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二代目归来(4/4)
金光坊没有进入寺院内,而是沿着左手边的涓涓细流向山里走。穿过新绿的树丛,小河流进冷森森的杉树森林。前后左右都是黑压压高耸入云的杉树。山中闲静的氛围逐渐远去,天狗的气息变得越来越浓厚。
岩屋山金光坊腰间挂的茶褐色小葫芦晃来晃去,发出可爱的叮当碰撞声。
“里面装了龙水。”
岩屋山志明院一带作为贺茂川的源头广为人知,但多数人不知道岩屋山的山中埋藏着许多龙石。从这种石头渗出来的水称为龙水。对天狗来说,这是一种备受青睐的精力增强剂。这是要送给勇于挑战二代目的红玉老师的慰问品吧。看来金光坊丝毫没有要阻止药师坊父子决斗的意思。
“天狗这种生物啊,是不懂圆滑处事的。”
“父子俩都这么冥顽不灵才更让旁人操心。”
“你担心恩师的这份心真让我感动,不过狸猫用不着去操心天狗父子掐架的善后工作,随他们去吧。”
沿着小河走了十五分钟左右,横七竖八倒下的大杉树挡住了前行的道路,这分明是天狗所为。金光坊双手交叠画了个咒符开始念咒语,当他双手打开时,倒下的树木一棵棵重新竖起,在我们面前形成了一条道路。
沿着这条敞开的大道向前走,就是天狗的修行场。
这片巨人脚掌形状的大草原,脚心部分有一棵冲天的巨大杉树。巨杉下,铺着一条特地从出町商店街的公寓带过来的破被褥,红玉老师坐在上面,将不倒翁抱在膝上悠闲地抽着天狗香烟。特地来这种深山老林里闭关,不过是为眼前这无与伦比的景色。
老师从金光坊手里接过装满龙水的葫芦,盯着我看。
“矢三郎,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找野槌蛇迷路了,这是带给您的豆饼。”
“一天到晚脑子里光想着玩。”
我一直在老师面前佯装不知二代目回国的事,这件事想必老师已经知道了。不过事到如今,老师似乎也不想为这件事发火。
“话说……那家伙在干什么?”
“在河原町御池的饭店里闭门不出。”
“肯定是在反复算计着怎么砍我的脑袋呗,想那些没用的事真是浪费时间。”
红玉老师拔出葫芦塞,咕咚咕咚地喝完龙水擦了擦嘴。
“那个蠢货,为微不足道的琐事所困偏离了魔道,看来这毛病到现在也没改。我如意岳药师坊既不逃也不躲,就等着跟他决斗的时刻!”
“他已不是过去的他了,药师坊。”
金光坊平静地说,红玉老师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在我还是小毛球的时候,红玉老师打着“课外教学”之名,把门下的小毛球们集中在一起放进手提笼子里飞到这天狗的修行场。毛球们在广阔的大草原上撒欢,老师就在这大杉树顶抽着天狗香烟,饶有兴趣地看着蓝天白云下的小狸猫们。
许久没见这大杉树了甚是想念,我信步在树下转悠。这棵树大得看不到树梢,粗大的树干上贴满了各种神社的咒符。天狗遗忘在此的酒瓶、玩耍时收集来的兽头瓦、褪色的手巾挂在树枝上随风飘摇。
我小时候因为顽皮惹怒了红玉老师,被绑在大杉树树顶罚站。结果后来红玉老师把这茬忘了自己回去了。我在杉树顶上愤愤不平地噘着嘴,直到大哥找到我。
当我说出这段回忆,老师竟然说“忘了忘了”。
“您不记得了?真过分!”
“你父亲,还有你父亲的父亲都被绑在上面过,我怎么可能都记得住?”
说着,红玉老师从被褥上站起来,摇了摇葫芦走近杉树树根,将葫芦里的龙水尽数倒在树根上。
“你决定了吗?”金光坊问。
“我跟这杉树也有多年的感情了,剩下的都给它吧。”老师说。
在杉树树根泼下龙水的老师的侧脸,充满了身为如意岳药师坊的天狗威严。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当年那个飞扬跋扈、唾弃天下事的老师的身影。
红玉老师将空葫芦丢给金光坊,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我以为是情书,结果看到上面赫然写着“挑战书”。
“把这封信交给那家伙,这可是件光荣的差事。”
我接下封口的挑战书伏地叩拜:“下鸭矢三郎谨遵师命。”
在河原町御池饭店的大厅里,我将红玉老师的挑战书亲手交给二代目。即使收到凝聚老师全部精力的可怕挑战书,二代目连眉毛也没抬一下,就像收到广告传单一样冷漠。
“我可能会去,也可能不去,”二代目说,“让他别抱什么期望。”
跟二代目毫无干劲的态度相反,天狗决斗的传闻让整个狸猫界都沸腾了。无论是像百年前那样,红玉老师大胜,将二代目赶出京都;还是二代目胜利,开创天狗的新时代,狸猫们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决斗那日的到来。
天狗原本就是在傲慢之山的陡坡上俯视芸芸众生的生物。
因为是天狗,所以才伟大。之所以伟大,因为他们是天狗。正因为这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自大,天狗才会觉得狸猫不过是一堆毛球,人类不过是没长毛的猴子,就连除自己以外的天狗,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罢了。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这就是天狗。
照这个理论,老子肯定比儿子伟大,儿子也肯定比老子伟大。
看来无论如何这事都没法圆满解决了。
决斗当晚,红玉老师一点点向南座的大屋顶上爬。
他绑着头带、身上系着束衣带,看上去斗志满满,只是手脚并用吭哧吭哧往上爬的模样太不符合天狗的形象了。决斗地点定在百年前将二代目踢落的南山大屋顶,明显是无谋之举。不过老师靠着不屈的斗志终于爬上了屋顶。
“能在空中自由翱翔,才算得上天狗啊,惭愧惭愧。”
红玉老师盘腿坐下擦了擦汗,点上了天狗香烟。
浓郁的烟雾袅袅上升,被舒服的晚风吹散。
从这里向东看,像夜市一样明亮的祇园四条灯火绵延;往西看,四条大街与高楼大厦灯火璀璨。
隔着四条路,对面的“菊水西餐厅”屋顶上,随着晚风飘来滋滋的烤肉香。这间灯火通明的庭院式露天啤酒屋今晚被天狗包场了,现正举行“药师坊拼斗大会”。在特等席上可以手拿特大啤酒杯观摩红玉老师和二代目的决斗,混乱与决斗事件对天狗来说是最好的下酒菜。
鞍马天狗们飞身越过天台的露天啤酒屋栏杆,飞到四条路的上空,挥舞着扇子或话筒大声起哄道:“药师坊啊,专心地去战斗吧。”“我们会帮你收尸的,放心吧。”“收了直接丢鸭川河里。”他们喧闹着打碎了啤酒杯,啤酒泡沫洒了一地,闹闹哄哄人声鼎沸。
“你们这群山里的橡子,老子早晚有一天要把你们沉到琵琶湖底。”老师咬牙切齿地说道。
其实,好看热闹的可不只鞍马天狗。
四条大桥周围聚集了大批化作醉汉的狸猫,他们决定在那里围观决斗的整个过程。伪右卫门八坂平太郎和我大哥矢一郎,好像在四条大桥旁边伺机待命。还有鸭川对岸如灯笼般闪耀的“东华菜馆”屋顶上,岩屋山金光坊一个人倒着老酒自斟自饮地等待老友决斗结束。
不久,宛如夜空中的一滴墨水般,一身纯黑打扮的二代目从天而降。他用手轻抬高筒礼帽边缘,冷漠地对红玉老师点了点头。仿佛是路过的陌生人一般开口打招呼:“您这么大岁数的人,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我在等人。”
“真巧啊,我也在这里等人。”
“……你在等谁?”
“等一个无聊的人,不值一提。”
“哦,还真巧了。我等的人也是个不值一提之人。”
红玉老师熄了天狗香烟,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弓着身子撅起屁股,瞪着对面百年不见的儿子。
“那个蠢货曾经是我儿子也是我弟子,现在什么都不是。修行一半就陷入sè • yù之中无法自拔,愚蠢地与我拔刀相向。原本是可以继承我伟大事业、掌握天下命运的男人,却被一个人类女孩迷得神魂颠倒偏离了魔道,真丢人。之后就这样杳无音信消失了很久,听说现在又突然回来了。既然他没有来见我的胆识,我就先出招送出挑战书,今天我会再次把他从这里踢下去。”
面对红玉老师的这番挑衅,二代目泰然处之,一言不发。
天狗父子就这样相互睨视一动不动。
很快,在天台啤酒屋的鞍马天狗等得不耐烦了,纷纷开始起哄:“上啊,干吧,老头子还能打!”“喂,快点打啊!”“难道要和好吗?”“你们父子俩要重归于好吗?”
二代目抬起戴着皮革手套的手,将华丽发光的高筒礼帽脱下放在胸前,做出一个祈祷的动作后,带着冰冷的表情回过头来,猛地将高筒礼帽甩向鞍马天狗开宴会的露天啤酒屋。那防身用的高筒礼帽据说是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使用过的大炮炮弹做成的,礼帽发出巨大的声响,将桌子砸个粉碎,鞍马天狗们被这一击惊得鸦雀无声。
二代目回过头来颔首,细心地整理了下头发。
“想再把我踢下去,就不妨试试看。”
“走着瞧,你等着。”
红玉老师从怀里掏出风神雷神扇。
风神雷神扇——用风神那面一扇会刮大风,用雷神那面一扇会下大雨——是一把天下无敌的扇子。作为如意岳药师坊的七宝物之一,却没能得到老师应有的重视。老师甚至为了讨好弁天将它作为“爱的纪念”送给弁天。这件事在天狗界和狸猫界引起轩然大波,去年几经波折又回到了老师手里。
现在红玉老师已经没有能力掀起天狗风了。即便使出全身之力,也不过是春风拂过荷塘的程度,最多掀起二代目的刘海。但如果有了风神雷神扇,就算老师年纪大了也能轻易将南座吹飞。
“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红玉老师大喝一声正要挥扇,结果扇子突然脱手飞向鸭川空中。即便是最强之扇,不扇也没用啊。红玉老师慌忙去追从指尖溜走的扇子,扑了个空,失去平衡摔倒了,开始哧溜溜地向下滑。扇子也咕噜噜轻快地向下滚。
这样一来别说风神雷神扇,连恩师的性命都有危险。
我从暗处起身冲向屋檐,接住风神雷神扇揣入怀中再一把拽住红玉老师,拉他停稳。老师无言地起身,在我身边盘腿坐下,用手揉着被撞痛的鼻子。虽然撞出点泪花,不过其他地方似乎没受伤。
这时头顶上传来二代目严厉的声音:“下面的人是矢三郎吗?”
我在大屋顶边缘拜伏:“在下矢三郎,参见二代目。”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不,又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嘛。”
“跑来救援吗?”二代目叹了口气,“狸猫真是愚蠢的生物啊。虽然傻得还挺可爱的,但也无法改变诸位是蠢货的事实。”
“二代目,您这口气,不愧是天狗啊。”
“我不是天狗。天狗是什么?那边那个老东西才是天狗。”
二代目用下巴指着红玉老师。
“四处夸示自己神通广大,却没能守住自己的地盘。被鞍马天狗赶出如意岳,如今沦落到跟人类一样住在窄小肮脏的公寓里。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很伟大,说到底不过是自欺欺人。连天狗风都无法操纵,还丧失了最基本的飞天能力,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实在是滑稽又无趣的末路。这就是天狗,这就是落魄天狗的下场!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连狸猫都同情你,这样还要继续活下去吗?”
二代目紧蹙着美丽的眉头,用冰冷的目光俯视着红玉老师说道:“天狗也要懂得廉耻!”
也许是被二代目的话激得怒不可遏,红玉老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把将我推开,又开始爬向屋顶,结果哧溜哧溜无力地滑下。好不容易找到落脚点后,老师起身望向高处的二代目。
红玉老师白发凌乱,气喘吁吁地沉着嗓子说道:“你在那等着别跑,我这就过去把你踹下去。”
这时二代目傲然俯视的,不仅是拼命往上爬的父亲,还有在旁边紧张地守着老师的我,以及眼下蠢蠢欲动的芸芸众生。“天地之间最伟大的人只有我!”那个目光冰冷、高谈阔论,强调自己不是天狗的二代目,此刻在闪耀的锋芒中展露出天狗的片鳞,令人神往。
二代目那张苍白的脸浮出冷笑,“父亲您还没死啊?”
红玉老师咬牙切齿地答道:“想要我死就过来干掉我啊。”
二代目听到这话哼了一声,“杀了你还脏了我的手呢,随便找个地方垂垂老死吧。”
没等老师爬上来,二代目就从大屋顶上跳起轻松飞过鸭川,对着在“东华菜馆”屋顶上喝老酒的岩屋山金光坊颔首示意,转眼间消失在城市的灯火中。
红玉老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离去。
轰动一时的天狗决斗就这样落下帷幕。
“这小子又跑了,真是没出息的家伙。”
红玉老师在大屋顶盘腿坐下,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般神清气爽地吐着烟。我在老师身边弯腰坐下,手里玩弄着风神雷神扇,出神地望着二代目离去后的璀璨夜景。
“还有你这只狸猫也是,到哪儿都想掺一脚。”
“我就爱神出鬼没。”
“怎么样,”老师冷不丁捅了下我的侧腹问,“是我赢了吧?”
“……啊,您赢了什么?”
“连这都不知道,和你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老师美美地抽着天狗香烟,望着眼下南北流向的鸭川。
河流沿岸已经开始搭纳凉露台了,夜晚梦幻般的灯火照亮了漆黑的河面。望着它,就像望着沉迷于纸醉金迷夜生活的弁天一般。
这时候,老师和我想的似乎是同一件事。
老师望着鸭川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弁天这时候在哪里,在干些什么?”
“她回来的话——肯定会很有趣吧。”
“……英雄得胜归来时,就该美人出场了嘛。”
老师仰望着空中的明月,叹了口气说:“我想见弁天,好想见弁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