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太太在观察(2/4)
焙茶的茶包一直放在茶壶内,冈太太按着茶壶盖,等茶水的颜色稍微变深后倒进自己的茶杯中。
她发现自己得知了三件事。
首先,那个助手名叫行天。第二,她想起以前附近有一户人家门前挂着「行天」的门牌。第三,多田的表情很丰富。
冈太太喝了一口没什么茶香味的茶。
冈家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开始请多田便利屋上门打扫庭院。冈太太那天去买菜,在真幌车站前向刚成立便利屋的多田拿了广告单。
「无论任何琐碎杂事都请尽管吩咐。」
多田递给她一张影印纸,上面是手写的联络方式。
冈太太以前曾经听过便和屋这个行业,但从来没有真正委托过。当时她正在为宽敞院子内的无数落叶烦恼,所以略带迟疑地停下脚步。
「打扫庭院也可以吗?」
「是。」
多田回答的声音低沉而干涩,冈太太抬头看着便利屋的年轻人,忍不住有点讶异。虽然他看起来很温和,但眼神中带着倦意。
多田的眼神让她联想到雪的结晶,那是连同灰心一起冻结,等待被微尘击垮的眼睛。虽然这个男人外形粗犷,但内心必定有很多线条和棱角编织出细腻的图案。
「那就拜托你了。」
冈太太鼓起勇气说道。
冈太太觉得如果便利屋的生意无法步上轨道,这个人可能会远走高飞,但并非基于同情或是行善的目的请他来家中打扫庭院,最主要的动机是因为冈太太的丈夫、儿子和父亲,以及所有的亲戚都是简单明快的人,她对散发出复杂阴影的多田产生了兴趣。
冈太太追求刺激。儿女都已经成家立业,她对整天和丈夫在家聊不上几句话的生活感到厌倦。
她并不是对比儿子年纪更小的便利屋年轻人有什么非分之想,但她发现迈入老年的自己至今为止几乎没有和家人以外的男人接触过。
丈夫似乎也对带着清扫工具上门的多田感到满意。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多田沉默寡言,做事很勤快。
冈太太和他闲聊时,他向来都不积极回应,冈太太好不容易才得知他以前在公司当业务员。冈太太忍不住纳闷,像他这么沉默的人有办法胜任业务员的工作吗?看到多田在工作时好像着了魔似的卖力样子,冈太太觉得他以前的公司可能赏识他这份工作热忱。
认识多年后,多田终于比以前稍微健谈,和冈太太聊天时也会露出笑容,但冈太太仍然不知道多田有没有结婚,
恐怕冰雪的结晶没有融化的一天。冈太太对多田产生了这样的感想,也就不再打听他的私生活。
「来吃点心吧。」
冈太太对着庭院叫道。
多田和冈太太保持适当的距离,很有礼貌地在她右侧坐了下来,助手站在小货车车斗上凝视着公车站的方向。
「喂,行天。」
听到多田的叫声,助手很不甘愿地向缘廊走来,可能多田刚才提醒他:「不要蹲在庭院吃点心。」
助手没有坐在多田旁边,而是坐在冈太太的左侧。冈太太被多田和助手从左右两侧包围,觉得起身进屋好像太失礼了,所以继续留在原地。多田似乎也事先对助手所坐的位置提出了意见。
助手并不在意冈太太和多田的沉默,低头吃着抹茶羊羹。冈太太思考着可以和多田以及他的助手聊天的话题。
「对了,山茶花树好像很没精神,等一下可不可以请你帮忙施一下肥?肥料在储藏室。」
多田露出好像正在吃的羊羹是岩盐块的表情回答说「好」,助手伸手拿起焙茶说:
「水分和养分应该都很足够。」
「啊?」冈太太想要反问,多田低声叫了一声「行天!」打断了冈太太。
「干嘛?」助手似乎很不满,「莫非叫我也不必用保特瓶,直接施肥吗?」
「不是这个意思,你废话少说。」
刚才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冈太太感到讶异,但多田和挨了多田骂的助手都没有再说话。
多田带助手来之后的确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以前从来不会说这么多话,也不会慌张或是不高兴。
冈太太很喜欢多田以前寡言孤独的样子,但更喜欢他现在的样子。即使从客厅看他工作的样子,也不会有被拒之门外的感觉。虽然不知道他改变的原因,但冈太太对这样的多田感到新鲜。
「你们是旧识吗?」
冈太太问道,多田看向助手,但助手似乎无意回答,正咀嚼着第二块羊羹。
「我们是高中同学。」
多田有点难以启齿地回答。
原来他们都是真幌高中毕业的学生,冈太太在内心的帐簿上又增加了一条关于多田的新资讯。虽然冈太太不知道多田读哪一所高中,但因为某个原因猜到了助手所读的高中。
「你去参加过同学会吗?」
助手突然开口问道。冈太太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到他在问自己,但助手看着她。多田尴尬地转过身。
「没有,」冈太太说:「想见面的朋友可以私下见面,几十年没见的同学不知道该聊什么。」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助手露出笑容。原来这个人会笑,冈太太有点吃惊。
可能因为意见一致,助手似乎对冈太太敞开了心胸。
「刚才的歌真猛啊。」
助手主动对冈太太说道。他果然听到了。冈太太感到无地自容,刚才去和室张望,发现丈夫可能唱歌太累了,再度睡起了午觉,而且鼾声如雷。冈太太为丈夫肚子上盖了一条毛巾被。
多田可能察觉到冈太太不想谈丈夫的歌声,从缘廊上站起身说:
「谢谢款待。」
助手也把剩下的羊羹塞进嘴里。
冈太太打量着再度开始工作的两个人,猜想高中同学会似乎是多田和助手不和的根本原因。
因为电视都不好看,冈太太决定提早准备晚餐。今晚准备炸鱼,所以先将剖开的竹荚鱼裹上面衣。
第一次见到多田带来的助手时,冈太太就觉得「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原来自己并没有误会。
刚才得知助手的名字,她想起某个情景。
差不多在十五年前,冈太太养了一条名叫权太的杂种狗。正确地说,是丈夫说要「养狗」,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这条狗,但照顾权太的工作很快就落到了冈太太头上。丈夫除了对横中公车展现执著以外,向来朝三暮四,做事没恒心。
当时,冈太太每天早晚都要带权太去散步。权太是典型的「在家是老大,出门变孬种」的狗,出门散步时总是很乖巧,冈太太和权太每天都默默沿着固定路线散步。
每天早上散步时都会和一个少年擦身而过。少年穿着清洁却缺乏个性的便服,看到他没有穿制服,冈太太猜想他是真幌高中的学生。少年斜背着书包,每天都望着前方,走向冈家门口的公车站。
冈太太每次和少年擦身而过时都会偷偷瞄他一眼。一方面是因为少年虽然不够英俊但五官端正,但最大的原因是少年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少年脸上完全没有丝毫温暖的感情,宛如黑暗水面般的黑色眼眸映照着通往公车站的路。冈太太忍不住担心万一权太吠叫怎么办?他一定会踢权太,然后把我也痛打一顿。
傍晚散步时,也会偶尔遇见从公车站走来的少年。少年用和早上完全相同的神情走在应该是回家的路上。他看着前方挺直身体走路的样子,完全感受不到在学校一天的疲累或是乐趣。
梅雨季节的某天傍晚,冈太太打着蓝色雨伞,催着权太想要赶快回家。快打雷了,权太最怕打雷,只要听到雷声在远处的轰隆声就会又跳又叫。冈太太为了以防万一,把牵狗绳在手上绕了两圈,而这正是失策之举。
闪电划过天空,几秒钟后响起了雷声。权太跳了起来,把头钻进路旁的草堆中。冈太太被权太拖着走,重重跌倒在地上。因为另一只手拿着雨伞,所以无法用手支撑,膝盖和鼻尖擦到了柏油路面。
因为太痛了,冈太太姿势难看地趴在地上很久,雨滴转眼之间就淋湿了冈太太的背。
她突然感到一双手伸进她的腋下,用力把她扶了起来。冈太太大惊失色地惊叫起来。回头一看,那名少年正站在那里,少年从头到脚都已经淋得湿透。
早上见到他时他还撑着雨伞,到底是怎么回事?冈太太忘了自己流血,茫然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少年,难道是在学校时被人偷走了?
少年仍然用好像漆黑黑洞般的双眼看着冈太太,冈太太这才发现自己流着鼻血,慌忙拿出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
「呃,谢谢你。」
听到冈太太这么说,少年弯下了身体。
是他帮助了我,为什么要向我鞠躬?但是,少年当然是为了捡冈太太掉在路上的两伞,所以才会弯下身体,但他的动作就像机器人。
少年把雨伞交还给冈太太后,一言不发,用和往常相同的步调转身离开了。
翌日早晨擦身而过时,冈太太想要向少年道谢,但少年似乎完全没有看到双膝包着绷带,鼻子上贴着ok绷的冈太太。
简直就像是机器人,天亮之后,昨天之前的所有回忆都会消失。不,也许正确地说,是原本就没有输入记忆和感情功能的机器。
三年间几乎每天都看到他,但这三年来,冈太太和少年之间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冈太太经常思考,这个孩子在生活中以什么为喜,以什么为乐?他曾经感受过喜悦或是悲伤吗?
他是哪一家的孩子?是怎样成长?在学校里有怎样的朋友?冈太太努力发挥想像力,却无法成功地想像。从擦身而过的少年脸上只看到一片如同荒野般的空白。
在今天之前,她完全没有想过便利屋年轻人的助手就是那个少年长大后的样子,因为和她印象中的感觉完全不同。
助手笑了。他吃了东西,把感情写在脸上。
冈太太记得那个写着「行天」的门牌是在前年年底时摘了下来。因为那户人家向来很少和左邻右舍来往,所以冈太太只知道那里住了一对老夫妻。那栋老旧的透天厝很大,几乎可以称为大宅,窗前的厚实窗帘几乎都拉着。
冈太太把裹好面衣的竹荚鱼放回冰箱,洗了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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