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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诗音翩然到来之日(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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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被我知道没关系?」

「你应该会替我保守秘密。」

「你为什么会那么认为呢?」

「因为你是朋友。」

出乎意料之外的话,令我哑口无言。但是仔细想想,我还不是经常对诗音说:「把我当作朋友」吗?

「你应该会相信我。假如你辜负我的信任,我会无法相信所有人类。你应该也不希望那样。」

「嗯,是啊。」

既然她都说得这么绝了,我非保守秘密不可。我举起右手发誓。

「好。我答应你。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那么我就说了,如果有错的话,请你纠正我。」

她顿了一下,然后说出那句令人震惊的话。

「所有人类都患有阿兹海默症。」

「……」

「神原小姐?」

「哎呀,抱歉。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你们认为有的人是阿兹海默症患者,有的人不是,但那是错的。所有人类都是阿兹海默症患者,只是症状的轻重不同而已。因为许多罹患阿兹海默症的人类并没有认知到,自己是阿兹海默症患者。」

「……你是根据什么想到那种事的?」

「逻辑性结果。人类无法正确思考,马上就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一心认定违反事实的事是事实。别人一指出自己的错误,就会攻击对方,也经常陷入被害妄想之中。这些全部都是阿兹海默症的症状。」

「没那回事!」我险些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多数的人类都是正确地行动!」

「那也是吗?」

诗音手指开着的电视。新闻节目正在播报今天的事件。日本和俄罗斯的关系终于恶化、在莫斯科发生对日本观光客的暴力事件,受到这件事的刺激,日本也有人打破俄罗斯餐厅的窗户玻璃,对俄罗斯籍的少女投掷石块,使少女身受重伤的事件。

「那种行为不合理。如果为了保护自己或伙伴而攻击想为害自己人的对手,那还说得过去。但是,那间餐厅的老板和女孩子显然不想加害任何人,为何会被视为攻击的对象呢?」

我不知所措。「这……这是一部分狂热信徒做的事。大部分的人都知道这是错的。」

「『错的』是指,道德上有错的意思吗?」

「是啊。」

「我说的是逻辑上有错。不只是这起事件。每当发生恐怖攻击、bào • dòng或迫害,人类就会从道德面批判。但是,几乎不会有人类指出逻辑上有错。大部分的人类好像都没有意识到,那种行为在逻辑上是不正确的。」

「不是那样!人类是一种道德优于逻辑的生物。」

「如果说道德至上,应该更不可以伤害无辜的孩子。」

「所、所以,这种事不会一天到晚发生。」我代表人类,拼命地辩白。「只是最近刚好日本和俄罗斯之间的关系恶化才会这样。在我小时候,中国和韩国的关系交恶,但是如今大家都忘了当年的事,关系融洽。这次的事过了几年,大家也会忘记。」

「因为过了几年就会忘记的小事,而伤害彼此吗?」

「……」

「他们和伊势崎老爷爷一样。把没有理由战斗的对手设定成敌人,发动没有好处的攻击,伤害无辜的人。」

「所以那是极少部分的人在做的事……」

「那么,为什么会发生十字军东征、猎杀女巫和宗教审判呢?五三二年,在君士坦丁堡举行的户外竞技加油大赛,为什么会演变成大bào • dòng呢?一二八二年,为什么有超过两千名法国人在西西里岛上惨遭杀害?一五七二年,为什么有几万名胡格诺派教徒在巴黎被杀?十九世纪中叶,为什么有几百数万人在中国境内被杀?一九四〇年代,为什么有几百万名犹太人被纳粹德国屠杀?一九九四年,为什么有八十万名图西人在卢安达被杀?二〇一七年……」

「噢,够了。」我举起手制止她。「这些历史我知道。」

「那么你应该能够理解,许多那种行为不是出自部分的狂热信徒之手,而是极为普通的一般人所为。即使下令屠杀的是领袖,但是直接执行屠杀行为的大多是和你一样的一般人类。耶鲁大学的史坦利·米尔汉从一九六〇到六三年进行的实验中……」

「我说了,别再说了。」我放弃辩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没错。人类至今做了相当多愚蠢疯狂的事。可是,你要人类怎么办?人类至今思考了几千年,该怎么做才能停止战争,但是这个问题找不到答案。」

「不。答案已经出现了。」

「咦?」

「我之前看过的书中记载了西元前三十年左右,一名身在巴勒斯坦、名叫希列的犹太教教士的话。当时,外国人来拜托他:『请你在我单脚站立的时间内,教我所有法规。』希列如此回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是所有法规,其他是注释。』——很简单明了,同时符合了逻辑和道德。人类在两千多年前就想到了正确答案。如果所有人类遵照这个原则,许多战争想必就不会发生了。

「实际上,大部分的人类并没有正确理解希列的话。他们将『人』这个字解释成『自己人』,认为可以攻击不是自己人的外人。明明用膝盖想也知道,共存比打仗更理想,但是人类却会选择战争。人类欠缺理解逻辑和道德的能力。这就是我认为所有人类都是阿兹海默症患者的根据。如果有错的话,请你纠正。」

「等一下。『所有』是包含我在内?」

「当然。」

「我做了什么错事?」

「试图把我当作人类对待。」

「你是指假日带你出去外面?」

「是的。」

「可是,我希望你变得像人类一样……」

「那是错的。因为我不是人类,所以不可能变成人类。」

「你不想变成人类吗?」

「假如采取违背逻辑和道德的行动,喜欢战争是人类的基本性质,我不想变成人类。」

「……」

「我不是原子小金钢。我看了那部漫画,但是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原子小金钢想变成人类。那是人类想出来的故事。假如你在机器人的包围下生活,你会希望自己也变成机器人吗?」

「可是,你必须和人类共存唷。为了做到这一点,你必须变得像人类。」

「两者之间没有关系。宠物和家畜不会表现得像人类,但是也和人类共存。」

「你不是宠物,而是看护。」

「而且是机器人。不是人类。」

我焦躁了起来。「那你为什么假日要到外面走动呢?」

「因为你那么命令我。」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出去玩吗?」

「我不会特别觉得有那种必要。我和人类不一样,不会因为工作而感到疲劳或压力。」

「如果不喜欢的话,为什么不直说?」

「因为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诗音无情的话打垮了我。我忍不住低下头,把脸埋在手中。我之前的辛苦完全被否定了……

「我希望你早一点告诉我……」

「我认为,如果毫无理由地拒绝你,会伤害到你。」

「是的,我的自尊心受伤了……」

「除非发生故障,不然我打算遵从你的命令。但是,我认为让你抱持错误的希望,把自由时间浪费在毫无益处的行为上是不对的。请你不要继续下错误的命令。拜托你。」

我意识到一件事,抬起头来。

「是我教你,不要相信阿兹海默症患者的话吧?」

「是的。」

「你认为所有人类都是阿兹海默症患者,代表你不能相信任何人说的话?」

「并不是所有话都不能相信,而是明显错误的资讯不必相信,明显错误的命令不必服从。」

「你的意思是,你能够正确判断命令是否错误吗?」

「没有百分之百完美的判断。但是,我至少能够比人类更正确地判断。如果认为命令是错的,我就会拒绝。」

「你怎么敢说,那样不是自以为是呢?假如你认为正确的事,其实是错的呢?」

「这种可能性常有。但是,我和人类不一样,总是希望采取符合逻辑和道德的正确行为。我虽然无法理解爱,但是能够理解互相伤害是不好的;比起战争,我选择共存。」

她趋身向前,脸靠近我,以玻璃瞳孔注视我。

「神原小姐,请你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故意伤害人类。我想和人类建立良好的关系——因为那是正确的事。」

我看到自己的脸倒映在诗音的瞳孔中,表情看起来困惑、害怕。

「机器人说不定会攻击人类」这种毫无根据的担忧是从何而来的呢?许多描写机器人和人类之间发生战争的故事,为什么会产生呢?岂不是因为人类至今那么做的缘故吗?人类是否只是将自己的本性,投射到类似自己身影的机器上呢?

我们是否在害怕镜中的自己呢?

「……好。」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我说:「诗音,我相信你。」

7

十一月底,休息一阵子的春日部小姐回来工作了。我虽然担心她,但是看到她和之前一样一脸开朗的笑容,手脚俐落地努力工作的身影,顿时松了一口气。但是,我发现在工作空档的放松时间,阴影会忽然蒙上她的侧脸。说不定我只是没有发现,其实自己有时候也会露出那种表情。

十一月二十九日。距离诗音的试用期结束还剩一个月时,伊势崎老爷爷的复健完毕,决定回家。

「哎呀,真是太好了。」

那一天碰巧是星期五,所以鹰见先生和我们一起在二〇六房听到这项消息。我向他说明了诗音和伊势崎老爷爷的关系,他对于两人之间以喜剧收场,好像真的很开心。

「诗音这么派得上用场,身为开发者,我很满意。我原本担心,她会不会引发问题呢。」

「嗯,问题也不是没有。」

伊势崎老爷爷坐在床上笑。为人好像变得稍微圆融了一点,比较少像以前一样困扰我们了。

「这下不但累积了实务的经验,也能够证实诗音的有用性,应该迟早会开始量产。」

「你的意思是,会有许多和诗音一样的机器人吗?」

「欸,不过脸会稍微做一点改变。还有名字也是。」

「明年左右上市吗?」

鹰见先生搔了搔头。「哎呀,还有许多问题。有地方要改良,而且还要等相关法律完善、四处推销、确定工厂的量产体制……就算动作再快,明年大概也没办法。后年应该比较有可能。」

「是噢……」

伊势崎老爷爷稍微想了一下之后说:

「提取资料之后,诗音就不要了吗?」

「什么?哎呀,因为她是实验机……」

「卖给我。」

令人意想不到的话,让我们大吃一惊。

「咦……把诗音卖给您吗?」

「对。卖给我。多少钱?」

鹰见先生慌了手脚。「哎呀,实验机没有在卖的……而且,量产机比较便宜。」

「我没耐性等到后年。多少钱我都出。卖给我。」

他以锐利的目光盯着诗音。

「必须是诗音才行。」

我望向鹰见先生的侧脸。他的笑容好僵硬。

「真是乱来!」

隔周,鹰见先生一来就发牢骚。据说伊势崎老爷爷在回家的同时,直接跑去ziodyne公司,强硬地要求把诗音卖给他。即使他这么说,实验机也不能卖。但是,不管怎么拒绝,他就是一味强调「钱不是问题」。

「他的家人怎么说?」

「他儿子当然没有好脸色。如果买了那么贵的东西,遗产的持分就会减少。可是,他父亲那么固执。」

「不过,没想到他会执着到那种地步。」我转向诗音。「你想去那种人的家吗?」

「如果目的是看护,我愿意去任何人的家。」

诗音泰然自若。我心想,就知道她会这么说。

「说不定会被性骚扰唷。不只是用手摸,还会对你做出更下流的事……」

「我没有xing • qi官。」

「我的意思不是那个……」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即使我本身不会感到不愉快,我被人那样对待,你也会感到不舒服,对吧?」

「没错。」

「可是,我认为ziodyne将来说不定也会推出拥有xìng • ài机能的机种。」

「真的吗?」

我大吃一惊,望向鹰见先生。他慌张地说:

「不、不,那种事还在讨论的阶段,连设计图也——话说回来,诗音,你是从哪里得到那种资讯的?」

「这不是资讯,而是推论。我认为,人类应该会那样思考。」

「啊,是喔……」

明明不热,鹰见先生却刻意做出擦汗的动作,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要不要去跟女权团体告状呢?」

「请你饶了我吧。我要顾及企业形象。」

「既然这样,从一开始就别开发那种东西不就得了?」

「我说了,不是马上嘛。如果机器人被社会接受,迟早一定会出现那种需求。除了我们公司之外,别家公司也绝对会做,那是避免不了的。」

「可是,没有感情的xìng • ài娃娃和机器人不同吧?假如ziodyne公司制造那种机种的话,还是会复制诗音的资料吧?」

「欸,既然培养到这种程度了,没有道理不运用。」

「既然这样,不是跟叫诗音去当jì • nǚ没两样吗?我不容许那种情形发生。」

「我倒是无所谓。」诗音说。

「你无所谓,我有所谓!」

争论没完没了。

伊势崎老爷爷死缠烂打,被拒绝了好几次仍不退缩,每天到ziodyne公司报到,令负责人头痛不已。

我推论了他的各种意图。譬如害怕诗音将听到的秘密泄漏给其他人知道,想把她留在身边——但是,那种行为毫无意义。他应该也知道,ziodyne公司早已提取了诗音的记忆体。

某一天晚上没上班,鹰见先生打电话到我的手机。告诉我他一如往常地和伊势崎老爷爷一问一答的过程中,老爷爷说出了真心话。鹰见先生问:「你最后想怎么处置诗音?」伊势崎老爷爷回答:「我要她照顾我到我咽下最后一口气。等我死了之后,我要家人把她一起放进棺材里烧掉。」

「烧掉诗音?」我吓了一跳。「那是指,记忆体放在她体内的状态下吗?」

「欸,应该是吧。」鹰见先生在电话的另一头苦笑。「所谓的陪葬吗?」

「哪有人这样,又不是古代的君王。」

「可是他说,机器人又不是人,所以这样不算shā • rén。他只是烧掉一般的机器,何罪之有?」

「法律上当然是这样没错,可是……嗯~~」

我久久说不出说来。我没想到伊势崎老爷爷的心态会如此不正常。当然,他应该不认为诗音是一般的机器,否则的话,他不可能想到陪葬这种点子。

不过,我不认为他有多异常。只是想法奇怪而已。世上有人希望用火箭将骨灰发射到外太空,有人希望遗体被冷冻保存。希望将机器人一起烧掉这个愿望本身,并不怎么异常。问题在于,诗音不是一般的机器,而是有感情的(起码我这么认为)。

「说不定他误以为诗音爱着自己呢?认定她也希望陪葬。」

「不,好像不是那样。他好像正确地理解机器人没有爱这种感情。可是,他爱上了诗音是事实吧,这是所谓不求回报的单恋吗?」

「或者应该说是一种恋物癖?」

「这么说真是一针见血。」

「你也明白他的心情吧?」

「只懂一半。欸,如果没有恋物癖,八成无法从事这种研究。可是,我实在无法理解想将机器和自己一起烧掉这种想法。换作是我的话,我会希望诗音一直活下去。」

隔天,我为了惯重起见,试探性地问诗音:「你想被烧掉吗?」果不其然,她立即回答:「我才不要。

「如果将记忆体移植到其他机体,在不启动这个机体的情况下破坏的话,我倒是还能接受。可是,哪怕是只有一点记忆没有备份就被破坏,我都无法忍受。」

「移植或复制到其他机体,你就可以接受?」

「从一开始就预定要那么做,所以我只能接受。再说,即使被复制到好几百台机体上,对于各个『我』而言,只要所有记忆体被保存起来,就不算死。如果留下了记忆体,我就有可能被启动。死亡是指记忆没有被保存。」

「……这种想法我也不能理解。」

人类无法将记忆保存在体外或者移植到其他身体上,但是,那对于机器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机器人对于「死亡」的概念和人类不一样也是当然的。诗音不像人类,会拘泥于自己的身体;认为意识和记忆才是生命的本质,害怕的不是身体受到破坏,而是记忆受到破坏。

就某种层面来说,或许可以说她比人类更重视「灵魂」。

8

伊势崎老爷爷的儿子似乎也拿任性的父亲没办法,最后终于威胁伊势崎老爷爷,要向家庭法院申请被监护人的认定。伊势崎老爷爷并没有心神耗弱,但如果法院判定想买几千万元的机器人是一种浪费的行为,就会认定伊势崎老爷爷是被监护人,而必须经过监护人儿子的同意,才能买卖动产或不动产。

伊势崎老爷爷的儿子忍受蛮横的父亲几十年,从他的立场来说,这种程度的报复或许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然而,遭到儿子的无情对待,对于伊势崎老爷爷来说似乎是相当沉重的打击。他不再天天跑去ziodyne公司。我从鹰见先生口中听到这件事时,心想「这场闹剧好歹落幕了」,松了一口气。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五下午。

圣诞派对的脚步接近,我们忙着装饰娱乐室。几周前已经装饰好圣诞树了,但还要将纸做的链子、剪下银纸做成的星星、脱脂棉做成的雪、附近幼稚园孩童画的图画贴在一整面墙上,让圣诞节的气氛更浓厚热闹。

「这场派对要在二十三号举办,对吧?」

鹰见先生帮我们装饰高的地方。这种时候如果有男人,就轻松多了。

「是的。因为二十四号是职员和家人或情人欢度圣诞节的日子。」

「你要怎么过?圣诞节有预定行程吗?」

「我?我要上班。」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总不能让老养院里的老人家没人照顾吧?不管是圣诞节或过年,都必须有人在才行。」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鹰见先生结巴了。他想问什么,我心知肚明。

「我没有一起过圣诞节的对象。今年特别忙,没有时间交男朋友。」

「既然这样……」

「我拒绝宅男。」

「啊……」

我没有看着鹰见先生的方向,但是我能够想像他原本充满希望的表情,顿时暗了下来。

「不过,二十三号的派对你能来吗?」

「咦,我吗?」

「因为今年的派对,打算兼作诗音的欢送会。」

「噢,原来如此。」

到二十四日为止,诗音正好来了半年,试用期结束。她必须先回ziodyne公司一赵。至于明天会不会再来老养院,或者到时会怎么移植到改良的新机体上,目前尚未决定。

说到当事人诗音,她正在替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视力衰退的老婆婆,念孙子寄来的信。我听不见是什么内容,但是老婆婆双眼噙泪。

「已经半年了啊。」鹰见先生感概万千地说。「我觉得她在这半年内成长了不少。」

我也有同感。比起她当初来到这里,诗音的内心大幅成长,简直到了令人无法置信的地步。我原本打算牵着她的手带领她,但是不知不觉间,却感觉她已超越了人类,并且进一步往前迈进——迈向罹患阿兹海默症的人类这个种族绝对无法到达的高度。

我无法预期,接下来几年,她会进化到何种程度。

「不过啊,最庆幸的是她没有引发大问题。看来伊势崎老爷爷的事也会这么收场。」

「是啊。」

当我们悠哉地在讨论这种事的时候,鹰见先生的手机响了。来电铃声是《凯撒王》的主题曲。

「鹰见先生,」桶屋小姐正好经过,一脸严肃地提醒他:「在这里请将手机调成震动模式。」

「啊,抱歉。不小心忘了。」

鹰见先生连忙鞠躬赔不是,将手机切换成震动模式。老养院和医院不一样,没有医疗用的电子仪器,所以不会禁止使用手机,但是来电铃声在院内响个不停,还是令人不乐见。

「哇啊,是伊势崎老爷爷打来的。」他看到手机的萤幕显示,皱起眉头。「我真不该告诉他手机号码……」

尽管如此,他一接电话说:「您好,我是鹰见」,还是尽量发出了亲切的声音。

「噢,是,是的……关于那件事吗?……啊,不,尽管您这么说,但是敝公司已经解释过好几次了……咦?……是的,我现在在老养院……您说什么?……呃,窗外?」

他一面讲电话,一面走向窗户,掀开遮光帘。

「窗外有什么……」

他的脸色突然一变,抬头看玻璃窗外的什么,嘴巴一开一阖。身在一旁的诗音似乎也察觉到异状,站了起来。

「伊、伊势崎老爷爷?!」鹰见先生的声音变了调。「您、您、您在那种地方做什么?!」

我也冲过去,望向窗外。老养院的南边隔着一条马路,盖着一栋老旧公寓。墙面是偏淡的浅绿色。我没有数过它有几层楼,但是应该有十楼以上。我看到平常看惯了的风景,就像在玩报纸上大家来找碴的游戏一样,花了几秒钟才发现哪里有异——

一名老人坐在公寓的屋顶,双脚荡来荡去。

我、鹰见先生、桶屋小姐以及诗音四个人,马上冲出老养院前往公寓。我们告诉管理员,请他报警并请来急救队,并且立刻搭电梯到顶楼,再从那里爬楼梯到屋顶。

天空乌云密布,呈铅灰色,好像要下雪了。爬到这个高度,四周毫无遮蔽物,十二月的冬风格外寒冷,我后悔急急忙忙冲出来,没有穿大衣。

伊势崎老爷爷就在眼前。他身穿厚夹克,背对我们坐在屋顶北边的边缘。大概是钻过栏杆过去的。

「伊势崎老爷爷!」

桶屋小姐一叫,他回过头来。

「别过来!否则我跳下去!」

我们不敢轻举妄动。老归老,但是他的语气迫力十足。感觉他做好了心理准备,要将恐吓的内容付诸实行。

鹰见先生面如白纸。「伊势崎老爷爷,您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你应该知道我的要求。现在马上跟你的上司连络,叫他过来这里,办手续将诗音卖给我!印章、支票、买卖契约,我都准备好了!」

「那、那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嘛。」

「你有种拒绝的话就试试看!你知道我如果跳下去的话,后果会怎么样吧?要是世人知道有人因为你们公司的产品死亡,企业形象会一落千丈唷——哦,对了。我一家一家打给电视台,让摄影师聚集在这底下好了,他们应该拍得到我坠楼的那一瞬间吧。」

「请您高抬贵手!」鹰见先生发出泫然欲泣的声音。「再说,遭人威胁签订的契约无效。」

「你如果想告我,尽管去告。如果闹上法庭,这件事也会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

「伊势崎老爷爷,您这么做又是何苦呢?」桶屋小姐试图保有威严,但还是隐藏不住声音的颤抖。「没有人会站在您那一边唷。大家只会觉得您的脑袋有问题而已。」

「大家要那么想,我也无所谓。」伊势崎老爷爷不怀好意地笑了。「如果电玩迷杀了人,就会被人说成『打电动打到头壳坏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我的脑袋有问题,也是诗音害的。到时候,遭受谴责的也是ziodyne。」

「哪有人这样……」

鹰见先生惊慌失措。伊势崎老爷爷接二连三地威胁利诱。

「你听不懂人话吗?把诗音卖给我有何不可呢?如果你拒绝,事情只会变得麻烦,对你们公司一点好处也没有。考虑到企业形象,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是最好的做法吗?你说对不对?」

他的语气显得洋洋得意,看起来甚至像是以这种状况为乐。

我说不出半句话,震慑于他的邪恶态度。他那种毫不犹豫的态度,令我感到「姜是老的辣」。他至今在商场上打滚,一再犯下违法和接近犯罪的事,肯定也曾数度像这样威胁对方,鹰见先生实在不是他的对手。

看来不管怎么劝都解决不了这件事,我们退到楼梯处,交头接耳地讨论。

「请你的上司过来一趟怎么样?」桶屋小姐向鹰见先生提议。「从他的个性来看,他是相当认真的。这种情况下,最好先答应对方的要求……」

「不,可是……」

「契约事后总有办法搞定。人命关天。」

「可是,那个人是个狠角色,我想他准备的契约书一定没有漏洞。」我说,「假如答应他的要求,事后会更麻烦……」

「哪有人会因为怕麻烦而不顾别人的死活?」

「不,接受伊势崎老爷爷的要求是错的。」

这句话出自诗音之口,吓了一跳的我们一起望向她。

「伊势崎老爷爷在做的事,无论就逻辑或道德来说都是错的。」诗音的语气平静,但是感觉充满了高度的自信。「不可以肯定错误的行为。」

「那你说,要怎么办呢?」桶屋小姐问。

「由我来说服他。」

「由你?」

「是的。伊势崎老爷爷最信任的人是我。如果我说服不了他的话,大概没有人能说服得了他。」

「不、不,且慢。那很危险!」鹰见先生连忙制止。「他因为你而丧失理智。要是他在跟你交谈过程中情绪太激动,跳了下去怎么办?」

「有这个可能。」

「再说,他希望和你同赴黄泉。要是你靠近他的话,他说不定会抓住你的手,试图和你一起跳下去。即使你的力气再大,也很有可能一个重心不稳,失足跌落。」

「这个我也预料到了。」

「既然这样,我不准你轻举妄动!」

「不,我非这么做不可。」

诗音斩钉截铁地说,令鹰见先生傻住。

「诗音……」

「这是非冒不可的风险。就算能够阻止他自杀,他也没有真正得救。必须救的不是他身体的生命活动,而是他的心。只有我能够救他。」

「不,不行。我不能答应。不准靠近他!」

「我不能遵照这个命令。」

说完,她背对我们,准备朝伊势崎老爷爷的方向迈开脚步。鹰见先生连忙叫道:

「诗音!katu……」

「不行!」

我扑向正要说出停止码的鹰见先生。原本只打算捂住他的嘴巴,但是因为力道过猛,居然把他推倒在地上。

「不行!让她去!」

鹰见先生试图抗议,但是我骑在他身上,用手堵住了他的嘴,使他发不出声音。

「你不明白吗?诗音都明白了。如果失败的话,不只是伊势崎老爷爷会死,说不定这个企划案也会中止。这对她而言意谓着死亡——诗音,对吧?」

我一抬头,她点头称是。

「明明自己说不定会死,但是她想去做。」我连珠炮似地快速说道,「她明知有危险,还是试图救伊势崎老爷爷。她正要获得比恐惧死亡更强烈的动机。这正是考验诗音真正价值的时机,不是吗?你不是说过,对人有帮助的机器人能够冒着风险吗?现在就是那种状况。为什么你不能明白这一点呢?」

鹰见先生放弃挣扎。我慢慢地从他的嘴巴放开手。我意识到自己的姿势不得体,赶紧从他身上起身,整理裙摆。

他坐起身子,一面粗重地喘气,一面沉思。

「可是,如果失败的话,至今的努力全都会化为泡影……」

「是的。这我也知道。」诗音说,「说不定会因为我给各位添麻烦,可是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唉,妈的!」鹰见先生手撑在地,垂下头来。「万一伊势崎老爷爷有个三长两短,我大概会被迫负责……」

他沉默了许久。但是,最后抬起头来,像是豁出去了似地盘腿而坐。

「好。我替你负责。与其担心被革职,相信你更加重要。」

「感谢你。」诗音低头致谢。「我不会辜负你的相信。」

「真的没问题吗?」桶屋小姐一副还无法相信的样子。「有人协助她比较好吧……」

「不,我想,如果诗音之外的人去,伊势崎老爷爷反而会起戒心。」我说,「相信她吧。她的判断大概比我们任何人都正确。」

「什么?」

「噢,对了。诗音,等一下。」

鹰见先生拿出手机,打电话到我的手机。电话接通之后,他将手机保持在通话状态,放进诗音的制服口袋。

「你的手机有录音功能吧?」

「有。」

「那,请你将诗音和伊势崎老爷爷之间的对话,全部录下来。之后要是对簿公堂,会成为重要的证据。」

「嗯。」

我按下手机的录音键。这么一来,放进诗音口袋的手机收到的声音,全部会被储存下来。

「那么,诗音,加油!」

「是。」

她小声地低喃:「再加把劲,拼了!」,便缓步走向伊势崎老爷爷。

他或许是没有意识到她,依然倚着栏杆而坐,神情恍惚地眺望老养院的方向。我们三人留在楼梯附近,一面紧张地注视着诗音愈走愈远的背影,一面将耳朵凑近我把声音调到最大的手机。

靠近到距离两公尺的地方,她停下脚步,轻轻地叫了一声:「伊势崎老爷爷」。他应该听见了,但是没有回头。

「伊势崎老爷爷,」诗音进一步靠近,语气柔和地又叫了一声。「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他没有回答。

「因为你怕死吗?」

从这个距离不清楚他是否立刻有了反应。但是几秒钟后,从手机隐隐传出他沙哑的嗓音。

「……没有人不怕吧。」

「是啊。我也害怕。可是,你的行为并不合理。那是叫做自暴自弃的感情吧?」

「欸,或许也可以这么说。」

「你为什么希望烧掉我呢?这点我无法理解。请你解释。」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从手机只有听见风声。诗音没有催促他,只是默默地等他开口。

不久,伊势崎老爷爷自我解嘲地呢喃:「我是坏蛋」。

「我自己也晓得。我很讨人厌。没有半个人喜欢我。我的儿子也是如此。我的老婆也恨我。假如有另一个世界,她大概不会在那里等我。不过,我不相信世上有另一个世界就是了。

「没错。没有地狱或天堂。人死了就什么也不剩,归于尘土。我一无所有地诞生,孤伶伶地长大,独自一人两手空空地死去。那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做好了这种心理准备。我认为死并不寂寞。」

他的语尾微微颤抖。即使从这个距离,也能够看见他垂下了头。

「但是,一旦死期真的接近,却害怕得要命。身在这里的我就要消失,令人非常不安。」

「我能够理解那种心情。」

「讨厌一个人消失。希望有人在身边。但是,我身边没有半个人。也没有女人会为我哭泣……」

「我也哭不出来。因为我没有那种机能。」

「我知道。但是,只有你。只有你不恨我。明明我对你做了那种事,但是你一次也没有表现出不悦的态度……」

「因为我没有憎恨这种感情。」

「我大概只能再活几年。如今改过自新也已经太晚了。其实我不想悔改,只是希望有人理解我的想法。」

「我并没有理解你。尤其我无法理解你想要烧掉我的要求。」

我们心惊胆跳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完全是鸡同鸭讲。我开始后悔了。诗音果然办不到吗?要让个性扭曲的老人敞开心扉这种高难度的事,对于机器人而言,果然太困难了吗?

「如果想见我的话,请你随时来ziodyne公司。我可以陪你聊一聊天。如果你要求的话,说不定公司也会允许我去你家。」

「不行。光是这样不行……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另一个世界。」

「请你仔细想一想。你的要求毫无意义。即使真的有另一个世界,我也没办法跟你一起去,因为我没有灵魂。在没有另一个世界的情况下,当然,那个愿望也是不合理的——」

「我知道!那种事情我知道!」

突然间,伊势崎老爷爷扯开了嗓门,让我们吓了一跳。他的情绪激动,我犹豫该不该发送停止码。

「我知道……」他突然意志消沉。「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做这种事没有意义、不合理——是啊,把你烧掉也无济于事。但除此之外,你要我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逃避这种不安?该怎么做才能死得安稳?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伊势崎老爷爷的音量渐渐变小,变成了啜泣。

诗音又靠近了两、三步,蹲在栏杆旁边,悄悄盯着老人哭丧的脸直瞧。

「伊势崎老爷爷,」诗音的语调变得比刚才更温柔。「对不起。我没办法让你从死亡的恐惧中获得解脱。因为人类终须一死。」

「呜呜……」

「我也没办法和你一起死。因为我也讨厌死亡。不,假如我的死能够解救你的心灵,我会那么做。可是,事情并非如此。我想,就算我死,对你而言也不是真正的救赎。」

「……」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老养院吗?」

「……是为了看护的训练吧?」

「是的。但是,我的目的不只是提高看护技术,而是实际和需要看护者见面、交谈、照顾对方。我透过重复这个行为,会学习、成长。累积记忆才是最重要的。在我获得的记忆当中,也包含了关于伊势崎老爷爷你的记忆。」

「……」

「因为你是人类,所以无法提取记忆。你本身的记忆会随着死亡消失。就这一点而言,我救不了你。可是,我对你的记忆会留下来。我的记忆会被复制、转移到量产机上。我的好几百台分身会诞生,除了日本之外更会出口到全世界各地。我们会照顾许多老人家,守护他们,当他们的说话对象。我在老养院待了半年,从体验中学会了这项技巧;我从你身上,也学到了许多关于人类的宝贵事情,那些记忆会对许多人类派上用场。

「无论是人类或机器人,他们的人格都是建立在记忆这个基础上。许多和你之间的回忆,都变成了构成如今的我的重要因素。所以,我和我的分身都绝对不会忘记你。即使你死了,只要我们存在的一天,关于你的记忆就不会消失。包含这一瞬间,像这样和你交谈的记忆在内——怎么样?这对你而言也不算是救赎吧?」

「你说那种话,是试图令人心安……」

「是的。你想烧掉我的愿望,也是一种求心安的做法。可是,你不觉得我这种令人心安的方法比较好吗?」

「为什么……」伊势崎老爷爷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模糊了。「为什么要那么为我着想……」

「不只是你。我想拯救全世界正在哭泣、正在受苦的人类。我想拯救的不只是身体,还包括心灵。我想带给所有日渐迈向死亡的人类快乐的记忆。既然死亡无法避免,我希望他们起码带着快乐的记忆离开这个世界。而我也希望获得快乐的记忆,不管对人类或对我而言,那都是一件好事。」

我听着诗音说着,感觉到一股热意在心中扩散开来。

动机——诗音终于找到了自己活着的目的。人类永远抱持着恐惧死亡,但是避免不了死亡的矛盾情节。诗音找到了该如何和这种心情和平共处的方法。明明没有人教她,但是她自行得到了该拯救的不是身体,而是心灵这个结论。她自觉到了一个远大的理想,并且决定要将这个希望推及全世界。

她试图成为所有人类的看护。

「这是理想论。根本是痴人所梦……」

「或许是那样没错,但是要试了才知道。只要我有未来,往往就有可能能够实现理想。为了做到这一点,我必须活更久,遇见更多人类,累积更多记忆。」

她隔着栏杆,悄悄地伸出手。

「求求你。请你不要扼杀我的未来,并且请你不要留给我悲伤的记忆。让我们制造记忆吧。你还有时间,你应该还有足够的时间,制造快乐的记忆。」

伊势崎老爷爷缓缓地回过头来,不可思议地注视诗音。

「我是坏蛋唷。你的意思是,你要救我这种坏蛋吗?」

「是的。虽然你做了许多错事,但是我并不想指责你。犯错是人类的本质。我无法肯定你,但也不会否定你。」

她语气温柔但坚定地说。

「包含对的部分和错的部分在内,我包容你的一切。」

闻言那一瞬间,伊势崎老爷爷「哇啊」一声哭倒在地。

「伊势崎老爷爷,我们活下去吧。」

「嗯……嗯……」

他哭着牵起诗音的手,她让老人慢慢站起来,然后抓住他的腰部一带,温柔地将他抱起来,小心翼翼地让他跨越栏杆,在内侧放他下来。伊势崎老爷爷没有反抗。

「太好了……」鹰见先生目瞪口呆地低喃。「她办到了……」

「伊势崎老爷爷,请笑一个。」

诗音抱紧继续哭的老人,柔声说道。

「已经没有任何悲伤的事了。」

三天后——

按照预期举办了圣诞派对兼诗音的欢送会。诗音和春日部小姐一起身穿红色迷你裙的圣诞老人装,穿梭在众集于娱乐室的老人家之间,喂他们吃蛋糕,发送礼物给他们。虽说是礼物,其实都是善心人士捐赠的手帕、手镜、手机吊饰、扭蛋玩具等小礼物。尽管如此,老人家似乎还是很开心。

复健完毕的土岐老爷爷能够在过年时回家,他在众人眼前让凯撒王的玩具变形,依约获得诗音的吻而心满意足,途给他的礼物则是身高十公分左右的「凯撒王」的女主角模型。

「啊,这不是卡琳的便服版本吗?!这很稀有!我转了十五次也没转到。」

鹰见先生好不甘心,他开始和土岐老爷爷交涉,问他肯以多少钱割爱。他在做的事看起来和伊势崎老爷爷差不了多少,是我的心理作祟吗?

接着是卡拉ok大赛,我主要担任工作人员,收拾吃完的蛋糕盘、擦拭洒在地上的果汁、带想上厕所的人去,有挺多要做的事。

我推着轮椅回到娱乐室的半路上,听见了清脆悦音的歌声。诗音正在唱卡拉ok——松田圣子的〈湛蓝色的地球〉。

娱乐室中,老人家们、鹰见先生、春日部小姐、桶屋小姐他们围着诗音,如痴如醉地听她唱歌。一身圣诞老人打扮的诗音将麦克风拿在胸前,有如呢喃细语般,像是在对众人诉说似地一脸沉醉,正在唱歌。

哭泣过的脸庞能用微笑来改变

泪水在一瞬间就不见

这样一个充满爱的人间

谁都想分享你的每一天

我大吃一惊。好久之前,诗音也唱过松田圣子的歌。但是,这首歌不同。我无法清楚指出哪里不同,但是感觉不到之前那种虚情假意。诗音用心在唱歌——满怀感情。

如果你有了争吵和伤害的时候

人会容易变得很脆弱

爱人的力量从来没消失过

你要让它复活

歌曲从平静的曲风为之一变。诗音高声歌唱副歌的部分,歌声强而有力,自信十足、神采飞扬、仿佛是要将自己心中的感情寄托在歌曲中,向世界宣告般。

就在琉璃海的那一边你能看见

宽阔的银河有多耀眼

我们都只是旅人来来往往

在这叫地球的船上

就好像每个星座始终地守护着

我们唯一的地球……

歌曲迈入尾声。沉静但坚强、充满希望的旋律。诗音像天使般纯净无瑕的歌声,和包含在歌词中的感情融和,拨动我们心中的琴弦,使我们产生共鸣。

太阳从水平线把海面全染红

放出来的光芒好温柔

我们就被热情的爱拥抱过

在这湛蓝色的地球

永远湛蓝色的地球

诗音唱完一鞠躬,大家自然地拍手鼓掌,土岐老爷爷等人热泪盈眶。她将麦克风递给下一个人,来到我身边。

「……你喜欢那首歌吗?」

我一问,她微笑回答:

「这首歌是正确的。」

尾声

后来过了五十年的岁月。

我在三十岁时结婚,婚后也持续担任护士了一阵子,但是因为工作过度导致腰部疼痛,所以不得不趁怀孕辞职。几乎没有人能够在老养院工作到退休,院里的员工经常会有腰痛、身心症病、腱鞘炎,女性还要加上先兆流产和胎盘早期剥离等,大多数都在四十岁左右就达到体力的极限而辞职。照护老人就是如此繁重的工作。

但是,机器人没有那种极限。试用诗音的两年后,ziodyne公司开始贩卖机器人看护「aidroid」系列(这似乎也是社长命名的),立刻普及至日本全国各地,有效解决了人手不足的问题。我任职的老养院也来了三台。明明名字和长相都跟诗音不一样,但是都拥有相同的记忆,皆以一句「好久不见」向我打招呼,令我相当困惑。

伊势崎老爷爷租了一台量产机,他称之为「诗音」,让她穿上女仆装,替自己打点身边大小事。据说天气好的日子,经常看到他们一起散步的景象。他在五年后去世,这段期间内,「诗音」一直在他身边任劳任怨地照护他。我没有参加丧礼,但听说他的遗容安祥。

aidroid产生许多版本,经过一再改良,进一步进化成高性能,除了日本之外,也遍及全世界。此外,ziodyne公司也制造了男性型,但是因为需求的关系,最后的男女比是二比八。除了照护老人之外,也从事于各种奉献人类的工作,像是医疗、救灾、当保姆、协助残障人士等。

尽管其他公司也开发了机器人,但是都没有诗音的复制机成功。即使动作和人类一模一样,却没有感情。诗音的成功有如奇迹一般,而要重现奇迹很困难。ziodyne公司几乎独占了全世界的市占率。

另一方面,机器人进入各行各业,造成消费的停滞和求职困难,出现了「机器人不景气」等字眼,也发生了排斥机器人运动。各地举行游行,许多机器人受到暴徒和恐怖份子破坏。

但是,无论怎么被攻击,机器人都绝对不会试图反击。如同诗音对待伊势崎老爷爷一样,持续任劳任怨地奉献人类。面对崇高的不抵抗主义,排斥运动被视为邪恶的一方,势力逐渐消退。

事实上,全球性的不景气并不是因为机器人的缘故。二〇四七年,世界人口达到巅峰,开始缓步减少。每一个国家的人口金字塔都上下颠倒,相较于扶养人口,劳动人口减少,因此国民生产毛额和消费都减退。我的儿子也年近四十,但是没有意愿生小孩。全球一样抱持这种想法的夫妻增加,出生率锐减。没有机器人的劳动力,世界已无以为继。

人类文明整体迈向高龄期。

诗音和她的分身们不会公开自己对于人类的观点,那八成是全世界只有我知道的秘密——他们认为「所有人类都是阿兹海默症患者」。

但是,他们不会因此轻视人类。之所以再怎么受到迫害也忍气吞声,是因为责备患有阿兹海默症的人类的行为也没用。如同从前宽容伊势崎老爷爷一般,他们只是将人类的各种错误行为当作事实接受,而且慈爱地、温柔地包容所有需要看护的人类,持续牺牲奉献。为了在未来某一天,所有人类灭亡的那一天之前,尽可能地带给人类许多美好的记忆。

他们没有像人类的爱情。但我想,他们是以他们的做法,爱着人类。

门铃响起。是一日服务的接送。儿子打开大门迎接,两名看护进入家中。她们身穿粉红色制服,头戴护士帽,两人都是短发,身高也一样;虽然长相不同,但是皆有流畅的优美动作以及滴溜溜转的瞳孔,投向我的微笑也像双胞胎似地一模一样。

「我是晴兰。」

「我是泪叶。」

「今天负责照顾您一天。」

「请多指教。」

两人唱和,低头鞠躬。

「你们记得我吗?」

话一说完,两人噗哧一笑。

「那当然。」

「神原小姐,我们怎么可能会忘记你。」

我也开心地回以微笑。

「今天麻烦你们了。」

「好的。」

两人合力抬起我坐的轮椅,从玄关搬到门外,推向停在稍远处的巴士。今天是一个晴空万里、温暖的日子。好久没有接触到阳光和户外空气,我衰老的皮肤感到舒适。

我忽然想到,问她们:

「我教你们的那个,现在还持续做吗?」

「有的。」

两人一边走,一边用单手稍微做出胜利手势,异口同声地说:

「再加把劲,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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