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法入眠的枯叶(2/2)
「陷入莫名危机的不是各个教室,而是某间空教室。盐原,最近学生之间在谣传『神秘空教室』的传闻,你都没听说过?」
「『神秘空教室』?」
被长谷这么一问,盐原坦率地摇头。连听都没听过。
说到最近学生之间的话题,就是前阵子拿到日本冠军的棒球队。因为这个缘故,站前的百货公司直到下周都还在办特卖会。比较性急的在忙下个月就要到来的圣诞节活动,更—性急的学生则已经开始订定寒假计划,在教室里翻阅旅行杂志。至于卡在这些活动之前的期末考,只有很少数人会提及这个话题。盐原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就在这时,盐原想到了在长谷之前打开休息室大门,那些没礼貌的女学生。那些女学生似乎就是在找空教室。不过不确定这跟长谷所提起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看着表示自己什么都不晓得的盐原,长谷徐徐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我也是刚从升学辅导室回来的路上,听到在走廊吵闹的学生偶然提起……」
「委员长,你不要讲恐怖的话题。」
盐原从椅子上站起来,举起双手要制止长谷。
「我先声明,我才不怕鬼故事。不过别在冬天讲,要是再冷下去,冻疮会恶化。」
「哎唷哎唷,不会恐怖啦。学生讲得可开心了。还有人称之为气神』。」
「……『神』?』
盐原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皱起了眉头。这间学校是有被称之为「魔女」的双胞胎兄妹,不过像「神」这种了不得的绰号,盐原倒是从没听说过。
「我不知道正确地点,不过首次现身的时间似乎是在今天早上。」
长谷靠着椅背开始叙述:
「三年一班有个女学生,为了念书自行提早到校。不过原本打算使用的图书室却没开。」
「校规规定,图书室的开放时间是从上午八点开始。所以比这个时间还要早。」
「嗯,时间很早,大约七点左右。我们学校的图书管理员相当随便,常常在前一天忘记把图书室上锁就直接回家。女学生知道这件事,所以三不五时就自行使用图书室。」
「搞什么啊。图书管理员和女学生都得好好教训一下。」
「你说得完全没错。不过我得继续说下去。」
长谷把手肘顶在桌上,向着盐原探出身子。
「不过只有今天早上,图书室是上锁的。偶尔——哎呀,其实说偶尔是不妥当,不过事情就是这样。女学生没办法啦,就想说到自己教室去念书。不过有人先到了。是和女学生抱着相同目的提早到校的同班同学。」
「这个时期的考生,真的个个都很认真。」
盐原佩服似地微微点头,然后突然凝视着长谷的脸。
「委员长你也是考生,委员会的活动是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废话,当然是毕业典礼当天。风纪委员是要做到毕了业、回到家才算结束,这句话你有没有听过?」
「我牢记在心。」
「好,回到刚刚的话题。」
长谷在桌面敲了一下。
「女学生和那位同班同学,两个人想上的是同一所大学,不过各自锁定的都是录取率不高的科系。哎呀,说来说去就是对手嘛。就算不提这件事,双方的关系平时就不怎么样两人面面相觑,现场弥漫着尴尬的气氛,女学生决定转移到其他场所。就在进入第一校舍四楼的空教室的时候,那里也有人先到。」
「怎么搞的?」
盐原把桌面敲得比长谷还大声。
「在非开放时间使用图书室,还有擅自使用空教室,这些都是违反校规的。那个女学生需要的不只是教训,还需要好好处罚。」
「这次你说得同样完全没错,不过我还是要继续说下去。先到空教室的是一个男学生。样子看起来不像在自修,只是站在窗边。」
「目的十之bā • jiǔ是抽烟。晚点得来检查那间教室的空气气味,还有地板上的垃圾……」
「男学生一看到女学生的脸就缓缓跟她攀谈。问她说『你有什么烦恼』?」
「烦恼?」
相较于谈话内容,盐原比较在意的反而是校规违反者的处罚规定,不过这时却回望着长谷的脸。她下意识地频频眨动着眼睛。
长谷接收到盐原的视线,于是用力点头。
「很妙吧。在学生就只懂得唬人的这间虹原高中,居然有人愿意倾听陌生人的烦恼。那个被询问的女学生既不知道对方的年级也不知道姓名,当然会有戒心。不过一回神,女学生已经说出自己的烦恼。念书考试的压力、人际关系、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烦恼。」
「各式各样的烦恼……」
「是啊,结果很惊人。」
长谷两手一拍,声音高高地传到天花板再轻轻弹回来。
「对方光是倾听,就让女学生的烦恼消失得无影无踪。据说女学生感到心情舒爽,连之前背不起来的数学公式都背起来了。」
「光是倾听?这怎么可能?」
「可不可能我不知道,不过他是完全不收费的倾听。那个女学生真心受到感动,将这件事告诉朋友。传言传开了,心里也有烦恼的人,或是纯粹凑热闹的人全都挤往那间空教室。不过找来找去,却找不到男学生的人影。」
「所以才说是『神秘的空教室』……」
长谷用食指指着低语的盐原。
「再来就是今天的午休,有其他学生在其他场所——第二校舍的三楼空教室遇到看来是同一个人的男学生,同样是倾听烦恼的情节。然后是第五堂课,跷课的坏学生又在一楼空教室碰到了男学生。除此之外,今天一天就有将近十个碰到的例子。听他们这么一讲,陆续就有学生在找男学生出现的教室,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找来找去都找不到。」
「所以刚刚的女学生也是其中一群?」
盐原环抱双臂,瞪视着桌面。
「不过他还真是倾听了不少学生的烦恼。神出鬼没加上不收钱。所以才被称之为『神』。可是……」
盐原的辫子和脖子同时侧向一边,向长谷问道:
「虽然听起来有点神奇,不过他纯粹只是个好人吧?为什么有那个男学生在,校内就会陷入莫名的危机?」
「你还没搞懂?传闻都已经传成这样,却还没有人晓得那个男学生的底细。」
长谷的眼镜猛然一闪,口气变得紧张起来。
「男学生的长相被目击者形容得活灵活现。身高不高、头发是卷发、穿着黑色外套、手上拿着厚厚的纸卷等等。还有学生知道脸长怎样之类的细部情报。不过却没有人晓得他是几年几班的什么人。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
脚上的冻疮不经意地痛了起来,盐原瞪大眼睛。
「真的是神……」
「盐原,别说梦话了。」
长谷立即回答,奋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哪有什么神,再怎么想他都只是个外人。虽然传言说他是『男学生』,不过没半个人说他穿着我们学校的制服。一个高中年纪的人出现在校舍,谁都会把他当成学生,事情就是这样。」
「那么,那个男学生…不,那个外人是擅自闯入校园啰。闯入者的行为是有点大胆,不过原因是什么?」
「擅自询问他人的烦恼还乐在其中,这不就是菜鸟级的变态?烦恼之所以会消失,纯粹只是学生个人的心理作用。管他是神还是佛,这种称呼是瞒不过咱们风纪委员会的眼睛。」
长谷指着天花板说道:
「盐原,我们要加强校园警戒的巡逻,揪出擅闯校园的外人,然后将他丢到寒冷的天空底下」
「可是,委员长……」
盐原正想说点名簿的统计还没结束,长谷却把她的话当成耳边风。竖起的手指划出一个圆,用惊人的速度冲出休息室。被长谷卷起的风这么一吹,堆积如山的点名簿跟着倒塌。同一班的擅自缺席者名字也从盐原的视野中消失。
紧急状态要优先处理,盐原慌慌张张地跟在长谷后面。
校园里的钟声响起,窗外传来了风声。
京介在会客时间结束的前五分钟离开医院,暂时回到了家里。白天的晴朗看来只是天气变化的过程,黄昏过后的天空出现云层,街上吹起了寒风。看来今晚会有点冷。
虽然并非刻意,不过京介在回家路上选择的是人多的路。在路上总觉得背后有人,回头去看却见不到半个人影。那份感觉并没有夹杂杀气,应该是石田提到过的警护术者已经迅速潜伏在某处。是该安心还是加倍不安,就连京介自己都搞不清楚。就算倾听自己的内心,听到的也只是杂音。目前还没感受到有其他跟踪者存在。
就跟平日的黄昏一样,家里并没有人在。京介穿过一如往常凌乱的玄关,虽然没事,不过还是走进厨房。其实并没有时间在这里慢慢消磨,只是不知不觉循着平日的习惯。
冰箱门上贴着父亲的笔迹,写着「早点回家」的便条纸。父亲现在人在哪里?丰花住院的日子,他不至于跑到麻将房或小钢珠店,应该是在附近店家提早喝杯晚上的酒吧,京介想到这里,察觉到一件事。包含写便条纸的人在内,这个家有好几个人都没办法回来,不知道便条纸是要留给谁。京介自言自语,没有特殊目的地打开冰箱。里面空荡荡的,淡淡笼罩着一抹白色的寒气。他茫然地盯着寒气看了一会,觉得身体变冷,于是把门关上。
接着他走到自己房间,翻找衣橱。找到大型运动背包,把它抽出来。然后将衣橱里的衣服全都收进背包。衣橱角落有矫正术者专用的黑色披风,原本还在想需不需要,最后嫌麻烦就二话不说地塞进背包。京介的衣橱原本就没有太多衣服,很快就清空了。
虽然石田有交代要专心在课业上,不过实在难以想像自己在迁居地点读书的样子。不论如何,还是先把教科书之类的东西带在身上。所有的文具差不多都摆在教室,从房里带走的数量不多,架上也跟着清空。
背包还有空间。京介在房里看了一遍,心想是不是还有什么要带。京介除了睡觉之外并没有其他兴趣,没有什么东西是非摆在手边不可的。
就在视线望向尘埃四布的地面那一刻,家中有某处传来细微的声响。那个声音窸窸窣窣的,听起来像轻声靠近的脚步声。京介维持原本的姿势不动,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之前陷入虚脱状态的戒心在体内开始蠢动。
时钟的秒针漠然地移动着。十秒、二十秒过去。一分钟过去,房子外面传来附近孩子们的笑声与单车铃声。屏住的呼吸,随着一声叹息同时恢复正常。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刚才的声音只是柱子床板自然挤压的声音。京介有种莫名的疲惫,轻轻踢了踢地上的灰尘。
最后将学生书包塞进背包,扛上肩膀。京介单手拿着用布包裹的玲洗树树枝,正要迅速走出房间,却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房间内侧,看着角落里的桌子。想到还有桌子抽屉没碰过。
自己也知道,其实里面没什么重要东西。知道归知道,京介还是反覆呼吸了好几次,然后缓缓地走向桌子。
一拉开抽屉,小小的金属块就从内侧滚了出来。用指尖将它拈起,放在掌心。只有单边的水蓝色耳环,是两年前丰花给的。丰花说是砂岛礼子的遗物,是家属在葬礼当天送的。礼子当天火葬的遗体,是团体制作出来的复制体。这件事礼子的母亲并不知道,还预定在本月底为礼子做法事,前几天才跟京介的家里联络。
京介想起自己曾经不经意地问过她本人,是为了什么样的原因开始戴耳环。她愉快地回答,说是偶然问从商店经过看到商品,一眼就爱上了。根本没想到爸妈会不会生气,或者是否违反校规。既然爱上了又有什么办法,所以没问题的。她这么说着,伸出手来。不要去想自己和别人有点不一样,或是自己不太会讲话,待在一起会不会无聊。她说:我就喜欢你原本的样子。那双手很温暖。
一阵细微的痛楚传来,京介盯着自己的掌心。在不知不觉之中,京介将耳环握得死紧。耳针的尖端部份刺进了皮肤。
渗出血来。
真是个冷冰冰的人啊。这是砂岛礼子对他的第一印象。重点不是性格,而是体温。不论是手指、嘴唇还是身体,坦白讲,第一次碰到的时候全都冷到叫人吃惊。
国中的健康教育有教过人类的体温。人类有正常体温,只要下降一度新陈代谢就会减缓。要是再继续下降出现失温症状,生命现象就会走到终点。这样的温度是几度,详细数字已经记不清楚,不过礼子常常在想,这人铁定是靠着逼近临界点的体温在存活着。他本人似乎没什么危机感,总是茫然地仰望着天空打呵欠。
虽然他是这样冰冷,不过在礼子的接触之下,也一点一点地变得温暖。礼子开心起来。照这样下去,这个人的健康至少可以维持。礼子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自己小小的体温,可以对别人带来帮助。想到这里就格外开心。
唉,可是现在我的手却废了。礼子把右手举到自己面前,深深地叹息。手变得一片血红,连骨头都突出来了。虽然伤得这么严重,礼子的手还是冷到发抖。虽然伤得这么重,自己的身体还是想活下来。
手举累了,礼子从手肘的位置放掉力气。她的一只手肘啪地一声,摊平在白色的地面。头顶上是一整片暗沉沉的夜空,已经持续下雪下了好几个小时。不论是地面上还是礼子身上,全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雪。
在这幕景象中,还有冒着黑烟的载客车和卡车翻覆在地。因为雪地湿滑而造成的追撞事故,这里就是现场。四处窜烧着凶猛的火焰。不过还是很冷。雪花徐徐地飘落在火焰上方。除了火花进射的声音之外,礼子耳中听不到其他声音。
从礼子所在位置的略前方,有个小女孩躺在那里。那是和礼子搭同一辆巴士,坐在前方座位的小学生。巴士翻车时,和礼子同时从破损的车窗被抛出车外。小学生原本还四肢颤抖地发出微弱的哭声,在不久之前已经不再动弹了。不知道是来得太慢,还是没有人报警,救护车和消防车始终没有出现。
礼子仰躺着,转念一想,还是好冷。明明是为了赏雪才来旅行,现在看到雪却觉得火大。北国的冬天很冷,这点礼子十分清楚。在转学到虹原市之前曾在这种地方住过好几年,对冬季的严寒颇有经验。
不过落在睫毛上方的雪片,还是让礼子有种快被重量压垮的错觉。被丢在隆冬夜晚的路上好几个小时,雪花没完没了地飘在身上,这是前所未有的经验。而且还是遭到刺穿的状态。破损的巴士车身有一部份刺穿礼子的腹部,将她固定在地面。要不是这样,或许还有办法起身求助。就算办不到,至少还能爬到火边赶走寒冷。腹部的伤看似严重,不过却不会痛。痛觉在不久之前就已经突然停止了。在这种状态之下,礼子原本还担心要是气喘发作的话会更糟糕,不过冻僵的气管与肺部却连咳嗽都咳不出来。只是很冷,冷到叫人受不了。
就那么一瞬间,礼子突然间感到了睡意。身体的颤抖停止,寒冷也不再那么剧烈。难不成就是这种感觉?礼子望着视野之中的雪花想着。那是在雪山上演的戏码里常见的台词。这就是睡着了就会死的那个世界?……是啊,身体一旦受寒人就会跟着想睡。京介一天到晚爱困,难道就是体温的缘故?啊,一定是这样。这可是重要发现。
不过这种现象与其说是睡意,更该说是逐渐失去意识来得更贴近现实。总觉得这样对身体不太好。京介不知道要不要紧。现在不晓得会不会冷?
礼子哈哈干笑了几声。刺在腹部的金属也跟着动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脑子被冻坏,明明没什么好笑却笑了起来。明明自己都命在旦夕,刚刚却还忙着担心别人,却不担心自己。用不着担心,我会得救的。我会买土产平安回家,把土产交给他,写贺年卡,一起去新春参拜,迎接第三学期。春天又要来了,希望这回可以同班。下个春天要上同一所高中,每天早上一起上学。还有许多事等在前头。不过要是用这许多事去勉强他,就跟丰花的态度一样会让他疲惫。所以要克制点。放着不管会枯萎,过度小心也会枯萎。哈哈,那个人就像棵难照顾的观叶植物。不过想着该怎样克制,也是一种乐趣。非常快乐。
我接下来的人生也很快乐啊。礼子又笑了起来。就因为快乐,所以不想死在这种地方。要是死了,就再也见不到面了。没办法温暖他。沿着脸颊流下的泪水很温暖,礼子心里想着要继续哭,这样说不定身体就会温暖起来。雪会融化,自己也就不会死了。
有个细小的声音,传进礼子连耳膜都开始冻僵的耳朵。那是有人踩着雪地朝自己走来的声音。如果是救难人员,脚步声却显得过于沉着。脚步声在礼子身旁停了下来。
「你还年轻,太可惜了。」对方低头看着礼子这么说道。对方说自己是某个团体派来的劝导人员。然后说要帮助礼子。
我这只手医得好吗?
这是礼子向劝导人员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其实还有别的问题可以问。
砂岛礼子回想起两年前的事,忍不住苦笑起来。那天的事恐怕这辈子都忘不掉。既然忘不掉,那就尽量把它藏在记忆深处。自己那么心灵脆弱的样子,礼子尽可能不去回顾。只是今晚跟那天一样冷,所以忍不住就想起来。虽然没有下雪,不过街上吹着近乎冰冷的寒风。
那个时候。礼子仰望黑暗的夜空时,突然想到。要是对方提起或许某天会接到杀害朋友的任务,自己是不是还会接受劝导人员的建议?那时还不知道人心可以变得这么冰冷。不知道人心就跟体温一样,变得再冷都不会死。礼子想到这里,思绪跟着中断。
她就像那天那样,把右手举到面前。脱下团体配给的白色手套,露出的是自己的手,乍看之下就跟出事之前没什么两样,找不到半点伤痕。这是已经和出事之前不同的「杀手」之手。脚边传来低沉的叫声。一只大型犬正仰头瞪视着礼子。毛色不佳的狗,也没有戴项圈。两眼浑浊,嘴角滴出高黏度的唾液。是得了狂犬病的野狗吧。从礼子所站的位置再过去是厨房集中地点,对狗而言,挡住前进方向的人似乎非常碍眼。
狗吠了一会儿,露出牙齿。礼子举起单手握住的铁棍,狗根本来不及发出最后的惨叫。团体配给的武器,一挥之下将狗的身躯劈成两半。
礼子甩掉沾在武器上面的血液,转身离开尸体。
我要用这只手,杀了那个人。
礼子这么低声说着,重新戴起手套,
她低声说着,然后往外走。
感觉到有一个人。步调虽然缓慢,步伐的感觉却很大,身材应该相当高大。性别很可能是男性。脚步声不慌不忙,或许是对这种工作相当习惯。凭着人的动静和脚步声,京介对于身后的警护术者,所能想像得到的就只有这些。
从家里根据指示来到搬迁地点的路上,警护术者沿途紧跟着京介。看这动静,绝对不是沉重、压迫性的。京介早就习惯了被想找碴的坏学生跟踪,对身后的动静可以清楚察觉。警护术者目前正位在京介后方数公尺的位置,要是不仔细去感觉,根本无从发现。
搬迁地点位于从站前大马路分出去的一条小巷,是住宅区的其中一幢。外墙是砖瓦造型的古老公寓。十分简单的长方体建筑,四周围绕着大型仓库和没见到半辆车的月付型停车场。
京介在公寓正下方停下脚步。数着全数面向南方的阳台数目。十二层楼的构造,每一层楼平均有五个单位。术者专用的集体住宅,只有高阶人士才有权利居住,房租不是矫正术者付得起的价位。关于建筑物的解说,京介一项一项地想起来。最后一项是这里固定设有强力结界。
用法术来设结界有许多方式,本家大量设在附属设施的是用「血脉」来判断来者并阻隔的方式。如果不是拥有光流脉使者血脉的人,就无法进入结界。被阻隔在外的人会认不出当地有建筑物,或是失去前往的意愿,然后自然而然地撤退。
从这个角度看来,本家的规定是不承认术者彼此之间以外的婚姻,至少在这设施之内是合理的。先别说生出来的孩子能不能遗传到术者能力,光是「血脉」不同的人类,就没办法住在一起了。
京介叹了一口气,开始走向玄关。穿过自动门入口时,突然察觉四处都找不到公寓的名称。
自动门前方就是大厅,没见到管理员室之类的所在。电梯旁边站着身穿制服的警备人员。这名高大男子应该是从本家派来的,瞄了京介一眼,然后用鼻尖哼了一声。这人穿的是学生服,带的是类似毕业旅行或是离家出走的行李。怎么看都不像高阶人士,新来的迁居者情报,这位警备人员应该也收到了。警备人员就只用鼻尖哼了一声,没有要来招呼的意思。
说到警备人员的体格、目光甚至魄力,石田都比他略胜一筹。与其担任副家长,说不定这个职务更适合石田,京介这么想着搭上了电梯。电梯的门一关,就察觉不到警护术者的动静。
便条纸上所写的1005号房是位在十楼走廊的尽头。京介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正要插入钥匙孔,隔壁房却在几乎同一时间,迅速转开门把把门打开。
一名单手拎着半透明大塑胶袋的中年女性,从隔壁房走了出来。头发染成茶红色、烫成小卷的波浪,明显起了毛球的毛衣上面套着鲜红色的围裙。这种欧巴桑在京介家附近也常看到,不过会从这种房里走出来,代表这名中年女性也拥有术者的血脉,而且还是高阶的相关人员。
「哎呀,我看看……」
对方才见到京介的脸,就莫名地突然嚷嚷起来。京介默默地点头招呼,中年女性似乎误会了什么,脚底的健康拖鞋啪嚏作响,拎着垃圾袋走来。
「你就是搬来隔壁的人?」
中年女性用几乎响逼整条走廊的音量问道。京介一回答说「是的」,话声还没结束,中年女性就已经「哎呀——」一声嚷着。然后瞪着充满好奇心的眼睛,用相当自在的手势拍着京介的肩膀。
「哎呀,那最近高阶人士在讲的术者就是你啰?你是不是被可疑的人追杀?哎唷,是这—样啊。所以你才会自己一个人到这里住?年纪轻轻的,真了不起啊。」
「没什么。」
「哎呀,看你脸色发青,有没有好好吃饭啊?多吃点,就能用法术把那个可疑的家伙干掉。二丁目肉店的炸肉饼很好吃喔。」
「呃……」
「至于蔬菜咧,就到转角的『八百虹』去买。那边全是无农药蔬菜。听到没有?身体就是术者的本钱,饮食方面要多注意。不要年纪轻轻的就老是吃零食。」
中年女性自顾自地结束对话,转头走向电梯的方向。
有那么一瞬间,京介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搬来这里。他叹着气转动了钥匙。肉店加上蔬菜店的情报,饮食要注意。很抱歉,现在没那个心思。走廊的寒意渗人身躯,就在用手握住门把想要早点进屋的时候,背后传来了声音。
「对了对了,之前住这间房的人啊……」
回头一看,刚才的中年女性就站在那里。中年女性手里还是拎着垃圾袋,脸上浮现的是似乎带点厌烦,却又带点欣喜的微妙神情。
「好像是本家的厉害角色,之前做了坏事,所以就被处罚啦。」
中年女性把嘴凑到京介耳边,用虽然压低,却还是十分响亮的嗓门这么说着:
「因此那个人的术者能力和记忆都被封印,家人也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那个人现在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京介简短回答。前面住户的八卦对京介而言根本毫无意义,他只想赶快进房,然而中年女性却很愉快似地不断微笑。
「我跟你说,好像是在『灯塔』那里。」
垃圾袋沙沙作响,中年女性的眼中发出细微的光芒。
「当然啦,其实不是真正的灯塔。只是位在隔壁小镇的海边所以才这样子讲,算是本家的设施之一啦。术者的能力一旦被封印,三不五时就有人因为后遗症而无法正常生活。所谓的灯塔,就是这种人的收容所啦。」
「是吗?」
「对啦。喏,光主不是有个女儿叫深廉寺华奈?那个人也是惹了一堆麻烦之后受罚,现在跟废人没什么两样,就住在灯塔那里。灯塔位在海角顶端,听说风景不错,不过被收容的人哪有心情看什么风景。真的是喔,还是不要做坏事啦。」
中年女性又自顾自地结束对话,频频点头然后离开。京介又叹了口气,等肺部空气换过一轮之后,才去把门打开。
才刚把脚踏进玄关,干燥的空气就涌入了鼻腔,他脱掉鞋子,走上一尘不染的狭长走廊。沿着走廊有四个门,是两间西式房间加上洗手间还有浴室。西式房间就跟样品屋一样,地毯与床铺摆设得整整齐齐,浴室也跟饭店一样,完整收齐了所有必需物品。
走廊前面的房间似乎是起居室兼餐厅,木头地板足足有好几公尺长。正面是通往阳台的大窗户,透过蕾丝窗帘可以看到漆黑的夜空。按下照明的开关,左手边是气派的系统式厨房,另一边可以看到通往和室的拉门。房内处处充塞着淡而无味的空气。完全嗅不到半点前任住户的气味。
京介在起居室入口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拖着行李回到了走廊。他挑了距离玄关比较远的西式房间,先将行李给摆着。
地上放了时钟和急救箱。全是新的,急救箱里的东西可能是本家保健室那边配给的,有看起来很贵的药布、消毒水和安眠药药锭。床上有一整叠塑胶袋包装的枕头、床单与毛毯,京介把这些打开。看着似乎很好睡的寝具,却找不到半点睡意。当然也没有动用安眠药的意思。
从房间窗户往外看。虽然可以俯瞰虹原的街景,不过说到夜景,城里的灯光看起来还是有点寂寥。京介没有欣赏的兴致,只是望着窗户正下方。看着前方道路的往来人潮。在街灯映照的路面上,找不到半个伫立的人影。
既然没事可做,只好回到起居室。他觉得喉咙干涸,于是走向厨房。墙边的冰箱比家里的还大上一级,旁边架子排列着全新的电锅与餐具。将冰箱门打开一看,里面满满摆着各式各样的食品。这个单位是由本家职员奉命准备,不过这究竟该算是亲切还是压力,对京介而言实在难以判断。他拿起一罐矿泉水,打开瓶盖,就着瓶口直接喝了起来。
好安静。或许除了自己之外没别人在是很正常的,问题是包括隔壁房间与楼上的声音,甚至屋外的风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大概是墙壁与地板的隔音效果很好。京介一直希望能尽量过着平静的生活。既然如此,这里应该就是最佳环境。因为可以被近乎完美的寂静所包围。奇怪的是,他心里却没有半点安心的感觉。
起居室的角落里有电视。虽然没有想看的节目,不过实在找不到其他事做。京介把宝特瓶放回冰箱,离开厨房。这时才初次察觉,有个细长形的物体正横躺在起居室地板的正中央。
大约和身高等长的某样东西,用类似和纸的纸张层层包裹着。光看外观就大略可以猜到,把纸一拆开,出现的果真就是一柄长长的木杖。那是术者的必备术具之一,玲洗树树枝。
京介皱起眉头,心想是不是前任住户忘了带走的东西。木杖被和纸包裹着,整根都是漆黑色的。作为一般术者固定使用的术具,颜色是有点特殊。这东西实在有点古怪,京介之前曾经拥有过,所以马上就想起来。此时拿在手里的正是古代术专用的马具。
收藏在本家设施内部的物件,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出现?一旦思考起原因,心跳突然就乱了节拍。用来包裹术具的和纸里头夹了一张折起的纸条。用文字处理机打上的字体,写着本家术具管理部的署名。
纸条上面写的是官样文章,写着根据高阶会议的结果,决定将这术具交由一条京介来保管。结论就是这么一句——要是有什么万一,就用古代术来攻击团体成员。京介手中的纸条沙沙作响。
攻击?
京介低声说着。攻击。组织总是用命令的口气这么说。有什么办法,谁叫自己是最没有地位的矫正术者。远峰秋一下令要杀就杀,不要犹豫……问题是,现在是叫谁去杀谁?京介握紧了纸条。
那些高阶人士难道都没想过,不论这个人再怎样懂得使用能力,让地位与判断力都不高的术者持有这样的物件,还是会有危险。他们难道都没想到有那么一丁点可能,就是一条京介会投奔到成员那边,企图打垮本家?京介将捏成一团的纸条扔到地上,摇了摇头。一定没想过。即使现在变成这样,就连当事者本人也没想过。未来的事会怎样,想都没办法去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京介默默吐出丰花在病房里呐喊的句子。自己的声音,很快就被人工的静寂给吞没。
这种单位,早知道就不要来住。不过京介也知道,此刻自己并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医院的晚餐和午餐一样,菜单十分朴素。炸豆腐块配鹌鹑蛋、大豆昆布凉拌、只有蔬菜碎屑的味噌汤,还有白米。当然全是一人份。丰花一个人在单人病房里默默动着筷子。她虽然没什么食欲,不过也没其他事情好做。
简单归简单,餐后还是附了甜点。送过来的豆浆布丁小小的,制作时糖分用得很少。即使如此,在吃的过程中,丰花还是确切感受到活力一点一滴地在恢复。眼睛的浮肿慢慢消退,头脑的运转也比白天来得顺畅。丰花用这样的脑筋来回思考,最先想到的是一个人哭泣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用餐在晚间七点结束,接下来患者会各自简单入浴,然后十点熄灯。丰花虽然有点不甘愿,觉得比毕业旅行的时间还早,不过这里既非旅馆也非住家而是医院,转念一想也只好接受。
而且几点睡觉几点起床,和丰花并没有关系。因为她决定等会就要逃离医院。
护士在十点时来到丰花的病房巡视,熄了灯之后离开。十一点时护士又来巡房,探头望向床铺的方向。丰花微微睁开眼睛,假装还在睡觉。门一关,确定从走廊上离开的脚步声已经完全听不见,丰花就从床上跳下来。地板的寒意让赤脚十分难受,她心想得先穿个袜子。在熄灯状态下,丰花摸索着父亲拿来的纸袋。
昨晚的伤在医生的治愈术之下,已经不带半点伤痕地治愈。医生在晚餐之前有来回诊,他说:「下回要是再受到需要动用强力治愈术的伤势,你很可能也会变成无法治愈的体质」。丰花心想那别受伤不就得了,她鼓起脸颊,将翻找出来的袜子套到脚上。和双胞胎哥哥相同的部份,只需要长相就够了。
虽然医生提出警告,不过丰花现在的身体可是百分之百健康的。丰花之所以要住院一个礼拜,应该就像京介讲的是为了「谨慎」起见。不过除此之外——丰花敏锐地盯着黑漆漆的窗外,轻咬着嘴唇。丰花心想,这该不会是本家高阶人士用来对付成员策略的其中一环?
因为京介和丰花认识那名成员,奉命不准介入事件的调查。要是擅自行动会受到处罚。不过说来说去,以石田为首的高阶人士根本就不可能信任我们。
京介被指定住处,还有警护卫者固定跟着,应该很容易监视。不过要是还得把握丰花的行踪并同样进行监视,在人手与预算方面就显得浪费。所以决定先让丰花住院,应该是这样子吧。丰花对自己的假设频频点头,手里解着睡衣的钮扣。
可以想见,高阶人士是想用他们的做法来处理事件。至于会用什么手段,丰花则无从得知。不过根据之前发生的其他事件来判断,既然有非打倒不可的敌人,那就不必考虑太多直接处分。至于这回的敌人,自然就是丰花从前的朋友。
丰花不想就这样傻傻住院,干等一切划上句点。虽然有可能会受罚、受伤,不过总比什么事都不做来得好。丰花使劲脱掉睡衣,
鼻子突然痒起来,丰花忍住声音打了个喷嚏。纸袋里头装了好几件替换用的睡衣,不过看来看去,总觉得不适合当成换穿用的服装。穿着睡衣大剌剌地穿过医院走到户外,毕竟会惹人猜疑,况且今晚也太冷了。穿得这么单薄,要往外走会有点不安。丰花在纸袋底部找到毛巾,基于防寒与遮脸的目的,就先拿来往脸的旁边绑上一圈。暖烘烘的相当不赖。她用手镜瞧瞧自己的脸,看起来就像漫画里常见的那种小偷。
丰花正要抱怨衣服该怎么办,就在其他袋子里找到叠得整整齐齐的水手服。看来是丰花昨晚穿的制服。摊开一看,掉线和血痕都处理得干干净净。应该是医院这边有处理过,再由尚收下的吧。就连昨晚穿的鞋子也在里头。丰花低声向医院说了声谢谢,然后换上制服。为了不发出脚步声,她决定将鞋子拿在手里,走到外面再穿上。
将纸袋与剩下的衣服摊到床上,上头再盖上棉被。让它有点蓬蓬的,乍看之下就像有人睡在那里。丰花低声向医院说了声再见,然后悄悄打开病房的门。
走廊的所有灯光全都关上了,陷入一片黑暗。完全没声音,也没有人的动静。紧急出口的标示发出淡淡的光芒,在那转角之前则是全然漆黑,风声透过墙壁阴森森地传过来。寒气自脚底往上爬,让丰花的身子抖了一下。虽然她根本搞不懂出口是在什么方位,不过还是先朝紧急出口的标示踏出脚步。
绕过走廊,马上就看到前方护理站的灯光。丰花紧贴着墙壁,只露出半边脸来偷偷张望。好几个夜班护士正在架子前取出病历、整理文件。前方是黑漆漆的会客室,再往前则是正面玄关的自动门。不过晚上大门铁定没有运作,就算把门撬开,从护理站的位置也会马上察觉。丰花心想,要从正面玄关逃走是不可能的。
正要把头缩回来时,丰花发现前方挂有标示「夜间专用通道」的牌子。牌子前面还有其他转角。丰花压低身子,朝着转角开始移动。虽然不用直接从护理站前面穿过,不过距离很近,脚步声还是有可能被发现。丰花把脚步声尽量压低,连带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丰花听到前方通道有人的脚步声。丰花肩膀颤抖着,慌慌张张的回到转角。呼吸和心跳都随着紧张而加快。手里抓着在下巴打结的毛巾,用手捂住开始喘气的嘴巴。
从角落里出现的是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是家长远峰秋一。另一个男的似乎是他的部下,正在对护士说些什么。远峰将两手插在西装口袋,远远看着墙上的布告。
他们是想干嘛?丰花咬着毛巾,侧着头在想。是来给谁探病?看目前的状况,家长可没那个闲工夫,就算有,时间也太晚了。这周医院原本就是本家的附属机构,就算为了探病之外的原因,本家负责人要在何时到访都没有问题,不过丰花总觉得不对劲。
算了,现在先别管这些。丰花在毛巾下屏住呼吸,祈祷他们赶快离开,随便到哪儿都行。就个人而言,应付远峰比应付副家长要简单几百万倍,不过扯到这回的事件,情况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丰花这么一逃,要是被找回来,对方铁定不会帮忙。远峰似乎在等什么人,每次只要部下和远峰稍微移动,丰花就担心是不是对方发现自己的行踪,需要补充大量氧气。
就在过了几分钟后,有个穿白袍的女医生从其他角落出现,远峰走了过去。女医生和远峰聊了几句,至于是什么样的对话,从丰花的位置完全听不见。最后,一行人走向女医生出现的那个转角。丰花梢等了一会,他们并没有要回来的样子。
丰花徐徐地长吐一口积在胸中的空气,重新调整姿势。她一步步地小心留意,集中视觉与听觉,朝着夜间专用通道口再度开始移动。慎重地绕过转角,奔向前方可见的玻璃门。穿过没有上锁的门,先躲在盆栽后再一口气冲向院区出口。从那边穿过既没值班人员也没有守卫的正门,时间还花不到五分钟。跑了足足三十公尺夜路,在铁卷门已经拉上的西式点心屋面前,丰花才终于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来时的路,仰望默默坐镇在夜空底下的医院。没有人跟在丰花后面。
起风了,西式点心屋的铁卷门跟着抖动。明明很冷,丰花却在紧张之下全身微微冒汗。用手背抹着额头,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袜子。丰花拍掉脚底的灰尘,将拿在手里的鞋穿上,
有两辆脚踏车并排着,缓缓从店后方出现。骑车的都是身穿虹原高中制服的女学生。不是丰花认识的面孔,两人都没看到丰花。
「可是,感觉很像在唬人耶?」
「是真的。四班的人说今天午休在三楼空教室就有碰到。」
「我总觉得很古怪啊。」
「可是人家说一点也不恐怖,感觉是个很好的人。你不会想去看看?」
「这样不是更古怪吗?」
应该是在补习或打工回家的路上吧,女学生们呼出白色的空气,开心地笑着,从丰花面前经过。明明才向学校请了一天假,明明只是陌生人之间的陌生对话,丰花却有一种被人抛下的感觉。
一出汗,鸡皮疙瘩就整个冒出来。丰花取下头上的毛巾,代替围巾围在脖子上,想着在数天前,事件还没发生之前才刚开始编织的毛线围巾,并开始迈步。
不论如何,还是先到京介的迁居地点再说。虽然被人提醒最好不要靠近,不过分隔两地却让丰花更加不安。放京介一个人叫人担心,再者不论人家说有多危险,一旦分隔两地,就会跟事件失去连结。只要待在京介身边,迟早会有跟那名成员接触的机会。不管怎样,丰花都想跟礼子好好谈一谈。
她加快脚步,在没有半个人影的红砖路上急速前进。丰花对迁居地点的住址印象模糊,不过记得是在站前的方向。从这里过去是有点距离,不过现在不是巴士通车的时间,要叫计程车又没钱。只好努力步行。
总觉得和国中时期很像。风迎面吹来,让丰花紧紧皱起眉头。下课后,丰花想找砂岛礼子一起回家,走去找她却看不到人。这时只要到校园角落或屋顶这些京介睡午觉的地点,礼子一定也在那里。
距离当时还不到两年,这个事实叫丰花怎么样都无法相信。
在日期变换的十几分钟前,电视播放着体育新闻。在上个月获胜,得到日本第一头衔的职棒球队光荣的轨迹。某国的某足球队,日本人选手再度大展身手。满脸淤血的拳击选手说了些什么,汗涔涔的相扑力士也说了些什么。
因为电视消音,完全搞不懂详细内容。就算搞不懂,其实也不会在意。京介横躺在地上,不带半点感想地持续盯着画面。起居室里没有开灯,只有映像管表面在闪闪发亮。
体育新闻播完了,画面换成气泡酒的广告。这是几个小时以内已经看过七、八次的广告。在几个小时之前,京介躺上床却还是睡不着,后来就在这里无所事事地浪费电费。
广告又换了。映像管发出各式各样的色彩,络绎不绝、源源不断地从视网膜穿过。待在这样寂静的房间角落,曝晒在如此喧哗的光线中,京介突然对自身的处境感到不可思议。
其他节目开始了。画面角落有白色数字标示着「0:00」的时间。知道日期转换了,京介停滞的思考微微开始转动。今天是十一月,七日还是八日?不论日期市几日,毕竟新的一天开始了,这点是不会错的。京介心想该应做点什么。
电视里的主持人正在介绍拉面。事件从发生到现在已经整整过了一天,京介发现在这段期间自己什么都没吃。其实无所谓,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想吃。不想睡,醒着归醒着,却什么也不想做。待在自己家里时会有一堆家事跟杂事,现在却没有意愿去为自己做点什么。
按照之前的方式去生活,石田是这么交代的。今天也是平日。京介盯着画面,心想是不是该去学校。就算去听课,脑子也完全无法吸收。这样不就没有意义?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这样才叫「按照之前的方式去生活」。
或许是应该去学校,按照之前的方式去生活。迟到、被风纪委员责备、被坏学生挑衅、等候一天的结束。就算没结束也无所谓。要是因为睡眠不足、营养不足而晕倒,那就晕倒吧。要是被谁给杀了——想到这里,京介叹了口气。对自己冒出没出息念头的脑袋感到厌烦。
大排长龙的店面特集。电视画面浮现这样的字幕。刚刚的主持人兴高采烈地跑向大排长龙的店头。京介静静地眯起眼睛,眼皮必需刻意才有办法眨动。影像模糊,干涩的眼球就只见到影子在闪烁。疲累至极的眼皮渐渐下垂。
眼皮整个下垂,视野被包围在黑暗中。映像管的光线还是透过眼皮照了进来,不过某些影像却比它还鲜明。那是事件当晚的情景。虽然想略过,眼皮却使不出力气,无法动弹。那名成员穿着白色外套,挥着类似铁棍的凶器。音无浩一才三两下就惨遭杀害,丰花也被毫不迟疑地杀伤——确实是受伤了。记忆不由分说地苏醒,京介紧咬着嘴唇。为什么?越想越觉得危险残暴的对象,正在向自己索命。奇怪的是,相较于危机感与敌意,某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却占了优势。
脸颊突然感受到地板的硬度。转念一想,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家。京介重新意识到自己待在这里的意义。受到结界守护的公寓。要是到外面走动,迟早会和成员接触。固定守在京介背后的警护术者就是在等这一刻。要是警护术者输了,按照指示,这回就轮到自己对成员发动攻击。远峰说过要是不这么做,到时死的就是自己。那么——一想到结果,京介的头突然产生剧痛,眉心紧蹙起来。
要是不想这样,自己就得采取行动。这样的念头随即掠过脑海。就像丰花说的,自己是「诱饵」。要想卸下这样的角色,只要一直待在房里就行。不要去管石田说了什么。不论是挨揍还是怎样,只要一直躲在这里就行,这么一来,事件迟早会解决。要是对象迟迟不出现,成员说不定会采取强硬策略。这时就会被术者击退。不然本家负责调查的人也会先找到成员,然后动手杀害。这样京介就能毫发无伤,也不用亲眼看到她受伤的模样』而这样的结果,依旧是个疯狂的结果。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京介抱着剧痛的脑袋,反覆发出这样的疑问。因为自己正好会使古代术,因为两年前遇到交通意外的朋友正好被团体捡走。就这么简单。迎面而来的疑问,却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可以接受的答案。
京介对自己的心情倒是十分了解。从事件当晚到今天,自己在空虚的意识底层思考过无数遍。对她的感觉就跟两年前一样,完全没有改变。回想事件的情景,之所以感到难过并不是因为对方显现出杀意,而是离得那么近却无法触及。虽然对方的出现会危害到自己,但是对现在的京介而言,却找不到半点理由,可以将她视为必须打倒的敌人。并不是有人下令,就能改变长久以来的感觉。自己不是那么优秀的术者,更不是聪明的人。
房里还是一片寂静。耳边听到的只有自己静静重复的心跳声。京介倾听着,自问究竟想怎么做?既然不希望结果有任何人死,那该做些什么?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不过自己要是没有动作,就会陷入他人所制造出的漩涡。身体还是一样生不出半点力气。不过一直无法动弹的眼皮终于睁开来了。
京介用摊在地面的两手一撑,勉强把上半身撑起。一阵晕眩。有件事让人渴望到晕眩。除此之外完全无法思考。
我想见礼子。
映像管的另一头是如此平静。
看到京介搭电梯下来,警备人员就跟傍晚一样,哼了一声。
深夜当班还能一脸嘲讽的态度,实在了不起,京介忍不住感到佩服。不过说不定这就是警备人员打招呼的方式。京介转念一想算了,都无所谓,然后穿过大厅。他放慢步调,从警备人员面前经过时甚至还打了个呵欠。虽然不认为自己有演技才华,不过至少在警备人员看来,自己就像要去买宵夜的样子。事实上,警备人员根本没说半句话。
走出自动门,京介的身子抖了一下。衣着单薄的身躯,被十一月的夜寒毫不留情地冻僵了。冷归冷,不过也没办法。从家里带来的衣服全是派不上用场的秋装,唯一称得上有厚度的就只有学生服。自己的呼吸染成一片雪白,有种飘匆的感觉。京介叹着气,缓缓走上公寓前方的路。
路上并没有行人,无声的风从脚底穿过。四周连空气都是一片静谧。虽然距离车站很近,不过末班电车的时间很早,虹原车站周遭早早就没有行人。就连在大马路上来回奔驰的暴走族,只要十二点一过就会乖乖回家。这条街道的夜晚就是夜晚,用近乎干脆的速度迅速入眠。
京介转了个弯,走往大马路的方向,开始察觉背后有一丝他人的动静。在感觉上,这份动静就跟傍晚没什么两样。应该是同一位术者在担任警护工作。辛苦了,京介漠然地招呼着位在身后的他人,然后继续往前走。空着的双手马上冷了起来,于是他把手插进口袋。边走边深深地调整呼吸,彻底消除如影随形的目眩、倦怠感与疲劳感。如此还无法消除那就只好忽视,以免对行动产生阻碍。
穿过一辆辆显示为空车的计程车穿梭而过的大马路,走向位在对面的超商。京介确认身后的动静有跟来,直接从超商前面走过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透过店面玻璃照到路面的灯光,有种温暖的感觉。
在超商和隔幢建筑物之间可以看到一条小巷。往前不晓得是通往何处,不过京介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往那边走。
那是一条连脚踏车想交错都很艰难的小巷。在昏黄的街灯映照下,从大约五十公尺处往前就是一整条阴暗的直线。京介依旧把手插在口袋,速度不变地走进小巷。身后的人也静静跟了过来。
从后面看来,自己会是什么模样?京介轻轻踢开脚边的空罐,心里这么想着。晚秋的深夜,衣着单薄又两手空空。是在前往超商的路上改变心意,决定稍微散个步?因为私事,正要往附近某个地方移动?还是徘徊在夜路上的梦游患者?算了,管不了那么多,京介将两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决定在遭到怀疑之前把事情解决。长长的小巷走到终点,来到灯光熄灭的小居酒屋和古老神社包夹的t字路口。
京介在神社前面站定,同时快速改变方向。他脚下朝地面一蹬,往之前走来的小巷全力奔跑。街灯正下方有个高大的人影。那是个年约三十几岁的男子,没见过的面孔,手里拿着玲洗树树枝。这男的就是警护术者吧。在街灯的灯光下,警护术者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京介毫不迟疑地冲到他面前。
京介本想攻击对方的心窝,不料慢了一步,警护术者身子一扭避开了拳头。警护对象居然倒戈相向,这个情形让对方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看来他只是被交付警护工作,至于京介和成员过去的关系,似乎并不知道细节。警护术者抓住京介的手臂,用威吓的神情说道:「你想怎样?」。
京介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再度用膝盖袭向警护术者的要害。京介的膝盖撞向对方心窝,发出一记闷响。警护术者的眉头就只皱了那么一下,并没有晕倒。从膝盖传来触感可以判断,衣服底下还穿着其他防具。
警护术者空下来的手迅速伸了过来,揪住京介的脖子。来不及闪躲。动脉受到手指的压迫,京介的视野在一阵痛苦中剧烈扭曲。
「我不知道你想怎样,不过……」
警护术者将京介的身躯压在墙上,低声说道:
「遵守警护对象逃走时的规定。第一次警告,请回到屋里。」
说到这里,揪着脖子的手上跟着使力。京介挣扎着想甩掉警护术者的手腕,不过对方的力道却反而增强了。
「第二次警告,强制带回屋里。」
警护术者移动另一只手臂。或许是想报刚刚的一箭之仇,对方的拳头重重击向京介的腹部。眼前瞬间发黑。京介吐出胃液,无法抵抗重力,直接摔倒在地面。
不知道过了几秒。小巷前端、通往大马路方向的车流声静了下来。在紧闭的眼皮那端,可以感觉到警护术者轻轻叹了口气,同时把手伸了过来。京介就这样被揪着衣领拉了起来,对方大概以为自己彻底失去意识,力道并不是那么强。
京介奋力张开眼睛,把警护术者的手甩开站了起来。警护术者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将玲洗树树枝往前一戳,同一时间,京介用单手劈向对方的脖子。木杖刺向腹部引起的一阵剧痛,让京介咬紧牙根,再次劈向对方的脖子,再一次。到第三次时听到模糊的shen • yin声,玲洗树树枝掉到地面。这回换成警护术者摔倒在地面。
京介膝盖跟着一软,用手扶着墙壁才勉强撑住。额头浮现斗大的汗珠流过眼角。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低头看着疼痛加剧的腹部,血迹从薄衬衫布面透了出来。整整被击中两次,昨晚——日期已经变换,正确说法是前天所受的伤,似乎裂开了。要处理伤口既没工具也没时间,不论痛觉还是出血,只好通通一并忍住。
京介不断透过呼吸调整自己的喘息,低头看着警护术者。望着无法动弹的背影,在心底对他说了声抱歉。京介很清楚这样的行动会受到谴责。过阵子要是被高阶人士知道了,恐怕会被石田斥责,铁定会受罚。不过无论如何,京介都想单独和礼子碰面。要是有警护术者在场,在开口说话之前就会先打起来吧。
不过就算单独碰面,谁敢保证就不会开打?京介抛开了负面假设,朝小巷路口奔跑。在一名警护人员被打垮时,替代者是否会随即自动赶来,京介并不熟悉程序,所以难以预测。京介只知道从这一瞬间开始,自己能自由行动的时间并不会太长。
为了尽快离开此地,京介继续跑着。他穿过刚刚的t字路口,尽量选择没有行人的路线。每次脚底往地面一蹬,反作用力就会窜向腹部,剧痛直传到脑门。速度加快盼心跳声和耳鸣干扰了听觉,这下子就算有谁靠近也听不见了。京介把头甩了一下,甩掉诉说苦痛的杂音。拼命移动着忍不住想停下来的双脚。
不知道究竟跑了多远。京介不小心绊了一下摔倒。他用手撑起身子,水泥道路的寒气让手指一阵刺痛。正要站起来时膝盖嘎吱一响,发现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不知道是在跌倒时撞到的,还是单纯跑过了头。脑中有点模糊,不知该怎么办。
京介叹了口气,再度环视周遭。自己正位在穿过住宅区前往国道的路上。成排同样造型的独幢建筑,角落是写有建筑公司名称的大型看板。似乎还是预售屋,不但没有人家亮灯,就连门牌也没瞧见。
在无人住宅区和道路的中间有座公园。大概是卖方想在售屋广告打上「旁边就有绿地公园」的字眼而赶着弄出来的,是座几近崭新,十分急就章的公园。不过至少有个地方可以休息。京介拖着脚走向公园。公园里还是没有半个人。
他就着不带半点铁锈的洗手台,匆匆将脸上的汗冲了一下,喝了点水。冰冷的水从内侧刺激着身体,让茫然的意识整个回神。京介检查腹部的伤,就只看到红红的颜色,分不清哪边是出血哪边又是皮肤的伤口。他稍微想了一下,用手心掬起水龙头的水,再用潮湿的手去抹伤口。这样重复两、三遍,污水哗啦一声,从没什么人用过的干净排水沟排了出去。
洗手台的前面有凉椅,京介走到那儿坐下。突然有种疲劳压上肩膀的感觉。头一低,脸上的水就一滴滴地落向地面。
不知道是不是游乐器具的涂料,公园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油漆味。街灯的线路似乎有点问题,不断沙沙地由某处发出细微的声响。京介望着脚底的白色砂砾,静静地反覆呼吸。水的寒意让腹部伤口的痛楚也跟着麻痹。双脚阵阵发麻,不过京介觉得只要酸麻感稍微退去就还能跑。虽然累,身体还是能动,并不是无法动弹。
就在京介想从凉椅上站起来时,街灯熄灭了一会,然后马上亮起。几乎同一时间,有个硬梆梆的声音从某处传来。声音有节奏地持续响起,逐渐往这儿靠近。京介轻轻地屏住呼吸,没站起来。
五秒、十秒,声音还在持续,变得越来越大声。跟在家的时候不同,这回不是自然的声音,这很明显是人的脚步声。听觉正在诉说着危机感。
类似靴子之类的硬质鞋底正踩着公园的砂砾。步伐并不是太大。也没有慌张的模样。就像漫无目的的人正在随性走动一样,舒缓的空气激不出半点尘埃。脚步声并不慌乱,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的意思。听在先到公园的京介耳里,甚至有种强调自身存在的感觉。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脚步声的来源近在眼前,不过京介却无法动弹。从身体到呼吸,整个都僵住了。
随着脚步声同时靠近的,是衣角摩擦的细小声音。细细的呼吸声。还有全然熟悉的气息。全身的感觉都随着听觉开始骚动。京介徐徐吐气舒缓僵硬,静静地抬起脸来。脚步声在同一时间停止。
距离京介所坐的凉椅有几公尺距离,在漆成鲜红色的秋千前方,有个人站在那里。少女身上穿着白色外套,单手握着长长的铁棍状武器,双眼盯着京介。
站在那里的,正是砂岛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