川早云谋杀论。
去年年末,夷川早云陷害下鸭总一郎致使其落入铁锅一事败露后,逃离京都。他四处挥霍在伪电气白兰工厂赚取的大笔财产,优雅地享受着温泉之旅。下鸭家兄弟发誓要为父报仇,红着眼睛四处追查早云的下落。下鸭家的首领矢一郎终于查到早云潜伏在有马温泉,他立刻派出弟弟矢三郎作为刺客前往有马温泉。于是,矢三郎与早云展开了一场相互拔毛的殊死决斗。最终,一把在黑暗中吐出火舌的德国制空气枪结果了早云的性命。
——从头到尾都是胡说八道。
首先,他们竟然说我大哥矢一郎是暗杀早云的幕后指使。就大哥那刻板教条的性格,借他几个脑子也干不出这般耸人听闻的事。策划阴谋的能力基本等于零,这是笨拙的大哥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早云的意外死亡,大哥比任何人更不知所措。
从有马接回早云的遗体后,夷川家的金阁和银阁就开始四处奔走操办早云的葬礼。他们倾尽夷川家财力,准备办一场狸史上最盛大的葬礼,企图将早云晚年的污点洗刷干净,让来吊唁的访客们只记得他精打细算,让伪电气白兰工厂业绩节节攀升的风光伟业。
“早云的葬礼,下鸭家会出席吗?”店主问。
“当然要出席,不然又会有人说闲话。”
“你们也不容易啊。”
“不过狸猫要办什么盛大的葬礼,想想就觉得好蠢。”
“喂喂,你这说的什么话?当年你父亲掉锅里,葬礼也很盛大吧?”
但是,那能称作葬礼吗?
京都内外无数的狸猫齐聚纠之森,既没有开设祭坛,也没有诵经;黑白帐幕也没挂,大家也没穿丧服。就只是一群毛茸茸的家伙在森林里随处摆上酒席,整晚相互倾诉着对下鸭总一郎的追忆,直到天明。无论走到哪桌宴席,都能听到父亲的英勇事迹。夜深后狸猫们开始胡乱敲打腹鼓,震得整个纠之森地动山摇。这晃动震得我们肚子底下发痒,我们兄弟几个和母亲都笑得在地上打滚。当时我也来劲了,跟着他们一起敲腹鼓,结果敲得肚子疼只好躺在一边休息。然而第二天早上,聚在一起的狸猫们如幻影般消失,我望着空荡荡的纠之森呆立良久。
此刻,我品尝着伪电气白兰,回忆着那晚震颤了整个森林的腹鼓。
夷川早云葬礼当天,是个秋高气爽适合开运动会的好日子。
纠之森的大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照射下来,我们变成身着丧服的样子。连在我肩上呱呱叫的二哥,都在似有若无的脖子上系了黑色的蝴蝶领结,大家都打扮得非常庄重。参与这种仪式性的活动,大哥最有经验。我们变身后站成一排,接受大哥的检查。
“别呱呱叫,矢二郎。”大哥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在打嗝……呱噗。”二哥说。
一家人准备好后从纠之森出发,一路走到出町桥。“天气真好啊。”母亲靠在栏杆上,叹了口气,抬头望着空中盘旋飞舞的老鹰。听到夷川早云踏入黄泉后,母亲就常常把自己关在森林里,陷入沉思。
“总一郎和夷川都去了那个世界,妈妈觉得好寂寞。”母亲望着鸭川的水面落寞地说,“狸猫真是脆弱的生物啊,真没用!”
我们乘京阪电车在神宫丸太町站下车,沿着琵琶湖水渠旁的林荫道走向伪电气白兰工厂。一路上都听到燃放烟花和吹奏乐器的声音。工厂的屋顶上飘着一个黑白色的大型气球。大哥看到后很无语,“唉,毛球们就是搞不清楚什么是葬礼,什么是庆典。”
伪电气白兰工厂的正门前拉起了黑白帐幕,里面穿着丧服的狸猫人头攒动,拥挤不堪。
那天,据说京都内外赶来奔丧的狸猫多达数千只,看来经营伪电气白兰工厂的夷川家威望犹存。上千只黑色毛球蠢蠢蠕动的工厂院内,排列着许多专为吊唁客人开设的露天小店,这场面宛如黑色的祇园祭一般热闹壮观。可能有些狸猫觉得只要穿黑色就行,所以院内依稀可见穿燕尾服的,还有穿天理教法被的狸猫。
在伪电气白兰工厂和仓库群之间穿梭,走到尽头是一个广场,这里便是今天的葬礼会场。广场上建有祭祀伪电气白兰发明者的稻妻神社。我们之所以能在混乱的人群中如入无人之境般穿梭自如,全拜“夷川早云谋杀论”的谣言所赐。来吊唁的客人看到我们出现,都小心谨慎退得远远地围观,我们才能轻松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里面的会场。
南禅寺正二郎和玉澜看到我们后,过来打招呼。
“你们总算到了,这里拥挤得像庆典一样。”正二郎说。
“我们没迟到吧?”大哥担心地问。
“寺院的和尚也刚到,我估计快开始了。”
“真是的,到处都是讨厌的谣言,大家怎么能胡编乱造……”
“别放在心上!不过以你的性格,要完全不在意估计也很难吧。”
“我不想给南禅寺添麻烦。”
“说添麻烦什么的太见外了,我跟玉澜根本就不在乎。”
听到正二郎这么说,玉澜也一本正经地点头说:“当然不在乎。”
广场的正面,是用菊花装饰的华丽祭坛,祭坛前排列着的折叠椅是遗属席。金阁回头看到我们,就一脸嫌弃地跟银阁交头接耳。在他们身旁,倒扣着一个像浸透了墨汁一般的纯黑竹笼,海星好像躲在那里面。即使这种场合她也绝不现身。
不久,洛东毛念寺的狸和尚来到会场,开始念经。
喧闹的葬礼会场如退潮般瞬间安静下来。
伪右卫门八坂平太郎一脸肃穆地上前致辞。
“突然收到吾友早云的讣告,让人不胜唏嘘。虽说毛球总要魂归天际,但我做梦也没想到,今天会站在这里,参加发小早云的葬礼,并作为狸猫界的代表致悼词表达哀痛之情。”
说完八坂平太郎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这时候,不知道是谁不合时宜地捧场叫了声“哟!”“伪右卫门!”平太郎慌忙出言制止:“瞎起什么哄!”
八坂平太郎继续一本正经地说:“夷川家的名号响彻京都是在大正时代,理由无他,自然是托福于‘伪电气白兰’这项伟大发明。这个将电磁学与酿造学奇迹般结合而诞生的产物,开创了一个合成酒的新时代。时至今日,这项发明依然诱使无数绅士淑女沉溺酒精流连忘返。而为实现伪电气白兰工厂现代化进程鞠躬尽瘁的复兴始祖,不是别人,正是夷川早云。自下鸭家入赘夷川家后,夷川早云努力奋斗、不惜粉身碎骨,为伪电气白兰打开了全新的历史篇章。但就在他准备进一步发展扩大工厂之际,却突然撒手狸寰远赴黄泉,令人扼腕不已。对于早云的丰功伟绩,我作为狸界代表向他致敬,并在这里替他祈求冥福,祝他黄泉路上一路走好!”
围绕着伪电气白兰不遗余力地大加赞美,对早云晚年掀起的阴谋旋涡只字不提——这无可挑剔的悼词,真没辱没八坂平太郎八面玲珑的老狸名号。
八坂致悼词后,在座的狸猫纷纷起立轮流上香。因为如此正经八百的葬礼实在太少见,毛球们在祭坛前都有点不知所措。
轮到下鸭家时,会场上响起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我肩上托着系黑领结的二哥,走近祭坛,偷瞄了一眼躺在小小的棺材里、周身铺满花朵的早云。遗体看起来就像失败的剥制标本[译者注:为保存鸟兽等的外部形态而制作的半永久性干燥标本。将动物外皮剥开,除去内脏、肌肉,塞入棉花等,进行防腐处理后,再将外皮缝好。]一样,似乎缩小了好几圈,早云那曾令人憎恶的富态模样如今荡然无存。
不错,夷川早云的确设下圈套陷害家父,让他掉进星期五俱乐部的铁锅,这点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但眼前的早云也遭到应有的报应,在远离家乡的有马之地中弹倒下,落得孤独惨死的下场。他如果还活着,我们大可拔光他屁股上的毛,但如今面对一个长眠不起的毛球,就算踢飞他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又不是性格扭曲的狸猫。所以早云啊,你就安心长眠吧。南无阿弥陀佛。
就在我合掌之际,肩膀上的二哥开始躁动不安。
“……怎么了,二哥?”
二哥翻了个白眼,突然张口“呱噗”打了个嗝。紧接着,之前强行压住的嗝如潮水般不断涌出:“呱噗呱噗呱噗呱噗呱噗……”
金阁和银阁听到打嗝声后立刻愤怒地起身。
“你这混蛋在笑什么?”他们俩齐声怒吼。
“等等,”我慌忙辩解道,“这是误会,我二哥不是在笑。”
“不是在笑是什么,一直‘呱呱呱呱’笑个不停,你这青蛙内心到底有多邪恶?”
“你们仔细听,那是打嗝呀。”
“亏你编得出这么拙劣的谎言!”
金阁怒不可遏,“这可是父亲大人庄严肃穆的葬礼,大家都满怀敬意地吊唁,就算你是个放弃做狸猫的青蛙,也不能在父亲的葬礼上呱呱大笑。”
听到金阁的声音,会场内的狸猫开始骚动。
二哥慌忙想要道歉,但是他一张嘴,打嗝声就淹没了道歉的话语。
“我没有呱噗那个呱噗意思呱噗。”
“你这满口呱呱的混蛋,还在呱呱地叫个不停!”银阁一脸难以置信地说道。
之后二哥的打嗝声,就像弹珠汽水的气泡一样,有节奏地不断冒出来。
“不能笑!”我越努力憋着就越想笑,不自觉地低声重复了一句“满口呱呱的混蛋”,就再也忍不住了。我也不想在这么庄重的葬礼上笑场——但是,谁叫银阁说了句“呱呱混蛋”呢,亏他想得出来。这时大哥立刻冲过来捂住我的嘴,我也赶紧捂住二哥的嘴。
金阁和银阁开始破口大骂:“你们竟敢在父亲的灵前放肆!”
竹笼里的海星叫道:“都别闹了!”眼看着葬礼仪式就要被糟蹋殆尽。
这时候,突然哪里传来“咚咚”的声音。
拨开身穿丧服的狸猫群,一个年轻的僧侣拍打着腹鼓悠然走上前。他一身褴褛的黑衣已经褪色,剃度的光头像后院里被日晒雨淋的旧钵一样脏兮兮的,似乎能看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酸臭味儿在空气中摇荡。
他来到祭坛前,无言地继续敲打着腹鼓。
八坂平太郎回过神来,也跟着咚咚地敲打起腹鼓,于是在场的其他吊唁宾客也陆续开始敲打腹鼓。
狸猫们的腹鼓,如潮起潮落般声音时大时小,不久像冲上陡坡一样节奏开始加快、到达顶点后戛然而止。那个神秘僧侣打出最后一击,腹鼓声消失在秋日的青空下。之后周围一片寂静,在场的狸猫们都盯着那个奇怪的僧侣,“谁?”“是谁?”大家窃窃私语。
僧侣默默上前上了炷香,然后眼神锐利地盯着金阁和银阁。
“吴二郎、吴三郎,别来无恙啊?”他用不符合其年轻外貌的厚重声音问候道。
金阁兄弟俩一脸茫然,平常被叫惯了“金阁”和“银阁”的绰号,连自己的本名都忘了。金阁喃喃自语道:“啊啊,吴二郎是在叫我吗?”
“你是谁呀?”银阁问。
僧侣低头扫了一眼自己一身脏兮兮轻飘飘的黑衣,无奈道:“认不出来吗……也不怪你们,毕竟小僧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回来。”
“难道说……你是大哥?”这时,从竹笼里传出海星激动的声音,“吴一郎大哥你回来啦!”
夷川早云的葬礼已经过去一周了。
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就下起冷冷的秋雨,时断时续。贯穿纠之森的参道被蒙蒙细雨笼罩,下鸭神社的门楼烟雨朦胧,宛如卷轴画里的风景一般。
我缩在枯叶床中暖屁股。小毛球时代,屁股上长蘑菇令我日暮途穷的痛苦经验告诉我,“守住屁股,就等于守住了健康”。一点点湿气和寒冷就能召唤出感冒之神或蘑菇之神,所以秋季的霖雨天要格外小心。
母亲去出町商店街买东西了,大哥和八坂平太郎有聚会,弟弟矢四郎去了伪电气白兰工厂。在这种下着冷雨的日子里,他们还特地出门去把屁股弄湿,绝对是健康管理意识不足。
我窝在枯叶床里啃着阿阇梨饼[译者注:京都知名点心店铺“满月”制作销售的一款点心。以饼粉、蛋和各种调味料做成柔软的饼皮,使用丹波大纳言赤豆作为内馅,做成美味可口的半生点心。],听到树丛外传来“有人在吗?”的声音。拨开树丛出现的,是南禅寺玉澜的狸影。
“哎呀,只有矢三郎你一个在家吗?”
自从这个秋天跟大哥订婚以来,玉澜就频繁到访纠之森,自然到一不留神就发现她又来了。早点缔结连理不就好了,偏偏大哥是个死心眼,跟玉澜约定非要等自己成为伪右卫门后再举行婚礼。明明是只狸猫,却做什么事都喜欢装模作样是大哥的坏毛病。
“真是懒鬼,在这种地方闲着打滚。”
“这么糟糕的天气,当然要小心翼翼地保护屁股了。”
“矢三郎太在乎屁股了,你小心为了屁股得神经衰弱。”玉澜说着在我身旁一屁股坐下,“是当年屁股上长蘑菇留下心理阴影了吧?记得那时你还被金阁银阁欺负得很惨,好可怜,一个劲儿地哭鼻子来着……”
“我才没哭鼻子呢!”
“看吧,一说到这事就生气,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玉澜笑了起来,厚厚的茸毛微微颤动,“我开玩笑啦,你是个从来都不哭的小毛球。”
听说大哥跟人有约暂时不会回来,玉澜就从枯叶堆下面拽出将棋盘摆上棋子,然后说:“雨天下将棋的狸猫啊,绝对是帅得惨绝人寰!”这意图也太明显了,一听就知道是想要引诱我与她对弈的甜言蜜语。可惜我将棋水平太差实在不愿出手。很快玉澜就放弃劝诱我,用鼻子哼着歌、移动棋子自娱自乐起来。
“干吗用这种廉价货,怎么不用父亲的棋盘?”
“那棋盘可不能随便用,那是矢一郎的宝物。”
“大哥的东西不就是玉澜的东西吗。”
听我这么一说,玉澜刻意装出贪婪的表情,嘿嘿嘿地笑着说:“说的也是。不过,还是不能随便用。”
雨虽然暂时停了,但森林里到处都是雨水垂落的滴答声。
命运的红毛将母亲从狸谷不动院拽到纠之森,如今又将玉澜从南禅寺拉了过来。我做梦也没想到,当年在红玉老师门下,带着屁股上长蘑菇的我去肛门科的小狸猫,如今会成为我的大嫂。命运果然是扑朔迷离的东西。
玉澜忽然对着棋盘喃喃自语:“夷川的吴一郎啊,听说一直在他父亲的灵前诵经。”
“不愧是入了佛门的和尚。”
“小时候就是个爱哭鬼,如今已经变成出色的和尚了。”
“……玉澜那时候很了解吴一郎吗?”
“倒也不是,跟他稍微聊过几句,感觉是个奇怪的孩子。不过他在当红玉老师的门生时,有一天突然就从京都消失了,此后再也没回来。”
夷川吴一郎是夷川早云的长子,是金阁银阁和海星的兄长。
据玉澜说,当年的吴一郎是个纤细少年,也不知道是从早云哪个遗传因子当中蹦出来的,反正,跟油桶一样痴肥的父亲完全不像。年幼的他动辄陷入沉思,眺望天空、眺望森林、眺望雨水,经常不上红玉老师的课,还以为他逃课去干吗呢,原来不是在捣鼓木雕佛像就是在诵读佛经。
这份弥漫着沉香味、不似狸猫的超脱感,在他母亲生下幺女海星突然离世后,变本加厉起来。早云对夷川家的继承人施以斯巴达式的教育,但吴一郎深沟般的脑回路完全听不进任何与实益相关的知识,父子俩都很焦虑。早云夜以继日不断给吴一郎灌输帝王学,试图培养他成为了不起的继承人,终于逼得他离家出走。
“希望他不是性格太扭曲的狸猫。”我说。
“……我觉得吧,那孩子绝不是什么坏狸。”玉澜说着,忽然从棋盘上抬起头,“咦?你听没听到轰隆隆的声音?”
我从枯叶床里爬出来,竖起耳朵细听,从满是红叶的森林华盖的彼方,传来雷神踏响天际的声音。一瞬间,我脑海中浮现出去出町商店街买东西的母亲的身影。雷神大人在空中一声吼,母亲保准吓掉画皮原形毕露。
我慌忙飞奔到参道上,正好看到宝冢风俊美青年打扮的母亲挥舞着购物袋往回赶。突然间,一声雷鸣巨响,母亲吓得扔掉购物袋,变成毛茸茸的小毛球跳进我怀里。
“啊啊,好可怕!”母亲shen • yin道,“勉强赶回来了!”
之后,我们就躲进森林深处的蚊帐里,侧耳听着纷至沓来的雷鸣声。母亲浑身颤抖着对玉澜说:“对不起,让你见笑了。雷神大人一吼,我总是会原形毕露。”
“我怕的是卖豆腐的喇叭声[译者注:豆腐行商始于江户时代中期,豆腐商人挑着扁担一路叫卖“豆腐、豆腐”。从明治末期到大正初期,豆腐行商开始蹬着自行车、一路吹响喇叭贩卖豆腐。]。”玉澜小声说,“一听到那声音就坐立不安。”
“你们真没用!像我,就一个弱点都没有。”
“真的?被关进笼子里你就怕了吧?”
“笼子当然可怕了。”我笑道。
画皮够厚,是我自小就非常骄傲的地方。即使面对吃狸猫火锅的星期五俱乐部,或是不可一世的大天狗们,我也能镇定自若——这皮厚的程度绝对值得吹嘘。
南禅寺玉澜用鼻尖顶开蚊帐,嗅了嗅笼罩在森林里的雨水味道。
“大家一起窝在蚊帐里,热烘烘的好舒服!”
“夏天会热得像桑拿地狱哦,玉澜要有心理准备。”
每当雷鸣声响起,飞奔回母亲身边是下鸭家的铁则。
不久,下鸭家的兄弟们陆续赶回纠之森。大哥回来看到蚊帐中玉澜的身影说道:“哎呀,玉澜也在!”开心地笑了;紧跟着赶回来的,是刚才一直蹲在伪电气白兰工厂实验室里的矢四郎;最后赶回来的是二哥。
二哥原本一身衬衫从森林狂奔而来,被雨水淋得全身湿透,途中嘭地突然掉了画皮变成狸猫,继续在树林间跑了一会儿,又嘭地掉了画皮变成青蛙的样子。他好不容易蹦跶到蚊帐前,我们就像迎接终于跑完马拉松全程的选手一样发出欢呼,玉澜拉起蚊帐边缘将二哥迎进来。
“哎呀,宾客盈门。玉澜也在啊。”二哥说,“惭愧惭愧,看到母亲后松了口气,又无法变身了,我还是不行啊。”
“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大哥难得夸奖他,“练习恢复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连矢二郎都赶回来看我,妈妈好开心。”
“妈妈,你看你看!”矢四郎将头探出蚊帐高兴地叫道,“雷神已经走了,这下可以安心了。”
仔细听,雷鸣声的确已经远去,阳光穿过树叶微微照射进来。
这时候,从参道传来——笃、笃、笃——敲打木鱼的声音。
我们都变成人类模样来到参道上。
自纠之森南边,一群身着黑衣、敲着木鱼的和尚走了过来。他们肉乎乎的脸上没有半点威严,一看就知道是夷川亲卫队变的。走在队伍最前排的是夷川吴一郎,金阁银阁噘着嘴、一脸不快地跟在他后面。两人穿着寒碜的作务衣,脖子上挂着块木板,上面写着“惶恐敬上”。
夷川大队走到我们跟前,夷川吴一郎向我们深深鞠了一躬。
“好久不见,矢一郎先生。”
“好久不久,吴一郎。”大哥道,“你离开京都多少年了?”
“超过十年了吧。”
“之前都在哪里,干了些什么?”
“我一直在旅行。风餐露宿,以树根为枕。”
吴一郎眯起清澈的双眼,抬头望着森林叶落萧索的树梢。
“那是一场逃离自我,又再次找寻自我的旅行。旅途中,我忘了自己是只狸猫,忘记了故土,忘记了眷恋的母亲的面容,甚至连曾经那么痛恨的父亲,我都忘了。那么,我心中还剩下什么呢?就只有沿途吹过的风,阳光普照的森林,还有连绵不断的雨。没有舍弃自我的觉悟,就找寻不到真正的自我。”
吴一郎娓娓道出一番似是大彻大悟之后的话语,完全超出狸猫的境界。他说完立即在参道上跪伏下来,金阁银阁和夷川亲卫队也跟着在沙地上跪倒一片。我们只能一脸惊讶地呆望着他们。
吴一郎一直低着头,继续说道:“亡父和弟弟们的诸多恶行不可言状、臭不可闻,下鸭家诸位的愤怒实在情理之中。即使道歉一百万遍,都不足以弥补我们的过失。但是无论如何,请可怜可怜这些愚蠢的夷川家小狸,为了夷川家与下鸭家能重修旧好,我们愿意任君鞭挞。”
说着,吴一郎将屁股对着我们,并让金阁银阁也将屁股对着我们。
“请拔光我等愚者屁股上的毛。请尽情拔吧!”
“惶恐敬上!”金阁说。
“惶恐敬上!”银阁说。
我作为狸猫也活了不少日子,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哪只毛球将屁股对准我说“请拔毛吧”。对狸猫来说,将屁股毫无防备地交出去简直是奇耻大辱!这一举动充分表明了夷川家兄弟舍弃自我的决心。这毛是该拔还是不该拔呢……我正在犹豫不决时,听到大哥充满威严的声音。
“吴一郎,请将屁股收起来,抬起头看着我。”
“不,我们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吴一郎不安地说,“请动手吧!”
“吴一郎,我决不会原谅叔叔的所作所为。尽管如此,如今拔光你们屁股上的毛又有什么用?家父已经归天,叔叔也是。重要的是,我们今后将以什么样的方式活下去。”
吴一郎抬头,挺起上身看着大哥。
“以什么方式活下去……?”
“是要共同生存,还是继续争斗?”
“……我已经不想再看到纷争了。为这场毫无结果的争斗画上休止符,正是我这次回来的目的。”
“那么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停止无谓的争斗!同是狸猫,共同生存下去吧!”
大哥向吴一郎伸出手。
在我的认知范围内,大哥从未像此时此刻看起来这般高大伟岸。
面对这般无懈可击的伟岸风貌,母亲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幺弟不禁连连发出感叹,二哥在我肩膀上激动得直抖。至于南禅寺玉澜,一副如痴如醉的表情,简直被大哥迷得灵魂出窍。
夷川吴一郎站起来,郑重其事地紧紧握住大哥的手。
就像在等待这一刻一般,从下鸭神社的门楼方向吹来一阵轻风。落叶乱舞的纠之森,如从水底浮出水面一般充满光明。
太阳探出云层,向这一历史性的和解瞬间投下了灿烂的光芒。
下鸭家与夷川家历史性的和解过去数日后。
我被萧瑟的秋风吹着走过葵桥,穿过出町商店街。深秋的白昼越来越短,一晃一天就过去了。
来到红玉老师的公寓外,我吓了一跳。半开的门透出明亮的光,里面传来热闹的声响,一点也不像老师原来那个死气沉沉的住所。
“下鸭矢三郎,前来拜见。”
我将买来的东西放在厨房,走进里面的四叠半斗室一探究竟。
红玉老师上身围了块布,像个晴天娃娃一样坐在被炉桌前。弁天在他头上挥舞着大剪刀,发出镰刀除草般咔嚓咔嚓的声音,修剪着老师随意生长的白发。红玉老师的这一头钢丝白发远近闻名,发质硬到让理发师欲哭无泪。狸猫要帮他剪头发,估计要花一整天。
看到我,弁天粲然一笑,那样子就像个田间务农的乡野女孩。
“矢三郎来啦。”
“弁天大人。您竟然在帮老师剪头发,真有干劲啊。”
“呵呵,为师父尽点孝心呀。你要不要也一起剪个毛?”
弁天说着露出恶魔般的笑容,将老师头顶上的剪刀摆弄得咔嚓咔嚓响。如果让弁天剪,按照她的喜好估计得把我屁股上的毛剪秃了。我俯首严词谢绝,弁天嘟囔了声“那算了”,继续折腾老师的头发。
我走进厨房收拾东西,看到一瓶红玉波特酒,礼签上写着“夷川吴一郎”。
“吴一郎来过了?”我问道。
“他说久疏问候,来向恩师赔礼。”
“他还真是个重礼仪的狸猫啊……”
“以前只觉得他是个满身沉香臭的爱哭鬼,如今看来是长点骨气回来了。我听吴一郎说,夷川家跟下鸭家和解了?”
“……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我嘟囔道。
“和和睦睦岂不美哉。”弁天挥舞着大剪刀像哼着小曲似的说道。
“说得没错!”红玉老师随声附和。
不久,弁天说了声“剪好了”把剪刀一扔,拂了拂手。面对如此高深难以理解的发型,红玉老师笑着表示很满意。
我打开吸尘器打扫四叠半房间,弁天就座在窗框上,将粘在手臂上的“钢毛”吹出窗外。今晚的弁天,穿着足以蛊惑众生的妖艳漆黑晚礼服,一身像是要去参加高级晚宴的打扮。顶着刺拉拉头发的红玉老师钻在被炉里,一边出神地望着弁天,一边像个刺猬老妖一样,咯嘣咯嘣地啃着碳酸煎饼。这碳酸煎饼是前几天弁天从有马带回来的,老师把它当作无与伦比的美味一般细细品尝,一块都不肯分给我。
我打扫完毕也钻进被炉里。弁天转过头来问道:“矢三郎,星期五俱乐部的火锅准备得怎么样了?”
“您就瞧着吧,我一定会准备妥当。”
“要抓狸猫的话,我可以帮你哦。”
“不用不用,一切就交给我吧。”
“呵呵,万一抓不到,你还可以自己跳进锅里,多简单啊。”
红玉老师一脸不明所以地问道:“什么火锅?”弁天就像讲什么秘密一样悄声对他说:“狸猫火锅!矢三郎也加入星期五俱乐部了。”
老师盯着我上下打量,“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吧。”
“……傻瓜果然无可救药,真受不了你。”
我默默为老师斟上红玉波特酒。
弁天轻盈地从窗框上起身,在美丽的肩膀上披上如仙女羽衣般的披肩,“那么师父,今晚我就先告辞了。”
“天不是才刚黑嘛,别说令人寂寞的话。”
面对老师的苦苦哀求,弁天只是无言地对他笑了笑。她弯腰看向被炉上的镜子,捋了捋绾起的黑发,像看别人的脸一样侧目盯着镜中的自己,说道:“今晚,我要在清水寺跟人幽会。”轻描淡写地丢出颗炸弹。
“幽会!”红玉老师抓着酒杯,手直哆嗦,“跟谁?”
“我要是说出来,师父一定会生气的。”
“难道,是那家伙?是那家伙吗?”
“您可千万别吃醋哦。”
弁天留下一抹神秘的微笑,整理好披肩翩然出了公寓。
她那意味深长的语气,等于是把一缸醋坛子递给老师说:“请尽情吃醋吧。”
老师沉默不语,送来的松花堂便当也没心思吃。
我趴在榻榻米上,一边收集扎得我屁股生疼的“钢毛”一边想:所谓的“幽会”,应该是相爱的男女预先约好相会的意思吧?
从弁天的语气判断,令人意想不到的幽会对象难道是——
“不会是二代目吧?”我小声嘟囔着。
“那家伙就是只阴沟里的臭虫!专勾引女人的渣男!”红玉老师低声吼道,“我那天真烂漫的弁天啊,可千万别被他骗了。”
弁天是不是天真烂漫另当别论,这“幽会”的确太不寻常。
很快,红玉老师开始收拾,准备出门。他穿上去年海星送的心爱的棉袄,把自己裹成一个圆鼓鼓的球,然后抓起我圣诞节送他的拐杖。
“我要去清水寺,跟我来。”
“下鸭矢三郎谨遵师命。”
夜晚的清水寺附近挤满了来观赏红叶的游客,街道像庆典一样热闹。
红玉老师拄着拐杖,走在陶器店和咖啡厅林立的狭窄坡道上。拐杖触碰石级,发出清亮的响声。老师不时挥舞拐杖,赶跑那些指着他颇具艺术气息的刺猬头窃窃私笑的路人。
“放眼望去,遍地傻瓜。”老师边走边抱怨,“这样根本没法找到弁天。”
“别担心,弁天大人肯定很显眼。”
清水寺门前黑压压的人群对面,可以看到红色的仁王门和三重塔。
我们一边搜寻弁天的身影,一边随着人流走进寺院内。灯光照耀下的红叶,看上去像在黑暗中熊熊燃烧一般。我抬头看去不由感叹道:“真的好漂亮!”红玉老师闷闷不乐,抱怨着“无聊”。但路过的一个可爱女大学生夸他的发型标新立异,他顿时心情大好。
“老师,您就坐在这儿喝点甜酒吧,我去找。”
我请老师在茶屋的长凳坐下后,转身朝着著名的“清水寺舞台”走去。
轻而易举就发现了二代目和弁天。他们实在太惹眼了。
二人并排立于清水寺舞台,眺望着灯火辉煌的夜景。二代目一身漆黑西服风度翩翩,从头到脚尽显新海归派的潇洒。站在他身旁的弁天,一袭漆黑妖娆的晚礼服,丝毫不逊于二代目。路过的男男女女全都把红叶抛在脑后,痴迷地望着这一对光彩照人、出类拔萃的俊男美女。
我变成一个小女孩靠近两人,竖起耳朵偷听他们的谈话。
弁天从舞台的栏杆探出身,指着夜景中远处的京都塔说“看那个”,二代目皱起眉摇了摇头。
“……那建筑物真丑。”
“我倒觉得它像蜡烛一样很可爱。每当我觉得寂寞时,就会到塔顶坐一会儿,心情自然就变好了。”
“哦,那个让人看了难受的丑东西,也算有一点可取之处。”
“你说话还真刻薄啊,跟师父一模一样。”
“你这话对我来说就是侮辱。”
“我就是想侮辱你才这么说的呀。”
二代目和弁天相视一笑,但都眼神冰冷,双方像戴着面具对视,一丁点甜蜜的幽会气氛都没有。
弁天挥动着雪白的手臂像抚摸眼前的夜景一般,向时隔百年回归的二代目介绍现代京都的游览胜地。谈笑间,弁天杀气渐盛,几欲爆发,但每次都被二代目锐利的眼神压制住。表面看起来,这是一对时代倒错的俊男美女正在优雅地享受幽会,实际上二人正上演着刀光剑影的杀气交锋。连在旁边竖着耳朵偷听的我,都感觉像坐在一颗未爆炸弹上,不安得屁股上的毛直发痒。
不久,二代目叹了口气靠在栏杆上,神情忧郁地望着远方。
“放弃吧,女士,别再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
“……好吧。”
弁天从胸前取出一根长长的丝线,抓住一端抬起手来,丝线飞舞在夜风中,闪闪发亮。
“那是什么?”
“用师父的头发接起来的,本打算用它来勒死你。”
“有本事你可以试试看。”
“可是你一点破绽都没有,真是个无趣的人。”
弁天鼓起雪白的脸颊,不悦地松开手,将红玉老师的头发放飞到夜风中。恩师那让理发师欲哭无泪的“钢毛”,在寺内夜灯的照耀下闪过一丝银色的光辉,转瞬消失在黑暗中。弁天一脸无趣,同二代目一样靠在栏杆上叹了口气。那样子就像被抢走玩具闹起别扭的少女。
“今晚谢谢你来赴约。”弁天百无聊赖地说,“我应该向你道谢。”
“比起睡着了遭你暗算,还不如就来陪你一晚。”
“……狂妄自大!”
“我本就伟大,至少比你强。”
二代目站直身体,望着夜景对弁天说:“女士,给你个忠告:别想着当什么天狗,那条路的前方什么也没有。”
“那你要我去当什么?还是什么都别当?”
“我可没那么说,总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吧。”
“你这种说法还真不负责任。”
“我可是在热心地给你建议。”
“你要是迷上我了就直说。”
“你要是说这种蠢话我就伤脑筋了。”
“与其听你的意见,还不如去听狸猫的。”
二代目脸色苍白,陷入沉默。
“……你还真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弁天说。
她嘴角浮现一抹嘲弄的微笑,用手指戳了戳二代目的胸口,“你为什么要回来?回到这个国家、这个城市?”
二代目用冰冷的目光瞪着弁天,没有回答。他沉默地离开栏杆,头也不回地混进人群中消失了。
弁天一脸无趣地俯视着寺院内。
百无聊赖的弁天眼下,是一整片蔓延开的红叶。黑暗中,寺院内的枫树一片火红,那红色就像被冰封的熊熊火焰。对面漆黑的森林里,被灯光照亮的子安塔如梦似幻地浮在空中。弁天从清水寺的舞台探出身准备起飞,似乎突然又改变了主意,离开了栏杆。
我跟在她后面,她下了舞台,走近寺院一角的茶屋。
红玉老师坐在长凳上,正垂着刺猬头打瞌睡。长长的哈喇子都流到了地面的落叶上。弁天将手搭在老师肩上,老师睡眼蒙眬地抬起眼,看到弁天,马上露出恶作剧被抓个正着的小孩的表情。
“师父,您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她温柔地说,“会感冒的,我们回家吧。”
进入十二月,街上的风都充满了冬天的味道,早晚变得越来越冷。红叶盛季已过,又到了眷恋枯叶床的季节。
这天我在寺町路的古董店看店,大哥难得过来看我。
“喂,几点下班?”
“要等忠二郎聚会回来,大概四点钟左右吧。”
“跟我一起去趟伪电气白兰工厂。吴一郎好像给了矢四郎一间新实验室,我们去看看里面都有什么。”
“好啊,我也想看看。”
“突然变得这么冷,果然到腊月了。”
“哈——”大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着“难得有一个悠闲的下午”。
大哥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的侧脸看上去一点倦怠感都没有,浑身上下都还充满着无穷的精力。这段时间大哥越来越忙,要跟八坂平太郎交接工作;为继承伪右卫门准备诸多仪式、到各处拜访;还要跟夷川吴一郎商谈和解事宜——回到纠之森往往已是深夜。各种乱七八糟的事都等着大哥着手处理,但他看起来不但不疲倦反而挺愉快,这应该多亏了母亲冒着让大哥流鼻血的危险,不厌其烦地给他灌了不少提神饮料。另外,南禅寺玉澜也功不可没,大哥一有空暇时间,就跑去和玉澜下棋。他幻想着来年春天的结婚场景,内心骚动不已。
我倒了杯茶递过去说:“大哥,你最近派头十足啊。不愧是要成为伪右卫门的狸猫,就是与众不同。”
“别戏弄我了。”大哥嘴上谦虚,心里肯定喜滋滋的。他继续说道,“之前早云谋杀论传开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已经确定是大哥了吧?”
“现在还不能大意,还有很多必要的程序要走。”
我喝着茶,侧耳倾听大哥展望婚后的美好生活。清水忠二郎回来后,我们就离开古董店朝伪电气白兰工厂走去。寺町路上来来往往都是裹着冬装的行人,那些穿得特别圆的肯定是狸猫。大哥跟所有路过的狸猫一一打招呼。
沿途,大哥热心地向我讲述夷川吴一郎到底有多优秀。
自从在纠之森和解以来,夷川吴一郎在各方面都对下鸭家诸多关照。他特地发表声明,把夷川早云谋杀论一扫而空;还主动为即将就任伪右卫门、忙于处理诸项事宜的大哥分担部分工作;为纪念“下鸭家与夷川家历史性的和解”,还生产限定款的伪电气白兰免费款待相关人士。
“吴一郎真是个优秀的狸猫啊。”
“再怎么好心,也是早云的儿子。”
“放心吧,他一点都不像那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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