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南禅寺玉澜(4/4)
“矢三郎战略性撤退了。”
“那家伙,在想些什么!不好意思,上次事情闹得那么大真是抱歉。”
“算了,”玉澜平静地说,“别提那个了,我们好好下将棋吧。”
“放过我吧。”
“为什么不肯与我对弈?”
“我已经厌倦了自己不断丢人现眼。”
“我不会再故意输给你的,我真的很想和你下棋。”玉澜凝望着棋盘深处说。
大哥终于下定决心,摆正姿势在将棋盘前端坐。
不愧是见过将棋之神的人,很快就在被我拼命搞得一团糟的盘面上找到一线光明。她大刀阔斧地举步前进,大哥也一脸严肃地认真应对。
夜幕下,棋子隐约泛着白光。
在你一步我一步的对弈过程中,大哥和玉澜眼里除了棋盘似乎容不下其他东西。我从灌木丛中钻出来,在棋盘边坐下,他们也没说什么。
萤火虫的微光照亮了盘面,忽地又飞走了。
看着小河边对弈的身影,我想起当年玉澜来纠之森玩时的事。即使树林被黑夜覆盖,已经看不清棋盘,玉澜、父亲和大哥还是紧盯着棋盘不肯撒手。看着他们,年幼的我就在想:“将棋到底有什么好玩的?”而看到父亲低头对玉澜说“我输了”时,我觉得这是我见过的最荒诞的事。
将棋接近终盘,被穷追猛打的大哥连呼吸听上去都很痛苦。他弓着背盯着将棋盘的身影,在黑暗中不断膨胀,大概又陷入忘我的状态了。化作巨虎的大哥,散发着一种随时会咬碎棋盘的气息。步步紧逼大哥的玉澜,身上的毛也炸开了,幻化成虎。对玉澜来说,这一局也必须全力以赴。
当南禅寺玉澜用毛茸茸的手下出绝妙的一步棋时,突然“咔嚓”一声,好像有什么卡扣错开的声音。
“怎么了?”大哥歪着头问。
“你看,在这种地方竟然有……”
玉澜指着棋盘的刹那,嗖地一阵强风吹过,她就消失了。
大吃一惊的大哥变回毛球,大叫着“玉澜!”开始在棋盘周围转悠。
“冷静点!大哥。”我说完后,盯着玉澜刚才用手指碰过的棋盘一角。棋盘上开了个小洞,丝丝的风从里面漏出来。
现出狸猫原形的大哥将前腿搭在棋盘上。
“玉澜不会是被这小洞吸进去了吧?”
“玉澜的屁股能通过这么小的洞吗?”
棋盘的格子塌陷形成的小洞,连狸猫的一条前腿都塞不进去。我从将棋盘的正上方向里望去,黑乎乎的穴底有微光在摇晃。
“真是奇怪的小洞啊。”
我伸手试探着去摸小洞,倏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进棋盘,仿佛被赤鬼抓住一般。眼前的棋盘突然变大覆盖住我的视野。“原来是我自己缩小了啊。”当我悟出这点时已经现出原形,被吸进棋盘的小洞里。
大哥的呼唤瞬间变得遥远。
在深穴的底部,毛茸茸的南禅寺玉澜正等在那里。
“啊,吓了我一跳!”她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是将棋小屋!”
“我听说过!是总一郎先生的秘密基地吧?”
“原来将棋小屋藏在这棋盘里啊,难怪怎么找都找不到,因为大哥把棋盘藏起来了。”
我打开眼前白得晃眼的纸拉门。和父亲当年教我下将棋的时候一样,巨大的天窗射进来的阳光照亮了四叠半房间。不可思议的是,天窗外的蓝天同那一天的一样,仿佛时间就定格在了那一刻,我缠着父亲要吃的柿子还挂在天窗外的枝头上。
但是,没有变的仅仅是这些。
父亲心爱的将棋小屋,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与其说它是将棋小屋,不如说是垃圾场更妥当。虽说父亲过世后无人打扫,落满灰尘也在情理之中,但仅凭这些很难解释眼前的荒废感。曾仔细分类排列整齐的书,如今用粗草绳子捆着摞成一堆,打开霉菌滋生的瓦楞纸箱,里面塞满了红玉波特酒的空瓶子。
“好脏啊,不像总一郎先生的作风。”
“小时候来时应该没这么脏啊。”
这时紧随我们之后,大哥出现了。他一踏进房间立刻瞠目结舌,“原来如此,原来在这个地方啊!”
“不过大哥,这地方怎么会这么脏?”
“……我怎么知道。”&039;
被垃圾掩埋的房间中央放着将棋盘,单薄的坐垫上似乎还残留着父亲屁股的形状。旁边放着陶瓷盘子,还有满是划痕的烟斗。父亲就是用这个烟斗,塞满红玉老师送的天狗烟草,点燃后啪嗒啪嗒地抽。烟圈缓缓升起飘向天窗,消失在某个秋日的青空下。那个景象逼真地再现于我眼前。
大哥和玉澜维持着毛茸茸的姿态,在四叠半的房间里转悠。玉澜发现的六角形巨大将棋盘是曾用来下“天狗将棋”的。很久以前,围绕着将棋胜负曾引发天狗大战,于是它被封印起来。现在即使是天狗界也不会用这东西。为什么它会在这里?我们绞尽脑汁也想不通。
玉澜吸了吸鼻子。
“刚才我就觉得奇怪,这地方怎么有股咖喱味儿?”
“因为父亲喜欢咖喱啊。”我说。
“是吗?但是这么多年了还有味道残留,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要小看印度咖喱的潜力哦,大哥。”
“味道好像是从这边传来的。”玉澜指着墙角堆积成山的垃圾袋说。
我们扒开垃圾袋去确认传来咖喱味的地方。这时候,有什么重物滚落到脚边,我拿起来一看,是飞天茶室的引擎。这是去年在大文字纳凉船之战中,不幸遗失的飞天茶室“药师坊飞天房”的飞行系统。红玉老师曾把它送给弁天,经过岁末那场大骚乱后又回到老师手里。
“为什么茶室引擎在将棋小屋里?”
垃圾袋山对面又出现了另一扇纸拉门。跟我们刚才通过的纸拉门不一样,残破不堪,满是黑红色的污迹,还有红玉波特酒的甘醇酒香。从纸拉门的破洞处飘来像是正在煮着的新鲜咖喱味儿。我们变身成人类的样子面面相觑。
“你们觉得这拉门通往哪里?”玉澜说。
“我大致心里有数了。”大哥说。
“我也是。”我说。
这时候,在出町商店街后面的公寓“桝形住宅”里,红玉老师正指挥我弟弟矢四郎给他做天狗咖喱当晚餐。
说是“天狗咖喱”,其实秘诀跟天狗火锅差不多,决定味道的关键还是老师的那块秘石。剩下的就是随便将山珍海味往锅里一扔,再放点市场买来的咖喱粉进去煮就行了。老师基本上隔个半年就会吵着要吃咖喱。不过如果味道太辣,他会发火糟蹋晚餐。但偷偷地给他做甜味咖喱[译者注:日本市面上咖喱粉一般分为“甜味”和“辣味”两种。]还不能被他发现,因为老师觉得天狗吃甜味咖喱有失体面。
穿着围裙的矢四郎站在厨房里,勤快地搅动大锅里的东西。
“味道好香啊,老师。”
“哼,咖喱饭只不过是小孩子爱吃的玩意。不过,像这样潮湿阴郁没有食欲的季节里,偶尔吃吃转换一下心情也不错。”
“这块石头会不会染上咖喱味?”
“洗干净晒干了就没事。”
“我喜欢咖喱,矢一郎哥哥喜欢咖喱,矢二郎哥哥和矢三郎哥哥也喜欢。说起来妈妈也很喜欢……就是说,所有的狸猫都是咖喱迷。”
接着弟弟边在锅里搅拌边唱起歌来。
“好——吃——的——咖——喱——啦——啦——啦——”
“别唱了,快点做!”
老师满心期待着咖喱饭,不断地用银勺敲打桌面。矢四郎应道:“是是,马上就好。”他将刚煮好、冒着热气的米饭盛到盘子里,接着严格遵守老师的要求,把咖喱满满地浇在米饭上,然后搅拌,再打个生鸡蛋在上面,送到四叠半的餐桌上。
“这就是天狗咖喱!”老师得意地说。
他们刚把亮晶晶的勺子伸进咖喱饭里,壁橱中发出像爆炸了一样的嘈杂声。
隔扇对面悲鸣掺杂着骂声响起,大哥、我还有玉澜撞破隔扇滚了出来。大哥一脚踩翻了饭桌,玉澜大叫着“好烫!”拼命弹去飞溅到身上的咖喱饭,老师的四叠半房间里呈现满地咖喱的惨状。
我们伟大的老师,胡子上往下滴着甜味咖喱,一把擦掉脸颊上沾着的胡萝卜和土豆丁大吼:“你们这群混蛋毛球!到底在干什么!”
我们慌忙趴下来谢罪。
在琵琶湖的竹生岛上,曾住着一位喜欢下将棋的天狗。
红玉老师常常会去竹生岛跟他下棋。没过多久,对方赠给红玉老师一样东西,就是这内藏“将棋小屋”的将棋棋盘。
原本是成对的两个棋盘,一个在竹生岛天狗那里,另一个由红玉老师持有。一边是竹生岛,一边是如意岳,住得很远的两位天狗,通过这奇妙的将棋盘也能轻松地相坐对弈。
但是,就像之前提到的因将棋引发的天狗大战,天狗将棋很容易发展成盘外乱斗。竹生岛天狗与红玉老师也曾因将棋产生矛盾,一时间处于绝交状态。竹生岛天狗将他手里的那一个棋盘送了过来,作为绝交的证明。后来虽然他们和解了,但是双方都知道下将棋势必还会引起争斗,所以把这两个棋盘一并放置在了如意岳的山中。
再后来纠之森的下鸭总一郎横空出世。红玉老师知道我父亲沉迷将棋后,说“反正我也用不上”,就将一方的将棋盘作为结婚礼物借给父亲。换言之,父亲的“将棋小屋”原本就是红玉老师的东西。
红玉老师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们,是在我们将四散的咖喱全部擦干净,老师将锅里剩下的咖喱饭全部收进肚子里之后。玉澜将红玉波特酒咕噜咕噜注入茶碗中,老师的心情才总算好转。
“但是老师,”我说,“把将棋小屋当垃圾箱总不太好吧。”
“你想收拾的话,我是不会拦着你的。”
“结果还是要推给我们做啊。”
“毛球之流就老实干活别废话。原本要是没这房间总一郎就不会结婚,也就没有你们这一支血脉的毛球存在了。”
“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没听总一郎说过吗?”
“只听说结婚的时候受到老师很多关照。”
“岂有此理!伟大的我对你们一族恩重如山,这份恩情理应子子孙孙传扬下去。他竟敢就这么搪塞过去?”
关于父亲和母亲结婚的经过,下鸭家有两套说法。
在狸谷不动院拥有“台阶上的桃仙”英勇封号的母亲,与率领野槌蛇探险队的父亲邂逅的事,之前已经说过了。两人在不断冲突中,感情日益加深。但随着年龄增长滋生了害羞的情愫,两人反而逐渐疏远了。
照母亲的说法,是父亲无法抹去脑海中母亲的模样,于是拜托红玉老师,由老师出面找下鸭和狸谷两家谈话,安排了相亲。而另一边父亲的说法,是忘不掉父亲的母亲,向红玉老师委托了相同的事。
因为父母的说辞完全相反,于是我们兄弟只好粗略地理解成“总之,是多亏了红玉老师”而没有再细究。
“总一郎和桃仙还真能胡扯。”
红玉老师开始说出真相。
当年老师就对父亲和母亲“叩石渡桥”的恋爱方式十分厌烦,在旁边看着都替他们着急。不管怎么说,老师可是那种在琵琶湖畔看到中意的少女就直接掳来的天狗,他信奉的恋爱观是野猪式横冲直撞型的。“毛球之流谈个恋爱还相互试探真矫情!”——做出这种判断的老师,将父亲和母亲关进了将棋小屋。“到底要不要在一起,做出决定之前别想出来。”老师这么放言。真是多管闲事又蛮不讲理。不过父亲和母亲最终选择了在一起,对于我们几兄弟来说也算是万幸之事。
“毛球这种生物啊,处处都要人操心。”
说完之后,红玉老师目光锐利地盯着大哥和玉澜。
玉澜慌忙站起来跑去厨房,大哥也急忙跟去帮忙。
“装模作样!同是毛球,相互爱慕不是天经地义吗?”
老师拿棉花棒一边掏耳朵一边叹气,“真是,偏偏没用的地方跟总一郎一模一样。”
在传授野猪式横冲直撞的恋爱观过程中,我们的恩师受到醉意与睡意的双重侵袭,变得口齿不清,开始打盹。得以逃过一劫的我和矢四郎将他塞进万年不叠的被褥里,老师抱紧不倒翁很快就睡着了。
我们出了公寓,离开出町商店街。
方才矢四郎将剩下的天狗咖喱统统塞进饭盒,说是要带给母亲尝尝。他怀抱着饭盒,我们一路走过,商店街弥漫着一股甜咖喱的味道。这味道沁入偶然擦肩而过的路人的心脾,唤起他们难以言喻的乡愁。
“我们就在这里说再见吧,我一个人回去啦。”
走到出町桥的西侧,玉澜鞠躬行礼。
“矢一郎,下次还一起下棋吗?”
“随时奉陪。”大哥回应道。
玉澜也对我鞠躬行礼,“谢谢你,矢三郎。”
“谢我什么,玉澜老师?”
玉澜瞪了我一眼说:“不准叫我老师!”然后朝着出町柳站光亮的地方往桥上走去。过桥过了一半,她回过头来跟我们挥手,这时突然“嘭”的一声,大哥的尾巴露了出来。大哥也对玉澜挥了挥手,然后一本正经地把尾巴塞回去,其间他始终沉默不语。
在我们准备回纠之森的时候,大哥突然想到似的小声问:“你们要不要去喝一杯?”
“天才刚黑啊,大哥,只喝一杯太小气了。”
“今晚我请客。”
“真是谢谢款待啦!”我说。
“多谢款待!”弟弟也跟着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