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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南禅寺玉澜(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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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陷入爱河的雄狸和雌狸,是被“命运的红毛”绑在了一起。

因这种子虚乌有的传说莫名心动,翻遍周身上下只为找一根珍贵红毛的狸猫源源不绝。就在读者诸贤捧读此书的时候,吉田山的树荫下、荒神大人的神社内、京都府立植物园的温室里,狸公子与狸小姐也在进行着毛茸茸又有礼有节的交往。君曰:“如你这般的雌狸是全世界最美的。”卿曰:“像您这样的雄狸才是绝无仅有的。”——真是、肉麻死了!

我这里也有一个毛茸茸的爱情故事。

话说从前,在左京区一乘寺狸谷不动院的森林里,住着一只叫桃仙的雌狸。她像桃子一样娇艳水灵,像仙人一样身轻如燕,成天蹲在参道内二百五十多级的台阶上玩耍。如果有傻瓜敢小瞧她,都会被她一句“去死吧你!”给击退。附近的小狸们对她敬畏有加,称她“石阶上的桃仙”。

某一天,一群不熟悉这一带的小毛球爬上了狸谷不动院。他们受当时席卷狸猫界的“野槌蛇热潮”影响,打着“野槌蛇探险队”的旗号在近郊的山里四处乱窜。这些熊孩子唱着歌登上台阶,在途中遇到了桃仙。不曾听闻桃仙英勇大名的毛球们趾高气昂地问道:“喂,那边的豆丁!”

“你说什么?混蛋!”愤怒的桃仙将熊孩子们一并踢飞,“去死吧你们!”

从那以后,为争夺参道长石阶地盘,狸谷不动院与野槌蛇探险队两方的毛球们展开了长期大乱斗。桃仙积极参战守住了自己的地盘。

时光流转,多年后,一身白色和服的桃仙,走下自己长年守卫的二百五十级台阶,将狸谷不动院抛在身后,嫁入了纠之森。

当时令她无限感慨的,是当年放声高歌登上石阶的野槌蛇探险队的熊孩子们,以及自己奋力迎战的身影。当年,那个放言“那边的豆丁!”的人,是野槌蛇探险队的队长下鸭总一郎,也就是我们的父亲。回应“你说什么?混蛋!”的野丫头,不用说当然是我们的母亲。如果没有这段毛茸茸的爱情,我们下鸭家兄弟这一脉就不存在了。

圆滚滚的小毛球们在出生后,又谱写出新的毛茸茸的爱情篇章。

六月初已进入梅雨季,我坐在京都市动物园的笼子里。

京都市动物园在冈崎的平安神宫旁边,这座砖墙围起的动物园内鸟兽齐鸣,非常热闹。大象、狮子、长颈鹿、河马等,在这些威风凛凛的动物的笼子当中,混着一个狸猫笼。

其实狸猫非常害怕被关进笼子里,因为我们狸猫擅长的变身术与自由意识息息相关。一旦进了笼子被剥夺了自由,就无法再变身。没有哪只狸猫喜欢这种处境。

出于上述原因,动物园的笼中狸猫这一角色一直由这条道上的专家——冈崎的狸猫们轮流负责,这是由来已久的传统。不过当他们去犒劳旅行时,就不得不找其他狸猫代替。这种工作肯定没人愿意接,我会接完全是因为报酬高。

代理狸猫首先要接受冈崎首领关于“动物园笼中狸猫的正确举止”的详细指导。向京都狸众科普如何做一只真正的狸猫,是冈崎狸猫的骄傲。

“最重要的是撒娇,但不能谄媚。”

冈崎的首领开始阐述他们独特的哲学。

“重点是要带着骄傲来演绎狸猫,切不可放任自流展现自己真实的一面,那种样子没人喜欢。不是去展露自己的本性,而是要有意识地抓住比狸猫更像狸猫的瞬间。这也是一种变身术。”

不管怎样,被关在笼子里还是有点阴森恐怖,第一天我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度过了。变身能力被封印,也不让出去游荡,一整天都似乎被谁监视着,这对不习惯的狸猫来说异常疲惫。

那天傍晚母亲过来看我,她担心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笼子里。母亲一如往常是一身宝冢风俊美青年的打扮,加上肩膀上蹲着一只青蛙,让她更加惹人注目。那青蛙缓慢地从笼子缝隙里钻了进来。

“跟矢二郎在一起就不寂寞了吧。”母亲说。

从第二天开始二哥陪我同坐笼中,我心情轻松了不少。我毛茸茸的头上顶着只青蛙在笼子里打转时,聚在笼子前的孩子们都会吃惊地大叫:“看啊,青蛙骑在狸猫头上!”

“我真佩服你,什么事都要插一脚。”二哥说。

“最近闲得无聊嘛。”

“你的野槌蛇抓得怎么样了?”

“我说二哥啊,我要是抓到了野槌蛇还会在这里扮狸猫?说不定正忙着开记者招待会和庆功宴呢。”

那天夜里,二哥蹲在笼子角落专心地思考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我凑过去一看,发现他在破解棋局。

南禅寺家主办的“狸猫将棋大会”将于六月中旬举行,二哥会参加预选赛。

“聊胜于无。”二哥说,“喜欢将棋的狸猫太少了,大会太冷清的话南禅寺家就太可怜了。”

“话说回来,父亲创办的这个大会也真是够古怪的。”

我们的父亲下鸭总一郎,是个不折不扣的将棋迷。迷到不能自拔,与南禅寺的上一代联手创办了“狸猫将棋大会”。不过狸猫这种生物啊,连棋子怎么走都懒得记。你要他们一直坐在棋盘前对弈,他们屁股的毛就开始发痒。父亲没能得偿所愿,将棋无法在狸猫界扎根,后来父亲又成了狸猫火锅,大会就这样停办了。如今让这个大会复活了,大哥肯定得意死了。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二哥,你还记得那个‘将棋小屋’吗?”

“记得记得,父亲的秘密基地是吧?是个非常有趣的小房间。”

“那个房间,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

“应该还在纠之森吧,我也不清楚。”

作为狸猫界的首领镇日繁忙,把自己关在“将棋小屋”是父亲宝贵的休息时间。那四叠半的小房间里,收集了将棋教材、古旧的将棋盘等各种藏品,有时候父亲还会在那儿教我们兄弟几个下将棋。

我在脑海中回想那令人怀念的将棋小屋。

屋里有占了一叠大小的巨大棋子——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还有形状奇特的将棋盘。父亲被棋子和棋盘包围着,心情愉快地坐在坐垫上。天花板上有巨大的天窗,透过天窗能看到深邃广阔的蓝天,还能看到枝头上挂满熟透的柿子。我记得当时吵着要吃天窗外的柿子时,父亲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奇怪的是,父亲每次带我们去将棋小屋都会蒙上我们的眼睛。我只记得耳旁呼啸的风声,有种往地穴底部降落的感觉。

“大哥也不知道房间在哪儿吗?”

“好像不知道。”二哥说,“他把森林的每个角落都找过了,没找到疑似地穴的地方。看来被父亲藏得很好。”

之后二哥又喃喃自语:“好想再去一次啊。”

扮演动物园笼中狸猫的最后一天,有位稀客来访。

那天从早上起天就阴沉沉的,偶尔还下点小雨,整个动物园冷冷清清。会鸣笛的红烟囱小火车和迷你摩天轮都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看上去有几分寂寞。这样的日子里,不管我怎么努力演好狸猫,笼前也鲜少有人驻足,我自然也没什么干劲。

当我正无聊地打着哈欠时,一个打着小红伞、穿着鲜艳红色雨鞋的幼儿园小姑娘走了过来。她似乎对小火车和迷你摩天轮毫无兴趣,手里转着小红伞笔直朝狸猫笼走来。想必特别喜欢狸猫吧。她靠近后将雨伞边缘顶在狸猫笼子上,瞪着大眼睛盯着我在笼子里得意扬扬地打转,然后扑哧笑了。

“装得真像啊,矢三郎。”

我吓了一跳,停下脚步。

“这不是玉澜吗?”头上的二哥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听说矢三郎在这里做代理狸猫,过来给他打气。”

“怎么样,我的任务完成得不错吧,玉澜老师?”

听到我的话玉澜苦笑道:“别叫我‘老师’。”

南禅寺玉澜,是南禅寺家狸猫一族首领正二郎的妹妹。

在我还是红玉老师门下的小毛球时,玉澜就已经聪明懂事深受红玉老师的喜爱。红玉老师当年教学生的时候,会挑几个成绩优秀的狸猫做助手。南禅寺玉澜和我大哥矢一郎,都是红玉老师的得力助手,像牧羊犬一样看管着讲台下一帮乌泱乌泱的熊孩子。所以我才会叫她“玉澜老师”。

玉澜站在笼前愉快地跟我们聊起狸猫将棋大会的话题,她今天跟正二郎哥哥一起去看了预赛会场刚回来。

“矢三郎也会来观战吧?”

“不一定呢,我对将棋没什么兴趣啊。”我打着哈欠说。

“矢一郎那么努力让大会复活,你真的不来吗?别说这么冷漠的话,来吧,肯定很有趣的。”

“玉澜你当然会觉得有趣了。”

玉澜从小就是众所周知的将棋迷。

虽说南禅寺家代代都是将棋迷,但玉澜对将棋的热爱在南禅寺家也算出类拔萃的。有关她的传说不计其数,像什么掉进了琵琶湖排水渠里也不忘解棋局、喜欢将棋喜欢到把棋子都吃了、每晚抱着棋盘睡等等,传得绘声绘色的,但据玉澜说那些全是胡说八道。不过她当年在红玉老师门下强迫年幼可爱的小毛球们学将棋也是事实。“很好玩啊,你们不试试吗?真的很好玩!”被玉澜端着棋盘追着到处跑的情景,现在还历历在目。玉澜这份对将棋过分深沉的爱适得其反,她的将棋启蒙运动以失败告终。狸猫界流传的玉澜传说,似乎都出自当年被她追得弃械投降的小毛球们之口。

这时候,玉澜冷不丁小声问了句:“矢一郎现在还是不肯下将棋吗?”

“大哥已经不下将棋了。”二哥用轻柔的声音说道,“什么原因,玉澜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他还要纠结多久,不是已经成为一介出色的毛球了吗?”

“这话你对他说过吗?”

“没有,我说不出口……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说不出口。”

纠之森里有父亲遗留下来的将棋棋盘,它和自动人力车一样都是大哥珍视的宝物。被保管在桐木箱里的棋盘上有可怕的牙印,那是愤怒发狂的大哥变身成老虎咬出来的痕迹。年幼的大哥与人对弈时,一旦棋局形势对自己不利,就容易气昏头变身成老虎。因为他打心底里厌恶这种丧失自我的状态,于是决定不再下将棋。跟同龄女孩下棋,不甘心地又哭又咬棋盘这事,对大哥来说的确是有伤颜面的回忆。

最后,玉澜留下一句“那将棋大会再见吧”,就返回了烟雨朦胧的南禅寺森林。看着她边走边像真的人类的小孩一样转着小红伞的身影,二哥在我头上喃喃自语:“如果这世上没有毛茸茸的爱情……”

“你说什么?二哥。”

“……没什么。”

“故弄玄虚。”

“井底之蛙也有保密的义务啊。”

六月中旬的某日,夜深后我们全家出动前往南禅寺。

天空被厚厚的乌云遮住,看不见一颗星星,迎面吹来潮湿的晚风。幺弟矢四郎像鼓乐队的队长一样得意地提着带家徽的灯笼。我们沿着长长的大宅院外墙一直走,穿过昏暗的街道进入南禅寺院内,发现里面早已被京都狸猫一众的灯笼照得通亮。

今天是南禅寺家主持的“狸猫将棋大会”举办的日子。

母亲感慨地环顾四周,“来了不少狸猫呢。”

“自从父亲去世后,这个将棋大会中断了很久,”大哥自卖自夸道,“我这么辛苦地四处奔走还是有价值的,父亲在天有灵应该会很欣慰吧。”

“二哥,你今晚要是赢了父亲会更欣慰的!”我对蹲在肩膀上的二哥说,结果二哥慢吞吞地回答道:“谁知道呢,别对我抱太大期待。”

“别说丧气话,矢二郎,下鸭家的名誉就由你来守护了。”大哥说。

“喂喂,大哥,我可不是为了守护名誉才下将棋的。”

“你出战的话,即使对手是玉澜也不在话下。”

“谁知道呢。”二哥说。

“一定能赢!”母亲鼓励他,“不过,胜负有时候也要靠运气。”

聚集在这里的狸猫多数是连什么棋子怎么走都不知道的门外汉,来这儿纯粹为了宴会和赌局。被一片松树包围的黑漆漆的南禅寺三门下,寺町路红玻璃酒吧的老板在跟同伴们讨论赌局的事。逢对立关系必开赌局是他们生存的意义。

我走过去,跟红玻璃的老板打招呼。

“哟,你这种将棋门外汉还特地来捧场啊?”

“加油哦,矢三郎,我们可是连盘外乱斗都考虑进去了。”

红玻璃老板接着说了更过分的话,“盘外乱斗是你的拿手好戏吧?”

我正要反驳,这时候弟弟提着带家徽的灯笼对着我晃,“八坂先生来了!”

八坂的狸猫们吹吹打打进入南禅寺院内。喇叭音量不大,并不十分张扬。伪右卫门八坂平太郎还是一身夏威夷花衬衫的打扮。

他看到我们,向三门这边走来,眉开眼笑地拍了拍大哥的肩膀。

“矢一郎啊,狸猫将棋复活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今春伊始八坂平太郎就着手准备隐退,逐渐将伪右卫门的工作转交给大哥处理。大哥虽然嘴上抱怨“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干起来却十分卖力,还特地从新京极订购了奇怪的健康饮料扬扬自得地当着我们的面喝,如鱼得水般在京都城内上下扑腾。

八坂平太郎跟蹲在我肩膀上的二哥搭话:“矢二郎竟然通过预赛了!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跟父亲学的,而且井底之蛙除了下棋也没什么事好做。”

“你也是被总一郎带坏了啊,我也是。小时候是找野槌蛇,长大了是将棋、酒还有夏威夷。尽是些不赚钱的无用爱好,但没有比这些更开心的事了。话说总一郎干什么都像模像样的。”

母亲扑哧笑了,“平太郎你却做什么都不像样呢。”

“等等,你这么说就过分了。”

“哎呀,即便做什么都不像样,还能乐在其中——这真的很了不起啊。”

“真是,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斗嘴我斗不过你。”穿着夏威夷花衬衫的伪右卫门笑着说。

南禅寺是坐落在东山山间洼地的一座临济宗古寺。

南禅寺一族的领地,就在从南禅寺到蹴上[译者注:京都市东山区的地名。]的广袤森林间。

距今八十多年前,在幽深冷清的南禅寺书院里,一个名叫阪田三吉的大阪棋手曾与东京来的棋手进行将棋对决,这就是著名的“南禅寺决战”。长年默默无闻的阪田三吉用一手奇妙的“右端步兵突进法”让世人为之震惊,这件事连我这种门外汉都略有耳闻。这场撼天地、泣鬼神的决战进行了七天七夜,作壁上观的南禅寺的狸猫们也被这惊人的气势压倒了。

有传言说南禅寺三兄弟曾受到阪田三吉的指点,这虽并不可信,但七天七夜的对弈让南禅寺一族大开眼界却是不争的事实。从那之后,南禅寺家就对将棋注入了全部热情,并致力于在狸猫界开展普及活动。家父年轻时之所以下将棋,也是受到南禅寺上一辈的启蒙。

在南禅寺狸猫的带领下,院内的狸猫提着灯笼开始移动。

穿过浮现于黑暗中的南禅寺水路阁,登上台阶,就能听到琵琶湖排水渠的潺潺水声。周围被东山的山影覆盖,潮湿的空气闷得人透不过气来。灯笼队列向上攀爬,南禅寺庭院已在我们的下方,我们接着穿过黑漆漆的杉树林。队列前头传来八坂平太郎的笑声,还有人吹喇叭。

大哥边走边谨慎地环顾四周,“没看到金阁和银阁啊。”

去年年末撼动狸猫界的大骚乱,最终以长年支配伪电气白兰工厂、中饱私囊的夷川家首领夷川早云的垮台落下帷幕。卷走大笔赃款的早云至今下落不明,据说他躲在某温泉地逍遥快活着呢。

狸猫一族中数一数二的傻瓜兄弟金阁和银阁,子承父业继续经营工厂。在大家都深感绝望,认为正统私酿酒伪电气白兰的传承风雨飘摇之际,精明能干的经营者——夷川家小女儿海星如彗星般横空出世,将这对傻瓜兄弟牢牢掌控在手中。据目击者称,在深夜的小巷中屡屡听到傻瓜兄弟边哭边抱怨“又被海星骂了”。

“他们对将棋不感兴趣吧,笨头笨脑的。”

“虽然那两个傻瓜预赛输得很惨,还在怄气,不过他们说过会参加大会。而且海星还送了伪电气白兰过来,总不能把夷川家排挤在外吧。”

“他们要是图谋不轨,我一定奉陪到底。”

“请自重,不要盘外乱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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