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都不放过(1/3)
步入月台后,充满尘埃的冬季气息顿时袭上鼻尖。
接近岁末的这个星期五傍晚,乘着吹过首都中心车站的寒风,路上行人散发出的诸多不同气味也充斥于空气中。
化妆品的味道、定型液的味道、香菸的味道、肥皂的味道、柏油路的味道、报纸发出的油墨味道,此外还有被喝干的空咖啡罐味道。
「——柠檬,我在这里唷。」
我无意间发起愣来,差点就忽略了深祈姊的存在。
凭藉人墙另一头传来的声音与气味,我赶紧从右手边绕了过去。
对跟同年龄女孩相比身高略矮的我来说,只要进入这种人潮汹涌的地方,视野就会被人墙给挡住。
自童年起就被我视为地盘的宵见里和邻近村镇还没有太大问题,但因为我很少造访这种大都会,所以在这里几乎是寸步难行。
我慌慌张张地穿过人潮后,终于发现双双伫立于前方等我的深祈姊与教来石家的凛小妹。
事前说好要在月台碰头的胡桃也现身了。
胡桃在宵森学园国中部时曾跟我同班,属于教来石一族的支系——土岐家。现在她已经离开里前往各地调查怪异现象了。
胡桃透过厚重的眼镜、以担忧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好担心你耶——听和臣公子说柠檬也会一起来,结果却一直没看到你出现!」
「不好意思,我不习惯这种人多的地方,所以经常被挤散……」
「我原本还以为是某国的疯狂研究机构已经趁我不注意时绑架柠檬,还关起来进行解剖呢!」
——什么嘛!就算她是真的担心我好了,听起来反而更不舒服。
情绪亢奋的胡桃似乎想继续大喊『第一个解剖柠檬的应该是我才对!』趁她还没有做出傻事、吸引路人目光前,大伙还是赶紧上车吧。
我们一行人鱼贯步入刚到站的特急列车。
真正到了年关前几天势必会挤满归乡客的列车内,这阵子还能勉强找到座位。
乘客大多都是西装笔挺的中年人,四名年轻女孩的组合好像就只有我们而已。
当我们发现这节车厢中央刚好有两组并排的位子时,我与胡桃立刻动手将两组座椅转成面对面,凛见状则以黯淡的表情喃喃说道:
「……凛担心柠檬姊姊与胡桃姊姊会忘记大家正在执行『轮值』工作。」
唔!
「怎、怎么可能嘛!你说对吧,胡桃?」
「当然!你们看,我这次还是有把验血器材带来了!」
她骄傲地挺起胸膛,将装有针筒等奇怪医疗器材的手提袋在通道上打开,还兴奋地将原本是她国中同学的我挤向靠窗的位子。
列车车厢「锵当」地摇了一下,再度启动。
我坐在胡桃身边,窥视凛的表情。
凛默默无语地端坐在胡桃的正对面,就连双膝也用力夹紧。
——啊,她眉心的皱纹好像比刚才更深了。
我们是在和臣的派遣下才会特地向学校请了假,千里迢迢来到东京,护卫久未返回里的深祈姊。
刚好胡桃也完成了在东京的调查工作,正要回里进行定期报告,于是便加入我们的行列,充当第三名护卫。
对于宵见里幕后守护者穗高一族而言,这种阵仗似乎有点薄弱,但和臣向来喜欢以小部队进行任务,或许是为了保守秘密吧。
刚才虽然引起凛的疑虑,但我毕竟也是诹访部一族的子民,对于身为飨庭家的女儿有着充分的自觉。
即便和臣以轻松的笑容嘱咐『偶尔出远门放松一下也不错』,且接近圣诞节的东京街道又是那么花花绿绿,但我依然不可能将重要的「轮值」任务等闲视之。
——然而,稍微享受到短程旅行的乐趣也是事实啦。
这回的经费完全由和臣提供,所以利用护卫深祈姊的名义,我们可以放心光顾以前只有在电视或杂志上看过的名牌商店。
购买杂七杂八的可爱饰品、品尝美味的点心……这一趟出游还真是愉快呀。
由于机会非常难得,所以我们甚至将涉谷至六本木间所有有趣的商店都逛过一圈。
「凛难道一点也不开心吗?」
「凛觉得……」
「当你看到华丽的霓虹灯装饰以及有趣的广告橱窗时,好像也频频拿出手机拍照呢。」
「凛、凛只是想拍下任务报告时必要的照片资料而已。」
「然后在半路上某间店享用巧克力时,你还因为爱上那种滋味而买了一大堆。」
「呃——唔……凛只是想买一些礼物回去给日奈姊姊。」
「在百货公司看到迷幻图案(psychedelicpatter)造型的泰迪熊时,你还整整发愣了五分钟左右。店员劝你体积这么庞大的商品可以用托运送回里,你还坚持要自己抱回去……」
凛瞬间将差点从膝盖上滑落的超大包裹重新以双手抱好。
店员虽然想尽办法帮她严密包装,但泰迪熊那只颜色五彩缤纷的后脚还是从包装纸底下跑了出来。凛低头看了看这只玩偶,表情寂寞地闭上眼睛。
「……因为用托运的话要等过完新年才会送来。」
我怎么觉得她这趟的收获比我还要丰富呢?
深祈姊对我们露出娴静温婉的目光。
「偶尔像这样轻松一下也是必要的。柠檬跟凛毕竟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呀!」
她安慰凛时的侧脸,看起来比夏天碰面的时候要来得红润、健康多了。
——深祈姊的身体应该有比之前改善了吧?
尽管陪我们逛街逛了大半天,但看起来精神状况依旧不错。
夏天时我们去游乐场玩的那次,深祈姊在勇太没注意的时候还突然贫血,不过今天的步伐看起来就稳健多了。
我们脚边——也就是两张列车座椅中央的地板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纸袋,几乎全都是深祈姊今天跟我们四处血拼所获得的战利品。
大概是因为我打量太久的缘故,深祈姊突然察觉到我的视线。
她微微偏着头,掀动线条柔和的嘴唇:
「怎么了?表情那么严肃。火车上坐了味道奇怪的人吗?」
「啊,不、不是啦……我只是觉得深祈姊这件大衣好可爱,早知道刚才应该问你是在哪儿买的。」
「这件大衣?是去年冬天买的,还满别致的吧?」
「是呀,我因为要负责『轮值』工作,穿太名贵的大衣根本就是浪费。」
「啊……对唷,如果因为变身而撑破的话,一定会觉得很惋惜。」
「就是说嘛。就算找到可爱的衣服或外套,只要一想到脱下前必须解开一大堆钮扣就只好放弃了,真没意思——」
不管半夜的校舍有多寒冷,或是我多想穿喜欢的可爱大衣,那群宵见里的怪异现象才不会管我那么多呢。
「更过分的是,冬天巡逻时我还得准备一大堆更换用的制服以及学校指定的运动外套,一点也不可爱时髦的黑色或藏青色长大衣也变成我的标准打扮了!」
「啊,还是穿白衣、白衣比较好啦!除了防寒性优异,要变身时也很容易脱下……」
「白衣……什么白衣?该不会是胡桃最喜欢的白色实验室外衣吧?」
「没错。那不但是医师们的战斗服,也是所有科学家的正式穿着。」
胡桃用力地点着头,拳头还因为过度紧握而缺血发白。
「就算不小心把底下的衣服撑破、变成全裸状态,只要一披上白衣便能瞬间从暴露狂摇身一变为充满知性的科学研究者!」
——我怎么觉得那跟春天经常出现的『军用大衣暴露狂』或『雨衣暴露狂』大叔很像?要是照她的话去做就会堕入相同的悲惨景况了。
我故意忽视胡桃的提议并将话题拉回正轨。
「干脆统一规定好了,在这种冷天执行任务,可以事先变身,或是不论发生任何状况都不可以变身,这么一来就方便多了。」
「像飨庭或山神这种奇异的家系『轮值』时确实比较辛苦……」
深祈姊垂下双层表示同情。
我用力点头以示赞同,然后又突然灵机一动地问她:
「话说回来,深祈姊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返回里呢?」
就算是秋天那些「流族」及在里外活动的诹访部家臣必须返回的时节,深祈姊也不用遵守同样的命令,所以根本不可能看到她在里内出现。
「……和臣都没有告诉你们吗?」
我跟凛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深祈姊略略露出苦笑,指着搁在腿边的几个纸袋。
「其实,我今天担任的是货运员。将这些行李以最快的速度送回里以及和臣手上就是我现在最要紧的任务。」
「——可是,深祈姊?那些不是你今天在站前采买的圣诞节礼物以及派对用品吗?有必要这么急吗?」
「嗯。因为圣诞节很快就要到啦,所以当然要赶在期限内送达。」
深祈姊开心地对我们微微笑道。
我歪着脑袋注视那些塞满纸袋的圣诞花环、装饰灯泡和气球等物品。
唔,以日程而言离圣诞节真的没几天了,但有必要请深祈姊做这种跑腿的工作吗?
利用邮寄或快递应该也行吧。
——总觉得很难释怀。
深祈姊跟和臣该不会是在联手隐瞒我们什么吧——
「对了,日奈跟勇太近来可好?和臣虽然偶尔会跟我联络,但我几乎没收过那两个孩子寄来的讯息。」
我暂时先将刚才的怀疑搁在脑后,把深祈姊上次返回东京后里内发生的事转述给她听。
日奈的相亲骚动、穿越数十年的悲恋结局、日奈被戏剧部拔擢为校庆演出的重要配角,还有勇太被迫跟她对戏被整得七荤八素以及化妆樱的传说等——
不过,我很难不在叙述时加入自己的感想与意见,所以解说得不是很清楚。
应该有许多前后顺序颠倒,或是重点被遗漏的部分吧——我这种个性其实并不适合担任发表意见的工作。
「——不过最后,日奈跟勇太还是让事件有个很好的收场,应该吧?」
好不容易转述完毕,深祈姊歪着头,以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我。
「哎,柠檬也觉得这样很好吗?」
咦?什么意思?
我很想这么反问,但却一时语塞。
日奈是我无可取代的好友,对勇太来说也是最重要的女孩。
勇太则是立场跟我相近的同类,也是最希望日奈能陪伴在身旁的男孩。
为了让我最要好的两位伙伴能早日结成连理、相互察觉对方的真正心意,我之前总是在旁默默祈祷,还鸡婆地主动充当月老。
结果深祈姊竟问我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如果那两个人都觉得好的话。」
我虽然有些苦恼,但还是率直地将想法脱口而出。
「——不过,勇太跟日奈的身分还是有些差距。当他们都正式继承家业后应该会出现更多阻碍吧。至于私奔——以他们的个性来说大概不太可能。」
「是呀,那两个孩子都很守本分,要他们放弃自己的『轮值』任务,可能性应该等于零。」
「只可惜,诹访部不可能变成山神,山神也不可能变成诹访部。所以,日奈跟勇太才会遭遇那么多麻烦。」
「柠檬认为日奈不够了解勇太吗?」
「当然啰,能完全了解狼的只有——」
狼而已——我在即将说出最后三个字之前又死命咽了回去。
因为那样听起来,就好像我比日奈更适合勇太一样,简直快吓死我了。
注意到我的反应后,深祈姊再度面露苦笑。
「……柠檬这阵子也过得很辛苦吧。」
「跟这两个麻烦人物变成朋友是我的宿命,所以我还是得好好努力。」
总觉得自己的真心话已经被深祈姊看穿了,我只能尽量装出灿烂的笑容蒙混过去。
不知何时,列车窗外的景致已从向晚的高楼大厦群逐渐变为入夜的郊区。
钟声在放学后的教室响起,我——诹访部日奈——以手撑着脸颊,坐在教室的窗边对着底下的中庭发呆。关于『该如何让圣诞节从这个世界消失』如此困难的问题,我已经严肃地思考了好久。
——为了小心起见必须事先说明,我个人对圣诞老人并没有私怨。
只不过,那些经常在电视或杂志上看到、跟圣诞节或岁末新年相关的各种活动,在我们诹访部家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每年到了十二月,怪异现象的出现数量就会节节上升,直到圣诞夜抵达最高峰后,才会开始急速下滑。
因此,决战时刻就是从圣诞夜的晚上十点一直到翌日早晨六点。被选为当天轮值的家臣们根本无权享受圣诞夜的欢乐。
此外,在岁末新年时,统治宵见里的诹访部一族,也不知为了什么无聊的原因,必须进行一大堆烦人的仪式,身为下任当主的我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那些期末考结束后心情因圣诞节与寒假即将到来而浮躁的家伙数量愈多,宵见里的怪异现象也会随之更为活跃,简直就是恶性循环嘛。
突然袭来的强风吹动了中庭并排的树木。
树叶早已落尽的裸木在强风吹拂下一闪一闪地发出亮光。
原来是挂在树木上的圣诞节装饰品反射着夕阳余晖之故。
在期末考最后一天,有部分终于脱离苦海又爱起哄学生们把装饰放上去,从教室的窗边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在金色的夕照下,枝头反射着一串串亮晶晶的装饰,这种光景其实并不难看。
——然而只要一想到那些学生正好整以暇地等待圣诞节的到来,我就一肚子火;都是因为你们,那几天的「轮值」工作才会异常辛苦。
对于首度将圣诞节这个观念引进日本的人,我真想亲自找出来灭口。
冷风从敞开的教室窗口袭来,吹散了我的头发。
我拨了拨凌乱的刘海,回头环顾教室内。
勇太正将教室日志送回教职员室,到现在还没回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等了很久,但看看手表才过了不到三分钟。
柠檬跟凛都为了某个任务请假到东京去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
只要是诹访部一族的女儿,在就读宵森学园期间就有出席圣诞夜「轮值」的义务。
如果我没看错历史纪录的话,这个规定是在我母亲念宵森学园时颁布的,至于详细经过,不管是我的双亲或当时的相关人员口风都很紧,所以我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总之,圣诞夜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只能羡慕他人正在跟朋友愉快聚会的日子。除此之外,我还得整夜在校舍中东奔西跑,天亮后才能精疲力竭地回家,简直就是充满苦痛的一天。
话说回来,哥哥好像计划在二十四号这个放假日的中午举行圣诞派对。所以,我本来在白天的时候还能跟勇太度过愉快的时光。
——没想到,母亲却另外吩咐我,从中央来的政府gāo • guān将造访诹访部家,所以我必须以下任当主的身分出席。
真是烦死人了。
那些讨厌的政客或官员肯定是因为自己也没办法过快乐的圣诞节,所以才要把我们一起拖下水,绝对是这样没错……!
「——怎么?我感觉好像有一股跟诹访部公主完全不相称的邪恶黑色思念充斥在教室里?」
有人冷不防以带着促狭意味的甜蜜口吻说道,我连回头都懒了。
宵见里的妖狐,又号瘟神的狐狸学长——狐狩田源之丞就站在那儿。
今年虽然也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帮了好几次,但就整体而言,因为他出现而把事情搞砸的次数还是远远胜过前者,所以我完全不想感谢他。
忍不住跟他扯上关系只会让人更火大而已,因此我决定漠视他的存在。
但即便我打定主意不予理睬,狐狸学长依然刻意发出重重的脚步声走向窗边,对我露出笑容。
「你……!」
我反射性地抬起头,这才首度察觉对方身边还有另一名女性。
——真稀奇,狐狸学长竟然带着女孩子。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名女性。
那是一位我不认识的美女。对方应该不是学园的人吧?跟我周遭的「轮值」工作也扯不上关系。
不过,我却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这是为什么呢?
或许我虽然从未实际与她相处过,却在照片之类的地方下见过对方——
「怎么啦?勇太不找你去圣诞派对所以心情不好?」
狐狸学长不知在高兴什么地咧嘴笑道,我则用力撇过头。
「很遗慨,我没有那个美国时间。今年的圣诞节已经改变预定计划,必须去招待一群奇怪的老头!」
「呼,那还真可惜。」
「总之,我没空参加派对啦。」
「是吗?我之前可没听说。」
狐狸学长的回答让我愈来愈火大。
那只妖狐明明知道诹访部家在这个时期非常忙碌,还故意跑来问我有没有被邀请参加派对这种无聊的问题?
等我转向正面狠狠地瞪着他时,他才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将注意力放在一旁那名女性身上。
「喔喔,我都忘了还没介绍呢。日奈,她叫伊吹——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女性。」
重要——该不会是狐狸学长的女朋友吧!?
被我仔细打量了好几遍后,名为伊吹的那名女性忍不住面露苦笑。
「你是故意用那种容易让人误会的方式介绍吧。」
「哪有?我只是单纯叙述事实罢了。」
伊吹小姐随口指责若无其事的狐狸学长后,便重新转向我露出微笑。
「初次见面,日奈。其实,我很早以前就听说过关于你的事了,但以这种方式见面应该是第一次吧?」
她展现出令我感到很怀念的笑容。难道我小时候见过这个人?只是不管我怎么回想,清楚的记忆就是不肯浮现。
伊吹小姐察觉我的困惑后便往后退了一步,接着再度露出开朗的笑容。
「以后可能还要受你照顾,请多指教。」
——这个人难道是宵森学园新聘的老师?
除了第一眼就给人落落大方的印象外,也完全不畏惧狐狸学长的存在——直觉告诉我应该可以信任这个人——不过,某种奇妙而无法匆略的不快感却一直让我感到芒刺在背,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矛盾呢?
我虽然完全察觉不出她身上有任何敌意或恶意的气息,但我的本能却警告我对她千万不可大意——我胸中兴起一股奇怪的预感,总觉得这个人会从我身边夺走什么重要的事物。
「——那么,我们也该告辞了,还有很多事要忙呢。」
狐狸学长的这番话将我拉回现实。
伊吹小姐离开教室时又笑容亲切地对我挥着手,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的奇特预感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目送那两人离去后,我再度叹了口气。
不论行程有多忙,只要努力,总能提前将工作赶完。
但这次的接待或露脸活动,却必须耗掉整整圣诞假期的一天,就好像在蹲苦牢一样。
因为必须持续待在现场,所以就算我想把工作快点完成并挤出参加圣诞派对的时间,看来机会也是很渺茫。
——这种无计可施的悲惨遭遇,只要每想一次就会多受一次精神打击。
我不由得趴在窗边,脑中恍惚地浮现勇太的脸。
当初先邀我一同过圣诞节的人是他没错。
『只要在怪异现象发生的晚上十点前赶到学园集合就可以了吧?这么一来,我们就能上街逛逛,或是参加和臣的派对了。』
勇太那胸有成竹的笑容让我觉得非常有安全感。
不知不觉间,我再次感受到自己对勇太的心意。
——当时虽然非常开心,但也因为如此,之后在母亲一声令下被强制取消的反作用力也异常强烈。
一想起我告知勇太计划被取消时他那种失落的表情我就好想哭。
像这种时候,我就希望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什么诹访部。但只要我一天不敢抛下「轮值」工作不管,就得时时刻刻被这种身分束缚。
铜管乐队的吹奏练习声随风传人耳中。
演奏曲目则是圣诞节绝对少不了的『santacisgtotown(圣诞老人进城来)』。
圣诞老人将在那夜造访每一个城镇,以及每一个家庭的孩子。
在努力了一年后,笑着摸摸那些孩子们的头并给予鼓励、送出礼物。
——不过,对于诹访部的下任当主诹访部日奈而言,不论怎么努力或表现得多么乖巧,圣诞老人都没有机会来拜访。
我第三次吐出充满沉重、阴郁意味的气息后,默默地待在原地期盼勇太归来。
从私立宵森学园高中部男生宿舍往山坡上走五分钟,就可以看见一间小小的便利商店。
那间店的确挂着『便利商店』的招牌,但营业时间却只有从早上六点至晚上八点,所以有点名实不符。
真空包装的饭团与三明治旁边摆着明显是手工烹煮的食物与一包包的烤鱼,这种光景看起来十分奇特。
这家伪便利商店之所以不会倒闭,据说是因为距离宿舍最近的缘故。加上还有谣言指出幕后的经营者就是诹访部一族的高层,似乎是为了个人兴趣而开设这间店——只是事实真相如何没人知道。
我也经常光顾这间『便利商店』,因为从诹访部的『宅邸』返回男生宿舍一定会经过这条路。
当天我与一斗哥从诹访部家返回宿舍时,一如往常地走进那间便利商店的大门。
柜台前放着各式各样长靴造型的红色与银色包装糖果,八卦杂志的封面也清楚印着『圣诞节特集』等文字。
在即将迎接每年最后一个重大节日的此刻,世间总是被一股欢娱的气氛所笼罩。
——而让我们得头痛好几天也是因为圣诞节。
一斗哥忍不住拿起杂志啪啦啪啦地随便翻阅,接着突然以莫名严肃的表情压低音量问我:
「勇太,你今年圣诞节有什么计划?」
「二十四号晚上到第二天黎明前往校舍巡逻。」
「巡逻从十点才开始吧。我记得你也有被邀请参加派对啊?」
「啊——你是说和臣举办的圣诞派对?他确实是有邀请我没错——」
但我就算去了也见不到日奈。
当天她得接待从中央来的gāo • guān,根本不可能从诹访部的大宅中溜出来。
就是因为如此,我这几天才会一直为同一个问题而苦恼,亦即——
『到底有什么方法可以跟日奈共度圣诞夜?』
——说起来还真丢脸,不管是上课到一半,或是「轮值」途中,当我惊觉时,总是发现自己又开始认真思考起同一个问题。这种难堪的事绝不能泄漏出去。
虽然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冷静、毫无欲望或聪明绝顶的人,但也没料到自己在恋爱时会这么蠢。
「——啊,对喔对喔,我都忘了日奈好像不能出门?」
一斗哥在恍然大悟后对我露出同情之色,我内心不禁感到愕然。
就连完全不懂得察言观色、而且还迟钝到极点的一斗哥都能在当下看穿了我的心声,这究竟是——!
「如果日奈知道自己在陪中央来的那些gāo • guān老头时,勇太竟然在派对跟其他女孩同乐的话,那她铁定会把你宰了。」
——太好了,一斗哥又恢复正常了!
对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那一喜一忧的反应,只是继续拿起隔壁的另一本杂志。
「——话说回来,你跟日奈也太多灾多难了吧,简直就像是上天故意捉弄你们的……该不会你们根本就不适合在一起吧?」
「那点我早就有体认了,如果你可以不要在伤口上洒盐的话,我会更感激你。」
「啊,失礼失礼。不过,明明好不容易正式开始交往,第一个碰到的圣诞夜就变成这样,以女孩子的立场应该会很难过吧?」
「嗯——或许?」
「一定是那样没错。女人这种生物每到例行性的节日就会变得特别期待,对吧?圣诞夜当晚预约哪家餐厅共进晚餐,或是挑选什么礼物,这些小事就足以决定你跟她的关系会进入天堂还是地狱!」
「——话说回来,你手边那本杂志是不是有在介绍相关内容?」
「有啊。这个月的特集好像就是『避免被女友抛弃的十诫』。为了当作参考,你要不要买一本?」
「我才不要咧!」
最后,我只带了一罐热咖啡去结帐。
刺骨的晚风从我耳边掠过,我缩着脖子眺望阴郁的天空。
——连圣诞夜都无暇休假了,更不必烦恼送礼或晚餐之类的问题。
那种流行杂志作家或编辑所想出来的建议或守则根本不适合我,想必也不适合日奈吧。
「——要不要把她绑出来?比起陪不认识的老头傻笑,说不定日奈听到能跟你逃出去还比较开心咧。」
「你想太多了。」
「怎么会?饭纲骚动时你们不就努力逃了好久?」
「那次是情况特殊吧!这回的理由又不能跟当时比。况且只要是跟『轮值』工作有关的事,日奈就绝对不会逃避。」
一斗哥喃喃表示同意后,便将两手插入口袋,缩着背对我打量道:
「那你有什么打算?既然没办法偷溜出来,也没办法逃出去,不如透过正式管道向『上面』反应,请求免除这次的『轮值』如何?」
跟中央官员相关的政治活动并不在众长老与三婆的管辖范围内,所以我要发表意见确实是可行的——如果单纯只是请示的话。
也就是说,圣诞夜要光明正大地将日奈从那些老头手中夺回,就必须取得日奈的母亲——也就是诹访部现任当主大人的许可。
「——我直接找当主大人说说看好了。」
「喂喂,你是认真的吗?」
一斗哥讶异地重重吐了一口气。
「现在这个时机不太好吧?就像凛跟胡桃才刚从东京回来,就在和臣的指示下立刻开始对思念体进行强化训练。」
「既然政府gāo • guān要来,诹访部的『宅邸』周围一定得加强警戒。」
「如果弄巧成拙、惹毛当主大人,搞不好你还会被禁止出入诹访部家哩。就算这样你也要去吗?」
惹毛现任当主大人——这句话带有一种能完全剥夺我精神抵抗力的强烈压迫感,我只能像狼一样以颤抖甩去心中的恐惧,并努力挺直背脊。
「——嗯,如果轻易错过这次机会,我以后一定会后悔的,所以我还是要奋力一搏。」
一斗哥以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看我,接着又莫可奈何地露出苦笑。他用力拍打我的背。
「算了,总之你就试试看吧,不然怎么知道奇迹会不会发生呢?」
后,他又轻松地补上一句「等你壮烈牺牲后我会帮你收尸」,终于让我的心情略微恢复。
过了一夜后,翌日的早晨。
我为了直接请求现任当主大人而前往诹访部的『宅邸』,结果却在正门前的石阶下撞见狐狩田学长。
——抱着必死的觉悟来找现任当主大人,结果还没见着面就先碰上了瘟神。
搞不好还没走进那间房子就得回去了。
狐狩田学长兴高采烈地主动向我走来,还愉快地敲打我的肩膀。
「为了弥补圣诞节无法放假所以来安慰主人啊,真是令人感动的忠犬!」
「早啊。学长还是一样,不分日夜总是开怀过了头。」
他完全无视我在「过了头」三个字上加重的语气并继续说道:
「只可惜很遗憾,日奈一大清早就外出啰!我看你是白跑一趟了。」
「不,我并不是来找日奈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尽量省略跟他的纠缠,于是便迳自登上石阶。等到我穿过学长站立的那阶后,才发现他身边还带了另外一个人。
——为什么我会这么紧张呢?
学长所带的那位女性发现我停下脚步,似乎误以为自己妨碍到我前进,所以马上灵巧地向下跳了一阶,让路给我走。
——真是位美女啊。差不多是大学生的年纪吧?
这张脸孔我在里的闹区或学园中都毫无印象。
虽然对方的穿着非常清爽朴素,但还是充分让我意识到她的「女性」身分。或许是因为那些不知不觉中展现的姿势或小动作造成的吧——尽管毫不矫饰,但却很不可思议地散发出一种娇艳的气息。
她那对透过眼镜凝视我的明亮双眸无意间露出了令人怀念的笑意。
我察觉到自己太过专心观察对方,甚至已经到失礼的程度后,立刻慌张地低下头,加紧脚步从女性面前快速通过。
「勇太。」
「什么事!?」
原本以为狐狩田学长又要糗我了,结果回头一看,他却以严肃的表情仰望我。
「如果我猜错你就当我没说吧。假使你等一下想找柚子直接谈判,我劝你最好不要去。」
「柚子?」
那是谁啊——当我不解地歪着脑袋时,尚不知芳名的那位女性则笑着为我说明:
「就是和臣与日奈的母亲。」
「啊,原来是日奈的——咦?你这妖狐竟敢直呼现任当主大人的名讳!?」
「……为什么勇太要骂我哩?」
学长压低音量悄悄对那位女性问道。
我努力压抑不悦的情绪并走下石阶,来到学长面前改口问道:
「对了,学长怎么知道我要求见当主大人?」
「如果你要找的人是和臣,就算你再怎么不爽,也不至于紧张到同手同脚走路。」
可恶!
「那,学长又为什么劝我不要直接去找当主大人谈判……」
「因为柚子现在的心情非常烦躁。十二月是每年诹访部当主最忙碌的时期,除了原本的麻烦工作外,今年又多了中央的老家伙来访——」
当主大人的挫败感或许已来到了最高水平。
「没错,就连学生时代就认识她的我进入她们家,柚子也不端杯茶招待,还夸张地把装饰在壁龛中的壶直接朝我扔过来。」
——不用想也知道当主大人的情绪即将面临决堤的危机。
「应该是狐狩田学长故意找当主大人麻烦的缘故吧?」
「哪有啊。柚子那家伙的体质非常特殊,只要一看到我的脸就会瞬间不爽甚至开始动粗。我可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惹她生气的事……」
「学长的存在本身就能让人很火大了,何必还要刻意去惹别人咧!?」
「勇太,这种愚蠢的问题下次就不要再问了。当然是为了找乐子啰!」
「我受不了啦啊啊啊啊!我想找个正常人对话!我不要再跟神经有问题的家伙聊天了啊啊啊啊啊!」
我倒在石阶上像是吐血般大吼着。学长则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抬头望了望天空后,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蹲在我身旁。
「——勇太,如果你真的想让柚子点头,我劝你不要从正面进攻,要使点手段才行。」
「……例如?」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去找柚子,我会从速人那里下手。」
学长所提的那位速人就是当主大人的先生——也就是日奈与和臣的老爸。
我这才从石阶上抬起头。
——这个提议确实颇有道理。
唯一让我戒慎恐惧的理由就是这个提议出自于狐狩田学长之口,这种正经的建议根本不像他的作风。但话说回来,活了五百岁的家伙应该也不是白混的,至少有姑且一试的价值。
我与学长等人道别后,迅速来到诹访部『宅邸』的正门。
对里面通报我想见速人先生后,没多久就被带到一间西洋式的书房。
这个房间的四面墙壁都被高度跟我个子差不多的书架给围住,上头塞满了大量书籍。
从下方可以稍微窥见房间挑高的夹层中也放了书架,利用移动式的梯子可以自由地在上下两层间移动。
那些数量可观的书本大多都是各出版社的过期俳句专门杂志,还有从近代到现代的俳句研究书籍、俳句诗集等——统统都与俳句有关。
速人原来是创作俳句的诗人(俳人)。
——啊,可不是个废人喔。就跟汝芭蕉或一茶一样都是俳句的创作者,所以他的职业是俳人。
(译注:日文的「俳人」与「废人」同音;芭蕉或一茶是指松尾芭蕉与小林一茶,两人皆为日本着名俳句诗人。)
据他女儿表示,『老爸在俳句业界(有这种业界吗?)算是二流的水准』,不过偶尔还是可以在专门杂志上看到他的名字,应该或多或少算是有些名气吧!
「哎,难得你会过来。」
速人从挑高的夹层中倏地探出身子。
只见他手抱厚重的书籍,对我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加上那身老旧的服装以及古板的银框眼镜,与其说他是诗人,更不如说像是身体不太健康的学者。
基本上,速人的五官跟儿子和臣很相似。不过,和臣散发的那种微妙硝烟味以及棉里藏针的紧绷气息在他老爸身上就找不到了。
——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个性渐渐变得圆融吧,也有可能是年纪大了反而更会隐藏自己的狐狸尾巴。总之我是分辨不太出来啦。
「你等我一下,我刚才在找一本失踪的诗集……」
速人手上捧着大量书籍,似乎不知该如何从梯子上爬下来,结果竟然想出了先把书扔下来的暴力解决方式。
最后,他本人则是两手空空地爬下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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