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迷惘、欺瞒、恋慕(4/4)
于是景介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我知道你实力很强。不是那种三两下就会被解决掉的三脚猫。问题是……我不愿看到你在我浑然不知的情况下遇袭。既然你要来,何不事先知会我一声?我总不会连去接你一趟都办不到吧。」
景介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这番毫不客气的指责有可能会使枯叶翻脸。不过,反正现在在气头上的人是我,而且该说的话终究还是得说出来才行。景介边想着这样的念头边看了枯叶,不料,她居然目瞪口呆地说:
「……你今天是哪根筋不对劲了,竟然这么温柔?」
「咦?」
「吃错了什么药吗?喔,奴家当然晓得你是温柔的好男人,只是……」
然后,枯叶脸颊飞上一抹红晕,视线飘向了他方,显得莫名心神不宁。
——惨了。
看样子刚刚好像不小心触动了她奇怪的按钮。
这人明明平时都赤裸裸地表现出自己的好感,把肉麻当有趣,现在却突然摆出娇羞的态度,反倒更教景介觉得难为情。
枯叶似乎也感到很难为情的样子,开始坐立难安地游移视线。
「啊,你家有院子吗?」
看到面向起居室的玻璃门,枯叶用不自然的语调如此说道。
「不、不就院子而已,没啥好稀奇的吧。」
「呃……奴家可以参观一下吗?」
连转移话题的手腕都有够差劲。
话虽如此,两个人继续这样忸忸怩怩只是徒增别扭,气氛实在尴尬。
「好啊。」
景介点头答应,站了起来。打开玻璃门,邀请枯叶。
「……先跟你说没什么好看的喔。」
家里的院子一点都不豪华气派。处于一个很难界定是庭院或阳台的规模,不过父母还挺热衷于种植园艺的,所以看起来还算整齐。
枯叶在缘廊坐了下来。
「那是什么?」
她指着右手边角落的草丛。
「香草啊。它们的繁殖力太旺盛了,害我爸妈头痛得很呢。」
「那边那个奇形怪状的是花吗?」
「你没看过郁金香?」
迷途之家的院子里是没种郁金香没错,可是连村里也没有吗?
「好多很有意思的花草哪。」
「花坛里的花会随着季节交替,改种一些风信子之类的……不过我也不是很懂啦。就算你一个一个问,我也答不出一半来吧。」
「奴家可以下去看看吗?」
「记得穿那边的拖鞋。」
景介随着枯叶一起走下到院子。
景介本身也是好久没到院子逛逛了。
小时候也常在这里玩耍,可是随着年纪的成长,也愈来愈少到院子了。其实,他甚至没替花浇过半次水。因为父母是在姐姐失踪之后才开始玩起花草的——所以为花浇水感觉就像在帮忙他们逃避现实,景介没来由地就是不喜欢这样。
长这么大后再好好端详,蓦然觉得院子变得好小。
父母是为了忘记丧女之痛,才在这么狭小的院子种起花草的吗?还是藉由种花弄草,回忆昔日女儿与年幼的儿子在此嬉戏的光景呢?
枯叶赫然对院子一角的树木显现了兴趣。
「是椿树。」
「对啊。」
记得这棵树存在很久了。不过自从父母开始种植西式的花草以来,这棵树在这院子就显得格格不入。对这棵椿树而书,它一定是觉得自己被反客为主了吧。
椿树有花朵盛开。景介有些吃惊,椿花的开花期有到初春这么长吗?不过花朵为数不多并且开始呈现枯萎的状态。看来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奴家很喜欢椿花。」
枯叶在树前屈身蹲下,盯着花朵说道:
「因为那是家姐的名字。」
木春。把※椿这个断头花拆解成两个字,使不吉更加不吉——然而也正因为如此触霉头,对铃鹿一族而言反倒是个吉利的名字。(译注:椿在tái • wān一般俗称为山茶花,由于山茶花是整朵连带花蒂落下,有如头颅落地,所以又有断头花的异名。)
「你姐是怎样的人?」
「啊啊。她为人坚强又善良,貌如天仙。是奴家远比不上的出色人物。」
遥想故人般的赞美令景介感到心痛。
果然事实如砂姬所说的——这家伙对姐姐的病能治愈深信不疑吧。
她肯定发过誓,身为次女的自己绝不会生下继嗣。只因为她尊敬姐姐、认为这么做有损姐姐的颜面。
景介无法自持,在枯叶的身旁蹲了下来。
一朵桩花孤伶伶地坠地了。
宛如希望在枯叶看着它似的。
彷佛要将最美的香消玉殡的瞬间展现给她看似的。
这时——
看到椿花落地,枯叶开怀地笑了。
「好美。」
顿时。
——好美。
随着一股强烈的既视感。
一幅雪白的情景在景介的脑海浮现。
「……咦?」
太唐突了。
那就好似头颅猛然挨了一拳般。
又或者被人轻抚脸颊般。
一段从来不曾回忆过的——不,是根本忘得一干二净的——记忆。
彷佛是打从水底浮起般缓缓复苏。
——没有南天竺吗?
有人这样问我。为什么?
——我来做一只雪兔吧。
有人这样跟我说。是谁?
——你好活泼、好有精神哪。
一个身穿和服的少女。头发乌黑亮丽。
——景介、吗?好名字。
和当年还是小孩的景介年龄相仿,以格外悦耳动听、尊大的口吻说话——
「枯叶,我问你。」
景介一脸茫然地询问身旁的少女。
「你……以前曾经离开过村落吗?」
「干嘛问这么突兀的问题,而且问这个有何用意?」
枯叶回以诧异的表情。景介不死心,继续问道:
「小时候。你有离开村子来到镇上……吗?」
「嗯,不瞒你说。」
不解景介问题的真正含意,枯叶露出了微笑。
「奴家小时候可是个不服管教的野丫头哪,而且好奇心又旺。」
枯叶一如开始念旧般地谈起了往事。
「奴家曾背着父母还有砂姬夫人,偷偷下山来到人类世界里溜达呢……只是往往马上被逮个正着,给带回村子去了。」
「你还记得吗?那个……」
「不,奴家不记得那么多了。只有逃开长辈们法眼的方法是拚了命才想出来的,所以还有些印象……至于来到镇上发生了什么事,除了兴冲冲地四处蹈躂以外,奴家全忘得一干二净了。」
「是吗,原来你不记得了啊。」
那也是当然的。
景介自己同样也忘得干干净净的——直到刚刚才想起来。
「……你有什么疑虑吗?」
「不。」
景介摇摇头。
「别放在心上,抱歉问了奇怪的问题。」
没有逼她回想起那件往事的必要,只要自己有想起来就够了。
总是把『喜欢你』这句让人听了害臊的肉麻话挂在嘴边的枯叶。
她喜欢景介的心意,过去总让景介觉得好像欠了她一份情。
所以这份回忆,是景介面对枯叶时暗藏的筹码。
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只有景介自己还记得的回忆——
景介并不相信命运这个字眼。
也从不认为上帝老早就安排好人的未来。
不过,如果所谓的命运,指的是由偶然所衍生出来的未来样貌——
如果说,能与童年时代的偶然再一次相遇,就是命运的话——
那么,自己应该可以把这份记忆拿来做为理由吧。
就让童年时代——一度曾为她怦然跳过的心,再一次跃动起来吧?
「景介,你怪怪的哪?」
枯叶露出呆头呆脑的模样。
那个表情,跟姐姐拿着红色珠子、为雪兔加上眼睛时的那个年幼少女重叠。
「到底是哪根筋……唔?」
不是因为本来就有那个动机,而是自然而然地受到吸引似的。
景介亲吻了枯叶的唇。
他把灰原吉乃抛到九霄云外,这一刻只想着枯叶。
6
顷刻,天黑了。
枯叶后来继续坐一会儿,便回迷途之家去了。两人的气氛也不若景介原先所担心的那么尴尬,枯叶的态度相常自然——至少在景介的眼里看来是如此。
景介回到自己的房间后,重新投入反覆试验『贺美良之枝』的作业,藉此想转换心情。现在整间房间几乎找不到任何毫发无伤的东西了。
不过景介自认努力获得了回报。感觉现在有能力可以实现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作战方式。甚至开始妄想如果能早一点注意到这个,当初和供子交手时搞不好能赢得更轻松呢——内心对木阴野的父亲怀有无比的感激。
只不过,也碰上了奇怪的现象。
那是发生在景介把房间里的组装家电划伤,试图把外形改成软趴趴的型态的时候。
赫然——一幅奇妙的画面,像是半途插入视野一样浮现在眼前。就连画面是彩色的还是黑白的,景介也搞不清。那是很朦胧的影像。第一眼看见时,景介一头雾水,等到影像消失后再仔细回想,那幅画面感觉好像是把组装家电的零件全部拆解下来、排在一起一样。同样的情况也在操纵其他物品时发生过好几次。
虽然不懂个中道理,不过会不会是操控对象的构造或机关之类的东西以抽象的形式输入到脑子里来了呢?或许,是因为更进一步地支配物体,导致产生类似讯息反馋的现象。
尽管多少有些不安,不过并没有伴随头痛等实际的伤害,因此景介也就没放在心上。傍晚母亲回家,景介马上被抓出来逼问布丁的下落,于是便向她解释布丁下午拿出来招待突访的来客,最后是景介跑超商一趟买了一样的布丁回来,fēng • bō才告一段落。
几个小时后父亲也下班返家,一家三口一同享用了晚餐,一天宣告落幕。
接下来只需准备洗澡、睡觉。
附带一提,功课的问题早就被景介彻底抛到脑后去了。在礼拜六担心课题的高中生活可谈不上健康。「不急着在今天做明天也能搞定的事」是景介的生活哲学。
忙了一天,也难免感到有些疲倦了起来,景介早早打消本想熬夜把玩『贺美良之枝』的主意。精神如果不够专注,在让经过变形的东西恢复原状的时候,容易出现发生些微的误差。虽然在状况好的时候只需要心想『恢复原状!』就能轻松搞定——不过再怎么超常的道具毕竟不是万能。
时间是晚上八点。这时候就上床未免太早了一点,于是景介开殷电脑、打算上网浏览一下打发时间。
这时,一楼传来了母亲呼喊的声音。
「干嘛?」
景介开门回应。得到的答案让景介感到意外。
「有你的客人。」
「……啥?」
——晚上八点有客人?
景介离开房间。会是谁?
班上同学不可能事先没约好这么晚还跑来。所以说应该是铃鹿的人。
而且枯叶下午才来过——难道是枯叶发生了什么意外?
回家时景介有亲自送她到公车站。而且她还随身携带了武器,照理说应该不会有事。但心跳却遽然开始加速,景介楼梯下到一半就拔腿用冲的下来。
「谁?」
「干嘛那么慌慌张张的……呵。」
待在玄关的母亲,不知何故投来了意味深长的视线。
「我本来想请对方进门的,可是对方婉拒了。人家还在外面喔。」
「喔,我知道了。」
「没想到你还挺有两把刷子的嘛。」
从母亲那番像是在调侃的话看来,来客应该是同龄的女孩子。
若是如此,不是木阴野就是槛江啰?担心枯叶出事的不安愈来愈强烈。
景介打开了大门。
心中的不安,就某个层面来说——算是没有命中。
「晚安,雾泽同学。你家还挺别致的耶。」
出现在玄关前的人,既不是木阴野也不是槛江。
——不过确实是铃鹿一族。
「你……这家伙。」
景介十分后悔没把『贺美良之枝』带下楼。不对,连到自家的家门口都要随身携带武器这种念头,原本就不可能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
至少应该携带手机的。现在的景介完全束手无策。
眼前的——
「你妈还请我进去坐坐呢。」
秋津依纱子面露看不出有敌意——却有因此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你来……做什么?」
震惊得无法自己的景介,除此之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强将手伸到背后把门关上。
「很过份耶,不请我进去喔?你都进去我家过了说。」
「那里才不是你家吧!」
「不,那是我的家——秋津依纱子的家没错哟。」
「……你!」
背后窜起一股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寒意。
自从秋津家相簿上头的判若两人的照片曝光之后,她在景介心中的『前同班同学』的印象早已荡然无存。
这女人,只是一个剽窃秋津依纱子而存在的可怕怪物。
尽管害怕得差点快跌坐在地上,景介还是设法提振了自己的勇气。
「没听到我问你来这里做什么吗?」
如果不做表面工夫的话,感觉就快撑不下去了。
景介强迫自己开启尖酸刻薄模式。
「你应该不是来找我玩的吧……难不成你希望我邀你进门热情招待?」
「我可以进去你家吗?我进去的话头痛的人是你吧?这么天大的秘密,也不方便被你的父母听到。啊,还是你愿意请我进你的房间?」
我好期待哟——秋津捣住嘴巴吃吃地笑。
无论撷取哪个部分观察,看起来都只是一个感到开心的花样年华美少女。
「很遗憾,我房间乱七八糟的像个狗窝,没办法见人。」
「要不要我帮你收拾房间?」
「里面有不适合让女生看到的东西啦。」
「是吗,可惜了。」
露出一脸当真感到惋惜的表情后,她把手伸进裙子的口袋。
景介原以为对方要展开攻击而提起了戒心,不料秋津从口袋拿出的却是一张折起来的纸条。
「今天我是来邀请你约会的。」
「……约会?」
景介收下秋津递出的纸条。同时不忘用力,以免指头发抖。
「明天,嗯……就傍晚左右好了。能请你到纸条上头所写的地点吗?」
景介没有勇气当场打开纸条。
「那是什么地方?」
「我家,真正的家。」
「你有什么目的?」
「因为上次没能好好招待你嘛,所以想另找个机会啰。」
她的回答秉持扑朔迷离的一贯风格。
景介豁出去询问:
「如果我说不去呢?」
「呵呵,我欣赏的就是雾泽同学的这种个性。不过……」
秋津蓦然从景介身上移开视线。
她眺望着景介身后的雾泽家,语出惊人地表示。
「嗯,如果你不肯来,那我只好烧掉这栋房子了。」
「什……」
见景介哑口无言,像是感到满足的秋津开始乐陶陶地高谈阔论了起来。
「铃鹿一族好像很讨厌这种不光明正大的手段,说什么很卑鄙。也不想想烧掉了她们村子的不就是自己人吗?有够任性耶……不反对我这种作风的,充其量也口一有供子。」
秋津根本无视于无言以对的景介。
「可是呢,我并不怎么喜欢供子这个人。基本上,她之所以不反对,也只是因为『此花』的作风本来就是不计任何手段而已,其实内心底还是觉得很卑鄙的。很奇怪的价值观对吧?不过是把家人拿来当作人质罢了,哪有什么好卑不卑鄙的呢。」
秋津就像在分享昨天所观赏的综艺节目的感想似的。
「所以啊,我觉得铃鹿那种奇妙的传统必须被打破……不要小看我喔,雾泽同学。一旦我下定决心要做,就会放手去做。我会锁定你父母都在家的时间,让他们无处可逃且痛不欲生地被活活烧死。」
轻松自若地畅谈着既疯狂、又让人作呕的——
「……好吧。」
景介用力握紧了拳头点头答应,指甲都吃进了肉里。
「我去就是了。不过,拜托不要叫我单独赴约。还是人多热闹比较好吧。」
「那当然了。如果只有雾泽同学一个人来,那就没有意义了……不过,老实说喔,我只要你一个人来就满足了。」
「老实说,打死我都不要跟你两人独处。」
「那太遗憾了。」
秋津率性地往后退开一步,掉头转身。
「那我回去了。明天请你多关照啰?」
「知道了,我会带礼物过去的。」
「呵呵,我会期待的……再见。」
秋津一边挥手道别,一边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之后,景介这才筋疲力尽地瘫坐了下来。
「……混帐。」
景介一声长叹。不过现在不是纵容自己继续腿软的时候。
「你们聊了什么?」一进入玄关,母亲悠悠哉哉地以意味深长的口气向警介打探。父亲虽然在起居室看报纸,不过肯定竖长了耳朵在偷听。
你们两个差点就要被活活烧死了啦!这句话景介实在难以启齿。
因为父母能像这样过着闲适的生活,正是景介心中最大的愿望。
「我是不知道你在期待啥啦,先说她可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同学的关系。她亲戚家刚好就在这附近,她今天晚上住那顺便来跟我聊天说笑而已。」
景介一边苦笑一边随口瞎掰,脱下鞋子走进玄关。
之后便爬上楼梯、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爬到一半,景介突然停下脚步回头。
不只是做为对秋津的不痛不痒报复、以及对父母的微不足道宣言——同时也是在确认自己该怀有的觉悟,他刻意开口说了这样的话:
「我的女朋友另有其人。比刚才那个漂亮而且善良多了,你们放心吧。」
「啥、景介?你那是……」
无视错愕的父母,景介进了自己的卧房。
他拿起手机。
做了一口深呼吸的同时翻出电话簿,为明天备战。