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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深渊畔的长夜 第四话 深渊畔的长夜(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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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不知是哪个家伙曾用自以为清楚的态度发表,不过,惑星为球体这件事,肯定是骗人的。

因为不论走到哪里,尽是绵延不绝的平坦岩石荒野,无法真实感受到一丝丝球体表面的证据。遥远的前方横跨着看似蓝色低矮影子的北方山脉,不管怎么走都只是感觉距离越来越远,绝无抵达之时。

在这片大地上走着,就像是站上朝反方向逆行了与自己步行等距的输送带之类,那座讨人厌的山脉就这么泰然躺在世界的尽头,悠闲地讥讽着永远无法抵达的旅客。可恶——

「想一想,等明天早上再搭乘下一班的火车就好啦!为什么要步行来追她啊……不仅弄脏了衣眼,秀发也受损,连嘴里都是沙。少女的柔嫩肌肤如果被紫外线晒伤造成干裂,谁要负责啊?」

『妳真的是不死人吗?唠唠叨叨说些娘味十足的抱怨……』

「你简直是差别待遇,这发言有争议哦。而且现在又不是处于战争时期,这可是非常平和的时代,我顺应时代要求有什么不对吗?」

『俺知道,俺知道啦!拜托妳不要再转了。』

贝亚托莉克丝一只手拉着绑着行李箱的拖车,另一只手则抓住收音机的提带不停旋转。已经沿着铁道步行半天了,不仅是火车,连奔驰在沿着铁道旁车辙上的卡车影子也没见着,从砂尘层缝隙洒下的砂色阳光,早已越过正上方朝西方倾斜。

其实只要在领悟到无须徒步前往「门之镇」,选择等待搭乘明早的火车,在结果上会更具效率且更有可能追上琦莉的当下立即掉头即可。然而如果真的要往回走,那个距离也会让贝亚托莉克丝一肚子气,于是她赌气地继续前进。

「全都是你不好啦!既然自称是她的监护人,就应该预测到那孩子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啊!」

『别说这种不讲理的话,俺也没料到她会一个人出走啊!若要说罪魁祸首,都是因为贝亚托莉克丝一开始没有让她看那封信,结果隐瞒的事情不断累积,事情才会演变成这样的不是吗?』

「而你知道却默不作声,不也是共犯吗?无法让她看那封信,也是因为信中的内容无关痛痒。对了,一切要怪就要怪那完全欠缺考虑的笨蛋,为什么我……」

顿时领悟这一点的贝亚托莉克丝突然闭上嘴,同时也停下脚步。

自己喋喋不休的声音和拖车车轮滚动的声响嘎然而止,弥漫四周的荒野寂静有种莫名的虚无飘渺。在铁道上方飞舞的砂尘,揶揄似地撩拨着系腰风衣的衣襬。

『怎么了?』

「我要掉头。」

贝亚托莉克丝转过身,再度拉着拖车开始往来时路走去。收音机的声音显得张皇失措:『喂,等一下!妳是说真的吗?都已经走到这里了,走回去会更辛苦啊。边前进边期待有车子经过吧,好不好?』

「为什么我得去追一个擅自出走的麻烦女啊?管她曝尸哪里,或是闯进什么奇怪的地方被抓去mài • yín,全都随便她了。」

『这种事可不能随便开玩笑——』

「你知不知道我照顾她的程度已经远超过艾弗朗的请托了!艾弗朗那家伙就算是为我做牛做马做到死也偿还不了,不过,这也得在他还活着的前提之下。」

贝亚托莉克丝快言快语地怒斥,才急急忙忙走了。一十步左右,又倏地停下来。

「……」

『喂,这次又怎么了?』

贝亚托莉克丝极端不悦地瞪着地面,沉默一会儿又一百八十度改变方向,朝北迈开步伐。

『……贝亚托莉克丝。』

「什么事啊?」

『妳真定意志不坚啊。』

「我可是会丢掉你的哦。」

贝亚托莉克丝真的想丢掉收音机,不过在这荒野中独自叫嚷步行会显得更加空虚。因此,就在她下定决心,一到镇上便马上卖掉收音机时,早已习惯只有自己、收音机、行李拖车,还有充斥荒野杂音的听觉,忽然被一个模糊的异质声音吸引。

她停下脚步转向斜后方,与铁道平行并且离铁道不远的大地车辙上,卷起了漫天砂尘。

贝亚托莉克丝仔细凝视,隐约可听见石化燃料的引擎声逐渐靠近,紧接着就看见一辆挂着车棚的三轮卡车。

「……太幸运了——」

贝亚托莉克丝兴奋低喃了一声,当她重新握好拖车的把手,离开铁道往卡车的方向走去时,卡车也朝着她前进的方向接近。拖车不断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抵达车辙旁时,卡车也正好在面前停了下来。

「太好了,我可是伤透脑筋了呢!能不能载我到『门之镇』?」、『……真是虚假。』贝亚托莉克丝反手挥动收音机的提带,让收音机撞上行李箱的边角,同时露出百分之百的营业笑容仰望驾驶座。驾驶从蒙上砂尘的车窗探出头,将手肘置于窗缘上,品头论足般瞥了贝亚托莉克丝的长相一眼后,马上露出了笑容。

「咦——能在这种地方遇上这种美女,我今天真是走运啊!」

咦?

贝亚托莉克丝正觉得那个轻薄的搭讪语气相当耳熟而皱起眉头时,看见对方的目光停在自己拖拉的行李箱上,然后露出「啊!」的错愕表情,她终于想起来了。

对方就是在土鲁斯时跟琦莉搭讪的那名年轻男子。由于外表看起来不像朝圣者,原以为只是一名旅客,现在见到他驾驶着卡车,感觉似乎是一名商人。

「哇,真是奇遇啊!不是还有另一名小孩跟着妳吗?」

「我看还是算了。」

贝亚托莉克丝往左转了九十度,正要跨步离去时背后传来惊慌的声音:「喂喂,怎么啦?我载妳一程啊!」

「妳说『门之镇』是吧?就算搭车也要再花费一天以上的时间哦,那不是女人的脚力能够负荷的距离。」

「用不着你费心。」

不希望对方拿自己与一般女子相提并论,这和刚刚向收音机抗议的歧视发言存在着些许矛盾之处。贝亚托莉克丝边想边半转过身,此时才发现驾驶座旁坐着其它的同行者。

两颗小头颅越过男子的肩膀,兴致盎然地望着自己。其中一名是看起来比琦莉年幼几岁,说好听一点是纯朴,说难听一点则是一身庸俗、乡土味打扮的少女;另一名则是又小上四、五岁的男孩。

「啊——!」

男孩顿时一脸兴奋地叫出声。

「是和魔女姊姊在一起的大姊姊。」

「伊鲁!你这样很失礼!」

少女脸色苍白的将男孩拉了进去。记得当时自己已经变装了,这男子的观察还真敏锐。不仅是十六岁的琦莉,男子竟然对如此年幼的小孩也伸出魔爪……

「妳现在一定想歪了,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只是好心载他们一程而已。」

「谁知道。」

贝亚托莉克丝狐疑的眼神移向驾驶座、瞪着对方,男子的双手掩饰般地在眼前挥动着。

「那么,如果妳也上车,就可以证明我没有不良居心了。如何?」

对方露出怎么看都是别有居心的脸,彷佛提出了好主意似的握拳击掌。

§

可以望见位于城墙后的那座北方山脉,由于距离仍然相当遥远,因此被砂色云霭笼罩的山脉,宛如幻影般映在眼前。然而从这里仔细端详,视野中已经可以捕捉到位于半山腰,寂静得让人有种异样恐惧的深灰色都市。

那是数十或数百个外型迥异,朝着天际矗立的巨塔所形成的摩天大楼城市——看起来就像是因痛苦而扭曲着身体,相互求援纠缠在一起的墓碑群。

(那就是首都的机械都市……)

琦莉姑且停下脚步,眺望远方的都市。

在寄宿学校见到挂在墙上的照片时,曾经想象那必定是非常庄严的景致,然而亲眼目睹时却没有产生任何赞叹。敬畏在短暂的瞬间如泡沫般涌现又消失,仅是如此罢了。

琦莉的视线从远方的景色略往正前方移动,越过住宅区的重重屋顶,眼前耸立着环绕城镇北侧的ru白色城墙。正对面的南侧城墙自战争时崩塌后,至今尚未修复,闹区逐渐绵延成山坡原野,形成一片广大的贫民窟。

虽然位居通往首都必经的城市,但令人丧失气力的漫长爬坡和险峻登山道,在北方城门至山脉的半山腰处静候着。那些从惑星各地来到这个城镇,想前往首都却在此用尽气力而定居下来的朝圣者也不少。

罗列着自过去即蒙受首都恩惠的富豪住宅区,以及贫困市民和在这里定居的朝圣者所居住的市中心——「门之镇」有着过了车站及教会所在的中城后,南北街道样式骤变的独特构造。此外还有另一个特色是,这里从首都山脉引进地下水,建构成一个绵密广阔的下水道网。虽是战前的遗迹,但现今仍保存完好,遍布整个城镇的地下。

琦莉从教区的边境城镇搭乘火车,摇晃了约一天半的时间,抵达这里已经是隔天下午了。在车站掌握了若干的地理位置后,目前她正朝着位于南侧的市中心前进。

这应该也是战争的遗迹吧?从市中心通往高台住宅区的路途上,高高立着数层阶梯状的内墙。当时或许是为了抵御敌人入侵,不过现在却只是阻断了闹区,造成交通不便。虽说是下水道,但在位处低地的市中心,水道并非全都是建筑在地下,立于头顶上方的内墙中似乎也有。

走下沿着内壁蜿蜒的z型水泥阶梯,朝市中心的贫民窟前进,街上原本干燥的空气逐渐带着湿气。虽然时间尚早,但小腿却已堆积着疲惫不堪的倦怠感;相当潮湿的墙壁与地面,令嗅觉中弥漫着宛如末晒干衣物散发出来的闷臭。

走下阶梯之后,沿着内墙的底部有一整排犹如窗户般的拱形洞穴,阴暗的隧道往墙壁内部延伸。过去这附近似乎也作为水道之用,然而现在水位退去,水道遗迹成了朝圣者和流浪者极佳的避难场所。

朦胧的午后阳光从陡斜的角度射入,微微照亮了隧道内。琦莉跨进隧道,零星躺在隧道两侧的那些人以不友善的目光看着她,让她抱着些许畏惧朝深处前进。

当琦莉犹豫着该询问谁才好的时候,眼前有一群将桌子搬进隧道内,正专注于玩牌的人们。相较于正午便躺在阴暗角落,只会拾起阴郁的目光瞪视,有如半死人的人们,这些中午便一手拿着啤酒散发酒味的人,似乎容易攀谈多了。

「对不起……」

琦莉在围成一圈的人群身后开口。然而恰好正逢xià • zhù的关键时刻,大家都全神贯注在纸牌上,没人回应她。琦莉感到伤脑筋时,目光正巧与一名从桌旁微微探出身观望赌局的人交会。

那是一名脸上妆容掉落大半,身穿低胸服饰的女子。

「嗨,怎么了?」

女子隔着同伴们的头顶,往琦莉的方向伸长了脖子询问。听见有人亲切响应的琦莉总算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察觉一股异样。尽管感到有些犹豫,但似乎也没有其它人可以询问了,于是她走向女子。

此时游戏恰巧分出胜负,琦莉在胜负喧嚷声中的角落,开口询问女子:

「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一位汉司先生?」

「唔,叫汉司的人很多。」

「听说他是城门的清道夫。」

「啊!」

看到女子似乎心中有了答案的反应,琦莉怀抱着一丝期待。然而紧接着——

「听说他死了哦。」

女子只告知了这么一句话。

「死了……?」

琦莉茫然复诵。「嗯,听说死了哦。」女子一只手伸进扎起的发内搔着,又重复说了一次。

「好像是前几天吧?他出去工作后就没有再回来了,大家都说可能是失足趺落水道中。即使运气好找到他,应该也是一具泡烂的溺死尸体,在水道内失踪是司空见惯的事哦。」

由于又开始新一轮的牌局,女子仅说完这些,注意力便又回到纸牌上。

琦莉顿时呆立在女子身后,不知该如何是好。原本以为即使不晓得哈维的消息,但只要能与见过哈维的人碰面,至少应该能够成为决定接下来行动的线索,没想到期待却落空了。

「对了。」

听见像是想起什么而叫唤自己的声音,琦莉拾起头,女子又再度伸着脖子向她补充:

「是有关汉司的事。那家伙之前常脱口说些奇怪的事情,说什么因为曾撞见亡灵队伍,所以如果自己死了就是他们来迎接。他开始说这种话时还活得好好的,人类的生命真是结束的非常骤然且意外啊!」

「妳是说亡灵队伍吗……」琦莉不仅从未听闻,连见都没见过。

「赶快离开吧,这里不是妳这种女孩该来的地方哦。」

像是要驱赶琦莉离去,女子一说完视线又回到牌桌上。琦莉放弃了能在这里打探出什么的想法,小声对女子致谢后,转身背对兴致高昂围坐着玩纸牌的人群。

(该怎么办好呢……)

毅然决然前往首都看看吧?但是去了之后也毫无头绪,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她当然没有认识的人,而身上的钱应该也所剩不多了。

首都的朋友……?

琦莉脑中快想起什么之际,前方的水道出口忽地传来骚动。

可以听见骚动声中夹杂着喀锵喀锵的金属碰撞声响,镂刻成拱形的砂色阳光中,陆续出现壮硕的黑影。

此时,琦莉的身后也是一阵骚动。她转过身,那些原本热衷于赌局的人们赶紧藏好纸牌,开始收拾桌子。

「妳快点离开啊!」

唯独方才那名女子在倾倒的桌子旁气定神闲地坐着,用下巴指了指出口。看见琦莉仍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女子不禁焦急地说:「这里禁止dǔ • bó,如果妳不想被关进拘留所就快点逃吧!」

参加牌局的十人张皇失措地想将桌子搬走,然而就在此时,在出口的那群人走进隧道内,开始揪住发出悲鸣的人们领口。

与白色神官服相同,那些人的身上都有几处重要部位以白色装甲固定,每个人的人手中都握着警棍——那是以监视进入首都必经关卡的朝圣者为主,维持「门之镇」治安的教会兵。

连那些躺在地上的人也开始跟着逃窜,关系者与非关系者全混在一起,隧道内迅速陷入混乱的状态。而教会兵也不管谁是谁了,视线所及的居民一律先逮捕再说。等琦莉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也被戴着坚硬手套的手抓住了领口。

「放开我——」

琦莉粗暴地甩开对方的手,正想逃离时后脑杓遭到冲击,眼冒金星地扑向人群、倒在地上。

§

人类的生命真是结束得非常骤然且意外啊!

刚刚那名女子所说的部分话语,微妙地残留耳内,在脑海中不断反复响起。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根本没有将它放在心上啊!

(没有死……)

当琦莉快要认同女子的话时,她固执地否定了。没有死,因为他不是普通的人,绝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死了。

贴在地面的臀部感到冰冷,琦莉微微动了动身躯,顺势拾起埋在双膝之间的脸环顾四周。被灰色墙壁包围的潮湿空间里挤了约二十人,那些人有如难民般屈膝坐着。琦莉认出当中有些是围在赌桌旁的人,不过大部分应该都是当时在水道遗迹中遭到波及,一起被抓进来的吧?

「嗨,妳的头没事吧?」

琦莉听见询问声转过头去,在水道遗迹时曾经交谈过的女子,正与她并肩坐在墙壁旁。「没

事,因为我的头很硬。」琦莉的手仲向后脑杓,语气中有部分是想替自己打气,一部分则夹带着戏谵。然而似乎并不成功。

琦莉又抱住双腿、将下巴置于膝盖上头,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

无庸置疑的,这是琦莉生平第一次被抓进拘留所。该不会得永远待在这里吧?尽管没有做出会被逮捕的事情(至少这次没有),但绝望却缓缓侵入琦莉的内心。这个沉淀着浓厚湿气与臭味的独特密闭空间,或许具有让人意志消沉的效果。

「不必担心,对方并不打算做什么,妳马上就会被释放了。将几十名穷人关在这里,只是免费提供他们食物罢了,这不就和慈善事业没两样了。尽管感谢他们,但没有人会热衷这种事,因此相同的事情总是不断上演,就像是一种例行公事。」

见到女子解说完之后轻松地笑着,琦莉也稍微恢复了精神莞尔响应。她陷入恍惚地推测着,在深受首都影响的北海洛教区,应该较东贝里住着更多怀抱浓厚信仰的人。然而,住在贫民区的居民似乎又不全是虔诚的敦徒。

「找汉司有什么事吗?你们好像不认识,而妳看起来也不像朝圣者,妳特地来找汉司吗?」

「不……」

虽然知道对方并无其它意思,应该只是基于好奇而询问,但琦莉有点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在找人。因为汉司先生之前可能见过我要寻找的人,所以想来问问他。」

「这样啊。我知道了,那个人是妳的男朋友。」

「欸?」

琦莉失声叫了出来,意外的巨大声响在简陋的水泥墙问回荡,诧异的眼神从周围投射而来。「不、不是,不是这样。」琦莉赶紧压低声音加以否认。「啊——是、是。」不知是否真的相信琦莉的否认,女子的语气中带着狐疑的揶揄,不过仍然理解地说:

「虽然我并不清楚,不过希望你们能够再次重逢。」

女子说着,那脱了妆的削瘦脸颊露出疲惫但美丽的微笑。

「谢谢……」

感到不好意思的琦莉低头回答,然后就这么环抱膝盖倚着墙壁,目光盯着鞋尖喃念:「不过,或许他已经死了……」低声说完后,琦莉对于如此软弱的自己感到相当沮丧。明明刚刚还那么坚决否定,结果不到一会儿功夫又涌现不安。

「还不确定不是吗?不妨去找看看吧!」

「……是,谢谢。」

或许这只是安慰的鼓励,不过却和那座废弃车站站长所言隐含同样的意味,琦莉微笑答谢。寻找才刚开始而已,自己还无意放弃。

这时,金属质地的足音逐渐靠近。琦莉抬起头,铁栅门外出现监视的教会兵身影,她吓了一跳全身僵住。然而除了琦莉外,其它的人仅是缓缓地转过头。守卫不屑地瞥了一眼牢房内毫无生气的人们,动手打开门锁。

「可以了,你们回去吧。」

不知是谁小声地吹了一声口哨。「妳真幸运,今天比较早放人呢!平常总会关上一晚的。」身旁的女子低声庆幸。「应该让我们吃完晚饭再放我们出去啊!」近处也传来相反的抱怨声。

铁栅门一开启,被拘留的人们便佣懒地站起身,走向出口。

「喂,走喽!」

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催促着,琦莉也跟在队伍的后方跨过铁栅门。当她踏进通道后转过身,所有的人已经全都走了出来,丰房内空荡荡的。

到处都不见女子的身影。

「怎么了,快走啊!」

听见守卫的催赶,琦莉在队伍后方再度迈开步伐,内心对着女子致谢。在尽是陌生人的平房中,对方应该是为了不让自己感到不安,而在一旁和自己交谈的吧?

那名女子是怎么死的呢?诚如女子自己所说,应该是意外死亡的吧?似乎这样才符合女子的感觉。

琦莉穿过并列着多人牢房的走道,登上阶梯、走出地面楼层。有两名负责监视的教会兵宛如机器人般,面无表情地站在拘留所出口前方的监控室前,看着被释放的人离去。

另外有一名和体格壮硕的士兵相较,身材明显瘦小的人,正笔挺地站在两人的斜后方。

对方身上穿的并不是教会兵的白色神官服,而是高领的黑色长袍——那是比正式神官略微简朴的神官服,类似琦莉在东贝里寄宿学校时见过,到学校研习的首都神学生制服。不过,穿着那身服装的人看起来比神学生的年龄还小,若说是少年也不为过。两名壮硕的士兵对于身后注视着的少年,均露出畏惧的僵硬表情伫立,那模样让琦莉感到难以理解。

擦身而过时,琦莉不经意地瞄了一眼,自然而然与少年的视线相互交会。

她直盯着对方往前走,直到回头的角度到了极限时才停下脚步。

顿时莫名冻结的空气中,琦莉就这么保持着回过头的姿势与少年相互凝视。

「……琦莉?」

少年率先打破沉默。

琦莉吓得眺起来、转过身,说不出半句话,她抬头望着对方的脸……抬头?对方虽然不高,但是却比自己还高。从斜上方俯视自己的是一对深绿色瞳眸,还有淡褐色的柔软头发,端正的眼鼻轮廓——

「尤利……?」

琦莉茫然低语了一声。少年的脸上闪着光辉,表情顿时宛如孩童一般,外表的年龄一口气减少了两三岁。

「果然是琦莉!」

少年笑容满面敞开双手走过来,当他正要环抱琦莉的肩膀时骤然停下。对于身后讶异得皱紧眉头的士兵们,少年掩饰了自己的态度,压低声调再次低声说:

「太棒了,琦莉,真的是妳。」

「真的是尤利吗?因为之前……」

琦莉仍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抬头仰望少年,和记忆中那两年前的脸孔相互对照。因为之前的身高并没有那么高啊……当时的琦莉比对方略高一些。不仅如此,连声音也比以前低沉,有种奇怪的感觉。不过说话方式和表情,的确是当时那个调皮的尤利乌斯。

「琦莉妳变喽!」

尤利乌斯有点羞赧地说。他的视线往周围瞄了一眼,「那么,等一会儿再好好聊。」说完又板起脸孔(他这么一做,成熟的模样与神学生的制服才相称)。

尤利乌斯略弯下腰、凑近琦莉的耳际,声音比刚才压得更低。、

「妳是怎么知道的?」

「什么?」

「见到琦莉茫然回问,眼前的尤利乌斯也诧异地不断眨着那对深绿色的眼睛。

「咦?妳不是知道才到这里来的吗?害我白担心一场。」

「什么事?」

「我是说……那家伙在这里的事。」

「……谁?」

琦莉再次反问后才恍然大悟,尤利乌斯指的是谁。尽管明白了,琦莉剎时之间并没有任何反应,她直盯着斜上方尤利乌斯的脸,全身僵住无法动弹。

「伤势还非常严重哦!真的要见他吗?没关系吗?」

「没关系,让我见他。」

表情严肃的琦莉毅然点头。尤利乌斯以眼神向独囚房的守卫示意,守卫拿出一长串钥匙打开门锁。

琦莉从多人牢房区的最深处走下极陡的阶梯,被尤利乌斯引领至一整排装设着铁格子小窗的细长牢房门区域。脚下应该就是下水道,原本就已经寒气逼人了,但这里沉淀着更紧贴皮肤的湿气。而且踏在地面上的脚步声也与楼上有着微妙的差异,宛如敲击着中空的钟一般,足音微弱地胡乱反射,在走道的墙壁间回响。

走道一角放了一张铁桌和铁椅。桌子上放着日志、生锈的茶壶和简易的小炉,旁边的墙壁上有一个挂着深灰色外套的大衣架,那里应该就是守卫的待命之处。在这种环境下终日仅看守一个人,着实是一件几乎要令人发狂的差事。

守卫打开门闩,透过小窗往内探看后缓缓推开门,开启了可供一人通过的缝隙。接着在尤利乌斯的耳边说了什么。「这样啊。」尤利乌斯只简短回应了一句后转头望着琦莉。

「来得正是时候,他现在的模样可能没那么可怖了,妳再稍微等一下。」

尤利乌斯见到一头雾水的琦莉颔首后,独自走进开启的门缝内。隔着门传来小声的交谈。

琦莉下意识摸索大衣的口袋,然后紧紧握住指尖触及之物。

心脏的鼓动越来越急速。琦莉咽了咽口水,将近逼喉头的悸动抑止下来。

「琦莉。」

感觉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事实上应该不到十秒。进来吧!尤利乌斯只从门缝探出一张脸,以眼神示意。

琦莉的手就这么插在口袋中,踩着僵硬的步伐朝门走去。她一跨过门坎便停下脚步,以极度不安的目光徐徐环视房内。

这是间垂着一盏灯泡,发出微弱光芒朦胧映照的潮湿小房间。

最初映入琦莉视野的,是一名穿着典雅黑服的中年女性。福态的脸颊上露出微笑,微微对琦莉打了声招呼,正收拾着散落在一旁的肮脏衣物、绷带和水桶等物。

(……?)

没料到会有一名先到的访客,这让琦莉原本紧绷的情绪顿时消失。此时,琦莉越过让出空间往一旁挪动的妇人身躯,看见了另一个人影。

那是一名虚脱地背倚着粗糙水泥墙壁,瘫坐地上的瘦高青年。狭窄的空间挤进了三名外人,对方却对周围的状况毫不关心,低垂的眼睛涣散地凝视着地面。

青年似乎刚被换上干净的衣物,外表看起来相当干净。不过,从没扣上的衬衫胸口与袖口,到处都可以看见残留着溃烂的伤痕,而且较之前更加瘦削,锁骨和手的骨头清晰可见。

「喂。」

听见尤利乌斯无力的叫唤,青年才露出真是麻烦的表情,抬起刚梳洗完、仍旧湿漉漉的红铜色头颅。

见到对方脸孔的瞬间,琦莉的心脏猛然一震。

大块的纱布分别紧密覆盖住右脸颊和右眼,并且以胶带固定。混浊的黄色灯泡下,只有雪白的纱布讽刺似的显得异常洁净,更加突显出残留在青年脸上的悲惨伤痕和独囚房的荒凉景象。

插图080

琦莉忍不住移开目光,在口袋中紧紧地握拳。

「……哈……维……?」

她颤抖的低唤。那个睽违许久的人就近在咫尺,琦莉竟然僵硬得无法好好呼唤对方的名字。

青年听见呼唤,视线慢慢转向琦莉。可能是看不清楚吧?那只残存的红铜色眼睛像是要仔细端详般微微瞇起。过了片晌——

对方直接诧异地蹙紧眉头。

「……妳是谁?」

这是对方首次开口。

空气顿时冻结。「……当然是琦莉啊!」尤利乌斯在全身僵住的琦莉身旁重重叹了一口气,插嘴说道。

「琦……」

低语着转向尤利乌斯的青年,像是要再次仔细确认般凝视着琦莉的脸。过了数秒,他终于认出来了。

「妳来这里做……」

对方的话还来不及说完,琦莉就反射地举起口袋中紧握的右手,将手中的东西直接往对方的脸部丢掷过去。皱巴巴纸片裹住的打火机打在纱布上,传来一个轻微的声响,正中右眼。琦莉瞬间感到后悔,但也只是一点点的后悔而已。

「什么做什么,我、我有多么……」

不行,再也无法克制住泪水了……!

脑中一浮现这念头,琦莉立即一百八十度转身,奔出独囚房。

「等——」

背后的制止声突然中止,接着听见砰的一声,像是水桶还是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还有某物倒在地上的声响,以及「好痛!」的叫声全交织在一起。琦莉一概漠视,也不管站在外面的守卫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就直接穿过对方身旁,一口气奔出走道,全速冲上阶梯。

§

那一瞬间正想起身追赶,双脚却一阵踉舱、踢翻水桶,整个人被绊倒之后也忘了站起来,就这么趴在地面,注意力集中于脸颊贴着的潮湿水泥地触感和隐约听见的水声。

透过贴在脸颊上的纱布,潮湿的冷空气有如微生物般缓缓渗入伤口。缺了一半的视野中模糊映着的景象是,已经熟悉到连水渍那么细微的部分都能够清楚浮现脑海,每天早已看腻了的简陋水泥墙壁和天花板。

这时生锈的铁门发出叽的磨擦声。微微拾起眼睛,仅开启约三十公分的门缝(这里的守卫总是非常畏惧地,只愿意开启这么大的缝隙。万一有什么状况,他似乎会将前来会面的人丢在里面,旋即关上门的样子)出现了穿着神官服的少年身影。

少年追着冲出去的少女,而剩下的两人也跟着离去:不过似乎只有少年再度折返。

「……琦莉呢?」

哈维仍躺在地上,直盯着少年低声询问。

「尽天我会带她回去。」

「再让我见她一面。」

「今天不行。就算我有多么大的权势,这么频繁带面会者进出,别人也会起疑。」

「我管你什么权势。」

哈维说完,连他自己都听得出来这是在迁怒,他咂了一下舌陷入沉默。尤利乌斯叹了一口气,背倚在身后的门上。

两人顿时静默不语。并非忍受不了沉默,只是想赶快提出问题、终结如此无聊的气氛,于是哈维率先开口:

「是你叫她来的吗?」

「怎么可能,你最后不是没有说出琦莉在什么地方吗?是琦莉自己找到这里来的。她被卷入贫民窟内的骚动而关进拘留所,身心承受了极大的恐惧。没想到好不容易才重逢的你,反应竟然是那样?你还记得自己刚刚为什么说那种话吗?」

「……」无法反驳对方,这也让哈维的内心感到相当不舒坦。为什么得听这种小毛头训斥?

「你好好冷静一下脑袋。」

「啰嗦死了,我现在很冷静。」

哈维不悦地响应,脸撇向一旁,然后将额头贴在冷冽的地面上。

即使如此指责,那也是因为琦莉违反规则啊!不但突然来到这里,整个人的感觉也有些不同的变化,变得像大人一般,照常理来说怎么会认得出啊!

哈维抬头,斜眼瞪着身穿神宫服站在门口的尤利乌斯。连这个ru臭未干的小子都长这么大了,还可以神气地说教。所以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应该就知道琦莉也必定成长了不少啊!哈维自嘲着,只是自己从未运用过那么一点点的想象力。

「那么,我也要走了。」

尤利乌斯说着便离开倚着的门,探看小窗对守卫示意,但似乎又想起什么似的微微转过身。

「我看明天约琦莉到处去游览吧,毕竟我们两人睽违那么久才重逢。从城墙的长廊上可以眺望整个城镇,夜景相当漂亮哦。」

听见尤利乌斯明显炫耀的语气,哈维涌上一股真想杀了对方的念头,他的意图直接显露在态度上,恶狠狠地瞪着尤利乌斯。尽管尤利乌斯看起来显得有些畏缩,但仍不服输地露出胜利自满的微笑。

……果然还是以前那个小鬼。哈维觉得愚蠢至极,于是移开视线,毫不在意地说:

「随便你。」

「我真的要约琦莉哦,你可别后悔现在所说的话哦。」

「才不——会。」

或许是因为哈维差强人意的反应令尤利乌斯也失去了对抗的意识,他只是不满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守卫从外打开门闩,依旧将门开启成仅供一个人通过的缝隙。

「尤利乌斯。」

哈维想起什么似地呼唤正要走出丰房的少年,跨过门坎的尤利乌靳停下脚步、再次回头。

「什么事啊?」

「……为什么要救我?」

这是上次原本想问,后来说「下次再说」而一直拖到现在的问题。尤利乌斯仅思考了片刻,以认真的表情回答。

「因为我一直想和不死人聊聊。」

「说谎。」只是这样?

「我没有说谎。」尤利乌斯以断然的语气否认,或许是顾忌站在门外的守卫,他压低音量继续说:「教会告诉我们:不死人是一种违反天意、不祥的凶暴怪物。但你却可以像一般人那样沟通,和普通人类没有两样;虽然你好像不想和我交谈的样子。我真的无法了解,一发现不死人就得视为猛兽,捉捕杀害的理由。」

「哈,原来你是个异端分子,你的父母可是会很伤心的哦。」

「如果我好好和父亲沟通,他一定能够理解的。」

「你太天真了!倘若只凭小毛头的一句话就能改变教会,那么这个世界就非常,幸福了。」

刚好可以报方才在言词上败阵的仇,哈维轻蔑地说。尤利乌斯一脸失落地紧闭双唇。

「……话先说在前面,即使你的伤势已经恢复,别以为我就会无条件释放你。你是我的囚犯,所以你的生命可是操控在我的手中哦。」

尤利乌斯的态度骤然变得妄尊自大,最后只丢下一句:「我会再来。」就真的走出了牢房。

传来和开门时相同的磨擦声之后,门关了起来。一如往常栓上门闩,然后对一个不需视为珍贵之物、慎重对待的东西依序上了四道锁。直到最近,这个上锁的声音让哈维习惯到回想起住在南海洛的公寓时,大门似乎也有四道锁的样子。

应该是守卫送尤利乌斯离去吧?两种不同的足音在通道的墙壁问回荡着逐渐远去。一感觉他们离去,懒得呼吸的疲惫感一口气涌了上来。

「哈……」

哈维像是喘气般呼着气,半边脸颊贴在地面上一动也不动,他将意识集中在体内流动的血液上,追随着从「核」输送出去的血液流动。能够练就如此巧妙的技艺,是在虽拥有意识却无法行动,只能躺着无聊度日的这几个月内习得的事。

总觉得只要保持不动,似乎真的就能够听见蕴含修复粒子的血液缓缓流遍全身的声音,身体也舒坦许多。

为了修复损伤的地方,「核」几乎倾注入了所有的能量,因而没有多余的能源来维持日常的生理活动和身体机能——关于这一点,也是哈维在躺着的这段期间内隐约掌握到的状况。「核」的机能已经变得如此低下了吗?如果足以前,这样的伤势绝不可能拖到现在还无法复原。

会造成这种结果,全是在南海洛的宇宙飞船遗迹中,「核」发生了龟裂所致。

笼罩着昏暗光线的视野前端,可以看见自己伏在地上的双手。逃离首都时,右手的义肢严重损毁,现在完全无法动弹……无法动弹这种说法或许有语病。自从在南海洛事件中被硬生生扯断后,虽然外表的伤势已经痊愈,表面上再度连接,然而并不像从前那样连神经都融合为一体,当然也无法再依照自己的意识而行动了。

尽管如此,义肢几乎可以全盘理解哈维的意思而自主行动,因此没有任何不便之处,比自己原来的手还更灵巧。

离开南海洛前往首都的旅途中,它总是以一名(一只?)同行者的身分无时无刻协助哈维。

已经很久没感受到那个依附在右手上的灵魂了。

「喂……」

哈维试着呼唤,扭曲得惨不忍睹的金属骨架发出微弱的马达声,但是没有任何反应。彷佛原本就是一只平凡无奇的义肢,从未自主行动过。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混蛋,为什么随便就坏掉啊……)

伴随着无理的埋怨,哈维内心叹了一口气将情感压抑下来,意识从右手移至自身的左手上。

哈维一使力,稍微间隔了片刻,命令才传递至指尖的神经、僵硬地握住拳头。然而几乎没有握力,应该说是忘了使力的方法。

只是抓住掉在眼前的打火机和宛如垃圾般的纸片,并且拉向自己的这个动作,就花费了他好此一力气。

(这是我的东西吗……)

哈维盯着打火机沉思。那是到处随手可得的量产品,所以不能肯定是自己的东西,但也无法否定说不是自己的东西。然而不管答案为何,那都是个不值得去宣示所有权的物品。

打开以为是垃圾的纸片后,上面是相当眼熟的笔迹。那是哈维自己写的,因此会觉得熟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那是只花两秒草草书写后交给情报站的便笺,他试着重新阅读一遍,回忆起当切听写的内容。

(……我在做什么啊?)

哈维现在才想起来对琦莉所说的失礼言词,连他自己都感到十分讶异。琦莉无疑是因为这张便笺才找到这里来,但自己方才思考回路发生短路,几乎是脊髓反射地脱口而出。

「这应该是我的……」

哈维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左拳开张握拳了好几次。由于有一段时间完全不动的关系,身体变得相当迟钝,有种不是自己身体的异样感。不过稍微动了动之后,感觉逐渐恢复,也找回使力的方法。为了能够达到活动的状态,哈维觉得原本维持的低体温开始上升了。

似乎是守卫回来了,紧闭的门那一头有了动静。铁椅嘎嘎作响,然后是坐在桌子前的一举一动,这些动作和声响清楚地映在哈维脑中。

他就这么躺在地上瞪着门,这次用力握紧左手。

或许刚好可以用来练习……

§

「请喝。」

薄陶器的茶杯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放在铺着色调沉稳桌巾的餐桌上。琦莉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地注视着杯子,七分满的焦褐色液体适切地注入杯中,温暖的热气和甘甜的气息冉冉飘升。

「喝了身体会暖和些哦,还是妳不敢吃巧克力类的东西?」

「不,我喜欢。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琦莉道谢后以双手捧起杯子,感受到一股因杯子过于漂亮而担心打破的压力。

「不好意思,承蒙您照顾了,我明天就会离开。」

「别这么客气,妳待在我家一点都无所谓的,因为妳是我们少爷最重要的朋友。」

虽然是事后才想起,但琦莉对这一位以温和语气说话的女性有点印象。对方就是第一次遇见尤利乌斯时,当横渡「砂之海」的砂船要离开港口,穿着女仆服站在码头挥舞手帕送行的妇人。

妇人过去是尤利乌斯的奶妈,由于担任的职务已经结束,因此回到位于「门之镇」住宅区的老家。尤利乌斯待在「门之镇」时几乎都会住在这里,因此在尤利乌斯的安排下,琦莉今晚得以借住于此。

「深受尤……尤利乌斯、少爷的帮忙。而哈维的事,也不知该如何、致上最深、的谢意……」

一见到琦莉不断用些生涩的用字遣词,以求助的眼神望着两手间的杯子,妇人小声笑说:「妳按照平常的说话方式就可以了哦。」这样的确比较轻松。

琦莉的唇贴向杯缘,拾眼窥视坐在桌子斜前方正削着水果的妇人。

妇人在尤利乌斯的指示下,约每周一次前往拘留所照料哈维的日常生活。虽说是丢着不管也死不了的不死人,但据说之前也是以最低程度的身体机能在运作,而且最近情况更加严重,几乎是陷入植物人的状态,完全无法处理自己的事。

「请问,妳和教会有着深切的关系吧……」

既然如此,为何会那么亲切地去照料一名不死人呢?琦莉不敢直接了当开口,于是采取迂回的方式询问,妇人似乎洞悉了琦莉的意图,目光盯着握住水果刀的手,微笑地开始说明:

「我只是遵从少爷的指示行事而已,不过问其它细节也不多嘴,我认为少爷应该有他自己的考量。虽然他以前相当调皮捂蛋,我总是会念他几句。」妇人的笑容中带着些许苦笑,但她说完又恢复那温柔且有些自豪的笑容。

「不过,前年冬天他独自前往南海洛,回来后突然开始发愤用功,进入神学院的高等部后,就一直担任主席哦。」

「真的是相当优秀呢,尤利乌斯、少爷……」

琦莉又用着有点怪异的语气响应,同时再次回忆起傍晚在拘留所与尤利乌斯重逢的事。在船上遇见尤利乌斯时,总是跟在一旁的母亲亡灵已经不见了。想必是认为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而放心了吧……

「虽然很优秀,但他似乎都没有同年龄的朋友,我非常替他担心哦。有妳这么可爱的朋友,我总算安心了。」

「呜……」

琦莉不知该如何反应,害羞加上深深的愧疚,让她的眼神不安地游移。在南海洛港从尤利乌斯身边逃离后已近两年,琦莉几乎都已经将他还忘了。然而尤利乌斯却仍将她视为朋友,而且明知万一事情败露有可能会受到惩罚,但还是帮忙藏匿哈维。

这一切实在是感激不尽。

琦莉喝了一口巧克力,久违的甜味显得特别可口,让人心情愉悦。同时她也发现,原来自己最终还是适合甜巧克力,只是个长不大的小孩这件讽刺的事实。

不管是母亲还活着时、与祖母共同生活时;或是在寄宿学校时、与哈维一起旅行时,还有和收音机及贝亚托莉克丝生活的一年半,自己总是被人守护着。下士就不必说了,贝亚托莉克丝虽然经常将抱怨挂在嘴上,但也一直守在身边。

稍微思考一下即可明白,他们是不愿让自己受到伤害才会有所顾忌,但自己竟然因为一时的不信任,就像小孩子一样闹起别扭、弃他们两人不顾。

他们非常担心吧?不过,愤怒应当更胜于担忧。

哈维应该也很生气……

(想必很痛,他当时的脸色难看极了……)

覆在哈维脸颊上那刺眼的雪白纱布,还有纱布下的伤痕,仍深深烙印在视网膜上。自己竟然狠心地将打火机往伤势那么严重的脸颊丢去!现在仔细回想,这好像是第一次对哈维丢掷东西。记得最后看到哈维,是一脸错愕呆住不动的模样。

(可是这全都要怪哈维不对……)

琦莉在心中夹杂着辩解低喃。因为明明好不容易才重逢,他那个反应实在是太过分了。当自己被告知他有可能已经死亡时,是那么的担心。

……不过,历经了千辛万苦的重逢,还没有好好地交谈,自己却结束对话冲了出来。

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啊?不但丢下大家,还和哈维吵架。

好像至今为止有所关联的一切全被骤然斩断,自己成了孤独一人,而这都是自己罪有应得。

「妳累了吧?去泡个澡,早一点上床休息。明天再去他那里一趟吧!」见到琦莉低着头沉默不语,妇人停下削水果的手温柔说道。

「嗯……」

琦莉盯着巧克力紧闭双唇。即使到了明天,自己究竟该用什么脸去见哈维呢?不仅没有自信能够冷静交谈,或许哈维也很生气。

「刚开始,我以为他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人。」

「……妳是指哈维吗?」

琦莉抬起头,讶然注视着以清晰且温和语气说话的妇人。妇人点点头,然后皱起眉,流露出些许困扰的表情继续说:

「当然,不仅是我原本就认为不死人是非常可怕的东西,更何况他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还失去了一只眼睛这些因素。刚开始的时候我因为恐惧而不敢正视他。不过最可怕的,是他总用那残存的一只眼睛瞪着某处,露出凶狠的表情……」

这段话令琦莉感到有些意外。在琦莉的印象中,哈维平常几乎不会散发出恐怖的氛围,绝大部分都是流露出无所谓的表情。

「不过,上个星期终于和他稍微交谈了一下……那天和往常一样,帮他处理伤口并换上干净的衣物,当我要离去时,他对我说谢谢妳的照顾,虽然声音非常小。」

妇人最后莞尔一笑,结束了这个话题。

琦莉凝视着妇人沉默了数秒,接着突然九十度垂下头,趁泪水尚未落下时,以最低限度的字句肯定回应。

「……没错,他就是这样的人……」

§

独囚房里骤然传来巨大响声,守卫的心脏和坐在椅子上的屁股往上弹起五公分。

守卫送走尤利乌斯少爷后,回来继续看守独囚房,虽然离深夜的交班还有一段时间,但由于无事可做,于是坐在桌子前纪录交接的日志。

虽说是日志,那也仅是书写一些可以向上级报告,内容无关紧要的必要形式。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个独囚房内收容囚犯的真实身分——包括囚犯担保人的尤利乌斯少爷、少爷的女仆、几名少爷差遣将囚犯运送至此的部下,以及用少爷的零用钱加薪为条件要求保守秘密,在这里担任看守职务的守卫,也就是自己。

与其说是负责看守不让囚犯逃走,倒不如说是注意不让其它人随便进出的意味来得更重。

(怎么一回事……?)

守卫放下纪录日志的笔,僵硬地转过头,望着发出声音的那扇门。只传来一声巨响,之后又恢复往常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寂静。

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吧?守卫从椅子上站起身,但维持着那个姿势迟疑着。

对方刚送到这里时,还是一具隐约发出腐败气味,惨不忍睹的半死尸。除了少爷那每星期一次来这里照料对方的女仆外,只供给饮水。可是对方不但没有死亡还逐渐康复,现在的状态何时会逞凶都不足为奇。那根本不是人类!

不过,深受尤利乌斯少爷的信赖而被委派看守,万一囚犯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也无颜面对少爷……

虽然也有一部分的同事认为,少年只是因为家世的庇荫而感到不以为然,但包括自己在内,大多数的同事并不是那么讨厌那名少年。对方的确是首都超级特权阶级家族的子弟,也活用这个特权在此藏匿不可曝光的囚犯,然而他并不会因此扰乱守卫们的工作。一般权贵者的名门子弟,大部分应该都是拥有难以管束的暴君资质的小孩。或许这种形容相当怪异,但那名少年算是一位极富良心的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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