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下) Episode.3 Neverland-2(2/2)
不久后,依莉莎也受到影响哭闹了起来,就连低年级的男孩们也露出哭丧的表情,伙房的气氛变成像是在举办某人的丧礼似的。即使如此,所有人还是把汤和面包吃得一干二净。
※
母亲过世时,艾弗朗才刚满十三岁。北西贝里和南西贝里的对战依然持续进行,不过当时的街头战战况较不紧绷,学校和街上的巴士也还能维持正常运作。
关于母亲,并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回忆。她的身心状况本来就不太好,时常挂病号,不过自从接到长年在外打仗的父亲阵亡的消息后,情况就更加恶化,几乎整天卧病在床,在她去世前的最后一个月还住进了医院。他只记得自己去医院看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去办理住院手续;第二次是母亲住院后过了三周左右,从学校回来的他突然一时兴起,搭上了开往医院的巴士。
背部靠在枕头上的母亲,比起三星期前看到时更显清瘦,编成两条辫子的红铜色头发看起来非常干涩,似乎一碰就会像灰烬一样落下。艾弗朗并没有坐在床边,而是把椅子拉过来坐在距离母亲脚边稍远的地方。他虽然来探视母亲,但却没有特别想聊的话题,只是不发一语地任时间流逝。隔开病床的布帘另一边,前来探望同房病患的小孩,正伶牙俐齿地报告着学校发生的事情。他心想:要是自己也能那样滔滔不绝就好了。但他觉得那样反而不自然,因为他记得在家时也不曾这样和母亲聊天。
就这样无聊地过了二十分钟左右,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他心想:该回去了。然而这时母亲只问了短短一句话:
「你怎么会来……?」
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他惊讶地看着母亲,母亲的视线落在放在棉被上的双手(他记得母亲的眼睛是比较常见的咖啡色,但儿子不只头发,就连眼睛的颜色也带着浓烈的红色。出生后母亲第一眼看到他时,应该震惊得几乎抓狂吧)这样说道:
「我觉得你讨厌我。」
「……为什么?」
到病房后第一次发出声音的他,已经很久没和母亲说话了。他本来以为母亲不喜欢他。
对于他的反问,母亲并没有回答。不过只要稍加思考,应该就能想到很多理由。确实和朋友们的家庭相比,他和母亲的感情并不融洽。在旁人的眼里,或许会认为他们的亲子关系已经荡然无存。他早上独自起床,没吃任何东西就去上学,回家后餐桌上也不会出现煮好的晚餐(就是因为这样,他们家并没有餐前祷告的习惯)。母亲几乎每天都关在寝室里,就算他回到家里,也鲜少会和母亲交谈。虽说靠着政府的补助金勉强可以度日,但就连去申请补助金的也是他自己。
即使如此,对他来说和这样的母亲一起生活,早已习以为常了。
「我就只有妳一个老妈。」
他以平时的声音这样说。
因为母亲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他心想:是不是自己说了什么惹她生气的话?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发现母亲握着棉被的拳头微微颤抖。接着便看见母亲那双细得只剩皮包骨的手,以及身上即使披了一件开襟毛衣,仍可看出略显单薄的肩膀。他现在才发现原来母亲这么瘦,这时他才想:早知道应该多来几次才对。
「对不起,艾弗朗……」
透明的泪珠啪答啪答地落在紧握着棉被的纤细手背上。
「我是个糟糕的大人……我没能为你做些什么……」
「嗯……我也很抱歉。」
他仍然用一如往常的声音这样说。因为平常母亲几乎不会和他有肢体上的接触,所以他并没有让母亲抱他的习惯。但许久未开口呼唤他名字的母亲今天叫他了,光是这样就令他感到很满足,那一天是非常幸福的一天。
同时那也是母亲最后一次叫他的名字。一星期后,他就在学校接到了噩耗。
我就只有妳一个老妈。
其实他说出这句话时并没有多加思考,不知不觉就脱口而出。但现在却反而成了警惕自己的一句话。
对那些失去双亲、无所依靠的孩子们来说,现在也只能依赖他一个人……不,一个人承担太令人生气了,所以他决定要和约雅敬一起分摊。
「……?」
艾弗朗突然被似曾相似的感觉包围,他抬起头来。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挂在黑板正上方的时钟,黑框里的圆形数字盘上,冷漠的黑色数字排列成圆形,那是和所谓的个性化或装饰性完全沾不上边的指针型时钟。52、53、54……稍稍弯曲的秒针在泛黄的数字盘上迟缓地爬着,缓慢地刻划出时间。
57、58、59……
「喀锵」一声,分针动了一下,显示两点五十七分。这个时间从殖民时代开始一直沿用至今,是那颗遥远行星上的时间制度。
(……现在是在搞什么?)
以前似乎也有过完全相同的瞬间——不,不对。令他感到不对劲的并不是这股似曾相似感,而是那股似曾相似感有些不协调。彷佛有某种原先不属于那股感觉的东西混入了其中。
(……到底是什么?)
对于自己思忖的事感到不明就里,这不禁让艾弗朗皱起眉头,心中纳闷了起来。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自己竟然感受到一股和原先不太一样的似曾相似感。但这样不就不能称为似曾相似了吗?
他想要伸手掏出口袋里的香烟,但这才想起来,刚才在伙房前已经抽完最后一根了。待会儿再从空罐里捡烟蒂吧!无所事事的他坐在课桌上,悬空的双脚晃来晃去,同时望着眼前那块被白色粉笔画满涂鸦的黑板。
『今天的值日生——莎拉和拿哈尔。』。『←不对,那是塞特乱改的。』、『依莉莎今天又尿裤子。』、『我才没有呢!』、『艾弗朗和琦莉在楼梯下亲亲!』、『注意!今天严禁踢足球!』另外还有从黑板最左侧画到最右侧弯弯曲曲的铁道线路;还有好像是在画女孩,但又不像是人类身体的图案。
黑板角落还写着小小的文字:
『拜托战争快点结束,让我可以早日回家。』
不知道是谁在何时写的,字迹潦草拙劣。即使不断有人重复在上面涂鸦写字,不知为何字迹却能一直被保留下来。
少年伸出右手,把手掌放在黑板上,然后左右摩擦线路的一部分,粉笔灰便沾到他的手指上。虽然他觉得里头似乎也有他的涂鸦,但却忘了是哪一个。应该是除了那句『拜托战争快点结束,让我可以早日回家』之外的某一个吧?但他早就无家可归了。
下午的教室显得异常安静。不久前还有啜泣声从背后传来,但不知何时似乎也安静下来了。
他轻轻转动上半身回头往教室一看,他不记得从窗边数来第三排是谁的座位,而黑发少女就孤伶伶地坐在桌子前。桌子虽然被小刀刻了简短文字(可能是心仪女孩的名字),但仍看得出刻意消除过的痕迹。她应该比自己大一、两岁,不过她那压低着哭肿的双眼、瑟缩的样子,感觉非常孤单无助。他这才勉勉强强对这女孩逐渐产生和那些小鬼相同的感情。
「妳不要紧了吗?」
被他这么一问,少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对不起,真丢脸……我、比大家都年长。」
「妳不用在意。」
她突然在伙房里哭了起来,不过其它人并没有敏感到因此中断用餐,大家就在一片尴尬的气氛下继续用餐。饭后小鬼们又跑出去踢足球(因为他们在教室里吵闹,所以把他们赶到教室外)。从敞开的窗户流泄进来一股秋末的冷冽空气,以及在校园里玩耍的少年们天真无邪的欢呼声。
即使艾弗朗因为自己年纪最大,难免会觉得自己对学校那些小鬼得负起一些责任。但面对突然闯入他们日常生活的琦莉,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责任与义务。首先,带她回来的是约雅敬,所以他没有任何理由要照顾她,或是根本不用理她。
他在心中反复喊了五次左右「不要理她」,但最后还是「呼——」的一声,垂头丧气地长叹了一口气。他开始厌恶这样的自己。
他跨过课桌,朝另一头重新坐好。
「妳从哪里来的?我送妳回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怎么回去?」他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很远吗?没关系,只要去废墟就可以找到还能发动的车子,虽然我不会开车,但约雅敬会开。」
「不是这样。」
被她以些微强硬的口气打断后,艾弗朗愣了一下便不再开口。少女的眼珠往上窥看着他的表情,然后又把视线落在桌上约涂鸦。
一字一句像是要说服她自己似的,用谨慎的口气继续说:
「我所住的西贝里,战争在几十年前就已经结束了,现在是太平世界,没有军队,这里已经建造了一座有钟塔的游乐园,那里是一条人偶大街,马路上也没有一堆死人,所以……」
她停顿了一下。
「我,认识一个叫做艾弗朗的红发男人,那个人在很久以前的战争……」
少女显得支支吾吾的,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她听见在校园里追着球玩耍的少年们声音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模糊歌声。口齿不清的女孩歌声,应该是依莉莎吧?她的脑海里浮现那个年纪最小的女孩蹲在单杠下的砂坑里,一面在砂上画画,一面哼着她最喜欢的那句歌词。虽然唱得不好,但声音清晰悦耳。
「那个……」
艾弗朗以略带困惑的表情看着窗边的座位。
妳的头脑没问题吗?
艾弗朗想要这么问,但看少女说得似乎煞有其事,反而让他感到犹豫。除了这句话以外,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
虽然他很讨厌看书,不过却很喜欢图书馆的静谧,所以常去那里睡觉。他想起曾看过一本放在故事区书架上的旧小说,当时几乎像是吃了安眠药似的随意浏览。那好像是一本讲述一只猫被冷冻了三十年,醒来后得到一台能穿越时空的机器,回到过去复仇的故事(可能有点出入)。先不管那个了,他心想:在医学或心理学的书架上,应该有解说妄想症和说谎癖之类的书吧!
「把那个擦掉!」
艾弗朗听见身旁传来口气不悦的声音。转头一看,约雅敬就站在靠近走廊的窗外。
「那个是指什么?」
「就是那个。」
他追随着蓝灰色眼眸的视线所指的目标,越过肩头转头望着黑板上的涂鸦,不过他并没有立刻理解约雅敬所指为何。艾弗朗的视线游移了一下,最后才停留在那句『艾弗朗和琦莉在伙房前亲亲!』上。
他眨了眨眼睛,将视线转回约雅敬身上。
「这个?」
「不……那个……」
被艾弗朗这么一反问,约雅敬露出像是被骗的表情,眨巴着眼睛。「我刚才想讲什么啊?没什么啦,我还以为有什么呢!」他到底在说什么?
刚刚在这些涂鸦里有这一句吗?眼睛虽然看见了这句话,但它至今却不曾传达至脑里。艾弗朗正觉得纳闷时,约雅敬把手肘靠在走廊的窗框上问道:
「你们真的亲了吗?」
「才没有!」
「是吗?」
约雅敬抿嘴一笑回答后,艾弗朗就抓起粉笔扔了过去。「我说没有就没有!」、「知道了啦!真危险。」反正应该是塞特恶作剧写的吧?真是的。
艾弗朗望着坐在靠近校园窗边的少女,两人莫名尴尬地四目相交后,又立刻撇开视线。他跨过课桌面向黑板,但因为找不到板擦,所以就用手随意擦掉名字的部分。
约雅敬只是不发一语地看着,没再多说什么——
「……只有这个吗?」
艾弗朗便转过头询问,约雅敬则狐疑地皱起眉头。
「什么只有这个?难道还有别的吗?」
「战车呢?」
「战车?」
「不……那叫什么来着?」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战车?自己边说边觉得莫名其妙。但艾弗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和刚才一样,一股似曾相似感中还夹杂着另一种不协调感。虽然感觉很朦胧,但他觉得仿佛有某种原先不属于这里的东西混入其中。
(是那个女的……?)
艾弗朗又再次转向从窗边数来第三排的座位,就在他和少女四目交接的瞬间——
他突然明白了那股不协调感的真正原因。
那位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少女——约雅敬来这里之前,教室里应该只有他一个人。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而带她回来的约雅敬,没走原本该走的回程路线,所以才会不知道战车的事——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里快速转动。
艾弗朗吃惊地转头仰望黑板上的时钟,已经快要三点了。朝着数字盘顶点移动的秒针却刻画出倒数的时间。9、8、7、6……反复看过好几次的时间,同样的时间不断地循环。早上起床后玩耍,接着吃饭,慢慢地消磨时光。到了下午三点整,炮击的流弹就会落在校园里——
3、2、1……
「约雅敬!把孩子们——」
艾弗朗对着走廊大叫的同时,从课桌上滑了下来,当他想跑向靠近校园的窗边时……
0。
「——!」
不知是谁在窗下尖叫。
当艾弗朗的潜意识告诉他来不及闪躲时——「趴下!」、「咦?」他拉着坐在窗边的少女衣服,把她拖倒在地。下一刻,头顶那面墙的窗户玻璃立刻膨胀成圆顶状,接着无声无息地粉碎进裂开来——或许有声音,但是冲击波贯穿耳膜,暂时把他关进无声的世界中。整间教室弥漫着白雾,无法判断是硝烟还是玻璃碎片,眼前变成一片白茫茫。
他抱着少女的头躲在桌子后方。在已丧失视觉和听觉的状态下,只有玻璃碎片砸到背部的触感让他明白周围的状况。
几十秒、说不定只有短短的瞬间,虽然如雨点般打在艾弗朗背部的碎片停了下来,但现在仍处于粉尘弥漫的白色烟雾中。即使咳个不停,他仍缓缓地抬起头,堆积在头上的玻璃碎片像砂一样滑落到地板上。他手里抱着的少女显得全身僵硬,此刻也心惊胆战地抬起头,「……!」四目交接时,少女的脸色大变,好像在对他说些什么,但耳膜尚未恢复正常,只看见她的嘴巴一开一合,似乎是在说「不要紧吗?」艾弗朗也不太确定,但一摸太阳穴才发现手掌上沾满了血。
在逐渐恢复听觉的耳膜中,不断听到像是敲钟时发出的嗡嗡噪音。这个噪音不但使他的太阳穴疼痛,甚至让他感到头昏,大脑的功能几乎无法正常运作。在他脑海的角落,好不容易听到一个有意义的声音,彷佛是约雅敬在叫唤着什么:「……弗朗!」
「艾弗朗!」
刚才趴在走廊上的约雅敬,一站起来就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他大可不必这样拼命叫唤——先不管这个了,他更在意为什么听不见依莉莎的歌声了呢?
艾弗朗放下手里的女孩,爬到窗边。他抓住窗框,碎裂后残留在窗框上的玻璃割破了他的手。但他毫不在意地抓住窗框站了起来,并把头伸出窗外。
外面鸦雀无声。依莉莎的声音,以及刚才在校园里玩耍的低年级男孩的声音也突然消失。仿佛只是因为用餐时间,校园里才暂时空无一人。只要再过五分钟,狼吞虎咽吃完饭的小鬼们就会大声欢呼冲出来,因此现在只不过是一如往常的宁静——艾弗朗希望是这样。
失去主人的足球,无依无靠地滚向一片焦黑、冒着阵阵浓烟的校园角落,最后停在车站前广场上那座彷佛现代艺术品的扭曲单杠下。
一个小女孩倒卧在单杠下的砂坑里。
轰……
不管走到哪里,天空都是一成不变的砂色阴天。看似遥远却又近在咫尺的地方,低沉的大炮声持续轰然作响。
※
他在天桥南端边缘的阶梯前停下脚步。
一下阶梯的正面有一道拱门,两具身穿盔甲的骑士伫立在门的左右两侧守护着。他无意义地和盔甲骑士对峙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移开,转而眺望着门内的深夜游乐园。矗立在中央的钟塔白色数字盘变成了朦胧的光源,让那座被迷宫墙壁包围的机械装置街道顿时浮现阴影。
从目前位置一直到他可以辨识的范围内,并没有看到他要找的那个女孩。难道真的非下去不可吗?他把手掌伸向眼前的虚无空间,虽然隔着一层皮肤,但还是感受到和第一天相同的磁场存在,吓得他赶紧缩回自己的手。殖民祭第一天后他就没再来过这里,但这层空间似乎并没有因为过了几天而消失。
从左手的小指指根开始,他感觉整只手都怪怪的,不但关节肿大而且还渗出血来。他仔细一想,才想到应该是当时用手槌打卡车车厢造成的。这样说来,现在他才第一次仔细地端看自己的手。
他就这么伸着手闭上眼睛,集中意识后,将想象的影像与残留在视网膜上手的影像重叠在一起。显示在视网膜上的手,上头有一团焦油血液像黑虫似的蠢动着,慢慢缠绕在伤口上,使得已破损的细胞逐渐接合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后,他张开眼睛一看,左手皮肤上的伤口已被填平,只留下血迹。虽然关节裂伤尚未完全治好,但也暂时做了急救处置。
不过,类似偏头痛的疼痛感却开始渗入右眼内部。他皱起眉头把手插进口袋里时,隐隐约约听见说话声。
「我去看过,但人已经不见了。」
「不见是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
「可能被谁拾走了吧?」
感觉有好几个人从北边的新市镇走过天桥而来。
「会不会是她自己醒来回去了?」
「是谁说她已经死了?」
「是你吧!」
「啧!真是太可惜了……」
从黑暗那一头传来的声音逐渐接近,三角伞瓦斯灯洒落的昏暗灯光下出现了三道人影。哈维只转过上半身站在天桥南边的尽头等待着,而那群人也发现了他,随后他们明显露出了警戒的眼神。虽然觉得对方都是些陌生面孔,但很遗憾——这算是幸运吗?他觉得对方很眼熟。他们就是在商业区踢走他打火机的那群人。
「……嗯,原来是你们。」
哈维说话的同时慢慢地转过身,发出了不带一点杀气、无精打采的声音。
那些家伙可能以为他是游乐园的警卫而有所警戒,但发现是哈维后,立刻就松懈下来,反倒摆出一副「你这家伙搞什么嘛」的霸道态度,慢慢地走近他。他们对哈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其中一人似乎发现了什么,突然大叫一声「啊——」然后又说着和之前一样让人听不懂的黑话。
一号、二号、三号,他从第一个人开始编号,虽然有一个特征明显的家伙,就是那个脸上贴着纱布的男人,但是他并不想帮他取个响亮的外号加以区别。这样为对方编号后,在他的意识里便会自动不把那些家伙当人看,而他看起来仿佛也像在念一般的数字。
「怎样?有什么事吗?」
他都还没采取任何行动,对方就一副要来找碴的样子,面对他最左边的一号(左边不是三号吗?随便啦!)伸出手推了一把他的肩膀。
他伸出放在大衣口袋里的左手,挥开那只手的瞬间——
「啊!」
突然放声大叫的一号,退离了原先所站的位置,然后在露出讶异表情的另外两人面前,用另一只手抓着自己的手腕蹲了下来,紧紧压住的右手不停流出鲜血。二号和三号神色紧张地再次转向哈维。
「你这家伙,干嘛突然攻击我们!」
「啊!不可以突然吗?真不好意思。」
哈维用平板的声音回答时,还不忘确认握在左手的折叠刀刀柄。那是搜寻「会动的尸体」时才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的,但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他因为讨厌武器,才会选择本来就不适合用于格斗的折叠刀。当初遇到克理福多夫时,自己也是一直犹豫不决,但最后仍旧没使用它。然而今天从一开始就毫不犹豫的想要使用它。
他的视线从刀子往上移动。
「那我告诉你们我现在要shā • rén啰!」
哈维说完后脚底一蹬,冲向正前方的二号胸前。「呜、呜哇!」吓得发出连连尖叫声的二号,也拔出自己的刀子准备应战。刀柄碰撞时发出了沉闷的金属声,二号轻轻地闪避攻击,三号便趁隙从旁边伸出刀子刺了过来(所有人身上都带刀,真是一群些惹事生非的家伙)。
哈维失去了可以保护自己的右手臂,只能尽量放低重心闪躲。他就这样压低身躯瞄准三号猛力踢过来的脚,接着毫不犹豫地刺中他的要害——大腿动脉。
「哇!」
发出惨叫的三号滚向了一旁,只见他双手压着染成鲜红的长裤,路面顿时形成一片血海。
哈维似乎觉得刺得不够深,有点不太满意。都是因为骨骼龟裂害他刀子握不紧。「毕竟我很久没用折叠刀了……」对着空气如此辩解的他,用大衣的下摆随意擦拭沾在刀子上的血迹时,将视线转向唯一还没受伤的那个人。最后一人——这家伙是几号?二号吗?二号的声音和表情僵硬得很不自然。
「你应该是道上的吧?太、太卑鄙了!」
「你说我卑鄙吗?」
被他这么一说,哈维不禁愣愣地反问回去。这家伙有什么脸这样说?
「咦?照你们的标准来看,联手追着女孩子跑就不算卑鄙吗?」
「什……难道说,那是你的女人……」
想要后退的二号,被压着自己的手、蹲伏在地上的一号绊倒,以难看的姿势地跌坐在。被他,踩到的一号则开始放声哭喊。跌坐在地的二号前方,是倒在一滩血水里的三号。看起来他似乎已经意识模糊,正不断地抽搐。哈维往二号靠近了半步,同时瞄了一眼三号。
「……那家伙,不马上止血应该会死吧!不过我会把你们全都杀了,所以也没差啦!」
哈维发出忠告后,臀部着地的二号用双手撑着地面向后退,同时带着一张惨白的脸大叫:
「那个,我们只是闹着她玩的,什么也没……你、你冷静一点嘛。」
「我很冷静啊!真好玩,哈哈!怎么那么好笑。」
「你根本就不正常。」
「是吗……我以为我很正常。」
视线落在手上折叠刀的哈维,正试着变换各种握法。以前他只是将刀带在身上,但从来没使用过。今天他第一次尝试这把刀是否好用,感觉还蛮顺手的。好久没有摸刀子了,他找回了以前的感觉,心情大好。
「嗯……我还满喜欢这把刀的。」
哈维不自觉地露出冷笑。
「呜……」
插图031
仍半趴在地上的二号转过身,被倒卧在他前方的三号绊倒又摔了一跤。「喂、喂!快逃!」他结结巴巴地叫着一号,还拖起三号的身躯准备逃跑「等一下!等我!」一号慌张地追在后头,两人一起架着无法动弹的三号,往他们刚才来时的方向逃逸。
欸……
带着同伴一起逃跑还真令人有些感动,看在他们这么有义气的份上,哈维决定等他们五秒。5、4、3——还差两秒,算了,他重新握好刀子准备冲过去时……
「——?」
准备逃离现场的三人前方出现了一道人影。「救、救我们啊!」丝毫不见刚才的狠劲,三人没出息地喊着,接着他们绕到那道人影的身后紧紧黏住他(看起来反而我像坏人)。当瓦斯灯下的那道人影脸庞越来越清晰时,三人的声音和态度瞬间丕变。
「啊!是你……」
二号尚未说完前,最后出现的那道人影便不耐烦地让二号的鼻尖吃上一记拐子,随后将他甩开。艾弗朗突然想起二号就是之前鼻子上贴着纱布的男人,但觉得他不值得同情,因此一回想起来后,又立刻忘了这个人。
「约雅敬!」
艾弗朗并没有减慢向前冲刺的速度,但目标已经变成那道最后出现的人影。
他感受到刀子刺进肉里的沉重触感——但发出惨叫声的被害者不是对方也不是自己,而是混混二号。约雅敬将别人的手臂拉来当作盾牌后立即甩开,顺便夺取那个人的刀子,接着再朝艾弗朗猛力一刺。二号抱着皮开肉绽的下手臂,边哭边跪倒在地,但约雅敬根本懒得看他一眼。
锵——
刀子互相撞击的高亢声音响彻夜晚的天桥。双方刀子交锋,两人在几乎感觉得到对方呼吸的最近距离持续对峙。「喂!你在生什么气?」、「你这家伙……」双方各说了一句话后,同时往后跳了一大步,再度拉开距离,随即摆出下一波攻击的姿势。
他们没有任何理由,也认为不需要理由,只要一见面就开始相互厮杀。
※
琦莉仰望天空时发现云朵静止不动,远方天空断断续续传来轰隆隆的大炮声,吹过校园、载着孩子们快乐欢呼声的砂风也嘎然而止。简直就像在「砂之海」尽头的漂流物终点站般,空气完全静止不动。
极为单调的校园景致在这片不见阳光的天空下蔓延,校园角落形成了一点一点的灰色小山。那是由几块歪歪斜斜石头堆积而成的小型墓碑。
蹲在一座座不知是否能称之为墓地的粗糙墓碑正中央,红发少年正堆栈着一颗颗比自己拳头大的石头。少年沉默的背影,让人觉得他好像拒绝别人的帮忙。琦莉只能站在他的身后,眺望着他进行堆栈作业的模样。
喀咚、喀……
好一阵子,只有石头清脆的撞击声空虚地回荡于校园的上空。
他尽量把漂亮的石头放在石堆最上面,做完最后一座墓碑时,小依莉莎就飘然出现在墓碑上方,以面无表情的空虚眼眸环顾了一下四周。当她的焦点对到蹲在眼前的艾弗朗脸庞时,似乎很开心地微笑着。
「谢谢你总是替我盖墓碑,艾非。」
少年失落的背影像是在压抑什么似的抖动着,让琦莉看了感到十分心痛。
艾弗朗并没有回答依莉莎。他从墓碑前站起来往后退了好几步,走了一段距离后才停下来。从那里算起,由不到十颗石头堆列成的ㄈ字形简易墓地已经完成。
「完成。」
天真无邪的依莉莎发出声音后,其余的孩子们也一个个从空中冒了出来,各自抱膝坐在自己的墓碑上。约雅敬不知何时站在依莉莎的旁边,孩子们排列的顺序,自然而然地与伙房的座位顺序相同。
「今天也不行。」
「还是不太顺利。」
「亏我还在黑板上写『注意!』呢。」
「应该要写得更清楚才对。」
「就算写得再清楚,你也一定看不懂的。」
「一切结束后,我就想起了所有的事情,但为什么却想不起那个时候的事?」
「到了明天又会全都忘掉,重新来过。」
「明天会有人发现吗?」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依序发表意见。
流弹落在校园造成冲击后,琦莉也逐渐了解一些状况。这间学校不断重复上演过去某一天发生的事——她曾经遇过几次那种陷入重复相同的时间,并且困在循环现象里的灵魂们。然而,本来不应该出现在那个循环中的局外人——琦莉却闯了进来。虽然今天的过程有点走样,但结果仍然一样。
要是自己再多采取一些积极的行动,或许可以拯救大家。抑或不管做了什么,都无法改变早已发生过的历史呢?
「那明天见。」
「明天见。」
「拜拜,艾弗朗。拜拜,约雅敬。」
简短的会议结束后,孩子们就一个一个地仿佛与低压压的微阴天空融为一体般从墓碑上消失。「拜拜。」最早出现的依莉莎最后才消失,现场只留下供他们安眠的小墓碑,年幼的孩子们全都不见了。
周围只剩下最年长的艾弗朗和约雅敬,他们还是像在伙房里一样面对面站在对角在线,但他们也不看对方一眼,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语。
因为懊恼而紧抿的双唇终于慢慢打开,约雅敬好不容易挤出声音低喃着:「……今天只差一点就能搞定了,要是能再早一点发现就好了,明天再试一次,这次或许能搞定。」
「明天也是一样啦!」
艾弗朗的回答比平时还更冷淡无情。
「不管重复几次,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小鬼们不可能会因此复活的,我们只是在做白工。」、「你这家伙!」约雅敬激动地大叫,并蹬着地面冲向斜对角的艾弗朗。两人的身躯相叠,一同摔倒在地。在一片砂尘弥漫中,他们持续在地面上滚动扭打。
「为什么你总是第一个放弃!」
「不要叫!烦死了!这是事实,不管怎么说,我们所有人早就已经死了!」
「你每次都这样冷眼旁观,这点最让人火大!」
「干你屁事!」
约雅敬骑在艾弗朗身上朝着他的脸出拳。艾弗朗也不甘示弱,从下方踹着约雅敬的肚子。
「住手!不可以。住手!」刚才一直在后方默默注视着事情发展的琦莉,已经无法再袖手旁观,她介入两人之间将他们分开。但即使被分开,他们仍然想出手攻击对方。
「我叫你们住手,请住手——」
不知是谁的拳打中了琦莉的头,让琦莉痛得大叫。两个人似乎是吓到了,赶紧停止动作。
纠缠在一起的三人稍微定住不动,他们调整了一下紊乱的呼吸,相互牵制似的瞪着对方。
「……啧。」率先移开视线的是约雅敬,他按住胸口轻咳,随即站了起来。
「我最讨厌你!」
他随便丢下这句话后就转身走向校外。「等、等一下——」琦莉虽然想阻止他离开,但约雅敬仍以些微踉呛的步伐奔跑,最后穿过校园消失在半毁的水泥围墙另一端的废墟街上。
「不要管他!明天他就会回来的。」
背后传来艾弗朗的声音。困惑地目送着约雅敬的琦莉转头一看,艾弗朗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血块也吐到了地上。
「你不要紧吗?」
「这不算什么。」
琦莉想伸手触摸他,却被他臭着一张脸拒绝。他用大衣擦了擦嘴角,浑身沾满砂子的两人,随后默默坐在空荡荡的校园角落。
「那个,我……」琦莉委婉地说。「如果明天我再来,大家应该可以逃过这一劫吧?因为我想即使到了明天,我也还记得今天发生的事。」
「不用了,这和妳无关。」
被断然拒绝后,琦莉感到十分丧气。自己确实是外人,或许她真的不该待在这里。但也正因为如此,她更希望自己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琦莉低着头不发一语,「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可能是说完后才发现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于是艾弗朗稍微缓和语气重新说道。琦莉稍稍抬起了视线,她心想:这一点和她认识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明天不要再继续了,让我感到后悔的只有事发当时的那一刻……」艾弗朗不时垂下视线,低头看着翘起二郎腿的鞋子喃喃自语。
「当时我要是能多注意外面的声音,或许就能事先发现,赶紧把小鬼们叫回来。要是我没有留在教室发呆,而和他们一起走向校园,至少我还可以救一个人……至少可以救依莉莎……只差这么一点点,或许结果就会完全不一样。」
说到这里,少年突然像是讲不下去似的打住了话题。低着头紧抿双唇的他,脚边落下了几滴眼泪。
「我应该要保护他们的……」
悲痛的声音刺进了琦莉的心脏,霎时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你……不要哭。」她爬到艾弗朗身旁想窥看他的表情,但他猛力摇着头,用大衣袖子擦脸将头别了过去。
「喂!你不要自责……那不是你的错,艾弗朗没有错……」
琦莉对于自己无法说出得体的场面话而感到着急。她无法再说下去,直接用双手抓住艾弗朗的大衣衣背。等她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呜咽哭泣。「等……妳为什么哭?」少年的声音似乎有些疑惑。她的脸贴在少年的背后,那是她记忆里熟悉的沙哑声音和冷淡的说话方式,只是少年的声音较为孩子气而且不成熟。
琦莉一时无法言语,她只是摇摇头,紧紧抱住和自己差不多高、甚至比自己还要矮小的纤细背膀。
她不禁由衷祈祷,如果这颗行星上有人拥有神奇的力量,至少让这群孩子们不再受苦,能够早日安息。假使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要是对方能在这些幼小生命被夺走之前伸出援手就好了。上帝对世人一律平等,几近铁面无私。既然这样,为什么这个世界会如此不公平呢?
※
哒——
用力蹬着柏油路面的鞋跟发出了尖锐的声音。为了闪避攻击,他连忙退了几步,接着以脚后跟止住步伐旋即重新调整姿势,暂时停止动作。和对方在天桥上隔着几公尺互相瞪视。
两人的左右手分别拿着刀子。但令他感到火冒三丈的是,他除了少一只手之外,姿势几乎和对方如出一辙,简直就像在照镜子。他故意改变姿势,用左手手背擦了擦脸。此时先前稍微划伤的左脸颊渗出血来。镜子另一端拥有蓝灰色眼眸的人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冷笑说道:
「搞什么嘛,真是无聊,连这么一点小伤也没办法立刻痊愈,这样不就跟一般人没两样了?」
「原来是你……是你多嘴跟琦莉说了那些话?」
哈维因为愤怒过度而感到想吐,他拼命忍着呕吐感压低声音回答。自从他知道这家伙也在这条街上后,就觉得身体不舒服,现在他更确信两者之间有所关联。身体从几天前就开始感觉不对劲,可能也是因为和这家伙接触的关系。
「我多嘴?我可是很难得的没说任何谎话耶!过分的是你才对吧?难以启齿的事全都不说,你还真自私。」
「干你屁事!这是我的事。」
「欸?那为什么那女孩要来找我呢?」
这令哈维只能咬牙切齿,无言以对。镜子另一端的对手声音似乎变得更加愉快,开始嘲笑哈维:「琦莉还真是可怜啊!我一定会比你这家伙对她更好,对吧!」
约雅敬以最后这一句话代替了吶喊,蹬地冲向哈维。哈维为了挥开刺向自己的刀锋往后跳,「呃?」转头往后一看,才紧急用脚跟停了下来。因为他已经退到了楼梯边缘,几乎就要踩空。正觉得胆颤心惊时,下一波攻击又马上袭来。
(不妙)
已经躲不掉了吗——
哈维迅速做出判断,就算是肉被斩、骨被断,他仍下定决心要接住刀子予以反击。但就在这时,约雅敬却出乎意料地突然倒在他面前。他虽然感到惊讶,但仍趁机用左手挥开对方的刀子,先以肩头冲撞再用力推开对方。
目前的情势有利于他将对方推下楼梯,但就在约雅敬坠落之前,突然伸手抓住了哈维的大衣右袖。「喂!你给我放手!」、「我才不放!」哈维的袖子就这么被对方抓住,接着两人一起坠入了虚无的空间。
咚——
不久后伴随着低沉的声音,他感受到身体撞上阻挡在空中的墙壁。被看不见的墙壁弹回后,只有一瞬间身体飘浮了起来——他不禁怀疑眼底所见的景物。底下是一片被黄昏色云层覆盖的天空,灰色废墟持续延伸至地平线——接着他被重力往下一拉,再次向下坠落。
「哇——」
穿过那个空间的瞬间,两人同时尖叫。和之前只将手伸进时相比,这次头晕和呕吐感更为强烈。耳朵的三半规管已麻痹,也无法弓起身体保护自己,滚下楼梯的瞬间全身上下都受到不小的撞击。
他已经没时间阻断痛觉,所幸在他感受到撞击地面的疼痛之前,意识突然变得模糊,所有的感觉都被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