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诗音翩然到来之日(1/3)
序言
巴士马上就要来了。
从前当护士工作时,自己是搭巴士去迎接的一方,如今却是等待巴士的一方。我和世界都改变了不少。
随着年纪渐长,愈来愈想不起最近的事,另一方面却变得经常想起从前的事。尤其是这几年,时常重读年轻时写的日记,所以耽溺于回忆中的时间变多了。日记中记载的片段,有许多事情早忘了,但也有不少如今仍能清晰地忆起。屡屡会心想「有有有,曾经发生过这种事」,然后怀念地放松嘴角。
年轻时,感觉时间是以一定的速度笔直地流逝,但是对于如今的我而言,总觉得时光像一条大幅蜿蜒蛇行的河流。记载于日记中的半世纪前的那些日子,反而比半个月前的事更贴近许多。
当时的一天好漫长,有许多该做的事、想做的事,日子过得好充实。最近没什么该做的事、想做的事,发发呆后一转眼就天黑了,所以不太会觉得已过了一天。对我而言,年轻时的日子反而比现在的日子更真实。
再过一些时日,我大概也会像从前遇见的老人们一样返老还童,连今天是西元几年也搞不清楚。那或许也是一件愉快的事。年轻时辛苦工作,现在该轮到别人照顾我了,距离我告别这个世界还有一段日子,就尽可能地安享晚年吧。
我想,现在能够像这样保持心情平静,应该是拜年轻时的体验之赐。正因遇见过许多人,一路走来看尽了生离死别、生老病死,所以才能平静地接受人生无常。特别是和一名新人看护的邂逅,在我的人生中更占了莫大的份量,我从她身上,学到了许多事。
她的名字叫做诗音。
1
二〇三〇年五月,我任职的老养院决定采用诗音。
我看电视知道,厂商在好几年前就开发了看护机器人。起先就像是金属的骸骨,只能僵硬地动作,但是经过一再改良,覆盖上肤色橡胶或塑胶的皮膜、安装人类般的面容后,动作也逐渐变得顺畅,这些过程经常在新闻中播报。我们虽然时常讨论「希望早日实际派上用场」,却一直以为那种事情还早。但我小看了技术的进步,尤其是机器人工学的进步速度。
某一个星期一下午,厚生劳働省(※日本的卫生署兼劳保局。)的官员和ziodyne公司的负责人前来老养院说明。院长、护士长、看护长、各层楼的负责人以及数名护士和看护齐众一堂,在娱乐室召开说明会。
说明之前,所有人手上拿到了五十页左右的a4资料。我随手翻阅,「哇啊」低呼出声。看似复杂的内部图解和流程图中,罗列着许多令人有看没有懂的专业术语,像是「整合dgh」、「服从控制」、「容错」、「新型fpga」、「宽频微压力感测器」等。
我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护士长梶田小姐坐在一旁,一个头两个大地低头看着资料。她是从事这一行二十年的资深老手,在职员当中年纪最长。她长得一脸福相,个性温柔,就像从前家庭剧中的母亲角色,但是对机械一窍不通,连碰都不想碰电脑一下,经常向我们讨救兵,帮她操作沐浴设备。
看护长桶屋小姐坐在她对面,或许是因为不服输,努力试图理解内容,平常不笑就一副别人欠她几百万的脸上,眉头皱得更紧了,用力瞪着有如天书般的一行行文字。若要以连续剧的角色比喻这位大姐,她给人的感觉是会颐指气使新进员工的资深ol。虽然是个令人敬畏的人,但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刀子口豆腐心。
「啊,这个可以不用看。」
大概是察觉到我们的不知所措,发完资料之后,ziodyne公司的技术人员鹰见先生笑着说道。他大约三十五、六岁,戴着眼镜,是个个头不高、颇具喜感的男人,据说他是专门负责支援诗音的人。
「原则上我还是带来了,但因为这是技术人员专用的资料,所以一般人士恐怕无法理解。」
「十分抱歉。因为给一般人看的操作手册尚未编好。」鹰见先生的上司连忙道歉。
「反正诗音不用一一看操作手册也能使用,」鹰见先生的语气开朗。「或者应该说是,否则她就帮不上忙了。」
总觉得好像快变成了鹰见先生的个人独秀,政府官员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呃,首先由我……」
「啊、是,抱歉。请说。」
鹰见先生鞠躬哈腰地就座。政府官员露出有点不高兴的表情,一手拿着文件开始说明。
内容不但冗长,而且废话连篇:日本随着出生率下降,人口从二〇〇五年开始减少,人口金字塔上下颠倒,如今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超过总人旦二成,变成了世界屈指可数的老人大国。需要看护的老人增加,而另一方面,看护的人数却不足。年轻人的负担变大,因为疲于照顾而杀害年迈父母的惨案在各地层出不穷。
厚生劳働省重视这个问题,因此和文部科学省(※相当于教育部。)合作,自二〇一七年起协助厂商开发看护机器人……它终于到了实际运用的阶段……将这项计划导向成功,对于日本的未来是当务之急……云云。
当然,不能一下子就马上实际运用,起码需要半年的实验期间。让它实际在看护现场工作,累积经验的同时,如果有问题就修正,以完成更完美的机器人为目标。
「总之,」等到政府官员大致说明完毕,桶屋小姐丢下一句:「就是要在我们的老养院试着采用新机器,对吧?」
「没错。」院长点了点头。「姑且观察半年看看。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会从明、后两年起正式采用。院里的人手不足,如果因此能稍微减轻大家的负担,我认为是好事一桩。」
「我们不要把她当成机器,」鹰见先生插嘴说:「而是要把她当作人类的好伙伴、有用的看护来培养诗音。」
大概是「有用的看护」这种说法惹恼了桶屋小姐。她讽刺地说:「您的意思是,已经不需要人类看护了吗?」
「不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鹰见先生连忙摇手。「事情不会立刻就变成那样。因为诗音是还没有现场经验的新手,所以必须和人类一样,接下来请大家花时间将她培养成老手。」
「所以必须加紧脚步。」政府官员帮腔。「老人看护的问题刻不容缓。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需要各位的协助。」
「请问……」梶田小姐羞怯地举手发问。「那一台要多少钱呢?」
这我也想知道。
「呃,多少钱来着?」
鹰见先生转头问上司。我心想,这个人对金钱这种现实的问题不感兴趣。
「嗯,原型的诗音是……」
鹰见先生的上司难以启齿地说出金额的那一刹那,我们一起倒抽了一口气,竟然比我的年收入高出十倍以上!
「噢,当然,如果量产的话,价格会变成几分之一。而且采用新型的燃料电池,只要每四小时补充一次甲醇,就能够持续运作二十四小时;也要花时间维修,所以实际运作时间大概是一周一百二十个小时,单纯计算来看,能够比人类多工作一倍以上的时间。开发水合甲烷资源之后,使得甲醇的价格下降,所以我们的目标是最终量产包含燃料费和维修费在内,运作五年就会回本的产品。」
我在心里发牢骚:如果有那种钱的话,拿来提高我们的待遇还比较实在。明明老人看护的问题如此严重,福利预算却一再删减,老养院的人员也裁减到了底限,而且薪水迟迟不涨。如果国家拿出更多补助金,我们应该会更轻松许多,而且想成为看护、护士的人也会增加。
协助开发机器人的预算和福利预算,一定是基于不同的标准,再说,决定提拨多少预算到什么用途上的政治家,个个都存了子孙三代都花不完的钱,老后铁定衣食无虞,所以对于一般民众的老后生活兴趣缺缺。
二十年前左右,采用在家电子投票系统进行国会议员选举,曾因多数人反对而遭到搁置。表面上的理由是「因应作票的配套措施不完善」,但是听说背后的另一个理由是一旦不亲自前往投票所也能投票,需要看护者的投票率会增加,对于不重视福利的候选人不利。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似乎不是空穴来风。
之后,我们和鹰见先生持续质疑答辩了一阵子。
「她能发挥多大的功效呢?」
「看护做得到的事,她大部分都做得到。」
「具体来说?」
「她具有通过看护人员国家考试的水准。」
几名职员发出惊叹声,声音中怀疑和感叹参半—怀疑是否真能做出那种机器人,惊讶如果做得出来,那可真是了不起;身为切身明白老人看护是多么辛苦且需要细心工作的人,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我展示给各位看看吧。」
鹰见先生将带来的展示磁片插进设置于这个房间的录放影机。
画面中出现的大概是ziodyne公司的研究室角落。以从斜上方俯拍的角度,拍出了站在床旁边的诗音。我在新闻中已看惯了那张脸,为了使需要看护者感到亲切,她的身形尽可能地制造成与人类类似,身穿白色工作服,头戴护士帽的模样,如果不说的话,不会察觉她是机器人。
床上躺着身一名穿睡衣的中年男子。萤幕外有人说:「请让需要看护者躺着换床单。」诗音弯下腰来,先对中年男子说:「我要换床单,可以吗?」,等男子点头之后才开始动作。
诗音先将手放在男子的肩膀和腰部,温柔地将他搬到一旁,然后移动至床的边缘。接着,她绕到另一边,卸下防止摔下来的床栅;将脏床单卷成筒状,塞进男子的背部底下,再以刷子轻轻清洁床垫,然后将新床单摊开到床的中央,一面注意没有形成皱折或不平坦,一面在床的角落折叠,制成三角区,把床单边缘塞进床垫底下;随后再装上床栅,抬起男子,越过卷成一团的脏床单,移动到新床单那一边;然后回到一开始的那一边,卸下床栅,抽出脏床单放进洗衣袋;再把新床单摊开到另一半的床面上,这边也制成三角区,最后将男子抬回床中央,铺床完毕。
无懈可击。
除此之外,还播放了诗音将需要看护者从床上移动到轮椅上,或者从床上移动到活动便盆的场景、和人类看护合作抬到担架上的场景、推轮椅移动的场景、协助用餐的场景等等。我们的怀疑渐渐消除了。原来如此,这么一来,的确是有可能通过看护人员的考试。
「要让她学习这些事,需要花五年的时间。」鹰见先生一面播放影片,一面骄傲地说。「这不是以程式设定的动作,而是和人类一样累积训练,慢慢进步的。初期的时候,她的动作相当糟糕。光是摊开床单就要花上二十分钟。因为怕有危险,所以是使用假人练习,而不是用真人,但还是经常弄坏假人。有时候会使力不当,弄伤人偶的关节,有时候要让人坐轮椅,却把人摔在地上。」
大概是察觉到我们的脸上露出担心的神色。鹰见先生立刻补充道:
「噢,当然,现在不会发生那种情形了。我能够一口断定,不会发生那种基本的疏失。不过,还是要让她在实际的现场工作看看,否则说不上是真正的训练。要让她以实战赚取经验值升级才行。」
我在心中回嘴:老人家又不是rpg的怪物。
「最终是以诗音按照自己的判断完成所有工作为目标,但是一开始是做不到的,因此我希望由人类的工作人员在一旁陪同指导她。如果可以的话,请任命一名专属的人员对诗音下指示。如果两人以上下了不同的命令,诗音说不定会有所混乱。」
「这件事我听说了。」院长对我说:「我们已经选好人了。神原小姐,能够拜托你吗?」
「呃、好的。」
我虽然口头上答应,但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仅有五年护士资历的我,会被赋予这种重责大任,因而感到不知所措,明明比我更经验丰富的人多得是。
「是我推荐你的。」梶田小姐说:「因为你好像很喜欢机器人。」
「咦?」
「你不是说你常看会出现机器人的节目吗?呃,叫做凯撒什么来着的节目。」
我的老天爷,是因为这种理由啊。鹰见先生一副「我找到同好了」的表情,嘻皮笑脸地直盯着我,令我更加无地自容。我并不喜欢机器人,也不会看《机神凯撒王降临》。
然而,因为梶田小姐一点恶意也没有,所以我就算想对她生气也气不起来。
「那么,就请机器人和神原小姐一起在二楼工作。」院长向所有人说明。「新闻中好像称之为『机器人看护』,但是当然没有看护的证照,所以可以将她和机器手臂一样视为备品。另外,在机器人习惯之前,暂时只值日班,所以神原小姐也暂时不值夜班。」
免上夜班是很好,但是照顾机器人这个工作不会有特别津贴。少了夜班津贴,薪水相对减少,不知是该高兴还难过。
「要怎么下指示?」我询问鹰见先生。「口头下命令,她就会按照命令行动吗?」
「是的。即使是文法上稍微有点奇怪的日语,她也能够理解。当然,太过含糊的命令或无法理解的命令,她就无法执行,所以会反问。」
「她会听任何的命令吗?如果老人家下达奇怪的命令怎么办?呃……像是『让我摸胸部』之类的。」
鹰见先生他们都笑了,但是对我们而言这是个严肃的问题。老人家无法预测,尤其是罹患阿兹海默症(从前叫做「痴呆症」)的人会说出什么话更难预料,如果机器人一一遵从对方的命令,事情可就严重了。
「基本上会以院方职员的命令为优先。如果职员的命令和需要看护者的命令产生矛盾,就会遵从职员的指示。『让我摸胸部』的情况下……呃,如果你事先指示诗音『拒绝那种命令』,她大概就不会执行。」
「经常有痴呆的入住老人说:『我要回家,送我回去』,诗音也会拒绝那种要求吧?」
「是的。另外,万一有人恶意下令伤害需要看护者,诗音也不会执行,她会以需要看护者的安全为第一优先考量,此外,也不会接受毫无意义地破坏什么的命令。即使说『你从窗户跳下去』,她也会拒绝,因为那样会破坏她自己。在不和那些限制产生矛盾的范围内,她也会接受需要看护者的命令。难以判断的情况下,她会向职员请求指示。」
原来如此,不亏是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开发的成果,看来厂商假设了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
「紧急的情况下呢?像是老人家突然昏倒之类的。」
「那种情况下,诗音会不等待命令,以自己的判断行动。」
「判断的正确率多高呢?」
「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训练中故意引发意外的情况下,诗音以相当高的机率采取了适当的行动。不过,还是有许多无法预测的意外。我不能保证遇上资料库中没有的情况时,她采取正确行动的机率是百分之几。不过,无论任何情况下,诗音都不会当机。因为我们克服了框架问题——噢,所谓的框架问题是指……」
我还没发问,鹰见先生就开始解释了。
「比方说,假设命令机器人:『我现在要外出,保护我的安全!』机器人会和我一起步行,随时观察周围,注意是否有危险。可是,『危险』是指什么呢?汽车从对面靠过来,那辆车有可能切错方向盘而撞过来。前方有落石,我说不定会被石头绊倒受伤。或者,从对面靠过来的路人其实是恐怖份子,身上藏着炸弹,说不定现在正想自爆。经过的人家有可能引发瓦斯爆炸、有可能发生大地震、有可能坠机,这些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如果要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机器人什么事也不能做。光是认识自己周围的所有事物,搜寻、处理与其相关的所有资讯,电脑就会当机,结果连『保护安全』这个命令都无法执行。这就叫做框架问题。」
「可是,忽略掉发生可能性低的事情不就好了吗?」
「你说得没错。但是,很难让机器人做到这一点。即使说是『发生的可能性低』,也无法一一计算机率。石头绊倒的机率无法计算吧?再说,人类并不会依照机率判断是否该忽视风险。
「举日常生活中的例子来说,每次发生孩童被变态杀害的事件,大人经常就会采取警戒那种事情再发生的行动。可是,孩童死于车祸的机率,却远高于被变态杀害的机率。既然这样,明明应该进一步加强指导交通安全,却很少人会认为车比变态更危险。除此之外,因为家中意外死亡的人多于一年总计的车祸死者,但也没有人会认为家中比马路更危险。担心手机的电磁波和极微量的食品添加物会危害身体的人,若无其事地喝酒,而酒精对身体的危害远大于前两者。也很少人会在佛灭(※意指大凶之日,诸事不宜。)之日举行婚礼,对吧?明明在那天结婚也不会发生什么坏事,但是人们却试图避免不可能存在的风险。
「总而言之,人类其实是以自由心证判断风险,不是靠逻辑,而是看心情;不是靠机率或数据,而是靠主观划分要忽视或重视的风险。为了避免框架问题,只能这么做。不要一一计算机率,而是适度地忽略自己不在意的事——为了让机器人学习『适度』这个概念,花了不少时间。」
我有点吃惊。「呃,这么说来,贵公司的机器人……」
「她叫诗音。」
「您的意思是,诗音会适度地忽略危险吗?」
「正是。」
霎时,室内一片哗然。
「我希望各位理解的是——」
鹰见先生毫不畏缩,抬头挺胸地说。
「世上没有百分之百安全的事物。当然,我们的技术人员会努力尽可能地提高安全性,可是我们做不出绝对不会坠落的飞机,做不出绝对安全的药物。百分之百安全这种概念是幻想。只能在某种程度上妥协。如果要排除有一丁点危险的产品,我们的周围几乎不会剩下任何事物,会开倒车回到原始时代——当然,原始时代的生活比现在更危险许多就是了。
「我们并不主张诗音百分之百安全,但我确信她百分之九九点九九安全,却无法断定不会发生万一的意外。恕我失礼,各位不也是如此吗?即使是由人类看护,经常也有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意外。情况就和那一样。
「这是从以前就为人熟知的问题。人工智慧之父——艾伦·麦席森·图灵,于一九四六年说了这句话:『假如某台机器绝对不会犯错,那种机器就不是智慧型机器』——正因是智慧型机器,所以能够做到一般机器所做不到的事,结果犯了错。
「诗音的有用性——理解人类含糊的指示,应对紧急情况的能力是指回避框架问题的能力,那和忽视某种风险是一体两面的。绝对不冒险的机器人,是不会动的机器人,虽然安全,但是派不上用场。诗音派得上用场,正因如此,才会伴随着风险。」
这在理论上大概是正确的。他据实以告,可以证明他的诚实——可是,感情上无法立刻接受。
「我打个比方,」桶屋小姐以挑衅的表情,瞪视鹰见先生。「假如那台机器人因为某种故障而失控的话会怎么样?她的力量比人类大吧?」
「是的。但是那种像从前的漫画中出现的情况不太可能发生,万一发生的话,最好不要靠近她,可以从远方发送停止码。」
「停止码?」
「用于紧急停止的密码。因为去拿摇控器要花时间,说出密码比较快。让诗音听到这个,她就会紧急停止。」
「哪种密码呢?」
「katubaradanikto(卡拉阿图巴阿答尼克托)。」
「什么?」
鹰见先生咧嘴一笑。「从古至今,让失控的机器人听话的暗号一律都是这个。而且,这不是日常生活中会说的话,所以也不可能在聊天的过程中不小心使她停止。但平常请绝对不要使用。」
「是……」
「这是个好机会,大家一起先练习看看吧。」
鹰见先生像个指挥似愉快地挥舞手指。
「一、二、三——katubaradanikto!」
「katubaradanikto!」我们跟着应和。
2
后来又过了一个半月,在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一个下雨的早晨,诗音来了。
因为是以电话告知抵达时间,所以几名没事的职员在十分钟前,便到大门前的回转道准备迎接。除此之外,身体硬朗的入住老人也想看新来的看护一眼,聚集在玄关的大厅。
「她会怎么来呢?」梶田小姐的语气和平常一样镇定,说出了每个人心里在想的事。「应该会装进大箱子里,然后裹上塑胶吧。」
「不,我觉得不是。」我说,「她能够自己走路,所以应该会搭车来吧。」
「可是,她是那么昂贵的机器,要是外出淋到雨的话……」
「要是因为那样就坏掉的话,那根本不能用嘛。」
我笑道。看护和护士的工作大多会因为秽物和泼洒出来的食物而弄脏身体,此外还必须帮忙沐浴,为了做这种工作而制造的机器,不可能会因为被水弄湿就生锈或短路。
「是吗……」
「大家听我说,我们是不是做个欢迎标语牌比较好呢?」
情绪格外兴奋的是去年四月刚进来的看护春日部小姐,她是从粉领族换跑道的转职者。我和她虽然没有亲近到称得上是好友,但是因为在同一层楼工作,而且年纪相仿,又对漫画有兴趣,所以上晚班在一起的时候,经常会聊天。
「还要有花束之类的。这样难得的活动,应该要盛大地炒热气氛。」
春日部小姐摊开双手,开朗地高喊。桶屋小姐以一脸扫兴的表情说:「现在才说也来不及了」,要春日部小姐冷静下来。好几周前就已讨论过,不办盛大的欢迎活动,只将诗音视为一名新进看护迎接,一视同仁是我们老养院的管理方针。
另外,大家虽然表面上都不愿说出口,但是心里担心着众人期待的新人,是否真的帮得上忙。要是以盛大的活动欢迎之后,发现她完全派不上用场,或者引发重大意外,事后会令人感觉不是滋味。
「可是,总觉得大家挺悠哉的。」
「悠哉的只有你一个。」
年轻的春日部小姐有点少根筋,而中年的桶屋小姐做事一丝不苟,看在旁人眼中,觉得她们是水火不容。桶屋小姐总是绷一张脸看着春日部小姐孩子气的言行举止,但春日部小姐完全不把那种事情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
两人在拌嘴时,一辆蓝色轿车来了。车子停在门廊下,车门打开,鹰见先生和诗音陆续下了车。
我在期待什么呢?了亮的喇叭声、聚光灯,还是玫瑰在她背后盛开的景象?没半样那种东西。她从极为普通的车子下来,极为普通地站在我们面前。既没有分镜,也没有移动摄镜技术,更没有背景音乐,她站在和我们的日常生活相连的空间。
虽然在影片中看过好几次,但这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实体。诗音看起来是个极为普通的年轻女子,身穿朴素的白色无袖套装,脚踩可爱的包鞋。身高的一六五公分,比我稍微高一些。露出的手臂白皙纤细,但是根据资料显示,力气比人类大一点五倍。一头短发。眼睛滴溜溜转,面露微笑。或许是顾虑到避免引起女性的反感,长相不是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美女,但有一副讨人喜欢的娃娃脸。皮肤光泽和眼神光芒,以及偶尔眨眼的动作都极为自然,实在不像是人工制品。
「啊,大家好——这位是诗音。」
鹰见先生有点紧张地介绍,她低头行了个礼,以清亮的嗓音说:「我是诗音。请多指教。」
我们也不由自主地低头回礼。诗音抬起头来,看着我胸前的名牌。
「你就是神原绘梨花小姐吧?」
「噢?是的。」
「鹰见先生命令我遵从你的指示,有事请尽管吩咐。如果我做错事,请不用客气地纠正我;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我会向你请教,请多指教。」
说完,诗音又是一个鞠躬。她的语调和预料中相反,一点也不像机器人,不过句子像是戏剧台词般的不自然——有一种照本宣科的别扭。实际上,她肯定是原原本本说出鹰见先生教她的招呼语。
「好的。也请你多多指教。」
尽管嘴巴上这么说,但是我马上感觉到了自己和她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墙。
那就是我和诗音的第一次见面。
训练的第一天,从我带领她到更衣室开始。
诗音遵照我的指示行动。我一说:「跟我来」,她就会乖乖跟着我走。我停下脚步,她就停下脚步。我起先提心吊胆,但是如同鹰见先生的保证,她好像确实能够完全理解人类的命令。她的动作优雅流畅,毫无僵硬的机械感,不过也使她看起来像是女演员在演戏,反而显得不太自然。我重新体认到一般人会有许多多余的动作,而且不够漂亮俐落。
进入更衣室,我便指示「在这里换上制服。你的制服是这一件」。诗音应了一声「是」,将手放在套装背后的拉链上。但是,她突然停止手的动作,不可思议地回头望向门口。
「鹰见先生,你是女性吗?」
这时,我才察觉到鹰见先生拿着摄影机,跟着进来了女更衣室。他似乎也是听到诗音这么一问,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什么地方,忙说:「啊,对、对不起!」,随后冲了出去。
「真是个冒失鬼!」
我一笑,诗音偏头不解。
「鹰见先生果然是男性,男性进入女更衣室是错的,对吧?」
「他这么教你的吗?」
「是的。鹰见先生教了我关于穿脱衣服的礼仪。他自己却犯了错,真是奇怪。」
「所以,我说他是个冒失鬼啊。」
「或许是那样没错。人类经常犯错。」
诗音又开始脱衣服。刚才因为雨声而没有注意到,现在仔细一听,每当诗音一动手脚,就隐约能够听见「嗞嗞~~」的马达声。然而,这一点不用太担心,耳背的老人家大概不会注意到。
我第一次看到一丝不挂的机器人。被衣服遮住而看不见的部分也覆盖着人工皮肤,穿着女性内衣。不过,背部和腹部有一条看似拉链的黑线,令人有点毛骨悚然。根据操作手册,脖子后面的按钮是用来启动的开关。开关上面一点的脖子上,有个绿色的小灯在发光。右侧腹上看起来像肤色贴布的东西,则是用来补给燃料的接连器外壳。
我怀疑鹰见先生是替她穿上这件内衣的人。他大概在研究所看惯了诗音换衣服的场景,肯定是因为这样,才会不小心和平常一样跟进更衣室来。
换上淡粉红色的制服走出更衣室,发现鹰见先生站着,一脸过意不去。
「呃……抱歉。」
「不,没关系。」
我随口回应。令人在意的不是鹰见先生的行动,而是诗音问他:「你是女性吗?」这句话。机器人不可能会开玩笑。八成是因为鹰见先生进入女更衣室,所以诗音认真地认为「他是男性」这项资料可能错误——换作是人类,不会那样思考。
看来有许多常识必须教她。
机器人看护要来的这个消息,从几周之前就在入住的老人之间传递。除了罹患阿兹海默症愈来愈严重、听不懂人话的老人家,所有人都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诗音跟在我身后走,到处向二楼的人打招呼。「我是诗音,请多指教。」她像之前一样,行礼如仪地鞠躬。入住老人的反应人致上都很止面。鹰儿先生拿着摄影机跟着到处走,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老人家当中,也有人非常高兴。
「哎呀,机器人像人一样行动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爱讲话的土岐老爷爷,感概万千地说。
「我是守在电视机前面看《原子小金钢》首播的世代。我一直相信到了二十一世纪,会出现和人类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小时候在脑海中勾勒的画面,现在终于亲眼看到了。哎呀,真是令人开心。」
如果是人类听到这番话的话,大概会不好意思地脸红,但是诗音只是面露不置可否的微笑。这八成是她内定的表情。
土岐老爷爷说他想去交谊厅。位于各层楼角落的交谊厅内,有一台大型萤幕和五台能够上网的电脑。上午看前一天晚上录影的动画,是土岐老爷爷每天的固定活动。
这是诗音的第一件工作。首先让他起身,坐在床缘之后,把轮椅推过来,放在和床呈二十度的角度,以刹车固定,接着将手臂从腋下绕到背部,双手从腰部合抱,使他站起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看起来简单,却需要力气和诀窍。如果是瘦弱的老人还好,但是有许多人像土岐老爷爷一样,体重比我上重许多。这个动作会对腰部造成负担,腰痛之所以是看护的职业病,和一天要做几十次这个动作有很大的关系。
然而,诗音果然力大无穷。我必须「嘿咻」吆喝一声,踏定脚步才能做到的事,诗音却相当轻松地便将土岐老爷爷抬起来,支撑住他,让他当场碎步挪移,再慢慢转身面向轮椅。诗音很能干。鹰见先生一面以摄影机拍摄,也一面小声地称赞:「很好唷。」
「哇,十万马力果然就是不一样。」
土岐老爷爷十分钦佩。诗音弯下腰来,轻轻地让他坐在轮椅上。
「护士小姐,你能够像原子小金钢一样在天空飞吗?」
隔壁床的荒井老爷爷开了玩笑。但是,诗音或许是专注于让土岐老爷爷的脚跨在床垫上,没有回应。
「喂,护士小姐。你能在天空飞吗?」
荒井老爷爷提高音量。诗音做完工作,站了起来。我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喃道:「那是指你唷?」
她错愕地说:「什么是指我呢?」
「荒井老爷爷在跟你说话。」
「那是在跟你说话吧?我并不是护士。」
她说话的时候,始终面露微笑。如果不知道她是机器人的话,大概会觉得她在耍人。
我叹了一口气。护士和看护确实不一样。然而,两者都身穿粉红色制服,工作内容也几乎大同小异。不同的地方顶多是护士要开药、打点滴,而看护不做这些事,如果不看胸前的名牌,根本不晓得是哪一种身分。但老人家不会去看那种东西,不管是哪一种,他们都称之为「护士小姐」。
「总之,请回应荒井老爷爷。」
「是。」
她重新面向荒井老爷爷,答说:「我不能在天空飞」,话一说完马上别过头去。荒井老爷爷露出自讨没趣的表情。
我心想,真是伤脑筋。诗音一下子就曝露出了最大的缺点。她确实能够将工作做得完美无缺,但是,看护重要的是与老人之间的交流。互相开玩笑也是一种交流。如果不能做到谈笑风生,即使看护的技术再完美,老人家也不会感到愉快。
我开始感到担忧。如果第一件工作就这样,肯定还有许多其他问题。
在下一间二〇六号房,新的问题等着诗音。
「你要小心。」我在进房之前,小声地说。「这间房的伊势崎老爷爷,是个爱性骚扰的老头子。」
「你的意思是,他是位经常性骚扰女性的老先生吗?」
「没错。他虽然半身不遂,但是右手相当活动自如。如果他伸手摸你屁股的话,你要直截了当地说:请你自重!」
「是。」
诗音乖乖地回应。嗯,虽然我认为,机器人被人摸屁股也不会觉得不舒服,但是身为同性,这种事不能不提醒她。
伊势崎老爷爷躺在床上。他长得很像古代剧中专演被砍头角色的演员。虽然他无法自行起身,但是气色相当好。
「我是诗音。请多指教。」
诗音像之前一样打招呼,伊势崎老爷爷依然板着一张脸,看也不看她一眼。这个人老是一副对人爱理不理的态度,但是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别差。
「……厕所。」
伊势崎老爷爷怫然不悦地说。或许是听不懂意思,诗音杵在原地微笑。我在她耳边低声说:
「他想使用活动便盆。你扶他去。」
「是。」
诗音正要弯下腰时,伊势崎老爷爷说:「我不要你帮忙。」
「我要那边的护士帮忙。」
我暗自冷笑,意思是活生生的女人你才要是吗?
我气得青筋暴出,但是硬挤出最甜美的笑容说:
「诗音正在研习中。为了练习,请让她帮您的忙。」
伊势崎老爷爷不情不愿地同意。我为了遮蔽同房的小森老爷爷的视线,拉上了帘幕。
活动便盆放在床的右边。诗音和刚才一样,使伊势崎老爷爷站起来,慢慢地改变位置,使他站在便盆前面,一面以左手支撑他的身体,一面以右手褪下他的裤子和内裤。这是相当困难的工作,但是诗音默默地完成了。
果不其然,伊势崎老爷爷的手开始移动到诗音的臀部。好歹还是想试一下触感吗?我正想警告他时——
「请你自重!」
诗音出乎我意料之外以强硬语气开口,把伊势崎老爷爷吓了一跳。我也一样吓了一跳。她八成是按照字面上的意思解释了「直截了当地说」吧。
伊势崎老爷爷动不动就会生气,此刻我捏了一把冷汗,担心会引发纠纷,但幸好没有发生那种事。他大概以为:反正是机器人,她应该不会反抗,没想到被她严词拒绝,因而吓了一跳,后来就乖乖地坐在活动便盆上。
「上完了请说一声。」
我说完走到帘幕外,发现鹰见先生一脸胆心地站着。
「发生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这里讲话会被伊势崎老爷爷听到。我们走到走廊上。
我话说从头,鹰见先生低声沉吟。
「诗音搞砸了吗?」
「不。我认为用严厉的语气对付那个人刚刚好。」
这是我的真心话。如果是其他老人家,稍微被摸一下也不会少一块肉。「〇〇先生好色唷。」我还能以一句玩笑话给对方台阶下。但是,唯独伊势崎老爷爷另当别论。他的个性不好,令人无法产生好感。明明知道我们讨厌那样,还故意摸过来,偏偏他说话的语气又傲慢无礼,听说会经是某家公司的社长,想必员工都很讨厌他。他年轻时在泰国会mǎi • chūn过未成年雏妓,非但不会不好意思,反而洋洋得意地大肆炫耀,真是令人听了差点吐出来。他是个彻底欠缺道德观的人。虽然因为阿兹海默症等疾病而导致性格改变的老人家不稀奇,但是伊势崎老爷爷的情况并非如此。他只是记忆力稍微退化,经过hds-r智力测验后,医生也诊断他的智力没有问题。
我们经常在护士站偷骂他:「他以为他是哪根葱啊?!」但是,这份工作一定要面带微笑,而且惹恼病人会吃不完兜着走,所以我们很少破口大骂。或许是因为息事宁人的态度,所以反而助长了伊势崎老爷爷的气焰。这次的事倒是一帖良药。
「诗音,干得好。」
我夸奖诗音,但也没忘了提醒她:
「不过,对于伊势崎老爷爷之外的人,要更温柔地警告对方唷。」
一旦接近中午,老养院就会变成战场。
在我们院里,除了体力相当衰弱的人之外,规定所有人要众集在餐厅用餐,作为入住老人之间的沟通和复健。从快要用餐时间开始,得帮助无法自行去上厕所的人到活动便盆解决内急。完毕之后,为了让他们下楼到一楼的餐厅,必须将一群老人家聚集在电梯前面。
电梯一次最多只能搭六张轮椅。为了避免混乱,分秒不差地规定了时间表,每一层楼在不同的时间下楼。二楼的所有入住老人必须在十一点四十五分之前确实地下楼,一旦过了那个时间,三楼的人会开始下楼,就无法从二楼搭电梯。能走的人由护士或看护辅助,不能走的人坐轮椅。整层楼的护士、看护总动员,来回反复地将老人家送往一楼。只要迟到一分钟,行程就会往后延几十分钟,所以简直像在打仗一样。
我让诗音负责将不能走的老人家从床上搬到轮椅上的工作,在我把轮椅推到电梯前的期间,她便动手搬下一位老人家。
「喂,借过借过。」
春日部小姐穿上机器手臂,发出「咯嚏咯嚏」的脚步声,和我擦身而过。那是一种方便的机器,会使人类的力量倍增,但是因为要穿上它很麻烦,而且力道难以拿捏,所以许多看护对它敬而远之。年轻的春日部小姐觉得新奇有趣,练习了使用方法,所以二楼的机器手臂几乎是她专用的。
即使好不容易让所有老人家下楼到一楼,工作也还没结束,还必须帮助手不能动的人进食。以汤匙舀白饭或菜肴,配合咀嚼的速度送进口中。
这个时候,诗音也曝露出了弱点。她会一一询问「吞下去了吗?」,等待对方的回应,再将汤匙送进口中,但是不会多说一句话。换作我们,即使老人家不发一语,我们也会观察他们的嘴部动作,知道喂下一口的时机,并且问老人家各式各样的问题,像是「好吃吗?」、「喜不喜欢菠菜?」,诱使老人家进食。
接下来按照吃完的先后顺序,再搭电梯将用完餐的人送上楼。这一结束,又要协助上厕所。兵荒马乱的时间都过去了,我们才终于能够喘口气,轮流用餐。
当然,诗音什么也不吃。她只要四小时补充一次甲醇即可,而且一分钟就补充完毕。话虽如此,在我吃饭的期间,让她待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工作也令人担心,所以我决定让她坐在我面前等。
「如何?你对这个职场的感想是?」
尽管我嘴巴上这么问,但是并不期待得到正常的回答。果然不出我所料,诗音面带一如往常的笑容回答:
「能够为了人类工作,令我非常开心。我想和各位入住老人早日变成好朋友。虽然也有许多辛苦的事,但是我会加油的。」
话中不带半点感情。我转向在一旁吃饭的鹰见先生。
「是你教她这样回答的吧?」
「欸,关于这一点,就请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鹰见先生面露苦笑。「毕竟她是未经世事的小女生,教她基本的应答以免失礼,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可是,我认为缺乏和入住老人之间的对话是个问题。那种态度不会让老人家感到亲切。你没教她幽默感吗?」
鹰见先生搔了搔头。「哎呀,光是教她看护技术就让我忙不过来了。」
「既然这样,没办法让她安装那种程式吗?像是对话诀窍之类的。」
「安装?不,没办法。我跟你说过了吧?诗音和人类一样,需要累积学习才能提升技能。」
「和老人家之间的对话也是一样?」
「是的。她只能在这里实地累积经验。」
也就是说,必须由我教她不可。要教机器人幽默感?我感到浑身无力,这真是个天大的难题。
我快晕倒了。
下午开始协助沐浴。一周让入住老人洗澡两次,星期一和星期四轮到二楼的入住老人。能走的人会进入公共澡堂般的大浴室,自己洗身体,不能走的人则必须使用沐浴设备,由我们替他们清洗。除了入住老人之外,也要协助只寄放一天、使用一日服务的老人家。因为在一般家庭中,要让卧病在床的老人沐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这项服务大受民众欢迎。
当然,接下来的工作不能给鹰见先生看。我决定请他在交谊厅打发时间。
诗音和我换上t恤及短裤,前往浴室。
「好~~再加把劲,拼了!」
协助沐浴是相当吃力的工作。我为了打起精神,卷起袖子摆出胜利手势。诗音匪夷所思地盯着我。
「别发呆。你也做呀。」
「做那个动作吗?」
「没错。这就像是个仪式。快,做做看。说句:『再加把劲,拼了!』。」
「再加把劲,拼了!」
诗音笨手笨脚地模仿我。
第一位是住吉老婆婆。我抬腿,诗音抬身体,从轮椅搬到沐浴设备的担架上。先在洗澡的地方使用身体海绵仔细地洗身体;冲掉泡沫之后,以安全带固定身体;一按下机器的按钮,担架就会发出沉重的声音,上升二十公分左右,滑动到浴缸上方,然后倾斜,从脚缓缓进入热水中。
「感觉怎么样?」
我这么一问,住吉老婆婆原本就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百感交集地说:「嗯,真舒服。」
「真的变方便了。继机器手臂之后,居然是机器人看护,在我们的时代根本无法想像。」
据说住吉老婆婆会在老人看护中心工作到二十世纪末,因为工作过度导致椎间盘突出,不得已只好退休。她知道看护的辛苦,所以非常体恤我们,都会好好遵照指示,绝对不会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是最理想的入住老人。
「你叫做诗音吗?你领得到薪水吗?」
「领不到。因为我不是员工,而是备品。」
「可是,你应该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吧?」
「没有特别想买的东西。」
「不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吗?像是衣服呢?」
「衣服全部会配给。」
跟我想的一样,诗音的应答正确,但是索然无味。她不会延续对话。我提心吊胆地听着,过一阵子,住吉老婆婆或许是厌倦了,低喃一句:「是噢……」,便闭上了眼睛。
她泡在热水中好一会儿,然后像是想起来似地说:
「你们知道吗?在我们的时代,引进了能够连轮椅一起沐浴的设备。」
她总是一边泡澡,一边开始话当年。老人看护这个工作从三十几年前到现在,工作内容大多没变,却有许多令人感同身受的故事。
「噢,我看过。浴缸旁边会像门一样打开,对吧?」
「对,没错。把轮椅推进去之后关上门,然后才放热水,偶尔门没锁紧,热水会从缝隙哗啦哗啦地喷出来,真够受的了。」
住吉老婆婆怀念地笑了。我想像那幕景象,也露出微笑。
「可是啊,更辛苦的是老人家的摇晃。」
「摇晃?」
「因为一按下按钮就能够洗泡泡浴,很舒服,所以很多人想用。可是,老人家当中有许多人瘦得不得了,身体会因为水的力道而晃来晃去。而热水会放到肩膀的高度,所以一旦身体倾斜,脸就会沉入热水中而溺水了,对吧?为了避免那种情况发生,必须有一个人一直以从身后架住对方的姿势洗澡才行。而且必须踮脚,采取从高高的浴缸探入身子的姿势才行,所以对腰部相当有伤害。」
「噢,那可真辛苦。」
我寄予同情。以不自然的姿势工作,往往会对腰部造成负担。顺带一提的是,这个沐浴设备的浴缸高度制造得恰到好处,不必弯腰或踮脚即可工作。
「我想,开发人员们大概在公司里做了好多次测试。他们拿自己当实验对象试着沐浴,心想一定万无一失,看护的工作应该也会变轻松——可是,有些事不在现场使用看看,还是不会晓得……」
我一怔。
原来住吉老婆婆是在不动声色地影射诗音。住吉老婆婆看穿了集技术精华于一身而制成的她,有一个身为看护的重大缺陷。
我观察了诗音一眼。她只是一如往常地面露微笑,看起来完全没有察觉到住吉老婆婆的讽刺。
不只是诗音。机器手臂也是一样。一开始在电视上看到时,看起来好像很方便,却有穿上它很费工夫的缺点。每次老人家拜托「扶我起来」,就要跑去护士站拿也很麻烦,所以用自己的手臂把老人家抱起来的情形势必会增加。结果,院方特地添买了配备,实际运作的状况却很少。
没错,有些事情必须在现场试过才知道。看护的工作空有技术也无用武之地。鹰见先生制造了诗音的身体和头脑,但是忘了放进心脏,而且那不是能够轻易安装的东西……
下午五点十五分。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协助老人吃晚餐是晚班和夜班的人的工作。
护士站的一角——甲醇槽的旁边,准备了诗音的专属座位。她会在这里待命到明天。
她的制服是特别订做的,左腋下能够以魔鬼毡开阖。她会自行打开那里露出侧腹,再卸下像贴布的外壳,露出连接器,然后从甲醇槽拉出水管,将水管头的插口连接至连接器补充甲醇。
一旦燃料加满,她就会将衣服恢复原状,坐在椅子上。
「我可以关机了吗?」
我犹豫了一下,看到鹰见先生点了点头,我才说:「可以了。」
「关机。」
话一说完,她笔直地注视前方十秒左右,旋即闭上眼睛,缓缓地垂下头,以打盹的姿势不动了。
「请一定要以刚才的步骤让她关机。」鹰见先生说:「脖子后面虽然有启动开关,但是除了启动的时候之外,千万不要碰。因为她和电脑一样,如果不按照正常程序关机,会容易发生故障,还有要让她紧急停止的时候——」
「katu……对吧?」
「对对对。另外,假如半夜觉得她很恐怖的话,请盖上这块布。」
鹰见先生从诗音的头顶蒙上一块白布,但是,反而让诗音变得像鬼怪一样,更令人毛骨悚然。
「呃,要不要盖布就交给值夜班的人决定吧。」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鹰见先生露出笑容,好像在期待我回答「没有问题」。然而我不是那种烂好人,何况这是攸关老人家安全和幸福的问题,最好直截了当地说出感想。
「换尿布的训练,是使用真正的粪便吗?」
鹰见先生「咦」的惊呼一声,显得不知所措。换尿布时因为拉上帘幕,所以鹰见先生没有看见诗音的手法。
「不,终究没有做到那种地步——倒是使用了味噌。」
「我想也是。擦屁股的时候,她表现得和平常不太一样,好像稍微迟疑了一下。」
「是……呃,我想,她马上就会习惯这件事。」
「可是,最大的问题还是沟通。」
我大致说了一遍今天发生的事及感想。
「坦白说,我没想到会是这么重大的任务。」我之所以深深叹气,倒不只是因为疲劳。「我原本以为只要指示机器人就行了,但是你没告诉我——必须让她拥有感情。」
「抱歉。都怪我解释得不够清楚。」鹰见先生坦率地低头致歉。「可是,人类也是如此吧?沟通技巧是透过和别人之间的往来慢慢学习的,刚从研究室出来的诗音不懂沟通技巧,也是情有可原。可是,她绝对有学习沟通技巧的能力。」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在研究室里让她学呢?」
「噢,这……」他腼腆地口吃了。「因为我本身……」
「我听不见。」
「因为我本身的沟通技巧很差,所以实在没办法教她……」
我闻言傻眼。
「不只是我。我们研究室的工作人员都是纯粹的技术狂,讲白一点,就是一群宅男。我们就算能够全破美少女恋爱游戏,也没办法和活生生的女孩子聊天。在这种怪胎的包围下成长,对诗音而言是不是有害呢?实际上,甚至有人企图将她培育成自己喜爱的个性……
「可是,诗音不是为了那种目的而开发。她不能是只受一部分宅男接受的角色。我希望她是受到所有人喜爱的机器人。为了做到这一点,我认为在外面的世界和各种人类接触,才是一条捷径。」
「也就是说,把她塞给我们?」
「虽然这种说法很难听,但或许是那样没错。」他又低头道歉。「请务必多多照顾诗音。她也许有缺点,但请以长远的眼光看待她。」
「……我可以讨厌你吗?」
「什么?」
「那种自揭疮疤的说法,令人非常火大。你说你的『沟通技巧很差』?那种事应该感到羞耻,而不是大剌剌地说出口吧?如果自觉到这一点的话,你自己才应该学习不是吗?」
今天一整天累积了不少压力,语气不由得变得粗暴,让鹰见先生吓呆了。我在他心目中的清纯护士形象大概毁了。不过,可惜我并不是天使。有许多女护士讨厌被人叫做「白衣天使」。因为我们不是天使,而是人类。
「总之,我十分清楚不能指望你了。所以,诗音由我来培养——噢,请你放心。我不会抛弃她。毕竟,把她培养成一流的看护,将带给老人家幸福。」
我将茫然伫立的鹰见先生抛在原地,朝更衣室而去;一面在口中小声地低喃:「明天起也要再加把劲,拼了!」
3
结果一反预期,接下来的两个月左右,诗音没有发生称得上是问题的问题。
当然,并非诸事顺遂。诗音的沟通能力依然很糟。连一开始觉得稀奇而对她讲话的老人家,也渐渐意识到她说话的方式很冷淡,对她的评价自然地下降了。
但是老人家并没有明显地对她退避三舍,尤其是要协助如厕、换尿布等,有不少人会特地指名诗音。老人家对于看护或护士抱自己起来或者替自己处理秽物,会感到丢脸和自卑,想必是对于机器人不需要那种顾虑,所以心情上比较轻松。
每隔几天,会进行一次一日服务的接送。搭乘安装轮椅用升降设备的小型巴士,到处造访各户人家,接寄管老人。因为一次载不下所有人,所以人多的日子,经常要绕到三趟。如果不是无障碍空间设计的人家,光是将坐轮椅的老人家从玄关带到外面就是一件苦差事,所以诗音的力气相当令人感谢。
诗音还无法完全离开我身边工作。她最不擅长的是听懂老人家的话。其实连人都很难听懂因为生病而口齿不清的人说的话。若是得了阿兹海默症的老人家,更是经常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也难怪机器人无法理解,因此我必须在一旁,一句一句口译。
不过工作本身进展得相当顺利,花力气的工作交给诗音就行了,身体上的负担减少了许多。诗音的工作手法也慢慢地愈来愈俐落。起先必须给予具体的指示,像是「把〇〇老爷爷的轮椅推到电梯前面,这件事完成之后回来」,她才会动作,但是后来不说,她也会自行采取行动;而我也渐渐掌握了对她下指示的要领,知道她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之后,自然晓得该让她怎么做。
诗音有几个小差错,像是听错老人家的话、把阿兹海默症患者的控诉(像是「隔壁床的人偷了我的钱」,或是「我还没吃午餐」)当真——但是,每一个差错换作人类来看都只是「一点小失误」的程度,称不上是问题,犯错的次数也逐渐减少。
诗音令人意外的拿手绝活是唱歌。哎呀,或许说不上是意外。因为她是机器人,所以不会走音或声音沙哑。一个月举办一次的卡拉ok大赛中,老人家经常缠着要她唱歌。诗音为了配合他们的年代,老是唱些老歌,像是松田圣子、中岛美雪或小泉今日子的歌,似乎是鹰见先生事先教过她,所以唱得无懈可击。
不过,这或许是偏见,我总觉得她的唱法有些平淡,没有感情。即使我问她:「你喜欢这首歌吗?」,她也会老实回答:「并不是特别喜欢。」看来她并非知道歌词的意思而唱情歌。
电视台来采访了三、四次。一开始的几周因为无法预期会发生哪种疏失,所以ziodyne公司也不太愿意大肆宣传,但是随着诗音的工作情况渐渐顺利,ziodyne公司似乎有了自信。如果媒体报导诗音毫无差错地工作的样子,机器人看护的需求就会增加——这大概也是ziodyne公司的企图之一。
节目内容不好不坏。每一个节目中,诗音都会对着记者手中的麦克风,说出鹰见先生教她的固定台词,像是「能够为了人类工作,令我非常开心」,或是「虽然也有许多辛苦的事,但是我会加油」。观众会相信多少呢?我想,许多人都知道,机器人不会感到「开心」。
诗音也产生了新的习惯。我在午休时间用餐时,她开始读书。我想「闲暇之余,最好让她多学一些人类世界的常识」,于是建议她多看点书。她会从交谊厅借来旧书或者上网下载资料,然后在我旁边专心阅读。内容五花八门,抓到什么看什么,像是报纸报导、现代小说、历史小说、推理小说、大众小说、漫画等。一开始即使我问她感想,她也只会说:「我看不太懂」,因此令我感到纳闷,她真的能一面看,一面理解意思吗?
但是有一天,她说:「这书好有趣。」起先,我很高兴诗音心中萌生了那样的感性,但是看到那本书——查尔斯·麦基的《异常流行幻象与群众疯狂/困惑之惑》的前言和目次,心情变得五味杂陈。那本书写于十九世纪,内容介绍了人类的种种愚蠢行为,像是投机热、决斗的流行、超自然、猎杀女巫、链金术、十字军东征等。
不知是否错觉,诗音在累积经验的过程中,说话的方式好像进步了。尽管语气冷淡的毛病改不过来,但也许是因为经常和我说话,慢慢学会了说话的诀窍。她偶尔会说些感觉像是在开玩笑的话,令我大吃一惊。不过,我还不太清楚那是她真的在学习,或者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鹰见先生一开始每天都来,后来变成只有每周五来。他会参观诗音的工作情形,听取我和其他员工的意见,然后问诗音几个问题,在一天结束之后提取记忆体的备份,事先储存学习过的资料;这么一来,假如诗音发生什么异常状况,也能够让她从之前的状态重新来过。
诗音累积了总计高达几千小时的体验,但是才十几分钟就能下载完毕,收纳于名片大小的全像卡,令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据鹰见先生所说,诗音并不会像摄影机一样记忆所有耳闻目睹的事,而是只选择重要的事抽象化之后记忆,所以要下载的资料并不怎么多。
「人类的记忆也是如此。经过抽象化压缩之后。只会记得重要的事,所以其实资料量并不怎么多。即使你将记忆中至今的人生包含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全部写成文章,顶多也只有10b左右。就算附上大量插图,也不会超过1gb。我认为,诗音记得的事反而远比人类更多。」
起初,我和他之间主要只会事务性地互相报告或说明。因为第一天说了那种话,所以他怕我怕得到命,而我也后悔说得太过火了,两人之间迟迟无法拉近距离。花了好几周的时间,才终于消除尴尬的气氛,变成能够坦然闲聊的关系。
「我们公司里全是一群宅男。」
有一天,他在午休时间这么说。
「就社长来说,他出生于『钢弹』播映的那一年,十几岁沉迷于电脑的美少女游戏,是典型的宅男世代。据说,他是因为想制造动画中出现的机器人而成立公司的。社名是临时起意,基于『像坏蛋军团般应该很帅气』的念头来命名。」
「那,诗音的开发也是?」
「是的,是社长的一声令下。他经常出现在研究所,极力主张『制造美女机器人是人类的梦想』!」
「那不是人类的梦想,而是宅男的梦想吧?」
「也可以这么说。可是,社长相当认真。他强硬地主张,要替机器人取一个『魔』开头的名字。但是因为版权的问题,那种事情办不到,对吧?」
鹰见先生说完笑了。我喜欢动画,但不是动画迷,所以跟不太上他的话题。
「可是,社长也说了一句名言:『光是做梦,什么也不会实现;为了使伟大的梦想实现,必须要有足以实现梦想的巨大动机』。宇宙开发也是如此,对吧?前往宇宙会是人类的梦想,但是现今只送了十二个人上月球,却已经超过半世纪没人上月球了。光是梦想不足以构成上月球的社会性动机。简单来说,如果不和金钱或欲望结合,社会就不会运作。
「机器人也是一样,光是认为『如果有那种东西就好了』,机器人并不会成真。梦想不值钱。因此,才会出现看护机器人这个点子。这么一来就会有需求,计划完成之后,除了日本市场之外,更可以卖给世界各国。因为如今许多先进国家都和日本一样有老人问题,所以能够获得政府的补助……」
你的意思是,老人家是能够实现你们梦想的工具?我想坏心眼地挖苦,但是忍住了。这么问只会使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尴尬。
和鹰见先生聊愈多,愈感到我们之间的认知落差。看在外人眼中,他和我的目的都是教育诗音,但是根本的动机截然不同。他的目的是将诗音培育成完美的机器人,并没有认真考虑到老人家。
不该如此。诗音在具体现实宅男的梦想之前,应该先成为一名优秀的看护。
两个月内,入住的老人也有了各种改变。
八月初,住吉老婆婆住院了。由夏天感冒引发了肺炎,住院两周左右之后回来,但是体力似乎消耗得相当严重。她的体重大幅下降,协助沐浴的过程中,将她放在担架上时,清楚地感觉到她的体重变轻。肌力也下降了,所以复健要从头做起;话也减少了,沐浴时也不像以前那么常提起当年。
看来不只是因为没力气说话,果然是因为生病的关系,使她的心情变黯淡了。她从前和春日部小姐很投缘,经常看到两人像在讲相声似地一搭一唱开玩笑,但是如今即使春日部小姐开玩笑,住吉老婆婆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完全是硬挤出来的笑容,令人看了于心不忍。
土岐老爷爷的搞怪程度虽然比不上伊势崎老爷爷,但也令我们拿他没辙。话说回来,养老院并不是老养院,他不明白这里是以复健为目的的机构。明明右手右脚瘫痪,但是一到复健体操的时间,他却说:「那种像幼稚园游戏的东西好蠢,我做不下去」,拒绝复健体操。配合着〈火车之歌〉,一会儿握掌、一会儿开掌、一会儿忽高忽低的动作,确实像是在游戏,但这是从几十年前延续至今的传统复健法……即使我这么解释,他也当作没听见。有一次,诗音想强行推轮椅带他去,但是遭到他剧烈反抗,所以只好死心。
「我认为,土岐老爷爷需要动机。」诗音说。
这我知道。复健需要毅力,如果没有想要恢复健康的强烈意志,就无法达成目标。如何让动机不高的入住老人持之以恒,是自古以来的难题。
伊势崎老爷爷愈来愈任性。明明血糖值高,却还叫我们去买蛋糕,或者让他喝酒,提出各种连他自己也知道我们不可能会答应的要求。我们一拒绝,他就大骂我们「无能」或「服务态度恶劣」,其他入住老人也经常成为他攻击的对象。和他同房的小森老爷爷是位敦厚的人,不太会回嘴,但终究感觉不愉快,经常在伊势崎老爷爷听不到的地方向我们抱怨:「我想换房间。」
伊势崎老爷爷的儿子前来探望他时,会经苦笑着说:「他从以前就是那样」,告诉我们他们家中的情况。
「因为那个独裁者的缘故,家母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可是家母生病之后,他却将她丢进医院,从此也不去探病。办家母的丧礼时,他只顾着跟殡葬业者砍价,像是鲜花太过豪华、可以不用放鸽子,尽量算便宜一点……因为从小看着那样的父亲长大,所以我变成了优秀的大人。要成为人人喜爱、循规蹈矩的人,只要作和家父的所作所为相反的事就行了。他是所谓的负面教材。」
伊势崎老爷爷天不怕、地不怕,唯一就怕诗音。自从第一天之后,他好几次用词毒辣地痛骂她,但是她耐着性子,不管他说什么,就是不会露出半点不高兴的表情,所以再难听的话也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杀伤力消弭于无形,反倒是伊势崎老爷爷自己落得尴尬的下场。
饶是爱乱骂人的伊势崎老爷爷,或许是感到空虚,对诗音的话也渐渐变少了。就连换床单、沐浴或更衣时,只要诗音一动手,他就会乖乖地任由处置。我们姑且认为诗音赢了,放下了一颗心。
然而,接近八月底的某一天,发生了一件事。
那时,诗音的工作情况变得令人放心,所以我不再片刻不离身地跟着她。我大多将换床单、从床上搬到轮椅上等工作交给她,再趁那段时间到别的房间工作。
那一天下午,伊势崎老爷爷从复健室回房,说他身体不舒服想躺下来。同房的小森老爷爷先回房躺在床上,好像在睡午觉。我不疑有他,指示诗音将伊势崎老爷爷搬到床上,再去拔隔壁二〇七号房的入住老人的点滴。
我前脚才刚走,就听见伊势崎老爷爷大喊:「你这家伙!给我住手!」,然后发出当啷的巨响。我连忙冲到走廊上。
我在二〇六号房的门口吓呆了。房内轮椅翻覆,诗音和伊势崎老爷爷叠在一起,双双倒在地上。诗音垫背,所以伊势崎老爷爷好像没有受伤,但是他一面说:「妈的!放手!」,一面用活动自如的右手推她的身体,试图挣脱。
我赶紧扶伊势崎老爷爷起来,让他坐在床上。诗音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扶起轮椅。其他护士听到骚动,也从护士站跑了过来,几名老人一脸不安地窥视室内。
「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她!」伊势崎老爷爷用气得发抖的手指直指诗音。「她突然发飙,把我推倒了。」
「不是那么一回事。」诗音说,「是我要让他从轮椅站起来,他却突然生气了。我试图搀扶他,但是慢了一步。」
「你别说谎!你这个shā • rén机器人!我差一点就被压成了肉酱!」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桶屋小姐交相看着两人。「到底谁说的才是真话?」
「那还用说,当然是我啊!」伊势崎老爷爷以不像老年人的气势咆哮。「难道你们相信机器人的话吗?!」
我望向诗音。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一脸不知所措,只是茫然盯着伊势崎老爷爷。
「诗音,你说呢?」
「我……」
这时,我第一次看见她吞吞吐吐。
「我……没有做错事。」
从她的语气中,我感觉到缺乏自信,心中霎时涌现一个疑问:真的是她做的吗?难不成发生了什么异常情形,突然令她动怒了吗?
「我要告你们!」伊势崎老爷爷怒气冲冲地说。「使用这种危险的机器,你们所有人都要负责!」
「伊势崎先生,你适可而止吧。」
听到这个声音,我们回过头去。不知不觉间,小森老爷爷在床上坐起了身子。
「你做那种事情觉得有趣吗?居然嫁祸给机器人。」
「什么?!」
「你太粗心大意了,以为我在睡觉,没有人看到,对吧?很遗憾,我看到了。你一面大吼,一面故意跌倒,诗音拼命地试图搀扶你唷。」
伊势崎老爷爷的脸色苍白。小森老爷爷面露捉弄人的笑容,接着说:「你要告人吗?试试看啊。我会当老养院这一边的证人,说我亲眼看到你故意跌倒。你毫无胜算。」
伊势崎老爷爷瞪大眼珠子,嘴巴像金鱼般一开一阖。小森老爷爷不理他,对桶屋小姐说:
「护士小姐。能不能替我换房间?和这种下流的人呼吸同一个房间的空气,有害身体健康。」
「……我们会讨论的。」
桶屋小姐话一说完,双手叉腰,俯看伊势崎老爷爷。
「伊势崎老爷爷,我们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下次再做这种事,我们会考虑强制让你离院。」
我不晓得就规则而言,强制让入住老人离院这件事是否可行,起码我没有听过那种先例。不过,这句恐吓好像对伊势崎老爷爷起了作用。他在我们轻蔑的视线之中,颓然地垂头丧气,身影看起来比平常小了许多。
「诗音,我们走吧。」
我牵着诗音的手,正准备离开房间时,她反抗了我。
「诗音?」
她好像没有听见我的声音,甩开我的手,马上一步一步地走向伊势崎老爷爷。她跪在床旁边,一副匪夷所思地从下往上盯着他的脸,使他尴尬地别开视线。
「伊势崎老爷爷……」
她轻轻地呼喊。
「诗音,别理他!」
我严肃地命令她,但是诗音仍旧不为所动。她纯洁无瑕的玻璃瞳孔,目不转睛地仰望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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