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星空、死者、桃子派(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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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微亮的皮耶尔咖啡馆内,罕见地响起钢琴声,犹如一整盒玻璃珠落下发出的声响。摆在店里后侧座位旁边,与墙壁融为一体、变成「绿色植物花架」的山叶入门款直立式钢琴,打从父亲过世后就不曾有人弹过,现在却理直气壮地工作着,仿佛昨天都还有人弹奏。
的场小姐时而左右晃动背部,双手手指像机械般自在移动,让那架钢琴唱歌。十根手指左右滑动,有时快到几乎看不清楚,移动到一半还会左右手交错,就像在熟悉的马路上奔跑,没有半点犹豫或滞碍。她看着琴键的表情相当泰然自若,在她斜后方欣赏的我注意到她隐约扬起微笑。她、手指和琴键就像在进行三方对话。
——好,这边要跳起来。
——轻柔进入,等等。再轻柔一点。和缓一点。
——别中断,但是也不能太黏。做得好。
我对音乐不熟悉,但是光从她弹出来的清脆、稳定的声音,便可知道这场演奏不是「随手弹一下」。她之前不曾聊过钢琴、甚至音乐的话题,不过看这个实力,应该是很小就开始学琴了。我注意到自己半张着嘴,露出惊讶的表情,坐在桌前动也不动地聆听着,总觉得如果乱动发出声响就可惜了。旁边的阿智也是稍微眯着眼睛望着的场小姐的背影,仿佛在看什么耀眼的东西。
在琴键上轻巧跳舞的手指决定着地,「躂、登!」一跃,停止演奏,的场小姐的上半身顺着惯性定律前倾。我屏息一会儿,期待着下一首曲子,她却转身面向我们,腼腆地轻轻低头鞠躬。
「不好意思,我居然弹了这么长一段……一时忍不住就顺势弹下去了。」
我和阿智鼓掌,原本在另一侧动也不动的小直也途中加入鼓掌。
这时候,我只有单纯的感想:「好厉害,弹得真棒。」
「哎呀,真是太精彩了,的场小姐真有才华。」
小直笑着拍手,阿智对她说:「直井学妹,你睡着了吧?」
「唔,因为我觉得很好睡,不自觉就……」
「的确会有那种感觉。」的场小姐笑着面对我们。「<哥德堡变奏曲>原本就是为失眠的伯爵所写的曲子。」
「弹得真好,我听着听着都叹息了。」原本想换点不同的表达方式,却想不出什么形容词,只好说出最直接的感想。
「因为我钢琴学很久了……父亲喜欢听我弹钢琴。」
的场小姐害羞微笑,不过她这番话隐约存在着些许忧虑。
是什么呢?我有点好奇。她把手伸向琴键,像要推开逐渐具体成形的沉默,用右手敲响一串顺阶和弦。「我没想到能在这家店里弹钢琴,通常我得回老家才有机会弹琴。」
「我也是,我一直以为父亲过世后,再也不会有人弹那架钢琴了。」不晓得什么时候离座的阿智,拿着装芒果汁的玻璃杯回来。「请用……」
「我就不客气了。」或许是冷气不强的关系,店里有点热,的场小姐开心地接过芒果汁。「好久没弹琴了,能弹琴真开心……老实说,我之前就对这架钢琴很好奇。」
由于不能在营业时间弹琴,所以我们只能像现在这样,趁着打烊后欣赏她的演奏。
「欢迎你随时来弹琴……」阿智腼腆地说,「希望有机会再听到。」
的场小姐凝视着阿智,轻声问:「可以吗?」
阿智有点害臊,他虽然半低着头,仍然坚定回答:「当然。」
看着弟弟的侧脸,我想起父亲还在世的时候。这么说来,阿智在父亲弹琴时,也经常待在他身旁,只要父亲一问:「你要弹弹看吗?」就会逃走。
的场小姐羞怯地小声说:「好的。」一直注视他们的小直打响手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莉子小姐,你想弹钢琴吗?」
的场小姐和阿智脸上同时露出不解的表情,看向小直。
小直嘿嘿笑着说:「方便的话,改天要不要一起出去?有机会弹平台钢琴,不是直立式钢琴喔。」
「咦?」
「哦!」
「在哪里?」
成功吸引了我们三人的视线,小直再度嘿嘿笑了。「在县内。那个地方原本叫做日川村,现在合并后改名西向原市。我家亲戚在山里有间小木屋,那儿有一架平台钢琴,你们愿意来的话,就让你们弹个痛快。」
我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话说回来,关于小直,我只知道她是阿智的大学学妹,其他一概不清楚。
「太好了。」的场小姐回应小直,脸上闪耀着光芒,接着又看向我们:「啊,不过……」她似乎有些介意。
「那个地方不远,可以住一个晚上轻松玩。」小直说明道,接着转向我们。「中元节之后,你们咖啡馆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一个晚上应该没关系吧?」
「嗯……也对。」这么说来,我们就连公休日也在忙店里的事情,不会好好休息过。虽然去过镰仓一带找餐具,却想不起来上次去两天一夜旅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看看阿智,他脸上明显写着「由我决定」,于是我开口问:「四个人一起去小直亲戚家里,会不会太打扰?」
「那里是亲戚的别墅,平常没有人住。亲戚的爷爷多年来的梦想就是盖一间小木屋,没想到盖好没多久膝盖就出毛病,几乎没办法到那里,所以一直闲置没有使用。」小直也看向的场小姐,确认她的意愿。「管理房子很费事,我们愿意去帮忙打扫,他们也会很高兴。那里对我们四个人来说也够宽敞。」
「真不错!我想去,我可以休假到星期一。」的场小姐似乎很有意愿,不过她又顾虑到我和阿智的意见,瞥了我们几眼说:「不过,你们两位很忙吧?」
「不会,中元节假期结束那个星期很闲,很多上班族休假,所以他们开门营业只是浪费食材,而且有些供应商也休假,他们买不到平常使用的材料。」
「别自动帮我们回答好吗?」说归说,不过小直说得没错。
我知道的场小姐在看阿智,所以对弟弟说:「我们的确正好可以休假,反正中元节也没有什么需要拜访的亲戚……阿智,你要去吧?」
「呃……」优柔寡断的弟弟还在吞吞吐吐。「连我也去,会不会太打扰了?」
「才不会呢。车站前面有一家很摩登的生活用品店,可以放季哥在那边逛。」
「我是小朋友吗?」
「天气好的话,晚上可以看见满天星斗喔,夜空就像长满水痘的皮肤一样。」
不能找到更合适的比喻方式吗?我在内心吐槽,看向阿智说:「阿智,有星星耶。」
「嗯。」曾经想要天体望远镜当生日礼物的弟弟开心地说:「中元节过后,已经过了英仙座γ流星雨的高峰期,不过要是能看到银河也很棒,而且射手座的6和7值得一看。」
「唔哦!」小直发出奇怪的叫声。「原来惣司警部是小天【※「天文迷」之意,就像铁道迷称为「小铁」。】啊。」
「啊,还好。」阿智难为情地说,看样子他已经有意愿要去了。
小直咧嘴微笑。「我们就一起去看星星吧。」
2
大致上来说,事情只要与小直有关,就会以飞快的速度进行,而且是朝着她想要的方向前进,因此她比较像是导演,而不是帮助观众了解故事发展的低调角色。中元节前夕蝉鸣唧唧的大晴天午后,我和阿智在车站前面与的场小姐会合,一起搭乘小直开的车子,奔驰在县道上,一路往郊外方向驶去。我原本担心小直该不会又开着侦查车出现吧?幸好她没有这么做。她今天开的是不晓得从哪儿弄来的三字头车牌【※车牌3开头表示排气量二〇〇〇cc以上、长度四·七公尺以上、宽度一·七公尺以上、高度两公尺以上的普通汽车。】四轮驱动车,这辆车据说是向「亲戚的爷爷」借来的。
「这辆车真的马力十足耶,小直的『亲戚的爷爷』究竟是何许人物?」
「就是一个好大喜功的人,以现代用语来说类似『暴发户』吧。」或许是工作上也有机会驾驶,小直熟练地操作着手排车的排档。她今天终于不再是一身套装,而是轻便的夏季服装,不过对于看不习惯的我来说,她这身打扮就像是为了融入别墅的易容术。「不过他最近抱怨愈来愈多,愈来愈像个老头子了。他因为膝盖的关系,什么也不能做,不能飞上天也不能攀岩。」
「一般人不会做那种事吧?」那位老爹难道是忍者吗?
「不过,嗯……」小直看向后照镜,面露为难的表情。
她在意的是坐在后座的阿智与的场小姐吧。出发时,小直立刻把我拉进副驾驶座,让他们两人比邻而坐。尽管她这么做了,或者应该说,就是因为她这么做了,后座的两人完全没有说话,只是偶尔有「天气真好」「白鹭鸶好多」「稻穗长大了」等不痛不痒的零星对话。我心想:「你们是皇族吗?」阿智原本就不会自己主动开口,而的场小姐似乎也不是会与不说话的人主动搭话的类型。拿铁咖啡加糖后如果不搅拌,糖就会一直浮在表面上,不会溶解。同样的道理,他们两人看来都是没有外力推波助澜就不会有反应的个性。
再加上窗外飞逝的景色的确闲适,发呆欣赏也很好。白色护栏反射强烈的夏日阳光,护栏外是田地。这一带似乎是种桃子的农家,不时会看见套上袋子的果树被小心翼翼围起来;另一方面,远处有一区像娃娃屋般小巧漂亮的新市镇。隔着车窗照进来的阳光晒着我的左手臂,我享受久违的「只要坐着就好,其他交给别人」的时光,忍不住打呵欠。小直说过:「那儿是废墟状态,大家抵达后要先行打扫。」不过没听说那儿的厨房设备够不够齐全。晚餐要做什么好呢?我想到如果有当地产的桃子,阿智就可以烤蜜桃塔了——只要一开始思考,我就会进入工作模式,所以先试着放松。
就在我发着呆时,车子突然减速停下。小直平常停车都像水上滑行,这次却不同,所以我不解地看看四周。没有红绿灯,车子停在一般马路边,引擎仍在震动。
我心想怎么回事,只见驾驶座上的小直不晓得为什么放下车窗观察着外头。车外的热气一下子充满车内,蝉鸣声传进耳里。
「怎么了?」
「嗯……那边。」小直指着斜前方。
我将被安全带绑住的上半身往前倾,凝视着她指的方向。不太清楚是什么情况,只见县道旁边不远处的路边,一户农家的大房子前面聚集了好几个人。
「你是指那群人吗?」
那群人的情况以小直的视力大概看得很清楚吧,我则是必须拼命眯起眼睛直盯着,否则看不见。坐在后座的两人也探出身子看向前方。
「不觉得不太对劲吗?啊,你们看,那个年轻男人似乎在怒吼。」
小直熄掉引擎后,的确可以听见前方传来怒吼的声音。因为我们距离那儿有点远,再加上路过的车声和蝉鸣声,所以只能听见零星的怒吼内容。
「是……那样的话……你们……警察……」
「轮到我上场了。」小直拿出脚下的包包打开,从里头翻出警察证。「情况可能会演变成暴力事件。」
「不对,这情况怎么看都是民事案件。」的场小姐也打开包包,从里头拿出律师徽章。「既然这样,就该我出场了。」
这些人怎么一看到争执,眼睛就开始闪闪发光呢?警察证可以在勤务时间之外的场合拿出来吗?才想到这里,两位女士已经分别开门下车去了。我和后座的阿智面面相觑,不自觉缩缩脖子跟着下车。车子外头射下的阳光令人睁不开眼睛,身体觉得很闷热。
小直和的场小姐不慌不忙地一步步靠过去,阿智在半路上似乎也下定决心跟随她们两人的脚步。要出手干涉别人家的争执吗?我不想啊。看来只有我有小市民的犹豫,只好跟在弟弟身后往前走。
在前面路边吵架的有五人,待在屋子前方的是三名男士,面对屋子方向的是两名女士。从刚才开始骂得最大声的人,就是男士那边年纪最轻的一位;不过女性这边其中一人也当仁不让。愈走愈近的我们陆续听到「市公所的」「小孩」等字眼。
我一边靠近,一边观察那五人。男士的年纪正好分成老年、中年、青年三个年龄层,当中的中年那位穿着牛仔裤和皱巴巴的马球衫,另外两人则是工作服,看来应该是农人。这一带四周没有其他人家,所以应该就是眼前这栋房子的住户吧。两名女士看起来像是三十几岁的家庭主妇。
「各位好,发生什么事了?」
小直以旅游节目常见的爽朗语气出声打招呼,原本正在吵架的五个人停止争执,同时看向我们。他们五位似乎没想到会有陌生人突然冒出来打招呼,不自觉露出同样的表情望着我们。
「有什么问题吗?」的场小姐从小直身后站出来。
「你们是什么人?」三名男士之中年纪最大的老先生仰望着我们说。他的个子很娇小,眼里却充满刚强的魄力。
小直没有回答,只是像在问路一样说:「发生什么事了?」
「你们不是这附近的人,也不是新市镇那边的人。」
老先生出乎意料地冷静观察着我们。吵架时他一直站在后面,不过现在另外两人则是不说话,把事情交给他处理,由此可知,他是这三人当中辈分最高的人。
「发生什么事了?」小直无视对方的视线,继续追问。
「你们应该先说说自己是谁吧?」但对方也相当顽强。
我心想,双方互不相让呢。阿智也皱起眉头看着我。
两位家庭主妇也以看着可疑人物的眼神看着我们。唉,陌生人突然插手自己的争执,理所当然会有这种反应。站在前面的小直和的场小姐面面相觑,像在互问:「该怎么办?」接着的场小姐点点头,把手伸进口袋,拿出名片递给老先生。「我是东京律师协会的的场,如果有纠纷的话,欢迎找我商量。」
「嗯啊?」老先生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接过名片,来回看看名片和的场小姐的脸。「你是律师啊。」
后头的两位男士则是呆愣地看着的场小姐。小直快速往后退了一步,大概是认为这情况不属于刑事案件。
另一方面,两位家庭主妇则互相拉拉对方,留下一句:「交给市公所处理。」就快步离开了。年纪最轻的男子立刻朝她们吼道:「我要告你们非法侵入!」
小直马上观察那两名主妇,不过没说什么。她们不是现行犯,而且男士们显然也认识她们,没有足以拘留她们的特殊原因。
「提到非法入侵,」的场小姐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连忙问老先生:「那两位做了什么?」
中年男子回答:「她们擅自闯入三塚先生家和这片田地。擅自进入他人田地就是非法侵入吧?快点逮捕那些家伙啊。」
「唉,阿阳,冷静点。」老先生似乎姓三塚,他开口阻止,口气变得客气,对的场小姐说:「不是什么严重的情况,新市镇那些人最近经常擅自进入我们的田地。」
「擅自?」的场小姐弯腰靠近比自己矮的老先生。「为什么?」
「唉,怎么说……总之不是什么严重的情形。」三塚老先生不知何故移开视线,说话吞吞吐吐。他接着转向一旁,看着田地另一头那堆新市镇的小房子。「刚搬到那边的年轻人们,该怎么说,对老早就住在这里的人乱说话。」
他的说法太抽象,我听不懂。
的场小姐想继续问下去,三塚老先生却快一步催促其他两人转身离开。「唉,反正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还让你们出面,真是不好意思。」
「呃,如果方便的话……」
「不用不用,真的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三塚老先生开口打断,似乎已经不想谈下去了,他拍拍身旁年轻男子的背部说:「阿健,别把铁桶摆在那里,快去收拾。」
剩下这位叫阿阳的中年男子也瞥了我们一眼后,跨上停在一旁的轻型机车,发出「哔哔哔哔」的轻响离开。
的场小姐转过身来,我只能对她耸耸肩。这场争执最后以无人受伤收场,结局也算不错吧。
我往旁边一看,阿智不知为何看着马路另一头。他在看什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护栏那头有另外两位(不是刚才吵架那两位)主妇正在交头接耳,偷偷观察我们。但她们两人也是一注意到我们的视线,立刻转身背对我们走开。
「总觉得……」阿智以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小声说:「这个村子的气氛好奇怪。」
回到车上,我们再度朝小木屋前进,车上气氛也不自觉变得奇怪。没发生什么特殊事件,所以目前还不至于构成问题,只不过是聊天聊到后来都偏离主题。开上通往小木屋的山路时,所有人开口的次数虽然比之前更多,但车上的气氛却不知不觉变得阴郁。
「刚才那到底是什么情况?」
截至目前为止,众人始终刻意不去提起这话题,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驾驶座的小直。
「这个村子在我小时候不是这种感觉。」小直似乎也心神不宁,配合蜿蜒的山路,小心翼翼地换档,同时对我偏着头表示不解。「唉,总之就这样。我们已经做了能做的,就忘了吧……咦?」
坐在副驾驶座的我知道小直为什么说到这里停住。我们超过了原本走在前面的轻型机车,而骑着那台机车的人,很明显就是刚才也参与争执、名叫阿阳的中年男子。
「他就是刚刚那个人吧?」坐在后座的阿智一边回头看,一边说。
「是啊,他有事要去前面吧。」小直转着方向盘,露出不解的表情。
「前面有什么?」我问。照理说对这附近最熟的小直却偏着头说:「继续往前走也只是进入山里而已,什么也没有,只有废弃房子,包括上面我们要去的小木屋在内。」
「他打算越过这座山吗?」
「经常有卡车越过山头前往山的另一侧,不过从这条路继续往上走,越过山头,抵达隔壁市镇的工厂,也得花上两个小时。相较之下,绕路走隧道会比较轻松。」
这么说来,这条路上从刚才就没有半辆车经过,而且路面似乎没有修整完全,柏油路上到处都有树根造成的裂痕,护栏也生锈变成褐色。
「他是谁呢?狐狸吗?」
「对喔,刚才吵架的人说不定也是守护农家的狐狸神。」
「他骑轻型机车耶?」
「机车的真面目可能是神龙,看起来像轻型机车、只是神龙在人界的化身。」
「秀出神龙的真面目比较酷吧?」
我从后照镜瞥见后座的的场小姐在偷笑。
事后想想,这时我们还一派悠哉,我想是因为假日能和小直、的场小姐一起出游而不是在查案,让我兴奋过了头,以至于神经太大条没发现。这一夜表面上的确和平,事实上却是「无知便是福」。没多久附近就出事了。
3
小直说那儿是废墟,不过小木屋的状态我们实际进入一看,发现并没有那么糟;尽管长期弃置不用,屋里却没有累积太多灰尘,电和瓦斯也可以使用,自来水只要打开总开关就好,所以似乎用不着以克难的方式煮饭。打扫、清理厨房、整理寝室等虽然费力,不过大家一起做也觉得开心,而且同行的三个人都有各自擅长打扫的方式,所以到了傍晚,几年没有人造访的小木屋,已经恢复到今晚可以留宿的状态了。事实上,我和阿智还忍不住讨论起:「真想在这边摆上绿色植物。」「饭厅的椅子如果再大一点就好了。」结果被小直吐槽:「别忘了你们不是来这里开新的咖啡馆喔?」
傍晚,我们下山前往市区的超市采购晚餐材料。我卷起袖子正准备好好想想晚餐的菜色,却输给小直的威胁及的场小姐的笑容。「你们今天不用工作。」「你们今天负责吃就好。」既然她们都这么说了,我只好乖乖负责提东西。小直大概也是体恤我们,所以一开始找我们时,就已经有此打算。话虽如此,回到小木屋开始准备晚餐时,我还是坐立不安。小直说:「你不用在我们背后监工,去附近散步吧。」就把我赶出去。我终于能了解她曾说:「搭别人开的车子会感到不安。」的感觉了。但我才爬上阁楼准备打理寝室,小直又别有意图地笑着爬上梯子。
「咦?晚饭已经煮好了吗?」
「还没。惣司警部接手,所以我偷跑出来。」
「你也可以让他休息啊……」
「不不不,他们两人气氛正好,就像新婚夫妻一样。」
小直「嘿嘿嘿」地笑着,只把我赶出厨房,却没有赶走阿智,就是为了制造这状况吧。说来,她找大家来的主要目的,似乎就是要让那两个人独处。
晚餐是茄子番茄酱汁义大利面和葡萄酒,以及其他配菜;下山去海边的市场就能买到大颗岩牡蛎【※春夏当季的牡蛎,美味但昂贵。】,所以还加上多汁的烤奶油牡蛎,感觉很豪华。阿智在店里除了甜点之外也做菜,不过眼前端出来的料理分不出哪些是出自阿智之手、哪些是的场小姐做的,由此可知,的场小姐做菜过程虽然腼腆,手艺似乎更胜阿智。除了喊着:「大家要多吃、多喝一点!」的小直之外,其他三人喝光了葡萄酒。一向害怕喝醉的阿智很难得主动喝酒。的场小姐则似乎期待已久,用餐完毕就站起身打开平台钢琴的琴盖,从她最拿手的萧邦第一号华尔兹开始依序演奏。看样子她似乎很开心能弹奏久违的平台钢琴,演奏中一直「呵呵呵、呵呵呵呵」地含蓄笑着;即使「乓!」地夸张弹错,也只是偏头微笑,看样子多少醉了。
有点像独奏会的餐后时光过了一半时,阿智开始坐立不安,小直也开始微笑,我因此想起来——对喔,今天晚上要看星星。
「接下来,位在银河中央的是天鹅座的天津四,一般认为它的年纪很轻,大约两百万岁,可能是织女或牛郎觉得寂寞,后来饲养的宠物【※天鹅座的天津四、天鹰座的牛郎星,以及天琴座的织女星是夏季大三角。有一说认为天津就是牛郎和织女的喜鹊。】。」
「它像月亮一样明亮呢。这颗星也是一等星吗?」
「正确来说是一·二五等星。视星等是根据外观的明亮程度测量,因此数量少,而且有些是负数。大犬座的天狼星就是负一·四七等星,而太阳就是负二六·七bā • jiǔ等星【※在地球上看起来愈明亮的星体,视星等数值愈低。】。」
「北极星更暗,对吧?有这么多星星,一下子就找不到哪一颗是北极星了。」
「有几个方法可以简单找到,首先看那边呈现w形的……」
阿智和的场小姐和乐融融地并肩欣赏夜空,在我身边的小直却交抱双臂碎碎念,我也不是不懂她的感受啦。
阿智昨晚在房间里磨磨蹭蹭到很晚,出门时带着一个波士顿包,原来他准备了天体望远镜,还有红色led灯,甚至连帐篷、折叠椅、御寒衣物也一件不漏地带上了,结果他和的场小姐的独处变成完美的星空观测会。如果只是这样还好,弟弟却像天象仪的工作人员或天体观测旅行团的导游一样,而的场小姐也发挥好奇心和他有问有答。
因此,小直才会叹气说:「现在是自然课的校外教学吗……」
一方面也是所有适合天体观测的条件都齐全了,关掉小木屋的灯光来到室外,就能看见满天星斗。四周一片昏暗,连银河都能清楚看见,我们因为星星如此靠近而感到惊讶,正上方正好有一颗大流星掠过。这样子的星空,就连没有特别爱好天文的我也兴奋大叫了。
但是,却也因为这个缘故,阿智和的场小姐完全变成在参加星空观测会。拉着我若无其事离开他们的小直,此时才发现情况完全不是她所预料的。
「嗯——星星确实很漂亮啦。」小直手扶着阿智架起的银色帐篷,仰望正上方。「亮度不输给月亮,就像追着shā • rén犯的笨蛋一样。」
「不去追也可以吧,反正你又不是搜查一课的人……话说回来,我觉得你今天就暂时忘记工作吧。」我边说边转身。「不过,我也没有资格说你。」
小直看着我说:「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体贴?」
「没那回事。」我心想,她果然也很担心我。我看着她说:「因为我很久没有在外过夜旅行了,我玩得很开心,谢谢你。」
「不……不客气。」四周很暗所以无法看清楚,不过小直似乎害羞了。「话说回来,怎么会是我们两个气氛很好呢?」
「也不是不行。」我稍微笑了笑。「既然这样,我们两人进屋里喝一杯吧?让他们独处也比较好。」
「呴~」小直发出奇怪的声音,看向阿智他们之后霍然站起来。「嗯,好主意,我们走吧。」
「独处的话,应该就会有气氛了。机会难得,我们也带着诡异的气氛离开吧?」
「哦,可以吗?」小直嘿嘿说着,一边靠过来。「那我就不客气地挽上你的手臂了。嘿嘿嘿,真好玩。」
小直的反应真像个大叔。
虽然四周昏暗看不见,不过小直似乎是微笑拉着我,对仰望天空的另外两个人说:「我们暂时进屋去。季哥喝太多了,不太舒服。」
「哥?」
「没事,用不着担心。」看到阿智真的很担心的样子,我在心里咒骂小直,同时对他挥挥手,也以眼神向的场小姐致意。的场小姐似乎明白我们的企图,瞥了身旁的阿智一眼后,难为情地低下头。
回到小木屋里,我担心开灯会造成外头的人困扰,所以只点亮携带式提灯,然后替小直泡了一杯热柠檬水。她的身体早在不知不觉间因为山里夜气而跟着变冷。她就像得到牛奶的猫咪一样喝得津津有味,并在餐桌前伸展身体。「好久没有这样放松了……」
「这样不错啊。你老是在做额外的工作,今天就轻松一下吧。」我将剩下的葡萄酒倒进杯子里,推到她面前。「你可以喝吧?就喝一杯?」
「噢,被识破了吗?」
「我只是猜你应该很能喝。」
小直不是不能喝,而是不喝,这一点我隐约可以了解。对于警察习性深植骨髓的她来说,「万一出事,喝了酒就不能开车了。」的想法随时记在心里,因此她坚持不喝酒。
「唔嗯……我喝不下去。」小直拿着玻璃杯,瞪着杯中的液体。「不,我还是应该一口气喝下去……」
「欸,你没必要勉强自己喝。」
我笑着接下玻璃杯,代她喝下那杯酒。杯子里没有装很多酒,不过这样一口气喝光,脖子附近还是一下子变得燥热。
呼——我吐出一口气,放松身体力气,将体重交给椅背。提灯发出的橘色光芒将坐在椅子上的我们影子拉长,在墙壁的木纹上倒映出巨大的阴影。
「不晓得那边情况如何了?」
「是啊。」小直趴在餐桌上,用食指戳着喝空的杯子。「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小直保持那个姿势瞪着我。「你不觉得她们两人太疏远了吗?」
「阿智对于这种事情啊,」我交抱双臂。「从以前就特别迟钝,真是枉费了他有张那么帅气的脸。」
「哎呀,我知道惣司警部很胆小。」小直的下颚仍旧抵着桌面,双眼看进我的眼里。「我好奇的是莉子小姐。我认为她应该是更积极的人,却对惣司警部保持距离,似乎害怕靠近他。」
「嗯——有吗?在我看来只是拘谨而已。」
我试着回想她在皮耶尔咖啡馆的样子;她对阿智投以的视线和表情,看起来的确抱持着特殊好感,但——
「看得出来是害羞。」
「可是,她应该知道惣司警部人很好才对啊,为什么要那么犹豫不决呢?看她会到你们店里光顾就知道她对警部也有好感,但她却那么见外,让我觉得一定有什么原因。」
「我觉得纯粹只是害羞内向。」我看着小直。「你的感觉该怎么说,嗯?女性的直觉?」
「是警察的直觉。」
「这样啊……」女人味瞬间消失。「嗯,只要放他们两人独处,我想总会有什么进展的。」
但小直喃喃说:「很难讲。」
结果这天我们在阿智他们回来之前就睡着了。隔天早上六点左右醒来时,阿智在我身旁发出鼾声。
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们在山里,外头传来甚至可谓嘈杂的鸟叫声。东方大山雀、竹鸡、金背鸠——我只知道这些,其他大概还有十几种混在一起吧。
既然醒来了,我只好钻出棉被,攀下梯子。不晓得是因为在山上或是昨夜特别冷,空气比想像中冰冷。小木屋里的宁静,以及光脚踩在地上感觉到的木头触感,更加深了寒意。
用盥洗室的冷水洗完脸之后,我看见阿智左摇右晃地走进来,似乎我一起床他就跟着起来了。「早。」
「喔。」我闪到一旁,让出空间给弟弟。「你们昨天几点进来?」
「不到十二点……左右吧。」阿智顶着一头乱发,反应不好也不坏地回答。他刚起床总是很难清醒,而且旅途中似乎睡不好,每次我一起床,他多半就会跟着起来。
「这样啊……然后呢?昨晚怎么样?」
「什么怎样?」
「就是说——」我对着镜子用水抹一抹稍微睡变形的头发。「你和的场小姐什么事也没发生吗?」
「你——」原本在揉眼睛的阿智声音里很明显有了情绪反应。「没有啊,什么也没有。」
「咦?」我不禁看向他。阿智耳朵都红了,不过看样子他说的是事实。「真的什么都没有?一点也没有?连牵手也没有?」
「气氛不对。」阿智转开脸,不想被盯着看,用力扭开水龙头洗脸。
我想起小直昨晚说过的话。我和小直回到小木屋时,至少的场小姐察觉到我们的企图,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表示小直说得或许没错。
「我才想问你怎样呢?你昨晚不是和直井学妹两人独处吗?」阿智把水关上,用毛巾擦着脸,同时间我问题,似乎已经稍微醒了。
「唔!」遭到反击了。「我们……我喝醉了。」
「看吧!」
听着阿智发表莫名其妙的胜利宣言,我耸耸肩走出盥洗室。「唉,随便啦。我去外头散散步。」
「啊,我也要去。」
我们上了阁楼,把下半身换成牛仔裤,上半身还是没换,再度爬下梯子。住在一楼房间的两位女生似乎还在熟睡,所以我们轻声来到玄关处把门打开。玄关向东,门一开就有强烈的日光直接照在脸上,空气比想像中更暖和。
「哥!」正准备从玄关朝正面马路走去,在我身后的阿智突然大叫,声音听来很急切。
我一回头,只见阿智面对刚才关上的玄关大门伫立不动。
「怎么了?」
「这个……」阿智边说边往旁边站开,让我看看大门。
木纹大门上用胶带贴着一张报纸,报纸上头无视报纸原本的文字内容,以红色麦克笔大大写着潦草的文字。
给小木屋的各位:上面的仓库里有死人。
「喂……」
字迹很乱,但不至于看错。
阿智转头看向马路。「上头还有房子吗?」
我也跟着回头。护栏隔开的对侧柏油路,是昨晚开车上来时经过的发夹弯,现在正反射着朝阳晨光。「小直说过那儿应该没有人住。」
「她也只是推测吧。我记得那儿的确有废弃的屋子……」阿智大步离开大门前,朝着马路方向迈开脚步。「我去看看。」
我连忙跟上他。「等等,我也去。」
我的血液立刻沸腾起来。弟弟一派冷静的模样走着,所以我没有跑,否则我早就全速冲过去了。
那张字条是什么意思?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贴的?上头写的事情是真的吗?还是恶作剧?为什么要贴在我们小木屋的门上?什么时候贴的?——和弟弟一起走上山坡时,各式各样的问题掠过脑袋,我却没办法仔细想出一个答案。总之我只能先往前走,搞不清楚状况,唯独情绪很澎湃。
我们的小木屋再往山上走还有人吗?一直想着这问题的我,想起昨天的事。「阿智,昨天到这里来的时候,你也有看见吧?」
「嗯。」阿智似乎也只确定这一点。「那个叫阿阳的人,就是前往我们木屋再往上走的地方吧。」
对,既然如此,表示再往上走还有地方可以住。
这段虽然是山路,不过上坡没多久就来到平坦的地方,前进不到五十公尺,山坡一部分已经变成平地,出现一个宽广的空间。走在我前面的弟弟发现护栏中断、车轮痕迹往旁边去,便毫不犹豫地往那个方向走去。我也跟着他一起,来到一块荒烟漫草的平地,平地尽头有一栋看来快要倒塌的肮脏平房;盖在那种地方,仿佛要将那儿的黑暗全集中在平房里。旁边距离数公尺处可以看见一间也快倒塌的破烂铁皮屋——那就是「仓库」。
阿智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确认我跟上了,便走向小屋。小屋没有窗户,一扇像是从哪儿捡来的扭曲变形铝制拉门留下一道缝隙。
抢先一步从缝隙窥看屋内的阿智,把手伸进铝门缝里想要拉开。
「阿智。」
「好重。」
我还没有看到里头,先从一旁帮阿智一起开门。「用力!」我们出声一喊,施力想把门拉开。门像是被什么绑住一样沉重,纹风不动。门没有上锁却动弹不得,八成是因为门框本身歪了。
「可恶,损坏太严重了。」
在我抱怨时,阿智退后半步,测量自己与门之间的距离。
「哥,你让一下。」
一瞬间他似乎打算放弃,却又不能因为门打不开就离开。既然用手打不开,只有这么办了。我退到一边去,阿智快速踏出一步借力使力,给拉门的门把狠狠来个侧踢。拉门发出巨响,脱离轨道倾向一侧。
阿智扑上脱离轨道的门,伸手用力往前一拉,门板就「砰」地倒在草地上。
「你等等。」阿智说完,头也不回地踏入小屋里。
他叫我等,但我可没办法默不作声待在原地。我从弟弟的背后看向屋内,地板似乎只用木板铺成,弟弟一动就会发出犹如惨叫般的嘎吱声。
阳光从大门脱落的入口处射入小屋内,可看见小屋里的灰尘飘浮在半空中。蓝色铁皮围绕的三坪大空间里几乎空无一物,不过我因为最先映入眼帘的物体过于骇人,所以屏住了呼吸。
那个物体的双脚伸向入口前侧,其中一脚的运动鞋半套在脚掌上。那是一个瘫软仰躺的人,穿着有点脏的马球衫,只有头部被抬起,以墙壁为枕,圆睁的眼睛看着这边。
我感觉喉咙微幅振动。「阿智……」
照理说这种情况应该要大叫,我却叫不出来;大概是因为先一步进入小屋的阿智很冷静,让我觉得安心吧。
进入小屋的阿智跪在那个人旁边又缓缓站起来。地板嘎吱作响。「没办法……已经死了。」
没听到弟弟这么说也看得出来;靠着墙抬起的头部后方有血迹,圆睁的双眼突出的方式让人觉得眼球就快蹦出来了;尸体的嘴巴微张,表情像在咬牙切齿,这个男人很明显已经死了。
「喂,阿智,他是……」
我压抑着狂跳的心脏,跨过尸体的脚尖进入小屋。鼻子嗅到充满灰尘的空气而呼吸困难,想要大口呼吸又担心吸入什么臭味。
「哥,你没事吧?」
「嗯……没事。」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弟弟是担心我第一次看到尸体。「喂,这个男人不是昨天……」
「嗯。」阿智的视线回到尸体上。「我们昨天在山上看到的那个人,叫做阿阳吧?」
「轻型机车之神……」说出口之后,我才惊觉自己怎么乱说话。「怎么会死了呢?」
「后脑杓。」阿智握拳敲了敲自己的后侧衣领下缘一带。「这边……正好是延脑,被一根大钉子刺穿,我想他是立刻断气。」
「钉子?」我不自觉看向尸体,正好与尸体的视线对上而愣了一下。
我短促shen • yin一声,还是忍耐着弯下腰看向尸体的头部一带,悬空的头部后侧的确插着一根金属物体。
「那是从墙上冒出来的粗钉子,大概是摔倒后正好插在延脑上,有一半可能是意外。」
我已经不想再看尸体了,所以把视线挪开。「一半?」
「这么粗的钉子要插进头部,跌倒的力量不够大恐怕办不到。」阿智大概很习惯看尸体,仍然面不改色地观察男人的头部。「这个男人独自以这个姿势仰躺趺倒,未免太不自然了。话说回来,也不可能是有人故意冲撞他,让他撞上这根钉子……我想大概是被撞倒时运气不好,正好被这根钉子插到。」
「那……」我不想看尸体,只好看着阿智的脸。
阿智也看着我。「嗯……这是一桩伤害致死案。」
「我们要报警……」我摸摸自己身上,发现没带手机。「糟糕,手机没带来……阿智?」
「我的也没带过来。」
阿智来回看了几次尸体和我,表情有些犹豫,以不得已的语气对我说:「哥,你可以回小木屋去报警吗?」
「啊,喔……你呢?」
「我先避免现场遭到破坏。」阿智转头看向四周。「而且有些地方我有点在意。」
「在意?」
「比方说,这个。」阿智指着角落。
我的注意力被尸体吸引,所以没有注意到那里,我发现原本以为空无一物的小屋里,竟有个塑胶容器掉在地上,那个容器大约有两公升的容量。我走近蹲下一看,里头装满了液体。
「这是什么?」
「别碰,可能有毒。」阿智只说了这样,接着指向尸体。「另外还有一点……你认为这是什么状况?」
我站起身回到尸体旁边,看到阿智指的不是尸体,而是尸体所在的地板。地板是在厚木板表面铺上合成板的双重构造,但尸体左边,正好就是头部到上半身底下那块上半身躺着的部分,表面的合成板被拆掉了。
「原先就没有……」话还没说完,我注意到不是这样。尸体右侧的板子上有流下来的血迹,但是血迹从消失的合成板部分被截断。也就是说,合成板是在人已经死了之后才不见的。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特地拆下那块板子?」
「是啊。」
阿智手抵着嘴巴思考着,然后他面向我,似乎想出了什么。「总之,有几个地方我很在意,所以想要在现场多待一会儿。哥,可以麻烦你去打电话报警吗?」
眼前有个死相吓人的尸体躺着,阿智说话的声音却像在叫我去便利商店跑腿。平常看来懦弱的弟弟唯有这种时候让人觉得可靠,不愧是前任警察。
我突然涌现使命感,或许是阿智带给了我勇气。我们是第一位发现者,有没有确实行动,或许将会大大影响到案子解决的可能。
「我知道了。我马上回来,这里交给你了。」
「嗯,小心点。」
我和阿智互碰拳头后,回到耀眼的阳光底下,跑了出去。
4
发现尸体是在早上六点十分,接下来我能好好看到时钟时,已经是正午时分了。究竟是情况如此混乱,还是我没办法冷静呢?恐怕两者都有吧。
回到小木屋,拿起手机打电话报警后,小直正好起床。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刚睡醒的模样被看见,劈头就以无精打采的声音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你在忙什么?」一边走过来。她一知道我在打电话报警,眼神突然变锐利,向挂掉电话的我问了情况后,趁我还没开口之前,便要我带她去现场。我领着还穿着睡衣的小直回到现场。我有点担心留下的场小姐一个人继续睡,但好像也不应该一大早就把她叫醒看尸体,所以还是决定让她留在小木屋里。
已经报警的我还有一件事情很担心,那就是阿智。在这里报上名字的话,局长就会知道他的身分,而且会追究直井巡佐为什么在一起,情况将会很复杂。话虽如此,我们身为第一位发现尸体的人,也不可能不报上名字;另外,为了解释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下方的小木屋里,也必须透露直井巡佐的身分。面对警车司机,以及后来抵达的辖区员警时还好,他们不清楚阿智的真正身分和小直的立场,只是按照警察的义务,对(仍旧穿着睡衣)维护现场的直井巡查行举手礼,说声:「辛苦了。」对我和阿智也只是把我们当作「姓惣司,第一位发现尸体的人」。但是按照阿智的说法,这种程度的案子,肯定会成立联合专案小组,县警总局的人恐怕在今天之内就会出差到这儿来。我趁着问讯空档,小声问阿智该怎么办,阿智以做好心理准备的表情说:「如果被问起,也只有老实说了。」这好像是犯人才会说的话。
另一方面,小直确认现场之后,立刻打电话给某人。从我偷听到的内容研判,她似乎是把局长叫醒商量事情。
还不到中午,我和阿智就在小木屋的饭厅里,与来自县警总局的刑警面对面。
「意思是,这案子还是得由我弟弟出马吗?」
「对我们来说,当然是可以利用的方式一个也不放过。」对方大概是注意到自己面对惣司智前警部的态度不恰当,轻轻咳了咳,将视线从阿智身上挪开后,重新解释一遍:「惣司警部人就在这里,机会难得,而且又正值休假中,我们刚好可以利用这一点。」
我觉得他再说一次还是很失礼。不过,这位笑容猥琐的年轻警察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失言,紧握拳头说:
「这种情形当然不能公开,所以我找两位谈过的事情,希望你们能保密。」刑警的视线看向我旁边低着头的阿智,嘴角扬起泰然自若的笑容。「这类案子原本就是惣司警部和直井巡佐最熟悉的领域。」
就算他们是前任警部与现任警察,随便让外人参与足以成立正式专案小组处理的案子,可是会演变成扰乱警察组织的大问题。这个笑容猥琐的警察所说的情况我也了解,但——
「如果我们拒绝呢?」为了谨慎起见,我还是提醒一声。「我弟已经离职了,应该没有出面办案的义务吧?」
阿智看向我;我抬头挺胸,眼睛盯着面前的刑警。
「惣司警部还没有离职,只是在休假而已。」刑警动了动给人猥琐印象的嘴巴,冷静回答。「如果你们拒绝,我只好按照正常程序将两位视为案件关系人,请教你们平日的地址,接着聆听你们的证词。当然,基于搜查需要,也会将这些资讯与县警总局所有人共享。」
什么嘛!这不是和小直平常使用的威胁手段一样,只是比较委婉而已吗?等于是看我们要自掏腰包帮忙,或是他们派大批警察塞满皮耶尔。的场小姐如果也在场,一定会为了这件事吵起来,可惜她不能列席,只能在外面等。
我看向坐在刑警旁边的小直。小直的视线落在我和阿智中间,抬头挺胸装正经。
我叹气心想,小直打电话把局长叫醒商量的就是这件事吧?这个笑容猥琐的刑警是接到局长命令才来的吧?否则就无法交代这位刑警单独前来、在县警总局警察都还没抵达现场就已经现身的理由。
阿智正要对刑警开口就被我打断,我说:「我们接手。」
弟弟看向我。我朝他点点头之后,看向坐在对面的刑警。「你们会付奖金给我们吧?」
「哥。」
阿智原本想说什么,笑容猥琐的刑警听到我说的话,不禁笑得更下流。「当然,我们打算支付适当的谢礼给你们每一位。」
他的意思似乎也包括的场小姐。我们出动办案的话,她势必得跟着一起行动。发现尸体的当下,就不是休假的时候了,而且以她的个性来看,搞不好会想积极参与,但我还是觉得对她过意不去。
「那么我们就这么说定,可以吗?」刑警拿出记事本。「首先,我们来谈谈现阶段知道的被害人资讯吧?」
「在那之前,」我站起来。「可以请待在外面的的场小姐进来吗?」
笑容猥琐的刑警转头看向窗外,说完「我去叫她」后站起身。
「被害人的身分没多久就知道了,吴竹阳一——四十三岁,单身。案发现场那间看来像是废弃房子的建筑,其实就是他家。他一个人住在那里,似乎是个怪人。几年前来到这里,未经许可就住进那间小屋。吴竹阳一在市区生活时也是个怪人,他在翻过山头那家工厂工作,无依无靠。就像警部的证词所说,直到我们向山脚下的农家三塚家确认之前,都还不清楚他的身分。」
坐在旁边的的场小姐开口催促他继续说下去:「死因是?」
「头部刺伤。他仰躺倒下时,撞到突出墙壁的五寸钉,钉子刺进延脑里,几乎是当场死亡……一如惣司警部的判断。」笑容猥琐的刑警掀开记事本,但他似乎早把内容全记在脑子里,没有特别看向记事本页面,继续说:「尸体有些移动过的痕迹。一如惣司警部所说,犯人在作案之后挪动了尸体,以便拆下尸体左边地面的合成板,目前还不清楚犯人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
这也是阿智好奇的地方吧。我看向旁边,弟弟正沉默看着刑警。
「然后是推测的死亡时间,我们认为是昨天晚上十一点左右。」
「推测的时间不是一个时段?」阿智开口。「死亡已经超过半天了,居然还能推测出这么精确的时间?」
「我们有理由。」刑警似乎早料到会被问起,还是不改态度地说:「从尸体的状态研判,推测死亡时间更晚,最合理的看法是午夜十二点左右。但是,昨天晚上十一点过后,被害人已经没有接起打到他手机的电话,那是他工作地点同事打来的电话。案发前一天,被害人曾交代同事在昨天那个时间打电话给他,也就是说,被害人至少在十一点过后,已经是无法接电话的状态了。假如他在这个时间点已经死亡,就与尸体的外观有些矛盾之处,但是案发现场昨天晚上很冷,考虑到这点,十一点左右已经死亡的假设勉强合理。」
昨天晚上的确很冷,再加上是在山里,我不清楚检查尸体的人估算死亡时间时,这些变数占了多少影响,不过看样子的确有影响。
我看看阿智和的场小姐。十一点时,我和小直已经入睡,不过阿智和的场小姐还在屋外。
「警部和的场小姐那个时候人在屋外,对吧?」刑警依序看看阿智和的场小姐确认。「你们说当时没听见附近有车辆引擎声?」
两人分别点头。的场小姐补充:「九点左右开始,就没听到其他声音。」辖区警察大概问过这类问题了。
「另外还有一点,」刑警注视阿智。「从案发现场小屋的地板灰尘状态看来,似乎直到不久之前,屋里仍摆着各式各样的物品。也就是说,屋里的物品是最近才被某个人拿走、清理掉的。」
这么说来,那栋小屋不晓得为什么空无一物。虽说是废弃平房,不过里头空间很宽敞,被害人吴竹先生如果是独居在那儿,没有携带任何物品进屋还可以理解,但是「物品是最近才被清理掉」——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们找到那些被清理掉的物品了?」
我一问,刑警摇头说:「这就是诡异的地方,尸体底下的木头地板一部分被拆下来这点也很奇怪。」
的确如此。从死因看来,可以肯定这是临时起意的犯罪,但是犯人之后为什么要做这些小动作?
阿智说:「现场留下的塑胶容器内容物是?」
「里头是涂料,夜光涂料,颜色是萤光黄。」刑警翻翻记事本。「从地板状态看来,大致上可以推测塑胶容器是犯案之后才摆在那里的,目前还在鉴定中,还没有找到指纹。」
阿智把手摆到嘴边,这是他沉思时的习惯。
弟弟沉默不语,于是我问:「贴在我们玄关上的报纸呢?」
「那是这一区的全国报地方版,日期是一个星期之前。」刑警对于我提出的问题也同样仔细回答。「现在正由辖区警署保管。纸上的文字是以非惯用手写下,也就是说,写字的人想要掩饰字迹。」
「写字的是犯人吗?」
「恐怕是……大概是因为如果不这样做,就不会有人发现在案发现场小屋的尸体吧。」
既然如此,犯人或许是基于某些原因,才希望我们发现尸体。这栋小木屋位在从马路上就能看到的位置,我们整夜开着小灯,大概是因为这样被犯人看见了,知道这里有人。
但仔细想想还是很奇怪。正如刑警所说,如果不特地这样做,吴竹先生的尸体就暂时不会被发现。尸体愈晚被发现,对于犯人来说不是愈有利吗?
总觉得不对劲。地板的合成板和塑胶容器、被清理掉的那些东西,还有贴在门上那张纸。以一桩单纯「被撞倒致死」的案子来说,当中存在太多难以释怀的疑点。
「好像有什么——」我说出自己的感想。「很强烈的伪装色彩。」
刑警点头。「所以我们才希望借用惣司警部的能力。」
不只这样吧——本来想吐槽,还是没说出口。「也就是说,犯人是必须伪装的人……是吴竹先生身边的人吗?」
刑警点头没说话,然后看向阿智,像是想要得到什么结论。
阿智也回应对方的期待,回答:
「我想请教山脚下的农家……三塚先生,也许可以藉此了解与吴竹先生发生争执的新市镇居民情况。然后,动机应该走一趟西向原市公所就能知道了。」
「市公所?」
听到这个奇怪的答案,我不禁反问。去市公所就能问出犯案动机吗?那里应该没有设置这种服务窗口吧?
阿智却点了点头。「再加上三塚先生家,我想只要去这两个地方就够了。」
包括刑警在内,除了阿智之外的在场四个人心里全想着:「什么意思?」
不过,的场小姐像是发现了什么,率先回应道:「说得也是,那么我去。」
「我也去。」阿智说。
「我们走一趟三塚先生家吧。」我看向小直。「小直借我用一下。」
5
笑容猥琐的刑警没有特别想帮忙,所以我们一行动,他就离开了。即使只有他一个人,也是重要的搜查人力,少了他,我们很头痛;尽管有局长的指示,局外人办案的事情一旦曝光可不妙。再加上车子只有一辆,所以阿智他们只好搭公车和计程车前往市公所。
起点是山里,所以小直开车载我前往三塚家,花了超过一个小时才抵达。我觉得这样比较方便,因为一路上可以和小直独处。
「这次不能自称警察。」小直打着方向盘短暂shen • yin:「我们自称是律师事务所的事务员吧。」
「我的假身分愈来愈多了。」
「这是为了破案的权宜之计嘛。」
「权宜之计,是吗?」
我把手肘摆在车门上,视线离开她,转向前方。「那么,你差不多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
我斜眼观察,知道小直的表情不再是平常的轻松模样。
「『怎么回事』是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我故意不回答,等她自己开口,一方面也是想要恶作剧,再说对象既然是她,一个弄不好,我的揶揄也许会被她巧妙闪躲。
沉默持续了几秒,引擎声和空调运转的声音充斥车内。
大概知道我打算一直等下去,小直握着方向盘耸耸肩。「你果然厉害。」
「我不是故意要让你焦急,你只要老实回答就好。」
我看向侧面车窗。窗外是郁郁苍苍不断绵延的森林,而我的脸就倒映在这片景色上。我认为自己的眼神算不上太凶狠。
确定了这点之后,我说:「从上一件案子开始,我就觉得奇怪。你说,县警局长想要把阿智带回去,只要知道他在哪里,就会有大批人马上门将他强行押走。你之前是这样虚张声势的。」
小直没有回应。
「我觉得很奇怪,按照常理,即使你和局长有交情,也不可能因为你一个小小巡佐的个人判断,就瞒住局长阿智身在何方。」
小直说:「是吗?我不一定完全听从局长的指示喔。」
「不,你是组织里的人。」我的视线回到前方,她的身影在我的视线角落。「上一桩案子和你说话时我就感觉到了。你不是会在那种事情上擅自乱来的类型,也就是说,你瞒着阿智的所在地点不告诉局长这件事是骗人的。你家局长其实早就知道阿智身在何处,只要有心,随时都可以把他带回去。」
我瞥了隔壁一眼,小直也正好看向我。我们的视线在一瞬间对上,不过她没有特别露出慌张的表情,再度看向前方。
「然而局长却没有这么做,也就是说,是他给阿智自由。」
小直困惑地皱着眉头。「这种说法似乎不太好听。」
「我不是在责备你们,我只能想到这种形容方式。」
这样说大概挺讽刺吧。在这种情况下,愈是强调自己不是责备,听起来愈像责备。
「简言之,站在局长的立场,会认为与其让阿智回去当警察,保持现在这样自由自在更方便吧。一般民众自作主张查案的话,就可以不在乎专案小组的行动规范,更重要的是,如果因此破了案,可以隐瞒非警察身分的阿智与案子有关,而立场自由的阿智的杰出功劳,就由局长指派的属意人选接收。」
对于局长来说,这种事情比破案更重要。正因如此,才会再度在这桩不晓得会不会拖很久的案子里用上阿智。贪心的局长期待着阿智能为他破案,并且带来更多好处。
「唉,你说得没错。」我原本以为她会装傻,她却老实承认。「这样做的确比较符合我们的利益,至少足以让我们愿意支付奖金。」
「上一桩手嶋慎也的案子时并非如此吧?」我继续说。「从状况来看,手嶋慎也不是犯人一事应该很明显,然而专案小组却不肯放过他,因为有人主张要逮捕他,对吗?」
「是的。我之前也说过,我们里头有一群人特别冥顽不灵。」
「我认为原因不只是那些人冥顽不灵。」我再度看向小直。「手嶋慎也遭到逮捕的话,总有一天会发现是抓错人而引起问题,专案小组的负责人也将因此而处境困难。事实上这就是他们的目的,所以那群人坚持主张逮捕,希望抹黑负责人——我猜大概是这样。」
小直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县警总局发生什么事,不过简单来说,你家局长也是基于人事问题上的考量,才想要好好利用阿智,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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