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3)
我第一本相簿里的第一页,贴着我的父亲和母亲微笑着并肩而立的照片。双亲留下的轨迹只有这个。他们两人的事情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记得。
我的爱机nikonu原本就是身为业余摄影师的父亲拥有的,所以这台nikonu里几乎没有拍到父亲自己。父亲留下来的照片就只有这一张。这是由我拍摄,而父亲协助我在浴室的暗房里第一次自己亲手冲的照片。由于还是个新手,所以照片上有一些斑点和瑕疵。
父亲在我刚上国中的时候死于交通事故。我还清楚记得车祸发生那天的事。那是个下雨的夜晚,我们一家三口乘坐的车子被卡车从旁撞上,我和母亲只有轻伤,手术结束之后仍意识不清的父亲则留在医院里,我们于深夜回到家中。母亲打开玄关的门说,还好不是什么大伤,笑着问我晚餐该怎么办,又饿又累的,吃冷冻食品可以吗?我看着她,领悟到在医院的父亲已经在刚才死去。当我正打算把冷冻披萨放进微波炉里微波时,又发现父亲的马克杯不见了,筷子也不见了。然而我无法确认除此之外消失的还有些什么。
母亲是在那四天后消失的。就在吃早餐的时候,没有任何预兆,在我面前突然消失。母亲右手拿着正要放进嘴里的火腿蛋三明治掉在餐桌上,蛋黄啪哒一声破掉散开。而她左手拿着的马克杯则跟着她一起消失。
我现在偶尔还会想,如果消失的只有父亲会怎么样。我会对母亲说起关于父亲已不在,却只有我记得的事情,母亲会觉得我很可疑,我将因这种异常的感觉饱受折磨——不但会伤得更深,最后也许会用身体学习如何与外界相处。但是他们俩几乎是同时消失的。
有两件事实,我无法对任何人透露,只能默默往肚里吞。
那就是人一死就会消失,以及即使人没有死有时也会突然消失这两件事。
我的生活以及围绕在我身边的人,并没有因为我隐瞒这些事实,产生任何改变。毕竟一切与那些消失的人有关的事情都被忘得一干二净了。因此我决定假装自己也忘了。假装自己是在空无一人的独栋房子里,突然发现自己是一个人生活的孩子。只是,我仍然持续摄影。
因为我原本就是个孤僻的孩子?还是因为摄影的缘故使我一直都是透过镜头和外界接触长大的?我不得而知。也许理由各占一半吧?莉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曾说过这句话:
「小诚你从小就都关在房间里看书听cd吧?所以就算不接触摄影,我看大概也是……」
「大概也是什么?」
「你十二岁的时候不是说过『要回到妖精的国度去』?」
我不是不懂她想说什么,但我也有生气的权利啊。
莉子是我平常少数会交谈的人之一。因为我们从小就有来往,还住在隔壁。二楼的窗户彼此相对,间隔的距离不到两公尺。我经常利用这条路线向莉子借书或是拿宵夜。距离那么近,事到如今就算要拿着相机和尺筑起城池将她赶出去,也已经赶不走了。
所以,我相簿的前几页几乎都贴满了莉子的照片。因为我好几次要她当我练习拍摄的对象,也许因此让莉子误会自己是摄影社的专属模特儿,才会经常跑来打扰我的社团活动。不过我最近已经不觉得郁闷了。就像跑进眼睛里的灰尘般,就算视线变得模模糊糊的,但是久而久之就不会在意了。
暗房作业几乎都是一个人进行比较轻松,不过有时候偶尔也会需要一个帮手。像是把放大机固定在桌上,或是要水洗相纸时。所以我不能否认有莉子在其实很方便。
「干嘛不用数位相机啊?洗照片不是很麻烦吗?」
有次在暗房作业时,莉子这样问我。
「不懂底片的韵味就给我出去。」
我这么说其实是想把她赶出暗房,并不是因为懂得底片摄影的好,只是数位资料会令我不安。因为,人一死,手机上登录的号码还有电子邮件、来电纪录什么的全部都会消失不见。所以我很害怕,不敢用数位相机。我想可能老天爷的橡皮擦大概也有容易擦掉跟不容易擦掉的东西吧。总觉得数位资料跟人类脑中的记忆,似乎可以很轻易地擦掉。毕竟都是电气讯号。
大家的表情为什么可以如此冷静呢?这么多人和物接二连三地相继消失,为什么还可以一如往常地生活谈笑呢?自从父母死后,我一直都有这种虚假心寒的感受。只要这个疑问还缠绕在我心里,我就没有心思去亲近任何人。我甚至觉得自己一个人孤伶伶地生活在一群机器人之间。
但是我也真的知道,这个情形跟没有任何人死去是一样的,因为这个世界完全被改造成当一个人死去,那个人就仿佛从不存在的样子。这让我想起了「世界是猫女王在上星期四创造出来的」这个不负责任的哲学论点。包括所有的虚假记忆和经验以及历史在内,就算这个宇宙的一切都是最近才创造的,生活在其中的人类依旧浑然不知。
因此我有时会感到惶恐。我拥有的这些逝者的记忆和照片,也未必是真的。或许我只是一个带着一张双亲的照片,被灌入父母死亡的记忆,在十二岁那年的六月,突然在这间独栋房屋中出现的人。没有人能够证明不是。
即使如此,我还是把政府支付给我仅有的孤儿补助金全部拿去买底片跟镜头,不断把景色和人物胡乱印在相纸上。没有其他办法。
我之所以没有饿死还能够活得下去,全都是多亏了恭子阿姨。恭子阿姨是莉子的母亲,她负责照顾政府托付的独居老人。白天照顾老公公老婆婆们,早晚则照顾莉子和我,真令人敬佩。
「也没那么辛苦啦。」
一大早,恭子阿姨一边巧手装着两人份的便当,一边唱歌似地说。
「不论做几人份的便当,花的工夫都一样。而且材料也跟狗狗们的饲料一样。」
等一下!正扒着纳豆饭的我不小心咬到了筷子。
「哈哈哈,放心啦。」恭子阿姨笑着挥手。「狗狗们吃的东西我没有放葱和胡椒。」
「谁担心狗啊?」
她是一个让人不知道她玩笑的底线在哪里的人。
不过无论如何她是个喜欢照顾人的人,隔壁院子里每天都聚集了很多来吃饲料的野狗。大多是饲主已经消失的宠物。这附近的社区有很多家庭都有养狗,因此野狗日渐增加。搞不好人类都消失之后狗儿们还会继续活着,吃着干掉的虫骸或是烂掉的树根什么的,不断生出小狗,最后在废墟中建立狗的王国也说不定。这么想着,便觉得那幅光景比一切都变成沙漠更让人感到凄凉。
「妈妈还真是爱狗呢。」
穿着睡衣的莉子和我隔着这张小餐桌面对面坐着,一边夹着酱菜一边嘀咕着。
「我们家又没有养,却要照顾那么多只。」
「以前不是养过吗?」恭子阿姨说。「不知不觉间,它就消失了。虽然不记得那只狗,可是却模模糊糊地只记得以前有喂它吃东西还有训练它上厕所的习惯,所以现在才会对其他小狗乱喂一通吧。」
这种口吻仿佛在说毫不相干的事情。狗原本就跟人不同,就算死了也不会从记忆中消失。这条街上养狗的人家很多,所以很常听到狗儿死掉的消息。
即便知道这是个玩笑,可是这种对已消失的东西只留下一点沉淀后的记忆残渣,无意识中又会想要弥补的想法,不知为何让我觉得不寒而栗。我的脸上也许也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恭子阿姨脱下围裙坐在我旁边,凝视着我的脸问:
「小诚你讨厌狗吗?」
「不太喜欢。」
「那下次你的便当我就不要放好了。」
我口中的味噌汤喷了出来。「恭子阿姨!」
「别担心!别担心!」恭子阿姨笑着拍拍我的背。「我都是用配给的肉品做的啦!」
真的是一个不知道她玩笑底线在哪里的人。
「不过,我无法保证那不是狗肉唷。」
「不要再扯这个话题了啦。」
「妈,那你去照顾老人,搞不好也是因为这样?」
莉子突然这么说:
「因为对爷爷还是奶奶的事情只记得一点点,所以说不定是因为这样才会不知不觉想去孝敬老人。」
我把口中那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和着剩下的味噌汤一起吞了下去。
「还不到孝顺的地步啦。」恭子阿姨一边盛自己的饭一边说。「他们都是些没有生活能力的人,如果放着不管,他们会死掉吧?所以我只是没办法放着不管。对了,也许我也是因为这样才会喂狗。」
「因为小狗啊……」莉子说着不知为何看了我一眼。什么意思?
吃完早餐,我立刻拿起外套和书包走向玄关。莉子因为还要换衣服,所以回到二楼她自己的房间里。
「不一起去学校吗?你最近是不是对莉子很冷淡啊?」
恭子阿姨送我到玄关,用带着点挑衅味道的口吻说。这种时候的恭子阿姨看起来只是比莉子稍微年长的少女,很难应付。
「我才不要。还要特地等她换好衣服,又不是兄妹。」
重要的是,莉子是搭电车上学,我是骑脚踏车。为了方便放学后到学校周围四处拍照,我从去年开始,便决定只要放晴的日子就骑脚踏车上学。反正学校就在市区内,不是很远。
「这样啊……你不是我们的家人,只是在我家里吃饭而已。但小狗们也是来吃饭的,还会让我摸摸它们,而你却比它们还要冷淡呢……」
恭子阿姨露出真的很寂寞的眼神,因此我丢开才穿到一半的鞋子,慌慌张张地回头说:「等等,为什么话题会变成这个?」
「那你要让我摸一下吗?」
「就说为什么话题会变成这个啊!」
被恭子阿姨摸头的时候,换好制服的莉子也已经走下楼来。
「妈,你在干嘛?」
趁事情还没变得更复杂之前,我拨开恭子阿姨的手走出玄关。
我们居住的城镇位于东京都的西南方。
话虽如此,由于人口减少得太多无法成立一个县的地区陆续合并,东京持续扩大,所以或许只是我不知道,搞不好东京的西端已经到达香港一带也说不定。
姑且不论我们这个城镇是紧贴着山麓的小小丘陵地带,周遭还被禁止进入的区域团团包围,连结市外的主要道路除了一条国道之外,其他路都被堆起来的沙包给堵住了。不过,那里也并非铺设了密密麻麻的地雷,或是一旦超过界线走出市外一步就会被枪杀。自卫队跟警察才没那个闲功夫。
所谓禁止进入的区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经常成为话题。毕竟政府没有公布这些地方禁止进入的理由。其中最有力的传闻就是,可能是将人类最容易消失的地区一个个封锁。由于仅仅停留在传闻的阶段,反而更有可信度,成为比沙包更强而有力的栅栏。
我本来就没有因为被限制移动而感到特别不自由。变成配给制的也只有一部分的日用品,车站前的购物中心还有商店街仍持续营业,游乐场的游戏机也每天都喧闹地吐出无价值的硬币,tsutaya(注1)里排列着杂志,店里流泻出畅销歌曲,电影院的售票处则只有假日才需要排队。真搞不懂这种世道下,怎么还会有人连番推出新的电影作品,该不会是因为人们的记忆变得不可靠,反而变成他们的优势?说不定其实电影院上映的一直都是同样的电影,只是我们没有发现罢了。搞不好只要卡司中的某个人因为死亡而被消灭,就会连故事大纲都改变,所以永远都可
注1:日本大型连锁商店,可购买或租借书籍、cd、dvd、游戏片。
以用新鲜的心情来看电影吧?这么一想,就觉得连看电影的心情也没了。光是看到在电影院前聚集的人潮,我的心情就整个暗淡下来。
往后究竟该怎么办?我一直想相信,无论哪一个人心里都放着这样的疑问。所谓该怎么办,也就是说这不单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也是涵盖所有一切的整体问题。该怎么办?明知所有的人都正在逐渐消失,以后该怎么办呢?我们几乎都可以用直升的方式上高中。然后又该怎么办呢?我不知道。
尽管如此,我一个月大概也有两、三次会骑着脚踏车往车站飞奔。
在离主要干道三条路之外的地方,有条窄小的拱廊式街道,街道最深处有一家店。那是一条野猫比路人还多的商店街,被置之不理的生锈脚踏车上还有干掉的泥巴、紧黏在柏油路上的塑胶袋、以及被丢在路边只残留伞骨的雨伞,触目皆是诸如此类的惨状。沿着路往前走,人行道边缘有一根仿佛从绘本中剪下来的古老矮街灯孤伶伶地立在一旁,照亮一扇厚重的桃花木门。桃花木门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看板,上头的文字「汤泽照相馆」因为烧焦的斑痕而几乎无法辨识,若是不知情的路人经过,肯定会以为那是一家骨董美术店或是已经倒闭的餐厅。但是一打开门,便会看见狭长昏暗的店里堆满玻璃箱盒,里头密密麻麻排列的镜头和相机整齐划一地注视着自己。靠近天花板处,挂满了裱着框的褐色调怀旧风景照。空气中飘着的甘苦雪茄香味里隐约混杂着一股急制液的酸味。
「又是你啊?」
层层的玻璃箱盒后传来沙哑的声音。
店里最深处放着只剩下骨董价值的马鞍棕色铁制收银机,有个小小的人影仿佛躲在那儿。那是个连头顶都已秃光的老人家,在圆形的眼镜后,一双眼睛深深埋在布满皱纹的眼皮下。他正在摊开的纸巾上用美工刀细细地切割雪茄。可能是要放在烟斗里用的吧。生着锈的电热水壶在老人脚下劈啪作响,亮着红灯。
「tri-x还没进货唷。ilford的话就有,但是只有一百尺的盘片。」
「那么长的盘片……我钱有点不够。」
我把手伸向裤子口袋里的钱包说。一百尺的长底片必须自己分切后装进底片壳里使用。以单张底片的平均价格来说,大概是一般底片的半价,但是总价接近六千圆。我身上没那么多钱。「不能切开来卖吗?」我双手合十试着拜托老板。
「你是白痴吗?」
老板连看也不看我一眼,用美工刀的刀刃指着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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