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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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狸”是个演说狂,逮到机会就会兴致勃勃地说个没完,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尤其是夏天列队在操场上站得两腿发麻,或是冬天在体育馆的地板上坐得屁股生疼时,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幸好津崎的演说还算风趣幽默,涉及的话题也不单调――从年轻时看过的电影和戏剧,到最近读过的书;也常会谈论一些时事问题,不过他从不照搬报纸上的社论,而是通俗易懂地阐述感想或思考。
然而,有时也许是过分追求通俗了,津崎劲头一来,就会口无遮掩地鼓吹一些自以为是的论调。为此,不仅有家长打来抗议电话,甚至还多次被学生当面指出用语错误。校长的口误,已然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但是,今早的讲话无论如何也与幽默沾不上边。校内广播一出生,藤野凉子就发现,津崎校长的声音有些堵。
“各位同学,早上好。我是校长津崎。”
开完头,他顿了一下。要在平常,他早就滔滔不绝起来了。
城东第三中学的播音设备破旧不堪,音响效果极差。有一次播放午间音乐,冲绳女歌手唱到高音时,喇叭竟破了音,发出“哔哔哔”的刺耳杂音,简直像在扯着嗓子快速念经。承受这糟糕音响的校舍也同样破烂,伤痕累累的墙壁和走廊对声音的吸收和反射都极不正常,就算站在爬吧胖,也往往听不清广播的内容。
此时此刻,津崎校长的话音也变了调。
“各位重学,早上跑。”
校长的开场白被扭曲成这样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居然没有人在吃吃偷笑。
大家的注意力全被广播那头校长的长时间沉默吸引住了。学生们的不安与好奇笼罩了整栋教学楼。
“今晨,是东京久违的大雪过后的早晨。”
或许是音量调低的缘故,校长的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凉子将胳膊肘搁在课桌上,十指交握。身旁坐着的仓田真理子不知为何,双手像祈祷似的合掌在眼前,将额头抵在指尖上。刚才哭泣的女生,现在又发出了擤鼻涕的声响。
除此之外,教室里鸦雀无声。
“这是个美丽的早晨,熟悉的街道在日光中熠熠生辉。可是,就在这样的早晨,却发生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件。”
他又停顿了一下,喇叭里再次传来“噼噼啪啪”的杂音。
“估计大家都知道了,学校的边门停着警车。听到警笛声,肯定有同学会感到震惊。在此我先说明,学校里并未发生什么让人不安的事件,大家没有任何危险。请大家平静地听完这次广播。”
“校长在说什么呀?”一个女生带着哭腔说道,“柏木死了,什么危险不危险的!”
“他是说没有发生校园暴力事件。”有人低声说明道。
凉子猛然回头,真想大喝一声:讨厌!别出声!你们平时一点也不关心柏木,现在哭什么哭!
为了克制这股冲动,凉子低下头,垂下双眼。角落里还有别的女生在哭,时不时传来抽泣声。
凉子的双眼是干的。同班同学的死亡固然使她受了不小的冲击,但她流不出眼泪。她内心某个角落甚至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我哭不出来,是否说明我很冷酷?没有对柏木卓也的哀悼,却更在意自己内心的动态,这是否正是冷血的表现?
凉子沉默着,教室后方反倒传来了男生的喊声:“烦死人了!哭什么哭,笨蛋!”
没人回应,抽泣声也并未停止。
喇叭重新哇哇地响起来,传出校长的讲话声。
“所谓不幸的事件,就是今早我们得知,我校二年级一班的一位同学亡故了。他的遗骸埋在大雪之下。警车和救护车就是为此而来的。”
“该同学为何死在校园里,我们还不得而知。或许是一起不幸的事故。今后将有很多事情需要调查,但绝不会发生影响大家日常学习生活的事件。请大家放心。”
“今天的全校集会取消。本次广播结束,各班各自召开班会。从班主任老师手中拿到成绩单后,请大家赶紧回家。今天下午起,寒假中所有的社团活动一律停止。请大家在各自的家中,健康活泼地度过寒假,迎接新年的到来。”
“虽然,今天早晨的事件会令大家痛心万分,但我相信大家能以坚强的心态加以克服。”稍停片刻,他继续说,“如果有人感到身体不适,请向班主任提出。开班会时,请大家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班主任。另外,为了社团活动的重启,请大家确认各社团内部的联系方式。”
这些细琐的事务,本是不用校长亲自过问,但这就是“豆狸”的风格。
“各位的父母知道本校今晨的这一事件后,想必也会担心。大家请向父母转达:最近几天内会召开一次家长会,具体时间将通过电话另行通知。”
“各位同学,本次广播即为第二学期的结业典礼。我期待在第三学期(注:日本中小学一学年一般有三个学期。)开学典礼上看到大家明媚的笑脸。”
广播结束后,一直垂着双眼的高木老师抬头扫视了一圈教室。
“校长的话大家都听清楚了吧?请寒假里会随父母回老家探亲的同学举一下手,留下你们的联系方式。如果只是出去玩两三天,就不必留了。整个寒假都不在家的同学请举一下。”
同学们摇晃着脑袋面面相觑,并没有人举手。
“没有是吧?社团活动的电话联络网不会停用,请各社团自行确认。接下来,发成绩单。”
“老师。”一个女生举手说道,“森内老师她怎么了?”
凉子以为高木老师会斥责道:不相干的事情少问!但高木只是板着脸,平静地说:“森内去柏木家了。她虽然也为你们担心,可现在要做的事情很多。”
“还有,”高木老师瘦骨嶙峋的双肩垂落下来,“葬礼的日子定下来后,学校会联络大家。大家也很想跟柏木道别吧?老师们也会出席。”
或许是“葬礼”二字带来的影响,教室里哭声一片。真理子已哭得双眼通红,凉子为掩饰自己滴泪未流,不得不深深垂下脑袋。
往常,发成绩单总会引发不小的骚动,可今天却在静默中进行,似乎只是为了完成一件日常任务。凉子突然联想起电视中排长队领取粮食的场景。那是一期介绍东欧某个内战不断的国家的纪实节目。镜头中的市民在严寒中瑟瑟发抖,嘴里吐着白气,只能耐心静候。
轮到自己时,凉子抬头近距离看了一眼高木老师的脸。他的眼睛同凉子一样干涩,不仅没有眼泪,连眼角都不带一点红。
视线相接的瞬间,高木老师似乎觉察到凉子并未流泪,并在那一瞬间显出心照不宣的神色。
凉子对高木老师并无好感。班主任森内老师的性格太随意,这位年级主任则正相反,两个人她都不喜欢。她曾对家人说,要是将两位老师的性格平均一下就好了。
然而刚才的一刹那,她感到自己与高木老师心意相通。即便是错觉,她也因此得到了少许宽慰。
直到此刻,对于同班同学柏木卓也的死,她终于感到了切实的痛楚。她没有眼泪,更不会哭喊,心底却隐隐涌出确实的悲伤。这恐怕是对死亡事件最自然的反应。何况这起事件近在身边,使她的悲痛中夹杂了些许困惑和愤怒。她听到内心有个低沉的声音在控诉:“没道理啊!”
可这愤怒针对的是什么?
是对有人死去这件事的不满吗?
不,是某种更为抽象的东西。
凉子与柏木卓也原本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凉子也不是会沉浸在敏感期突如其来的强烈感伤中的少女。她已拥有足够的理性,去探究这份感伤的成因。
班会结束,全班同学举行了默哀。默哀后,几个女生聚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凉子看了看柏木卓也课桌上的白色百合花。美丽的百合花背对痛哭流涕的同学,自顾自地冲窗外静静绽放。这一景象,让凉子想起不来上学的柏木。
他总是对谁都置之不理。
走廊的喇叭里传来督促学生离校的广播,声音不像是播音社团的成员,而是副校长。?
野田健一还在校长室,津崎校长正坐在他身边。沙发对面则是城东警察署的两名刑警,其中一名看起来是比校长还要年长的中年男性,另一名则是三十来岁的女警察。
两人先后递名片给校长,对健一仅仅通报了姓名。健一此刻精力耗尽,疲惫不堪,所以连一个名字都没记住。
两名警察询问健一发现柏木卓也遗体时的情景。刚开始,健一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因为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于是那位中年刑警转而问起健一早晨起床的时间,以及是否独自上学等具体的问题,健一这才答出话来。
“野田同学,你跟柏木同班吧?”中年刑警问道。这人肯定装了假牙,说不定还装了满口。因为牙齿太整齐,与他的年龄不相称。她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含糊不清。
健一点了点头,津崎校长补充道:“是二年级一班的吧?”
“是、是的。”
“跟柏木是朋友吗?”
健一摇了摇头,又赶在校长的善意照应之前急忙补充道:“仅仅是同班同学的关系。”
“可看到他的脸,还是能一下子认出是柏木?”
“嗯,这点还是能做到的。”
中年刑警点了点头,一旁的女刑警不停记着笔记。她身上穿着整齐的套装;脚上套了胶靴,算是仅有的应对积雪的对策;脸上没有化妆,嘴唇显得十分干燥。
“听说柏木十一月中旬就开始不上学了,对吧?”中年刑警问津崎校长。
校长那对圆眼睛一下睁得老大,马上回答:“是的。准确说是十一月十四日之后,他就没来过学校。”
中年刑警又将视线转回健一的脸上。“这么说,十一月十四日以来,你再也没见过柏木?”
健一刚要点头,却又猛然想起,在学校中是没见过面,但昨天傍晚不是还见过柏木吗?
“啊……不,呃……”
“在哪里见过吗?三中的学区那么小,你们应该住得很近吧。”
“昨天在天秤座大道见过。”健一解释道,“我跟同班的向坂一起看到过他,不过没有跟他说话。”
健一描述了当时柏木卓也的模样,中年刑警确认了女警察正飞速记录的状态后,继续问:“看样子,柏木在等人和他见面?”
“这个……好像不是。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对他没啥兴趣。”
“不是很久没见到这位不来上学的同班同学了吗?”
“我跟他不太熟。”
他还想说:我不喜欢柏木。这话并没出口,因为这很可能被对方抠字眼反问:既然不熟,为什么讨厌他呢?
这时健一有点心慌了:为什么只有自己要被问这种问题呢?自己不过是个倒霉的第一发现人罢了。
莫非……他们怀疑上我了?倒是推理剧中常见的套路,可这毫无道理。这帮人以为我做了什么啊!
“跟他不熟的又不是我一个人。”
中年刑警听到这句话后,目光似乎变得冷峻起来。健一心里直嘀咕:我说错了吗?
“你的意思是,大家对柏木都很冷淡?”
健一觉得自己受了责备。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要受责备?
“柏木好像没什么亲密的朋友。”津崎校长说道。他的西装领口处露出了红色的羊毛背心。这位校长会在冬天穿各种颜色的毛衣背心。他曾在晨会上炫耀过,这些都是他夫人手工编织的。
“柏木不来上学后,我跟他的班主任还有年级主任去他家拜访过几次。都有记录的,如有必要,可以拿来作参考。”校长又对健一点头说,“让野田回家去吧?他受了刺激,人也累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吧?”
健一赶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是的。”
“那好,今天就到这里。野田同学,以后说不定还要向你询问情况。”
中年刑警的话仿佛往津崎校长的腋下猛托了一把,校长立刻撑开胳膊肘站了起来。他抢先拾起健一放在脚边的书包,催促健一起身。
打开通往走廊的门,津崎校长推健一出门后,自己也跟了上去,并关上门。
“对不起,让你难受了。”
健一除了默默点头,做不出其他的反应。
“你的成绩单在高木老师那里。现在班会已经结束了吧,要不要去教师办公室看看?还是回教室去?有没有朋友在等你啊?”
“啊,不用了。”
在如此骚动的时刻,是不会有哪个“朋友”留下来等自己的。至少,健一的脑海里没能冒出任何人的名字。
开班会时我并不在教室里,大家对此会怎么看呢?健一又担心起来。柏木之死想必已不是秘密了。即使校长在广播中并没有说出死者的姓名,也绝对瞒不住柏木的同班同学。
除了死去的柏木卓也,野田健一的课桌也是空空荡荡的。
大家会不会把两人联系起来展开想象呢?在没有说明自己是第一发现人前,难免大家不会抱有疑问。
森内老师是指望不上的。她对健一这样不引人注目的学生既没有兴趣,也根本不想去了解。万一以讹传讹,谣言肆虐,森内老师是无力甚至无心去阻止的。
说不定她还会跟着那些多愁善感的女生一起瞎起哄――健一的眼前已浮现出这样的场景。
“校、校长,”健一仰头望着津崎校长的圆脸,“他们是不是怀疑到我了?”
校长扬起稀松的圆弧形眉毛:“怀疑?”
“那位刑警问了那一大堆问题,是不是已经在怀疑我了?如果大家都觉得我受到了怀疑,那我该怎么办?”
“没有的事。”津崎校长两手搭上健一的肩膀,善意地摇晃了一下,“怎么会呢?你想多了。那不成推理小说了吗?”
说完,他还破颜一笑。不过健一可笑不出来。
“你发现柏木遗体的事,同学们并不知道,即使在老师中,也只有我和高木老师知情。”
“可是,我没有出席班会……”
“高木老师自会解释。说你身体不舒服在医务室里休息就行。对了,你要不要真的去一下医务室?你的脸色很不好,让尾崎老师弄点热的东西给你喝。我陪你一起去,我来跟她说。”
说完,津崎校长便推着健一的肩膀朝医务室走去。健一有点犯晕,幸好走廊上一个同学也没有。要是给人见到他现在这幅模样,说不定又会传出新的谣言。
“健一走路时有‘豆狸’陪着呢。”
为什么会落到这般境地?自己明明低调得很,怎么会这么倒霉。
医务室的尾崎是三中最有人缘的老师,主要因为她的和蔼可亲。
她的年龄是个谜。有说快五十的,有说还很年轻的。尾崎老师自己对年龄一向保密,但以前照料健一时她曾听说过这样的话:“照我的年龄,完全可以做你们的妈妈了。”
不用津崎校长多费口舌,尾崎好像什么都知道了。她让健一坐上医务室内靠近火炉的椅子:“看你的脸就知道冻得够呛。你先等一会儿,在这里暖和一下。”
“这里暖洋洋的,真不错。”校长撇下这句话后便回去了。出门时,他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还透出悲伤的神情。但这一幕,健一并没看到。他有自己的烦恼要料理。
在三中的校舍里,空调这种高级货是没有的。夏天里热得人直发昏,毫无办法;而冬天会在课桌旁安装煤油暖风机。
医务室里装的不是暖风机,而是老式煤油炉。炉子上半圆形的铁丝网常会烧得通红。炉子上正烧着一壶水,壶嘴正喷着丝丝水蒸气。
健一像中了邪似的凝视着火苗,呆呆地伸出双手取暖。医务室至今仍沿用老式煤油炉,应该并非学校经费不足,或许是尾崎老师深知炉火的颜色能带给人宁静与安慰吧。
尾崎老师要健一稍事等待,因为医务室还有其他人。拉上帘子的病床处传来说话声。不久后帘子拉开,里面走出一名女生。
“我跟你妈妈通过电话了。你真能一个人回去吗?”
“嗯,不要紧的。”
健一不认识这名女生。从名牌看,她还在读一年级。
她一脸无精打采,却不像是受了伤或患了感冒。
“回去后,要马上看医生哦。”
“嗯。”低头道谢后,这名一年级女生走了出去。尾崎老师对她说了声“当心一点”便回到医务室内。在健一开口之前,她抢先说明道:“那孩子有哮喘病,拿成绩单时过分紧张,发作了。”
“不会是听了校内广播,被柏木的事情吓到的吧?”
听到健一的问题,尾崎老师微微一笑说:“她是一年级的,应该不会。不认识柏木的一年级和三年级的学生,听到消息都挺激动,还嚷嚷着‘出事啦,出人命啦,电视台也要来啦’。”
健一心想,这倒也是。若与死去的学生素不相识,自己说不定也会如此。
“二年级的同学没有来过吗?”
“是啊,我挺担心的。不过校长在广播里说得很清楚,大家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混乱。所以,野田同学,你是今天的第二个患者。”
像是为了体现安慰的口吻,尾崎老师把声调放得很低。她随即又对健一说:“保险起见,量一xia • ti温吧。先伸出手来。”
她看着手表,凝神为健一把脉,之后脸上又恢复了笑容。
“没事儿。野田同学,你真坚强,遇上这种事还能这么镇静,真是了不起。即便是教师,估计也会当场吓瘫吧。”
说完,尾崎老师去为健一倒香草茶。这种饮料是特地为那些纯粹想寻求心理保护而躲进医务室的学生准备的。
“哎?”将冒着热气的茶杯放进托盘,尾崎老师看着窗外,惊呼一声,“野田同学,你看,站在那里的不是向坂吗?跟他在一起的好像是仓田。”
健一站起身,将目光投向银装素裹的校园。今天没有学生在校园里打闹,因此雪景并未遭到破坏。只有往来行走的老师们留下的几行歪歪扭扭的足迹,扰乱了银白色世界的和谐。
白雪反射着阳光,十分刺眼,健一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那边,看见吗?就在图书馆窗户下方。”
健一顺着尾崎老师手指的方向望去,见校门前通道的尽头处,图书馆的大窗户前,向坂行夫和仓田真理子站在那里。他们两人都裹着很厚的冬衣,又是跺脚又是搓手,还在交谈着什么。
“十分钟前,他们两人来过这里。”
“向坂吗?”
“嗯,问我野田在不在。好像是班会一结束就来的。他们听高木老师说,野田身体不舒服,在这里休息。”
当时尾崎告诉他们,野田不在这里,说不定马上会来,不妨等一等,可那两人说,还是去校门口等好了,说完就走了,大概是想到今天边门不开,所有的同学都会从正门进去,在那里等准不会错。
“他们都很担心你。”
建议抬头望着尾崎老师的脸,问道:“老师,你跟他们说过,是我发现了柏木,并接受了警察的询问吗?”
“没有。还是你自己跟他们说比较好。所以我才留他们在这儿等你。校长也说过,见过警察后,可能要带你来这里。”尾崎老师不解地歪起脑袋,“可是,向坂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她提议将那两人叫过来。
“一起喝杯茶再回去吧。”
说完,她“哗啦”一声拉开窗户,将上半身探出窗外,冲着向坂他们招手。“向坂同学,仓田同学……”
二人闻声转过脸来。尾崎老师大幅挥手,示意让他们过来。
“到这儿来,快点,快点!”
这时的尾崎老师简直像个学生。
健一的脸上重新露出微笑。老师欢快的声音让人欣喜,向坂在等着自己的事实也令他感动。看来自己刚才不该跟“豆狸”说那样的话,真该去教室看一眼。
“啊,这儿,在这儿呢。小健!”
不一会儿,满脸通红的向坂行夫冲进医务室,紧随其后的仓田真理子两眼睁得大大的,高声喊道:“在这里啊!”
真理子跟向坂从小一起玩到大,两人的关系好似兄妹。
“你到底怎么了?刚才你都去哪儿了?”
“高木老师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担心死了。”
健一望了一眼笑盈盈的尾崎老师,嘴里含糊道:“这个……”
“是为了柏木的事吧?”向坂行夫还在气喘吁吁,“他死在边门那儿的雪堆里了。难道是你发现柏木的?你是第一发现人?难怪不来参加班会,我早就猜想,是不是这么回事。这是真的吗?”
尾崎老师说的没错,向坂行夫已经觉察到了。
健一从今天一大早起就一直冻得厉害,在回答警察的提问时,更是一度感到体温逼近绝对零度,可现在他心中正涌出一股暖流,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嗯,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离开教室后,凉子一个人逃也似的飞奔起来,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因为只要一开口,就会被问及柏木惨死的事,甚至遭人责备:身为班长,为何没有做些什么来防止这场悲剧呢?
可是,眼下探讨这样的问题也无济于事。凉子对于柏木的死并无特别的感觉,也不愿别人发现这一点。高木老师是理解自己的,这就行了,赶紧回家吧。
出了校门,她看到马路对面停着一辆插有报社旗帜的黑色轿车,应该是来采访的。
用不了多久,电视台也会来人吧。拒绝上学的学生突然死于学校,可以拿来当头条新闻了。如今那些对学校教育充满忧虑的大人们,肯定会关注这一事件。不难想象,无论是报道的一方,还是看报道的一方,都会唉声叹气道:“在发生惨剧之前就不能采取些措施吗?”“人的生命比地球还重啊!”
烦死人了。凉子摇了摇头。在看待此类事件时,人们为何喜欢掺杂进如此滑稽的情感呢?还是说,我的心中缺少了某样重要的东西?
回到家门口,妹妹们吵吵嚷嚷地将凉子迎进屋。她们似乎在偷看对方的成绩单。与翔子相比,瞳子的成绩单上“非常出色”的科目更多一些,她得意地摆起了架子。明明是小学生,这种时候竟也会摆出骄横的样子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凉子问她们,有没有在电视里看到关于三中的报道,两人都露出了摸不着头脑的神情。凉子心想,应该还没上电视。
将手按在起居室里那部电话机的听筒上好一会儿,凉子最终决定先跟父亲通话。母亲估计还不知道今天学校出了事,而父亲知道,还会担心吧。但愿他没在参加破案会议。
拨完号码,呼叫音两遍没响完,父亲就接了电话。听到父亲的声音,凉子意外地安心了不少。“爸爸?”
“哦,是凉子啊。”
“不好意思,在工作时间打扰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可以啊。你稍等一下。”
周围很安静,估计父亲正在案头办公。
“我正惦记着你呢。学校里怎么样了?”
凉子简明扼要地描述了经过。
“居然是你们班的同学,真令人遗憾。你跟他关系好吗?”
“一点也不。”语气似乎太冷淡了,不过跟爸爸说话就不必顾忌了,“柏木有点古怪,别人很难接近他。不光是我,估计谁都不想和他亲近。”
“哦……”
“学校里真够呛。报社的采访车都来了,估计警察正在到处奔波调查死因吧。”
“那是自然。”
“具体情况虽然搞不明白,但也不是没有猜想。”
“什么?”
“大家都认为是自杀。”
稍事停顿后,父亲又问道:“这‘大家’也包括你吗?”
“嗯。”
“是吗?”
“毕竟柏木一直不来上学。”话一出口,凉子立马意识到,爸爸之前并不知道此事。十一月中旬的冲突事件引发过一阵小骚动,自己也跟妈妈提起过,但爸爸应该从未知晓。
“他是个不来上学的孩子?”
“是的,因为跟同年级的不良团伙起了冲突。”凉子叹了口气。她从今早起就积累了很多叹息,现在终于能吐出一些了。“爸爸,我是不是很冷酷?”
“怎么会这么想呢?”
“大家都哭了。班里的女同学都觉得柏木可怜,早知如此,应该为他做点什么。可我连这样的想法都没有,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父亲沉默着,等待凉子把想说的话全都说完。也许他觉得,这样做会让凉子轻松一些。
“对于同龄孩子的死,我也感到恐惧和悲伤,真的。但是我对柏木一无所知,以前也并不关心他。所以现在他死了,我也没办法为他感到悲伤。这样是不是很不正常?”
“没什么不正常,这种内心变化需要一点时间。”
“是吗?”凉子很高兴。相比与高木老师目光对接时产生的安心感,此时的更要强上百倍。这份暖意将凉子全身包裹起来。
“不过,你这种想法可不能在大家面前表现出来。”
“好说不好听?”
“那倒不是。实际上,你要比自己认为的更关心柏木的死,只是故意压抑下去了。你觉得班里的女同学像是陶醉在悲剧氛围中,只顾哭个痛快,才克制自己不做出同样的反应。”
凉子不出声了。
“没必要强迫自己哭泣或哀伤。你已经回家了吗?”
“嗯。”
“那就好好想一想吧。一位同伴同学丧失了生命,毕竟是件严重的事。”
“好的。”
“爸爸我……”说到这里,父亲似乎有些犹豫,“我觉得柏木不来上学的情况,或许和今天的事件有所关联。不过现在什么都不好说。”随后加了一句,“想跟爸爸说话,可以随时打电话来。”
“嗯,谢谢。”凉子挂了电话。放下电话听筒后,她终于掉下了几滴眼泪。
她边拿纸巾捏住鼻子边想,曾经与柏木发生冲突的大出他们,也许正受到警察和校方的盘问吧。在父亲指出这一点前,自己竟完全没有想到。然而,那次事件虽然闹得很大,但毕竟只有一次。在出事之前,谁也没有将柏木与大出为首的不良少年三人组联系起来,也不认为他们之前会有什么瓜葛。
可是,若这只是因为连我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蒙在了鼓里呢?
真会如此吗?
地平线那边出现了一小片乌云。凉子远远地望见了它。不知它会不会飘到这边来……
9
十二月二十六日,圣诞节的喧嚣已然散去,一九九〇年只剩下一个星期了。世上一派繁忙景象,大人们匆忙奔波,不得安逸。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学校里一片寂静。学生们都放寒假了,教室里空空荡荡的。
然而,城东第三中学却是个例外。打破该校平静冬眠的,是名叫柏木卓也的二年级学生的死亡。
从今晨起,学校对所有二年级学生的家庭开放了紧急联络。当晚七点,将在校内体育馆召开二年级学生的家长会。
“也不是非去不可。妈妈,别去了吧。”
中午刚过,藤野凉子来到母亲的事务所。她坐上会客用的沙发,将双脚从有点紧的靴筒中解放出来,肆意地伸展在地毯上。
“那可不行。”藤野邦子用疲惫的声音答道。她右耳上夹着一支红色圆珠笔,站在厨房的煮咖啡机旁。
“爸爸他……”
“不行,不行。”
“好吧……”
两人的说话声回荡在白色的屋顶上。
出家门,坐地铁五站路,来到坐落于日本桥蛎壳町一角的一幢破旧却雅致的公寓。三楼这件朝东的办公室面积八十二平方米,凉子曾问过母亲房租多少钱,母亲却说不用瞎操心,没有告诉她。其实,凉子并不是“瞎操心”,而是想打听这一带的行情。这个街区感觉不错,她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一个人在这里dú • lì生活。
百叶窗打开了一半。圣诞夜那场大雪早已停息,昨天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可惜今日却阴沉起来。
邦子端着红白两只马克杯走出厨房,口中念叨“烫着呢”,将红色的那只递给了凉子。
这是一杯加了很多牛奶的卡布奇诺。在家也喝同样的东西,可凉子觉得,在这儿接受母亲的款待,味道要好得多。
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邦子仔细地打量起女儿的脸。而这位令她骄傲的女儿也在打量着自己的母亲。凉子建议母亲年前去美容院重新染发。她注意到妈妈的发际线处新生了几丝闪着银光的白发。
“这么重要的家长会,怎么能只有妈妈一个人缺席呢?”邦子反问道。
“有什么不可以的。老师也说了,不一定要去。”
“问题不在这里。”邦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说,你没事吧?”
她的口气过于严肃,把凉子吓了一跳。“什么没事?什么呀?”
“是说你的心情啊。受到刺激了,不是吗?”
藤野邦子身材修长,头发浓密,端庄秀丽的脸上皱纹并不显著,依然是以为魅力无穷的女性。凉子觉得,作为三个女儿的母亲,妈妈扔保持着那份高雅。半年前妈妈去外地出差时,在机场的候机大厅里有人主动向她搭讪,想来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然而无论外表多么年轻美丽,母亲依旧是母亲呢,定会有一份为女儿担心的天性。
“我可没受什么刺激。”
“真的吗?”邦子探出半个身子,“不要光是嘴硬,勉强克制感情。死去的毕竟是你的同班同学。”
这次凉子已经不是吃惊,而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妈妈,你想得太多啦。”
真奇怪。我一直以为自己跟妈妈心意相通,怎么这次会有这么大的出入呢?我只觉得对柏木卓也的死,自己的反应相当冷淡,显得太过冷酷。妈妈却认为我在故作姿态,担心我内心受伤。
“我并没有那么要强。要是真受了刺激,我会直说的。”
邦子缓缓点了点头:“我想你也会的……”
“家长会的内容,事后了解一下就行,还是工作优先吧。我知道,妈妈的工作越到年底会越忙。”凉子喝完卡布奇诺,端着杯子站了起来,“反正不用担心我,做你的事就行。学校通过紧急联络网发来通知,我想总不能瞒着妈妈,才来告诉你的。”
“这是自然。”邦子拿出了母亲的威严,可随即又陷入沉思,“要不我打个电话给仓田的妈妈,让她把家长会上听到的告诉我。”
“你说真理子的妈妈?她会不会去参加家长会都难说。”
“会去啊,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可凉子不这么认为。真理子的双亲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的人。说不定,此刻仓田家正进行着同样的母女对话:“对不起,真理子,爸爸妈妈都去不了家长会。”“没关系的,别放在心上。”
关于柏木卓也之死的严重性,妈妈似乎也抱有根本性的误解。凉子心想,不光是我,真理子恐怕也没有因这起事件受多大的刺激。
“死亡”确实会带来冲击,更何况是发生在身边、发生在校园中的事件。但是,这种冲击并非来自死者柏木卓也作为“同班同学”的身份。说到底,“同班同学”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不过是安排在同一个班级里而已,连朋友都称不上。
也许如此一本正经地思考此事的我,果然还是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隐藏起来了?
凉子一声不吭地站在水池边清洗马克杯。母亲问道:“柏木就是那个不来上学的孩子吗?”
“是的。从十一月起就不来上学了。”
“真是被人欺负了?”
“听谁说的?”
“嗯,听到一点。”邦子含糊其辞地答道,“你觉得他的死与遭受欺负有关吗?”
关掉水龙头,凉子将马克杯放到控水板上,抬头答道:“不知道。”
母亲默默凝视着梁子。
“我对柏木一点也不了解,所以不知该作何感想。”
“你对柏木不感兴趣,对吧?”
不感兴趣。没错,就是“不感兴趣”。这正是凉子想找而没找到的表达方式。
“我想是的。不管他上不上学,在不在教室,都跟我无关。”
邦子平静的语气中略带悲哀:“为什么对他不感兴趣呢?”
“这个……”凉子露出了少女脸上罕见的苦笑,往上捋了捋头发,说道,“这就更不知道了。估计是因为我和他不是朋友。”
要挨骂了――这个念头掠过凉子的心头。怎么能说出这么冷酷无情的话呢?
可邦子并没有发火。她依然坐着,喝了口马克杯中的卡布奇诺,又说:“这就好。知道你没事,妈妈就放心了,不会再问这问那了。”
母亲的口气十分吻合。可凉子却觉得自己比挨了骂还要难堪。一时间,她的目光竟无法从母亲的脸上移开。
10
体育馆入口处并排放着两只大纸箱,每只都足以轻松藏进两个小孩,乍看之下不禁令人好奇,从哪儿找来的大家伙?一只纸箱里放着许多拖鞋,另一只里则有不少半透明尼龙袋。纸箱旁边站着一对男女,手脚麻利地为排队进场的家长们派发纸箱里的东西。他们用意明确:在此换上拖鞋,并将脱下来的鞋子装入尼龙袋。简直像面向学生的大众居酒屋。藤野邦子心里犯着嘀咕。家长中还有些人竟自带拖鞋而来,真是用心周到啊。
最终,我还是来了。
凉子让自己以工作优先,这份心意固然令人欣慰,但邦子觉得这次家长会意义重大,不能佯装不知情。
纸箱旁边的这对男女虽然身着便装,但应该是学校的员工,分发拖鞋和尼龙袋时,还毕恭毕敬地对进场的家长鞠躬寒暄:“晚上好。”“您辛苦了。”
有位学生的母亲向那名女性打了声招呼:“是山里老师啊。”
还亲切得鞠躬回礼。无论是校门口还是体育馆的门口,都没人问“您是哪位同学的家长”这类问题,也没有准备姓名登记簿,令人感到自由放松。
邦子原以为学校举办这样的家长会,是一种应对媒体的手段,现在看来自己的猜想完全落了空。四下张望,不要说电视台的摄制人员,连记者模样的人也不见一个。难道说,如今学校里发生学生死亡事件已经不算新闻了吗?或许是别处发生了更严重的事件?邦子出门前没看电视,对此并不了解。
看看手表,时间已是六点五十。现在双职工家庭增多,为了让尽可能多的家长参加,才要安排在这么晚的时间开家长会。
眼下已是年终腊月,这一时刻的天空看不出傍晚的影子,已然是夜晚时分。天空中阴云密布,看不到一颗星星。学校里黑黢黢的建筑物冷峻地伫立着,抬头看去,它们的轮廓将天空分割成带有锐角的块状区域。就校园的面积而言,实在称不上宽敞,但城市中有这样一块空地已属罕见。仰望夜空,连夜色也比别处稀薄许多,或许也因覆盖着地面的积雪反射出光芒的缘故。一楼教室有一半晃着明晃晃的灯,借此可以隐约看到操场边的足球门框。
体育馆内,屋顶的荧光灯十分耀眼,邦子一走进去,便不由得眯缝起眼睛。由于这里兼做礼堂,因此长方形馆内的一端有个讲坛。此刻讲坛上空空如也,整个体育馆内只有那里没开灯。看来,今天的家长会没有安排教师高坐讲坛之上。体育馆的地面被三色油漆涂成大小相异的三个活动区域。白色区域是排球场,黄色区域是篮球场,最小的红色区域看不出是用于什么运动。
球场上整齐地排列着折椅,其中大约一半已经坐了人。与音乐会的会场不同,人们都将前排空着,纷纷从正中间开始入座。后排的座位也颇受欢迎。场内人声嘈杂,氛围自然不可能令人愉快。
这里相当寒冷。公立学校的体育馆一般不会安装空调。场内有两三个煤油炉,估计是临时搬来的,可要靠这点设备来使这巨大的空间变温暖,实在不可能。邦子连大衣都没脱,直接在就近的折椅上坐下。那是倒数第二排最靠左的座位。
这一排的其他座位都已坐满。与邦子相邻的座位上坐着一位女性。她将头发染成棕色,穿着一件与发色十分相称的皮风衣。邦子落座后,她朝邦子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邦子也向她点头致意。
“真冷啊。”那人搭话道:“没有暖气,孩子们还真耐得住。”
邦子微笑着说:“只要活动开就不觉得冷了。要是一动不动地待着,确实够受的。”
“哪里,孩子们也很怕冷,夏天又热得像蒸桑拿。装一套空调又不见得罪过。”
看来她确实很冷。皮风衣虽挡风,但不够暖和。
“我很少来参加学校举办的活动,您常来吗?”邦子套话道。
棕发女性摇了摇头。“我只在学校举办校内合唱音乐会时来过这里。是去年吧?”她微微偏了偏脑袋,“据说附近的居民会有意见,在这儿开音乐会太吵,因此从今年开始就要借用区居民会馆。”
“是吗?”邦子附和道。原来在体育馆里办合唱音乐会还会被投诉噪声扰民,可见学校的运营真够辛苦的。
“我对pta(注:家长教师联谊会parent-teacherassociation的简称。用于加强家长与学校之间的交流的一种组织。)没什么兴趣。”棕发女性不屑似的说,“可今天的集会不能不来。”
“您的孩子跟去世的那孩子同班吗?”
“怎么会?”那人瞪大眼睛,使劲摇了摇头。“不是。可我们家孩子胆小,很害怕,非要我来听听。”随即,她放低声音,将脸凑近邦子,“有人说那孩子是受人欺负,被人弄死的。”
“真的吗?”
“据说他是跟不良团体闹冲突,之后就不来上学了。”
“啊,怪不得……”
棕发女性斜瞥了邦子一眼,好像在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真是够呛……”或许是几句悄悄话缩短了距离感,棕发女性好像要推心置腹一般感慨万千地说,“孩子死在学校,对于做父母的简直是一场噩梦。虽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学校必须负全责。”
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腋下夹着几张折椅,弯着腰一路小跑着从她们身边经过。他径直跑到第一排前,开始一张张摆放椅子,看来是给教师们坐的,还在那儿竖了一支麦克风。
“七点了。”棕发女性看着讲坛上方的圆形挂钟说道。
会场里已坐满八成,到场者大部分是女性,也就是在校学生的母亲。纵观全场,当爸爸的只有零星几个。
前排的空座位现在也坐满了人。刚才排椅子的西装男子正在调试麦克风。音响很差,声音都走调了,可他不顾这些,开始讲话:“很抱歉,今天临时通知大家前来。在此我,我对大家应邀出席表示感谢。家长会马上就开始了,请大家稍等片刻。”
就像事先排演好似的。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入口处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一群人,领头的是一名五十来岁的小个子男人。他们统一低垂着眼,满脸慌张。
老师们上场了。
正如邦子料想,最后放置的那排椅子是为老师准备的。这批人没有马上坐下来,而是在椅子前站成一排。这时,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一个体格魁梧的男子猛地起身走近那排人,低声说了些什么。教师们纷纷点头。
不一会儿,那个五十来岁的小个子男人被请到前排,站到麦克风跟前。“谢谢大家在这么晚的时间来此汇聚。我是校长津崎。”
表情沉郁。家长席鸦雀无声。
津崎说完后离开麦克风,深深鞠躬。身边站成一排的教师也跟着鞠了一躬。算上校长和穿灰西装的男人,一共有八人。其中两名是女性,一人身穿白大褂,估计是保健老师。
“这次,本校发生了十分不幸的事件。想必大家都已知晓,昨天早晨,学校边门旁发现了去世的二年级一班的柏木卓也。这一事件给本校学生造成了难以想象的打击。为什么没能在此类不幸事件发生前预先阻止?作为教师的我们深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校长垂下眼睛,停顿了一会儿。由于紧张,他这番话说得有些结巴,嘴角极不自然地扭曲着。
他身穿一套旧得有些土气的西装,从领口处可以看到里面的黑马甲,领带打得规规矩矩,使他看起来不仅个子小,脖子也显得粗短。自参加凉子的开学典礼之后,邦子是第二次见到这位老好人模样的校长。和上次的印象一样:亲和有余,威严不足。估计在背后,学生们没少捉弄他。
根据职位高低的顺序,紧挨着他的男子应该就是副校长。他倒是个时髦人,即使离得这么远也看得出他身上的西装相当脱俗,年龄好像也比校长要小得多。他身边是一位年纪跟校长相仿的女性,那是年级主任高木老师。
津崎以克制的口吻继续说:“为了缓和学生与家长的悲伤和担忧,我们安排了这场家长会。对此次不幸事件的前因后果,我们将根据目前已了解的事实,尽可能详细地向大家作出汇报。”
说到这里,他朝身边的老师们看了一眼。
“首先,请允许我介绍出席会议的本校教师。”
果然,那位身材修长、衣着时髦的男子是副校长,名叫冈野。她低头鞠躬时,用发蜡定型的头发在荧光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二班、三班和四班的班主任依次鞠躬介绍后,便是身穿白大褂的保健老师尾崎。那个调试麦克风的灰西服男子则是事务所的村野。
“还有一位将晚一点到。他是一年级的担当教师,同时也担任二年级社会课的楠山老师。昨天柏木被发现时,他正好在场。”
津崎校长讲到这里,坐在第一排正中的男子站了起来,从校长那里接过麦克风后,慢慢转过身。
邦子正感到好奇,这位身材魁梧的男人一开口,她立马明白了。
“亲临会场的各位家长们,你们辛苦了。我叫石川,是城东第三中学pta的会长。”
他身穿混色羊毛上衣搭配黑色高领毛衣,衣领处缀着一枚明显的金色徽章。他用比校长直率得多的口气流利地说了起来:“今天的家长会是应pta的强烈要求召开的。柏木的事情已经由部分报纸和电视作了报道,我们居住的地区不大,想必大家已经听到各种各样的传闻了。眼下这种令人不安的、信息不透明的状态长期拖延,对孩子们的纯真心灵极为不利。我希望今天能在此将可以公开的信息开诚布公,让大家放心。同时,也希望在城东第三中学今后的工作上,继续得到各位的大力支持。拜托大家了。”
说完,他毕恭毕敬地低头鞠躬。寥寥数语后,他已经控制了整个会场。
“工作真卖力啊。”邦子身旁的棕发女性小声说道。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看来是一位干练的会长。”
“这位石川先生有四个孩子,一个个送来这儿上学,不愧是pta当家人。”
“哦……”
“有人肯处理麻烦事,总是好的。”
“他本身也有工作吧,真够他忙的。”
“他是某建筑公司的社长。”棕发女性说,“很有钱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看上去要比老师们通达人情世故得多。
“所以,他出任pta会长就跟玩儿似的。”棕发女性从鼻子里发出“哼哼”的笑声。邦子默不作声。
石川会长对此次事件发表了一通莫大的遗憾后,说道:“下面,就由校长先生来说明一下此事的前后经过,之后是答疑时间。对了,一班的家长可能注意到了,本应出席的一班班主任森内老师今天没来……”
津崎校长刚想走上前去对此加以解释,石川会长却紧握麦克风不肯放手。
“大家知道,森内老师是新人,年纪轻轻,这次受了刺激病倒了。当然,她已认识到自己的责任。虽然她今天缺席了,但请大家谅解。”
想说的话都说完了,石川才将麦克风让给校长,长出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座位。邦子暗自感到可笑,心想:这样的人真是哪里都有。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
会场各处传来一阵小声议论。具体内容听不清,只知是有关“森内老师”的只言片语。估计窃窃私语的都是一班的学生家长。
麦克风回到校长手中,他并没有马上开口。石川会长又探出身子,快速地跟他说了些什么。
是在对校长作出指示,还是斥责他?看到津崎任人摆布的模样,邦子不禁感叹:这位校长真是没用啊。
“呃,各位……”津崎校长尴尬地干咳几声后,从西服上衣内侧的口袋中拿出一份折叠好的稿子,顺手戴上老花眼镜。圆脸上架一副圆镜片的眼镜,两只小眼睛在镜片后面眨巴着。
“下面,由我来说明发现柏木的经过。”
聚集在体育馆的家长中’直到此时才现出几分紧张的氛围。摇摆不停的脑袋全都停了下来。大家的目光一齐射向津崎校长。
新闻报道只说过学校内发现了柏木卓也的遗体。从凉子口中邦子也仅得到“在边门旁”这一条信息。
津崎校长说,被发现时,柏木卓也躺在边门内侧的校园里,身体埋在雪中,已经冻僵。家长席上传来一阵惊呼。校长又说,发现柏木卓也并马上向老师报告的,是同为二年级的一名学生。会场里又出现了片刻的骚动,包括邦子在内,家长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一情况。邦子心想:那孩子现在怎样了呢?
津崎的视线离开手中的稿子,抬起头继续说:“对于发现柏木卓也的同学,学校将予以谨慎对待,采取妥善措施,尽量缓解他所受的刺激。该同学的家长并未出席今天的家长会。我们将与他们个别沟通,保持密切联系。”
学校拨打电话报警,警察和救护车来校;对来校的全体学生发布校内广播;发放成绩单后,安排他们依次离校……津崎校长继续着他的情况说明。虽然他看着手里的稿子,可邦子觉得那只是时不时核对一下信息,该说的话他已全部记在了脑子里。虽说他看起来不怎么中用,可毕竟是校长。他的语调正逐渐趋于平稳。
说明过程中,他始终没有使用“尸体”这样的字眼,总是称其为“柏木卓也”。“将柏木卓也送到医院”“和柏木卓也的家长取得了联系”……邦子心想,在学校,“死亡”应该是个最忌讳的字眼。这毕竟是个聚集着许多尚年幼的孩子的场所。
“事发后,我和班主任森内老师立刻拜访了柏木的家。当时他母亲在家,森内老师便陪她去了柏木所在的城东医院,让他们见了面。”
你的孩子去世了。当被人告知这一信息时,做母亲的会是怎样的心情呢?邦子也经历过亲人和好友的死亡,应当可以想见。但母亲对于孩子倾注的心血,远比其他的感惰更强烈,甚至完全无法比拟。对母亲而言,孩子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是从自己的身体上分离出来的生命。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这样特殊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学生们回去后,警察在校内进行了取证。”津崎校长将手上的稿子翻过一页,“无论是对校方还是对警方,都很难判定柏木是卷入了某起事件,还是遭遇了不幸的事故。校内的勘察取证因此而格外仔细,校方也作了力所能及的配合。”
邦子从包中取出她爱用的圆珠笔和笔记本。
“二十四日整天都未开展社团活动,没有一名学生来校。教职工倒是有几位,下午五点前也都回家去了。正门是锁着的,教职员工从边门进出。在他们回家后,边门由担任学校管理工作的岩崎总务关上了。之后,岩崎总务又于晚上九点和凌晨4020电子书两次巡视校园。”
邦子用圆珠笔飞快地做着记录。
“晚上九点的巡视中,岩崎到过边门附近,并未发现任何异常,门也是锁着的。4020电子书的那次巡视则仅限于校合内部。”校长有点难以启齿似的继续说,“如果岩崎那一次也巡视到校园,说不定就会发现柏木了。真是十分遗憾。非常抱歉。”
谁知道呢?在弄清楚柏木卓也的大致死亡时间前,什么也不好说。邦子心想,校长现在如此引咎自责也于事无补。
“说到警察仔细周到的勘查结果……”校长有点结巴地继续说,“校内并未发现任何外人入侵,比如窗户玻璃被打破之类的痕迹。校内物品与设施也未见异常。关于各教室内的状况,昨天学生们已经进入过,老师们也仔细检查过,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校长的两条眉毛靠得越来越近了。
“本校通往屋顶的阶梯位于大楼西侧,正好在边门那一侧口阶梯顶端,即通往屋顶的门是打开的,可判断为登上屋顶的痕迹。屋顶有积雪,整片积雪上并无脚印,但门上的锁确实被人打开了。”
这时,坐在邦子对角线位置上的一名男子举起手,随即站起身开始提问。由于没有麦克风,校长听不清他讲的话。一名职员将手持式麦克风递给他。校长将身子猛地转向这边,小眼睛又快速眨了起来,圆镜片的老花眼镜滑落下来。
男子将麦克风凑到嘴边,开始发问:“那是什么样的锁?”
津崎校长重重地点了下头,回到麦克风的跟前。“正如大家看到的,本校的校舍都是旧建筑,通往屋顶的门用的是挂锁。钥匙保管在总务室的钥匙箱。”
接着,一位坐在中央位置的女性家长发问了。她的音调很高,能够听清楚:“平时用得着屋顶吗?”
“平时并不使用。”津崎校长立刻回答,“屋顶周围设有拦网,考虑到万一有危险,本校禁止学生和教职员工登上屋顶。”
家长与校长的问答荡起一阵微波,在人群间扩散开来。人们交头接耳,有人点头,有人摇头,一排排脑袋起伏不止。津崎校长又从西装口袋中掏出一件白色的东西。这次不是稿件,而是一条白色的手绢。他用手绢擦了擦额头,似乎出了不少汗。
会场中的喧扰不见平息,也没有新的提问。津崎校长收好手绢,又将脸凑近了麦克风:“基于已有的发现,又考虑到通往屋顶的楼梯与发现柏木的后院的位置关系,便得出了柏木从屋顶的那个位置落下的可能性。我们并不知道他是如何登上学校屋顶的,因此目前只能称之为可能性。”
上了屋顶,然后落下。校长有意选用这些毫无感qíng • sè彩的客观性表达:既不是登上屋顶后跳下来,也不说是被人带上屋顶后推下来。
邦子心想,该有人出来挑刺了吧。果然,刚才发问的男人立刻开了腔。他在座位上发出了尖锐的声音:“也就是说,是自杀?”
刹那间,会场里鸦雀无声。
“对了,我是二年级一班须藤明彦的父亲。”提问者自报家门后转过身,半对着教师,半对着家长,继续说,“我听明彦说过,柏木与同学们相处不太融洽,是个多少有点怪异的孩子。据说他早就不来上学了,我家孩子听说他死了,马上想到了自杀。事实也是如此吧?”
就在这直接得近乎无情的提问的最后,麦克风发出了“吱――”的一声啸叫,简直就是在场各位家长此刻的心情写照,也是对津崎校长最适时的拯救。得益于此,校长能借着那刺耳的余音平复心情,再开口说话。
“到目前为止,尚未发趣现可以视作柏木的遗书的物品。”校长缓缓说道,每个字似乎都经过细心咀嚼,十分谨慎。可他话音刚落,家长中间又发出一阵窃窃私语。邦子清楚地听到身后有人嘟囔:“谁知是真是假?”
“据柏木的父母说,柏木平时会写日记,可这日记现在并未找到。目前并没有能用来推测柏木近期心情的直接材料。”
一位母亲举起手,起身提问:“是不是他本人将日记销毁了?”
“不知道。”
“他的父母亲是怎么说的?”
“他的父母也不知道。”
这下,听众席中发出了明显表示不满的嘘声,一排排脑袋开始激烈晃动起来。
一直手握麦克风的须藤明彦的父亲,继续用直截了当的语气追问:“尸检结果呢?应该能够判明死因吧?校长先生不清楚吗?”
“正式的尸检报告还没出来。”紧接着,津崎抢在须藤再次开口前补充道,“不过,昨天与今天,我们两次与警方取得联系,警方认为,柏木身上留下的伤是高空坠落特有的,即摔伤和骨折。此外并未发现别的外伤。”津崎校长的说话腔调叫人听了牙根直痒痒。邦子心思,这简直跟律师说话一个味儿。然而要想准确表述事件,不,应该说想要明哲保身地表达,往往就会变成这样。
“这么说来,不还是跳楼吗?”
面对须藤的追问,校长眨了几下眼睛,回应道:“应该说是从屋顶顶坠落而死。至于是他自己跳下去的,还是“别的原因?”
须藤突然泄气了,像牙痛似的皱起眉头,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校长的话未免过予谨慎了,我们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并非想归罪于某个人,能否请您更直率地回答问题呢?”
说到这里,须藤将脸转向家长们。“我的话或许言辞不当,但据我们家孩子说,柏木是个古怪的孩子。在场的一班同学的家长们,或许多少有所耳闻吧?对于这样的孩子,若是自杀,请明确地说出来。虽然值得同情,但我觉得还是直言不讳的好。不知道大家怎么想呢?”
邦子身边的棕发女性听了这番话,板着脸点了点头。每当她的下颌收起,脖子上就会出现深深的皱纹。
“自杀的可能性很大吧?”另一位坐着的母亲用高嗓门发问。
“对此我无可奉告。”津崎校长看来是准备慎重到底。
“他父母的看法呢?一般而言,自己的孩子会不会自杀,做父母的总该知道吧?”这位母亲话说得毫不客气,且介入过深。
石川会长上前从校长手里夺过麦克风:“柏木的父母都受了很大的刺激,这也是理所当然,尤其是他的母亲,已经倒在床上不省人事,警察无法询问她,葬礼也无法安排。我们根本无从深入了解。不过,”这时他特地加重了语气,“柏木的父母并没有吵闹着责备校方,或将此事归罪于谁。我以会长的名义保证。”
“可是,班主任不是感到责任了吗?甚至连家长会也不敢出席。森内老师明显在逃避。”
这口气就不仅仅是直率,而是透着恶意的刁难。尽管石川会长是个老江湖,可此时也忍不住皱起眉头,出面制止。
“夫人,您这么说话,森内老师可就受委屈了。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自己班上的学生去世,作为班主任都会感到自责。”
“作为班主任,她当然有责任了!”
“对不起。”邦子这一列座位的另一头,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站起身,银丝边眼镜的镜框在荧光灯下闪闪发亮,“我是一班田岛房江的父亲。平时我和女儿交流比较少,对这位柏木同学也是通过这一事件才知道的。我女儿跟柏木从未说过话,对他完全不了解。”
这时,另一支麦克风传了过来。递来麦克风的是一名身材健硕的三十来岁的男子。递出麦克风后,他站到教师那排边上去了。刚才校长介绍过,他是楠山老师。
“呃……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一班田岛房江的父亲。请允许我说上几句。”
他语调沉稳,口气庄重,让邦子感到放心。这样的会场里,具有如此风度的人物是必不可少的。
“刚才须藤的父亲也提到,最近一段时间,柏木没来上学。据我女儿说,这件事本身在班中并未引起多大的注意。因为柏木在班里没有关系亲密的朋友。请问事实真是如此吗?”
年级主任高木老师对校长低声说了几句话。校长点了几次头,再次转向麦克风。
“柏木从十一月中旬起便不来上学的确是事实。至于二年级一班的同学如何看待这一情况,请原谅我无法马上作出回答。答案只有逐一询问过一班的同学后才能知晓。不过,不来上学的学生心态因人而异,对待他们的方式也会有相应的变化。譬如在一些情况下,有朋友每天早上接他一起上学,或将听课笔记送到他家,类似这样积极主动的方法比较可取。而在另一些情况下,稍稍保持一段距离,静观其变的做法更能取得成效。”
“那柏木属于哪种情况呢?”
“属于后者。柏木不来上学的时间只有一个多月,并不算长,同时考虑到柏木本人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与其贸然刺激他,不如等他归于平静后,再慢慢取得沟通。这便是我们的应对方针。”
“这么说,正如我女儿和须藤所言,柏木没有朋友是符合事实的?或者至少可以说,他没有每天邀他一起上学,或打电话鼓励他去学校,或送课堂笔记给他看的朋友,对吧?”
“我说……¨随着一声微弱的发言,一只手举了起来。
田岛将麦克风递过去。
“我是三班一濑佑子的母亲。我女儿一年级时与柏木同班,还和他一起担任图书委员。他们虽称不上朋友,但有时也能在一起说说话。呃,我女儿佑子知道这次的事件后,非常难过,都哭了。”
“实在是非常抱歉。”津崎校长低头鞠了一躬。
佑子的母亲有些发懵。远远望去也能看出,她握着麦克风的手在微微颤抖。“呃,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您的女儿跟柏木多少有过一些交流。”校长帮助她解脱了窘境。
“哦,对。可我女儿并不知道他最近不来上学的事情。升入二年级后,他们不在一个班,两人也疏远了。上个月月底,我女儿说在路上偶然遇见柏木,跟他打了个招呼,可他不搭理。呃,我女儿并不迟钝,应该说是个老好人吧。她想起还有借来的书没还,她是个粗心大意的孩子,看到柏木才突然想起来,就说有书要还,改天就把书带到学校里去。可是柏木说不用还。呃,就是说,让我女儿收着就行。”
她越说越急,越急就越说不清,最后连听的人都觉得混乱了。总之,后来两个孩子间发生过这样的对话:「“那多不好,我明天带给你。”
“算了吧。反正我也不去上学。”
“咦?你不去上学了吗?为什么?”
“上学才傻呢。”」
一濑佑子的母亲憋得面红耳赤,可依然很努力地继续说下去:“从那以后,我女儿再也没见过柏木。当时他恶狠狠的样子,似乎吓到我女儿了。该怎么说好呢,应该是无依无靠吧。真的,他当时的脸色很吓人。”
“啊……”石川会长适时地附和了一句,“还有这么回事啊?”
估计会长以为那位母亲会继续说下去,可她竟直接坐了下去。邦子心想,要是坐在她身边,应该能清楚地感受到她上气不接下气的颤动吧。
会场里再次鸦雀无声,大家都显得情绪低落。尴尬的氛围笼罩着在场的家长们。
“如此说来,柏木还真足个孤独又固执的孩子啊。”这次仍然是田岛房江父亲的沉稳声线,把握住了会场的气氛。
他抬起头,犹豫片刻后,向校长提问:“不过听我女儿说,柏木不来上课,是因为之前的一次冲突事件。他抡起椅子跟什么人打了一架。我女儿还说,那根本不像柏木会做出的事情,她因此十分震惊。您能否详细说明其中的原委呢?”
邦子挺了挺后背,重新端正坐姿。这事儿她是头一回听说,凉子从未向她提起过。
津崎校长又跟高木老师窃窃私语起来。田岛房江的父亲继续站直,等待答复。不一会儿,高木老师起身走到麦克风前。
“我是二年级的年级主任高木。由于您的疑问和我有些关系,所以由我来回答。这件事说来话长,请大家耐心一些。”
说完,她环视会场一周。她很镇定,比校长更有威势,简直是从校园剧里走出来的资深女教师。这类教师一般不受学生欢迎。
高木老师以伶俐的口齿侃侃而谈:“您提到的冲突事件确实发生过。时间是十一月十四日的午休时间,地点在二楼的理科准备室。当时,柏木与同年级的三名男生发生口角,之后事态升级,在场的一班同学十分惊恐,便叫住了经过走廊的我。我到场后,发现没人受伤,就制止了这起冲突,但没有当场询问事情的经过。我让他们四人在放学后到教师办公室来找我。”
这时,麦克风又发出一阵低沉的啸叫声,高木老师却根本不当一回事。
“结果,来教师办公室的只有柏木一个人。我问他冲突的原因,他说,当时他独自待在理科准备室,那三个男生进来后,随手将标本和器材拿出来玩,他上前阻止,随后开始争吵。就在此时,一班其他同学跑来慌慌张张地劝架,并跑出来叫我。冲突事件的直接相关者,连柏木在内只有四人。”
“这只是柏木的一家之言吧?竹田岛房江的父亲问道。
“是的,与他发生冲突的另外三人的说法,等一下我会说明。是柏木还是别人先抡起椅子发起进攻的,我并未看到。不过当时室内桌椅散乱,有些还倒在地上,其他同学都很害怕,因此我判定这起冲突应该不只是口头上的。柏木说自己被人揪住衣领推了出去,但并未受到伤害,不必接受治疗。他当时非常镇定。”
说到这里,高木老师用挑衅般的目光扫视会场。
“与柏木发生冲突的三人并非二年级一班的学生。他们午休过后的第五节课,并不是来理科教室听课的,却擅自闯进准备室,随意摆弄里面的器材,还对出面制止的柏木施加暴力。这自然不是什么正当行为。我对柏木说,你出面阻止他们胡作非为是正确的。老师会严厉批评他们,让他们来向你赔礼道歉。我还告诉他,如果就此事再发生任何冲突,要马上报告老师。”
高木老师声音洪亮,说话时两眼放光。邦子注意到高木老师的眼神并非在挑衅,而是在生气。她那怒不可遏的模样,仿佛刚才描述的事件就发生在昨天,依然历历在目。”我也从闯入理科准备室的那三名男生那里了解过情况,他们承认大致过程与柏木所说基本一致。不过他们声称是柏木主动挑起争端的。柏木辱骂了他们,他们感到受了愚弄才发火的。我询问辱骂的内容,他们没说。他们当时都相当冲动。”
“无论经过如何,擅自闯入理科准备室,随意摆弄器材和标本,总是他们的不对。在我指出这一点后’他们也承认揪住柏木并将其推开的暴力行为,因此我要求他们向柏木赔礼道歉。我吩咐他们明天同一时间到教师办公室来后,就放他们回去了。”
高木老师吐出一口气,挺了挺腰背,继续说:“第二天,尽管不太情愿,三个人还是照我的吩咐来到教师办公室。柏木却没有来。从那天起,他就不来上学了。”
高木老师目光炯炯,依然充满愤怒。邦予感到,这愤怒中多少有一分是针对班主任森内老师的。
“我们很担心,便立刻去他家进行了家访。柏木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我们只能隔着房门和他对话,他清晰地表明,再也不想去学校了。我自然地认为,他不愿上学的原因来自理科准备室发生的时间,于是对他说,那件事我们会认真处理,他们对你施暴是不对的,一定让他们向你赔罪。可柏木回应说,自己不上学的原因不在于此,无论老师如何处理,都无济于事。”
无济于事。这不像是二年级学生会说的话。
“这是柏木的原话?”田岛房江的父亲问道。高木老师没有看笔记本,而是凭记忆说的,难保不走样。
然而,高木老师坚决地答道:“是的,这是柏木的原话,我并未作丝毫改动。”
“那柏木是否说过,导致他不愿上学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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