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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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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木老师瞬间垂下眼睛,随即回应道:“他说,‘不想再和学校扯上关系了,所以不去上学了。’这是柏木的原话。”

家长们发出叹息声,面面相觑。邦子看了一眼身边的棕发女性。出人意料的是,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

“柏木的这一说法,校长先生也知道吗?”

高木老师回头看了看津崎校长,校长点了点头,走到麦克风前。

“知道。因为我和高木老师一起去了家访,当场亲耳听到的。”

田岛房江的父亲酱重重的鼻息喷在麦克风上,声音顿时放大了不少。邦子觉得,他似乎惊讶得说不出话了。

“之后,我们几乎每周都去家访一次,柏木却几乎不和我们说话。对处于如此状态的学生,若急于沟通,有时反而会适得其反。所以我认为,在继续坚持家访、持续关注柏木的同时,必须耐心等待他的心理变化。这也是同高木老师、森内老师商量的结果。”

“这么说,校长和年级主任、班主任都只是倾听柏木的诉说,并没有批评他?”

“在那种情况下,批评学生不会有什么效果。”

“一个初二学生说他不想再和学校扯上关系了,这也不批评吗?告诉他‘你太任性了’‘这么想太草率了’等等,这类训诫和教导都没有吗?”

家长之中的议论声越发嘈杂。在逐渐失控的会场前呆立着的津崎校长和高木年级主任,让邦子联想到向池塘里扔石子的孩子。他们呆呆地看着水面上的波纹,等待水面重归平静后会有鱼蹦出来。

突然,第一排靠边的座位上,有新的提问者站起来发话了。

“这不过是小孩讲的歪理罢了。”

这是个嗓音粗犷沙哑的男人。小个子,微胖,就身材而言倒是和校长颇为相似。只是两人的体量明显不同。如果说津崎校长是“豆狸”,那这一位就是“豆猪”。

“这难道不是教师们对于理科准备室事件处置不当的结果吗?那孩子害怕被那三个人痛打,不是吗?”

校长和年级主任都无言以对。

“那帮人到底是谁?从刚才就一直没说出姓名。大家也都很想知道吧?”他转过身注视着会场,那架势与其说是在请求支援,倒不如说是在煽动,“老实说,我听我们家孩子提过,心里有数。老师就别隐瞒了,不就是那一伙人吗?”

一股与刚才不同的骚动涌出会场。

“对不起,我认为理科准备室里发生的冲突与柏木的死亡无关。请允许我暂不公开那几位学生的姓名。”

像是要截断津崎校长的话头似的,那个哑嗓子男人匆匆挥了挥手,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说什么呢,校长大人?怎么会无关呢?明摆着是欺凌事件吧?柏木阻止大出一伙人的捣乱行为,结果被他们盯上了,受到了欺侮,才不来上学的,最后还寻了短见。说白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总之,这就是校方的失职。”

校长缄口不言,以此作为反驳。邦子认为他的做法十分明智。此时的会场简直炸开了锅,每个在场者都忙着交换意见,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点头应和,会场内的温度顿时升高。人们口中迸出的语言碎片像纸屑般升向空中,翻腾飞舞着。

大出。刚才那人提到了这个人名。邦子连忙记在了笔记本上,准备回家后向女儿打听一番。

“那是个出了名的坏孩子。”邻座的棕发女性看到邦子在记录,便像加注释似的说道,脸上又浮起了冷笑,“这位大出是二年级的问题学生。刚才提到的在理科准备室里捣乱的三人,应该是大出跟他的手下。他们平时顶撞老师,扰乱课堂秩序,迟到早退更是家常便饭,相当令人头痛。”

“有这样的学生?”

“如今哪个学校没几名问题学生呢?至少公立学校里已经司空见惯了吧?”

这孩子的父母今天应该不在场吧?如果当场听到自己的孩子被人诟病,一定会马上展开反击的。

嘈杂的人声尚未平息,津崎校长手握麦克风低头说道:“柏木拒绝上学的状态不曾有丝毫起色,最终导致如此不幸的后果。作为校长,我深感责任重大。您说的没错,确实是校方能力不及,处置不善。但是,目前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柏木之死与第三者相关。因此不能轻易将其他学生卷入这一事件。敬请理解。”

让人联想到“豆猪”的男人嗤之以鼻,脸上挂着冷笑。他在确保整个会场都见到这一表情后,才慢悠悠地坐了下来。津崎校长的脑袋始终低垂着。

在群情汹汹的氛围中,声音重叠在一起,拧成一片责问,甚至还掺杂着怒吼。

“真的没有遗书吗?”

“没有藏起来吧?”

“其实,学校知道真实的死因吧?”

这些没有根据的胡乱猜想听得邦子目瞪口呆。校长和老师们终究失去了平静,显得颇为狼狈。

“不,不,哪有此事……”

“是不想让家长看到对校方不利的内容吧?”

“不,真的没有发现遗书。警方也调查过……”

“他的父母呢?学校是否施加过压力,让他们不要声张?”

“如果是自杀,怎么会没有遗书?”

邦子也有点犯糊涂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原本不想发言,可看到如此混乱的场面,竟也有点跃跃欲试。要插一脚吗?毕竟自己也有想说的话……

这时,那个沉稳的声音又响起了。是田岛房江的父亲。”各位,请一个个按顺序发言。“他通过麦克风向大家呼吁道。

会场里人头攒动,像极了一群在做布朗运动的微小粒子,还仿佛有无数视线正不规则地四处散射。他猛地站起身,将整个会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自己身上,脸上露出了前所未见的严厉神色,让人感到无与伦比的威严一一谁要是再胡乱说话,就别怪他不客气。

会场里终于又开始恢复平静了。田岛房江的父亲颇为满意地环视四周后,再次转身面向教师们。

“关于我刚才的提问,我认为已经得到了详尽的回答。不过我还是想确认一下,高木老师。”

“在。”年级主任有点紧张。

“对柏木施暴的那三人,后来向他道歉了吗?譬如通过电话,或亲自上门道歉。”

高木老师摇了摇头:“结果还是没有道歉。”

“柏木曾和老师们隔着房门交谈过,对吧?那么,他和同班同学间有没有过类似的交谈呢?”

“没有同学去过他家。”

“那么,班主任老师是否曾呼吁同学们去看望他呢?”

高木老师首次显出踌躇的神态。

“森内老师并未向我提及,她是否曾动员过同班同学。”

“您不清楚是吗?”

“是的,我会去确认。”

“那么您自己以及校长先生,也没想到过这个方法吗?”

校长与高木老师对视一眼,随即同时垂下眼睛。恢复镇定后,校长再次凑到麦克风旁,田岛房江的父亲却抢在他之前,向会场中的家长们发问:“刚才,有位柏木一年级时的同班同学的母亲发过言。请问,还有哪位家长的孩子曾与柏木比较亲近,或具有一定程度的朋友关系呢?”

会场里鸦雀无声。刚才那群情激奋的场面顿时烟消云散,转而带上了几分尴尬的氛围。

看来,谁都不为柏木卓也担心,也不关心他在做什么。更没有哪位同学会照顾柏木的心情,约他一起上学。就连这些孩子的父母们也是如此。

过了一分钟左右,田岛房江的父亲说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他返还麦克风,重新坐定。大家感到仿佛翻过了一座大山、克服了一个难题般如释重负。邦子也是如此。不知不觉中,原本饱受责难,差点被逼入死角的校方,开始得到大家的理解了。

然而,现在放心显然为时过早。

“大出他们有不在场证明吗?”一个女性的声音响起,直截了当的提问令全体家长脊背一凉。如果将刚才校方和家长间的唇枪舌剑比作网球比赛中的近网拉锯,那么现在的提问简直是往球场里扔球拍的犯规行为。

“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津崎校长反问道,额头冒出的汗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位于会场中央的提问者仍然坐着:“就是不在场证明。柏木的死亡时间应该是二十四日的半夜。当时大出他们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你们知道吗?”

“可是,为什么要问这个……”

“大出他们将柏木叫到学校并推下屋顶,不是没有可能吧?偷出钥匙跑到屋顶上的事他们绝对干得出来。警察调查过他们吗?”

津崎校长没有掏出手绢,直接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

“对不起,正如我刚才的说明,无法证明柏木的死与他人相关。

因此我无法答复您的问题。”

“难道不觉得可疑吗?”一个尖锐的声音冒了出来,如同当头一棒,“不将凶手绳之以法.我们就不能放心地让孩子来上学。说实话,这样的家长会本该有警察出席。不通报警方的调查进展,这场会议就毫无意义。”

低低的赞同声此起彼伏。校长字斟句酌为自己披上的龟壳般的屏障障就此土崩瓦解,一切都已暴露无遗。“大出”这个名字也被家长们颇频提起。

“柏木是否被人杀害,这一点尚无定论。”高木老师上前说道,从表情看,她已忍无可忍,“刚才的发言极易导致对大出的误解。请不要随便使用‘凶手’一词。”

刚才的那名女性又说了句什么,由于声音变了调,邦子没能听清。包庇学生,隐瞒事实。身边的家长又随之骚动起来。

发言者终于站起身,双手扯着麦克风的连线在空中胡乱挥舞,还使劲摇着头,说道:“我来告诉你,我们家孩子一年级时被大出俊次打过,还被他从楼梯上踢下,造成腿部骨折!老师们可别装不知情。当时我要去告他,可你们说事关学校声誉,求我别告。就是因为你们没管教好这种流氓学生,才酿成了shā • rén惨祸!”

场内一片哗然,家长们都沸腾了。言语的纸屑裹挟着情绪的灰尘,将会场搅和得乌烟瘴气。

“真有这回事吗?”

“快讲讲清楚!”

“没听说过这种事啊。”

“学校到底隐瞒了什么?”

有些家长甚至站起身准备冲上前去,仍在座位上的家长们也班明显做好了随时起身的准备。

“对不起。”那个曾在中途递送麦克风的男老师走向前方,挤到校长和年级主任之间,凑近立杆式麦克风。“我叫楠山,负责二年级的社会课程。我了解柏木和与他发生冲突的那三名学生。那天发现柏木后,我一直都在现场。我看到过柏木的遗体。”

津崎校长想去阻止他,他却嫌麻烦似的将校长推开,激烈抗辩道:“有什么关系呢?根本没必要隐瞒!”说着,他又凑到了麦克风跟前。

家长被他提起了兴趣,不再胡乱发言,会场重归平静。楠山老师或许从中获得了自信,将会场扫视一遍后,继续说道:“我亲眼所见,柏木的身体上并无遭受暴力留下的痕迹,脸上的神情也很安详,实在不像是被人推下来的。而且……”

没事的,校长,让我说出来吧。楠山老师的心底或许正如此祈求着。他撑开胳膊肘,仿佛在跟校长较劲。校长见状,只得垂头丧气地退了下去。

“我们也从柏木的父亲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他说柏木在拒绝来校之前,精神状态就很不稳定。他担心长此以往,柏木会不会自杀。也就是说,柏木的父亲确信他是自杀的。他也对警察说过类似的话。”

整个会场刹那间冷却下来,就像脚底的塞子被人拔去,先前白热化的气氛都从漏洞泄走了似的。

“确实,我们没有发现遗书。但不写遗书自杀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从屋顶上跳楼而死本就是一种突发行为。”

会场里静悄悄的。仿佛忍受不了这种寂静,之前那位女性发言者突然用刺耳的尖声说道:“可是,我的孩子……”

“那是两回事!”楠山老师立刻展开反击,麦克风又应声啸叫起来。这阵啸叫格外漫长,仿佛在不断抱怨:行了!我已经受够了!

在阵阵刺耳的金属声中,邦子不由自主地捂上了耳朵,却仍能听见邻座那位棕发女性恶狠狠吐出的词句:“无聊透顶!”

11

这是真真切切的现实,还是虚无缥渺的梦境?难道是一个久藏内心深处的梦终于飘出脑海,在眼前形成了幻觉?还是自己明明睁着眼睛却睡着了,并就此沉入了虚幻世界?

新燃起的线香的味道飘过鼻尖,柏木宏之眨了眨眼睛,清醒了。刚才舅舅还坐在身边,一个劲儿地说着安慰的话。舅舅是个老烟枪,边说边不停地抽着烟。

如果这幅守灵的光景是梦境,那舅舅也只是幻觉的一部分。可是,宏之的校裤上留有舅舅掉下的烟灰,用手一掸,便散成一摊灰白色的污迹。

舅舅刚才确实在这儿。

「你可要挺住啊。

你得帮助爸爸妈妈度过难关。毕竟他们现在只有你一个孩子了。」

柏木家的孩子只剩我一个了。留在世上的是我,不是卓也。

他走了。

今晚守灵一夜,明日举行葬礼。葬礼结束后,棺材运到火葬场,他会成为骨灰。柏木卓也便就此消失于人间。

我的弟弟,我唯一的弟弟,死了。

“宏之。”

听到喊声抬头一看,来人是舅妈。她匆匆忙忙地从走廊上跑来。

由于穿不惯和服,她的步伐显得很吃力。

“到亲戚那儿去吧。再过十五分钟,守灵就要开始了。”

宏之将目光落在手表上。液晶屏幕闪烁着,现在是下午五点四十五分。

舅妈明明是来叫人的,却在宏之身边坐了下来,还喘了口粗气,或许是腰带勒得太紧了吧。丧服通常会比较显瘦,穿到舅妈身上却正好相反,撑得鼓鼓囊囊的。

亲戚中的女性都哭得双眼红肿。舅妈也不例外,甚至连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孩子,你没事吧?”

被她这么一问,宏之垂下双眼,盯着裤子上的白色污迹。

该怎么回答?舅妈是不是希望我回答“没事”呢?也许说“我也想一起死去”才对?

或者干脆说“该死的应该是我”好了。

“照得真不错。”见宏之默不作声,舅妈将目光投向祭坛。她微微抬起下颌,仰视摆放在祭坛中央的卓也的照片。“什么时候照的?”

遗像中的卓也面无笑容,怕光似的眯着眼睛,脸部扭向右边。

这张照片像是在本人不注意的情况下抓拍的,看起来还是新近拍摄的。具体如何宏之并不清楚,因为他跟弟弟是在暑假盂兰盆节那会儿见的面,那时根本没有家人欢聚一堂的活动,并不具备适宜照相的祥和气氛。

“小卓他不喜欢照相。”舅妈自顾自地说,“不过这张照得挺好,简直跟他妈妈一模一样。你看他的眼睛、眉毛,还有下巴的轮廓。”

宏之颇表赞同。都说女儿像父亲,儿子像母亲。可宏之哪边都不像,因此跟弟弟卓也也不像。

尽管如此,我们仍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舅妈心神不定地回望一眼,身下的折椅在塑胶地面上一滑,发出“咯吱”的响声。

守灵会场的门依然关着。透过对开的玻璃门可以看到不少已经到场的吊丧者。他们相互打着招呼,神情肃穆地眺望祭坛。

尽是些大人。像是察觉到宏之的这一心思,舅妈转身说道:“听说小卓的朋友会出席明天的葬礼,好像是学校的安排,因为要来的人很多。”

朋友。他有朋友吗?脑中自然而然地冒出的这个疑问,让宏之略感歉疚。对自己的嘲讽言语和眼神,死去的卓也并不会反击,可正因如此,绝不能单方面地作弄他。

“走吧。我们过去。”舅妈站起身,将手按在宏之背上,催促道。热量通过掌心传来。“再难过也要挺住,因为你是长子。”

宏之不声不响地跟着舅妈来到亲戚席位的最前列,坐在深深低垂着头的双亲身旁。消瘦的母亲将手绢按在脸上,默默哭泣。父亲则双眉紧蹙,两手握拳放在膝盖上。

暴风雪中的宿营地――宏之脑海中冷不防地冒出了这样的情景。父母被暴风雪遮蔽了视野,阻断了行程,在冷酷无情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们拼命在雪地上挖出洞穴,紧挨着躲入其中,忍耐,再忍耐,直到暴风雪过去。

洞穴里并没有宏之的身影,连这场暴风雪都和他毫无关系。舅妈的哽咽声依然扰乱了他的心绪。他刚要开口安慰,玻璃门打开了。

吊丧者们纷纷走了进来。

柏木宏之出生于一九七二年五月,是柏木则之和柏木功子夫妇期盼的长子。

那时,一家人居住在则之供职的汽车零件厂的宿舍。宿舍位于琦玉县久宫市郊外,市立综合医院就在马路对面,十分便利。宏之就出生于这家医院的妇产科,每当有个发烧肚子痛的小毛小病,也能马上去该医院的小儿科就诊。宏之上学后参加了当地的儿童棒球队,每每有个擦伤扭伤,也会在该医院的外科接受治疗。

同样出生于该医院的妇产科,比宏之小四岁的卓也的境况却大不相同。还在襁褓之中时,他就和医院结下了不解之缘。治疗感冒引发肾功能衰竭;中耳炎用药导致胃痉挛;吃退烧药后呕吐不止。如此种种,在治疗一种病症的同时,定会引发另一种病症。柏木卓也就像一台精密机械,轻易碰不得。因此父母作出判断,要想保证这台精密机械的顺畅运行,附近这家综合医院已是力不能及。从那以后,只要听说哪家医院的小儿科不错,就算要跑到琦玉县外也会找上门去。当卓也长到哥哥宏之加入少年棒球队的那个年龄时,出现了明显的小儿哮喘的先兆。这进一步加深了父母的烦恼。为了求医,他们会横穿东京都跑去神奈川县,甚至千里迢迢赶往更远的地域。

因此,宏之对于这段时间尽是些独自在家的回忆。至于父母出席学校运动会或棒球比赛的情况,总共只有一两次吧。

宏之的爷爷奶奶倒是每次必到。父亲的老家离他们一家人居住的宿舍并不远,步行就能到。每当父母带着卓也为求医而出远门时,就将宏之托付给爷爷奶奶。低年级时的远足活动是爷爷奶奶跟着一起去的;自带的午餐是奶奶做的;暑假的手工作业则是爷爷帮忙完成的。

可以说,宏之事实上是由爷爷奶奶抚养大的。

在爷爷奶奶家,宏之觉得很自在。父亲则之是独生子,宏之和卓也便成了他们仅有的两个孙子,他们自然会关怀备至,疼爱有加。

所以宏之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在和弟弟相关的事情上忍让三分,对他而言是理所当然的。

「为了弟弟,忍让一下吧。

宏之,你可是哥哥啊。

你是哥哥呀,可以忍一忍吧。」

是啊,卓也身体差,我必须得挺住。这种想法,几乎已成为他的本能。

他跟弟弟卓也之间只发生过一次冲突。是的,只有一次。

那时宏之十三岁,卓也九岁。父亲从大宫的制造工厂调往总公司工作。当时正是卓也的小儿哮喘最严重的时期,家里经常飘荡着着一股药味。弟弟嘴上按着雾化吸入器艰难呼吸时发出的痛苦声音,令宏之难以忘怀。

按理说,大宫市郊外距离父亲工作的地点并不远,根本用不着搬家。但卓也的健康状态不太稳定,母亲功子想到以后小儿子发病时,丈夫要花近一小时才能赶回来,就心慌得不行。再说,则之这次算是职务升迁,今后各种加班应酬自然会变多,便不可能将全部心思都花在卓也身上,和功子一起到处跑医院。因此,对丈夫的工作调动,功子心底其实相当不满。

搬到东京去,拥有自己的居所,一家四口一起过像样的日子。功子向丈夫展示了光明的生活前景。不久,她的这份强烈愿望就变成了现实。

就在则之晋升一年后的三月,一家人搬进了东京下町的某幢新建公寓。当时宏之十四岁,卓也九岁。于是,就在宏之由初二升初三,卓也由小学四年级升五年级之际,两人同时经历了一次转校。对宏之而言,转校的时机颇微妙,因为中考的激烈竞争迫在眉睫,他还不得不离开少年棒球队,即使自己已能够作为一名正式球员崭露头角。

当然,曾为孤独的自己带来无限关怀的爷爷奶奶,也一下子离得很远了。

宏之的内心十分苦闷,尽管他嘴上什么也不说。

功子对新居十分满意。虽说最好能搬到市中心,这样会离卓也的主治医生所在的医院更近一些,但那种地段的房子并非则之的收入能够负担得起的。

于是搬家后,母亲开始出去打零工。卓也的小儿哮喘也减轻了点,主治医生说,这病在他小学毕业时就能痊愈。事实上,卓也现在已经很少请病假了。

尽管如此,对于体质羸弱的卓也,还不能掉以轻心。再说,以前考虑到健康状况,卓也从不上补习班,也没有学什么才艺。今后医药费可以省下一些,就得在他身上多花些教育费。因此,增加收入就成了当务之急,哪怕多一点点也好。

功子认真勤恳地工作着。

但是,还没过三个月,卓也就病倒在家中,用救护车送进了医院。病因并非哮喘发作,而是在洗澡时突然就不省人事了。

卓也接受了各种各样的检查,结果还是没查出病因,住院半个月后就出院了。然而,这件事从根本上改变了柏木一家的生活。

在此之前,“敌人”还是看得见的,那就是卓也的哮喘。这次的“敌人”却弄不清是何方妖魔,连功子信赖的主治医生也毫无办法,这个年龄的孩子为何会突然昏倒,并且用现有手段还查不出病因?

功子心底直哆嗦。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卓也体内觊觎着他的生命,侵蚀着他的健康。好不容易克服了小儿哮喘,却让某个恶毒难缠的家伙钻了空子,附在了卓也身上。现在,虽说没发现任何异常就被医院赶了出来,但以后卓也的身体肯定还会像这样突然崩溃吧。

功子辞掉了临时工,搬往市中心的奢望也就此彻底放弃。不过私家车仍然需要,旧车在搬出大宫时处理掉了,便又重新买了一辆。

这样一来,无论何时,卓也一有身体不适,就能立刻送往医院。到东京下町的时间还不长,功子有点缺乏安全感,一旦有事叫救护车,肯定会送去就近的地方医院,怎么能叫人放心呢?

功子也考虑过,这种令卓也痛苦不堪的病症或许来自转校引起的精神压力。她曾为此主动与老师沟通,并去了老师介绍的教育咨询心,但谁都没能提供打开她心结的建议。班主任一边担心经常病假会影响卓也与同学们的交流,一边又说卓也成绩良好、品行端正,跟同学们很合得来,应该没什么问题。老师们果然不够细心,只能看到表面现象,根本无法洞察卓也内心深处的焦虑、孤独和不安。

教育咨询中心也不比学校高明多少。他们甚至还说,做母亲的过于担心反而对孩子不好,简直牛头不对马嘴。让孩子自立?开什么玩笑。卓也若是个健康的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自然会放心地让他dú • lì自主,可卓也的健康状况有问题,做父母的怎能视而不见?这么做,简直跟弃之不顾没任何区别。

卓也那么聪明,脾气又好。对这个完美无缺的好孩子,哪怕做得过头一些,我也一定要保证他的健康。

我一定会好好地呵护他。

母亲的决心是如此坚定,如此执著,柏木宏之长久以来全都看在眼里。

出去打零工的那段日子虽然不长,但那时的母亲非常开朗。可见拥有自己的居所,从住宿舍的憋屈中解放出来,能够带来巨大的喜悦。而宏之也在成长,已经能够充分体会到母亲的内心变化了。

妈妈总算可以喘口气了。宏之当时这样想过。总算可以从充满担忧的生活中退出身,走向光明的未来了。

那时正值中考临近,对于有生以来第一次面临大考选拔的自己,母表现出了亲人应有的关怀。对此,宏之感到由衷的欣喜。母亲参加了开学时的三方面谈,倾听宏之参观几所高中后的感受,对自己取得好成绩的科目不吝赞美,对于不足之处则笑着加以勉励。这些对于别的孩子理所当然的关爱,终于降临到了自己身上。

作为哥哥的默默忍让,尽管从未获得回报,也终于算是结束了。

但这一切仅仅维持到卓也住院之前。

母亲辞掉临时工,重新当上卓也的护士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不同的是,如今另一个宏之已然觉醒,不再是那个一味贪求父母疼爱的孩子,而是逐渐具备成年人的冷静与理性的第二个柏木宏之。他质问自己:你是否被强迫承担了过分的义务?就算身体病弱,作为家庭的一员,卓也的所作所为正确吗?围着卓也团团转的父母,对你是否太不上心了呢?

他还在心底用微小却掷地有声的语调提出疑问:卓也真的有病吗?那不会是他使出的某种手段吧?那目的又是什么?

为了得到父母的疼爱,使自己成为柏木家“最有价值的孩子”。

意识到这番自问自答的可怕,宏之不由得在内心堵上耳朵,闭上眼睛。

无论你怎样挣扎,已经失去的幼年时光已经追不回来了。责备卓也并不合情理,毕竟不幸的他也在痛苦地抗争着。

在跟什么抗争?

当然是跟他的病,跟虚弱的身体抗争啊。他因此失去了太多校园生活和同学友谊,并默默抵抗着由此带来的失落感。

我一直努力说服自己,如此坚信着。

但是,但是……仅有一次,这份信念发生了动摇,一切也随之彻底颠覆。

在那一年秋天,初三的第二学期已过去一半的十一月,那时正值确定升学志愿的最后关头,明天将就第一志愿、第二志愿。保底志愿的事宜展开三方会谈。作为转校生的宏之已经能和班主任推心置腹地沟通了。他盯上的那所高中,以目前的成绩还有点不够格,但他准备暗暗加把劲,争取一举拿下。班主任十分理解他的想法,并嘱咐他:所以对你来说,第二志愿至关重要――““妈妈,面谈约在明天。你没忘吧?”刚到家,宏之就向母亲提起此事。母亲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桌上摊开着一本很厚的书,似乎是《家庭医学》。

他的心中立刻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卓也又不舒服了?”

不用等母亲回答,只要看她的脸就能明白,自己不幸一语中的。

“他今天下午早退回家,说突然觉得头晕,胸口闷得慌。”

“去医院了吗?”

“没有,只有上午才能看门诊。而且他说睡一会儿就会好的。”说着,母亲将目光投向了卓也的房间,房门紧闭着。

“发烧了吗?”

“有点低烧。”

“感冒了吧?”宏之“噗通”一声扔下书包,坐在母亲斜对面的椅子上,“还是别大惊小怪了。”

“头晕可是很可怕的,跟六月份叫救护车送医院那次的情况一模一样。”母亲已然成了惊弓之鸟,六月的那起事故成了一场至今尚未结束的噩梦,“明天我想带他去大学附属医院。再做一次脑电图或者心电图,彻底检查一下比较好,对吧?”

明天。宏之一时语塞。但母亲注意到了他的脸色变化。

“对哦,明天有你的升学面谈。”

宏之将目光落在餐桌上的《家庭医学》上,摊开的那一页是标示大脑各部分名称的图解。

“跟老师商量一下,换个日子吧?你那里也不是非明天不可。”

刹那间,宏之心中心中有根绷紧的心弦颤动了一下。仅仅是一刹那,却已无法挽回。

你那里。就是这个字眼出了问题。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你那里”是哪里?连我的名字都不会叫了?

宏之站起身来,没好气地提起书包:“算了吧,我那里总是这样的。一点关系也没有。”每句话都带着刺,就是为了让母亲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宏之……”

宏之朝自己房间走去。母亲的声音一直追着他,直到走廊尽头。

“对不起。别生气啊,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嘛!”母亲的话里也有刺。并非单纯的道歉,而是包含着责备。

太窝火了,简直受不了。宏之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他想狂奔出门,想毁坏物品,想大喊大叫。他坐到书桌前,打开参考书和笔记本,却什么都看不进去,脑子里一团糟,根本无法思考。

去洗把脸吧。想到这里,他踏出房门,走向卫生间。

拉开卫生间的移门,他看到卓也穿着睡衣站在里头。洗脸池上方的镜子映出一张苍白的脸。注意到哥哥进来了,卓也转过脸来。

他脚上什么也没穿,脚背上的皮肤白得吓人,双肩耷拉着,睡衣显得肥大臃肿。

“身体不舒服吗?”宏之挡在门口,问道,“妈妈很担心你,说要带你去医院彻底检查。若不早点治好,一直不去上学,可是要留级的。”

弟弟什么也没有回答。他又照了照镜子,用手指擦了擦眼角,一言不发地想从哥哥的腋下钻过去。

此时不该出口的话伴随长期压抑的心绪,像上足发条的玩具似的蹦了出来。简直是中了邪,连宏之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触发的,也许只能归咎于一时冲动吧。

说出来了。用的是极不经意的口吻,仿佛连自己都把那句话当成了耳旁风。明明只要说一句“哥哥我也很担心你”之类的话。要真是这样该多好。

但他心里憋着一团火,如今更是怒火中烧。拧紧的发条便一下子崩开了。

“我说,你其实没病吧。是不想上学故意装病,对吧?”

盥洗室的门很窄,两人并排挤在一起。卓也的个头还不到哥哥的肩膀,听到这番话,他搭在移门上的手停了下来,全身僵直,仅仅扭动脖子,转过脸来。

投向宏之的目光是如此冰冷,叫人不禁打起寒战。宏之有些胆怯了。

“怎、怎么了?”他反击般地说道,卓也还是怔怔地盯着哥哥。“你干吗摆出这副样子?既然这么不服气,就别装病早退啊。”

卓也仍然一言不发。宏之觉得自己的膝盖在发抖。

我要和弟弟吵架了。我不能这么做。不是早就决定了吗?所以我从不和弟弟吵架。因为他身体不好,我必须保护他。

可这种眼神是怎么回事?弟弟怎么能用这种眼神看他的哥哥?

“就因为你总说自己有病,我才遭了那么多罪。你知道吗?”

弟弟总是把“病”这个词挂在嘴边,这本身就有问题。

况且宏之的不满的不满不仅限于此。因为这“病”分明只是一种借口。

卓也的眼神稍稍缓和,随后露出了似有似无的笑容。

宏之心中本就脆弱不堪的平衡瞬间坍塌。

“你这算什么表情?”声调高得离谱。宏之上前一步,将卓也逼到墙角。“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卓也笑得更肆无忌惮了。那绝对是幸灾乐祸的嘲笑。他在嘲笑怒不可遏、做出如他所想的可笑反应的哥哥。

这家伙果然在故意装病。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病秧子,只是想让我们围着他转。

宏之终于明白了。但他并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反而像是一面长久以来横亘眼前的墙壁轰然倒塌,陡然射入的阳光使他头晕目眩,气血冲顶。

在之后的极短时间里,自己挥舞拳头,卓也惨叫连连。宏之脑袋里只留下这样毫无真实感的模糊影像。

唯一清晰的,只有母亲的叫喊。为了将自已从卓也身边拉开,母亲又打又拽。事后宏之发现,母亲在自己脸上留下了指甲印。

“你这是做什么?你可是哥哥啊。”母亲又哭又闹,表情和声音全都走了样。

宏之和母亲都发了狂,卓也却依然无动于衷。他明明挨了揍,脸颊浮肿,嘴唇流血,倒还能泰然自若,装出悲伤害怕的模样求助于母亲。而在这份伪装之下,他的另一张脸仍在冷冷地笑着。

卓也的冷酷无情,宏之全看在眼里。

哥哥,没用的。输的还是你。我赢了。

宏之恍然大悟。他看到了真相,一个他长久以来视而不见的丑陋真相。

这就是这家伙的本来面目。?

念经声中,吊丧者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前去上香。

柏木宏之坐在萎靡不振的父母身旁,注视着弟弟的遗像。

有生以来第一次责问弟弟、殴打弟弟。普通家庭中常见的兄弟打架,在柏木家一直是被禁止的。而这样的家庭关系被他打破了。

“动用暴力欺侮弱者是卑劣的行为。”

那天晚上,父亲打了他。对宏之而言,这是第一次。并非教育目的,而是纯粹的责罚。

那时无论体格还是力气,他都不输父亲分毫。想反击其实轻而易举,甚至完全有可能将父亲打翻在地。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害怕。

无论发狂反击,还是高声呼吁自己的主张,都只会让自己在泥潭中越陷越深,根本无济于事。

宏之懂得如何克制自己。他什么也不做,只是紧闭自己的心门,将父亲颠扑不破的说教当作耳边风:居然殴打身体病弱的弟弟,你到底想怎么样!

“看着我的眼睛,好好听我说!”

一个耳光呼啸而来,眼前金星直冒。宏之强忍委屈,拼命将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吞进肚里。他已习惯于此,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做的。

只是当时,他开始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身的处境,结果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悬崖边缘,这令他感到十分后怕。

幸好及时注意到了。就像出门回来,发现忘记熄灭的煤油炉旁飘荡着窗帘,心惊胆战之余又长舒一口气――还好没出事,今后一定要多加小心。

从此以后,宏之就像一名紧盯显微镜观察样本的生物学家一般,开始仔细观察起自己的家人。他发现了许多真相,洞察力也变得越来越敏锐。

这个家庭是以卓也为中心运转的。一旦抽离针对卓也的担心和忧虑,父母就会失去自己的人生方向,变得不知所措,更无暇顾及宏之的感受。造成这种境况的不是别人,正是弟弟柏木卓也。

宏之因此得出结论:我不能再留在这个家里了。于是,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悄悄制定起自己的计划。

这并非难事。因为打架事件之后,卓也的健康状况仍不见好转,父母依然将全部的心思扑在他身上,无暇顾及其他。

他偷偷调整了自己填报的志愿,因为报考的学校必须符合条件:能够住在爷爷奶奶家走读上学。

而直到他如愿考上填报的高中,并且征得爷爷同意让自己住到他们家、父母都从未觉察到他的计划。

为了说服父母和爷爷奶奶,宏之准备了一套说辞:“卓也身体一直不好,爸爸妈妈的负担依然会很重。我还是个孩子,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哪天一失控,又会和卓也发生冲突。上次打卓也是我的错,实在很难为情,我会好好反省的。再说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两个人生活会很孤单,我正好可以去陪他们。我们是一家人嘛,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条理清晰,说服力十足。但宏之很清楚这仅仅是台面上的说辞,因为真心话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

“不住在一起没关系。只要心在一起就行了。”当时宏之还如此补充道。

父母哪会有跟宏之在一起的心。在宏之还懵懵懂懂的当儿,他们的心早就被卓也占得满满当当。

既然如此,自己的人生就由自己来守护。

现在正是时候。之前宏之还是个小孩,跟弟弟争夺父母的疼爱,也算挺可爱的表现。而现在,自己正步入成年,即使过去的痛楚不会自行消失,也没必要再去争抢些什么了。那种冷漠的父母根本无所谓,总能应付得过来。

然而,卓也是一个大麻烦。说不定他会突然跑来搅局,脸上挂着自鸣得意的冷笑,把宏之的人生搅得一团糟。

首先明摆着的,便是经济问题。谁知道父母已经在卓也身上花过多少钱了。医疗费有保险顶着还算好,可那些偏方和保健品并不在医保范围内,都是真金白银换来的。于是那些理应用在宏之身上的正当开销,都堂而皇之地挪给了卓也。不,若只是金钱问题也就算了,要钱可以自己打工去挣。

就算父母一心只顾卓也,对宏之不闻不问,也没什么大不了。问题是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产生错觉,认为宏之的人生也应当围着卓也转。

「你是哥哥。

照顾一下弟弟吧。

必须保护好卓也。

卓也身体不好,你却如此健康,你该为卓也付出更多。」

开什么玩笑!

不过,宏之也并非没有动摇过。

“我也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总是对你漠不关心,让你一个人忍受孤独。可正因如此,我们应该住在一起,每天见面。为什么要一个人回大宫去住呢?”

听到母亲边哭边这样说时,宏之也于心不忍。原来母亲并没有彻底忘记她与自己的母子亲情。

但是母亲的眼泪和恳求,最终未能推翻宏之离家的决心。自己之所以能横下这条心,多亏了卓也。

因为那时他哭着说:“哥哥不在我会孤单的。是我的错吗?为我的病吗?难道是哥哥害怕我把病传染给他,才要离开的吗?”

听他这么一说,父母哭得更伤心了。宏之没有哭。他尽量温和耐心地安慰弟弟,说自己只是考虑到紧张的高中学业,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我走了,妈妈就能一心一意照顾你了。”

宏之当时的心情,就像要狠狠扯开一团纠缠不清的藤蔓一般,烦躁难耐。

“卓也这么孤单,你忍心丢下他吗?”母亲说道。

“爸爸出差或有事不在家的时候,有你在的话,妈妈跟弟弟会较安心吧?你已经是半个大人了,就不能保护好他们吗?”这是父亲的说法。

两人几乎阻断了宏之所有的退路。但宏之下定决心,一定要挣脱束缚,夺回自己的人生。

我不能再牺牲自己了。我不能为此毁掉自己的未来。

他挣脱了。所幸爷爷奶奶没灾没病,身体健康,不仅乐意和他住在一起,还在生活上给予他莫大的支持。

他会常常想起东京的家,却从未有过回去的念头。

一年、两年,随着时光飞逝,宏之渐渐冷静下来。他偶尔会反思,世上就是有这种家庭,因某种正当理由建立起包含优先顺位的家庭秩序,并自然而然地无视掉排位最低的部分,全家人还照样能貌合神离地团结在一起。真是够一厢情愿的。

有时,宏之也会想到卓也。

卓也不可能永远不长大,他今后又会怎样呢?在父母之后,如果又出现了他想独占的事物,他会怎么做呢?

也许这只是儿童时代特有的独占欲?那随着卓也的成长,这份欲望会逐渐淡化吧。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最好找个时机确认一下。

然而,卓也突然死了。

你为什么会死呢?宏之望着卓也的遗像,在心中发问,即使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答复。

卓也,你为什么要死呢?

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爸爸妈妈都认为你是自杀的,认为你既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又不适应学校的环境,对不断给双亲添麻烦的自己感到绝望,于是选择了死亡。

爸爸也好,妈妈也好,这下子就永远属于你了。

难道你想要的就是这个?

或者在不知不觉中,你已经长大了,开始拥有爸爸妈妈料想不到的追求了?也许这份追求令你备受挫折,不堪其烦恼而选择了死亡?

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为什么要死呢,卓也?

这时,宏之感觉到有视线正投向自己。他将目光从卓也的遗像上移开,毫无戒备地四处张望,结果与站在香案前的一位吊丧者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那是个五十来岁、小个子的圆脸男人。作为丧服的黑色西服并不合身,肩膀处挤出了褶皱。而他那慈眉善目的老好人模样,似乎与守灵的氛围不太相宜。

好像就是这个人。他正端详着宏之的脸,眼神显得十分惊讶。是卓也所在学校的教师吧?那他会感到吃惊也很正常,因为几乎没人知道卓也还有个哥哥。

这位中年男子怀着悼念之情垂下视线,毕恭毕敬地行完礼后,便退了下去。

宏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吊丧者中有很多人都跟这位男子一样,会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惊讶吧。

「柏木身边穿校服的那个人是谁?是哥哥吗?

从未听说他还有哥哥啊?或许是表哥吧?」

念经声中,吊丧者们接二连三地前来上香,父母则机械地对他们一一低头行礼。父亲时而牵动嘴唇,不出声地念一句“谢谢”。是他的同事来了吧?母亲只是一直弯着身子,看来光是频频抬头低头,就已经令她筋疲力尽,根本无暇看对方的脸。

不到一小时的守灵接近尾声之际,一位身穿藏青色校服的少年站到香案前。

之前也曾有两个孩子跟随家长前来上香。由于城东三中的同学要明天才来,今晚来的估计都是卓也小学时的朋友吧。上初中后,他们都去了不同的学校,跟卓也没有来往了。他们应该是收到讣告后特地赶来的吧。

但眼前的少年身边并没有陪同的家长。他是一个人来的。

宏之不经意地观察着这位少年,一开始只是有些好奇,但很快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他以稚拙的手法上完香后,还迟迟不肯离去,一直专心致志地仰视着卓也的遗像。

他正在向卓也提问。宏之心想。这位少年有什么事情要问卓也。他脸上的这副表情,一定和刚才的我一模一样。

你为什么要死呢,卓也?

如果少年是卓也的朋友,就一定会如此发问。

可是……

这名少年身材匀称,似乎偏瘦一些;鼻梁高挺,下颌轮廓精致柔和;眉清目秀,漂亮得像个女孩;松软的秀发在屋内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环形的光泽。

这种光泽被称作“天使的光环”,孩子的头发都会有,是未曾受伤的美丽头发的明证。

少年的视线离开卓也的遗像,转向祭坛前的亲属席。宏之的父母正耷拉着肩膀,并排坐在那里。

他嘴唇紧闭,又似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也许他是想学着大人的模样,仪式性地说一句表示哀悼的台词,却因为害羞说不出口吧。仅此而已吗?

喂,你刚才要说什么呀?宏之心中冒出的这个疑问,让他焦躁不安起来。

没想到在卓也的遗像前,还会出现面露如此神情的朋友。

少年也终于注意到了宏之的视线。两人目光相接。少年眼中充满了惊讶之色。不过,这与刚才那名男子的吃惊并不相同。他分明知道宏之是什么人,或许只是在惊讶,为什么宏之会出现在这里。

对视的一刹那,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之后,少年朝着宏之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香案。

宏之的目光追随着他,那虚弱的背影很快消逝在济济一堂的吊丧者中。

他到底是谁?

“宏之,”身旁传来父亲的低声斥责,“别东张西望。”

宏之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离开了座位。他慌忙重新坐好,用一只手抹了抹脸。这个动作也许会让旁人觉得自己不太像高中生,而仿佛一名通达世故的疲惫中年人。

宏之确实很累。同时,他又比实际年龄老成许多。这份“老成”一直是他用来自我保护的利器。

宏之吐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到自己脚下。即便是卓也,也会有真心哀悼他的朋友吧。刚才那孩子就是如此。他似乎怀着很深的悲伤,因而会选择不参加学校安排的团体吊唁,独自前来,还向卓也发问:你为何要孤独地死去?

尽管已经得不到回答了。

不,真的得不到吗?

也许卓也的死并非意味着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这个念头毫无头绪地冒了出来,宏之不禁微微地打了个寒战。

12

告别仪式那天,天空一早便已放晴,虽然很冷,但风并不大。藤野凉子放了心,因为她讨厌在雨雪天外出,讨厌在排队等候上香时忍受潮湿袜子的冰冷触感,也讨厌在刺骨寒风中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在这种时候居然还在考虑这些东西。想到这里,她冒出些许自我厌恶的情绪。

学校作了安排,让学生们尽量不要出席昨天的守灵仪式,而是在今天的告别仪式上参与哀悼,不过并没有强制大家事先集合前往会场。因此,学生们多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或是跟着家长一同前来。那些平时早已看惯的面孔,一旦和家长并列在一起,似乎会变得跟往常有些不同。凉子心想:我们这些孩子,在分别身处学校和家庭这两种不同的社会单位时,连相貌都会发生变化吗?

人群中有两三个穿着别校校服的初中生,也许是柏木卓也的小学同学。他们都是跟随父母前来的,碰面后立马认出彼此,于是便聚集在灵堂的角落,小声而热烈地交谈起来。

“听说柏木是转校生。”紧挨着凉子的古野章子说道。她两眼追踪着飘荡的青烟,稍稍仰起脸,轮廓分明的鼻子很是好看。“是在上小学时转来的吗?”

“嗯。听说是五年级第一学期的时候。之前一直住在琦玉县。”

“我还真不知道。”

此时两人已经上过香,退出柏木家的告别式会场,来到大堂里。城东三中的学生们几乎全都滞留在大堂,凉子和章子却和大伙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首先提出一起来告别仪式的是章子。凉子原本就想邀请她,这下可谓正中下怀。由于各自的父母都无法出席,她们在电话中相约一同前往。这边的电话刚挂断,仓田真理子的电话就来了:“小凉,我们在哪儿碰头呢?”真理子一开始就打算跟凉子同行,这对她而言是理所当然的。

虽说真理子一直都是个善良亲切的好朋友,但有时也会成为负担。想到这里,凉子的良心又开始责备自己:怎么能这么说呢?

可已经这么想了,又有什么办法。

“好吧。那就加上小章,三个人―起去吧。”

听到凉子的这番答复,真理子果然有些不痛快:“啊?是戏剧社的古野吗?”

“是啊。”

“也行……嗯,好吧。”

真理子跟古野章子不怎么合得来。古野说话可尖刻了。反正她长得漂亮,成绩又好……她参加戏剧社,是为了将来能当明星,出风头,对吧?

真理子有点想当然了。古野章子并不想当明星。她的目标是剧作家。她说话确实挺直来直去的,但绝对没有恶意。

于是,一路上真理子都闷闷不乐的。想和凉子单独来却未能如愿,这份失落让她不停地耍着小性子。章子当然看得出来,却权当一无所知。

凉子早就料想到,今天的真理子会比平时更令人讨厌。她会充分展现出自己的善良本性,闻到线香的味道就抽搭个不停,看到柏木卓也的遗像就泪流满面,最后索性抱着凉子号啕大哭。真让人不爽。

因为凉子不想这样。

凉子很清楚,自已绝不会如此动情。

然而,她也为自已的冷漠和麻木感到深深的内疚。

因此她觉得,待在同样两眼干巴巴的古野章子身边,心中的负担便能减轻不少。这就跟发现柏木卓也死去的那一天,拿成绩单时从高木老师眼神中获得的理解,是一模一样的。

那天早上,在踏着积雪上学的途中,凉子跟章子不期而遇,并―同听闻“三中有学生死了”的噩耗。从那时起,凉子和章子之间就产生了默契。不仅是“志趣相投”那么简单,这种默契只会在如今的极端状况下才能体现出来。

和这样两个人在一起,真理子肯定会浑身不自在。幸好到了会场,真理子马上离开了。也许是找到了能和她一起痛哭的朋友,或者更有可能,是因为见到了向坂行夫。

于是现在,凉子和章子退到她们极力想避开,却又不得不置身其中的人群里,共享两人间那种无以言表的特殊感情。从她们身处的位置来看,柏木卓也的遗像只有扑克牌那么大。

“小凉,你是第一次参加葬礼吗?”章子靠在洁净冰冷的白色柱子上,问道。

“嗯,是第一次。”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健在,近亲中也没有人遭遇不幸。

“我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啊,这么多次了吗?”

“是的。先是爷爷,然后是表哥。他比我大五岁,前年夏天骑摩托车时出了车祸。”

章子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用手捏了捏她那好看的鼻子。

“爷爷那次是挺伤心的,表哥那次就有点心情复杂。我不喜欢他。”章子用略带怒气的口吻说,“那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去世时已经读大学了吧?”

“嗯,但他没有正经上过学。”

她表哥半夜三更在马路上飙车,一不小心撞上电线杆。糟糕的是,当时车上还载看他的女朋友。

“他女朋友也死了。所以办丧事那会儿,伯父伯母一直低声下气抬不起头,说,‘我们家的混账儿子弄死了别人家的宝贝女儿,真是罪过啊,可又不能不给混账儿子办丧事,就觉得更罪过了。’”

儿子不仅弄死了自己,还间接过失shā • rén。这对父母是这么想的。“真的是混账儿子吗?”如此直截了当的问题,只有在章子面前才能提出来。

“绝对名副其实。”章子微微一笑。她那对清澈明亮的眸子一直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因此她的笑容仅仅维持了一秒便消失了。“我妈也很讨厌他,遇上家族聚会总是小心提防,不让他靠近我。”

“他很下流吗?”

“超下流!”章子将白晰的脸蛋转向凉子。她的头发和瞳仁都是偏淡的栗棕色,很是美丽。虽然真理子对她的评价包含偏见,但也有中肯的一面――古野章子确实是有着明星气质的美女。

“电视剧里不是常有一些浪荡的富家少爷吗?大家都怀疑现实中是否存在这种人。而我的表哥就是这样的。”章子说,他是故意模仿那种腔调的,“他好像以为,作为一个有钱的大学生,就应该以那种角色为榜样。”

“这样的表哥,说不定哪天会向自己的表妹下手?”

凉子的这一忧虑,章子认真地点了点头:“所以我妈提防着呢。我也是。”

章子还被他tōu • pāi过照片,那是在夏天穿着无袖连衣裙的时候。

“他还拿照片向杂志社投稿呢。有些少女癖喜欢看的。”

“是吗?你看到了那些杂志?”

“就在他房间里,是伯母发现的,她还到我家来道歉了呢”

原本只是为了缅怀而去整理儿子的房间,却发现了见不得人的东西。做母亲的当时一定十分慌乱吧。

“爷爷那次另当别论,要是跟表哥那次相比,今天的葬礼可要伤心得多。

葬礼的到场者全都一身黑衣,像是一群人模人样的乌鸦。章子的目光越过这群乌鸦的头顶,投射到柏木卓也的遗像上。

凉子对着遗像轻轻眨了眨眼,遗像却没有给她任何回应。照片是不会动的,就像死人一样。她胡思乱想着。

“既伤心,又落寞。”章子继续说道。

凉子觉得,章子好像没有必须来参加葬礼的理由。

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凉子静静等着她说出下文。

“一年级时,柏木看过我们的教室公演,还谈了感想呢。”

那时,章子在戏剧社只负责管理后台的道具和服装,即使到今天,社内也从未上演过她的原创剧本。其实,知道章子热衷剧本写作的人,连凉子在内总共只有两三个。不过,章子现在好歹能够当上导演,比一年级时要有地位得多。初中生的等级制度――包括ob和og(注:ob和og是oldboy和oldgirl的缩写,在日本特指已经毕业的学生,或社团的前辈。)的存在――其实比差劲的公司更加严重。

在城东三中,不仅仅是戏剧社在表演戏剧,举办文化节时,一二年级的所有班级都要排演自己的剧目,并在体育馆内轮流表演,学校不会为戏剧社安排专用的表演时间。所以作为社团之一的戏剧社没有任何特别的优待。

不过,学校允许戏剧社开展所谓的教室公演,即每学年两次,利用星期天,在教室里公开表演戏剧。凉子去看过一年级下半学期和二年级上半学期的教室公演。观众很多,还会有人坐不上座,站着观看。老师们也会夹在学生中间一起看。看今年的公演时,凉子就坐在保健老师尾崎身边。

“那场演出我也看过吗?”凉子问道。

章子摇了摇头:“你没看。那是在一年级放暑假之前,你正好要出席什么大会,没能赶来。”

凉子追忆着,好像是去给剑道社的练习比赛助威了吧。

“还是不看的好。很无聊的。”章子干脆地说,“演的是契科夫的话剧《万尼亚舅舅》。那出戏很长,不可能演全,我们就把剧本的后半部分改编成四十来分钟的简化版。可这样一来,观众就看不明白了。于是,改编剧本并担任导演的二年级学长口述了前半部分的情节,大概就像电视里的综艺节目――我不看那种节目,不太清楚是不是那样。”

章子说,整场戏剧连同口述部分都用了关西腔。据那位导演兼剧作家的二年级学长说,这才是看点所在。

“他振振有词地说什么‘戏剧的主题会随着语言的而改变’,其实这原本也不是他的想法,是一个在大学里搞戏剧的ob的意见。他只是个傀儡罢了。”章子熟练地运用着难懂的字眼,用激烈的语气一吐为快,“简直毫无意义!”

当天的教室公演,章子是在舞台旁的走廊上观看的。她说,排练时她就觉得很无趣,实际演出时更是变本加厉地无聊。

“为什么要说关西腔?什么叫‘戏剧的主题会随着语言而改变’?这算什么理由?不过是对关西搞笑演员的拙劣模仿罢了。我觉得这根本不是戏剧,那些高年级的学长学姐们却觉得这样挺好。他们是想让大人们觉得,初中生也能演契科夫,太了不起了!居然还会用关西腔制造笑料,真新颖啊!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可小觑啊!这完全是一种无聊的算计,而且老师们还真的作出了他们期待的反应。”

对于章子而言,整场演出荒唐到令她目瞪口呆。但章子很聪明,不会对任何人透露她的真实感受。她将这一切全都埋藏在了心底。

公演结束后,在整理教室时,柏木卓也在走廊上向她搭了话。

“我跟他不同班,根本不认识他,是看了名牌才知道名字的。”

「我看了。真无聊啊。」

他突然这样说道。

「你脸上的表情明明在说:“为什么要搞这种无聊的东西?戏剧社里只有你一个人有这样的表情。你既然知道很无聊,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就算是章子,听了他的话,当时也十分吃惊,竟接不了话头。

“我可是会装模作样的。”章子笑着自嘲道,“我跟他说,‘我不觉得学长的表演无聊啊。’柏木就突然怪笑了起来。”

「说什么谎呢。呵呵……算了吧。」

“我问他,为什么要看我的脸。他这么做让我很不舒服。”

「看你的脸,比看演出有趣呗。」

“我说,你要是对戏剧有兴趣,就来参加戏剧社吧。他哼了一声,说他不想跟那帮傻瓜掺和在一起。”

可是不跟别人掺和在一起,就没法演戏了。章子如此回应。卓也听了,缩了缩脖子,“嗖”的一声跑开了。

“他的话,我非常在意。”章子露出十分专注的眼神,“他触到了我的痛处。是啊,既然觉得无聊,为什么不说出来?我是一年级学生,必须默默忍耐,听从年级学长学姐的指示。可无聊的东西就是无聊嘛。”

凉子觉得,自己看到了章子不为人知的一面。章子在讲述这段经历时,已经不像个初二的学生了。不,这和年龄没有关系,她脸上的神情,表明她找到了必须去认真对待的“某样东西”。凉子自己还没有找到“这样东西”,但她很清楚,章子找到了。

“你当上导演后,柏木也来看过吗?”

“今年夏天。”章子简短地回答,“那时他没有向我搭话。我还想找他聊聊,可演出一结束,他就没影儿了。”

真希望你能再说些什么啊。章子远远地眺望着柏木卓也的遗像。

“我想再次邀请他参加戏剧社,结果还是没邀请成。现在一想起柏木,眼前还会浮现出教室公演的情景。太遗憾了。”

章子说,柏木卓也的死让她觉得很落寞。

“真想跟他多说说话。”

他还会说“无聊”的吧。虽说章子升上二年级后成了戏剧社的骨干,可以左右社内的排练和演出,可三年级学生和ob、og们的意见依然无法违背。顾问老师的指导也不得不听,所以章子仍不能自由地放开手脚。

柏木卓也肯定会对此加以指责。你都干了些什么呀?你心里不是明白的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听学长学姐们的指手画脚呢?可这毕竟是初中生的处世之道,章子必须忍耐。凉子明白这一点,所以绝不会指责章子。

但柏木卓也会这么做。他会说:“无聊。”

“不好意思,尽跟你讲些不着边际的事。”

“哪有,你能告诉我这些,我很高兴。”

我觉得有点了解柏木了――凉子刚想这样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话太老套了。我凭什么了解柏木了?了解的明明是章子。

“这事,我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章子略显腼腆地说。

念经已接近尾声,告别式的出席者们有些精神涣散。轮到亲戚们上香时,三中的同学们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祭坛方向。

“到他们那儿去吧。”凉子催促道。章子“嗯”地应了一声,与凉子肩并肩走了过去。

“我觉得柏木是喜欢戏剧的。”章子又冒出一句,“他读过契科夫的剧本吧?”?

柏木卓也的母亲身穿丧服,胸前抱着儿子的遗像,一直在抽泣着。成为遗像的儿子和抱着遗像的母亲,两人的面庞有许多相似之处。孩子死了,便意味着母亲的一部分死了。眼前的情景明明白白地展现着这一事实。

作为丧主上台致辞的是柏木卓也的父亲。他手执麦克风,仿佛褪了色的额头和脸颊上显出深深的皱纹。

父亲的身旁站着一位怀抱崭新的牌位、身穿校服的青年,似乎是一名高中生。

“看,”真理子捅了捅身边的凉子,“那位是柏木的哥哥吧?

“好像是吧。”

“长得有点像。原来他还有个哥哥,从来不知道呢。”

柏木的同班同学好像都觉得很惊讶,这个哥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之前明明连影子都没见过啊。

“好像不是从三中毕业的,老师们都不认识他。他们如果知道柏木有个哥哥,总会漏点口风出来的,是吧?真理子瞪圆了眼睛注视着台上的青年。她的眼角和鼻尖红彤彤的,也许是喋喋不休的过程中不停擦鼻涕抹眼泪的缘故吧。

“柏木是跨区入学的。”真理子身边的向坂行夫解释道。跟往常一样,他脸上的表情一片漠然。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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