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砖瓦街的雨(2/3)
「我来吃晚餐。」
「你刚来大概没听到,不过似乎有个前途光明的帝大生写信给泉藻小姐。」
下谷故意挖苦,暗示对方是帝大生,月薪微薄、不属于正规官吏的巡查根本毫无胜算。
「哦,难道年近四十的你就能赢过帝大生吗?」
听到原田反驳,下谷眯眼睨着他。
「我……这个嘛,大概比你阔绰。」
下谷突然转身走向泉藻,不顾阿高姐的瞪视,探进怀中,朝泉藻摊开手。只见他的掌心摆着一颗硕大的绿色石头。
石头纵长约莫一寸,呈椭圆形,金框雕刻的花纹精致优美。
「这是翡翠胸针,送你。」
「不,请别开我玩笑。」
「下谷先生,那个……很贵啊。」
木岛神情僵硬,不满地出声阻止,但下谷早将绿色的椭圆石头塞进泉藻的腰带。趁泉藻慌忙掏出之际,下谷快步离开店里。
「哥哥,怎么办?」
泉藻有些手足无措,看着半透明的美丽宝石。百贤望向榻榻米的焦痕,重重叹口气。
「得赶紧还给下谷先生,否则他恐怕会硬说那其实是聘礼。」
真是个麻烦的人……百贤又叹口气。于是,坐在里边、点完牛肉锅的原田提醒泉藻,那种珍品千万不能带出门。
「最近许多女子接连遇袭丧命,我们银座的巡査都在忙这件事。」
「哎呀,该不会那个shā • rén魔转移阵地过来?」
阿高姐的推测令人发毛。原田笑着摇头,解释他们是在追踪被偷的宝石。
「我们找遍上野等地的当铺……也密切注意买得起宝石的有钱人聚集的银座一带。」
「难不成这是shā • rén魔偷的胸针?」
百贤沉着脸确认,不过原田保证通辑书中没有大翡翠的纪录。
「这样啊,太好了。」
阿高姐笑道,牛肉锅店众人总算浮现安心的神色。紧接着,大伙慌忙请女侍为煮干的锅加汤。
为答谢原田出手解危,百贤殷勤地劝酒。阿高姐不放过任何机会,接过他斟的酒喝起来。原田放松地垂下眉尾,泉藻也恢复笑容。客人吃着肉,很快聊起下谷的传闻。
3
木岛踢翻牛肉锅店的炭炉三天后,谣传银座街道有妖怪镰鼬出没。
碳弧灯无法照亮银座的每一条街道。这里有许多巷弄小径,建筑坚固又高大,阴影处酿就的黑暗益发浓重。月亮隐于云后的夜晚,伴随着骇人的破空声响,出现不少遭砍伤的受害者。
第一个倒霉的是赤手。他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走在街上,突然一阵剧痛,随即倒地。尽管如此,他仍拼命跑到路灯下,逃离镰鼬魔爪。看见映在玻璃上的自己,他才发现脑袋半边都是血。
第二个倒霉的是阿高姐。她反应迅速,毫不犹豫朝黑暗中逼近的不明之物扔出木屐,所以没遇到「镰鼬」。不过,弄丢一只喜欢的木屐,她一脸不快。
然后,第三个倒霉的竟是原田巡查。
「镰鼬似乎本领高强。」
会产生这样的传闻,主要是出身士族、武道颇有造诣的原田,大腿居然遭异物贯穿,直到痊愈都拖着脚走路。
「唉,现代的镰鼬不是割裂袭击的对象,反而像会用刀一样,使出这种刺穿腿部的招式。」
原田傍晚来到牛肉锅店,皱着眉头如此嘀咕,认得他的客人都不禁流露同情的眼神。见赤手、阿高姐与原田接连遇袭,百木屋的客人不由得联想到镰鼬之名。然而,原田一屁股在一楼坐下后,便向八卦的众人提出警告:
「即使在酒席间,也别说出特定的名字。我现在跑不动,要是有人遭自称镰鼬的家伙袭击,实在爱莫能助。」
巡査这么表态,众人不敢乱嚼舌根,隔着锅子拘谨地浅谈一连串案件。一如往常,今天泉澡扎起袖子在店里帮忙。她将锅子放在客人面前,眉头微蹙。
「自称……意思是有人借妖怪的名义为非作歹吗?」
「不无可能,毕竟跟真正的镰鼬袭击人类的方式略有不同。」
阿高姐遭到袭击后,调查过镰鼬的资料。镰鼬是种会用镰刀似的脚割伤人的妖怪。
镰鼬的叫声如犬,在空中飞时会卷起旋风。砍到的瞬间没感觉,但稍后便会传来剧痛,喷出鲜血,其实是致命的危险妖怪。早在江户时代以前,镰鼬就大名鼎鼎,也有真的被砍伤的案例流传下来。
听到这段话,泉藻将锅子放上炭炉的手一顿。
「擅自借用名字,惹这种危险的妖怪生气怎么办?」
拿着一升【注:约等于一·八公升。】装酒瓶的百贤撇撇嘴。
「不晓得犯人是谁,不过那家伙肯定觉得在现代化的明治之世,妖怪没什么好怕。但我可是会怕镰鼬的,拜托老天保佑。」
百贤送酒上桌,嘴里叮咛着百木屋的客人不要与怪事有所牵扯。
「跟那种东西扯上关系的客人,千万别跟这家店扯上关系。」
不知是已遇袭的缘故,或生性如此,阿高姐毫无顾虑、思虑与挂虑,马上丢出一个男人的名字。
「这么一提,下谷的茶屋难得举办大型聚会。」
阿高姐似乎对下谷做的买卖产生兴趣,于是穿着新木屐走到位于银座小路上的茶屋附近,观察聚会的客人。
「喂,阿高姐,你别乱来。」
「巡査大爷,猜猜进出茶屋的是怎样的人?」
原田责备阿高姐的鲁莽,但听她提起可疑茶屋的客人,还是想问个清楚。
「我猜不到,纤细苗条的漂亮大姐能好心告诉我吗?」
见原田老实低头请求,阿高姐莞尔一笑,娓娓道出当时目睹的情况。
「全是没在银座见过的男人。不少人戴圆顶硬礼帽和软呢绅士帽,衣着颇为讲究。坦白说,我看不出他们的身分。」
「什么嘛,刚刚语气那么严肃,真是虎头蛇尾。」
轻快的话声方落,就见赤手今天也穿过外头的蓝色布帘,出现在牛肉锅一楼的和室。他的头上缠着白麻布条,想必镰鼬的那一次袭击相当惊险。
然而,赤手仍一脸无忧无虑,点了酒和牛肉锅。阿高姐朝赤手举杯,问道:
「赤手,你晓得我在教三味线,收过很多弟子吧?」
「大姐,干嘛提这种理所当然的事。」
「我的弟子中,不乏店老板和官员,也有工匠、小贩及师字辈的人物,此外还认识形形sè • sè的人。我或许分不清炖煮豆子的小贩,与修理保养烟管的罗宇屋之间的差异」但我可不会搞混木匠与代辩师【注:原文「代言人」,为明治前期对律师的称呼。】。」
「哦,我想也是。所以呢?」
赤手带着招牌的温和微笑,为阿高姐斟酒。干掉一杯后,阿高姐娇声吐露整件事最关键的部分:
「但我看不出那间茶屋的客人是何来历。」
既然阿高姐这么说,那些人想必不是官员、不是工匠,也不是足以尊称为「师」的人物。当然,他们并非这一带的店老板。
「唉,感觉真不舒服,简直像妖怪集团。」
「原田巡査,妖怪更好分辨。毕竟河童顶着盘子,鬼的头上也长着角。」
泉藻将装着牛肉的盘子端给客人,笑着应道。「这倒是没错。」原田跟着笑起来,又喃喃低语:
「那么,下谷的茶屋究竟聚集的是什么人?」
从衣着与气质完全看不出职业,大白天不时在银座聚会,结束后消失无踪。而提供聚会场所的下谷,至今仍在贫民窟卖剩饭……
原田瞬间联想到一连串袭击女子的强盗shā • rén案。下谷该不会是招揽木岛之流的手下,借抢劫shā • rén获得足以买下茶屋的财产?果真如此,下谷的富裕就能解释得通。
只是……原田瞪着牛肉锅。
「……跟那家伙的形象不合。」
下谷舍不得放过任何一个铜板,持续卖着剩饭。他贩卖兵营流出的剩饭,从穷困的人手中赚取一钱、两钱。
只要购买人数够多,或许能成为不错的财源。不过,这确实是一门利润微薄的小本生意。
(跟把宝石与人命当成同一回事,靠着暴力一举致富、张扬的强盗做法完全不搭。)
原田摇摇头,从煮得恰到好处的汤锅中捞起牛肉,浮现有些开心的表情。如同之前下谷所言,巡査的薪水不甚优渥,吃牛肉锅实在是奢侈的享受。
此时,又有客人上门。
那似乎是熟面孔,百贤朗声招呼。但对方神情慌乱,显然没心情用餐。
「百贤老板,大事不妙。你有没有听说?真是糟糕!怎么办,都怪那个可疑的男人出现在附近!」
对方滔滔不绝,众人却满头雾水。只见原田的同僚泷巡査悠然现身,抛出刚刚听到的惊人传闻。
「百贤老板,你听说没?开茶屋的下谷要收购这一带的大片土地。」
「土地?银座的吗?」
百贤与一楼的客人面面相觑。
「下谷确实提过没欠债,原来他真的那么有钱?」
「原田兄,我不清楚下谷手头多宽裕,不过有一点値得担忧。下谷似乎也要买下百木屋所在的土地。」
「咦?」
百贤霎时失去言语,拿着切肉刀呆愣原地。众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从故乡前往东京打拼,百贤白手起家。当然,无论店铺或土地都是租的。换句话说,要是新地主抬高租金,他会非常困扰。倘若地主打算收回自用,或许会陷入必须关店的窘境。百木屋的生意形同被下谷掐住咽喉。
在这样的情况下,下谷不知会向百木屋提出多么蛮横的条件。
「为、为何他要这么做……」
百贤发出shen • yin。理由昭然若揭,众人纷纷觑向兀自伫立的泉藻。
4
原田忽然起身,丢下牛肉锅,匆匆走近门口的同事问道:
「泷兄,下谷要收购的不只百木屋的建地吧?记得你刚刚是这么说的。」
「对,地主想把这家店所在的整条路,从右侧转角到另一侧小巷转角的四方形土地卖掉。」
如果下谷要一次收购,地主应该会欣然答应。听泷这么推断,原田露出锐利的目光。
「再怎么说,他钱也太多。」
假如下谷是做贫民窟的剩饭生意起家,表示并非出身富裕家庭。或许是以拥有的茶屋为担保品借钱,但他要买的土地未免太宽广。
「这么一提,之前她送泉藻小姐的胸针颇昂贵,似乎是翡翠。」
由于原石优劣的差异,难以判断宝石确切的价値。向泉藻借来一看,原田发现那半透明的翠绿宝石,在外行人眼中也十分美丽,又颇为硕大。镶在戒指上,与泉藻纤细的手指不太相衬。
「哦,这宝石看上去挺贵。下谷对泉藻小姐原来是真心的。」
泷悠然说道。除了茶屋,下谷还想购买银座的大片土地,显然收入极为可观。
「接下来就是想娶个老婆啊。」
听到这句话,原田嘴角一撇,将宝石还给泉藻。
「难保下谷不会来讨回去,请泉藻小姐收妥。」
原田表示,会试着调査下谷如何筹措买土地的钱。
「不管怎么想,下谷的收入未免多得惊人。」
另外,原田颇在意翡翠的来源。若不是父母的遗产,便得耗费巨款,何况买主是下谷,「他究竟想送谁」的话题在银座甚嚣尘上也不奇怪。
然而,原田从未听过这样的流言。
此时,阿高姐补上一句:
「这意味着,下谷的翡翠不是在银座买的。」
他应该是特地前往别处购买。那么,为何要跑到远方?实在教人疑惑。
「搞不好警方着手调查下谷的财务状况,他就会马上放弃收购。」
那样一来,百木屋——也就是百贤便能得救。
「泷兄,来协助我调查。」
「好,没问题。」
等不及泷的答复,原田拖着腿准备冲出牛肉锅店,又在门口停下脚步,回望泉藻。
「泉藻小姐,最近谣传有妖怪出没,诸事騒动不安。这阵子从女校返家后,尽量不要外出。」
「是,我明白。一切遵照您的指示。」
泉藻颔首,目送原田微拖着腿走到店门口。正値忙碌的时段,进进出出的客人混在一起,原田和泷仿佛是被人潮推出百木屋。不过,由于脚受伤,他无法行动自如。
走到大马路上,泷询问要去哪里,又要做些什么。京桥三丁目的京桥警署,原田回答。
「那里肯定有熟知的警官。」
「咦,熟知什么?」
「宝石的情报。」
「真的会有吗……但泉藻小姐获赠的翡翠,不是抢劫shā • rén的歹徒夺取的物品吧?」
「嗯,不是。」
但是……
原田热切地向泷讲述自己的想法。他的话声在行人众多的场所变得模糊不清,走动之际反倒不容易遭窃听。
经过以「天狗烟草」【注:明治时代以烟管为主流,出身萨摩(鹿儿岛县)的岩谷松平贩卖的香烟以天狗命名,打着国产烟的名号抢占市场。招牌上的丸十字即为萨摩藩岛津家的家纹。】闻名的岩谷商会那栋清楚刻着丸十字萨摩家纹的建筑物,两人前往京桥。由于离银座三丁目不远,他们很快抵达以四根支柱撑起三角楣饰,气氛稍显严肃的京桥警署。
找到认识的警官,两人便走进去。
「査出来啦!百贤老板,我们查到惊人的消息!」
约莫三小时后,两名巡查返回飘散美食香气的百木屋。
大概是时间已晚,店里只有常客。阿高姐早该用完饭,却和赤手一起留在一楼。
「査到什么?」
阿高姐兴致勃勃地问,于是原田道出与泷一同造访京桥警署,向在巡査教习所
受训时的恩师打探到的高额宝石失窃情报。
包括百贤在内,在场众人都不禁睁大眼。
「被抢走的宝石……之前不是说下谷送的翡翠,与强盗shā • rén案无关?」
因此泉藻才会收下。原田点点头,在比土间【注:傅统日本民宅格局,分成与地面同高的「土间」,及高出一阶、铺木板的生活空间「床」,时至今日土间已缩小为现代的玄关。】高出一阶的和室边缘坐下。
「对,所以我们不是调査歹徒从遇害女子身上抢夺的宝石,而是探听有没有窃贼闯空门偷走高价宝石。」
不仅是银座一带,原田表示想知道全东京的情报,范围愈广愈好,若是方便也想知道邻县的消息。前任教官闻言,显然面有难色。不过,将目标锁定为翡翠,出乎意料地马上发现那枚胸针是赃物。
「那是个绿色宝石,纵长一寸,宽半寸,椭圆形的外围镶着金边,上头刻有花纹。」
听起来就是泉藻获赠的胸针。泷从旁补充:
「原持有者是住在横滨的外国人。他家遭闯空门,珍贵的宝石被偷得精光。」
当然,警察进行过调査,但没发现歹徒拿到横滨的当铺变卖的迹象。保险起见,东京方面得知后,也调查过辖区内的当铺,却一无所获。几乎认定已运到海外时,原田和泷恰恰前往调査胸针。
阿高姐转向原田,问道:
「若是在横滨失窃,怎会落入下谷手中?」
事情发展至此,后续不难想像。赤手端着茶杯接过话。
「阿高姐不是提过,不时有身分不明的人在下谷的茶屋聚会?」
搞不好是以偷窃为业的人。原田大大点头,赞同赤手的推测。
「换句话说,下谷的茶屋是小偷的战利品交换场所。」
直接拿到当铺变现太危险。
「可是,那些人就是需要钱才会当小偷。明明手头有高价物品,还得等风头过去很难熬吧。」
这种时候,要是有能交换赃物并变现的地方,他们应该会乐于利用。下谷的茶屋就是供小偷带来窃取的各色物品,互相交易。
「下谷持有的那枚胸针便是证据。」
只要有公平的规定,赃物交换场所会生意兴隆也不奇怪。
「亟需用钱的人会便宜卖出,而不急着脱手的人就能低价收购。」
然后……赤手嘀咕着:
「下谷就是负责组织的人。那么,难怪他的事业会如此成功。」
原田接着说,小偷和强盗往往会逃匿潜藏在贫民窟,下谷会持续卖剩饭,大概是借机宣传茶屋的赃物买卖生意。
「确认泉藻小姐的胸针是赃物后,警方会着手调查下谷的茶屋。」
下谷八成是抱着暂时不拿出来的想法,在茶屋便宜买下翡翠胸针。然而,为了吸引泉藻的注意,他不经思索地冲动送给泉藻。
「这么一提,他送出胸针时,木岛的神情十分僵硬。」
假如小偷真的在茶屋聚会,木岛大概也是其中一员。他知道胸针的来历,才会阻止下谷。原田大大点头。
「多亏泉藻小姐,搞不好能解决一桩大案件。」
「啊,所以刚刚那么急?警察特地上门找泉藻,我们还以为发生什么事。泉藻在警署吗?」
阿高姐不经意一问,仿佛受到这句话拉扯,原田猛然起身。
「泉藻小姐去警署?」
「不久前,巡査不是来接她?对方说原田大爷有事找她,希望她过去一趟。」
原田神情僵硬,呆立着说不出第二句话。泷赶紧代他确认:
「意思是,有穿巡査制服的人把泉藻小姐从百木屋带走吧。咦?不对啊,我们没派人来接泉藻小姐。」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泷追问。一个小时前,百贤小声回答。关键证据的那枚翡翠胸针呢?百贤犹豫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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